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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没有。”薄苏哑声否定。

    姜妤笙奇怪, 那是?

    她正要往下追问,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偏殿里出来了,拿着一张签文, 喜气洋洋:“我好啦!”

    姜妤笙和薄苏都没有察觉,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话头,朝她看去。

    老太太好笑:“你们怎么啦?聊什么呢?这么投入。”

    姜妤笙看薄苏一眼,薄苏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姜妤笙便也没说。

    她避重就轻,关心老太太:“没有,奶奶, 解签的怎么说呀?”

    老太太也不是真的在意她们在聊什么, 被转开了注意力, 回答:“是上上签噢, 解签的师父说,没有不好的,会万事顺利, 出入平安,求财得财,求子得子,求什么都能如愿。”

    姜妤笙看她开心,也替她高兴:“那奶奶你要明白菩萨的指示, 听菩萨的话呀,以后只管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少烦恼, 多欢笑。反正万事都能如意的。”

    老太太乐得直应:“好好好,我都听你们的。”

    薄苏在旁边看着她们的笑脸, 眼底也有浅淡的光彩。

    老太太伸手,把一串手串套到了姜妤笙的手腕上,表示:“给你请了个手串,开过光的,能宁神养气,你晚上戴着睡觉吧。”

    姜妤笙其实不太习惯晚上睡觉腕上有东西的,但她还是乖顺地答应了:“好。”

    老太太目光投向薄苏,客气地笑道:“小薄老师,我不知道你工作方不方便佩戴手串,所以冒昧给你请的平安符。”

    她把一个红色的小锦囊递给薄苏。

    薄苏怔了怔,目色微软,伸手接过:“谢谢奶奶。”

    她求了许多年的平安,还是第一次,有为她自己而来的平安符。

    她珍而重之地把锦囊收入单肩包的内袋。

    老太太心满意足。

    她看了看日头,问姜妤笙和薄苏:“那现在呢?我们是下山还是?”

    薄苏没应话,用眼神询问姜妤笙。

    姜妤笙思忖:“奶奶,你要是不累,也不怕一会儿太阳太大的话,我们可以在这山上逛逛?好像也有一些小景点的。”

    她看老太太似乎还有些兴致,时间也还早。

    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确实还有兴致:“没事,我不怕太阳,就是担心你一会儿会不会晒黑了。”

    姜妤笙笑:“我没事,我涂了防晒的。”她看向薄苏,笑意微敛:“薄老师呢?你时间还方便吗?”

    她言外之意是: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可以先走。

    薄苏却没顺着台阶下:“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姜妤笙:……

    她只好说:“那我们再逛逛吧,一会儿吃过午饭了再回去。”

    “好。”薄苏和老太太都没有意见。

    三人顺着元殊寺外的坡道往山下走去,边走边游览沿途的小景点。

    一路上,也不是再没有过单独谈话的机会,但至始至终,薄苏都没有再提起过刚刚那个被突然打断的对话。

    姜妤笙的心,慢慢地沉下去,冷下去,连带着刚刚那微漾的一点涟漪,都似被冰霜封冻住。

    光热也驱不散通体的寒凉。

    她不理解,薄苏在想什么?又或者在顾虑着什么?为什么总像一个谜语人,让她不上不下地猜测。

    吊着她是什么很有趣的事吗?还是说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在做什么?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薄苏勾一勾指头,甚至不用勾指头,她就会摇尾巴扑上去的小狗了。

    她不想再在她身上浪费期待、再陷入庸人自扰的陷阱了。

    权当是意外知道了一个姜眉过得挺好的消息。

    也挺好的。

    她当做一点都没察觉、一点都不在意“你妈妈后来出国了”这句话背后可能潜藏的深意,无动于衷般地与薄苏逛完全程,分道扬镳。

    *

    隔了两天后的周一,医院如约地打来电话,通知姜妤笙和老太太,床位空出来了,可以入院准备手术了。

    当天,姜妤笙和老太太就退了酒店的房间,提着行李去往医院,办理了入院手续。

    医院腾出来的病房,是一间双人间,同病房住的老太太,是一位退休企业家,看到姜妤笙和老太太入住,和她们闲聊,得知她们是不久前才从千里之外的鹭城过来的,露出了略微惊讶和困惑的神情,但也没有多问什么。

    姜妤笙也没有多说。

    她怕给薄苏添麻烦,横生枝节。

    但薄苏自己却似不在意,老太太手术当天,她亲自过来了,陪着姜妤笙在手术外等候至老太太平安出来,才赶赴机场,去往异地录制节目。

    那天晚上独自回病房,同病房的老太太就问起了她和薄苏的关系,一脸的恍然大悟,姜妤笙心内五味杂陈。

    她有些不放心地在网上各平台搜索薄苏的名字,万幸,除了关于她过两天要去某地录制节目的零星消息,没有任何私人行程的相关。

    她心这才稍稍安下。

    隔了一天的上午,老太太安全地从重症监护室里转出,回到了普通病房。

    除了气色不太好,老太太精神状态挺好的,医生也说,手术很成功,后面好好恢复就好,姜妤笙长舒一口气。

    她出于礼貌,和薄苏报平安:“奶奶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了,精神挺好的。”

    薄苏很快回:“那就好。”

    姜妤笙准备退出对话框了,薄苏又发来消息:“今天中午的午餐和之后的午餐、晚餐,我让家里请的阿姨做好了送过去,你们就不用出去买了。”

    姜妤笙蹙眉:“不用麻烦,我去食堂买就好。”

    薄苏表示:“不麻烦。”

    姜妤笙:……

    她困惑,薄苏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假的听不懂,一定要她把话说那么明白吗?

    她停滞好几秒,只能尝试直白:“薄苏,你不用做到这份上。”

    薄苏说:“我知道。”

    “已经很麻烦你了,多余的,我不想领情。”

    薄苏说:“没关系,你不用领情。”

    “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姜妤笙:……

    那我的情绪我的想法呢?不需要尊重吗?她有隐隐的气恼甚至是委屈往心口冒,但多年养成的好修养和已经受了人恩惠的自知,让她说不出更刺耳的话。

    她克制情绪,试图重新组织语言,薄苏却在她组织好之前,再次发来了消息:“奶奶需要补充营养,医生也说过,后期恢复很重要。”

    “营养跟上,恢复得好一点,快一点,早点出院,老人家也能少受一点罪。”

    “如果你觉得需要的话,你可以按照你觉得合适的餐费,每餐记账,出院时结算给我,可以吗?”

    “你从事餐饮业的,应该可以很好地评估物价吧?”

    姜妤笙无言以对。

    她发现,薄苏还是那个薄苏,当她想的时候,她分明能说会道,伶牙俐齿,句句都能拿捏住人心。

    像举起了拳头,发现挥出去也不过只会打在空气里一样,姜妤笙把打好的字都删掉,揉了揉眉心。

    老太太关心她:“怎么啦?”

    姜妤笙看向老太太依旧苍白的面色,在心底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勉强牵出笑说:“薄苏说让家里的阿姨给我们送饭。”

    “那多麻烦她呀,不用了不用了。”老太太受宠若惊。

    姜妤笙说:“她说不通,她说,营养跟上了,你才能恢复得快一点。”

    老太太叹了口气,心如明镜:“她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啊。”

    姜妤笙心里又何尝不知道。

    怕老太太有心理负担,她假意洒脱:“算了,她要送就让她送吧。”

    一副无可奈何的嗔怪模样。

    仿佛是她和薄苏已经和好了大半。

    老太太眼角鱼尾纹笑得挤在一起:“你啊。”仿佛是在看两个她喜欢的小朋友斗气,又有些为她们高兴的模样。

    姜妤笙垂下眼帘,掩下晦涩。

    *

    自那之后的四天,薄苏都没再出现过,但说过要送的两餐,每日都雷打不动地出现着。

    姜妤笙第一天送阿姨出门时,便当面和她直说过,不用麻烦了,阿姨笑着点了头,但下一餐,还是送来了。

    薄苏的坚持,可见一斑。

    但营养跟上来了,老太太的气色,确实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连护士和医生都夸赞老太太恢复得好、恢复得快。

    姜妤笙不得不低头。

    她把每餐的配菜都悄悄地记了下来,计算好了价格,准备最后回鹭城的时候,连同薄苏帮忙找关系入院可能花费的金钱,都一并算给薄苏。

    人情债她还不了,金钱上,她不愿意有亏欠。

    薄苏一无所知。

    她在第五天才结束了外地的工作,回到北城,代表她所属的部门,连轴转地参加了台里别的部门的庆典活动。

    那天晚上九点多,病房里已经熄了灯,刘老太太和隔壁床新入院刚做了手术从重症监护室里转下来的高龄老奶奶都已经睡下了,姜妤笙收到了一通来自鹭城的电话。

    电话来自池棋的。

    担心她有什么要事,她先挂断了,起身下床,准备去病房外的楼梯间回拨。

    病房外静悄悄的,除了走道的灯还醒着,一切仿佛都已经睡下了。

    姜妤笙轻手轻脚地合上门,转过身,无意间的一瞥,却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定住,迟疑地出声:“薄苏?”

    不远处背对着她、衬衫半身裙端庄、气质卓然的女人,应声停下了脚步,转回了身。

    真的是她。

    姜妤笙讶异:“你怎么在这儿?”

    薄苏微微展露笑颜,走近了几步,应:“我收工了,过来看看奶奶。”

    她身上迷人的淡香,若有若无地萦绕于姜妤笙的鼻间。

    姜妤笙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那怎么不进去?”

    “我看灯关了,你们应该都睡了。”

    姜妤笙了然,告知:“奶奶恢复得挺好的,医生说,再过两天应该可以如期出院。”

    薄苏点头:“那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医院里灯光过冷导致的错觉,姜妤笙感觉她的脸色很白,唇色因着口红,倒是一如既往的红润。

    她犹豫,没办法视而不见:“你是不是不舒服?”

    薄苏轻声:“嗯?”

    姜妤笙挑破:“你脸色不太好。”

    薄苏微怔,随即眸色泛起一点光亮,轻描淡写:“胃有一点疼,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一副习以为常、不甚在意的模样。

    姜妤笙忍不住蹙眉。

    “你刚忙完?”

    薄苏应:“嗯。”

    “没吃晚饭?”

    “吃了一点。”中午下飞机的时候,胃就有些不舒服了,所以没怎么吃。

    姜妤笙解锁手机看时间,医院食堂这个时间点也不可能还开着了。她说:“你等一下。”

    返身回病房,放轻动作拿了一盒虎皮卷和一罐常温牛奶出来,她递给薄苏,听不出感情色彩地建议:“先垫一下肚子,无法缓解的话,去急诊开点药吧。”

    薄苏接过,笑意明显了许多:“谢谢。”

    姜妤笙在她的笑里怔忡,错开眼,静了静,想说:“那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薄苏却先她一步开口:“我明天又要去出差了,接下来几天都不在北城,可能会赶不及你们出院。”

    姜妤笙淡然:“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办理好的,这几天谢谢你的帮忙。”

    薄苏沉默,片刻后,温声:“好,那有什么需要,你随时联系管青。”

    姜妤笙想问:“管青不用和你一起出差吗?”更想说不用如此,但又担心是自己武断想太多了,兴许管青就是在北城有她其他的工作安排。

    她理智地咽下,只客套地表示:“好,谢谢。”

    无话可说,该道别了,薄苏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开口:“那你也早点休息。”

    “好。”

    “再见。”

    “再见。”姜妤笙站在原地,准备等她离开后再往前走,去往楼梯间。

    薄苏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好几秒过去了,姜妤笙耐心耗尽,转身准备先回病房了,薄苏忽然叫她:“妤笙。”

    姜妤笙回头。

    薄苏伸手放下一边挎包的背带,从中拿出了什么,走近了她。

    她在她跟前站定,伸出手,摊开了手心,手心里,静静站立着的是两个小巧精致的手办。

    是那一年姜妤笙站在阳台上也想要看完的那一部动画片的主角和她的宠物的周边。

    “我今天去参加隔壁频道周年庆典活动,意外看到的。”她很轻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小心翼翼与讨好。

    姜妤笙心脏一刹那像泡了水的海绵,被人用什么狠狠地穿凿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也疼得厉害。

    她很想告诉薄苏:“薄苏,我已经不是几岁、十几岁的小女孩了,已经没有办法被这样的小玩意轻易收买了。”

    时过境迁,这些东西就和明信片一样,对现在的她来说,毫无意义。

    不要再感动自己了。

    可看着她苍白、隐有脆弱的面容,她说不出刻薄、尖锐的话。

    她只能僵持半晌,伸手接过,哑声说:“谢谢。”

    薄苏静邃的眸底浮起暖色,有一点软,少有的鲜活。

    她没再说什么,最后点了一下头,转身伶仃地走了。

    姜妤笙僵立在原地,攥紧手里的小手办,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下了鼻间与心口的所有酸涩。

    第32章

    把手办抓握在手心里, 姜妤笙转身去往楼梯间给池棋回电话。

    池棋确实是有要紧事要和她说。

    “小妤姐,你们在北城都还好吗?”

    “都挺好的,我们过两天可能就能办理出院回去了。”

    池棋稍稍放心, 这才说正事:“小妤姐,我们店里晚上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大约四十多岁那样,说是和你认识的,打听你的去向, 还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我们都没给他。”

    “平常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人,但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不像是想要追求你的样子, 反而有点贼眉鼠眼, 来者不善的感觉, 小冉和欣欣都没搭理他, 都只说不知道老板休假去哪里了,联系方式她们也没有。”

    “小妤姐,会是你的什么…… 熟人吗?”她问得很谨慎。因为很少听姜妤笙提起她的父母和亲人, 所以她家里的具体情况她知道得也不太清楚,她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她家里的什么人找上门来了。

    又或者是,薄老师家里的什么人?

    她在脑内编排了一场大戏,姜妤笙没有对上她的脑电波。

    她稍作思忖,询问:“你听得出是哪里的口音吗?”

    池棋回忆:“应该是鹭城本地人?”

    姜妤笙心里稍稍有点底了。

    她说:“可能是刘奶奶的侄子。”

    “啊?”池棋惊讶, “他想干什么呀?”

