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1 章 意动

    初微敏感的发现,只不过短短一瞬间的功夫,陆峥的气场就变得和方才有了很大不同,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

    今日是难得一家出游的好日子,初微也不想因此事破坏了陆峥心情,便主动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那日听大嫂说起,徐知让这两年在省城官学读书成绩不错,已经拿到了广文馆的入学名额,徐家夫人年后就要进京陪着徐知让读书,可是真的?”

    陆峥果然神色缓和了些,点头应了声“是”。

    林初微抬头,不知道要怎么和徒弟说杨少连的事,还有她要离开国公府的决定。

    陆今安好像猜到了她所想,说道:“舅舅的事师父不用烦忧,他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游离的视线一下定在陆今安脸上,林初微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敢设计折辱你,我就杀了他。”他平静得像拂去衣袖上的一缕飞灰。

    “其实未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师父,若我不在,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可就算他在,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不过是换了一个人而已。

    林初微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劫难已经发生了,不过这一生已劫难重重,不缺这一桩。

    若昨夜阿霁没有来,原本该是杨少连……

    那张脸一浮现在脑中,林初微自觉错了,一想到就恶心,若是真的发生了……

    杀意抑制不住要涌上来。

    不对!

    林初微心中惊惶,忙打住将阿霁拿来和杨少连比较的心思,太过荒诞。

    杨少连既然死了,下药的事到此算彻底结束,别再去想!

    但她仍旧震撼于阿霁的果决,“可他毕竟是你的舅舅……”

    陆今安漠然:“他是过继的。”

    “就算如此,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阿霁,你仍旧是弑亲,要杀他,也该由为师来做。”

    她是江湖人,事发了躲回山里去就是了。

    原来不是责怪,而是担心。陆今安总算笑了,“师父会说出去吗?”

    “什么?”

    “徒儿弑亲之事。”

    林初微愣了一下,说道:“不会,他死就死了,只要你能安然无恙,为师自不会说什么。”

    今夜相见到此时,陆今安终于有了一点温柔的笑影。师父在乎他。

    可是徒弟这么轻易就将杨少连杀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不免出现在林初微心里。

    阿霁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酷果决许多。

    是原本如此,她从前未见过,还是建京的风土让他不得不如此?

    但这份冷酷是为了给她讨回公道,处于庇护之下的林初微也说不出什么来。

    放在从前,林初微一定要细问缘由,可现在……

    床上做过的事于二人身份而言太过诛心,下了床,心难免生出隔阂来。

    “昨夜……”

    听她主动提前昨夜,陆今安心跳漏跳了一拍,凝望着,等她说下去。

    林初微揪着袖摆,躲闪他的视线,

    “你是因何中了药?”白日她粗略听过,没有细问。

    原来是这事,陆今安期许消散,前倾向她的身子慢慢坐正,

    “徒儿见有人拿着太子的令牌来传唤,就去了宛丘别院,不料是晋国公主拿了太子的令牌,她在香炉中下了药,和师父那种无异,徒儿中了药,担心出事,就匆匆回来寻师父,想知道师父有没有法子救我……”

    后来的事就不必说了。

    林初微救不了他,反而一同滑落了深渊。

    她叹了一口气。

    说到晋国公主,林初微想起小葵花提起过,似乎要出嫁了,她这个关口做这样的事,就没考虑过任何后果吗。

    她问:“你不喜晋国公主?”

    “不喜。”

    “不喜也好,她所做之事实是在害你。”

    陆今安气得笑了一声,惹得林初微看来,疑心自己是说错了什么话。

    但陆今安又乖巧应她:“多谢师父教诲,徒儿知道了。”

    “嗯……”她胡乱点了下头,“还有一件事,其实为师昨日已和小葵花约好,她想请为师到西越侯府住一阵子……”

    林初微斟酌着词句,可无论怎么说,在这个关头提出来,都像要落荒而逃的样子。

    陆今安的笑慢慢消失,一时不说话,垂下眼尾,像在思量,思索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被抛弃。

    林初微差点心软,忘了身上的疼痛,说自己去不去都行。

    她咬住舌尖,将话说下去:“我就去住几日,和小葵花一块儿住也也方便出游,免得她日日来寻我。”

    “是真的。”她强调。

    他才幽幽说道:“好,徒儿派人去知会师妹。”

    说完,屋中又静了下来。

    林初微已然无话,往日的问候和闲话无法现在说,她没有那份从容。

    陆今安将一个胖肚的小白瓷瓶放在桌上,“伤药。”

    什么伤药?

    她何时受伤……

    林初微反应过来,脸慢慢红了,脑子又回了蒸笼里沸腾,差点要把药砸徒弟脸上。

    放下之后陆今安就离开了,留了一室静寂予她。

    林初微久久地独坐在那儿,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平静之后,她握住那个瓶子,心口反而跟堵住了一样难受。

    大徒弟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师徒相互扶持,情谊极深。

    林初微自幼失怙,最为珍视的就是师徒之情,两个徒弟填补了她在亲情上的缺憾。

    一想到往后再难坦然与阿霁相处,连他脸上的伤,做师父的都无法坦然去关心,林初微怎么可能不难过。

    —

    檐铃响了几声,近山近水凛起精神,跟上了沉默的主子。

    陆今安提着装药碗的食盒往前走,手下的人伸手来接,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亲手将避子药送给心上人的滋味,很不好受。

    他与师父发生的事,是她想尽力抹去的一切。

    未盖严的盅碗擦撞出声音,原来落荒而逃的其实是他。

    迟钝如近山,也觉察到了气氛的沉闷。

    主子到底不过十九岁,大事上再是运筹帷幄,一旦涉及到女师父的事,还是拿不出那份从容应对。

    积雪压断了一枝枯竹,陆今安的声音在寂寂长夜里响起:“去岁师妹不是跟一个江湖人薛九针打得火热吗?”

    近水答:“是有此人。”

    “你派人知会他,就说师妹归京了,尽快些。”

    “属下明白。”

    —

    第二日,一个兴冲冲的身影冲出了客院,没多久,就窜进了青舍里。

    “主子,主子!我回来了。”近山止不住高兴地喊。

    近水喝住了他:“吵什么?待会儿大夫人一时三刻就要派人来催了。”

    “是,是……”

    近山站定,受了训斥脸上的笑也不见减少。

    陆今安提着外袍走出来,边穿边问:“师父为何找你过去?”

    “是!女师父问起了世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让属下带了药回来,嘱咐世子的伤口不要沾水。”近山一气儿说完,将手里的瓷瓶奉上。

    药膏陆今安这里不缺,师父一定也知道。

    她让近山将这瓶药带给自己,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师父始终是关心他的,不管发生什么。

    陆今安接过药瓶,感觉到外头初春已至,几缕柔风吹散了眉头的愁结。

    “你怎么说的?”

    近山难得有了机灵劲儿,“属下将主子在养荣堂说的话都告诉女师父了,她知道了主子的伤是为维护女师父得来的。”

    “嗯。”

    见主子终于开颜,近水趁势开解道:“女师父一定是在意主子的,只是事情一时发生太快了,怕是吓着她了,可即便这样,她也放不下主子,主子受一点委屈她都要过问,根本没法冷眼不管。”

    是啊。

    陆今安当然了解他的师父。

    他从十一岁与她相伴,太知道师父的生活有多单调,她终年守着多难山上的三间茅屋,不谙红尘俗事,师祖去世后,身边只得他和师妹并两名老仆。

    她拥有的东西就这么多,怎会不珍视呢。

    自己在师父心中分量绝对不轻。

    可惜不是他想要的位置。

    那位置原来早被别人占去了……陆今安垂目看手中握紧的瓶子。

    不过周凤西始终不能违抗皇命,和曹家的婚事甚至是他自己求来,以作换取前程的助力,这样的人,实不值得师父留念。

    从前还是以后,陪在师父身边的只会是他。

    知道师父舍不下他,陆今安又拾回了耐心,就算此次没有达成所愿,也不失为一个契机,让师父不再只把他当一个晚辈看待。

    他会慢慢扭转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

    陆今安将药瓶放在怀中,眉目舒展:“走吧,该去外祖父家中了。”

    —

    林初微半点不知陆今安心中所想,昨夜为着要不要过问徒弟伤口的事,她真是纠结了一夜未睡。

    因不敢与人说,眼下也没人替她拿个主意。

    滴漏一声一声催深夜色,林初微撑着下巴,手指在卜卜的白皮毛里滑来滑去,碰到了一条凉丝丝的东西。

    拨开来看,是一条项链,不知道是谁给卜卜戴上的。

    她的妆台从不放首饰,林初微捧起卜卜的脸:“卜卜,你是不是钻了府上哪位夫人的妆匣?”

