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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阿米利亚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郁衡很清楚。

    他也清楚,他询问的对象本就是一个不会轻易许下承诺的人。

    让人挫败的是,即使对方没有给出承诺,即使对方一副要他去死的冷酷模样,此时此刻,他仍然为能够触碰到这个人,见到这个人,感觉到这个人而高兴。

    阿米利亚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郁衡拼尽全力了。

    郁衡在松手之前,用力抱了阿米利亚一下,用力到一瞬间,阿米利亚以为自己要被他就这样揉碎了。如果没有魔族的体质扛着,这会子身上多半会出些一点淤青了。

    按照往常的相处模式,阿米利亚绝对要抱怨好一会才行。

    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看着黑发灰绿眼眸的男人缓缓站起来,身后吸收了大量攻击的屏障摇摇欲坠。

    “我会胜利归来的。”郁衡格外平静地丢下了一句,转过身,面对他即将死战的敌人。

    说实话,阿米利亚并不看好他。

    郁衡的实力他早就知道了,不如江怀风,或许也不如他所见过的高年级失常者们。

    这样的郁衡硬要去和姬永打,得到的结果无非是拖延时间长短的问题。郁衡和姬永多打一会,能够拖延的时间越长,阿米利亚才有更多时间逃走,才能够避开教团的追踪。

    不过逃走的时机很重要。

    经过刚刚那一遭,阿米利亚很轻易得出了两个结论。

    一、教团附近或许还有埋伏,至少机关方面的设置不会少。

    二、如果他没能顺利逃走,再次被抓的话,郁衡会分心,进一步导致逃跑时间缩短,最终两人一起被抓。

    综上所述,时机非常重要。

    好吧,时机在任何时候都很重要,这一次格外需要注意罢了。

    他必须选择姬永和郁衡战斗到最紧张,双方势均力敌的那一瞬间,从这里逃走。

    只有那一刻,姬永没有时间呼唤周围的狂教徒,也没有时间启动别的机关干扰他,郁衡也没办法分神,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

    所以必须要等待那一刻到来,而不能现在就冒然出去。

    不过时间也不能拖得太久。

    这里残留的气体依旧对他造成了影响,手脚一阵一阵失力,魔力也有溃散的迹象。如果不是他之前在这里开了个大洞,让那些气体全部都流了出去,现在他恐怕是站都站不稳了。

    阿米利亚静气凝神,关注起眼前的这场战斗。

    与他想象中不同,郁衡收起那道屏障之后,精神力缠绕在他身上,慢慢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向外延伸出去。

    阿米利亚曾经见过对方使用这个能力,看上去像是偏向辅助的能力,在这一刻似乎有了不同。

    那些网很快融入了空气中,如果不是魔族对能量体的敏锐度,估计根本无法察觉郁衡在自己周身布下了大量的网。

    姬永也看见了那些网状的精神力融入空气的过程。他并不轻敌,急急往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了距离。

    在学院学习多年,他对战过众多强大的对手,他深知失常者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该怎么做。而比起顾忌敌人的优势,选择不去发挥自己的优势,是最愚蠢的做法。

    姬永紧紧盯着步步靠近的对手,心头盘算着下一步。

    这个不知来历的黑发男人明显不是学院出生,使用能力的方法估计也是野路子,粗糙得很。不够精细的外行人,最常犯下的错误就是显露出过于明显的攻击意图,让人能够捕捉到攻击的轨迹。

    一道白光袭来的瞬间,姬永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其拦下,反手丢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果然是外行人,攻击的想法几乎已经融入精神力了,完全不知道掩盖,和三岁小孩一样好懂。

    “你为什么要抓阿米利亚?”

    攻击被拦下,郁衡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动摇,维持着自己的步调,朝着姬永靠近。

    “阿米利亚?”姬永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是米亚同学的假名吗?还是说米亚这个名字才是假的?毕竟是神之容器,需要一些小小的掩饰。”

    “神之容器?”郁衡终于停下了脚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有十米。

    这个距离是学院研究中最适合失常者发挥的距离,进能攻退能守,也是精神力攻击能够发出强力攻击的最大限度范围。

    姬永笑了笑,无形的精神力已经缓慢溢满整个十米范围,“听上去你一无所知?”语带嘲讽,

    “不,”郁衡摇头,周身的波动依旧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什么都没有设下,“我大概比你知道的要多。”

    “什么?”

    这一声不光是姬永问出来,就连阿米利亚也顿时抬头,直直看向了那个身影。

    他可没有听说过郁衡和神之容器有关。不,不对,是他早就已经确定了,郁衡不是神之容器,而且之前他明明问过,郁衡给出的答案是那不过是个传说。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忽然这么说?

    是为了扰乱敌人的思绪,还是说,他真的知道了什么?

    难不成是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意外得知了什么事吗?

    阿米利亚想着想着,忍不住锤了下墙壁。

    不行!

    这下就不能让郁衡在这里独自断后了,他必须要带走郁衡,要把郁衡嘴里有用的消息敲干净。

    不能让这个家伙白白在这里死掉。

    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现在魔力不稳,实力下降,还必须警戒四周的他,如果也上前去和姬永战斗,必输无疑,而且还会给郁衡增加负担,说不定会导致更快的输局。

    所以不能直接上场,得迂回,得使用他能够使用的能力。

    比如,比如魔法?

    阿米利亚眼睛一亮,当即对着郁衡喊:“郁衡,刚刚的事,我答应你了。你不许死。如果你打不过他了,就躲到我这里来。”

    其中暗含的意思是,如果郁衡真的和姬永打得天昏地暗,双方都是强弩之末,就可以把人引到他周围来,他来使用催眠魔法,给出最后一击。

    虚弱的人根本无法抵抗催眠魔法,即使是有外物加身,也能发挥一定效果。

    到时候阿米利亚就能够带着郁衡一起逃走了!

    小魅魔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但这些听在郁衡耳朵里就完全不是一个意思了。

    他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阿米利亚答应他了。

    阿米利亚说会留在他身边。

    阿米利亚不会离开他了。

    一瞬间过于兴奋的情绪,导致他克制不住一直克制的某种东西。

    力量在短暂的松懈中,迅速攀升到了最高峰。

    姬永察觉到不对,想要往后再撤退的那一刻已经来不及了,他迈不动脚步,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就是被黏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密密麻麻的蛛网样式的精神力已经将姬永团团包围。

    而且还不知不觉渗透了他的精神力,让他毫无察觉!

    “不可能!”姬永失声尖叫,他盯着郁衡,像是在看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你是什么人?没人可以穿透我的精神力,因为我的精神力根本不是那些下等东西的能力,而是吾神的恩赐!这不可能!”

    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目次欲裂,“不对,只有一种可能性,只有一种可能性。”

    “你好像终于明白我的意思了。”郁衡回看的目光淡淡的,像是在看一簇灰尘。

    “不!那他,那他是怎么回事!”姬永转头去看阿米利亚,目光都快起火了,“他不是神之容器吗?”

    “当然不是,”郁衡回答得很快,“这里唯一的神之容器,你要找到的那个东西,你想要得到的那份力量。”

    转瞬间,一只巨大的阴影从郁衡的腰部蔓延出来。

    像是章鱼的腕足,猛然穿透了姬永的胸膛。

    “是我。”

    第72章

    从出生开始,郁衡拥有的东西就不多。

    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世道里被舍弃的孩子太多,被放弃的生命也太多,郁衡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没什么特别值得拿来一提的。

    说得上幸运的是,他诞生的地点在西山的矿脉附近。

    西山盛产各种矿石,建立了大大小小的矿井。众多的矿井需要众多的劳动力,西山掌权者便向各地招募矿工,并许诺若是挖到稀有矿石,就以高价收购。人们闻风而来,很快便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矿井。

    因此西山的职业构成中,有百分之八十的都是矿工,从全国各地而来的矿工。他们同时也是弱能力者或无能力者。

    在西山,劳动力是一种消耗品。很多人来到西山,寻求一夜暴富的机会,后来他们中的大部分就再也不能离开西山。有些是穷极一生也要找到梦想中的宝藏,有些是倒在了终日劳作的病痛之中,有些则被淹没在了矿井下。

    希望是一种缓慢的毒。

    每一个因此病入膏肓的人最终都会因为幻想死去。

    郁衡时常听矿区中的人叹息着这么说。

    作为未来的劳动力之一,出生在矿脉附近的他,被一对矿工夫妻收养了。

    那对夫妻的相貌他记不太清,印象里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一开始每日都在期待挖掘到稀有矿石,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后来日渐习惯枯燥乏味的生活,被仅剩的那点希望吊着,日复一日在矿井中忙碌。

    他们对他还不错,给吃给喝,有衣服穿,有床睡,会闲来无事教导他认字,告诉他些人生道理经验,像一对真正的父母。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未来。

    一切中止于他向父母诉说烦恼的那天。

    郁衡有个秘密。

    从小他的脑子里,就能听见窸窸窣窣的低语。一开始他听不懂那些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后来他逐渐学会日常用语,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才领会到那些话语的意思。

    “打翻那个碗,打碎那个瓶子,推那个人下去……”

    诸如此类,细碎的恶语在教唆他,催促他犯下恶行。

    那时郁衡的年纪尚小,周围也没有同龄的孩子,他唯一能够信任且依靠的,就是收养自己照顾自己的养父母。

    他不知道听见这些声音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知道,遇见了不懂的问题,可以去问自己的养父母,遇见了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以去寻求帮助。

    面对他天真期盼的眼神,养父母不约而同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仿佛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自己养了五年的孩子,而是一个随时可能伤人性命的不定时炸/弹。

    “你是不是能够操控,操控什么东西?”养母抖着嗓子问他。

    养父盯着他,眉头皱得死紧。

    五岁的小郁衡读出了空气中积蓄的焦躁,他下意识揪紧了自己的衣服,嚅嗫着答了:“嗯。”

    养父母对视一眼,他们都是失常者,他们听说过类似的状况发生在哪里。

    养母眼中一片颓败,养父绷紧了嘴角。

    “是精神力。他的能力觉醒了。”

    “不能再留下他了。听见那种声音一定是失控的症状。”

    “可是这也不一定,或许是因为……”

    “没什么或许!一旦他失控了,我们这样弱小的失常者根本没法活下来!”

    在小郁衡眼中,养父母吵了一架,很短暂很突然的一架,甚至没有给他思考出前因后果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得出了一致的结论。

    他隐约感觉到是自己冒然说出的问题引起的祸患,却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解决。

    事实上也不需要他解决。

    他只记得自己吃下那顿所有人都沉默的晚饭,昏昏睡去,再醒来就见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没有养父母,没有他的床,没有他的椅子,没有他的碗筷,也没有他的家。

    他被丢弃了。

    小郁衡花了三天的时间确定了这一点。

    而被丢弃的理由,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去理解。或者说,去接受。

    养父母认为他脑中出现的那些琐碎恶语是即将失控的征兆。即使是最低等级的能力者,失控时造成的损失也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权衡利弊之下,最终他们抛弃了他。

    或许他该庆幸的,至少他们没有决定杀死他。

    流浪两年后,七岁的郁衡又被人收留了。

    这次收留他的人是西山的偏僻矿区里的一个小工头,地位比矿工稍微高一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什么大本事,最擅长的事大概是欺压别人。

    小工头救下了营养不良倒在路边的小郁衡,在郁衡醒来后挟恩图报,要求郁衡包揽生活中的一切杂事,洗衣做饭擦地修门等等。

    小郁衡一开始就明白对方的意图,那时他已经不再想着去找养父母,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便浑浑噩噩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他过于沉默,过于乖顺,过于弱小,小工头的态度很快变本加厉,日常的指使不够满足他,他开始逼迫年仅七岁的郁衡下矿井,并且要求对方将每日的报酬尽数上交。

    那时小郁衡以为这或许是一种惩罚。

    没有人和他一样,每每清醒之时都会被无边无际的恶语包围,稍一分神就能听清那些饱含杀意的字句,听见那过分熟悉又诡异的声音在脑子回荡——是了,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随着年龄增长,他逐渐感觉有另一股与精神力不相上下的力量在增长。

    这是一件足以令他惊恐的事实——他似乎拥有了将那些听见的恶行实施的力量。

    为了逃避这一事实,也为了满足小工头的控制欲,小郁衡默默地接受了不合理的工作,每日每日精疲力尽,累得几乎不能思考。

    尽管如此,希望的一切也没有到来。

    小工头还是不满足,他开始制定高标准,要求郁衡每日完成,一旦没有完成,就非打即骂,即使完成目标也不会得到一个好脸,只会被再次从头到脚挑剔一番。

    “要不是老子,你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你这小崽种还不感恩戴德,天天一副死人脸,是要给谁看啊?!”