    他们这些亲戚和刘老太太都不亲近这件事,她也早有耳闻。

    姜妤笙说:“可能是从哪里听说奶奶病了,想要趁机表现, 发现被我挡路了吧。”

    这两天,老太太也有说, 接到过侄子的电话。她一听出是他的声音,就挂断了,还让她帮忙把号码加进了黑名单里。

    前几年老太太中风差点偏瘫,她夜里陪她说体己话的时候,老太太就掏心窝地和她说过:“我白天赶走了好几个侄子,想到他们那铁青的脸色啊,我真是觉得病都好多了。”

    “那些人啊,算盘一个打得比一个响,呵,都想着趁我病的时候,要我的命。当年我老头子走后,他们欺负我孤寡女人一个,娘家还在外地,非要分我房子逼我给东西的时候,我不肯,他们就撕破脸放过狠话,看我以后老了病了需不需要人,需不需要哭着爬着回来求他们照顾。”

    “现在我还真不需要,气死他们了,哈哈哈哈。”

    老太太有时候是有些血性和顽皮在身上的。

    姜妤笙安抚池棋:“没事,不用管他,我们正常营业就好。晚上卫生做好,门窗关好,有监控在呢,过两天我就回去了。”

    池棋心里就有底,反而也不慌了。

    “好,没事,小妤姐,你别担心店里,我们都会处理好的,等你回来检视。”

    “我不检视,我相信你。”姜妤笙莞尔。

    池棋跟着傻笑,两人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挂断了电话。

    空气骤然安静了下来。

    心内依旧翻腾未平的暗涌,忽然无所遁形。

    姜妤笙站立在窗台前,眺望着远处这座她曾短暂生存过、薄苏已经生活多年的陌生城市,与玻璃镜面里的自己深深对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顺其自然。

    她不强求,也不内耗苛责自己。

    她转身回病房,没再摊开手心看一眼,直接把手办收进了背包的最里层。

    *

    过了两天,医生查房,通知老太太可以如期出院。

    姜妤笙出于礼貌,告知了薄苏:“奶奶明天出院,我们订了当天下午的机票回鹭城。你让阿姨不用再送餐过来了,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谢谢。”

    下面附着的是一条转账消息,转的是这段时间她估算的餐费。

    薄苏一直没有回复,姜妤笙猜测她可能是在忙。

    她没在意,正常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果然,中午快过饭点的时候,薄苏回了消息,表示:“抱歉,刚刚在录制节目,才拿到手机。”

    姜妤笙回:“没事。 ”

    薄苏没有对上面的转账做任何反应,不说多了,也不说少了,更不点开,只当没看到一样。

    “我让管青后天去医院陪你们办理出院,然后送你们去机场吧。她有经验,相关的材料,她知道哪些要复印,哪些不用,也知道在哪里复印,哪里办理,会方便一点。”

    姜妤笙不算太意外。

    她难得没有客气,一口应下:“好,谢谢。”

    薄苏迟滞了几秒,回:“不用,那我之后让管青和你联系。”

    姜妤笙应:“好。”

    她锁定了屏幕,拿起了包,站起身,和老太太说:“奶奶,我出去一下,买点东西。”

    老太太在看电视,不疑有他:“好,不过这大中午的这么热,要不要晚一点再去呀?”

    姜妤笙不在意:“没事,奶奶,我带伞啦。”

    “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姜妤笙出门。

    她去到了距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银行,新办了一张储蓄卡,存了一笔钱进去,而后去往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一封红包,把银|行|卡放了进去,最后,把红包收进了每日随行的单肩包里。

    第二天早上,管青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到来,姜妤笙看到她手中还未收进包里的车钥匙,果然还是薄苏的那辆黑色沃尔沃,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她们顺利地办理完出院手续,在医院附近的中餐厅吃了一顿中饭,如预计般的那样,在差不多的时间,出发去往机场。

    路上,老太太和管青闲聊,姜妤笙趁她没有注意,悄悄地把包里的红包取了出来,放进了座椅中间扶手的储物格里。

    老太太注意到了,微微睁大了双眼,停下了话语。姜妤笙朝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老太太会意,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配合着她,继续若无其事地和管青聊天。

    管青一无所觉。

    她把姜妤笙和老太太准时地送到了机场,邀请她们下次来北城玩一定要联系她,让她请她们吃饭,不然连蹭两顿饭,她太不好意思了。

    姜妤笙笑着答应好。

    三人道完别,姜妤笙推着行李箱和老太太一起进大厅值机了。

    正值着机,老太太就忍不住问姜妤笙:“红包里放了多少钱呀?我回去拿给你。”

    姜妤笙把打印出来的登机牌拿了,笑着说:“没有,就放的一张卡。”

    “也是,卡方便。”年轻人脑子就是更活络,她还是那句话:“多少钱呀,我回去拿给你。”

    姜妤笙没想让老太太多花这一笔钱,没有告诉她,里面还包含了她猜测的人情往来费用。不见得给得够,也也不一定给得起,但那是她对薄苏、对自己的尊重。

    她只告诉老太太那里面是这些天的餐费,让她放心,等回去了,所有费用都报销好了,她总计一下花费,给她报账,让她一次性报销。

    “一定不让你占我一分钱的便宜。”她笑眼弯弯地说大话。

    老太太哪里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只哼笑了一声,虎着脸说:“你最好是哦。”

    她挽着姜妤笙的手一起往自助托运行李的地方走去:“那奶奶想要给你占便宜,你多占我点便宜吧。”

    她说笑,姜妤笙失笑。

    “那不行,我不吃亏,也不想让别人吃亏。”她一副很有原则的样子。

    老太太说不过她,叹息:“你啊,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不吃亏的。”

    但也就是这样的性格,才让她分外欣赏和爱怜啊。

    姜妤笙淡声地笑,也不反驳。

    常言说,吃亏是福,她从不这么认为。但行事,但求无愧我心吧。

    她拖运好行李,过了安检,和老太太一起在登机口处候机。

    薄苏发来消息,预祝她们:“一路平安。”

    姜妤笙没有马上回复。

    一直到上了飞机,飞机马上要起飞前,姜妤笙才在即将开飞行模式前,回复了薄苏:“谢谢。”

    “薄老师,我在你的车后排中间扶手的储物格里留了一张银|行|卡,密码如果我没存错的话,是你的手机尾号083673。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拂。”

    “祝你今后一切顺利,万事胜意。”

    客气体面生疏得如萍水相逢之人。

    薄苏这次消息看得很快,【正在输入】的状态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又很快地消失了。

    静止不动好几秒,姜妤笙都准备关闭网络了,薄苏的消息终于发了过来。

    只有三个字:“没存错。”

    姜妤笙回:“好。”

    “如果没有取走的话,就默认你又换号码了。”

    薄苏的【正在输入】状态依旧是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停停动动,仿佛很无措。

    姜妤笙没再等她的回复,启用了飞行模式,退出了微信界面。

    飞机开始滑行、起飞。

    几千英尺高空下的北城,依旧是日薄西山,车如流水马如龙。姜妤笙静默地观望着,心情似与来时又有些许不同。

    她在舷窗玻璃里与自己对视,半晌,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释然的。

    她似乎又放下了一些东西。

    一些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在意的东西。

    这一次,她不再是以逃离的姿态,离开的北城。

    这一次,她心无挂碍、从从容容。

    那一年薄苏没有给她的交代,她自己给自己了。

    有些快乐、不快乐,她闭上眼,任由它们被引擎搅碎在风声里、消散在嗡鸣声中。

    最后只剩下一片洁净的、清静的白茫茫。

    彷如机翼的云。

    第33章

    姜妤笙回到鹭城后, 先送老太太回了北区,给老太太请了一个短期照顾、陪护她的保姆,而后马不停蹄地往返于各个办事处之间, 帮老太太把医保报销办理好,陪老太太在北区又待了一天,确定好保姆是细心周到的人、老太太身体确实是没有大碍了后,才安心回的澎岛,专心处理这段时间餐厅积压下来的, 只能她来处理的各项事宜。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上。

    关于北城的一切、过往的一切、薄苏的一切,又都逐渐远去,蒙尘于记忆中。

    她没有真的去检查过薄苏有没有把那张银行卡里的钱取出来、是不是真的在意她的那一句“要挟”, 很偶尔的, 她才会想起薄苏——

    在路过舟稻二楼楼梯平台处的那面明信片墙时、在抬手看到老太太给她请的那串手串时、在深夜闭目冥想, 莫名想起她虔诚祈求的侧脸时。

    都是很淡很短暂的情绪, 姜妤笙可以面对,不刻意压抑,也不刻意去深究。

    仿佛薄苏再来或者不再来, 都不会对她的生活造成影响、构成改变。

    她只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如过去的十年那样,踏实地、平静地、寻常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六月份的最后一天,两个不速之客, 又再一次突兀地打破了她的平静生活——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正值晚餐高峰期,二楼角落靠窗一桌的两个中年男人, 忽然叫嚷了起来,宣称自己从炒米粉中吃到了蟑螂的尸体。

    彼时姜妤笙正在一楼的顾客用餐区帮忙问询顾客的就餐体验, 听到楼上的喧哗声,她立刻结束了楼下的问询,脱离开顾客的视线后,脚步匆匆地往楼上赶去。

    行至半途,她想起了什么,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放进了腰侧的口袋。

    楼上窗边餐桌旁当晚正在楼上服务的韩冉已经频频在弯腰道歉,表示可以重新为他们做一份了。

    但对方拒不接受:“谁还敢吃啊,你再炒一份出来就能保证是干净的吗?我现在已经恶心得要吐出来了好吗?”

    相对年轻一点的那个男人音量极大,态度凶横,吵嚷得整个二楼的食客都看了过来。同桌稍年长一点的男人在拿手机录像。

    姜妤笙已经大抵听清发生什么事了,她赶至韩冉身边,确定对方没有动手,韩冉没有受伤后,把韩冉半挡在身后,吸引走两人的火力,道歉:“我是这里的老板,很抱歉没有给您愉快的用餐体验,是我们的疏忽,您看这样好吗?这一道菜我先给您撤下去,我给您换一份新的,今天这顿饭,给您免单,希望能稍稍弥补一点您的不愉快好吗?”

    她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是愿意解决问题的态度。

    但对方依旧愤愤不平:“你给我免单有什么用,我们都已经吃了一半的蟑螂到肚子里了,恶不恶心啊你们,我身体要是出问题了,你们赔得起吗?你们店的卫生怎么做的啊?什么玩意啊?!”

    姜妤笙头放得更低,语气放得更温和,还是道歉:“抱歉,是我们的问题,我们的卫生都是经过严格的消杀程序,通过市监的反复检查的,请您一定放心,今天的意外,我们稍后一定深刻反省究竟是在哪个流程出现的纰漏,严肃整改。如果您依旧有顾虑,我可以陪您去医院做身体检查。”

    她目的在于尽快息事宁人,或者先把两人请离用餐区,降低对店里其他用餐顾客的影响。

    但对方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始终不依不饶,反反复复地强调他们吃到了蟑螂,她们店的卫生质量不过关,导致周围的食客也都无心动筷了。

    但其实姜妤笙一看到桌上那半只蟑螂的尸体,心底里就知道了,在舟稻,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蟑螂在南方确实常见,澎岛的夏季湿热,更是多见,寻常人家,可能难免都会见到几只的。

    但在舟稻,蟑螂根本没有生存空间。

    舟稻的卫生,姜妤笙和池棋一贯都很注重。当初装修的时候,就做过特别的设计,每个柜门,都是严丝合缝关合的,每次关门前、开门后,她们都要固定做一次大扫除,后厨的卫生更是重中之重,食物残渣绝对不会留过夜,灶台上绝对不会留一点油脂,连洗手盆里的水,都会在离开前特意擦干,不给蟑螂留一点食物和水源的。

    角落里,常年挤着杀蟑胶饵的,但除了最开始刚放上的那几天,还断断续续地见过几只蟑螂的尸体,后来就几乎没再见到过了。

    本就是极少见的生物,怎么可能不仅仅出现了,还恰恰出现在了端给顾客的食物里。

    池棋和郑耘两个人,又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闭着眼睛做事的。

    那么大只的蟑螂,她们怎么可能看不见?

    本着开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让顾客吃得安心、吃得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的原则,她们做过员工培训,不论如何,都不要与顾客争论,服务为上,尽量满足顾客的所有需求。所以这件事发生的第一时间,她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积极解决问题,降低事件影响。

    即使明知道对方可能是故意找茬的,她们也毫不争辩,只先积极承认错误承担责任,以免给其他不明真相的食客留下推诿、傲慢的印象。

    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真的出现了蟑螂,这两个顾客的态度,也着实反常。他们好像根本不想解决问题,只想不断把事态扩大,让周围人都吃不下去、她们生意做不下去。

    仿佛就在佐证姜妤笙的猜测。

    姜妤笙想到了那天回来后在监控记录里看到的刘老太太侄子面容。

    她附到韩冉的耳边,让她下楼调一下监控,但面对着两人的时候,依旧有礼有节:“真的很抱歉坏了您的兴致,您消消气,那您看,怎么样您才能稍稍消气一点?”

    “根据食品安全法,你们这要十倍赔偿的知道吗?”对方疾言厉色。

    “这样吧,您看,我们再额外送您一张会员卡,里面有五百的储值,之后您不管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消费,都可以八折用餐。”

    相对年轻的那个男人拍桌大怒:“你听不懂人话吗?就你们家店这样的情况,我是不要命了我还再来,我就要十倍赔偿,不然我要去市监局投诉你们了。”

    姜妤笙平和,还是弯着腰低头道歉:“抱歉,你消消火,或者,我们先去包厢里,我给您沏杯茶,我们坐下来好好协商,也不影响其他顾客的正常用餐,您看可以吗?”

    “还正常用餐,蟑螂啊,你们还吃得下吗?”男人环顾四周,刻意提高了音量。

    周围顾客面面相觑,看着餐盘里的菜,都有些隐隐踌躇了。

    但也有一两个心大心软的顾客看姜妤笙态度已经够好的了,打圆场说:“哎呀差不多就好啦,大家都不容易,不要搞得这么难看啦。可能就是不小心从哪里掉进去的。不放心的话,去后厨看看嘛。”

    “是啦是啦。”

    有一个人发声了,就有更多的声音出现:“要不然你们换个地方协商,老板你们也是,你这样搞得我们也都不敢吃了,你怎么赔偿我们啊。”

    场面越发混乱,姜妤笙当机立断,承诺:“很抱歉都是我们的疏忽,影响大家的用餐兴致了。但请大家放心,我们的食材和卫生情况绝对是新鲜干净符合健康和市监局标准的。去年我们餐厅还有幸入选过澎岛‘十大放心餐饮’ 。但如果大家今天对我们有疑虑,我们也完全理解。”

    “这样吧,今晚全场八折,如果大家信得过我们,就请留下放心品尝美味,如果大家有疑虑,或者无法接受这样的喧哗,此刻移步,我们也完全理解,这一单,我们为您免单,可以吗?”