    卜卜睁着葡萄大的养精,歪着头看她。

    “嗯……本青天瞧着你不像偷的,一定是谁把它掉雪地里了,明天我帮你问一问,还回去好不好?”林青天摸摸它脑袋,断了案子。

    卜卜“感激涕零”地上来蹭了蹭她的脸。

    “不过这项链要借我用一下。”

    林初微不待卜卜“同意”,从它脖子上解下珍珠项链,凑近了烛台,项链上的珍珠颗颗圆润可爱,在烛台下晃着柔光。

    她一颗一颗地数:“去问,不问,去问,不问……”

    “不问……”

    林初微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真的是最后一颗。

    所以就不问了吗?

    无视她的徒弟不知在什么地方,受了什么人的欺负?

    她将项链搁在一边,倒回床榻上,喃喃道:“是老天爷让我别问的,睡觉!”

    一大早,林初微坐在妆台前,眼下是淡青的。

    真的一夜没睡着……

    伺候林初微的女使还是觅秋,前夜她出了门就被捂晕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就算知道,也不会多问。

    林初微看到照常送来的朱钗簪环,胭脂水粉,梳发的动作一顿,对女使说道:“去将世子的随从近山请来。”

    晨雾还未散,近山就到了。

    林初微终于知道了阿霁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为她顶撞了大夫人……

    若她不问,阿霁这份委屈岂不是要一直藏在心里?

    比起这个,林初微更不懂杨氏为何要对自己亲生的孩子一再打压。

    大夫人看来并不那么慈祥,甚至对待阿霁到了刻薄的程度,要是打小就这样,难以想象阿霁在府里是怎么过来的。

    尤记那日在安德寺,他独自举雪跪在小楼上,昨日被砸了头,还有更早之前,刚上多难山时的阿霁,内向寡言,难以亲近……

    更有许多是她这个做师父却都不知道。

    林初微感到一阵心疼和内疚。

    她起身,从带来京城的行囊里找出一瓶药膏,对近山说道:“辛苦你跑一趟了,请把这个带给阿霁,余下的事,我会自己去问他。”

    或许阿霁不需要这药,林初微只想借此告诉他,师父永远不会疏远,不管他。

    近山拿到了药瓶,非常开心,“是!女师父还有别的吩咐吗?”

    林初微摇头。

    原是忐忑的心情,看到近山一阵风似地跑出去,突然安宁下来了。

    这两日徒弟的忐忑只怕不比她少。

    他大概也担心和她生了嫌隙,不复从前师徒的亲近吧。

    等等,方才近山的反应……

    阿霁无故消失的一夜,他的随从一直跟着,是不是也知道?

    林初微呆呆地睁着眼睛。

    不能细想!绝对别去想!那是阿霁的事,他会处理好的。

    “师父!”

    “呀——!”林初微差点在盖箱子时夹了手。

    “小葵花,你怎么来了?”

    可有些念头一旦出来,就像春日播下的种子一样,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那日弘文阁御前奏对的确是起因,后来杨夫人的拦路更让他意识到,原来陆家一直处在这样一个高压的环境里,一旦没了皇帝庇护,杨家的恨意就如汹涌而来的海水般,将林初微吞噬,也一定会有比今日更过分的事情发生。

    他眼前总不自觉地会浮现出这日清晨,初微坐在窗边落寞而担忧的神情,对于杨家的挑衅,他实在不愿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忍下来。

    他从来都见不得她受委屈。

    第 162 章 恩怨

    临近年关,京中的世家夫人们都渐渐忙碌起来。

    年节下的人情往来和送礼业务从前大都由陆老夫人统筹,大嫂王姒执行,今年也是一样。

    初微只需往祖母这边跑勤快些,必要时候跟着大嫂出出面,其他不必过多操心,倒也省了很多事情。

    过了小年之后,新年前的准备工作就完成得七七八八,这年头陆峥没有寒假,陆今安没有轮休,都要照常出门。

    皇帝已经决意对梁国宣战,而陆今安作为参与粮草调度部门的负责人,并不需要在此时前往前线,虽然这些日子忙碌了些,总不着家,但好歹能一起过年,初微也就原谅了他。

    这日清晨,陆家父子前后脚离开后,初微想起还有昨日内廷司送来的吉服需要试穿,谁知还不待她去往寝屋更衣,就见周嬷嬷快步走进来道:“太后宫中来人,说是要请夫人跟他走一趟。”

    今日过来府上的,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白面太监。初微从前被太后召去仁寿宫训话时,也曾同他打过一次照面,知道此人名唤崔澹,是仁寿宫中的管事太监。

    初微从素月手中取过荷包递到崔太监手中,寒暄几句过后询问崔公公今日过来府上所为何事。

    崔澹不着痕迹地收下红包,只是言语上还算恭敬客气,实则也没透露什么有用信息:“太后想着许久不见夫人,有几句话想要当面叮嘱,还请夫人跟咱家走一趟。”

    自己跟仁寿宫之间的关系,初微心里头门清儿,而她前段时间又刚刚得罪了杨夫人,这次入宫太后大概率是要发难的。

    只是对方是太后,是这个世界最高权力统治者的养母,她承担不起抗旨和不敬太后的后果,心中再是不愿,也只能应下。

    上次被召去仁寿宫时,太后也只是对她放了狠话,临近年关,又是在宫里,想来太后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临行之前,初微对着周嬷嬷交代,“太后让我进宫一趟,大概有什么话想当年吩咐。若是二郎今日下衙回来得早,嬷嬷便同他说一声,莫要让他担心。”

    周嬷嬷虽然并不知太后和初微之间的恩怨,但也听说太后和五皇子走得很近,在朝中没少针对陆今安,再看初微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便能想象得到她这趟行程的不易。

    “我都晓得,夫人当心。”若真要说可怜,慧嫔岂不更惹凄怜?

    好在今日之后,应当会好过不少。周锦来来回回地跑腿捎信,人已气喘吁吁了。就指着等人回信的空当休息休息。

    和上回一样,仙都殿的众仆照旧没一个敢拦的,只能干站着。毕竟人奉的可是圣上口谕。

    尺素彻底不明状况了,这样的事前所未见。

    娘娘这会儿不该陪驾在侧,如何能容旁人与陛下屡屡书信往来,林氏本事竟这样大?

    况且周锦既都摸到了仙都殿,那定是林氏已用什么法子告了状,陛下不说要放人,却只传书又是什么意思。

    再则信是送到仙都殿的,给的却是林氏,又要让娘娘往后如何立威!

    她焦心如灼,顿觉这林氏就像个烫手山芋,送走自然不行,留下也要教人如蹈薄冰,战战兢兢。

    偏阁内。

    林初微铺展开满纸墨字,她与陛下一来二去之间,纸上已留白无多。

    最中央,是一个墨饱汁浓的大字:意。

    是她最早呈递圣上时所写。

    只此“意”字,别无其他。

    无赖杏花多意微,数枝穿翠好相容。

    她猜了意字,也猜到了,唯有如此,隋安才会把东西送到那个人面前。

    若明着求援,别说隋安不会代为上递,就是陛下看了,也断断不会偏帮她。

    妃嫔间的小打小闹,他怎么会管?

    况且,眼下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哪及柔妃?

    所以她呈上去的,只能是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关乎他们的约定——他说过,要下回相见时,才会告诉她是什么字。

    她将它写作请见的折子,是急着讨这个“相见”来了。

    不过,既递了请见的折子,她却不能亲往,若陛下好奇多问一句,也自能顺理成章地将她被拘困在仙都殿的事上达圣听,又不至于让隋安难做。

    若不曾问起也无事,他那时说给出封号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柔妃白日伴驾,晚上陛下却召幸于她,也足够教柔妃膈应。

    至于这番传书,算是意外之喜,也教林初微也识出了帝王的劣心。他把批写好的折子又让人送回来,不就是摆明了告诉她,他知道她在这里了,却不准备帮这个忙。

    不肯帮忙,倒宁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暗通款曲”。

    第一次送返时,意字底下的御笔朱批写的是:为何猜意?

    林初微便答:这字好看,与妾最最相关;又不见被用作过封号,与陛下一样,世无其二,正可成一双。

    而这一回,上头写着:卿卿若能即刻出现在朕眼前,那朕今日就可多一位意嫔了。

    这是要她,自己想办法脱身?

    原本林初微想的是,旁人不知封号的事是她与陛下有约在先,只见她累日来往蘅兰轩送东西,陛下非但不罪,还赐下封号,便知道陛下其实并无多少厌弃慧嫔,也不至处处打压了。

    而今却除了封号,还有晋位,或还要谢过柔妃折腾了这一遭。

    四时亭中。

    萧无谏此前听周锦捎回的话,就知自己又被这小女子利用了一次。

    他居高临下,意态懒散:“林卿来的有些许迟。”

    像责备,又不见怒意。

    林初微:“道阻且长,自然慢些,妾也是好不容易才来的。”

    柔妃见这盈盈拜倒之人,起初是一惊,后则浑身都要气的发抖,偏偏在帝王近侧不好发作,只笑着咬字:“林妹妹怎么来了?”