    “像你这样没爹没妈,一无是处的玩意,丢在路边连坨屎都不如,老子好心捡你,你做的这是什么饭?你想饿死我吗?”

    粗鄙的骂声,混杂着时不时的拳脚相加。

    小郁衡抱着头蹲下,一声不吭的举动让小工头得意洋洋于自己捡来了一条好狗,又炫耀式地多踹了对方几脚。

    他不知道,那时的小郁衡紧紧闭着眼,顾不上身体各处的痛苦,已经快被内外夹击的声音逼得崩溃。

    耳朵听见的接连不断的骂声,脑海里不断回荡的邪恶教唆,一阵阵提醒式的疼痛。

    “杀了他,宰了他,撕了他,将他勒死,将他砍断,让他窒息,让他痛哭,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时每刻它都在说,每时每刻它都在催促。

    疲惫不堪的身心浸入这样的声音里久了,慢慢地,小郁衡就快分辨不出来,这些声音到底是别人的教唆,还是他自己未曾吐露的心声。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努力平衡着自己的生活,努力维持这样的日常。

    于是他开始做梦,很多很多梦。

    每一日都梦见他以脑中那个声音指示的办法杀死了小工头,每一日他都见到自己满手鲜血,每一日都从噩梦中惊醒。

    白天与黑夜的界限逐渐不再分明,白日的斥责打骂随着身体的疼痛传入梦境,梦里的杀意腾腾顺着昏沉的头脑映入现实。

    小郁衡记不起来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太过寻常,寻常地下矿井,寻常地回去,寻常地被打骂,寻常地杀死了小工头。

    ……杀死了小工头。

    在小郁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前,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便被巨大的力量拍扁了一般,从这片区域中消失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到底何等可怕,轻而易举就将一个人,将一座屋子,将一处存在,泯灭了。

    后来的时间里,小郁衡过上了东躲西藏的生活。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他做了什么,他不知道被发现了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自己逃走之后还能怎么办。

    只是不断地逃、逃、逃!

    他想逃开过往,想逃开事实,想逃开记忆里那个残酷而可怕的自己。

    同时他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即使如此,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没有死呢?

    苟且偷生也好,浑浑噩噩也好,自暴自弃也好,小郁衡还是不想死。

    活着或许没有特殊意义,但死亡总该是有意义的,他想。

    或许那算是他唯一的固执,至少在他明白自己的死亡有什么意义之前,他不想死。

    躲躲藏藏了两年,九岁的小郁衡逃离了西山。

    他原本想去北境,他想见一见北境的雪,也想看看那位远近闻名的北境元帅。像那样的人物的死亡,大抵是很有意义的。

    但在路途中,他经过了废弃区。

    废弃区不是一个好地方,颓唐、萎靡、凄冷之类的词才能形容这个地方。这里与外界任何的东西似乎有一道分明的界限,拦住了属于光明的那一边,只留下供魑魅魍魉躲藏的阴影。

    废弃区也不是一个坏地方。没有太多想法,没有太多关注,没有太多秩序……太多“没有”存在的地方,会变成自由与散漫的扎根地。这是个接受社会不容许的垃圾存在的地方,也是一个接受废物、破烂和怪物的垃圾桶。

    自认为怪物的郁衡很难不被这个地方吸引。

    他决定暂时在这个地方住一段时间。

    他留了下来,留在彼时江怀风刚刚上任的C区,却再也不与人有过深的交情,对任何事都不愿意倾注多余的感情。

    脑内的恶语依旧,他慢慢习惯压抑自己,习惯这些冰冷的话语流淌在每一寸血肉里。

    日子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三年后,十二岁的郁衡打算再次启程。

    那时,他无意中打听到了神之容器的消息,并很快将这个词和自己联系到了一起。

    失常者、失序者,每时每刻的恶语,不稳定的精神,各种特征一一吻合,几乎要叫人怀疑是不是有人专门照着他的样子画了一副特征图。

    但比起这个,小郁衡更有兴趣的是——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和他一样的存在?

    一直以来独身一人的经历,过分孤寂灰暗的生活,让他不免产生了这样的问题。

    他希望这个世界有和他一样的人,他希望有人能够理解他的痛苦,他希望至少他不是独一个。

    独一无二这个词,实在是太寂寞了些。

    可郁衡终究没能启程。

    走到废弃区边缘的时候,他遇见了一个个子小小、头发卷卷、脸上有点雀斑的小女孩。

    她叫余枝。

    像是逃难而来的小女孩穿着破旧的连衣裙,抱着一个灰扑扑的包,她怯怯的,又饱含期盼地看着他。

    郁衡因此停下了脚步。

    他冷冷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家伙,未到变声期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不耐,“滚。”

    郁衡讨厌那样的眼神。

    郁衡知道那样的眼神。

    那是很久之前,他看见养父母时露出的模样。

    仿佛是弱小的,无力的,脆弱不堪的他自己的模样。

    第73章

    郁衡一直觉得,如果没有遇见余枝,他的人生大概很快就会失去意义。

    他们相遇那一年。郁衡十二岁,余枝八岁。

    余枝一家原本生活在南港,生活还算平静,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恩怨,他们不得不离开生活了许久的家乡,过上了逃亡的生活。

    朝不保夕的生活并不会迎来救助或新的希望,病痛与折磨才会提前抵达。

    一条又一条灰朴朴的布盖上亲人们的眼睛,一次次垂落不动的手,再也没有吐出的声音,让余枝懂得了死亡的含义。

    最后的最后,轮到她为爸爸妈妈盖上眼睛,握住他们的手,痛哭流涕。

    从此之后,她成了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的余枝与孤身一人的郁衡,在废弃区C区的边缘相遇了。

    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至少对于郁衡来说,不过是他碰见了一个甩不掉的麻烦罢了。

    他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就招惹上了这样一个还流着鼻涕的小女孩非要跟过来,不论恶言相向,威逼利诱都不肯离开,像是认定了他似的。

    “你到底想做什么?!”十二岁的郁衡眉头紧皱,与成年时的冷硬不同,将烦躁与厌恶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对讨厌的人半点不给好颜色。

    余枝被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僵了一下,很快又大着胆子,仰着头回答:“我、我想跟着你,大哥哥。”

    “我可不是什么鼻涕小鬼收留处处长。”黑发灰绿眼的少年讥诮道,“你还是尽早回家找妈妈要奶去吧。”

    余枝一愣,微微握紧了手中的包,垂下头,盯着脚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像是不想让人看见表情,含糊着,慢吞吞说,“可是妈妈不在了,爸爸妈妈一起去了很远,很远,远到我勾不到,远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郁衡脚步一顿,神色不明地打量了一番刚刚到他腰腹位置的小不点,“即使你在这里卖可怜,我也不会心软的。这里像你这样的小鬼有很多,失去一切的人不只是你。事到如今,你还要哭哭啼啼给谁看?”

    棕色卷发的小女孩豁然抬头,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吸了吸鼻子,摇头:“我没有哭。我只是难过一会。大人们说,小孩子是可以难过的。”

    虽然红了眼眶,但确实没有泪湿的痕迹,她没有撒谎。

    郁衡抿紧唇,睇了她一眼,“别跟过来了。”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完全没有管身后那个腿短的小不点能不能跟上来。

    次日,在不同的地点,郁衡遇见了同一个蓬松卷曲的棕发小女孩。

    这回对方抱着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铃铛风车彩带之类,像是用来装饰的小玩意,是放在这里的垃圾堆里都鲜少有人去捡的类型。

    郁衡的目光在小女孩身上一掠而过,神色冷沉,“你又想做什么?”

    余枝眨眨圆圆的眼睛,细瘦的手臂努力抱住那堆小玩意,有几分不解地回:“来……打招呼?”

    郁衡转身就走。

    余枝一惊,连忙跟了上去,“大哥哥,你生气了吗?为什么?”她下意识使出了以往对付难哄的小伙伴的经验。

    郁衡脚步不停,“没有。与你无关。”

    “可是,可是……”余枝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可是你看上去不开心,那就与我有关。”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余枝鼓起勇气,跑快两步,拦在了郁衡身前,“我希望大哥哥开心,所以与我有关。”

    郁衡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强大力量带来的成功已经初步显现,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光凭那样的眼神也足以吓哭一群不知世事的小孩。

    余枝也不由得浑身一抖,可她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避开视线。

    仿佛一道不知道转弯,也不知道变通的光束,强硬地横在了郁衡的眼前。

    郁衡想要嗤笑一声,不知为何笑意到了嘴边却吐不出来,他颇有几分烦躁,“你以为世界围着你转吗?你希望怎样就怎样,这么天真你以为能够活多久?想让我开心?等你活到成年再来和我说这些大话吧。”

    尖锐与刻薄的言论,不用思考就从心底流了出来。

    余枝一愣,嘴巴张张合合好几次,才说,“或许……或许我明天就会死吧。”

    她坦然说出了死亡,反倒让郁衡顿住了。

    她转而抬头,又大声道:“就算这样,今天的我还活着,所以要做我想做的事!”

    “啧。”郁衡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又变得烦躁,事到如今,连他也不明白了,“你为什么选中我?”

    C区不大,人数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算得上数不清了的多了。

    这里可供选择的人那么多,表面上比他强的人,性格比他好的人,家底比他富裕的人,各种方面都有人胜过他,为什么面前这个小孩非要赖上他?

    “为什么不能选你?”余枝歪头。

    郁衡干脆利落道:“因为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余枝答得也很快,像是在玩一种快问快答。

    “别人不喜欢你你还要纠缠的话,你知道这种行为被叫做什么吗?”

    “可我……”像是意识到这个词不会太好,余枝低下头,揪着自己的羽毛扇子一角,“可我……得报恩才行啊。”

    “什么?”郁衡刚要转身,被那个关键词惊到了,“报恩?”

    余枝认真点头,“嗯,大哥哥你不记得吗?几个月前,我快要昏倒在地的时候,你给了我食物。”

    郁衡在模糊的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只找了个并不分明的影子,他不能确定那就是余枝。不过他的确顺手将吃不掉的东西送给别人了。

    “就算这样,你难道不问我需要什么吗?”他目光依旧没有变化,“随意的报恩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

    “但是……”余枝欲言又止,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你看上去很孤独啊,大哥哥。所以我想陪着你。”

    郁衡瞳孔骤缩,他几乎是下意识冷了脸,抬高声音反驳:“谁需要你的陪伴?!别自以为是了!”

    说罢,他逃也似的走了,再次留下了那个说他很孤独的小女孩。

    郁衡第三次碰见余枝时,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故意跟踪他。

    不然为什么他这次特意选了压根没走过的路,还能和这个小女孩碰上,简直见了鬼。

    但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的话留下了影响,余枝没有一见到他就上前来打招呼,也没有凑过来,反而保持了一段距离,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那样的目光让郁衡不舒服,脑子杂乱的恶语都多了一倍。

    “你想说什么?”郁衡恶声恶气,大步走到了对方面前,“别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大哥哥,你今天生气吗?”余枝一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如果生气的话,要不要听我讲故事?”

    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生气的时候听故事有什么用处?

    郁衡:“不听。下次别再来见我了。”

    “可是这一次不是我来见你的。”余枝小声说,似乎惧怕郁衡忽然变脸色,“是大哥哥你先来到我面前的呀。”

    郁衡咬了咬腮帮子,瞪了她一眼,“明明是你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现在倒是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余枝缩了缩脖子,“那现在大哥哥要不要听故事,我从别人那里听来了有趣的故事哦。”

    说来说去都是故事,到底什么故事非得说给他听?

    郁衡有些不耐,但转头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到底是冷哼了一声,“三分钟讲完。”

    余枝眼睛一亮,情不自禁欢呼了一声,“……好!”

    她快速讲了一个故事。以八岁小孩的水准而言,有头有尾还算顺畅就足够优秀,但要说值得一听,从单调的情节而言就没有可能。

    “怎么样?”余枝恍若未觉,兴奋地问郁衡的看法。

    郁衡很少听故事。

    第一个养父母那里,养母偶尔会讲一小段故事哄他睡觉,第二个收养者不可能会给他讲故事,后来他长大了,自己学习找书看,也不再去眷顾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书,只会看能够提供生计的技能书。

    在废弃区,童真、美好和这样的故事一样,是一种奢侈品。

    面对一个八岁小女孩给出的奢侈品,郁衡觉得有些怪异,也有些不适。

    宛如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见光亮时的不适,他忍不住眯起眼,想评价一句不怎么样,心底曾经沉睡过的小男孩却抢先一步,帮他回答了:“是个很好的故事。”

    “太好了!”棕色卷发的女孩笑得眉眼弯弯,脸上的雀斑都在闪闪发光似的,“大哥哥,以后我也来给你讲故事,等着我!”