    话音落下,全场安静。

    到底是觉得餐厅整体环境和老板素质看起来都不至于会是那么不干净的,也都是冲着高分口碑进来的,除了还没有上菜的一桌人与刚上了一道菜的一个人,其余吃了一大半的人都没有真的离开。

    “好啦,冲老板这么有诚意,说话做事这么有态度,相信你们啦。”有爽朗的女生发声,率先拿起了筷子,再次开吃。

    其他的顾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算了,当无事发生,继续用餐。

    气氛骤然松懈了下来。

    姜妤笙鞠躬:“谢谢大家的信任。”

    她直起腰,韩冉正好上楼,附到她的耳边说:“死角,没拍到。”

    姜妤笙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太巧合了。

    她几乎可以确定了,对方就是来者不善。

    但她没表现出来,看向窗边的两个男人,语气不变,和婉表示:“先生,这样吧,您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今天这盘菜,我可以送去做鉴定,如果蟑螂确属我炒米粉里带出来的,我给您十倍赔偿,届时您要去市监局投诉我们,或是如何,我们都随您,可以吗?真的很抱歉,今天影响到您的用餐兴致。”

    “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男人怒目圆睁:“我都拍了视频了好吗?你们要抵赖不承认吗?”

    他的声音到底是不如刚才大了,仿佛已经意识到了,气氛已变,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没有没有。”姜妤笙谦卑:“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不论如何,这都是我们的疏忽,很抱歉。只是希望您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做了鉴定,才好判断究竟是在哪个流程出的问题,分清职责,追究相关员工的责任。请您放心,结果出来,如果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一定会积极承担责任的。”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拖延时间啊,我们外地来的,哪有时间……”相对年轻的那个男人话还没说完,年长的那个男人收起了录像的手机,适时打断他:“算了算了,我们明天就走了,哪有这么多时间耗在这里。今天就当我们倒霉,不吃啦,走啦,晦气。”

    “这……”

    “算啦。”年长的男人扯他起身。

    “算你们运气好。”年轻男人被迫跟着离开,一步三回头地骂骂咧咧。

    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大闹一场,又极有分寸地见好就收,不让局势因为姜妤笙始终谦和的态度被翻盘,要不是姜妤笙对她们自己的卫生情况有绝对的信心,监控又刚好拍摄不到这个死角这么巧合,几乎都要真的怀疑是她们餐厅自己的问题了。

    但不论如何,这件事总算平息了。

    姜妤笙给全二楼的顾客再次致歉,表示对不起,今天没有给大家完美的用餐体验,稍后还会给大家免费赠送一道甜点,希望能稍稍消弭一点大家今晚的不快。

    并且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让韩冉把那碟米粉单独收起来,用两个密封袋分别存好半只蟑螂的尸体和一部分米粉的样本,明天送检。

    以示她们负责任的决心。

    留下来的顾客们的脸色终于彻底放晴。

    二楼恢复平静,姜妤笙和韩冉一起下楼。

    一下到楼下,进到员工休息室里,韩冉就委屈地哭了。

    “小妤姐,真的不可能是我们的问题,那么大一只蟑螂,池棋姐怎么可能炒菜都看不到,任由着它去到顾客面前啊,明明就是他们自己带来放进去的,他们还一副不和我们追究了的模样。我们的卫生,我敢说整个澎岛都找不到几家像我们这么用心的,他们根本就是发现讨不了好才走的,小妤姐,你相信我们啊。”

    她以为姜妤笙是真的不相信她们工作的用心,要送检后追究她们的责任,眼泪哗啦啦地掉。

    姜妤笙用大拇指给她擦眼泪,安抚她:“没有,我相信你们,别哭,是他们有问题。”

    她眉眼温柔。

    韩冉吸鼻子,眼眶通红:“那……那东西还要送检吗?”

    “要。”姜妤笙目光微深,说:“你还记得上周来打听我消息的那个男人吗?”

    韩冉一下子怔住了动作。

    姜妤笙用眼神表示肯定:“应该是一起的。”

    她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猜测,今天这两个人,可能是刘老太太的侄子找来给她一点教训的,让她今后不敢再插手刘老太太的事情。

    同为餐饮人,他知道她的命脉在哪里。

    他估计也和外边之前她听到的那些非议一样,认为她对刘老太太的好,是有所图谋,图她身后的那些家产的,所以要给她一点警告,让她知难而退。

    果不其然,第二天晚上,刘老太太就打来了电话,忧心忡忡,关心她:小妤啊,你最近还好吗?”

    姜妤笙向来报喜不报忧:“挺好的呀,奶奶。”

    “餐厅那边呢,也都还顺利吗?”

    “都挺顺利的啊,怎么啦?”

    老太太唉声叹气,犹豫两秒,坦白:“我前几天接到了我大侄子用别人手机打来的电话,放话要让我知道还是家里人靠得住,外面人都没有真心的,让我不要太把外人当一回事。”

    “我听着语气不太对,担心他要找你麻烦。”

    姜妤笙沉眸:“没事,奶奶,别担心,他也不敢乱来的,现在都是法治社会。”

    “况且,奶奶,我也不是那么好被人欺负的,你忘了我的外号了吗?”

    “我可是鬼见愁啊。”她刻意俏皮,逗老太太放松。

    老太太果然被逗笑。

    只是笑里更有几分心疼。

    这“鬼见愁”的名号,还是两年前艰难讨要工伤赔偿的时候,工厂里的工友们送她的笑称。因为工厂老板又抠又爱画大饼,很不得人心,大家都骂他跟鬼一样,但这个鬼啊,后来见了姜妤笙都得发愁。

    他放话就没见过这么狠、这么绝,这么死皮赖脸油盐不进无所不用其极的女生。无论是辱骂还是威胁还是用避而不见耗姜妤笙时间和斗志,姜妤笙都不肯松口接受一万块钱的打发,非要索要她应得的工伤赔偿。

    她比曾经那些耗不下去被迫接受了不合理赔偿的那些工人们更懂法,也更懂这个老板的罩门在哪里,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模样,逼得老板最后没办法,为避免工厂被查被曝光出现更大损失,只能认了这个栽,出了这次血。

    那些年吃的苦、挨过的提心吊胆,而今她都能当笑谈说出来了。但老太太知道,这些笑里,埋藏过多少的辛酸。

    她又心疼又心软:“奶奶知道你厉害,但你也还是要注意点,保护好自己啊。对不起啊,奶奶总是给你添麻烦。”

    “奶奶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才是真的给我添麻烦了。”她佯恼。

    老太太投降:“好好好,奶奶不说了。奶奶好好养病,争取恢复得好一点,以后也能少麻烦你一点。”

    “这才对嘛。”姜妤笙哄小孩一样。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关心过老太太的身体恢复情况,姜妤笙才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后,姜妤笙在电脑桌前静坐,播客的播放键,被点开,又再次被暂停。

    忧愁自她的眼底浅浅浮起。

    她心底其实不如对着老太太说起时那样轻松。

    她总怀疑对方是不是还留有后手,心上总仿佛还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

    她干脆退出了播客,打开了微博的网页版,准备看看同城热搜和【舟稻】的广场,意外的,她一打开微博,点到热搜,关于薄苏的相关信息,又再一次直接推到了她的脸上。

    这一次,是她的绯闻相关。

    说她好事将近。

    第34章

    【薄苏好事将近】——热搜词条如是显示着。

    姜妤笙胸腔骤然发空, 像有什么东西,被毫无防备地击坠。

    坠入深海。

    姜妤笙有种缺氧的错觉。

    她移动鼠标的手失去了反应,好一会儿才清醒, 无论是真是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面无表情地移开鼠标,点开同城热搜,浏览片刻,风平浪静, 准备退出微博界面。

    顿了顿,切回娱乐榜,她点开了那个热搜词条。

    词条广场上, 如上一次薄苏脚伤被爆时那样, 铺满的是营销号的图文。

    图片上大致可以看出, 是薄苏与一个年轻男人、两个中年男女在餐厅门口道别的身影。两个中年人离开后, 薄苏与那个年轻男人上了另外一辆车,一同离去。

    营销号的配文是:薄苏现身男友家宴,工作忙碌也不忘经营爱情, 与男友纪琅感情相当稳定,出差归来便急赴男友一家的聚餐,相谈甚欢,疑似好事将近。

    很像那么一回事的样子。

    姜妤笙有印象,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薄苏和这个男人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了。

    波澜不兴, 姜妤笙叉掉微博的页面,盯着空白的搜索引擎界面片刻,低头拿过手机, 准备换到当下最热门的短视频APP上搜寻这两日是否有与舟稻相关的资讯,没想到刚拿过手机, 手机便在她手中震动了起来。

    是庄传羽的微信消息刚好进来。

    弹窗显示,庄传羽问她:“这两天,那两个人有没有又来捣乱啊?”

    姜妤笙戳开弹窗,跳转进微信聊天的页面,回复:“没有。”

    庄传羽不知道是不是走开了,好几秒都没有动静,姜妤笙退出了对话框,准备退回到手机主页,继续刚刚要搜寻的动作。

    意外的,她刚退到微信的主页,就看到底部的【发现】那一导航图标右侧缀着一个醒目的红色①标志,提醒着她朋友圈有一条新消息未查看。

    她以为只是先前她点过赞或者评论过的某一条朋友动态又有共友互动了,点开准备消掉这个提示,猝不及防的,一点进去,她就看到,朋友圈导航栏的右侧,显示的最新发布动态的朋友头像,是那片熟悉的蓝色大海。

    姜妤笙下落的指尖顿住。

    不自知地放缓了呼吸,她戳开了朋友圈的页面。

    朋友圈的内页最顶上的一条,果然是薄苏新发的动态。

    只有短短的八个字——胡编乱造,子虚乌有。

    下面附的图,是姜妤笙刚刚才在微博热搜广场上看到的那一篇营销号的图文并茂的截图。

    不由自主地,姜妤笙唇角浮起了浅淡的弧度。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薄苏是以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表情说的这八个字。

    只是,北城电视台不是一贯作风端严,不喜台里的主持人回应与工作无关的娱乐性新闻吗?

    薄苏怎么会在朋友圈公开回应?

    姜妤笙生出迟疑。

    她多看了两眼这条动态,突然发现这条动态的最下方,有一行她从未在别的朋友动态下见到过的黑灰色小字——【提到了我】。

    姜妤笙愣住。

    这是……薄苏发朋友圈的时候,特意勾选了【提醒谁看】那里的提醒她看吗?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她确实是会看到,但是,这样她也会知道她是故意要给她看的啊?

    她要澄清,为什么要特意澄清给她看?

    姜妤笙不想多想,但薄苏的所作所为,又由不得她不多想。

    她把手机翻了个面,搁置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抵在鼻下,半晌,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

    心又乱了。她知道。她又要掉进薄苏似是而非的陷阱里了。

    她没有给薄苏点赞,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给薄苏任何反应,退出了朋友圈界面,回到主页,继续刚刚未完成的搜寻工作。

    万幸,所有的主流社交媒体平台上都没有关于那天晚上舟稻的只言片语。

    姜妤笙稍稍安下心来。

    *

    七月份的第二天,新闻播报,今年入夏后的第三号强台风正在生成,恐会直击鹭城。

    人心惶惶,各处都在连夜加强防台风措施时,高悬于舟稻顶上的那柄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还是落下了——

    一直和姜妤笙轮流运营着舟稻餐厅的各社交平台账号的钟欣发现,舟稻前几天吃出蟑螂这件事,在各个平台的同城、附近相关推荐里发酵开了。

    对方明显是深谙媒体话题热点会在哪,春秋笔法地概述了当时的事件经过,丝毫不提舟稻的道歉和愿意负责的态度,只夸大了舟稻的食品不洁净、卫生不过关,末了还要给舟稻扣上一顶仗着是本地餐厅,不做回头客生意,欺负外地人的大帽子。

    “反正澎岛我是不会再去第二次了!”

    他恶毒地把事件上升到了舟稻、澎岛人甚至是鹭城人对外地游客的不重视、不尊重、旅游体验极差的高度上,引发了大量的澎岛人、鹭城人和曾经旅游过的人的讨论。

    澎岛人和鹭城人自是辩解,感觉自己的城市被抹黑了,外地部分旅游过的有过不愉快经历的游客,自是跟着吐槽,表示鹭城人和商家确实就是这样的。

    话题热度直线飙升。

    舟稻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喊打、破坏澎岛名声、影响鹭城风貌的害群之马。

    姜妤笙和舟稻众人们虽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方向、这个范围和程度的。

    一时间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们怎么这样颠倒黑白啊。”韩冉气得要哭了,“那天语气凶得像是要吃人,欺负人的明明是他们啊,怎么还倒打一耙,我们还要怎么低姿态、怎么负责任啊。”

    “但吃瓜的人不知道啊。”池棋忧心忡忡,“小妤姐,我们要怎么办呀?我们的鉴定结果也还没出来,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澄清吗?”

    所有目光都投向姜妤笙。

    显然没主意的时候,她就是大家的主心骨。

    姜妤笙容色沉着,摇了摇头。

    “不可以,公关最贵时效,谣言不能给它真空时间。我们等不到那个时候。”

    “况且,现在这个态势,就算我们有鉴定报告,放出去,恐怕也很难得到我们想要的效果。不信的人只会相信他们自己认定的事实,依旧只会觉得我们是在造假、狡辩、推卸责任。”

    “当舆论起来了,情绪往往比事实更重要。”

    “那要怎么办呀?”钟欣着急。

    她为了运营好这些账号,读过不少媒体相关的书,多少看出来了:“小妤姐,对方明显是买了水军和流量的,是不会让这件事轻易就过去的。我们不能指望着它自己平息,不论如何,得快一点给出反应呀。”

    虽然这只是小范围的热议,但现在是信息时代,酒香也怕巷子深,在澎岛、在餐饮业这么一小块地方,坏了大众的口碑,就已经算是一只脚踏进了关门的坟墓。

    姜妤笙点头,她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她把那天双方交涉时录下来的音发送到电脑上,沉吟:“我知道,我只是在想,这篇公关文该怎么写,这份录音,该怎么用,才能最大程度地遏制事态的发展。除了道歉表明态度,我们还有什么措施,能够在不触怒大众的情绪下自证清白。”

    池棋、钟欣、韩冉和郑耘都陷入了沉思。

    姜妤笙有了初步的想法,她和大家沟通过,觉得可行,便拍板:“那欣欣,辛苦你写一篇声明,我也写一篇,半个小时后,我们讨论一下,看看能不能调整出最合适、最稳妥的措辞,你看可以吗?”

    钟欣没有二话:“好,那小妤姐,你等我,我上楼琢磨一下。”

    “好,辛苦你了。”

    所有人都退出姜妤笙和池棋所住楼层的客厅,姜妤笙回到卧室,打开电脑,神色沉静。

    她一边构思公关措辞,一边把刚发送到电脑上的录音转换成更适合社交平台传播的视频模式,准备一会儿发给庄传羽,让她帮忙用小号发出,先引导第一波舆论,为舟稻的官方回应做铺垫。

    正转换着,薄苏忽然发来消息,询问:“方便接听电话吗?”