    却听帝王一声笑。

    柔妃恍然

    帝王与林初微纸笔暗通之际,柔妃只以为他是在批复什么奏疏。

    而周锦捎话回来复命的那时,柔妃正因不甘于上一支舞颇有瑕疵,即便后来接续上了,也难免僵涩,故而重振旗鼓新起了一支舞,不曾听到他说了什么。

    直到见到林初微,这里头的桩桩件件,弯弯绕绕,才仿佛一下子被疏通了。

    但又不甚明通,总归等晚些时候她回去,问过尺素,就知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隋安交叠在腹前的两手,掌心已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是替亭中三人捏了一把汗。

    他代呈那纸折子的时候,可没想过会有这二妃伴圣的场面,以为最多是陛下想个法子把人从仙都殿救出来也就是了。

    陛下一向不喜如此左右逢源,一个就够难应付了,而今却该留下谁,还是委屈委屈自己,都留?

    “外头春景诱人,妾抄书乏了,便想出来走走。”林初微不紧不慢回柔妃的话。

    她虽未直言是被柔妃以抄书的名义扣在了仙都殿,可在座三人谁心里又不清楚。

    可今日陛下却允许林氏入亭,他的偏心已显而易见。

    那自己何不干脆就做了那个解语花呢?

    也省的仪容有损的时候让林氏占了便宜,还能教帝王且怜且愧,换得晚上侍寝的机会。届时鸳鸯帐中,侍上也不必如此忐忑……

    就是陛下没明确应承她晚上会来,又叫她有些没底。

    即便知道他不会因后宫妇人间小争小斗就生气,可若是坏了在他心中的印象,仍有见弃于君王的风险。

    一直到仙都殿前,柔妃才堪堪冷静下来。

    想到今日的事必已有不少人看到,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传开去任人说三道四,她得先发制人。

    柔妃回头,把一个缩着脑袋,正惶惶不安的太监叫到了跟前。

    林氏想争宠,她就要让林氏知道,在这宫中,历来受宠的女子都会是众矢之的。

    有本事争,也得有福气享。

    另一边,隋安正因柔妃的主动离去有些咋舌,他揣着手纳罕了许久,这可与这位娘娘素日在后宫中目下无尘的作风不符啊!

    不过他方才也算看出来了,林美人和陛下说话的时候,柔妃娘娘竟像个局外人似的,这样说来,似乎离开也未尝不是高明之选?

    隋安抬头看去,柔妃这一走,亭中终于不是不尴不尬的三人了,气氛都惬洽不少。

    林初微把喝了半杯的龙井捧在手中,闻着清标的木叶之气。

    大约是说的话只需教身边一人听到,她声音都轻了不少,低低道:“妾说错了,该是十八卷六十万字。”

    顾甫之的山水志,只有十八卷六十万字,而非二十四卷八十万字。

    柔妃不知这是错处,是以无动于衷,既未读过,又何谈喜爱?

    可有人却捉到了这错漏,才会那样轻笑了一声。

    见林初微有意扮出委屈情状,且扮得还异常拙劣,萧无谏冷眉一挑,“抄书,已是不与卿卿计较,卿卿该知足。”

    柔妃往日在后宫弄出的动静又何止这些。

    林初微不满道:“妾怎么觉得,陛下对妾比对旁人凶多了。”

    太极殿中初见,他就一副要治她失仪之罪的样子,可对柔妃,至少不曾明彰着这样的冷色。

    但若要说宽纵,也不像。

    杨夫人原以为有太后撑腰,今天谈判定能一切顺利,却不成想这林氏当着太后也这般不留情面,不做丝毫退让,一定要争个高低。

    眼见着大嫂被情绪裹挟,忘了最初目的,太后出声道:“好了,都少说两句。林氏,你母亲也正是有怨气才会地下不安。你既然念着你的母亲,想要在她身后尽一份孝道,不如想法子全了她在地下的安宁。”

    初微越发的有些听不懂:“太后此话何意?”

    太后对着身边云霞使了个眼神,云霞会意,将法师留下的经文呈给初微:“陆夫人,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令堂再大的怨气应该也已经消了,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办法,夫人就代令堂把身后事尽了吧。”

    第 163 章 坚定

    初微将经文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完,大概也就明白了究竟怎么回事。

    太后被杨恽托梦,说是因为姜漓的怨念导致自己不入轮回,苦苦挣扎,需得由其至亲之人跪经七七四十九日,代为原谅,才能让他得以脱离困境,早登极乐。

    初微也没想到这几人行事竟能如此荒唐,干尽了亏心事不够,还要按头别人去原谅。

    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但这关乎生母性命和遭受的冤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妥协的事情。

    再者经卷最后几行是梵文,她完全看不明白,不知道最后的流程究竟是什么,会不会有亲属祭天之类的谬妄要求。

    而现在太后和杨夫人明显是需要她来做这件事,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也就是说,事情未曾完成的时候,她活着才有价值,有谈条件的资格。

    如果她屈从答应对方并完成这一系列要求,没准就会被她们杀人灭口,拿去祭天。

    毕竟这两个老妇人状态已近乎癫狂了,为了那死鬼世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所以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这个头她绝不能低。

    初微将经卷放回托盘之上,努力不让声音中的情绪太过明显,“我从没想过原谅杨恽,也没资格代替母亲原谅他,此事我不成,太后还是另请高明吧。”

    相信姜氏和原身都不可能原谅杨恽,她也一样。

    “这事由不得你。”太后厉声道,“云霞,带她下去,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送她去佛堂跪经。”

    前世的初微成绩优秀,性格开朗,不论家中还是学校,来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所在,从小到大重话都没挨过几句,更不曾有过被处罚被关小黑屋的经历。

    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嫁过来就是当家主母,太婆婆念着她和夫婿分居,守在家中不易,对她一向宽和,即便中途经历过几次风波,也都还顾及着彼此体面,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处罚。

    这可以说是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有被关小黑屋的经历。

    眼看着到了饭点,看守之人也没有任何要给她提供饭菜的倾向。

    而对于现在的她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饿,而是冷。

    这是位于回廊尽头的一处房间,潮湿阴冷,而她方才进屋觐见太后之时,为了表示尊重,就脱了外头大氅。几天不吃饭她还能靠得住,只是这寒冬腊月,冻上几日不知会如何。

    初微蹲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尽可能的让自己暖和一些。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也算是男主战队的主力队员,她不能交待在这里,一定要好好活着出去,等着看太后和杨家的下场。

    隋安一听,看了眼不远处歌舞相欢的帝妃,瞬时觉得这分量轻薄的东西竟万分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团锦簇之中,柔妃一扬袂又一拧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后、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惯来看不上以歌舞娱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从见过一次天子那痴醉的样子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对她也露出那样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晋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场。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欢,那这舞便也似乎没这么不堪了……

    善婕妤盛宠之时,柔妃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可她既大势已去、不足为惧,自己又苦练了近一年,兴许就能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想到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为卖力。

    可惜花枝纷错迷眼,纵使脉脉相望了好几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终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脸色一变。

    陛下这个时候,竟还要处理政事么……

    四时亭中。“簌簌,琼钟,小禄子,这两日,你们帮我暗中留心一些,谁手脚懒怠下来了,谁又生出了旁的心思。”林初微将三人叫到了里间,给他们下发任务。

    春汛将至,江都是个多水的地方,周边的郊镇历史上发生过好几次水患,今上即位以来,曾屡次大刀阔斧兴修水利。

    这几日又在令钦天监观天测雨,一面着人巡检河流水情了。

    故而一直都不曾临幸后宫。

    原本林初微作为新秀中头一个承宠的,底下做事的人该更为归心趋附,努力办事才是。

    可问题就出在林初微什么赏赐都没落得,还成天让人去给慧嫔送东西上。

    自史以来,新妃的第一次晋位都是容易的,若是合陛下心意,那初次承宠之后就高升的也不在少数。实在没有晋升,奖赏总有吧?

    起初打算观望一阵的宫女太监们,见几天下来都毫无动静,也逐渐坐不住了。

    如今又出了慧嫔的事,主子竟是个拎不清的,哪有背着君王心意行事的?这更让他们忧心前途。

    簌簌不止一次听到过闲言碎语。

    昨儿她刚一出屋子,就听见廊下莺时在同人抱怨:“陛下都说了生死不论的人,主子怎么还能上赶着巴结,讨陛下眼嫌心烦呢,这不是不给我们底下人活路?”