    说完,她蹦跳着跑远了。

    这一次被落在后面看着背影的人,变成了郁衡。

    郁衡垂下眼眸,心想不过是几个故事,听一听也无妨,等她腻了,或者他找到摆脱她的办法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可一切没有结束。

    余枝不知道在哪里搜集的故事,隔了两三天就会与郁衡相遇,并讲一个新的故事。

    郁衡从第一次听完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次都会认真听完。

    这些故事千奇百怪,有的像是某个地方的传说改编的,有的像是某个人随口编的高光事件,有的像是从零碎的几本故事书中截取的,但无一例外的是,当它们从余枝口中说出来时,所有的故事都变得圆满了。

    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得到奖赏,有情人终成眷属,浪子回头洗心革面……

    仿佛余枝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闪闪发光,没有一丝阴霾的。

    郁衡每次都在想,等听完这个故事,他就离开这里,离开C区。

    然而每一次,他都来不及告诉余枝不要再来了,反而等来了下一次。

    太多的下一次累积起来,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

    等郁衡意识到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见到余枝,听她说一会话了。

    可这样下去不行。

    郁衡心想,他很危险,他不能一直和余枝待在一起,也不能放任余枝接近他。

    如果有一天,他再度被脑中的恶语侵袭,再度失控,能力暴走的话,抹平的就不止是一座屋子了,他说不定会将整个废弃区都打碎。

    那样的话,余枝一定会死的。

    他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也不能再和余枝接触下去了,他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将自己永远锁在那里……

    在郁衡的思考方向愈发极端,越发偏向逃走那一方的时候,余枝来了。

    她说有一个惊喜要给他看。

    郁衡深呼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他点头,对余枝说,“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高兴地应了,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得到一份诀别,只带着兴奋的表情一路引着自己的大哥哥往她准备的惊喜走。

    在离那个东西还有几米的时候,余枝要求郁衡捂住了眼睛。

    郁衡照做了。

    他猜测过余枝准备的到底是什么惊喜。或许是一本书,余枝以为他总是很喜欢那些故事;或许是一张画,余枝说她试着画过他;或许是一些做好的食物,余枝之前认真询问过他喜欢的口味。

    各式各样的猜测从脑中划过,就连那些不曾停歇的恶语声音都被压得低了些。

    “啪”,余枝猛地一合掌,“现在可以睁开眼睛啦!”

    那股子兴奋劲几乎要从她的声音里跳出来,扑人满面。

    郁衡平静地放下手,睁眼适应了短暂的光亮,才看清了眼前的事物。

    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准备好的言语。

    一栋屋子屹立在他面前。

    准确来说,是一栋倒塌了一半,却仔仔细细用彩纸、羽毛、蜡笔、铃铛、缎带装饰过的屋子。

    棕色的木门,悬挂的门牌,擦得发光的窗户,高低不平的一套桌椅,搭建起来的粗糙壁炉,宛如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地方。

    笨拙的画笔痕迹在灰暗的墙壁上,像是攀附生长的花朵,稚气中透出可爱。

    棕色卷发的小女孩头上带了个奇怪的圆筒,用力吹响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哨子,随后双手叉腰,张开手臂,大声地向他宣布,“大哥哥,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吹响的嘹亮哨声,一瞬间击穿了盘旋在脑中的恶语累积的云层,露出了久违的放晴时的光彩。

    郁衡瞪大眼,心脏怦怦跳。

    曾经每次见面时对方手上的点点滴滴流入脑海,串在一起,汇聚成了眼前房子上每一处痕迹。

    散乱的彩带、灰扑扑的羽毛、生锈的铃铛……一切在这个被抛弃之地毫无用处的东西,被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收集,珍惜地爱护,最后……拼成了一个破碎的家。

    就像是她第一次见面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决定了要将他碎裂的人生尽力补全一样。

    “……”

    郁衡无意识抿紧了嘴唇,目光死死盯着这栋破旧的屋子。

    他失去过很多东西,也被很多人抛弃。

    与社会脱离一开始或许是被迫,后来变成了他的选择。

    他不会再有所谓的家,也不会再陪在任何人身边。

    因为是这样的啊,那是庞大到足以毁灭世界的力量的惩罚,是他应得的。

    可是——

    寻常的,再寻常不过的,从未期盼过的某一天。

    一个眼眸明亮的孩子,捧着一颗过分真挚的心,说要给一个被丢弃了许多次的人一个家。

    这样的故事……怎么会变成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为什么她会出现?

    郁衡垂下头,用力按住了自己的眼睛。

    余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刻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急急忙忙跑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你怎么啦,没事吧?是不是我刚刚吹得太响你不舒服?对不起啊。”

    “不是,我只是有些……有些……”

    在不知如何言语的当下,棕卷发的小女孩却好似理解了什么,对着他笑了笑,鼓励似的,“眼睛里迷沙子了吗?没事的,男子汉也可以哭的,小孩子是可以哭的!”

    郁衡顿了顿,心想,是了。

    小孩子是有哭泣的权利的。

    他为什么从未哭过?

    或许是因为,拥有家的那一刻,他才找回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模糊的视线中,他听见自己轻声问:“余枝,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真的吗?”

    余枝露出了惊喜的表情,手舞足蹈,“你要和我成为家人?可是,可是我好像还没准备好,怎么办,明明是我要送大哥哥礼物,怎么好像变成我得到礼物了?”

    “没关系。成为家人不需要准备。”

    郁衡抹开脸上湿润的痕迹,微笑着对她伸出手,“你……已经是我的妹妹了。”是他唯一的,宝贵的家人。

    女孩一愣,随后用力点头,握住了那只手,“嗯!”

    那日的傍晚,一名少年找到了能够停留的港湾。

    他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六年间,窸窸窣窣的恶语已经被压制下来,他几乎快要听不清那些罪恶的声音。

    他以为日子大概会永远这样下去,就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

    直到快十八岁那一年,余枝捡到了一个白发少年。

    叫做阿米利亚的少年。

    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沉寂许久的恶语窸窸窣窣,充斥着脑海。

    郁衡无可避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巨大的麻烦。

    他不该触碰的麻烦。

    因为所有、密集的恶语都在诉说同一件事。

    “得到他、得到他、得到他……”

    许久之后,郁衡才从那痴狂的欲望中听见了那些声音的底色,只有一声声重复的,循环的。

    “——我爱他。”

    第74章

    阿米利亚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直到与那位宽恕主教打起来前,所有的事情还算在掌控中。

    后来发生的事,他多少也有准备。

    只有一件事,他怎么都没有想到——郁衡说他是神之容器。

    这应该不可能……

    否定的念头还未完全升起,阿米利亚就看清了郁衡身上的异变。

    深红色宛如血肉凝聚的触须,有着类似章鱼腕足的突触,从郁衡的腰背后方钻出,活物般晃动、扭曲、蜿蜒、探寻,眨眼间就穿透了姬永的身体,留下了一个个可怖的血洞。

    “你……”

    姬永站立不稳,跪趴下来,紧紧抓住那本厚厚的书籍,眼神充斥着愤怒不甘。他死死盯着郁衡,刚刚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嘴里就不由喷出大量的鲜血与内脏的碎片。

    淡淡的血腥味顿时漂浮在这处晦暗的地下空间。

    郁衡一言不发,他周身的触须缓缓缩回,盘踞,仿佛戒备,又仿佛威慑。

    触须们过于狰狞而灵活的模样,恍惚间让人错觉,那是一种全新的拥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体。

    但阿米利亚清楚那不是单独的生物。

    那些触须上有和其主人一样的味道及情绪。

    毫无疑问,那是郁衡。

    是他从未见过的,郁衡身为失序者的那一面。

    失常者不可失序,失序者不可失常,唯有神明,二者兼具。

    阿米利亚想起这句话,却忍不住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低低笑了一声。

    “哈,那副样子……到底哪里像是神明了?”

    在仅有微弱光芒照耀的地下空间内,黑发青年面色苍白,数十只狰狞的肉色触须在他身后蠕动着,挥舞着。其主人仿佛意识不到那些触须的可怖,仅仅注视着面前身受重伤的敌人,灰绿色的眼底一片冰冷,并无半分神明的慈悲之意。

    血液从他散乱的包扎带中渗出,流成不规则的纹路,滴滴答答,沿着袖口从指尖滴落,并不显得脆弱,反而一声一声彰显其极强的存在感,如同凶兽口中流淌而下的涎液。

    嗜血的,冰冷的,恐怖的。

    像是一只远古壁画上描绘的怪物。

    似乎是阿米利亚的声音打破了什么。

    郁衡终于将目光从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的姬永身上收回,侧头看向了躺在废墟中的阿米利亚。

    阿米利亚此刻的状态说不上好。

    他此前强行被姬永从空中扯下来,又被攻击了许久。即使有郁衡出手,也不能毫发无损。零零散散的各处伤势暂且不说,这之中受伤最严重的,无疑是那对被险些刺穿折断的翅膀。

    阿米利亚就这样垂着凌乱的翅膀,靠在砸碎的石块旁,与郁衡对视。

    看似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眸,对上潜藏汹涌思绪的灰绿色眼眸。

    “……利亚。”郁衡只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便垂下了眼睫,微微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不知是错觉,还是光影变化的差异。

    阿米利亚隐约感觉,郁衡的眼神一瞬间多了几分微妙的慌乱与无措。

    这倒是件新奇的事。

    不论是作为一贯对他人漠不关心的郁衡,还是作为当世最为强大的能力者,他都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

    如果是之前的情况,阿米利亚一定会故意忽略这一点异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现,轻轻松松揭过这一茬,继续和郁衡保持不远不近透着疏离的关系。

    可现在不一样。

    起码在郁衡说出自己是神之容器,且用有力的行为证明了这一点之后,一切都将有所改变。

    阿米利亚微微阖眼,再睁眼时,脸上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

    郁衡还没来得及分辨出那点变化到底是什么,就听见对方略显轻柔、缱绻地喊了他一声。

    “郁衡。”

    郁衡抬眸过去,便微微一愣。

    明明只是叫了他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多言语。

    可当他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瞳,就无端明白了对方没有说出口的暗示。

    ——在叫他过去。

    而在理解了毫无根据的暗示后,郁衡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处。

    那里没有阿米利亚为他戴上的项圈。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才对。

    但如果真的没有,他为什么会控制不住身体,为什么会那般温驯地,那般乖顺地走过去,站到了呼唤他的人面前。

    阿米利亚显然对他的顺从并不意外。

    黑发黑瞳的少年倚靠在废墟旁,仰望着身形高大的黑发灰绿眸青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臂,保持在了一个宛如亲昵又隐有隔阂的距离。

    不知情的人乍眼看去,大抵都会认为站着的青年才是占据优势地位的那个,毕竟无论是气势的差距,还是表情的冷热程度,显然都是青年更为从容。

    可这段关系中的两个人,彼此都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主导者。

    阿米利亚微微歪头,只是仿若抱怨地说了一句“你要这么直挺挺站到什么时候”,就让那仿佛不会弯下脊背的黑发青年垂下头,弯下脊背,半跪在了他面前。

    听话得过分了,阿米利亚心想着,面上没有一丝异样。

    视线从仰视变作平视,不过是注视间距离的改变,两人间的距离好似就无形消散了不少,变得比之前更加亲近起来。

    在这样的距离里,双方的表情都会被清楚地映入对方眼中,甚至皮肤上隐隐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带来的轻微的风。

    从眉眼间的细微褶皱,到眼神的微妙变化,甚至肌肉颤抖的弧度,在擅于读懂情绪的人眼中,一切都会暴露无遗。

    郁衡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不自然地避开了直接的视线相交。

    阿米利亚却挑了挑眉。他对人类表情的研究,自然没有达到这样细致的程度。

    通常来说,魅魔们光凭看就能轻易分辨人类身上各种情绪的味道。有了这样便捷的方式,他们本就不需要再费心神研究表情的变化,亦或者其背后的含义。

    阿米利亚本该与他的同类一样,一眼就辨认出郁衡身上的情绪,也能顺势推测对方的想法。偏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郁衡身上庞杂又巨量的恶意就覆盖了一切,将对方剩下的感情都吞没了。

    想要从一片漆黑中寻找曾经是明亮的七彩色,并将其准确拆分……以阿米利亚目前的能力来说,大概还做不到。

    所以他此前从未深究郁衡那片漆黑下曾经流动的底色,也不想过分深入理解。

    现在嘛……小魅魔猝然伸手,轻轻托起面前青年的下巴,在对方惊讶又不自在的表情里,不紧不慢开口了,“为什么不看我”

    说话的声音如呼吸般轻柔又缠绵,一瞬间便让郁衡想要后退撤开。

    某种直觉应和着心脏失控的声音,一起提醒他。

    他必须尽快脱离这样被钳制的处境,他必须远离面前这个看似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年。

    陌生……

    郁衡耳廓上的热度还未散去,嘴唇便下意识抿紧了些,“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话模棱两可,既可以当做在问阿米利亚为什么能够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又可以当做在问阿米利亚做了什么才导致了如今的处境。

    同样是寻求答案,后者需要解释和袒露的部分,远远超过前者。

    嗯……打扫完了敌人,就开始了刨根问底吗?按照原本的关系,他完全不用回答,更不用给出任何解释。

    可惜。

    阿米利亚若无其事地弯了弯眼,一个细小的笑容间,他的面容就褪去了伪装,变回了自己的模样。

    深红如血的长发,秀丽精致的面容,蔷薇般的少年似乎毫无变化,对郁衡轻飘飘笑了一下,“不过是一点保护措施罢了。”

    郁衡太久没有见到这张印在脑海里的脸,一瞬有些怔然。

    在他愣神的短暂时间,仿佛要杜绝更多疑问,重新掌握主导权,阿米利亚已经快速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比起我的事,你的事才更需要好好聊聊吧?”