    姜妤笙怔了怔。

    自那天从北城离开后,她们没有再直接联系过,更没有通过电话。

    薄苏不是会无事随意打扰的性格,怕是什么和刘老太太相关的要紧事,她回复:“不算方便,请长话短说。”

    薄苏回复:“好。”

    下一瞬,她的来电请求便进来了。

    是手机打来的。

    尾号083673。

    “喂,你还好吗?”她嗓音平和,有些不同寻常的哑,瓮瓮的,带着少有的鼻音,似是感冒才有的限定声线。

    姜妤笙不曾展露于人前的慌乱情绪,莫名在她的声音里安和了下来。

    “还好。”她应。

    薄苏开门见山:“我在社交平台上看到舟稻相关的风波了,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姜妤笙意外。

    虽然在同城里这件事算是热门,但到底只是小范围传播,应该还不至于千里之外的薄苏都能刷到吧?

    她担心:“这件事已经闹这么大了吗?”

    薄苏微微沉默,坦诚:“没有,是我搜舟稻广场看到的。”

    姜妤笙:“……”

    通话里出现了几秒微妙的空白,薄苏若无其事地往下说:“危机公关,速度是关键。要回应的话,还是应该要及时,不要让负面的信息在真空里迅速地蔓延。”

    “如果你信得过的话,公关文我可以代写。舆情方向控制,我有相熟的自媒体机构可以帮忙引导,同时也可以帮忙推流,增加热度和曝光量。目前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聚焦热点话题,利用羊群效应……”

    她娓娓道来,为她分析情况、出谋划策,不问缘由、不求真相,只毫不犹豫地站在她一边,想为她挡下所有的风雨,荡平所有的风浪。

    如一起长大的那些年里她一直在做的那样。

    姜妤笙心脏酸涩。

    有些脆弱、有些情绪,像今日的浪,突然想携风揽月地冲开旧日的堤。

    漫灌往昔的梦。

    姜妤笙极力保持理智。

    她静静地听着,听她说完了才应:“都不用,谢谢,我们已经想好对策了。”

    薄苏静了静,没有强求,关心:“那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姜妤笙和盘托出:“我们有录音可以证明事发后我们第一时间表达了歉意,表达了想要解决问题负责到底的态度,不是对方说的不负责任欺负外地游客。但我们不会用官方账号发布,会借传羽的小号,以当时同在现场的食客名义发布,做一波舆论反转铺垫。”

    “之后我们会适时地用官号发布声明道歉,承认我们在当晚的流程和管理上确有疏忽,但绝没有怠慢、不尊重顾客、游客的意思,还请大家相信我们诚挚的心。同时我们会表明,之后我们会开通餐厅直播,诚邀大家共同监督、检阅我们的厨房卫生,有任何问题,欢迎大家指正,我们会虚心接受,认真整改的。”

    “开通直播?”

    “嗯,没有什么比大众亲眼所见更有信服力。我们也没什么不能公开的。其实最初做餐厅设计的时候,就有考虑过做全透明开放式厨房的,但是考虑到油烟疏散、卫生清扫和观赏性问题,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薄苏是媒体从业者,有着对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无与伦比的灵敏嗅觉,她只稍这么一听便知道,姜妤笙这一套公关方案是可行的、成熟的。

    只是,其中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变量是不可控的——那便是流量,也就是曝光度。

    但她没有反对,也没有提醒,只说:“好,那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先处理。”

    她分得清轻重缓急。

    姜妤笙应:“好。”

    薄苏说:“有任何需要,你联系我。”

    姜妤笙这一次的“好”,顿了两秒才回。

    到底是受了人热切关心,她一瞬心软,在要挂断电话之前,终于松口,多说了一句:“感冒了及时吃药吧。”

    她听见扬声器那端,薄苏怔了一怔,才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似噙轻柔的欢喜与恍惚。

    唯恐惊醒易碎的梦。

    第35章

    如姜妤笙设想的那样, 一切超乎意料地顺利推进了下去。

    挂断薄苏电话后,她转换剪辑好了录音的视频,委托庄传羽帮忙以当晚同在现场的亲历者的口吻发布到了她的小号主页上, 表示吐槽人所说的不完全是事实:“老板其实态度挺好的,兼听则明。”

    她同步在原吐槽人的吐槽视频下留言引流了。

    姜妤笙帮她买了平台的推广。

    比她们预想得更快更顺利,这条视频发出后没多久就得到了广泛的传播与反馈,原先没有下场几个的鹭城自媒体账号都跟着凑起了热闹,参与转发, 吃瓜:“好像有反转?”

    “老板这段录音里听起来还挺卑微的啊。”

    “Up主这录音真的假的啊?怎么听起来和你视频里说得完全不一样啊?这还算欺负人吗?”

    “有一说一,老板这态度还行吧?也算处理及时了。”

    “是不是对家派来的啊?”

    “2023鹭城商战有。”

    吃瓜群众开始质疑,舆论开始有反扑之势。

    少数几条真实的顾客点评:“我那天也在, 后来老板还给全场道歉打折送甜品了, 其实态度不算差了。”

    “我去过这家店, 厨房卫生怎么样看不到, 但老板看起来还挺和善的,是个大美女,对顾客有求必应。我那时候是冬天, 想要喝冰的,问要冰块,服务员本来说没有的,但后来老板居然出去找奶茶店帮忙搞到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周到的, 所以印象一直很好,一直逢人必推这家店的。”

    “去过两次,味道很好, 服务态度也很好,食材也是吃得出的新鲜, 是不是里面有什么误会啊?”

    都被精准地点赞到了前排。

    不久前吐槽人刻意激化利用过的盾,不多时都变成了扎向他自己的矛——鹭城人和澎岛人愤怒了,听了录音有了底气大声反驳,认为吐槽人和部分评论地域黑,刻意抹黑中伤鹭城和澎岛。

    “鹭城和澎岛作为旅游城市,以旅游业为生,怎么可能对游客不重视、不尊重。”

    “都是财神爷好吗?谁会这么赶客啊?”

    “造谣挺没品的,有事说事就是了,咋的,是今年kpi没够,年中就开始冲了?”

    “不好了,给他找到了流量密码了,散了吧,别给眼神。”

    “这很难评。”

    几番混战,局势很快就被扭转了过来,吐槽人似乎有些慌不择路,居然选择删除前排大部分对他不利的言论。

    这下矛盾被彻底激化,他的吐槽初衷彻底站不住脚了。

    吃瓜群众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就是来碰瓷抹黑舟稻的,毕竟录音里还听到他想要十倍的赔偿,也不太像普通食客的诉求。

    不过两个小时,舆论的焦点就已经不在舟稻的蟑螂和卫生上了。

    姜妤笙审时度势,看准时机,适时下场,用官号发了声明,极尽诚恳之词,先是道歉占用了公共资源,给鹭城、澎岛带去了不好的影响,接着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条理清晰地阐述了一遍事件发生的起因经过结果,承认当晚餐厅确实是在流程和管理上存在疏忽,给顾客带去了不好的用餐体验,再次致以诚挚的歉意,然后是表明她们之后会开通餐厅的直播间,定期直播,真诚地邀请大家共同监督、指导餐厅的卫生,有任何问题,欢迎大家的指正,她们都会虚心接受、认真整改的。

    最后,她们立足鹭城人、澎岛人的立场,欢迎大家来美丽的鹭城、澎岛,亲自感受鹭城、澎岛的风光美食、鹭城和澎岛人民的热情友好。

    完全不推诿、不卸责、敞亮诚恳有担当的态度,与原吐槽人的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下立见。

    舆论至此几乎是朝着姜妤笙和舟稻众人期望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原吐槽人见势不妙,似乎也没有再投入第二波资源,就此装死弃号收手了。

    等到第二日台风突然拐了弯,擦着鹭城的边过去,第三天轮渡正常航行,岛上所有的店铺都开始正常营业,舟稻开启承诺过的餐厅直播之时,店内的食客流量几乎已经看不出有受任何影响了。

    与往常的台风天过后没什么区别。

    倒是直播意外地火热。

    广大网友完美地诠释了“颜值即是正义”这句话,姜妤笙一经露脸,还未解释多少句,弹幕里就已经有人开始感慨:“家人们,谁懂啊,就冲老板这张脸,她说什么都是对的。”

    观看人数出乎姜妤笙和所有人的预料,仿佛不止是知悉了事件经过的吃瓜群众在看,还有好多不知情误入的路人,进来后就没舍得出去了。

    完完全全被美女主厨姜妤笙吸引住了。

    就算姜妤笙后来换了厨师服,不怎么说话,戴着平平无奇的厨师帽和透明口罩安静炒菜,他们只单纯看脸舔屏也看得津津有味。

    不少人询问这家店叫什么名字,想去试一试,还有不少的人刷礼物送火箭。

    因人手不足,毛遂自荐过来帮忙看直播弹幕、管理直播间的庄传羽和沈珈禾简直怀疑,这个直播间如果长久经营下去,姜妤笙可以不开餐厅,转行去当网红了。

    姜妤笙失笑。

    她没有告诉她们,其实几年前,直播行业刚刚兴起的时候,她在夜市摆摊,确实有人问过她有没有兴趣签约当主播。

    但她当时顾虑着被姜眉找到,所以从来没有动过要靠脸吃饭的脑筋。

    现在意外从薄苏那里知道了姜眉已经出国、根本不在意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从此她可以无所顾虑、自由自在地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了。

    当天晚上,关了直播后她们提早打烊,所有人一起吃了一顿迟到的、开心的、犒劳自己的晚餐。

    散场后,她们沿着微有雨意的长街小巷闲适慢走。

    路灯把濛濛的细雨照耀得迷离而梦幻,夜分外静谧,人心仿佛都跟着泛起了潮湿的柔意。

    池棋和舟稻的其他人们热热闹闹、手挽着手排成一行走在小巷的前方,姜妤笙、庄传羽和沈珈禾不紧不慢地落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雨水微微沾湿了三人的秀发、肩头,谁都没有在意、谁都不想打伞。

    庄传羽和沈珈禾走在姜妤笙的右侧,不知道怎么起了兴致,幼稚地踩起了对方的影子,一边嫌弃着“幼稚无聊,你几岁了”,一边诚实地躲避了起来,像两只生怕被对方踩到尾巴的小猫咪,绕着姜妤笙为中心,疯狂走位。

    姜妤笙被她们左右拉扯着,笑意深深,眼里有很纵容、很柔软的光。

    闹了好一会儿,两个放大版的小朋友终于闹得累了,喘着粗气休战,一左一右地走到了姜妤笙的两边。

    庄传羽忍不住又复盘起了这几天的舆论战,总觉得侥幸中带着一丝诡异:“你真的没有额外再买什么推广和水军吗?我怎么看都觉得我那条视频的流量,增速得有点太夸张了。感觉官方买的推流,应该没有这么奏效?”

    姜妤笙笑意微微淡下。

    沈珈禾也察觉到了:“我那天本来想,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我大学一些正从事媒体相关行业的朋友,看看她们有没有渠道帮忙找些有质量的水军控一下评的。但我后来观察评论区,感觉好像不需要了。整个评论区的风向,变得超乎寻常的快。按道理来说,关于我们的正向评论,应该是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后来居上,被顶到那么前面的位置的。总觉得像是哪里伸出了一只神来之手?”

    “可能这就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老天爷都看着呢。”庄传羽乐天知命,一副感谢上苍的模样。

    沈珈禾好笑:“你突然这么文绉绉的,我听着怎么这么不习惯?”

    “那你习惯习惯吧,我最近要走文化人知性路线了。”庄传羽轻撩大波浪,端了起来。

    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沈珈禾红唇动了一下,不太自然地转开了眼。

    “切。”她强作镇定地嘲了一声,看向一直没说话的姜妤笙:“妤笙?”

    姜妤笙回神:“嗯?”

    “可能是薄苏帮忙联系专业的自媒体机构下场了。”她目色淡淡的,解答了庄传羽和沈珈禾的疑惑。

    气氛一息之间安静了下来。

    庄传羽刚端起没几秒的知性御姐脸垮台,沈珈禾也陷入了欲言又止。

    三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小段路,沈珈禾终于斟酌着开口了:“妤笙,我想问你一点私事,如果不方便的话,你可以不说。”

    庄传羽几乎能猜到沈珈禾要问什么了。

    姜妤笙也有所预感。

    她柔了柔眉眼,宽和地应:“好,没事,姐你问吧。”

    沈珈禾委婉:“你……和薄苏以前,是不是……有过什么?”

    姜妤笙坦荡从容:“我喜欢过她,她没接受。”

    沈珈禾愕然,庄传羽眨了眨眼,微微张开了口,又闭上了。

    “可是……可是我觉得,她……她好像不像是不喜欢你?”沈珈禾迟疑着说出了心底话。

    姜妤笙笑了笑,不置可否。

    似乎是没相信,又似乎是没在意,沈珈禾捉摸不透。

    她有分寸地没有追根究底,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道歉:“妤笙,我之前不知道她和你的关系,无意间透露了一些你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对你造成困扰,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没事的,姐。”姜妤笙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不用为此感到困扰,更不要因此对她有所顾忌。”

    “珈禾姐,薄苏是一个很好的人,作为朋友,她一定是无可指摘的。”她目视着前方道路尽头漆黑一片的海面,不带个人情绪,公正客观地评价。

    “我和她之间,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有缘无分,和她是一个值得深交的人,不矛盾。”她目光幽远,平静道:“姐,你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沈珈禾哑然。

    细雨纷纷地下。

    庄传羽透过雨幕注视着姜妤笙的面庞,心内五味杂陈。

    也许沈珈禾听不出来,但她听出来了。

    姜妤笙态度还是软化了。

    她还是在意她。

    甚至,还是喜欢她。

    不管她愿不愿意接受,乐不乐意看到。

    庄传羽攥了攥十指,有些本打算烂在心底里的话,突然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第36章

    细雨如丝, 在蓊蓊郁郁的常青树枝叶上跳跃。

    冷光下,姜妤笙靠坐在卧室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听窸窣的雨声, 翻阅印满铅字的书页,有些微微走神。

    她在犹豫,要不要发一条微信消息给薄苏道谢。

    受了人帮助,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一声不吭, 有悖她的处世之道。但道了谢,又仿佛默许了她的施以援手。

    姜妤笙进退两难。

    正踌躇着,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姜妤笙偏头看去, 屏幕上显示着的是庄传羽的通话请求。

    她放下书本站了起来, 去到床边, 拿起手机接起电话, 笑道:“怎么啦?”

    庄传羽沉默两秒才开口:“小妤,我能不能问问,你当年去北城, 和薄苏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为什么就失联了?”