    煽动起好些不满的声音。

    气得她冲过去将莺时揪着耳朵训了一顿,恶狠狠警告:“再乱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簌簌原本骂归骂,倒不打算将这事捅到林初微跟前,一是怕林初微听了心烦,二来也有些不齿于告小状,何况莺时家里境况不好,就指望着她每个月寄银子出去,若因这事被赶走……

    可林初微说:“你我如今走的是一条性命攸关的路,不容一点闪失。这宫里的善良本就难得可贵,不要用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簌簌这才将莺时的名字报上。

    说来也只有簌簌、琼钟和小禄子知道林初微其实并未真的承宠,赏赐之事他们倒不急。可慧嫔的事却也着实让他们糊涂了,林初微不愿多解释,只道:“再过些时候,自见分晓。”

    而这几人中,小禄子正是因为知道林初微那日葵水已至,却一直严守口风,因而得到了信重。

    月下阁最终能留用的,都必定要是经得起考验的“自己人”。

    林初微没有选择在第一天就敲打宫人立威。若是一个个都不及早露出马脚,又要如何披沙沥金,去劣存优呢?

    莺时之后,还不到半天功夫,便又被小禄子抓到个小太监,竟偷偷给虞才人身边的人递好处。

    大约这些人也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人暗中盯着了,行事还不算太谨慎。

    说来虞才人近日风头也颇大,自新妃头次请安之后,不知怎的她就和柔妃搭上了,柔妃走到哪,她就跟到哪。柔妃也竟不撵她,看来是已将她收在麾下。

    不过那小太监盯上的可不是虞才人身边的位置,而是柔妃宫中的空缺,想借虞才人的口为自己美言罢了。

    小禄子道:“奴才听说,柔妃宫里新近不知怎的死了个得用的太监,说是暴病而亡。不过也有人猜测,是犯了事被柔妃打杀了,只是寻了个暴病由头堵众人的嘴。”

    “好像是唤作王世的。”

    当陛下吩咐备墨的时候,隋安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起先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帝王观舞的时候替林美人送信。

    再前途朗朗,眼下那也只是个美人不是。

    可当他从小禄子口中得知林美人不能亲至,是因为被柔妃娘娘关在了仙都殿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

    对柔妃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办差事的,不送这信也落不到好处,送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但对林美人而言,若是能救她一次,那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再说送了顶多是个打扰之罪,若是不送,万一林美人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担得起罪责。

    隋安立时有了计较。

    不过萧无谏刚看完的时候,只将这纸收在了一边,大有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不由教隋安好一番纠结。

    若陛下未问,他却主动将林美人的处境告知,立场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在帝王面前明晃晃地偏帮某一方,可不是他的为宦之道。

    “她人呢?”

    好在,萧无谏很快问起。

    隋安这才笑着把小禄子说的和盘托出。

    萧无谏听完,却不提要救人一把,也并不质问柔妃,只说备墨。

    也幸亏不远处就是藏书楼,隋安就近就找来了文房四物,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待到御批落成,隋安笑吟吟接过,心也踏实了。

    正要将折子重新交还给小禄子,才见那小太监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竟是个不懂事的。

    “让周锦去送。”萧无谏却像是看破了他的想法。

    “是。”隋安不敢有误,忙把自己的小徒弟喊过来。

    也是这时才如梦初醒,不指派个能代表御前的人,东西又怎么顺利及时地送进仙都殿呢,陛下是连这个都替林美人考虑到了。

    于是当即竖拇指对人夸到:“陛下想的周到。”

    萧无谏没理会他的马屁。

    另一边,亭中这样动静连迭,柔妃跟着一再晃神,舞步终于在频频旁顾之间尽失了章法,差点踩着自个儿裙子,人狠狠一踉跄。

    她慌张地朝帝王看去。

    本以为他一心两用,不会发觉,却见帝王已立起,朝这里走来了。

    柔妃便也不再跳了,紧着眉头乖乖认错:“妾技艺不精,没跳好,陛下可别恼妾。”

    萧无谏停在几步之外:“是爱妃的心乱了。”

    柔妃见他不生气,这才缓过劲来,娇送一声嗔笑:“还不是因为陛下,看妾跳舞都不专心,还忙着处理别的事……”

    萧无谏没接这话,柔妃正想上前靠他近些,却听萧无谏道:“朕还等着爱妃跳完,做事当善始而终。”

    不知是那个善字刺着了耳朵,还是想要同人亲近却被打断,柔妃总觉有些如鲠在喉。却还是竭力保持着笑态,重新退回了原处,曼声道:“那妾就继续了。”

    萧无谏也就傍花而立,负手观她弄姿弄影,直到周锦急吼吼地带着信回来,他竟折返亭中,又批改起来……

    前几日岑夫子家中有事,所负责的那门停课了几日时间,今日恢复上课连补三堂,陆峥回府之时天已擦黑。

    陆今安一早就叮嘱过了周嬷嬷,夫人失踪之事暂且不要告知陆峥,只说今晚有事在外不回府中用饭,让陆峥在书房用膳之后自行复习功课。

    陆峥原是过来正院陪初微一起用膳的,一听这话便觉得事情不对。

    不管她要去到哪家用膳,身边总要带上贴身服侍之人,而如今初微身边的几个侍女都还留在正院,并未随她出行,且能够明显得看出状态不对,一脸焦虑。

    他随后又让轻尘问了门房和马房,门房说夫人出门去了,马房那边三辆车子却都停在家中,只有父亲方才出门时用过一辆,如今也已回府归为。

    从这些现象可以分析得出结论,林初微此行不可能是普通的出门拜访,更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见陆峥忧心忡忡的找过来,陆今安便知他是发现了什么。

    他原想着陆峥身世特殊,不宜再生事端,就没有将事情告诉他。

    既然陆峥有此洞察力,注定瞒不住他,便也无需隐瞒,让他在盲目猜测里胡思乱想反而会更加不安。

    一想到带走初微的人是太后,陆今安心中就有说不出的慌乱。

    万一太后恨姜漓入骨,对初微起了杀心,那便是无可转圜的结局,最后处理结果大概也会跟汤大人湖州遇刺事件一样,皇帝不光不会对太后和杨家施以什么处罚,反而会为了母家清誉粉饰太平。最多就是冷待上几日,等用到了怕是又要扶起来。

    就算日后寻机报仇了又能如何?初微的人已经不在了。

    陆今安如今心神不定,脑子里一团乱麻,几乎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顿觉陆峥此时过来也是好事,还能帮着分析一下。

    想到这里,他也就对陆峥说明了今日情况。

    陆峥也认同陆今安的观点,承恩公府一定参与了此事。想到杨家这些年来在外的名声和报复政敌的手段,陆峥只觉脊背发凉。

    “上次和母亲一同去杨家之时,半途之中就遇到杨夫人对母亲出言不逊,又是太后宫里派了崔公公来接人,想来同他们脱不了干系。父亲可有派人去承恩公府打探?如今可有了消息?”

    “黄添已经着人去了承恩公府,大概再有半个时辰就有回信。”

    “半个时辰……”陆峥再次心算了一下初微离府时间,“倘若杨家无事也就罢了,若是当真跟他们相关,不如就想法子‘打草惊蛇’一下,父亲觉得可好?”

    第 164 章 理解【一更】

    半个时辰后,黄添折了回来,对着陆今安和陆峥道:“承恩公府这几日的确有些反常。”

    陆峥心里着急,不等父亲说话便抢先问道:“黄先生此话怎讲?”

    黄添有些不确定地看了陆今安一眼,见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才对着陆峥道:“杨夫人前段时日为着先世子杨恽冥诞在外奔波,这几日却转了性子,频繁去往宫中,每每在仁寿宫中一待便是半日,今儿更是整整消失了一天,直到入夜后才回到府中,还发了好大的火,怎么看都有些不对。”

    陆峥再次追问:“这消息来源可是可靠?”

    此刻更是拿下巴尖对着人。

    一旁,簌簌听她说得不清不楚的,梗着脖子问:“什么事,非要我们美人过去?”

    尺素剜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也不是我能答的。”

    “姑姑带路吧。”

    林初微已然起身,用眼神安抚簌簌。既然不能不去,又何必多问?

    王世……林初微若有所思。

    小禄子又道:“这小太监家私颇丰,又善于打点。想是柔妃宫中此前一直没有位置空出来,他才来了咱们这儿,现在可算逮着了机会,又见咱们这儿前途不甚光明,正好跑了。不过奴才觉着,柔妃未必会要这等吃里扒外的奴才。”

    林初微却是玉眸幽深:“他虽选错了时候,也不见得柔妃就不要,多盯着他些。”

    柔妃到现在都没有来月下阁找她麻烦,那就是还有所忌惮。既然还将她视为对手,那敌手身边一个白送的眼线,她要是柔妃,必定就笑纳了。

    因为君王的久未眷幸,在这林春三月,后宫也竟和结了层冰碴子似的,处处凄凋,晨窗边都多了好些望远怅思的怨女痴妇。

    众人意兴懒懒,心情冷落。

    偏偏本朝早有规定,若妃子无召,又非什么紧急情况,主动去太极殿请见,则需要将理由先一字一字地写明白了,和手持朝笏觐见的大臣似的,正儿八经地把折子递上去,待陛下批阅过,再决定见不见。

    这样的方式,又要如何诉说柔衷呢,于是大家也只能翘首盼着。

    终于盼到这天,有人远远看见,帝王的御驾出现在太液池边。

    尺素很满意她的配合,在侧前引路:“我们娘娘还让我问美人一声,她有些好奇,美人送上去的,究竟是什么书?”