    小魅魔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脚边的触须。

    那些触须不知是无意中行动,还是遵从主人内心深处的愿望,此刻正若即若离、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阿米利亚的脚踝,以一种想要缠绕又不敢行动的怪异姿态蠕动着。

    郁衡瞳孔扩大,目光有些慌乱,耳廓上的红色再度泛滥,眨眼蔓延到了脖颈。

    他握紧了拳,那些触须顿时迅速退回了他身后,“那只是……我……”

    面对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姿态,阿米利亚终于确定了内心所想。

    他抚上黑发灰绿眸青年的面庞,轻轻笑了一声,“你不知道吗,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啊。”

    说罢,阿米利亚欺身上前,对准对方那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干燥的嘴唇。

    ——毫不犹豫吻了下去。

    郁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一瞬间停滞了。

    眼前发生的事远远超乎想象,他完全不明白阿米利亚这么做的意图,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这根本不像是阿米利亚会做出来的事。

    那个从来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阿米利亚。

    为什么会忽然表现出一副这样热情过头的样子,为什么会……亲吻他?

    惊喜又是什么意思?

    热度上涌的头脑一时之间根本理不清思绪,又或者,只是他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短暂地、稍微地,放任自己沉沦在这虚假的温柔之中。

    “你会为我,献上一切——包括生命,对吗?”

    漂浮的、虚幻的、缱绻的吻中,牢牢掌握他所有情绪的少年如此询问。

    献上一切。

    可是……

    郁衡顿了顿,最终听见自己低沉沙哑的回答:“嗯。”

    他没有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双眼,也没有看对方的表情,仅仅是闭上眼,再次陷入那个仿佛梦中的温柔怀抱。

    以近乎逃避的姿态。

    未尽的话语重新浮现心头。

    可是……他的一切,就是阿米利亚。

    只有阿米利亚。

    第75章

    阿米利亚的温柔总是吝啬的。

    让郁衡目眩神迷的几分钟温存,结束在一连串痛苦的呛咳声中。

    “唔咳咳咳……”

    阿米利亚几乎是听见声音的瞬间就松开手,与郁衡拉开了距离。

    他眼神清明,神色平静,若不是微微红肿的唇瓣,说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大概也是有人信的。

    相较之下,郁衡下意识伸手向前探去,目光不由得追寻,仿佛要挽回什么的姿态,就显得不太从容。

    阿米利亚将这些细节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看向了呛咳声传来的地方。

    郁衡自然也注意到红发少年毫无动摇的表情。

    这不让人意外,一直以来,阿米利亚都是这样的,从未改变……或许也不会改变。

    明明是这般自我劝解的,可他垂落的手,还是紧紧地、如同想要压抑某种情绪似的攥紧了。

    此刻两人各自的心思暂时不提,倒是都将注意力投放在了那道突如其来的呛咳声上。

    结果在预料之中,是这处地下空间中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人——姬永发出的。

    之前还一副胜券在握、气定神闲模样的宽恕主教现在不可谓不凄惨。

    身体被那些触须洞穿了五六个洞,像是个扎破的水袋,汩汩鲜血涌出,在地上积成一片暗沉的红。

    随着姬永失血过多,昏倒在地,那些不详的红色便如某种感染病,快速爬上了他头发、脸颊、指尖,侵染俊秀的面容与惨白的唇色,为他披上了一层残破的气息。

    就连此刻勉强从几分钟的昏迷中苏醒,姬永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强势,反而是半撑起身体,捂住嘴,不断发出激烈到仿佛胸腔都在震颤的呛咳声。更多红色便随着这声音从他指缝之中渗出,滴落,融入地上的那片暗红中。

    他虚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事实上,姬永确实快要死了。

    阿米利亚从他身上嗅到了曾经在余枝身上闻到过的味道。

    说是味道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其他人似乎从未闻到这样的味道,但要说感觉,他又的确闻到了那种陌生又熟悉,透着腐朽与冰冷的,燃烧后苦涩的味道……那是生命即将消耗殆尽的味道——死亡。

    而作为当事人,姬永恐怕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的人。

    “哈。”

    在又吐出了一大滩血,好像将所有的血都吐尽后,姬永艰难止住了咳嗽。

    他似乎是没有力气了,没有强撑着站起来,只是拢了拢手臂,勉力抱住了那本厚重的书籍,就仰躺在地上,侧头偏了过来,眼珠转动,视线一会看向阿米利亚,一会看向郁衡。他嘴唇蠕动了两下,好像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不过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

    失去了维持许久的体面与尊严,死前的人类究竟会想些什么,又会在意什么呢?

    阿米利亚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必须做出决断的时候。

    姬永醒了就有可能再度启动机关,在这个被教团掌控的地下空间,教徒以外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郁衡……”

    没等他说完,郁衡就已经快步走向躺在地上的姬永旁边,俯身低头,轻声在对方耳边说了句什么。

    原本还一副恹恹表情的人目光一瞬冷厉,他直直盯了郁衡一眼,又忽然去看阿米利亚。

    很快,他牵起嘴角,泄出一丝混合着不甘与怨愤的笑。

    “哈……哈,米亚,你一定……一定会后悔……”

    最后一个字还未彻底落下,就止步于喷溅而出的血光中。

    姬永死了。

    郁衡背对着阿米利亚,极其流畅地收回刚刚划开敌人喉咙的刀刃,甩掉上面沾染的血液,又将那本被紧紧抱住的书从尸体手中拽开,捡起。

    随后他径直转身,挡住姬永的尸体,又走回阿米利亚面前,一边若无其事擦开脸颊溅上的几点红色,一边将书递过来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整个过程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仿佛在脑中预演过无数遍。

    而他又在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就像是早已明白阿米利亚的心思,并一丝不苟地将其执行,再来讨个微不足道的肯定似的。

    还真是……乖巧得过分了。

    阿米利亚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下移,看向那本被递到自己面前的书。

    这本原属于教团的宽恕主教的书,白皮金边,纸张细腻,封装古旧,封面只有四个字“宽恕教义”,打开内里却是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见过这本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书之前在姬永手里的威力,大概阿米利亚也会认为,这与一本普通的空白书本没有区别。

    但眼下不是研究的实时候。

    就像阿米利亚有不少关于郁衡不对劲的地方想要细究,却知道现在不合适一样。

    他没有直接触碰那本书,叫郁衡收起来后,言简意赅道:“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必须尽快。”

    于是郁衡一点疑问也没有,半蹲下来,向坐在地上的少年伸出手。

    阿米利亚顿了下,没有过多犹豫,抬臂环抱住了黑发男人的脖颈,任由对方将自己稳稳地抱在了怀抱里。

    胸膛靠近的时候,两颗心脏的跳动声似乎有一瞬间的共鸣。热度从接触的地方一点点传递,让阿米利亚不适地动了动,又很快掩饰下去。

    郁衡瞥了眼怀里少年微微颤抖的翅膀尖,指尖忍不住不经意似的轻轻蹭过。

    见那翅膀尖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嘴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他背后的触须开始往上方破碎的洞口上攀爬,为出去做准备。

    阿米利亚安静等待着,视线稍微飘远。

    离开的决定并不难做。

    在验证北境那位元帅——虞仞不是他要找的人后,阿米利亚就有此意。

    假如没有郁衡的横插一脚,大概只有“我”,而不是“我们”。

    如今郁衡杀了姬永这位宽恕主教,教团的人不会坐视不理,肯定会追查到底,揪出真凶。

    阿米利亚不可能放弃神之容器,也就不可能现在离开郁衡。

    因此无论教团是否知道这件事与他有关,阿米利亚被当做共同追杀的对象都是必然的。

    而另一个理由是,虞仞的人应该快追来了。

    他和姬永一起消失了这么久,一点音讯都没有,那位明面上既帮助又监视他的元帅大人肯定已经做出行动了。

    如果教团的人发现了郁衡的神之容器身份,事情的走向或许会转变,但对阿米利亚来说,一定更糟——他会失去将神之容器牢牢掌控的可能,无法顺利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点应用到虞仞身上是一样的道理。虞仞不可能任由他掌握郁衡。

    所以他们必须走,必须在其他人发现神之容器——郁衡之前离开。

    “我们走吧。”

    郁衡垂首,对怀里的人轻声道。

    他的触须已经布置完毕,抓住了洞口的边缘,只差一步就能托起他们,带他们离开这个差点困住小魅魔的地方。

    “嗯。”

    阿米利亚动了动翅膀,确定这个伤势暂时没法让翅膀收起来,便任由它保持着这副破损的样子不再去管。

    为了避开郁衡脖颈处的血腥气,他蹙着眉稍微换了个姿势,将下巴靠在了郁衡的左肩上。

    这个动作让他的视角不可避免地改变。

    在郁衡带着他跃出洞口时,阿米利亚看见了原本被郁衡一直挡住的事物。

    ——姬永。

    他已经死了,自然不会再说话,也不会再做出任何阻拦他们的动作,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保持侧过头的姿势,用黯淡的眼珠注视他们离开。

    按理说,这没有任何需要刻意遮挡的理由,即使这是一具尸体。

    在废弃区,他们所见的尸体不在少数,人死前的各种丑态都见过,甚至有些习以为常。事到如今,出于怜惜之类的理由去挡住尸体,完全是没意义的。

    那么会是什么理由?

    在目光上移,看清姬永面上凝固的最后一抹神色时,阿米利亚好像得到了答案。

    栗色头发的男人浑身是血,浅棕色眼眸不再转动,视线笔直而毫不遮掩地,望着此前倒塌的废墟位置。

    那是他之前依靠的地方。

    姬永在临死前,用那样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眼神看过他。

    ……真是奇怪的家伙。

    躺在那个地方,上方是暗藏教团花纹的天花板,怀里紧紧抱着维持大半生的教义,远处是为神明建立的破碎教堂……最后一眼的选择明明多得不得了。

    姬永却固执地、执拗地、不断地,看向了他。

    就好像……在临死前,在最后的短短一瞬间里,抛弃了一切,任由自己爱上他了一样。

    “在看什么?”

    似乎察觉到了怀里人的小动作,郁衡的询问声在耳边响起。

    阿米利亚垂下眼睫,挡住眼底的情绪,又缩回了郁衡的怀里,微微摇头,“只是一时好奇,随意看看。”

    郁衡说话的声音带着胸腔的震动一起传递过来,宛如一种隐秘的质问,“是吗?”

    “嗯。”

    不过是好奇罢了。

    不论是姬永的那份感情,亦或者此刻,都是一样的。

    爱只能成为魅魔的食物。

    任何捕食者都不会被食物所困,也不会留下任何追忆。

    小魅魔闭上眼,好像觉得累了,不再说话。

    于是郁衡也沉默下来。

    他们一起越过这片夜色,朝着遥远的黎明行走。

    次日,能力者修习学院发布了一则通缉令,一则失踪人员追寻令。

    发布者,北境元帅,虞仞。

    第76章

    “通缉令?”