    少有的严肃口吻。

    姜妤笙愣了愣。

    庄传羽补充:“当然,你不想说或者不方便说的话,可以不说。”

    姜妤笙在床沿坐下,盯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不清的影子, 很淡地笑了一声:“没有,可以说的。”

    只是重逢后的这两年,庄传羽没有特意追问过, 她便也领受了她的好意,没有特意再说起过。

    “其实也没什么。”她轻描淡写:“就是我去她学校找她, 她看到我了,在她同学面前说不认识我,然后就走了。”

    “所以我也走了。”

    “我靠,她什么毛病啊。”庄传羽炸了。

    她太清楚姜妤笙当年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去找的薄苏,薄苏这个绝情的反应,简直不啻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抽走溺水之人手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了。

    太让人寒心了。

    姜妤笙垂下眼睑,半晌,很平静地说:“可能她也有她的难处吧。”

    她想起她的佛前叩首,想起她的那一句萧索的“可能是未到无路吧”,无法不公正。

    和薄苏接触这么多次,如果说,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薄苏过得也不好,似乎也有她的身不由己、力不从心,那是假的。

    庄传羽可不管:“那她过来这么多次,都没和你解释过这件事吗?”

    “没有。”

    “有毒吧。”庄传羽想打人。

    姜妤笙失笑,笑过后也有几分怅然。她静默几秒,转开话题,关心:“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庄传羽兀地安静了下来,好几秒后,才再次出声:“小妤,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想法,她现在是什么想法,但我有一件事,可能还是应该要和你说一下。”

    “嗯,你说。”

    “当然,我说这件事,不代表我本人对她有任何心软,我还是不喜欢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永远不要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但我不说这件事,我觉得可能是对你的不尊重,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交给你自己来判断吧。我之前一直没说,也不是故意不说的,只是当时觉得,已经过去太久了,时过境迁,你都已经放下了,就没有必要说了。”

    她难得这样吞吞吐吐,姜妤笙被她感染得也有几分莫名紧张。

    她玩笑:“你怎么叠这么厚的甲呀?”

    轻松气氛。

    庄传羽也很勉强地哼笑了一声,配合解释:“那我不得说清楚点,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失而复得的大宝贝,我可不能再失去你了。”

    姜妤笙早已经对她的这种话免疫了,但还是很轻地笑了一声,表示她接收到了,她可以放心地说了。

    庄传羽终于放松了些,正色了说:“当年你给我发过报平安的Q|Q消息后,过了三天,薄苏有回澎岛找过你。”

    “她来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我太生气了,所以没和她多说什么,只光顾着和她吵架了。她没理我,听我骂了一会儿,推开我就走了。”

    “后来,过了大概有半个月吧,我放寒假回家,收到了一封她寄给我的挂号信,上面是道歉,还有她的联系方式。”

    “她说,有你的任何消息,请一定通知她。”

    “我没有理她,觉得她惺惺作态。而且,也确实一直没有你的任何消息,一直到两年前你回来找我。”

    “那个时候,都已经过去快十年了,时过境迁,我看你都已经放下了,所以就没有再特意和你提起这些事了。”

    至于薄苏,说实话,知道姜妤笙在去找她未果后吃的那些苦,过的那种生活,她才不管她还有没有在等、在忏悔、在受良心煎熬。

    况且,看她在电视里光鲜亮丽、风生水起的模样,也不像是过得不好。

    所以她更没有吃饱了撑得去给她通风报信,让她再来打扰姜妤笙的生活。

    她当时想着,就这样吧,从此山南水北,她俩再不相逢,各自安好。

    姜妤笙怔住。

    庄传羽诚恳:“小妤,对不起啊,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和你说的。”

    姜妤笙微微回神,敛下心内的复杂情绪,安慰:“说什么呢,我知道,我理解的,没关系。”

    “如果是两年前你和我说,我也不会让你去联系她的。所以,其实当时你和不和我说,都没有区别的。”她理性而宽容。

    庄传羽心口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旋即,又提起了一口气。

    “那现在呢?”

    两年前说没有区别,那现在说就有区别了是吗?

    姜妤笙没有马上应答,好几秒后,她才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坦承:“传羽,我没办法视而不见、知而不觉,自欺欺人。”

    庄传羽也猜到了。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只剩下窗外的雨,从丝丝缕缕,到淅淅沥沥,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户玻璃上,蔓延出曲曲折折的水迹。

    良久,姜妤笙问:“那封挂号信你还收着吗?”

    庄传羽应:“收着的,就在我手边,你等一下,我可以拍给你看。”

    “好。”

    扬声器那端似乎传来了手机被放下,纸页被打开,手机被再次拿起的声音。

    照片应当很快就发过来了的。

    但是好一会儿,庄传羽都没再有动静了。

    姜妤笙奇怪:“传羽?”

    庄传羽没有走开:“嗯。”她的声音里透着些迟疑,“我发现,她留给我的手机号码好像有点眼熟。”

    “嗯?”

    庄传羽把照片发了过来。

    姜妤笙点开,照片里的信纸上,除却两行清隽简短的道歉话语,剩下的,赫然就是那一串尾号为083673的手机号码。

    姜妤笙再眼熟不过。

    她心脏像是猝不及防地也被窗外湿漉的雨水溅到,蜿蜒出了无法言喻的酸涩痕迹。

    作为公众人物,薄苏这么多年居然都没再换过手机号码。

    是在等什么?

    还是这又只是一个巧合?

    姜妤笙心绪繁乱,注视着屏幕里的那一串数字,秀眉渐渐蹙起。

    庄传羽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她真一点都没有解释过吗?也没有告诉过你,她回来找过你吗?”庄传羽难以置信。

    姜妤笙应:“嗯,没有。”

    “不过道过歉,说过当年联系不上,是因为她母亲和外祖父那边要求她不要与鹭城这边的人再有联系了。”

    庄传羽无法理解:“所以她那时候就连和你多说两句话的胆子都没有了?”

    怎么都不至于就那样冷冰冰地说不认识吧?

    姜妤笙也不确定:“也许吧。”

    因为无意去期待,所以她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去深究。

    庄传羽脑子要打结了:“那她这几个月来在澎岛来来回回是在干什么?是翅膀硬了,可以不受母亲和外祖父的控制了,所以就想追回你,重修旧好了?”

    姜妤笙否定:“不是。”

    “啊?”

    “她没这么说过。”

    庄传羽:……

    “那她的表现不是吗?”

    姜妤笙微微失神,说出心底话:“我不知道,我看不懂。”

    从头到尾,薄苏都没有就当年说“不认识”这件事给过她任何解释,也没有与她叙过旧情,说过任何暧昧撩拨的话。

    可她的所作所为,又都透着旧情难忘的模样。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没有这个意思,还是怕说出了这个意思,会被自己嘲弄拒绝。

    多想就容易被牵动情绪,拿捏心跳,所以她一直试图在面对着薄苏的时候,做一个感知迟钝的人。

    但显然,现在她还是一脚踩在深渊的悬崖边上了。

    庄传羽不能忍:“靠,她神经病啊,那她到底在干什么,我为我刚刚对她产生过一丝丝心软而忏悔!”

    姜妤笙很淡地笑了一声。

    笑意不达眼底。

    她看时间不早了,宽慰庄传羽:“不要在意这件事了,早点休息吧。”

    庄传羽想问,那你呢,但到底还是有分寸地忍住了。

    有些空间,她需要留给她自己。

    她答应:“好,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

    “好,晚安。”

    “晚安。”

    挂断通话后,姜妤笙低垂着头,盯着手机屏幕里那张泛黄的挂号信照片许久,还是遵循心意,点开了薄苏的头像,向她发送去了两个字:“谢谢。”

    她知道薄苏知道她在说什么。

    薄苏果然也没有打算隐瞒,她很快就回复了:“不用。”

    “花的是你自己留在扶手储物格里的钱,我不过是拾带重还。”

    “况且,公关方案是你自己想的,能有现在的局面,是你自己的功劳。”

    “恭喜。”

    姜妤笙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有很多话,想问,又不想问。

    薄苏她依旧像穿堂的风,有不动声色间就牵引起她心底潮汐海啸的能力。

    但她已经像曾追风到力竭的人,翻山越岭到了山顶,提不起兴致和力气,再去主动跨越深渊,追寻一个飘忽不定、捉摸不透的存在了。

    风不就我,我不就风。

    她望着空白的输入框半晌,准备什么都不说,就此切出页面。

    薄苏的消息忽然又进来了。

    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张整洁的桌面和一盒感冒冲剂、一瓶止咳糖浆。

    她说:“我吃药了。”

    一副仿佛等着她夸奖的模样。

    姜妤笙蓦地有些好笑又有点莫名生气。

    心软是软不下去,硬也是硬不起来了。

    还是没有回复,她把屏幕锁定了,向后倒下身子,幽幽地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的雨,一下一下,不懈地敲打着她的窗。

    *

    岭城山景酒店里,薄苏长久未等到姜妤笙的回复,眼眸微黯。

    她咳了两声,脸色苍白,缩小了电脑微信的界面,继续观看直播回放。

    回放里,姜妤笙穿着白色修身的小V领暗门襟厨师服,戴着厨师帽,动作娴熟地热锅、放料、翻炒甚至翻勺,专注又专业,赏心悦目。

    平平无奇的一件工作服,被她穿出了高级定制的的韵味,是薄苏从未见过的状态和模样。

    薄苏眼神柔软。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拿过平板,抽出电容笔,以此作为背景音,专心审阅下一幅传世名画的录制策划案。

    不知道过了多久,管青敲门:“薄老师,方便我进来吗?”

    薄苏沉着眸在屏幕上画×,头也不抬地应:“进来。”

    管青应声而入。

    她是来问薄苏接下来的行程安排的,但还未开口,视线触及到电脑屏幕上有点眼熟的短视频直播界面,整个人震了一下。

    薄老师还会看直播?!!!

    她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但等看清视频里姜妤笙那张不算陌生的侧脸时,她好像又不是很惊讶了。

    姜老板还开始直播了?她心里嘀咕。

    “怎么了?”薄苏见她一直不说话,停笔抬头看她。

    管青立刻目不斜视,当做什么都没发现,把切好的一碟桃子放到薄苏的办公桌上,问:“薄老师,这边录制还有三天就能提前结束了,我们是回北城休息还是?”

    她准备要定机票了,怕薄苏临时有什么行程,再确认一下。

    薄苏翻看手边的工作安排表,沉默两秒,应:“你回北城休息吧,帮我订一张当天去鹭城的机票。”

    又是鹭城?!!!

    不是,她们薄老师怎么回事啊,今年这短短几个月都飞了多少次鹭城了,所有休息时间耗在那了吧,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和魅力啊。

    管青不理解,但直播回放里,姜妤笙好像在回答弹幕问题,突然出声了。

    管青福至心灵,猛地理解到了什么。

    “好的。”她装作什么都没察觉,乖巧地应。

    第37章

    入夏的第三号强台风离去后没多久, 第四号台风又在西太平洋上生成,大有直冲东南沿海,席卷鹭城之势。

    但在大风大雨来临前, 沈珈禾的生日先到了。

    勤勤恳恳辛劳了大半年,沈珈禾决定好好犒劳自己,给自己放了一整天的假,包了一方咖啡厅附近的一个酒吧包厢,请朋友来唱k吃饭放松心情。

    算是一个小型派对。

    庄传羽、姜妤笙和舟稻相熟的众人们自然在邀请名单之上。

    也正分外紧张忙碌过一阵, 急需放松一下神经,姜妤笙和池棋一拍即合,索性在当天提早一个小时打烊, 集体赶赴沈珈禾生日派对的下半场。

    她们抵达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酒吧一楼座无虚席, 灯红酒绿, 驻唱歌手抱着吉他轻弹,嗓音低沉,深情款款, 意境动人。

    姜妤笙和舟稻众人们鱼贯而入,直奔二楼。

    二楼是围着一楼中央池座而修的,高饱和度的蓝色幽光下,一间间包厢的大门,似一个个紧闭的潘多拉魔盒, 散发着神秘的光彩,只待有缘人轻轻打开。

    姜妤笙和池棋走在前头,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正确的包厢号。

    还未走进去, 仅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一阵一阵不算动听的歌声与还算动听的嬉笑声。

    热闹可见一斑。

    姜妤笙提着蛋糕和礼物, 推门而入。

    包厢内,果然气氛热烈,音响里正放着一首怀旧金曲,所有人都背对着包厢门,正对屏幕,摇头晃脑,放声高歌。

    五光十色的射灯在昏暗的空间里跟随着歌声摇晃变幻,使人目眩,难以辨清场内都有何人。

    姜妤笙站在门边搜寻沈珈禾和庄传羽亦或者其他熟人的身影,以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包厢。

    意外的,她与一双清亮的乌眸相撞。

    薄苏没有在唱歌,她穿着一条缎面人鱼蓝色连衣裙,散着海藻般的乌发,冷冷静静地靠坐在转角的沙发上,似在她们推门的第一瞬间就注意到了她们。

    她清减了不少。

    四目相对之时,她勾了勾红唇,朝姜妤笙露出了一个舒展的笑。

    旖旎的彩光摇曳在她清冷的面颊上,忽明忽暗,使她无端染了几分靡丽、慵懒甚至妖冶的人间胭脂色。

    很没有由来地,姜妤笙心脏停跳一拍。

    她错开眼,若无其事地往前迈进几步,身后的池棋、韩冉她们跟随着她的步伐,呼啦啦地一拥而进。

    包厢内的其他人,终于也注意到了她们的到来。

    “妤笙,你们来啦,快进来,刚刚好,压轴出场,是不是应该有什么表示呀?”

    沈珈禾往旁边挪位置,招呼着她们坐下,热络气氛。

    姜妤笙把蛋糕和礼物放下,在庄传羽特意为她腾出的位置上落座,笑道:“有点伤心了,还以为百忙之中特意赶来,珈禾姐会感动地说,人来了就好,什么都不要带,什么都不要表示呢。”

    沈珈禾大笑,毫不客气:“美的你呀。”

    姜妤笙也笑。

    场内都是熟识的朋友,大家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气氛自然融洽地再次走高。

    庄传羽趁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附在姜妤笙耳边,小声地提醒了她:“薄苏也来了。”

    姜妤笙很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她看到了。

    她左侧着身子,噙着淡然的笑,时不时地喝一口手中的果酒,假意专注地看庄传羽她们玩游戏,不分丝毫余光给在右侧的薄苏,权当她也不过是场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来为沈珈禾庆祝生日的朋友。

    薄苏一直很安静,不知道在做什么,没见她参与游戏也没见她唱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庄传羽玩了好几局游戏,她点的歌到了,她起身去往更有氛围感的点歌台边高脚椅上唱歌。

    姜妤笙注视着她,无意识地抬手喝果酒,忽觉身旁有一阵熟悉的香气欺近,下意识地扭头。

    薄苏在她身边落座了。

    目光相碰,两人都是一静,姜妤笙看见薄苏浓密的鸦睫快速地颤了两下,仿佛无措,莫名地也跟着颤了下睫,转回目光。

    心跳声乱得有些聒噪。

    薄苏的嗓音恢复了往昔的温润清灵,问:“最近还好吗?”