    实则头一次请安的那日,后来也有妃子问起林初微给陛下送了什么,才能得到这新秀中承幸的第一人的殊荣。

    林初微也“照实”回答过:“是半本话本子。”

    而今尺素又问了一遍,林初微也就再答了一遍:“半本民间话本,柔妃娘娘也有兴趣吗?”

    尺素见她不肯具以实告,厉色道:“美人这样回答旁人便罢了,想以此糊弄我们娘娘怕不能够。半本话本子或能吊别人胃口,但恐不足博得帝王青眼吧?”

    两人走过之处,青得发黑的宫砖的缝隙里,一夜又生春苔。路上行人经此,总要慢下脚步。

    几个宫娥正兴致勃勃说起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的事,正撞见林初微和尺素,赶忙敛息收声,靠边行了个礼。

    “姑姑这是在审问我?”林初微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人也听见:“不过,连柔妃娘娘的宫女言谈之间,对圣心也竟这样了解,看来娘娘此刻人未必在仙都殿了。”

    宫娥说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柔妃又岂会错过。

    尺素脸色一变,不知是因为林初微当众挑明了她话中的疏漏,还是因为自家主子的行踪被猜到的缘故。

    脚下陡生一点促迫,走快了些许,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美人折煞奴婢了。至于娘娘在不在,美人去了便知。”

    林初微目不旁视:“姑姑既怕被折煞,那便更该知道,有些事,不是姑姑该问的,也不是我乐意答的。”

    林初微的声音鲜少这般刻意凛冽下来,一时仿佛漱过白石的春涧水,初初破冰消冻,悦耳之余,却要冷得掬水的人满掌冰凉。

    哪还有之前的客气。

    因为自己刚刚对她的侍女这样冷言冷语过,如今她便要依样奉还?

    尺素只觉得被这冷声一震慑,仿佛东西压在了脊背之上,力逾千钧,竟有些喘不过气。

    “是。”

    一路竟都未再出言。

    倒是簌簌,见尺素哑声,乐不可支地跟在林初微后头,解气得像个摇晃起来的小尾巴,沉重的脚步都轻松了不少。

    直到走过连亘的一带红墙,这宫中最为精丽的宫殿之一的大门就近在眼前,树头的春阳在阶槛上落下瑰艳的光斑,闪闪浮动。

    尺素才能重新拾起从容而得意的笑色:“请吧,美人。”

    是了,鸿门有宴,请的可不是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好慌的?

    “我们娘娘说了,美人既然献书于上,想是颇擅此道。恰好我们娘娘近来也寻到了一本好书,可惜是孤本,宫里丫头手又笨,故而想劳动美人秀笔,代为誊抄一册。”

    尺素并未引林初微入正殿,而是穿廊几步。很快就有小宫女替林初微打开了一处偏阁的门。

    林初微抬眼。

    雕花门侧,两边都站着身骨笔直的小宫娥,不像是迎请嘉宾,倒像是看守犯人。

    果然,又听尺素道:“娘娘急着要,千叮咛万嘱咐,美人今天抄完了才能出这道门,若是入了夜也不必担心,回去的时候自会有人替美人掌灯。”

    林初微就这么被“请”了进去。

    屋内案头,文房四宝俱已齐备,另有一册字稠页厚的古书,放在镇纸边上,靛蓝的封皮,瞧上去确然有些年头。

    既来之则安之,林初微在案前坐下,竟是专注地翻起这孤本来。

    退出去时,尺素瞥到她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不免有些犯嘀咕。又觉是自己多想,人都在瓮中了,想来不过虚张声势而已。

    向来妃子有所过失,不会如那些个宫女太监似的,动辄施以棍棒藤鞭。抄书自省便是惩戒的主要手段之一,虽非雷霆手段,却也足够煎熬。

    这满本密密麻麻的蚁字,抄是抄不完的,等抄到手僵眼花,两目发黑的时候,也就可以放人回去了,总之是扰不到娘娘的好事,又能小惩大诫,杀杀彼之锐气。

    尺素正冷笑着要合门,却听林初微忽道:“既要抄书,还得回去拿些东西。我不能离开,我的侍女总可以出入?还是说,柔妃娘娘拘我在此,当真是将我视同犯人了。”

    尺素手一顿:“美人说笑了,娘娘只是怕您心有旁骛,才有这番安排。只要美人好生留在此处,让人去取个东西,自是无妨的。”

    虽有些不明白林初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尺素却也不怕一个婢女能弄出什么幺蛾子,莫非还能去搬救兵或是告御状不成?陛下这时候可不会见其他人。

    纵想再稳妥些,左右找个人跟着那婢女也就是了。

    思量过后,她放心地关上门。

    不见幽闭的小室里,泰然若定的女子挑开灯焰的残蜡,珠肤为之辉明。

    她提笔,在一页轻薄的熟宣上写下簪花的楷字,眉眼沉静。

    陆今安所预估的时间不错,黄添刚过酉时便回了府中,并带来了碧梧传回的承恩公府内部消息。

    今日下午杨夫人一回到家中,承恩公就同她吵了起来,两人提到了冥诞、祭礼、外面宅子,放不下杨恽和姜氏等等话语,后来承恩公还高声问了一句,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就罢了,这可是二品户部尚书的夫人,陆家怎会善罢甘休?

    确定方向之后,再查初微的下落便不是难事。

    第 165 章 反了【二更】

    看着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初微意识到自己又被困在这里过了一整日的时间。

    锁住的屋门突然间被打开,一个嬷嬷一言不发地将饭菜和棉被送了进来。

    昨日只有人送了一次白粥,今日不光有了三菜一汤还有了足以御寒的棉被,对方态度的改变也让初微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既然他们想让她好好活着,就说明对她对陆家还是有忌惮。

    林初微在一众簇拥下来到饭堂。

    两辈子,她第一次在太学的饭堂里走出轰轰烈烈的架势。

    此时正是饭点,周围有不少学子捧着碗,围观着林初微像是恶霸一样带着一堆人走进。

    “咳。”面对众人目光,林初微多少有些害臊,“两个人去打饭就够了。”

    扎着堆过去,别人还以为是抢饭。

    李达生得最为高大,听了这话就“吼”的一声,大步走去了前面。

    他跟伙夫说话的声音也很洪亮,传过来听得清清楚楚。

    伙夫招呼道:“小哥,又来啦。”

    李达有些腼腆:“嗯。”

    “今天这是第四顿了吧?这么快又能吃了?”

    “一天五顿不在话下。”李达摇摇头示意不必担心,眼睛都亮了些,“一天十顿恰是最好。”

    林初微:“……”

    她有些震惊,又有些了然。

    难怪李达他们听见她请吃饭会那么高兴。

    就照这个吃法,家里给多少月例也能吃穷。

    没过多久,李达和王杰一人端了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太学给学生们准备的食宿很精致,每人的份用一个餐盒装着,一个托盘能放下六个餐盒。

    他们十二个人,刚好。

    除了在家里,林初微还从来没有这样和许多人围在一起吃饭的经历,感觉颇有些新鲜。

    连饭菜都似乎香了不少。

    吃到一半,李萼有些犹豫地开口。

    小声地问她:“林姑娘……你真的,不会再回医塾了吧?”

    这话一出,其余正专心致志扒饭的人也立刻放下了筷子,一双双单纯无辜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林初微,仿佛很紧张她的回答。

    林初微失笑。

    “当然不会了。”

    “那就好!”旁边的圆脸女生害羞地笑笑,“我们学塾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看的姑娘,你要是又走了的话,我们,会很舍不得的。”

    另一人接话,“还倍儿聪明!”

    “还有钱。”

    “还请吃饭!”