    将消息带回来的郁衡微微点头,俯身帮阿米利亚拢了拢披风上的兜帽,更多阴影覆盖下来,遮挡住他的面容。

    日夜兼程的第三天,阿米利亚和郁衡已经顺利离开了能力者修习学院的势力范围,也大致扫清了两人踪迹留下的线索。

    此刻他们在北境与西山交界的一处偏僻驿站中休息。

    只是没想到原本去采购的郁衡不过片刻功夫就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还带来了这样的消息。

    相较于郁衡对此事的谨慎,阿米利亚反倒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他将兜帽放下,对皱着眉似乎很不赞同的郁衡指了指自己的脸,“这副样子,他们可没有见过。”

    此刻阿米利亚又换了一副样子,还是红发黑眼,轮廓与本来的样貌有五分相似,气质上则与米亚有几分类似。

    是与之前的样子乍一看相像,细看又完全不同的长相。

    现在的他站到学院的人面前,大概没有一个能认得出来。废弃区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也一样。

    郁衡没再反驳,沉默了一会,换了个坐姿,利用自己的身体将坐在内侧的阿米利亚挡住了。

    像是一只守护财宝的巨龙,凶恶地盘踞在一侧,半分都不愿让人多窥见几眼宝物的真容。

    阿米利亚瞥了眼他暗藏私心的举动,懒得再费口舌。

    郁衡这恨不得在他身上盖个戳的举动,这几天他见得多了,比如故意买款式相同的衣服,故意用同一个杯子喝水,睡觉还想把他搂到怀里说是为了警戒敌人,诸如此类,他已经见怪不怪。

    反正原因不过是那个吧,人类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之类的,没什么好稀奇。

    阿米利亚抛开这些杂念,握上郁衡递过来的饮用水,一边补充水分,一边琢磨起那两则来自虞仞的命令。

    通缉令的出现在他意料之内。

    毕竟姬永死了,无论是明面上的学院,还是暗地里的教团,都会追缉凶手,不会轻易放过。

    甚至再往坏处想,作为姬永死之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阿米利亚具有极大嫌疑,被当做凶手通缉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他的运气似乎不错。

    一方面是他及时逃走了,暂时没有追兵跟过来。

    即使是虞仞也不会想到,此刻他正在离学院区域不算太远的驿站里听着这两条命令。

    另一方面的话,若说是运气,大概也不能说成是纯粹的运气,因为那份通缉令里,没有提及任何有关米亚——也就是他的事。

    相反,通缉令里的追缉对象,被描述成一名变化形态为腕足类的高级失序者,以及一名拥有束缚型精神力的高级失常者,一共两人。

    通过目前的调查,已知这两人中有一人特征为黑发,有一人疑似有羽翼,尚且不能确定这两个特征是否是同一个人身上具有。

    这通缉内容的口吻倒是严谨而认真。

    乍看上去,似乎是学院方派人侦查过现场,检验了姬永死后的伤势,又对残留下来的能量痕迹做了鉴定,因此做出了判断,认为是一名高等级失序者和一名高等级失常者合作杀死了姬永。

    仅仅作为学院高年级普通学生的姬永,确实很可能会在强大的能力者围攻之下死亡。

    这样的说法用来解释给不知情的人听,毫无破绽,不会引人起疑。

    可阿米利亚没有忘记,姬永是一名潜藏在学院中的主教,四大主教之一的宽恕主教。

    从之前他和姬永的接触中,不难推测出,学校中很可能不止姬永一名教团成员,还潜藏着许多教团成员。

    而这些成员中极有可能存在学院高层,能够直接影响学院的决策,才能为姬永日常行事大开后门。

    这样一来,这则通缉令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教团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风格,怎么会任由他这个可能是见过姬永最后一面的人逍遥法外?

    现在居然没有在虞仞发布通缉令的时候要求加上他的名字。

    旁边的郁衡忽然动了动,对着电视播放的方向警觉地抬起头。

    阿米利亚稍微一听就愣住了。

    原来如此……

    他之所以没有被通缉的原因是这个。

    电视上此刻正在重复播报失踪人员姓名,一声一声,在那两个月里熟悉得让人耳朵都发痒。

    ——“米亚”。

    ——是他啊。

    在姬永死后,他这个最后接触者不仅没有被通缉,反而变成了“失踪”状态。就像是暗示米亚和姬永的死完全无关,是被牵连的受害者罢了。

    这样的如同偏袒一般的举动,大概也只有一个人能做了。

    命令发布者,北境元帅,虞仞。

    可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在那不长时日的接触中,阿米利亚不能算完全了解虞仞,却也明白,虞仞绝不会仅仅出于私人原因就做出这样的事。

    那个名为北境元帅的人,在作为虞仞之前,背负着身为领袖的责任。他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更广阔的更有益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则失踪人员追寻令的出现,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庇护意味的投名状。

    是想告诉他,虞仞有能力保护、帮助他,也会一直站在他这边。

    所以如果他遭遇了什么不能处理的突发情况,可以回去找虞仞求救的意思……?

    如此大费周折,都快让人有几分感动了。

    阿米利亚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起身递给郁衡,“我们走吧。”

    可惜,他不是能够帮助虞仞的神之容器,甚至从争夺神之容器的角度来说,他们还是对手。

    “嗯。”郁衡收好东西,也不多问,自然地牵了阿米利亚的手就往外走,仿佛无论阿米利亚说什么,他都不会质疑,也不会犹豫。

    但这几日的相处经验已经足够阿米利亚清楚,这位可不是给根骨头就能满足的乖狗狗,而是伺机咬下猎物血肉的凶戾饿狼。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

    作为临时饲主,阿米利亚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是他成功驯服了坏狼,让对方心甘情愿在合适的时候死去,为他换得最大的利益。

    万一驯服不了的话,那就只能……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微微垂首,视线专注地看过来,“怎么了?”

    阿米利亚目光清澈,眼神坦荡,随意的口吻宛如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我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郁衡一顿,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去看远方的风景,语气平淡许多,“为什么这么问?”

    明明从结伴逃亡这么久都没有提过这样的话题,阿米利亚还是以前那副对他人不感兴趣的样子,在听见那道失踪人员追寻令后,却突然问了这个问题。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郁衡难免多想。

    米亚是阿米利亚的假名,他是知道的。

    这道失踪人员追寻令代表了阿米利亚还可以回去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所以……难道现在阿米利亚后悔答应他一起走,想要抛下他离开了吗?

    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他该怎么办?

    不,在那之前,他该怎么让阿米利亚留下来?

    阿米利亚能够变化容貌,如果真的一心要远走高飞,能够轻易躲到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到时候他束手无策,又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人?

    只是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脑中压抑不住的恶念就不断往上涌。

    难道真的要像江怀风做的那样,打造一座足够宽敞舒适的笼子,才能困住这永不回头的人吗?

    要折断他的翅膀,要捆住他的手脚,要打碎他的向往……可这样做的话,他就会满足吗?

    胸腔好似有团闷火在烧,心脏却在冰冷中缓慢下坠,难言的折磨中,郁衡听见造成如此境况的人满不在乎的反问,“这很重要吗?”

    重要吗?

    要到什么程度,阿米利亚才能理解,才能听见,才能……接受?

    郁衡:“……你说的话,都是重要的。”

    “你以前可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魅魔笑了笑,轻巧挣开了牵着自己的手,往前快走了两步,微微抬头,走在黑发灰绿眸男人身前,似乎要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看得对方不自在地偏过脸也没有移开目光。

    “你更喜欢以前的我吗?”

    即便略感无措,郁衡也敏锐抓住了关键的问题。他一直隐约感觉阿米利亚态度有变,此前苦于没有机会问,现在倒是正好找到了询问的时机。

    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二选一的死亡选择题。

    “你希望我喜欢哪一个?”

    阿米利亚还是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轻巧将问题抛回去,又不等人思考,将话题转了回来,“人是遵循欲望的生物。我只是感到好奇,你会救我,是遵循了什么样的愿望?”

    比起欣喜,郁衡更觉惊讶,这似乎是阿米利亚第一次明确对他表现出兴趣。

    此前,阿米利亚几乎没有正视过他的存在,没猜错的话,多半是将他当做余枝的哥哥这样的附属品,或者随意打发的玩具之类。

    与竭力忽视阿米利亚存在的他相反,阿米利亚大概是呼吸间自然地,对他视若无睹。

    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吻也是,现在的举动也是,都不像是他所知的阿米利亚会做的。

    这短短三天中,很多休息的间隙里,郁衡都会刻意无视,甚至回避的问题,似乎终于到了不得不显露出来的时候。

    为什么要亲吻我?为什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为什么对他好奇?

    为什么……

    许多疑问混合在唇舌之间,最后被吐出来的,却是一个郁衡自己都没想到的问题。

    “利亚,你……讨厌我吗?”

    连郁衡都没有意识到,在问出这个问题的瞬间,他露出了怎样悲伤可怜的神情。

    阿米利亚将这些细节看得明白,径自眉眼一弯,“你在说什么呢?”

    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

    只是如此,听见回答是郁衡,心脏也仿佛死去了一刹那。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真的听见肯定的答案,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但下一刻,将他推下冰河的人同样轻易将他从溺忘的河流中打捞了起来。

    红发黑瞳的少年眼神直勾勾地看过来,说话间隐约有好闻的香气散出,连声音都是轻柔到像是棉絮,每个字从那张嘴里吐出,就变成了构成美梦的基底,“我可不会亲吻一个讨厌的人。相反,我现在大概算得上喜欢你。”

    喜欢作为神之容器的,能够被他一举一动牵动神经的,面前这个郁衡。

    喜欢……?

    郁衡灰绿色的眼瞳扩大,一瞬间觉得像是在做梦。

    梦里他踩在柔软过分的云层上,所以现在整个身体才轻飘飘,不知在何处落地。身侧的手指蜷缩了又伸开,轻微的刺痛从手心传递,佐证着面前的现实。

    郁衡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嘴唇一张一合,还是不敢再向面前红发黑瞳的秀丽少年求证,不敢再问一遍问题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答案。

    他没能说话,阿米利亚却再度开口了。

    “那么你呢?”小魅魔盯着站在陷阱里摇摇欲坠的猎物,再度投下了诱人的饵料,“你喜欢我吗?”

    于是猎物毫无挣扎地,主动地,扑向了满是荆棘的更深处,“嗯。”

    “有多喜欢?”阿米利亚盯着面上飞霞,一片红云的郁衡,坏心眼似的追问,“比我的喜欢多吗?”

    听到这个问题,郁衡一愣,如同从梦中醒来,定定看了红发黑瞳的少年一会。

    他的神色一点点沉寂,灰暗与酸涩的情绪萦绕上来,他嘴唇抿直成一条线,意料之外沉默着,没有回答。

    阿米利亚挑眉,对猎物微弱的反抗有些不满。

    没等小魅魔再借此发挥,黑发灰绿眸的男人快步走到他身边,动作轻缓又不失禁锢意味地,拥抱住了小魅魔。

    阿米利亚低着头,恰好抵在男人左胸前方的位置。

    逐渐熟悉的气息之中,他听见郁衡低沉的、缓慢的,又隐含更深沉的某种情绪的声音。

    “我不知道,阿米利亚。”

    “我不知道……该怎么拿没有的东西和我对你的感情相比。”

    阿米利亚身体一僵,听清了耳边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不爱我。”

    第77章

    “……今天也没有受到失踪者的相关线索?……嗯,我知道了,继续查。”

    能力者修习学院的荣誉校长室内,虞仞放下联络器,揉了揉紧绷的眉心,又喝了口水缓缓精神,才觉得舒坦了些。

    这几日,或者说,自从米亚“失踪”后,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就没再少过。

    比起普通学生失踪,身为神之容器的米亚不见了,让人头疼的程度还得翻上十倍。

    偏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弄清楚,还是一团迷雾。

    米亚近期和高年级的姬永走得很近,这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事,连派去监视保护米亚的手下也跟他汇报过。

    姬永在学院中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人。即使他是校内仅次于邵凝的失常者,也从未见他过分锋芒毕露,展现实力。相反,姬永热衷于参加各种学院非战斗类活动,比如学术研究、理论实践、模拟精神力等。

    如若不是常年高踞第二名的成绩,以及显眼俊美的样貌,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人。

    学院里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也不过如此了。或者说,姬永有意让他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认为他毫无威胁,也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

    在出事之前,虞仞同样没有过多提防表面上不过一介学生的姬永,他更在意来自南港、西山的那些势力组织,那些势力才是能够和他分庭抗礼的存在。因此他没有阻止米亚和姬永继续接触,没有过多监听他们的交流,只吩咐手下继续注意他们的行踪,并且在恰当的时机出手。