    姜妤笙视线落在茶几的果盘上,又喝了一口果酒,淡淡应:“挺好的。”

    “挑事的人还有再来过吗?”

    “没有。”

    彼此静默两秒,薄苏还要问话,一个不知情的朋友凑了过来,和姜妤笙薄苏攀谈了两句,拉她们一起玩游戏。

    “来嘛小妤姐薄老师,别总在旁边看着嘛,多没意思,给点面子一起玩两局?”

    “是啊,偷偷看我们笑话这么久,也让我们看看你们的笑话呀?”沈珈禾也邀请。

    盛情难却,姜妤笙答应了,薄苏自然也没置身事外。

    要玩游戏的大家再次挪动位置,围坐成了半个弧圈。

    庄传羽回头发现情况有变,登时歌也不唱了,返身挤了进来,占了姜妤笙旁边的一个位置。

    于是位置形成了姜妤笙、庄传羽、薄苏、沈珈禾这样的顺序。

    顾及到场上有许多新手,玩的是很简单的猜数字游戏,由一个人出题当主持人,在手机上写下一个数字,其他人来猜,通过不断地缩小范围圈,提高踩雷的概率,谁精准地踩到了这个数字地雷,就算谁输了,要答应出题人一个要求或者回答出题人一个问题。

    都是朋友,所以就没设置不答应要求或者不回答的惩罚了,全靠大家自觉和诚信。

    算不上刺激,但由于场内有薄苏这样的名人兼生面孔,大家心底里都有隐隐的期待,盼望着能让薄苏踩一踩雷,回答一回答自己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但薄苏明显深谙此道,每次都能惊险避过,倒是姜妤笙、沈珈禾和庄传羽都不小心踩过一次雷了。

    轮到薄苏出题的时候,庄传羽又输了。

    她一整个心态炸裂,心如死灰:“说吧,想怎么样。”

    薄苏笑意莞然:“我选让你做一件事。”

    庄传羽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什么事?”

    薄苏说:“把钥匙给我。”

    庄传羽:“……”

    沈珈禾和场上知道她们不对付的舟稻众人们都不由地屏住了呼吸,郑耘傻乎乎地看向姜妤笙。

    姜妤笙颤了颤睫,明显也有些意外。

    不明所以的其他人疑惑:“什么钥匙啊?”

    庄传羽扭头,羞恼:“你不懂你别问。”

    朋友哈哈大笑,没当一回事,打趣:”怎么还急眼了?该不会是保险箱的钥匙吧?”

    “哈哈哈……”其他不知内情的朋友跟着笑。

    庄传羽哑巴吃黄连。

    “不行,你换一个。”她耍赖。

    薄苏气定神闲:“我都不知道庄老板你是这样输不起的人。”

    庄传羽细眉拧成川字型,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薄苏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这样吧,我们再玩一次,还是薄老师你当主持人,我们来猜,如果传羽还是输了,那她就不能再推脱,义不容辞地把钥匙交给你?行不行?”在姜妤笙准备开口之前,沈珈禾先发声了,替庄传羽解围。

    拉的其实是偏架,庄传羽再次输的概率有多小,谁都看得出来。

    但薄苏看了一眼神色隐有请求的姜妤笙,还是答应了。

    “好。”她顺着台阶下了。

    庄传羽自然没有意见。她想她不至于这么点背吧?

    于是游戏又再一次开始了。

    这一次,薄苏在手机上写的数字是15,她给的范围是0到100。

    坐在她右侧的一方女侍应生立刻跟上:“80。”

    薄苏说:“0到80。”

    一方的另一个女侍应生说:“50。”

    薄苏说:“0到50。”

    旁边的友人A说:“40。”

    薄苏说:“0到40。”

    依次递减到钟欣的时候,已经只剩0到20的范围了,钟欣开始动脑筋,怎么样才能够最大可能化地让这个游戏支撑到庄老板那里。

    她小心翼翼地报:“19。”

    薄苏唇角浮起几不可觉的弧度:“0到19。”

    池棋仿佛接收到了钟欣的心声,同样很小心:“18。”

    薄苏说:“0到18。”

    庄传羽开始心脏加速,这几个人什么毛病啊,就这样一个数一个数地推吗?她有点紧张了。

    郑耘和韩冉同样有默契,一个说17,一个说16。

    薄苏说:“0到16。”

    目光投向姜妤笙。

    姜妤笙没有保持前面的惯例,按捺着和庄传羽同样急促的心跳,大刀阔斧地跳了几个数,说:“13。”

    薄苏笑意加深,启唇:“13到16。”

    姜妤笙发怔,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提起了一口气。

    所有目光又再一次聚焦在了庄传羽的身上。

    庄传羽:“……”

    啊!!!

    她左右看看,姜妤笙和沈珈禾都是爱莫能助的眼神。

    怎么会这样?她仿佛失去了人生方向的迷途人,双目迟滞地用双手拍两颊,举棋不定。

    旁边的朋友被她逗笑,开始逗她:“信我的,小庄,选14。”

    “呸,别信她,信我才对,我最近买彩票手气可好了,选15准没错。”

    “手气好才可怕好吗,这要选不中的才对啊。”

    大家叽叽喳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吵闹了起来。

    庄传羽停下拍脸的双手,心一横,念:“15!”

    薄苏低笑出声。

    庄传羽心知不妙,栽倒到了姜妤笙的肩膀上:“啊……”

    她发出不甘心的哀鸣。

    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薄苏伸手,声音里也含着些笑意:“钥匙。”

    庄传羽头也不抬,闷声:“一会儿会给你啦,急什么急。”

    像只炸毛的缅因猫。

    姜妤笙终是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沈珈禾笑得肚子都疼了,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一下庄传羽的脑袋。

    姜妤笙看她一眼,低下头,会心轻笑。

    又玩过几轮,游戏暂时停歇,庄传羽去洗手间,沈珈禾找到了机会,偷偷问薄苏:“真的只是运气好吗?”

    薄苏视线稍稍从姜妤笙的脸上收回:“嗯?”

    沈珈禾说:“刚刚的数字炸|弹游戏。”

    薄苏莞尔,坦白:“不完全是。”

    “嗯?”

    “就像妤笙玩剪刀石头布,总是惯性会先出剪刀,传羽会先出石头一样。妤笙喜欢13这个数字,传羽喜欢15。”

    可能她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相处的那些年里,薄苏作为静默的旁观者,记住了。

    沈珈禾服气地竖起了大拇指。

    姜妤笙感觉很不对劲。

    她两颊发烫,头也开始发沉,还有些犯困,怀疑自己刚刚喝的果酒其实是不是度数不低。

    包厢里闷得她难受,彩灯也晃得她想吐,她挪近了些,和沈珈禾打招呼:“珈禾姐,我刚刚喝了点酒,好像有点上头了。你们继续玩吧,我先回去了,我怕晚一点,我要让你们背着我走了。”

    沈珈禾愕然,担心:“你还好吗?我也没看见你喝酒啊。”她余光扫到她身前放着的空杯,突然想起来:“哎呀,你都喝光了,我忘记和你说了,这酒虽然喝着像果汁,但度数还挺高的。你还好吗?会很难受吗?头晕不晕啊?”

    姜妤笙笑说:“没事,还好,现在还能自己走着回去。”

    但她状态看起来已经和往常不太一样了。

    两颊红扑扑,杏眼里雾蒙蒙的,有点软糯。

    沈珈禾不放心:“那……那……”她四下环顾,想说那找个人陪你一起回去吧。正犹豫着找谁,薄苏一直留意着她们,主动请缨:“我和她一起回去吧。”

    沈珈禾看看她,再看看姜妤笙,没敢贸然应好。

    薄苏解释:“刚好,我也有一点累了,想早点回去收拾一下休息,你知道的,我今天一下飞机换了身衣服就过来了,这两天,其实都还没怎么歇过。”

    听起来确实是挺累的。

    沈珈禾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姜妤笙答应:“好,那我和她一起回去吧。”没让沈珈禾多为难。

    沈珈禾便也只好说:“好,那你们路上小心,早点休息。谢谢你们今天能来玩。”

    “说什么客气话呢?”姜妤笙笑嗔。

    没再多逗留,薄苏戴了口罩和帽子,两人拿了包,和包厢里的大家说了一声,便拉开了包厢门,往包厢外走去了。

    一出去,幽蓝的光兜头而下,楼下的音浪、浊气扑面而来,姜妤笙感觉脑袋更沉重了。

    庄传羽从洗手间回来,迎面碰上她们,问候:“你们去哪?”

    姜妤笙说:“我有点头晕,先回去了。”

    庄传羽蹙眉:“啊?那……那我陪你一起。”

    “不用。”姜妤笙说:“有机会不好好把握,你在等什么?”

    庄传羽瞪大了眼睛。

    姜妤笙露出狡黠又灿然的笑,伸出双手抱了一下她,说:“加油啊。”

    杏眼闪闪发亮,甜软甜软的。

    庄传羽咬唇,不好意思地怔在了原地。

    她看出来了,姜妤笙是真的有些喝醉了,否则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她有这么外露的情绪、这么亲人的动作了。

    她甚至有点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她笑得这么甜、这么小孩子气是什么时候了。

    她犹豫两秒,还是不放心:“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个包就出来。”

    “真不用。”姜妤笙摇头,她侧目看身侧的薄苏,“有……”顿了一下,她说:“有她和我一起。”

    薄苏朝着她轻轻点头。

    庄传羽一时恍惚,恍若时光倒置,往昔重现了。

    很多年前,十几岁时,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她们在周末不回澎岛的时候,一起去鹭城主城区逛街吃饭,玩乐到差不多时间,姜妤笙就要赶学校门禁的时间返校了。

    她高中学校公交车站就在她学校门口旁,没两步路就到了,姜妤笙的学校,公交车站却是要走一小段路的。那时候她担心她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想和她一起过去,姜妤笙便总是说:“没关系,真不用,姐姐会来接我的。”

    薄苏也确实总能在她们玩够了散场的时候,准时来接她。

    路灯昏黄的街边,她总是这样目送着她们一起比肩远去。

    那时候,薄苏也和现在一样,清贵冷傲、惜字如金的模样。姜妤笙却总是能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露出甜甜的笑颜,扑上去抱着她说:“姐姐,你来啦。”

    可不可以帮我把那时候会那样甜笑着、快乐着的她带回来。

    她似也喝多了,竟蓦然生出不合时宜、不切实际的愿望。

    眼眶微涩,她压下心头的千思万绪,妥协:“好吧,那你路上小心点。”

    她担心自己执意要跟反而会给姜妤笙添麻烦。

    姜妤笙笑着答应:“嗯,拜拜。”

    “拜拜。”

    她转身,目送着她们远去,顺阶而下,逐渐融入仿佛允许一切发生的夜色之中。

    第38章

    七月的天, 连空气都是燥热的。

    姜妤笙和薄苏走出了酒吧,才发现外面一丝风都没有。天黑森森的,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水意, 好似有一场大雨将落未落。

    但多少还是要比包厢里透气许多。

    姜妤笙清醒了一点,两颊热意稍退。

    她一语不发,沿着仅有店招灯牌在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小巷信步而走,听一街之隔的海浪声涨涨落落、薄苏在她身侧的高跟鞋声不疾不徐,走出了好一会儿, 才似稍有兴致,搭理起了身旁这个恍若用声音换了双腿的“美人鱼”。

    “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得漫不经心,没对着薄苏。但这条小巷里只有她们两人, 薄苏知道她是在问自己。

    确定姜妤笙步履平稳, 没有大醉, 她稍稍安下心来, 收回了一直微抬在姜妤笙身后,准备时刻扶住她的右手,轻声:“刚好结束工作, 过来休息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

    “嗯,可能一周到十天。”

    姜妤笙点了下头,没再说话了。

    薄苏侧目看她的面容,不知道是昏光作祟,还是酒意惑人, 姜妤笙看起来比往常柔软了许多。似刺猬收起了她的一身软刺,只懒懒地在月光下休憩。

    薄苏红唇动了动,尝试把对话延续下去:“直播都还顺利吗?”

    姜妤笙平和应:“挺顺利的。”

    薄苏乌眸里漾起粼粼的光亮。

    “那之后会固定开吗?”

    “不会。”

    “忙不过来吗?”

    “不是。”顿了一顿, 姜妤笙说:“是不方便。”

    薄苏蹙眉:“是有人骚扰吗?”

    她想起了她观看回放视频时,偶尔会扫到的出格评论。

    “还没有, 但有些担心了。”

    私信她已经不看了,其实大部分都是友好正常的,但偶尔不小心看到几条低俗的,口出狂言说要来找她,难免还是会有些被影响到心情。

    薄苏心脏微沉,语气低下:“那就不开了,过了这阵,达到澄清的目的就够了。”

    是姜妤笙熟悉的,只要她真的不想,她就无条件地支持、纵容她的语气。

    姜妤笙淡声:“嗯。”

    静默了一瞬,她反问:“你会觉得困扰吗?”

    好难得,这是今晚她第二次主动询问她,薄苏唇畔浮起无法克制的弧度。

    她轻柔:“你是指什么?”

    姜妤笙说:“可能时时刻刻都有镜头追踪着你。”

    薄苏淡笑:“我不是流量明星,还没有到这个程度。但有时候,确实会觉得不自由。”

    “只是,”她很轻地叹笑了一声,似是释然:“人生本就有所有得,我享受了作为公众人物的风光,就理应也要接受它所带来的束缚。这是我从业前就应该知道的,算不上困扰。”

    姜妤笙不是很意外,这确实是她所认识的薄苏会说出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人,仿佛永远清醒理智,永远走一步看十步,永远严于律己、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永远能承担自己选择的结果。

    除了北城的那一次。

    除了北城的那一次。姜妤笙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重复这句话。

    薄苏,你是不是后悔了?

    她几乎要停下脚步脱口而出了。

    薄苏问她:“我刚刚听池棋她们说,餐厅的事其实是老太太的侄子做的怪,有证据吗?”

    她思忖有没有办法能在这段休息时间里,帮姜妤笙把这件事完全了结了。

    姜妤笙不动声色地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冷却自己过热的头脑和情绪。

    “没有证据,但他应该不敢再做什么了。”她睁开眼,冷静回答。

    薄苏疑惑:“这么肯定吗?”