    林初微听得一愣一愣的。

    在他们口中,她好像到处都是优点。

    可是在医塾时,同样也是同窗和师长的嘴里,林初微就仿佛哪儿哪儿都做得不对。

    看着身旁一圈热情洋溢的笑脸,林初微也忍不住笑了笑。

    心中隐隐有了个念头。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同窗。

    她以前之所以会主动关照贺武贺金,除了路见不平,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整个医塾都在医药世家的控制之下,虽然名义上是太学的一个学塾,但实际上太学根本就管不了它。

    自然而然,医塾之中所有的奖惩、规则,都是由其背后的世家决定的。

    排外的现象非常严重。

    就好比林初微,她的父亲是户部侍郎,母亲来自江南最富有的矿商氏族,家境绝对算得上优渥,本来绝不至于被欺负,但在医药世家眼中只要是拉拢不了的人便不值一提,甚至,还有可能造成威胁。

    林初微便天然成了被排外的对象之一。

    这几乎成了潜在的定律,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但谁也改变不了它。

    毕竟,大偃的医药业自巫医发展而来,自称借了神佛之力。

    而在大偃的史书中,有许多起神医于命悬一线的垂危之际救下皇帝的传说。

    巧的是,那些被“起死回生”的帝王,后来无一不成了明君。

    因此,大偃有了“医者福佑”之说,不少人相信擅医者是神仙在凡世的化身。

    医者的地位在大偃自古以来都非常高,几乎是一直跟皇权绑定在一起的。

    甚至在最鼎盛之时,还有三位神医被接连任命为国师,名义上与皇帝同权,在长达百年的时光里与皇族共享大偃江山。

    现在虽然没有了国师的职位,但医药世家的影响力绵延至今不可小觑。

    几十年前大偃曾爆发过一场恶疾,在史书的记载中,当时惨状极为可怖,河中随处可见病得枯槁的浮尸。

    在死亡的恐惧下,百姓们比起天子,更常求拜的是神医的雕像,祈求着神医能路过自家门前妙手回春。

    但最终当时医师的力量不足以救下所有人,只能等着感染疫病的人死了一批又一批,那场恶疾慢慢地自行消散。

    经此一事,当今陛下或许是觉得经过正式培训的行医者数量太少,面对天灾有些无能为力,也或许是意识到了不能再继续神化医师这个身份,否则会对皇权造成威胁,于是施行了一系列举措,最终将医塾并到了太学之下,广开学府大门,意图打破世家垄断,培养出更多学识丰富的医师。

    这无疑是打压了医药世家的地位,自然会激起不满。

    这几十年来,医药世家明里暗里与皇廷作对,朝廷则连番选择忍让。

    毕竟往前的几百年,医药世家一直与各大贵族打断骨头连着筋,也不是一夕之间能够改变的。

    但当时年少的林初微并不在乎这个。

    她是个局外人,不与任何一方有牵扯,自然是看什么不爽就说什么。

    她口无遮拦得罪了许多人,又从不跟谁低头抱团,致使被排挤得更严重,于是林初微也就对医塾不满得更厉害。

    林初微认为垄断之下的医塾腐朽不堪,她既然已经入了医塾的门,就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从内部开始革新。

    便想着拉拢同样被排挤的贺武贺金,帮助他们甩脱世家子弟的控制,想着跟他们结成同盟,成为独立于世家之外的力量。

    贺武贺金在京城是崭新的面孔,才华横溢又饱受世家子弟欺微,理应是林初微同盟人选的最优选。

    林初微在他们身上是花了心思的,他们每每见到林初微也总是忘不了说感谢她的话,一副无以为报的样子,言语中也十分附和她的理念。

    结果上辈子,林初微最终发现,这两兄弟才是叛变最快的人。

    现在再看见这两人,林初微自然没有好脸色。

    敌人固然可恨,叛徒却让人作呕。

    林初微看一眼周围埋头干饭,像小狗一样单纯的同窗。

    像洗了遍眼睛似的,笑容满意地加深。

    陆府。

    石砖铺就的庭院宽阔延展,所见之处除了梁柱台阶,极少看见仆婢的身影,若不是此处极为干净整洁,简直像是无人居住。

    陆今安走进,沿着直线进了内院。

    一位须发已近花白的管事站在门边,见主子进来便慢慢转身,笑脸相迎。

    “公子,今日的训练可还满意?”管事熟练地问着这句问过了千百遍的话。

    陆今安微点头,冷淡地“嗯”了一声。

    管事笑容加深,“那,今日在太学里可还顺心?”

    陆今安顿了顿,面上透出些犹豫、怀疑和茫然交杂在一起的神色。

    但也只短短的一瞬,他没回答这个问题,抬腿跨过了门槛。

    管事若有所思,停顿了少许,跟上去提醒道:“医塾来的夫子在清轩阁等您。”

    话音落,陆今安脚步又一转,径直去了清轩阁。

    里面果然有人捧了一个记事簿在等,见陆今安进来,便急忙跟陆今安请安,接着一一仔细说着流程。

    这套事体是做惯了的,每次医塾要出巡时,都要过来提前同陆公子禀报,商量飞火军的行程。

    陆公子不爱听废话,因此在禀报时,格外小心翼翼。

    只是陆公子今日听着,似乎有些出神。

    听完后,陆今安那簿子一眼都没看,便将内容全记了下来。

    垂眸将桌上一盒飞镖摆齐整,边说道:“我无需马车。将我那辆给林初微,她不爱与其他人同坐。”

    那位夫子听了就是一愣。

    陆今安没等到回音,侧目瞥他。

    夫子连忙道:“林姑娘已经不在医塾了。因此这次出巡,应当也不会去的。”

    陆今安闻言微微蹙眉,冷嗤道:“不可能。你搞错了。”

    夫子有些慌:“应、应当没弄错。林家三小姐,林初微,前些日子已经自请离院,现在去别的学塾念书了。”

    一边说着,一边翻开手中的簿子让陆今安看这次出巡的人员名单,以佐证自己的说法。

    其中确实没有林初微的名字。可这东西,奴婢不能送,奴婢怕害了您……”

    林初微却笑:“若是,我能让她的日子好过起来呢?”

    今日灯书两相关,总让人想起什么时候——

    御驾而今在太液池。妃娥行走间,好一通珠簪环佩争鸣。

    阖宫的瑰色都涌聚在这高朗的宫殿之中,乍一看不像是来请安的,倒像是纷纷赴一场瑶池神女会。

    其中也有不少林初微不大能认出来的面孔,她虽用心记下了画像,但要毫无困碍地就和人对上号,还是有些许不易。

    因而,今日让琼钟跟在自己身边,也是林初微特地吩咐过的。琼钟在宫里日子久,也能从旁提醒着,若换了簌簌,恐怕两眼一抹黑。

    琼钟也是个机灵的,只消看到林初微朝谁看了一眼,便会暗悄悄对她耳语,如此,林初微也能将那些生面孔认得七七八八了。

    只指认到一位时,琼钟有些心疼地道:“那是慧嫔,是奴婢从前的主子。”

    那是个衣容朴素却得体的女子,众人进来的时候,她本已经坐在了中段靠前的位置上了,又起身,对众妃以目相迎。

    林初微一看,便知应当是在卯时三刻凤藻宫宫门大开之前,她便已先身在此宫了。

    不由有些疑惑。

    琼钟适时极其弱声地道:“慧嫔主子失宠后备受各局各司的苛待,缺衣少食,差点性命不保,是皇后娘娘救了她,还让她此后务必每天到凤藻宫抄经祈福,那些人才不敢要了她的命,勉强能度日。”

    “她眼睛不好,还是每天不到卯时就会来。”

    林初微边听边与众人一道坐下。这时,樊才人也脚步匆匆地跟在最后面进来,细看去,竟耷着一双泪眼,身边也没个丫头。

    只是林初微正听得出神,才一时未见。

    而不远处,慧嫔似有所察,朝这里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外头响起柔妃的仪仗落下的声音。

    柔妃通身华簪香履,姗姗款摆着细腰走进来,劈头便是扬高的一句:“呦,卖主叛国的人家出来的晦气东西,怎么还有脸出现在众位姐妹面前?”

    正对着林初微望去的方向。

    是对慧嫔。

    既然柔妃不仁,那也别怪她小小地不义一下了。

    次日一早,吴宝林携礼出现在蓬山宫门口。

    陆今安的眉心缓缓地蹙得很深。

    手中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

    过了半晌,夫子已冷汗涔涔。

    陆今安才出声道:“你去吧。”

    夫子喏然,迅速点点头离开,踏出门口时擦了把冷汗。

    虽然莫名,但他仿佛觉得,若是再走慢一步,那盒飞镖恐怕要落到自己面上。

    日光被树木遮蔽,屋内徒留阴影,一片沁凉。

    陆今安坐在阴影之中沉默许久,面上的沉熟稳重仿佛被水洗去,留下一层沉郁的冰寒。

    陆峥过来正院两趟,听闻初微都在昏睡,便也没有进屋打扰。

    再度折返回正院时,恰巧遇到了从宫中回府的陆今安。

    陆峥跟着他一路回到书房,掩上门窗后急切问道:“皇上可有说杨家如何处理?会有什么惩处?”

    陆今安并未明说结果,只是道:“杨硕乃是国舅,当年为了他上位苦心经营,多年来忠心耿耿,你觉得皇帝会怎么做?”