    谁承想,问题就出在了姬永身上。

    米亚最后一次出现在学院,是和姬永一起出去的。

    一天过去,米亚没有再回来,而姬永死在了疑似教团占据的地下暗道里。而经过痕迹勘察,事情发生时,在场不超过三个人,最后一个人疑似是临时出现,从破开的洞口进入的。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虞仞就明白了,米亚与姬永之中有人与教团有关。教团的暗道非内部人员极难找到,更何况那是一处需要身份验证的暗道,一般人根本进不去。撇开最后出现的第三人不谈,想要进入这里,一定要有教团的人带路。

    那时虞仞的脸色阴沉得汇报的下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们都知道为什么虞仞会有这样的态度,这样的反应。

    教团在废弃区之外的地方,是人人喊打的组织。并不是这个国家不提倡宗教信仰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教团的人个个都是疯子,常常肆意妄为,将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都当做可利用的道具,为了达成所愿,无所不用其极。

    曾经北境有大量的孩童走失案件,久悬未决,甚至让北境成了所谓的孩童噩梦之地,没有任何儿童敢踏足。后来虞仞上位,下令彻查,又亲自出手,才终于揪出了幕后黑手——那是一群妄图人造出能力者的狂信徒。

    狂信徒们大多极其厌恶能力者,尤其是强大的能力者。他们认为所有强大的能力者都是从他们信仰的神身上窃取力量的卑劣鼠辈,因此需要接受天罚。在神消失的时代,作为神的信仰者,他们理应代罚。

    因此他们想要从根源上研究能力者的本质,并以此为根据,毁掉所有的能力者。

    想要进行这样的研究,就需要大量的研究材料,设施,时间,地点,人才等。其中所谓的材料,就是他们掳走的那些孩童。

    那些孩童在试验台上遭受的经历,光是看见那些影像记录就足够触目惊心,更别说那些勉强没死活在废气堆里的那些孩子,简直让人不忍细看,他们身上每一道伤痕都是一笔罄竹难书的罪行。

    虞仞当即下令摧毁了那个充满罪恶的地方,救出了尚且存活的孩童,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医疗小队,想要救回这些孩子。

    他并不是仁慈的领袖,可是还有人性。

    可惜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两个孩子,而他们也因过多的药物毁掉了身体的底子,没活多久就去世了。

    即使虞仞对外揭露了教团私下疯狂的行径,让许多失踪与死亡案件的背后阴影显露,使得各个势力开始清查教团成员,禁止狂信徒们踏入领地,阻碍了教团的肆意行动,但对狂信徒们并无意义。

    狂信徒们转入了地下,仍然在为了他们信仰的神明,努力杀死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能力者。

    在他们眼中,只有为神献出的生命,具有真实的意义。

    虞仞不想对狂信徒们的行为多做评价。愚昧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天性,而是选择。

    但教团的人来抢走他的人,亦或者想要对他庇护的人下手,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北境元帅的功绩并不是靠忍耐得来的,虞仞也不是个挨打不还手的人。

    在确定这件事与教团有关后,到底谁是狂信徒成了下一个问题。

    米亚和姬永两人之中,他更倾向于姬永是那个隐藏身份的狂信徒。

    抛开所谓的师徒关系不说,单纯从身份上分析,米亚不像是和教团有关的人。

    米亚的身份是伪造的,虞仞在事后调查失踪事件时察觉到了这一点。相反,姬永的身份证明完美无缺,清楚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完全有迹可循。

    按理来说米亚更可疑,但正因为是不择手段的教团,才不可能在伪造身份上出差错。相较之下,东躲西藏的神之容器不擅长伪造身份,只能弄出个假身份应急这种事,更符合常理。

    再加上米亚神之容器的身份,如果他真是教团的人,不可能还拥有自由。教团对神之容器的态度癫狂又怪异,绝对会将其牢牢掌握在手中。

    经过再三推论,姬永的嫌疑达到了最大。

    事后,虞仞的各种调查也佐证了这一点,甚至还查出姬永在教团的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高阶狂信徒的消息。

    这不是个好消息。

    一方面证明学院已经被教团渗透,偷偷混入了高阶教团成员,还在众人眼皮最底下藏了这么久都无人发现。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他们慌乱之下露出了马脚,这些狂信徒一定能够潜伏更久。

    另一方面,证明米亚失踪不是意外。

    说明要么米亚被发现了神之容器的身份,他杀死了姬永,被赶来的第三人接应或帮助,匆匆忙忙逃走了。

    要么米亚身份暴露,他杀死姬永,被赶来的又一个狂信徒抓住,强行带回了教团之中。

    如果是前者,米亚应该还没有生命危险,仍在某个地方东躲西藏地活着。但从侧面说明,他这个弟子没有完全信任作为老师的他,逃走之前没有寻求帮助,逃走之后也没有再联络过。此前虚假的师生关系和轻薄的纸张一样,一戳就破。

    如果是后者,米亚被掳走带到教团,大抵就生死难料了。谁也不知道教团的那些疯子会对新到手的神之容器做出什么样的事,也不能保证去了教团后,米亚还是不是米亚。

    这么看来,第三者的身份是敌是友,决定了米亚的命运如何。

    作为北境元帅,虞仞需要顾及其他势力的眼线,绝不能暴露自己的软肋,更不能随意派出军队让大量人去寻找。

    作为荣誉校长,虞仞还有自己的职责需要履行,他不能轻易离开学院,能做的仅仅是为米亚留条后路。所以他发布了失踪人员追寻令,想要告诉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学生,如果想要回头,他会保护他。

    唯独作为老师,虞仞心想,他能够稍微对自己的唯一的学生偏心一点。

    所以他派遣了私人小队,到处搜寻米亚的下落,帮米亚补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掩盖了模糊不清的过去,在北境让人去教团的各个据点搜查,试图救出可能被困的学生,甚至和米亚的室友谈了谈,顺利让他签下了保密文件。

    有趣的是,当时那个叫做尤鸿的学生出人意料,非常爽快。

    与传闻中不服管教、顽固不化的样子不同,听说是要为室友的一些事情保密,尤鸿没怎么质疑为什么要签,也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那家伙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不为他保密的话,”银灰色短发的少年顿了顿,手上转着的笔都停了下来,脸上不易察觉闪过一丝烦躁,他小声说完了后半句,“那家伙一定会死在不知道哪里的。”

    虞仞看清了少年的表情。

    他面上并无异样,只是不动声色地套话:“奇怪是什么意思?尤鸿同学想起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吗?”

    “啊?线索?”尤鸿眉头隆起,他抓了抓头发,一脸不耐,“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去哪里了,什么都不愿意说,什么都不告诉别人,事到如今,我……”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急匆匆咽下了最后的话,将手上的文件递给虞仞,“元帅,签完了,我走了。”

    “辛苦了。”虞仞不介意他的态度,平静地收下文件,“如果还有别的事,到时候我会联系你。”

    “嗯。”尤鸿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表情离开了。

    虞仞目送他离开,由此确定,尤鸿确实不知道米亚的下落。不过……

    元帅大人露出了些许深思的神色。

    刚刚尤鸿的表情,倒不像是他自己说的,对米亚毫无想法,纯粹只是普通同学,更像是……在说有好感不自知的人。

    米亚那孩子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轻易在一举一动间就获得他人的好感,变成对别人来说重要的人。

    只是他又好像颇为无情,对抛下的丢下的放弃的事物,统统视而不见。这么久连个音讯都没有传来。

    可惜这大概算不得什么线索。

    而被他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都不被知晓。

    虞仞阖了阖眼,严肃的眉宇间褶皱松开,第一次显出些许疲惫来。

    或许这就是一时冲动,收了弟子需要还的债吧。没有消息,也算得上好消息。

    如果真找到米亚,他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到处乱跑的学生强行塞到北境看管起来。

    “阿秋——”

    阿米利亚打了个喷嚏,还没说话,就被劈头盖脸地塞了一条厚实的披风。

    郁衡头上脸上都是雪花,脸色冻得隐隐发白,却还是给他把披风严严实实盖好了,不想一丝寒风吹入他的衣领里。

    “走吧。”

    阿米利亚瞥了眼在寒风中模糊不清的路,扯着郁衡的袖子,又踏出一步。

    “我们去北境。”

    第78章

    阿米利亚要去北境不是一时冲动。

    在很久之前,余枝就曾经跟他描述过北境的生活。那里大雪纷飞,天地间都是白茫茫一片,异常寒冷,可以说是冰天雪地。但这里的人过得很好,比在西山的矿工们好,比在南港的渔民们好,比东都的那些普通百姓好,自然也远远比废弃区的他们要好。

    因为这里是虞仞治理之下,最为平等的地方。

    这里或许没有太多动物,或许没有太多植物,但有极为热情好客的民众,与囊括到每一个平民百姓的医疗机构。

    所以在余枝的设想里,这里是堪比天国的美好地方。

    阿米利亚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天国,但确实理解这里为什么尽管美好,居住人数一直不多。

    原因无他,极端的天气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大多数人会避开这样的气候,寻找更合适的地方生活。老实说,从阿米利亚的视角来看,这里的环境比废弃区或许还有差一些,废弃区只是多云雨,这里的雪却是实际会杀死人的。

    就连身为体质优异的魔族的他,刚刚来到与北境相邻的地界时,也感到了久违的寒冷带来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需要验证一些事,阿米利亚大概不会顶着可能会冻僵的风险,冒险进入这片地界。

    “利亚,你还好吗?”

    旁边比他穿得更单薄的郁衡脸上围着厚厚的围巾,顶着风雪,吃力地吐出了声音。

    对此,阿米利亚也只能闷闷地回复一个“嗯”,就没了下文。

    他们还有不短的距离需要走,他不想在这里无端耗费体力,这之后的事情,说不定需要耗费更多魔力。

    是的,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阿米利亚向来擅于抓住机会。

    在得知虞仞发出通缉令之后,他就带着郁衡马不停蹄跑来了北境。

    北境如果没有元帅驻守,采取的宽进严出的策略,他们想要进来很容易,但是出去就需要经过层层关卡,甚至必须拥有相关人员的保证才能离开。

    这样的地方,一般人不会来,连教团的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不会轻易靠近。当然,这样和很久之前,虞仞对北境所有狂信徒的大清扫有关,教团的人如果不想被全数灭掉,就不会来这个地方自找麻烦。

    虞仞现在说不定会派人来找他们,但无论虞仞去哪里找,他第一时间都不会想到北境。

    毕竟阿米利亚没有选择向虞仞求助,就是第一时间放弃了北境的势力,按照通常的逻辑来思考,拒绝了一方势力领袖的邀请后,是不会靠近这片势力范围的。

    阿米利亚要的就是这个灯下黑的效果。

    教团的人找不到他们,虞仞一时半会也没有线索,这段能够摆脱追踪者,充分的空闲时间,阿米利亚打算尽快完成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

    他始终没有忘记,他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个不一样的地方,是为了履行与大恶魔的约定。

    那一天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废弃的神殿中,出现了自称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大恶魔。

    “世界有万万之数,自由穿梭于万万宇宙、凌驾于规则之上,便是我等存在。”

    阿米利亚知道恶魔这种生物,他们靠满足他人欲望的一瞬间窃取灵魂为生,与魅魔这种以情感为食的存在完全不同。非要形容的话,魅魔只会摘些树上的果子,恶魔却会将树连根拔起。

    但即使是住在地狱之下的那些恶魔,也从未有一个敢宣称自己可以实现一切愿望。

    他半是好奇,半是试探地开口:“如果我希望能得到永恒的灵魂,也可以实现吗?”

    永恒的灵魂,那是所有魔族的追求。他们一代一代,积攒力量、渴求知识、搜索灵魂,只是为了获得据说能够永生的灵魂。没有永生的灵魂,恶魔们总有一天会被时代的洪流冲散,消失在历史之中。最初的魔族预言者如是告知。

    上千年里,从未有一只魔族成功得到过永恒的灵魂。这几乎成了一种用来标榜伟大志向的传说。

    阿米利亚紧紧盯着面前藏得严严实实的恶魔,对那副神秘过头的打扮并不惊讶,不是所有魔族都受欢迎,喜欢骗取灵魂的恶魔是个中翘楚,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这群家伙总是这样藏头露尾的。比起打扮,他更在意这恶魔会怎么回答。

    如果面前这家伙真的是魔族,听到这个要求就不可能会答应……恶魔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承诺为他人实现?