    姜妤笙:“嗯,我去找过他了。”

    薄苏惊诧,眨了眨眼,有两秒没说话。

    姜妤笙语气平平地陈述:“他也是开餐厅的,在鹭城城区那边,我前两天抽空找了几个朋友,去他店里吃了个饭。那几个朋友单看外表,还挺唬人的,每个都是花臂大汉,吃饭的时候,特意挑着门口的桌子坐下,吆五喝六、高声喧哗,影响了他正常生意,他敢怒不敢言。快结账的时候,我才过去的。”

    “他看到我出现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整个人明显震了一下。我朝他笑了笑,过去结账。”

    “我和他说,别惹我,我只是没有你那么下作。”

    “他明显慌了,却还是强作镇定,说,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哦,那最好,我线上线下的朋友都不希望你懂呢。”

    “他一声都没敢再吭了。”

    “欺软怕硬的孬种。”她冷笑了一声,语气里是森然的冷意。

    薄苏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失笑:“你好嚣张啊。”

    姜妤笙偏头看她。

    薄苏眼底是满溢的笑意与不加掩饰的欣赏。她依旧是雪岭之月,仿若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可她也依旧如过去那般,能为她西沉,落入尘埃,与她共享皎洁与隐晦。

    姜妤笙心悸了一下,眉眼不由也软了下去。

    “温良恭俭让,不是在被欺负的时候还要弘扬的美德。”她转回了头,神色里有薄苏熟悉又陌生的亲近放松之色。

    薄苏喉咙动了一下,移不开眼。

    空气愈发燥闷,失神两秒,薄苏想起来问:“你怎么认识这些朋友的?”

    她唯恐是幻觉。

    但姜妤笙今夜确是分外仁慈:“有些是之前讨要工伤赔偿的时候,工友怕我被老板找人欺负时介绍认识的,有些是后来来咨询我如何通过法律渠道讨要应得的工伤赔偿时认识的,他们看起来五大三粗的,但其实人都挺好,挺仗义的。”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似尖锥般,猝不及防地刺进了薄苏的心脏。

    薄苏脚下踉跄,险些崴到脚。

    姜妤笙伸手虚扶她。

    薄苏透过薄薄的路灯光深深地审视这个女孩,鼻间泛起酸楚。

    分开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打针吃药都要她哄着、一个人连夜路都不敢走的小女孩,她难以想象,她是如何独自走过那段艰苦的岁月,长成了如今这般无坚不摧、无所畏惧的模样。

    她视线落到姜妤笙抬起的缺了半截的右手尾指上,有湿润就要漫出眼眶,她偏开头,掐住手心,极力地克制住了。

    “谢谢,我没事。”她若无其事地道谢。

    嗓音却喑哑得分明。

    姜妤笙心脏也似被什么不轻不重地蛰了一下。她收回手,沉默了下来。

    薄苏再次开口:“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勇敢。”

    低哑的、晦涩的。

    那深切的、隐忍的情绪,落进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仿佛无限升温。

    连人心都被浸泡得柔软、湿润。

    姜妤笙恍惚觉得自己清醒又不清醒,喉咙发干,两颊又开始发烫。

    她垂首盯着路面上她们交融在一起的影子片刻,终于再抬头,涩然地说:“薄苏,其实这是你教我的。”

    薄苏用蒙着水雾、蕴着星湖的眼眸注视着她。

    姜妤笙说:“小时候来澎岛没多久后,有一次,我出门和邻居家的小朋友一起玩,后来没多久就哭着回来了,那时候,你在练琴,看到了,问我怎么了,我抽抽噎噎地说,我被欺负了,有人抢我糖果还骂我是没人要的拖油瓶,我不敢哭得太大声,怕你也觉得烦,你什么都没说,只皱了皱眉,就继续练琴了,我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到了傍晚饭点的时候,你突然就让我跟着你一起出门了。”

    “我们一起去到了巷口,那些阿姨们惯常喜欢聚在一起端着饭碗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地方。”

    “好多人都在,那个欺负我的男生和他妈妈也在,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害怕地直拉你的手,让你别过去,可你却非攥着我走到了他们的跟前。”

    “你对着那个男生的妈妈说,阿姨,王捷欺负人了,我们要一个道歉。”

    “那个阿姨和周围的人都懵了,看了看她儿子,又看了看我们。他儿子被惯得不行,活脱脱的一个小霸王,死不承认,他妈妈不知道是当着大家的面,下不了台,还是就是是非不分,非但不诚恳道歉,还护短说都是小孩子,开玩笑的,让我们不要当真。”

    “周围人看我们是小孩,没把我们当一回事,也都一边倒地给她面子,帮忙打圆场,好像不懂事的是我们一样。”

    “我那时候害怕极了,怕他们这些大人会找奶奶告状,到时候我们又要挨骂,一边掉眼泪一边要拉着你走,可你还是不肯走。”

    “你挡在我的身前,问她,阿姨,那我能说王捷是没教养的野种吗?”

    “那个阿姨当时就变了脸,破口大骂,你个臭丫头你说什么呢,嘴巴这么不干净。我吓得瑟瑟发抖,可你却一点都没畏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问,阿姨,我也是小孩子,开玩笑的呢,你怎么和我当真呢?把对方噎得半死。”

    “我那时候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这样活。”

    不需要畏畏缩缩,唯唯诺诺,也可以做大人眼里的好孩子的。

    后来,薄苏还帮她赶走过仗着是薄家亲戚在薄家狐假虎威慢待她的保姆、要回过老师因为收了别的家长礼物准备徇私挤占走她的竞赛名额。

    身体力行地告诉着她,“姜妤笙,属于你自己的尊严和利益,你要自己捍卫。”

    “我一直记着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惧。

    不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承认,她的人生底色,有一大半是薄苏握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涂绘上的。

    这么多年里,人生雾霭重重,薄苏不在她的视线里,却始终在她的航程上。

    像浓雾里一盏的灯。

    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却也确确实实,散发过光亮。

    薄苏怔忡。

    她看着姜妤笙,仿佛看到了那个稚气未脱的姜妤笙、也看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

    那个已经死去了很久,眼神坚定、意气风发、锐气满满的自己。

    她心口泛起尖锐的痛,一种熟悉的、茫然若失的敏锐知觉袭击了她。

    她手无法自控地抖了起来。

    天空乍然划过一道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声紧随其后。

    似乎要下雨了。

    姜妤笙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身子,薄苏本能比思维更快地动作,伸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姜妤笙在抖,薄苏的手也在抖。

    人体的温度,透过皮肤,传入两人的认知神经。

    姜妤笙抬头,薄苏低头。

    闪电自天边划过,白光照亮了她们的瞳眸。

    一瞬似有半生那么长。

    闷雷终于停歇了下来。

    姜妤笙颤睫,抬手拂下了薄苏的双手,薄苏没有抗拒,双手垂落了下来。

    体温犹在,灼烫在两耳之上。

    姜妤笙垂下细颈,听不出情绪地说:“快下雨了,走快点吧。”

    薄苏轻声:“好。”

    她手还在抖,却忍不住蜷缩起了指节,试图保留住那一点体温。

    那一点真实的、属于姜妤笙的温度。

    第39章

    永城路转瞬即至, 没再走两分钟,她们便成功地在大雨落下前抵达了三十三号住处。

    打开楼层门,和薄苏点了下头作别, 姜妤笙径直进门,合上了门。

    门外,久久未有声息。

    姜妤笙在这无限拉长的寂静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 砰砰砰,一下一下,活跃得不似寻常。

    耳郭还在发烫, 太阳穴隐约发胀,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又恍惚觉得自己像是醉得厉害了。

    否则, 她在听什么,亦或是,她在等什么?

    终于, 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薄苏往楼上走去了。

    姜妤笙心落了下来。

    该是安定了,却也没觉得多松快。

    她静静地又站了两秒,揉了揉眉心,伸手揿开了灯, 把钥匙放入置物盘,准备弯腰换鞋。

    猝不及防地,阳台外又是一阵骇人心魄的电闪雷鸣, 轰隆隆的,凌厉地连响好几声。姜妤笙应激般地抖了抖身子, 手忙脚乱地翻包找降噪的蓝牙耳机。

    正翻找着,雷声骤然停歇了下来,姜妤笙刚刚松一口气,微颤着手准备把耳机从耳机盒里取出,塞进耳道,门外突然又是一阵响动。

    这次,是敲门声。

    不轻不重,连续三下。

    姜妤笙毫无防备,再次受惊,耳机从指尖滑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撞出几声轻响,落定在她的脚边。

    她心痛,下意识地弯腰去捡。

    门外的人似乎听见了门内的动静,开口:“妤笙?”

    姜妤笙弯腰捡耳机的动作微顿,被惊雷搅得急促的呼吸,忽然就静和了下来。

    她捡起耳机,攥在手里,没有马上应门。

    薄苏给她发微信:“我在你门口,能开下门吗?”

    姜妤笙避无可避。

    攥紧耳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把耳机装回耳机盒里,回身打开了门。

    昏昏的灯光下,薄苏站在门外,还是刚刚道别时的模样。

    她呼吸似有些不匀,胸脯微微起伏着,仿佛很仔细地打量了她几秒,才说:“我想冲个感冒冲剂,没有热水,可以借你们的快烧壶烧一壶水吗?”

    她手上根本没有拿感冒冲剂,也没有拿水杯,甚至,从酒吧过来这边休息,她连行李都没带。

    姜妤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根本就是借口。

    还是最拙劣的那种。

    但不知道是雷声使人脆弱,还是酒意使人昏沉,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拆穿她。

    她让她进来了。

    接水,通电,烧水,开电风扇。

    快烧壶里的水呼呼呼地在茶几上冒白气,窗外雷雨声噼啪噼啪地打在枝枝叶叶上。

    似有千军万马厮杀在这夜色之中。

    薄苏在姜妤笙身侧的沙发上落座。

    “要听音乐吗?”她嗓音平和,有几分难掩的温柔。

    姜妤笙盯着快烧壶上蒸腾的水雾,无可无不可:“随你。”

    薄苏没说话,取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音乐app。

    舒缓的轻音乐声和着渐渐低下的淅沥雨声,在静谧的空间中缓缓地流淌开来。

    其实根本遮盖不住间或破空的雷声。

    但姜妤笙感受着她的存在感,心前所未有地静,也前所未有地乱。

    淡香萦鼻,似有若无。

    许久过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她:“薄苏。”

    薄苏一直在看她:“嗯?”

    姜妤笙侧目,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眸里:“当年,为什么说不认识我?”

    声音不大,眼神却透着破釜沉舟的凛然。

    薄苏怔了一怔,那惯来不染尘俗、处变不惊的脸上,罕见地显露出了几分无措。

    姜妤笙说:“如果你不方便说,或者不想说,可以不说。”

    “但是,薄苏,我很困扰。”

    “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不能把我当成一只多年前丢弃的狗,多年后偶然遇见,突然想起来了,有心情了,就希望我能够在你几次投喂过后,重新毫无芥蒂地接受你。”她目光与语气都很平和,说出的话语,却似一柄利剑,直穿薄苏的心脏。

    薄苏艰涩:“我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你表现的就是。”

    空气一霎凝固,仿若针落可闻。

    薄苏红唇嗫嚅。

    半晌,她垂眸,投降:“因为当时身边站着我表妹贺之航。”

    “你表妹?”姜妤笙蹙眉,“所以你怕被你妈妈知道你又和鹭城有牵连了?”

    “是。”

    薄苏目光幽远,从故事的最开始说起。

    那是一段当年离开澎岛时都未曾与姜妤笙说清楚的过往。

    她说:“我出生于北城,十岁以前,一直和父母生活在北城的。我母亲出身北城的谢家,算是书香世家,自小生活环境优渥,为人单纯,大学的时候,继承我外祖母的遗志,读的播音专业,本会按照我外祖父给她安排的道路,进入电视台,按部就班,衣食无忧一生的。但是大学刚读到一半,一场舞会上,她爱上了我父亲,一个来自澎岛的空调销售员,义无反顾地坠入了爱河。”

    “她以为那是真爱,但其实不是的,我父亲是早有预谋的,看中的她的家世和她谈的恋爱,想要借谢家的东风一步登天。”

    “我外祖父自然是不允许的,百般阻扰,但那时候我母亲已经深陷其中,被蒙蔽了双眼,只觉得是他们对我父亲有偏见,越是被阻扰,便越是要在一起。”

    “很快,她就被我父亲花言巧语骗昏了头,未婚先孕,还不不顾一切地生下了我。”

    “他们以为生米煮成熟饭,我外祖父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没想到我外祖父震怒,把她赶出了家门,直接与她断绝了关系。从此,她被迫蜗居破落出租屋,洗手作羹汤,在家带孩子。”

    “日子一开始过得也算平静,我父亲还打着我外祖父迟早会软化的主意,所以还能装一装。我母亲因着为爱吃苦、为爱牺牲的自我感动滤镜,也甘之如饴。”

    “但后来,我舅舅谢长业留学归来,进入了谢氏公司主事,为了让唯一的同父同母姐姐过得好一点,他偷偷接济我母亲,扶持着我父亲开起了小公司。”

    “本以为日子会越变越好的,但没想到,我父亲一经发迹,逐渐原形毕露,连装都不装了,整日在外花天酒地,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生意为了生活为了我们母女俩。”

    “从我有记忆起,我母亲就很少当着我的面和他吵架了,但我常常在夜里听见她一个人压抑的哭泣。”

    “也许为了我有一个健全的家庭,她一直忍耐着。但有一天,我父亲又吆喝狐朋狗友来家里吃饭,喝醉了,炫耀自己光辉战绩的时候,无意间被我母亲听到了,原来那些年里她曾以为的缘分和巧合,都是他的算计,连所谓的意外怀孕,都是他的刻意为之。我母亲彻底地从爱情的幻梦里清醒了过来,恶心得不行,决意离婚了。”

    “但我父亲梦想着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不愿离婚,也不愿意失去我舅舅这棵倚靠的大树,所以拿捏着我的抚养权,不肯离婚,说要离婚的话,她不可能让她带走我的。”

    “他们僵持了两年,最终,为了离开婚姻这片泥沼,她壮士断腕,放弃了我的抚养权签字了。”

    “我离开北城前,她叮嘱我,告诉我,她很爱我,她不是不要我了,她只是为了以后有一天我们会有更好的重逢。她让我不要忘记她的教诲,不要忘记我是她的女儿,要好好地长大,有一天她一定会回来接我的。”

    于是薄苏牢牢地记住了她的这些话,很努力地、很优秀地遵守了约定,朝着她期待她长成的模样成长了起来。

    谢长嫣也践行了她的承诺。

    这么多年里,她没有再婚,离婚后便不顾脸面地一步一跪回到谢家,伏低做小,一心一意、不辞辛劳地在谢家文化公司里工作,用多年的实绩重新赢回了谢家人的尊重、谢亭先的认可,终于有底气、也有能力把薄苏接回北城,为她铺平道路。

    她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她已经帮她把未来的一切都规划好了。

    她的一生已经无望了,但薄苏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那之后的事,你就知道了。”

    “我十八岁那一年,她来接我了。接我回家后两个多月,她被发现胃癌早期,切除了胃的大部分。”

    “你来找我的那时候,她又一次因为工作,胃大出血进医院了。医生说不排除是胃癌复发。那时候我表妹贺之航的母亲和她亲舅舅,也就是我母亲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正在和我母亲、我舅舅竞争一个公司的管理权。她向看我不惯,但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个表哥一起过来了,准备等我下课后一起去医院看望我母亲。”

    “妤笙,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的乌眸里,凝着那一日化不开的冰雪。

    似荒寂多年的冰原。

    她复盘过无数次,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她会那样胆怯、那样懦弱、那样薄情寡义。

    在找不到姜妤笙的这么多年里,在看到姜妤笙断指的那一刻,在听说她被逼婚、她被迫辍学、她在工厂吃苦的那一刻,她就无法原谅自己了。

    她反反复复,无数次地回想、拷问过自己,倘若那一天,她不是那样的反应,她的笙笙现在会是怎么样。

    她不是一个好姐姐。她失约于她。她明明说过会等她来找她的,可她却在她千里投奔之时,弃她于风雪之中。

    她受的煎熬和折磨,都是她罪有应得、咎由自取的。

    可是姜妤笙是无辜的。

    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她想不明白,她没有办法放过自己。

    有些太清晰、太清醒、太浓烈的感知在不断复苏,令她痛苦,有种近乎窒息、撕裂的错觉。

    可她还是用大拇指掐着自己的食指指节,说了下去。

    “我从没有慢待你的意思,妤笙,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觉得,这件事可以被解释。”

    “因为任何理由,都不能合理化它,说出来,都是狡辩。”

    “我没有原谅我自己,又怎么能用这些理由来绑架你的原谅?”