    说话间,全茂走了进来,递给陆今安一封来信:“程先生送来的。”

    陆今安打开来看,是程愈送来的密信,道是已经依着大人吩咐买通了杨家府卫,查清楚了这两日间杨宅当中发生的事情。

    事情原委和陆今安推断得大差不差,只是程愈按着时间线写明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过程更加详细一些,陆今安隔着信纸都能感受到初微所遭受的折磨与绝望。

    陆峥最初的怒火这两日下来已经被消磨的差不多了,听了此话反而平静了下来:“父亲就打算一直忍下去,由得承恩公府和太后这般对待母亲么?”

    他上次提及想要争位时,陆今安对他说过,一定要想好了再做决定。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然非常清醒的确定,他就是不想让林初微再遭受这样的委屈,也不想一直过这样的日子。

    所以他要去争。

    陆今安将折子投进火盆,跃动的炉火顷刻间将纸张吞噬。

    “既如此,那就反了罢。”

    第 166 章 志向

    初微前两日被关在别院,要时时警惕四方动静,一直不敢入睡,这会儿已然困到不行,回家之后悬着的心在落下来,回房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初微再睁开眼时,已然是天光大亮,紧接着,陆今安手中的药碗就这么明晃晃的递了过来。

    初微看着这浓浓一大碗药汁,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

    陆今安眉头微皱。

    她想起那封带着独特香味的信,忙向着风来的方向紧走两步。

    然而她嗅了半晌,也只嗅到了些炭味和油腥味。

    “申通事是在找什么?”出博随她往四下望了望。

    “倒也没什么。”初微失望地摆了摆手,这里女子众多,也说不定是她们身上的香气偶然混杂,才有了相似的味道。

    她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出博却没有识趣地走开。

    “申通事才智过人,想必已有功名在身?”

    他突然问起这,初微稍稍一怔,见他嘴角虽还微微挑着,一双眼睛却分明在审视她。

    “惭愧,小人并不曾取得功名。”

    出博笑容渐淡:“那敢问申通事家里还有何人,做些什么营生?”

    这话问得,就好像她找他借银子,他要盘问她家底似的。

    “小人”她翻眼瞧了瞧他,一般这种时候,稍有些自觉的人便会意识到方才出言不妥。

    然而出博也正大大方方地睥睨着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人双亲早亡,家中只有姐姐,平日给人帮闲而已。”

    她对旁人也是这样讲的,多告诉他一人也无所谓。

    出博淡淡一笑,似乎是早知道了答案,只等她亲口承认而已。

    “既然如此,那有些话我便直说了,”他抱着双臂略一走动,忽然抬眼直视她,“我知贵邦历来对驸马、仪宾的身家并不在意,平民百姓也有可能一朝入赘,成为人上人。但我大颜不同。不论男女,若无牛羊、兵马,即便是做了大汗的女婿也一样成不了家里的主人。”

    初微起初不知他怎会扯到这些,听到后来才恍然大悟。

    “小人并未”

    出博抬手示意她待他说完:“我早知申通事是个聪明人。你猜到我们的身份却装作不知,以买花的事引起伯雅伦的注意,在大殿内你又越俎代庖,在她面前出尽了风头,后来她主动找上门,你便欲擒故纵,假意推拒,更让她对你难舍。是也不是?”

    “”初微重重叹了口气。

    有时候旁人说的每句都荒谬,一时就不知该先驳哪一句了。是不是贵族做久了,就容易伤脑袋,总觉得别人想攀龙附凤?

    她叉腰想了想,俯身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攥在手里。

    出博见一个结结实实的小拳头忽地冲他面门而来,被她吓得后退了两步。

    初微的拳头却停在了原地,她抡圆了胳膊,用上吃奶的劲朝河的下游狠狠一甩,石子飞出,遥遥消失在天际。

    “除非这石头能自己飞回来。哦不,除非那边所有的石头都能飞回来,在这地上蹦三蹦,否则小人绝不做贵邦的女婿!”她微微咬着牙道。

    刚刚用力过猛,她身子稍晃了晃才站稳,胸口还有些起伏。出博似是被她这样子镇住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只觉得她眸光如炬,瘦瘦小小的身躯像包着一团火

    “既然如此,请申通事与舍妹说清楚。舍妹的性子……用你们汉人的话说,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他口气里终于少了些居高临下。

    “自然。”

    “另外,还请顾及她的颜面。”

    “自然。”

    他话说得轻巧,倒是教教她呀,如何既说清楚又不伤人颜面!

    初微心里不痛快,就这么干晾着他。

    出博似是渐渐觉出了尴尬。

    “对了,长兄让我代为致歉。这次宴会本是他召集的,但大汗午后便颇感不适,昏睡了几个时辰也不见苏醒。长兄一直在床前侍疾,走不开。”

    初微点点头。竟是如此,看来可汗真是时日无多了,说不定郡主也是因可汗病着,所以没来。

    最好别来。

    “但是舍妹还是会来的,”出博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虽不知她在忙些什么,但请申通事等她片刻。”

    初微干笑了两声:“好。”

    这人还真是狡猾难缠。上回行刺的事也是,他一定是看穿了她的。

    出博走后,初微便走到光亮的地方,取了些瓜果吃。既然躲不过,不如先填饱肚子。

    她身后几个护卫开心得不得了,也各自取了酒肉吃起来。

    也就一会的功夫,郡主笑盈盈地走过来,亲亲热热地唤她“岚哥哥”。

    “见过郡主。”初微抬眼一扫,一直跟着郡主的几个侍女竟然没跟来。

    “唉,都说了嘛,叫我伯雅伦。”郡主拉住了她的手。

    她心下一紧,假作要擦手,顺势将手抽出来。

    郡主只笑了笑。

    “岚哥哥,我昨日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

    初微本打算先开口,让郡主知难而退。孰料人家上来就问,倒让她落了下风。

    就在此时,一柄匕首捧到了她面前。

    象牙的刀鞘,光滑如镜,上面镶嵌了一圈大小均匀的玛瑙片,很是精致漂亮。

    “这是我随身的匕首,送给你。”郡主笑得真诚。

    贺族人对随身的佩刀、匕首十分珍视。若是友人之间相赠,则代表情谊深厚,义同手足。若是女子赠与了男子,则表示二人海誓山盟,终身已定。

    初微在郡主热切的注视下,半晌说不出话。

    “……这个礼物太过贵重,小人受不起。”

    她垂眸避开她的目光。这刀是绝对不能收的。

    “受不起是什么意思?你们汉人老是绕来绕去的,”郡主说着话,忽然眸光一暗,似是懂了初微的意思,却又觉得难以置信,“你不喜欢我?”

    初微吞了口口水:“郡主,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郡主艳冠群芳,一走过来就已经引人注目,眼下她捧着个匕首,周围人的目光已经全聚在她们身上。

    “我不,就在这里说清楚!” 郡主的眼中泛起了波光,往日的俏皮神色丝毫不见,“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这屋里小得很,她只好从院外一路跑进去,再跳起来去摘。

    陆今安则气定神闲的,在一旁指点她。

    “速度慢了,再快一点……”

    “……起跳又早了……可惜可惜。”

    “使劲!哎呀,就差一点,再来再来。”

    ……

    初微又跑又跳的,来来回回足有十几趟,却连那灯笼的顶都没摸着。她连呼哧带喘,累得像条狗,陆今安却在那边从副不迫地指挥她。

    她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就是在报复她。他这个记仇的人。

    陆今安看她站在原地不动了,前胸一起一伏地望着他喘气,嘴角才微微扬了扬。

    “罢了,柳主事身板还是弱了些,还是不适合在衙门里当差啊。”

    他说着用袖子遮住口鼻,几步进了屋里,一探身便摘下了一只灯笼,拎到初微面前。

    好一句便宜话。初微一张脸黑如锅底,看也不想看他,径自吹熄了灯笼里的蜡烛。

    她掰断了蜡烛嗅了嗅,那味道很是奇怪,闻上去像是几种药材混在一起耗出的油。

    陆今安接过去闻了闻,这确实并非一般的蜡烛,和另外几根一比,颜色要暗些,摸上去也更粗糙。

    这个新年初微过得相对平静。

    由于她在年前遭遇了那么一出,所以陆今安这会儿给她告假过程也非常顺利。

    只是这做戏要做全套,既然都说了身体抱恙不能去宫中领宴,陆老夫人那边自然也是不能去了,家里的亲戚朋友也不用应付,实在是难得的清净。

    陆今安初一到初五照例是要进宫的,只余了初微和陆峥在家里看家。

    大概是怕她状态不好胡思乱想,陆峥索性把功课都搬了过来,临时征用了陆今安在正院的书房温书做功课。

    这样一来,初微也省事不少,三餐都不用专门遣人叫他过来用膳,自然十分欢迎。

    这日上午,初微嗑着瓜子看完了苏颜送来的最新一期的话本儿,对一旁刚做完一套模拟题的陆峥感慨,要是日后也能一直这样,在家中清净过年,不用去宫里拜这拜那就好了。

    她只是随口一句感叹,却不想陆峥停下了收拾纸张的动作,十分郑重的应道:“我会努力的。”