    这样一来,所谓能够实现一切愿望也不过是个谎言。而谎言无法奏效的恶魔,是会被同类吞噬的。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舔了舔唇下的獠牙……恰好,他是个恶魔与魅魔的混血,嗯,今天说不定能尝点新鲜玩意。

    被视作猎物的魔族似乎一无所知,给出了答案:“可以。”

    “我知道……等等?”阿米利亚准备好的话才说到一半,獠牙都顾不得藏起,瞪大眼望着大恶魔,“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大恶魔不紧不慢重复着,“我能给你永恒的灵魂。”

    “这不可能。这种事……”阿米利亚回神,立刻认定这是欺骗,又从对方笃定的态度中品出一分荒唐。

    看来是他低估了恶魔的品德,以为他们不会拿所有魔族的追求诈骗,没想到他们竟然已经到了毫无廉耻的地步,连这种谎话都能随口说出。

    “我可以做到。”大恶魔仍然说,“以灵魂之上的至高意志为誓言。”

    这是最为严重、绝不能违背的誓言……意识到这一点,阿米利亚却皱紧眉头。

    他不认为自己有值得一只恶魔背负这么可怕的誓言也要欺骗的价值。若那句话不是谎言……到底什么存在能随意将永恒的灵魂作为交易条件?即使不探究身份,光是思考所要付出的代价,就足够让人浑身战栗。

    古往今来,没有人能在与恶魔的交易中占便宜。这是魔族的常识。

    他抿紧唇,细微打量了下窗户的位置,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后退了一步,“我想,这是个需要谨慎思考的条件,或许今天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不。”对方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起来,“作为代价,你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毁灭世界。”

    毁灭世界?

    阿米利亚甚至不想搭理他。这完全是那些脑子不好使的魔族才会有的想法,世界要是毁灭了,他们不也得跟着死?谁要做这种自杀一样的事情啊!

    “不,我想我不合适。”他露出难以辨认的虚假笑容,一点点挪动脚步,眼珠转动,不断瞥着逃走的方向,心下测量距离。

    快了,快到门口了!

    还差几步!

    马上就能离开这个奇怪的疯子魔族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认为——你很合适。”

    那带着奇妙节奏的声音悠悠响起,阿米利亚引以为傲的反应力完全没起作用,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对周遭失去了感知。

    后面的事,就是不知道在穿越途中出现了什么意外的小魅魔,魔力尽数消耗,只能以孱弱无力的少年姿态,开启新世界冒险的开始了。

    大恶魔的强买强卖暂且不论,为了实现这个约定,为了回到自己的世界,阿米利亚需要引动神之容器的情感,让他们在无法自控的情绪中自灭。

    目前,寻找到神之容器——郁衡,条件一已经达成。

    于是理所当然,剩下条件二,引动他的情绪,让他在失控中自灭。

    老实说,阿米利亚认为这相当具有挑战性。比他原先预想的难度还要高上不少。

    郁衡不是个情绪外露的性格,或者说,隐藏了神之容器的身份这么久,为了不让自己出现失控的征兆,为了危害身边的人,各种理由之下,郁衡已经习惯压抑自己的感情了。

    如果不是被姬永追杀的那一次,郁衡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同时,也清楚地泄露了他更多的情绪,阿米利亚大概对郁衡的想法还有些摸不透。

    不过现如今,就算郁衡表现得格外乖顺听话,几乎是阿米利亚说什么就做什么,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多少。

    学院之中教导过,平时的能量波动如果是一,失控时的能量波动就可以说是十,二十,甚至一百。这是完全以榨取生命力作为交换的力量爆发,一旦没能在生命力全部流逝之前阻止,失控者就一定会死。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生死的选择总比一般的选择难以抉择。

    阿米利亚不认为在没有魅惑加持的情况下,郁衡会听他的,说失控就失控。

    所以才需要迂回地来。

    首先是地点的选择。

    神之容器的力量爆发,足以毁灭世界。

    可阿米利亚不确定这个毁灭的范围和时间,大恶魔没有和他定下更加详细的规定,这自然是恶魔的狡猾之处,用模糊不清的契约让失足的契约者为他们干活,向来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更何况,除了郁衡,教团里明确还有一位神之容器。再加上虞仞曾经告诉他,皇室里还有一个。

    一共三个神之容器,到底是任一一个失控就能毁灭世界,还是需要三个都失控?

    阿米利亚倾向于后者,他不认为大恶魔会给出过分宽松的条件,那不符合他们的生存美学。

    为了避免自己被波及,或者说,给自己留下足够逃跑的空间,并且留下观察失控后造成的灾害情况,阿米利亚需要一处宽阔的地方。精挑细选过一番后,最后选择了北境。

    在来这里之前,郁衡不是没有问过原因,问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地方。

    当时阿米利亚在山洞里烤着火,眼眸里闪烁着跳跃的火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另一处有壁炉的温暖房间。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那里,所以他慢吞吞回答了:“余枝曾经说想来看看这里。”

    郁衡微微一怔,低下头翻了翻柴火,眼底的情绪丝丝缕缕,周身似笼罩在一层不清晰的雨幕中。半晌,他才轻声应道:“嗯,我们去吧。”

    话里话外都没将这次前往北境的行程视作一场逃亡,倒也多少显出几分当世最强者的从容。

    不过这份从容,仅限于阿米利亚没有出事的时候。

    在好不容易跨越了白雪茫茫的边境地带,一脚踩一个坑地来到北境第一座城市的入口时,他们遇见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阿米利亚对这个世界了解不深,所获取的知识仅限于江怀风的书房、学院的图书馆、他人教导的知识。

    郁衡则是常年不与外界接触,只专心以废弃区为中心生活,多数时候从情报贩子那里获得消息。此前他能找到阿米利亚,还是多亏了余枝以前塞在阿米利亚手环里的信号发射器。

    因此他们两人都不了解北境真正的情况。

    所以在进入北境的第一道检测——无犯罪历史证明,就双双被拦了下来。

    这份检测需要去城市里专门的机构开具证明。对于一般的入境申请来说,自然是不需要这种证明,可偏偏去的是虞仞不在的北境。

    为了避免恶意事件发生,虞仞不在时的北境实行戒严状态,对入口的审查会多要求一道证明,也就是无犯罪历史证明。

    除此之外,其他的身份证明就不需要了。

    也就是所谓的宽进。

    对于随时在路上打探消息,需要在各个城市来往的商贩来说,这样的条件属实说不上严格。也才有了他们口中的宽进一说。

    可人生地不熟的阿米利亚和郁衡,却是真正被这简单的要求给难倒了。

    守卫们并不好糊弄,如果要打起来,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阿米利亚暗暗打量了一圈这里的布防情况,遗憾放弃了强行闯过去的选项。

    总之,现在大概只能先用催眠试试了吧。

    就在他这么犹豫着要对谁催眠时,不远处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利亚?”

    第79章

    “……利亚?”

    来人呼唤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不知道是对这个名字不确定,还是对被喊的人不确定,总归意思都是一样的。

    对方认识阿米利亚。

    能够喊出利亚这个名字,而非米亚,说明来者多少是和之前在废弃区的他有牵扯的人。

    而这声音即使被略显嘈杂的风雪压了大半,也足够有辨析度。

    阿米利亚停下了凝聚魔力的动作,侧过头,借着兜帽的遮掩,从凌凌寒风中,看见了一辆悬停在他们侧后方的灰黑色车辆。

    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与经济水平相关,各个区域间经济不对等,科技自然也不对等。在能力者修习学院的时候,学校里随处可见使用小型能源石供能的自行车、货车、公交车,如果付出足够的钱,甚至可以搭乘轻轨。便利的交通算是学院给予学生的福利之一,侧面彰显其财大气粗。

    相反的,在废弃区时,阿米利亚最常见的是人力推拉的车,少有使用能源石的运载工具,更别提能一次性将数千人运输出去的大型交通工具。

    毕竟废弃区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资源,本就贫瘠困窘,又因历史原因、地理位置等整体相对封闭,多数人只会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过日子。所以在这种地方使用珍惜的能源石作为燃料,就变成了一种奢侈的行为。

    即便如此,阿米利亚在废弃区时,还是见过能源石驱动的车辆。

    那时他还住在名义上的义兄家里,在闲极无聊的探索中,在别墅地下的库房里,见到了这个世界人类科技的产物。

    所以他记得的。

    那是一辆灰黑色的悬浮车,外形与眼前这辆一样。

    光滑流畅的外形,与静音到极致的发动机嗡鸣声,以及车身上那个有特殊意义的徽章标志。

    对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江怀风。”

    一个名字从阿米利亚的嗓子里缓缓冒了出来,不知是陷入了思考无意识说出来的,还是寒风萧瑟中无力发出嗓音,呢喃似的声音,此刻听上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意味。

    像是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那些过去的情愫与回忆便也跟着翻涌上来了。

    啧……真是叫人不舒服。

    郁衡听清了这模糊的声音,一瞬就抿直了唇线,同样被发丝掩盖的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郁。

    他往前走了一步,无比自然地将阿米利亚的身形挡在了身后,略显警惕地望向了那辆车。

    在这样的风雪中,打开车窗会迎来的是刺痛脸颊的空气,与冰凉锋利的雪,总之绝不是多好的体验。

    任何一个拥有这样昂贵的悬浮车的人,都不该轻易将车窗降下,忍受无意义的痛苦。

    偏偏那辆车的主人似乎毫不在意,恰好在阿米利亚叫出名字的那一瞬间,将车窗降下了。

    金色长发探出窗外,春水般碧绿的眼眸直直望了过来,男人俊美白皙的脸上,好似也被这寒风影响,看不出多少情绪。

    然而江怀风如同要抓住什么一般,视线紧紧的,盯在掩藏身形,几缕红发飘散在外的少年身上。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利亚,是你吗?”

    郁衡从以前开始,就不喜欢江怀风摆出的这个样子。

    故作温柔,自顾自以兄长的身份想要占据阿米利亚的全部生活,悄无声息入侵对方的每一寸空气。明明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倒是挺会冠冕堂皇。

    现在也是一样。

    他想江怀风现在只是看见了阿米利亚的红发,觉得身形气质有些相似,才出言试探,并非真的确定了什么。

    因此他默默牵住了阿米利亚的手,想要抢在阿米利亚回答之前,赶紧带着人离开这里。

    可惜他的计划第一步都没能成功迈出去。

    原因很简单,被牵着的人不配合。

    阿米利亚微微一用力就挣开了郁衡的手,但没将人推开,反手拽住了郁衡的衣角。

    他没管郁衡流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微微低头,借着兜帽的遮挡,伸手抹了把脸。

    眨眼间,伪装的魔法失效,他又变回了“阿米利亚”的模样。

    于是他用这张脸,顶着前方车辆中骤然炽热的视线,对许久不见的义兄温声问候:“好久不见了,哥哥。”

    从见到那张脸开始,江怀风的目光就凝在红发少年的脸上,擅于交际的嘴紧紧闭着,沉默良久。

    仿佛想要越过茫茫飘飞的雨雪,辨别出对方是不是他曾经朝夕相处,好不容易才得而复失的那个人。

    车辆中同行的下属们看着上司这番举动,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出声催促。

    直到冷意从脸颊上蔓延,脖颈感受到雪水的湿润,江怀风才真切确认了那人的存在。

    阿米利亚在这里。

    是真的。

    按在车窗边沿的手不知不觉绷紧,C区区长对着相隔不远的义弟,于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中,露出个有些模糊的笑容。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嗯。”

    阿米利亚简短地应了一声,态度不算热情,也不算特别冷淡。

    在刚刚的短短几秒内,除了认出江怀风的身份,他还注意到了别的东西。

    车辆与行人通过的入口是不同的,但江怀风那辆车即将进入的通道大抵还要特殊一点。在这辆车到来之前,没有人在那空无一人的门口排过队,所有人都默契地忽视了那个通道。

    那大概是特殊身份的人才有资格通过的地方。

    他和郁衡此刻正因没有入关文件被拦截在这里。

    但如果是拥有特权的人呢?