    姜妤笙动容。

    对上时间线,薄苏也是从她母亲发现胃癌时彻底失联的。

    一个全心全意为你、命悬一线的至亲,一个健健康康,应该可以自己好好生活的前缘,两难之中,孰轻孰重,她不是不能理解。

    她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明明是最懂语言艺术的语言工作者,明明有无数种渲染,可以让这个解释听起来更打动人心、入情入理,可她却偏偏笨拙得连一丁点矫饰之词都不肯为自己使用。

    只有平铺直叙,只有客观描述。

    可她也偏偏,听懂了她这样的笨拙。

    她心沉甸甸的。

    她注视着她苍白的面庞,像注视着人生命镜里的另一个自己。

    她们好像两只被命运寒流驱赶到西伯利亚的蚂蚁。

    雪山要崩塌,她们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吗?

    她伸手分开了她凌虐着自己食指的大拇指。

    指上有斑斑的血迹。

    薄苏在她的指尖下轻颤。

    姜妤笙说:“薄苏,我也没有那么蛮横。”

    “我怪过你,但我没有恨过你。你也不必把我后来遭遇的那些,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这对你也不公平。”

    她宽容而清醒:“也许那就是我的命,是我要背负的业。”

    “生如长河,渡船千艘,唯有自渡,才是真渡。薄苏,我迟早都要懂这个道理的。” 她没有归罪于她过,她只是不明原因,心结难解。

    “可我宁愿你不懂。”薄苏喑哑出声,眼圈泛出一层明显的红。

    姜妤笙失语。

    雷声早就停了,小雨轻不可闻。手机随机播放到了一首粤语歌,低低的女声靡靡地在唱着《最爱》:“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夜雨的狂想,野花的微香……”

    姜妤笙启唇,嗓音也发了涩:“薄苏,你没有办法一直护着我的。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

    就算当年她没有说那一句不认识,如今想来,她们未必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那时候太软弱,也太想当然了。她的投奔,大抵也只能是拖累薄苏一起陷入生活的沼泽、跌入人生的深渊。

    可薄苏却说:“我可以的,只要你愿意。”

    她注视着她,微红的眼眸里是苍松翠柏、匪石匪席的坚定与挚诚。

    背景乐里,女声还在唱:“没法隐藏这份爱,是我深情深似海,一生一世难分开难改变也难……”

    姜妤笙被她的眼神灼烫到。

    空气粘稠发闷,姜妤笙恍觉可以听见自己的脉搏,在随着薄苏指尖轻颤的频率跳动。

    她很想问题薄苏:“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和当年那一句“我会等你来找我的”一个意思吗?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门口忽然传来钥匙转动的机械声。

    姜妤笙条件反射地朝门口望去。

    果然,下一秒,门把被压下,长影投入。

    池棋推门进来了。

    看清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她定在了门边,后悔自己就不该为着担心床头的窗户没关枕头被淋湿这点小事提早回来。

    “薄老师也在呀。”她强作淡定地打招呼。

    薄苏阖眸,复又睁开,掩下了失态,轻声:“我下来借一点水吃药。”

    嗓音里还染着一点未润透的哑。

    “怎么了吗?”池棋关心。

    “有一点感冒,快好了。”

    “那就好。”池棋想起来问:“小妤姐你呢,好点了吗?头还晕吗?”

    姜妤笙摇头:“好多了。”

    她收回了本还搭放在薄苏指背上的指尖。

    方才的谈话至此是再无继续下去的氛围了。

    薄苏适时地把音乐暂停,站起身,表示:“那我不影响你们休息了,我先上楼了,你们早点休息。”

    又是那个端庄优雅、落落大方的北城电视台女主持人了。

    池棋应:“好。”

    姜妤笙仰头看她,也说:“好。”

    “晚安。”薄苏注视着她,眼眸深晦。

    姜妤笙颤睫,顿了好几秒,终于松口:“晚安。”

    薄苏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她转过身前,姜妤笙看到,她的眼尾,又有绯红漫上。

    她低下了头,拇指再次掐住食指,手指微颤地离开了。

    第40章

    互道“晚安”其实算不得什么有特殊含义的仪式, 至少,对不知情的薄苏来说,应该不算。

    姜妤笙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习惯在睡前与薄苏说一声“姐姐,晚安”的,薄苏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会回应她的。

    她是一个内敛得过分的人,不论心上、行动上有多亲近你,嘴上也难听见她表露分毫。亲密地互道晚安, 对她来说似乎是一件十分难为情的事,很多年里,她都不过只淡淡地“嗯”一声, 以示她听到了, 回应了。

    姜妤笙很多年里也都不在意。

    她知道薄苏的讷于表达, 她肯让自己上床, 和她一起睡,甚至让她抱着睡,就已经胜过一切言语了。

    她是一个很好满足、很懂得哄自己开心的小朋友。

    直到上高中的时候, 她恍然察觉到了自己对薄苏的心意,又看了几本小说,偶然发现了“晚安”可以不仅仅是“wanan”,还可以是“wo ai ni , ai ni”的变体, 少女心泛滥,开始不满足于薄苏的那一句敷衍的“嗯”了。

    某个冬日周末回家的晚上,依依不舍地从薄苏的房间里出来, 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前,她撒娇装委屈, 非要薄苏也回她一句“晚安”,薄苏不明所以,但拿她没办法。

    她第一次说完“晚安”,垂下眼,耳根通红的模样,姜妤笙记了好久好久,也在心跳扑通的夜里,翻来覆去地品味了好久好久。

    那是她年少时偷尝到过的最甜的糖果。

    她无法克制地想象,又无法想象,薄苏真的对她说“我爱你,爱你”时,该是怎样动人心弦的模样。

    她不知道薄苏究竟知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但至少,她对这一句“晚安”的执着与在意,薄苏一定清楚。

    仿若一场谢幕多年的独角戏,主演早已黯然离场,场下始终静默以观的观众,却突然上台,用一句提纲挈领的台词,帮她把这幕戏的帷幕重新拉开了。

    她好似想与她演对手戏。

    延续、改写这幕戏的生命。

    姜妤笙却与她置换了一个位置,坐在场下,不知道该不该上场了。

    窗外雨打芭蕉,哗啦啦地又大了起来,池棋本要说话,想起了什么,哀嚎一声,冲进自己的房间,大力地关上了自己床头的窗户,关完了才又探出头,问:“小妤姐,你……你……你要洗澡吗?”

    她后头的声音莫名小了下去。

    姜妤笙回神,没有察觉:“你要吗?你可以先洗。”

    池棋摇头:“如果你要的话,也可以你先,我有点热,想先吹会儿空调。”

    “好。”

    池棋欲言又止,趴在门框旁好几秒,最后还是有分寸地什么都没问,只说:“好,那你洗完了和我说一声。”

    姜妤笙应:“好。”

    她起身关掉沙发旁的电风扇,回身要关掉客厅的灯时,视线扫到茶几上那壶烧开了却无人问津的热水,怔了一下。

    半晌,她把热水往茶几里推了推,把电源拔掉,回房间拿衣服洗澡。

    冷水自头顶浇下,热意与醉意从身体中抽离,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关于为什么要在北城大学说不认识她这件事,薄苏说清楚了,关于为什么要回澎岛来找她这件事,她没问到,薄苏便也没说。

    “我可以的,只要你愿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薄苏是以什么想法,什么动机说的?姜妤笙还是不能确定。

    悬而未决的空落感再次自心间升起,姜妤笙在花洒下站立几秒,忽然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拂干眼前的水,跨出淋浴间去拿手机。

    她准备一鼓作气问清楚,让一切模棱两可、暧昧不清都了结在今晚。

    但令人无奈的是,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低电量自动关机了。

    姜妤笙呆站着,与黑屏着的手机面面相觑。

    无声的静止中,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声响,一声一声,清脆的高跟鞋声,似是薄苏复又出门,下楼去了。

    她要回沈珈禾那里拿行李吗?

    姜妤笙不由发散思维。

    发梢上的水滴不断坠落,在手机屏幕上蓄起一个小小的水世界。

    姜妤笙看到自己模糊迟疑的面容。

    凝视半晌,她把手机放回原处,退回了淋浴间里。

    算了,交给时间吧。

    她平复冲动。

    她意识到,其实她问薄苏,也不确信自己究竟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又能给薄苏什么答复。

    那此刻的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

    第二日清晨,断断续续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万物都沐浴在金灿的骄阳之中,精神抖擞。

    除了舟稻的众人——一个个都蔫了吧唧,透着宿醉后的颓靡。

    姜妤笙也没休息好,但依旧自律早起的她看起来比她们要精神多了。

    她站在灶台前盛汤开玩笑:“看来下次出门前也该让你们把窗户打开了。”

    郑耘顶着个黑眼圈不解:“为什么呀?”

    姜妤笙说:“这样下雨了你们就会像棋棋一样记得该回家关窗户,不会喝多了现在难受了。”

    不轻不重的提点最难消受。

    郑耘、韩冉都不敢吭声了,钟欣作乖巧模样,认错:“对不起,小妤姐,我们错了。”

    姜妤笙点到即止。

    她叹笑一声,把煲好的特制醒酒排骨汤端出,关心:“先喝一点吧,可能会舒服些。”

    郑耘、韩冉、钟欣立刻都眉开眼笑:“谢谢小妤姐。”

    姜妤笙笑笑没说话,池棋伸手帮姜妤笙先盛了一碗,没好气:“也就你们小妤姐心软了,要是我呀,就让你们难受着,看你们下次还敢再乱来吗。”

    郑耘双手合十,低眉顺眼:“不敢了不敢了师父,不要念了。”

    钟欣、韩冉都跟着作双手合十忏悔状,池棋忍不住被逗笑,帮她们一人都盛了一碗汤。

    正说话着,门外有人敲门,是个邮差,高声询问:“姜妤笙,这里有人叫姜妤笙吗?有你的信。”

    姜妤笙连忙起身应门。

    “我是,怎么了?”

    “有你的一封信。”邮差把雪白的信封往她手中一递,转身就走了。

    姜妤笙意外。

    这个年代,快递常见,平邮的信却是多年未见了。

    她低头去看信封,翻见正面信封上熟悉的飘逸字迹,怔了一怔,随即便是了然。

    唇边有不自知的弧度隐现。

    池棋从就餐区里走出,关心:“什么信呀小妤姐?”

    姜妤笙垂下手,若无其事:“可能是朋友寄来的明信片吧。”

    池棋好奇,弯腰去看信封。

    不知道为什么,她视线触及地址栏里那行清隽过人的笔迹,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脱口而出:“该不会是薄老师寄的吧?”

    姜妤笙愕然,随即失笑,承认:“可能是的。”

    “噢……”池棋拉长音,笑了一声,吐槽:“她人不都过来了,怎么不直接带过来?还不容易丢。”像上次那样不就好了。

    姜妤笙微微失神。

    很多年前,她站在桐城文创店的柜台前粘贴邮票,准备给庄传羽寄明信片时,薄苏也问过她类似的话:“过几天就能见到了,寄这个做什么?直接带给她不就好了?”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薄苏的。

    她好像是说:“那感觉不一样呀。我现在写、现在张贴邮票寄出去,代表的是一种挂念,一种当下我就想与你共享的心情呀。”

    “此刻我站在桐城的某一个地界,我的身边没有你,可我心里面却有一片地方、一个时刻,是与你一起的。”

    “带回去的哪里有这种感觉啊。姐姐,你真不懂浪漫!”

    她那时候可喜欢这种有点文艺的事,正是迷恋木心那首诗“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的年纪。

    薄苏那时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她以为她只是不想与她争辩、扫她兴致,但其实,她好像是听进去了的。

    姜妤笙心脏泛起难以言喻的酸软。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池棋这个问题,池棋也不是真的要知道这个答案,顾自回去继续吃早饭了。

    姜妤笙抬脚去到二楼楼梯拐角平台处的那面明信片墙前。

    动作轻柔,细心平整地拆开了最外面的信封,信封里,别致的青山绿水形异形明信片便掉了出来。

    自岭城寄来的。

    除明信片外,还有一张照片,是满月皓白,挂于疏疏斜斜的树丛之间,清幽闲适之感,扑面而来。

    照片后用细头的签字笔写着:摄于2023.07.03

    姜妤笙的心脏,猝不及防,似被人用一支毛笔打湿,蘸了又蘸。

    把这张明信片同那一张电影票形异形明信片挂在一起,伫立许久,她终是忍不住伸手,抚摸那两个静凝的墨字。

    薄苏。

    薄苏。

    她在心中无声地念。

    她下楼,把信封和那张满月照片暂且收入服务台前带锁的抽屉里,准备等晚上打烊了再带回永城路三十三号,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她取出查看,是薄苏发来的消息。

    她问:“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陪我去看望一次老太太吗?”

    不由自主地,姜妤笙眉眼软了下来。

    停顿几秒,她回复:“可以,不过这两天没有时间,可能要迟几天。”

    永城路三十三号顶楼的书房里,薄苏正组装着相框,独坐在窗台前。

    洗净收拾过的房间里,充满了清新阳光的气息。

    窗户大开着,窗帘随风飘动,薄苏停下手中的动作,取过手机,噙着笑意打字:“没关系,你方便的时候和我说一声就好。”

    她的手边,已经装好的一个相框里,一张久不见天日的合照,终于有了容身之地,在淡金色的暖阳下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一如多年前的那些澎岛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