    人类在这种地方总是格外知道如何变通的。

    他们需要能够进去的办法,江怀风的出现,恰好带了新的解决办法。

    “不来久违地聊一聊吗?哥哥。”

    来自许久不见的义弟的要求,很快被看似宠溺的兄长同意了。

    阿米利亚和郁衡借着江怀风的关系,从特殊通道行进,顺利踏入了北境的第一座城市。

    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

    能够通过江怀风的特权进入,那么作为代价,被江怀风带到他的居所,过上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生活,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你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郁衡说话时语气起伏不大,就像是他那些刻意压抑的情绪,他说话慢一点就有种深埋于下的沉重阴郁感。

    但此刻如同咬牙切齿的吐字,却将那份没有特别掩饰的愤怒,直白地甩到了面前。

    郁衡对他们的处境很不满。

    阿米利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极有可能会引发无意义争论的问题。

    他和当初在江怀风家里生活时一样,没有骨头般依靠在沙发里,烤着壁炉里的火,裹着暖和的毯子,舒舒服服地喝了口热茶,才慢吞吞开口了,“江怀风不会放我走的。”

    一丝掩盖或修饰也无,阿米利亚坦然到近乎冷酷,说出了眼下的事实,“而且离开江怀风,我们将在北境无处可去。”

    郁衡:“……”

    黑发的男人灰绿色的眼眸暗了暗,身上的气息一瞬间变得极为恐怖。

    杀意丝丝缕缕飘散,在壁炉烤得热乎乎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只是还没有等这杀意指向性地针对某人,就被人叫停了。

    “你可不要想着杀了江怀风之类的。”

    阿米利亚看都不看那边散发杀意的人一眼,将身上的毯子裹得更严密了些,“他要是死在这里,我是不会跟你一起逃走的。”

    郁衡的杀气一滞,看向若无其事说出要抛弃他的话的红发少年。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即使许下了承诺,即使轻易说出了背叛,阿米利亚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那是会肆意掠夺爱意,却不给予半分回馈的存在。

    他不知道此刻心头乱糟糟涌上的到底是什么情绪,只觉得一瞬间脑中奔流的恶意扩张了数倍,又开始叫嚣让人头脑发胀的恶语。

    “……为什么?”

    半晌,郁衡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

    阿米利亚终于舍得抬头,给了他一个困惑的眼神,似乎说出的话再正常不过。

    “我还想活下去呢,你希望我死掉吗?郁衡。”

    郁衡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话。

    他知道这是阿米利亚的小伎俩,是故意针对他设下的语言陷阱,聪明地将杀死江怀风后逃走和阿米利亚死亡联系到了一起,逼迫他做出早已预设好的选择。

    如果他像是之前那样,完全不承认自己在乎阿米利亚的话,这个时候就可以点头了,说他不在意,说他比起不自由,更宁愿死亡。

    可时间在流淌,一切已经与那时不同了。

    只是想到阿米利亚会死去的可能性,郁衡耳边絮絮叨叨的恶语就变得震耳欲聋,搅乱了所有思绪与想法,心脏跳动着一声声轰鸣,身心都有个地方像是要碎裂了。

    ——那是绝对不可以出现的结果。

    即使是假设的可能性。

    所以郁衡按照自己心上人的心意,将所有汹涌的思绪藏好,安静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了。”

    阿米利亚并不意外郁衡最后会这样做,就像他也不意外,江怀风见到他之后会顺理成章将他困在自己身边。

    与江怀风接触没过多久,他就多少了解了这位声名显赫的C区区长的秉性。

    同样的,江怀风也清楚再见面之后他一系列举动的含义。

    “可真叫人吃了一惊。”

    将他们带入北境那天,阿米利亚第一时间被请去和义兄单独聊聊。

    彼时,江怀风坐在北境布置得格外舒适温暖的办公室里,看着风尘仆仆的阿米利亚,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你居然会在那个时候叫我哥哥。”

    他指的是在北境入境关卡处,阿米利亚喊的那几声。

    “明明之前怎么都不喜欢这个称呼的样子,难不成是离家一趟,终于怀念起兄长的好处了?”

    这说的是实话,比起哥哥的称呼,那个时候,阿米利亚更喜欢叫江怀风为“区长先生”。

    略含调侃的话语,仿佛话家常一样的语气,金发碧绿的俊美男人如一位再友好不过的友人,同阿米利亚聊着天。

    阿米利亚站在他对面,解下了披风递给不知从哪出现的侍从,施施然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随意打量了下周围,又看了眼面前呈上来的冒着热气的茶水,觉得江怀风可能是个念旧的人。

    现在的场景,和当初他们第一次正式聊天的样子有六七分相似。

    如果房间内没有那么明晃晃的针对能力者的武器,相似度或许还能再提升一些。

    阿米利亚微微呼出口气,“与其说是我怀念那个时候,倒不如说,是你想要回到那个时候去吧,区长先生?”

    小魅魔在沙发上左右晃了晃,在金发男人一眼不错的执拗视线下,又补了一句,“过分缠人可是会阻碍兄弟情谊的哦,哥哥。”

    江怀风虚虚提起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摩挲了两下杯口,缓缓道:“利亚,是你先告诉我,你不在我给自己制定的规则之内的。现在,你不想再履行了吗?”

    第80章

    旧话重提不是个好的话题发展方向。

    尤其是对于说过不少花言巧语,又很快将这些“真心话”抛之脑后的魅魔来说。

    即使遵从人类的法则,提起旧事也无非是想唤起旧日之情,换取一些现在消失的东西。

    从江怀风的话中,阿米利亚猜得到对方想表达的意思。

    ——江怀风在试探阿米利亚,是否还喜欢他?

    对魅魔来说,大概算得上是个好笑的问题。众所周知,魅魔的爱与点石成金的魔法一样,都是万里无一的幸运儿或不知所谓的幻想家才能得到的东西。

    阿米利亚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付出过多精力,他只是从这个问题里听出了另一层可能。

    他不太确定,因此有些犹豫。

    江怀风只看见原本平静的红发少年,表情忽然变得古怪了不少,打量他的视线,像是在看一种奇妙的生物。

    “比起这个,说起来,你不会是特地来找我的吧?”

    不然这很难解释这种如同索要答复一样的问题。

    金发碧眼的男人眉心微蹙,说话的语气无端冷了几分,“你的意思是,我不该来找你?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利亚。”

    自然是不该来的。

    都被吃掉了那么多的喜爱,怎么还会有动力再来找他?

    阿米利亚心下腹诽,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目前他还不想惹得江怀风太过生气,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来。

    “如果不想见你的话,现在我怎么会坐在你的面前?”

    阿米利亚轻巧地将死亡问题拨了回去,话说得好像一开始他就这么打算的。

    可江怀风清楚,如果不是他偶然遇见了阿米利亚,如果不是阿米利亚没有通关文件,恐怕这个没良心的塑料弟弟,根本不会想到要来找他。

    这次不过是有求于他,才会表现出一副乖巧安分的样子罢了。

    他觉得自己是该把话说清楚的,至少要将思考了这么久的想法——希望阿米利亚能够回到他身边这件事给说出来。

    但先前留有余地的试探被刻意用新话题带过了,阿米利亚没有回答。

    或许是阿米利亚觉得那个问题没有意义,或许是他不想回答,又或许是回答的结果很有可能会让他难堪。

    林林总总的可能性很多,江怀风此前以为自己是有能够接受答案的勇气的,可此时此刻,看着面前的人,他忽然又不是那么肯定了。

    红发少年比起初见时,容貌依旧美丽,但神色要鲜活一些,举手投足间随性自如,看向外面时眼神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好奇。

    他在好奇……

    那个谁都没有放入眼中的阿米利亚,居然真的流露出了隐约的好奇探寻之色。

    江怀风一阵恍惚。

    阿米利亚离开江怀风已经有五个月零六天。

    五个月,对正处成长期的人来说,是能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间长度。像是江怀风当年独自出门游历了几个月,想法就发生改变,决定要去废弃区成为区长一样。

    时间是不容小觑的镰刀,会残忍收割掉过去想要留下的联系。

    没有江怀风参与的那五个月,阿米利亚会经历什么?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碰见什么样的事?

    会不会有人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会不会有人让他不由自主有所改变……会不会对其他人产生类似喜爱的感情?

    江怀风都不确定。

    最初他见到阿米利亚,几面后很快从少年的言行之中判断出,这是个不懂正常感情、空有渴望的小怪物。

    如果只是如此,这漂亮的红发少年大概会堕落到红灯区之类的地方,变成供人赏玩的器物。江怀风也不必对这样的存在多加关注,投以关心。

    偏偏阿米利亚又是个直觉敏锐,心思纯粹,能在懵懂之中就获得他人好感的聪明又美丽的怪物。

    面对某种意义上是一片白纸的阿米利亚,江怀风难免起了更多兴趣,有了更多想法。他本来是想一点一点教会这个空白的小怪物如何去爱,再将自己不知何时诞生的一腔情意尽数灌输给他的。

    可正如他所知的那样,拥有敏锐感知的少年,不会任由他摆布。太多预想外的东西打断了计划。

    先是他自己患得患失的心情,再是阿米利亚对余枝的感情,最后……是那场招致他们分别的袭击。

    那天看着展露出巨大翅膀,立于高天之上的阿米利亚,江怀风在短暂的目眩神迷后,有一瞬间,大抵是后悔过的。

    后悔什么?

    大概是没有遵从本心,将原本停留在窗边的鸟儿关到精心打造的笼子里去。以至于当那只羽毛艳丽的小鸟飞离了他的窗台,飞向更高远的天空之后,只会留下盯着几根羽毛愣愣发呆的人类,沉浸在懊恼与不舍中。

    而如今更多的变数出现了。

    比起之前那些,这次他连阿米利亚到底经历了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怀风不敢去赌,他不确定自己面对这个略显陌生的阿米利亚,如果执着去要一个关于爱的结果,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明明是从未畏惧过任何艰难险阻,从未在任何危机面前退缩过的男人。

    第一次面对喜欢的人时,产生了些微的退意。

    如果阿米利亚拒绝他,江怀风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关于阿米利亚的事上,他总是拿不定主意。

    就像阿米利亚总是知道,要怎么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心交上来。

    他们或许在生物链上天生是相克的关系。

    江怀风总是会输给阿米利亚的。

    “……利亚,之前的事暂时不提,舟车劳顿你也累了,暂时留在这里休息吧。”

    区长先生的沉默不长,只是一口茶的时间。那口茶水咽下肚子,就带着那许多不为人所知的想法一起下肚,又余下了金发碧眼男人平静到好似冷静的模样。

    是了,他希望阿米利亚回到他身边。

    如今阿米利亚就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话语比这个事实更真实,也没有哪一句话比这个事实更让人安心。

    而将暂时变作永远的办法,也总是有的。

    “……好。”

    红发少年打量着名义上的义兄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便点了头。

    这场不长的对话在一种微妙的平和中结束了。

    阿米利亚确实没想到江怀风忽然转了口风,变得比想象中好说话了不少。原本看这位区长大人的架势,他还以为要将他这段时间做的每一件事都问个仔仔细细,连一点边角都不留的程度,才能被放过了。

    不知道江怀风在短暂思考中想到了什么,身上的情绪变化快得可怕,颜色一会一个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阿米利亚干脆不去看,等着江怀风先出招,再做应对。

    倒是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堪一击,或者说,自己先投降了,压根没让他出手。

    这是件好事,他不用再费心力回答那些弯弯绕绕的问题,也不必试探江怀风的想法,更不必为了在这里拥有更好的生活,约定一些条件。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就连他随口问江怀风为什么来找他,以及过去在做什么,都得到了详尽的回答。

    老实说,之前阿米利亚见到江怀风时,怀疑过对方是不是虞仞派来的追踪者,又或者是不是他无意中泄露了情报,才让江怀风找了过来。

    但江怀风的回答有理有据。

    过去的五个月里,他大部分时间窝在废弃区处理上次教团袭击事件的后续。教团炸了废弃区的地盘,作为废弃区C区区长,江怀风自然会想办法找教团的人麻烦,狠狠出口恶气。

    除此之外,阿米利亚作为神之容器身份的泄露一事,更花费了他大量的时间精力处理。一般的民众还算好处理,被江怀风杀了的其他区长才是问题的源头。

    群龙无首,必起灾祸。顾不上对C区的问责,其他区的区长死了,必有接替者,在没有明确接替者的情况下,区长们手下的派系战成一团,混乱便从上方开始蔓延,下方本就勉强维系的秩序顿时崩溃。原本还能明哲保身的C区身为废弃区的一份子,同样很快就被迫卷入了纷争。

    为了减少伤亡,解决其他区带来的问题,江怀风提前开启了自己的计划,仗着极强的武力值以及不俗的下属队伍,一个区一个区打了过去。

    最后,努力了四个半月的结果是,ABCD区仍是分区管理,但在这些管理者之上,还有一个江怀风。

    江怀风成为了废弃区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整合了这么大一片区域,这些时日江怀风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如果不是能力者体质强悍,以及属下的再三死谏,大概早就倒下去了。偏偏他还惦记着自己不知道去哪了的义弟,将废弃区的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就果断踏上了北行的道路。

    选择北境作为第一目的地的原因很简单。江怀风没有忘记,阿米利亚曾经在他面前表现出对世界上最强者的兴趣。

    而那时他回答的是北境元帅。虽然这是个事后让他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的回答,但好歹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可以利用的线索。

    如果阿米利亚对最强者的兴趣没有消失,或许他还会来北境。

    抱着这样的想法,江怀风边走边找,一路北行,最终,在大雪纷飞的北境关卡口,找到了他灰扑扑的,羽毛亮丽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