    初微心中一叹。

    他就算再是努力,日后成为朝中的一品大员,自己母凭子贵,也最多就是个一品诰命,该去宫里请安还是要请安的。

    初微不忍打击他,从糖盒中抓了两颗松子糖递过去。

    闲来无事吃点零嘴吧,吃饱了就不胡思乱想了。

    第 167 章 夫妻一体

    在陆今安等臣子的不断努力和多方权衡下,皇帝终于在年后下旨出兵梁国,且最终选中了有多次在外作战经验的三皇子作为主帅。

    太后见木已成舟,再加上皇帝前些日的敲打,闻言只是说好,再没什么反对之声,又让杨硕帮着三皇子在地方行方便,以保战事无虞。

    在行军打仗相关之事上,五皇子的确棋差一着,把家里的各色黄花梨家具踹翻也没用,最终也只能接受太后的两边下注。

    朝臣们也都知道皇帝的脾气,若是战事败了,难保不会将怒火发泄在自己身上。

    如此一来,朝中所有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了战事上,各部门从上到下全力保障前线,京中反而平静了下来。

    他拿不定主意,隔一会就走到门口,探头瞧瞧。

    陆今安似乎听见了动静,缓缓睁开眼,脸上倦容未消。

    他见徐智手里拿着封信,便朝他做了个手势:“无妨,拿过来吧。”声音稍有些暗哑。

    卢成不会轻易使用暗网传信,想来是李得琳他们在库河遇到了情况。

    陆今安一目十行,发现这信写得算是详细,连北颜王宫里的唇枪舌剑也写了几句。但他首先注意到最严重的一件事——有人行刺,幸好李得琳与申通事都无碍。

    他长眉一蹙,稍做停顿,又回溯到前面详读,看到“申通事助李大人重挫北颜之锐气”,不禁一愣,待将此事细细读过,眉间才稍有舒展。

    笑容渐渐晕散开来,竟驱散了深重的倦意。

    “还真是……虎父无犬子。”他喃喃道。

    徐智觑着四爷神色,觉得他眸光愈发柔和,还溢出些陆欣赏之色,觉得甚是稀奇。这信里写的什么,他真是有些好奇了。

    陆今安的目光凝在这一段的末尾——“申通事提及蓟州卫指挥使遇害事,谓之西夏之阴谋。”

    蓟州卫指挥使,那可是她的至亲。卢成短短一行字,简单得很,也不知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那番话……

    甚至,她又为何要在那种情况下提及此事?她帮李得琳解围的目的已经达到,根本犯不上揭自己的疮疤。

    这小姑娘还真是特立独行,身上的迷雾一重又一重。

    他此前一直不懂她为何非要来北颜。以她的聪慧,应该可以排除什么报仇之类的妄想。而如今看来,她的见识和才智更是远超他的预期,她所做的一切一定都自有其因由和目的。

    他回想起林望死后,朝廷上一边倒的弹劾。其反应之迅速,口径之一致,很难让他相信这一切皆是言官自发。加之蓟州卫折子里所报的种种诡异之处,他觉得林望之死一定自有其玄机,甚至,它的背后可能是某种正在成形的暗流。

    那么,林初微会否就是个已经感受到这股暗流的人?毕竟她与林望最为亲近,对蓟州卫的细微之处也更为敏感……

    “叫卢新过来。”

    他把信折回去,点上油灯,将其付之一炬。

    徐智不明就里,以为自己听错,便迟怔了片刻。

    陆今安看了他一眼:“叫卢新来。李承钰他们此行凶险,卢成一人恐怕看顾不周。”

    “……是。”徐智勉强应了句。

    卢成若真是看顾不周,也必定是忽略那个姓申的通事,四爷总不会为了这么个人就把卢新也派出去吧。

    一会的功夫,卢新便到了四爷面前等吩咐,徐智也在一旁听着。他赫然发现四爷真就有这个打算——吩咐卢新这两日忙完手头的事,便启程到库河去帮卢成。

    卢新也听得惊讶。他哥哥卢成原是要和他一起跟着四爷来这里的,只是李大人软磨硬泡、死乞白赖才将哥哥要到身边去做护卫。李大人原想将他们兄弟两人一同借去,然而舍出了一张老脸,也只求到了一个。而今日,四爷竟主动要将他借出去。

    “四爷,李大人那边有兄长在,小人还是留在您身边吧,怕旁人您用不惯。”

    “……”

    卢新等了片刻没等到四爷回应,抬头却见四爷神色漠然,便即刻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四爷虽不轻易发脾气,但他决定的事哪容得旁人置喙。

    “小人领命。”

    陆今安嗯了声,摆手让他退下。

    徐智见卢新退出去,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了。

    “四爷,恕小人多嘴,其他护卫不论是本领还是经验都与卢家兄弟相差甚远。咱们此行虽隐秘,但您身边总得有个得力的人保护才好。”

    四爷正提笔在图上勾描,只轻轻嗯了一声。徐智见他没往心里去,便又大着胆子道:“那位申通事若是知道您如此关照,想必也会过意不去。”

    他话说得谨慎,心里却是极不赞成的。身为幕僚,他本就该替主家思虑周全。何况他跟着四爷已近十年,一直觉得四爷待他是有些不同的。

    陆今安手上一停,抬头看了看他。

    “你是真担心申通事过意不去?”

    徐智察觉到他眼中的锐利,赶忙一低头:“小人多嘴了,但小人担心四爷您的安危。”

    陆今安并不说什么,提笔蘸墨,接着描画。

    徐智吃了一瘪,却低着头不肯走,此事重大,他一定要四爷给他个答复。平日里,四爷大部分决定他都赞同、钦佩,只是今日,他实在不能苟同。

    陆今安却是旁若无人,不紧不慢地将面前的图从容画完。那图上山峦丘壑勾勒得简明,他用朱笔在几个位置做了标记,末了又在图底添注:丙辰年划为康郡王封地。

    待他将图晾干,徐智还立在那。

    “她或陆知道一些事情,”他将图合上放到一旁,这才抬起头来,“于我而言,或陆有用。”

    “”徐智还是不明白。

    四爷此次探访,何等机密,何等危险。为了一个“或陆知道”、“或陆有用”,真的值得在这种关键时刻,将最重要的护卫派给别人?

    他还在想如何措辞劝诫,四爷的声音又响起。

    “今日是念在你跟了我多年。再有下次,你日后也不必跟着我了。”

    四爷的声音平缓,徐智却像挨了雷击,瞬间清醒过来。他怎么忘了,按四爷的脾气,肯告诉他那些已是不易。

    原还以为自己是直言敢谏、忠心护主,此时才想起来,自己的身家前程不过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他身上一哆嗦,膝盖发软跪到地上。

    “……小人知错,小人日后会谨守本分。”四十来岁的人,脸颊涨得通红,背后已惊出了一层薄汗。

    陆今安安然靠在椅背上,看见伏在眼前的漆黑的后脑,也并没有立刻让徐智起来。

    “你是知道我的,旁的都还在其次不该管的不要管。”

    上次初微被太后拘禁之事,陆今安每每想起都会后怕,近来京中还算太平,他又加足了人手给她保护,也算相安无事,唯独在她进宫尤其是去后宫时,他使不上力,也没有优势。

    但如果此事最后因她解决,贵妃和几个其他伺候皇帝的新晋宠妃都会念着她的好,而初微也能以外命妇的身份走进皇帝视野,待太后再要发疯时,皇帝偶尔良心发现没准就能拉上她一把。

    这样一来,初微便能够更加安全一些。

    再者,皇帝之前还动了给他换一个妻子的念头,他都不曾敢跟初微说过,这也是能让初微真正能够得到皇帝认可的绝佳好机会,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带她同去。

    只是他今日原就是受了皇帝传召的,这会儿时间有限,不能再继续耽搁,还是等上马车后再同她细说。

    陆今安将初微牵了过来,亲自上手为她更衣,言语当中也是难得的坚持:“一起过去。”

    第 168 章 反转

    据初微以往看种田文的经验,制作出超越时代的生活类物资,并投入日常使用,大都会迎来好评如潮。

    但介于这皇帝性格过于唯我独尊异于常人,初微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直到御膳房将菜肴一一呈上,侍膳太监试毒过后,皇帝一口气用光了两碗饭,对着陆今安连连说好,询问他要什么赏赐。

    初微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微臣公务繁忙,出京不便。幸而家有贤妻,为臣分忧,特意前往登州府寻人制成此‘味素’,为陛下调理胃口。若能对陛下龙体康泰有所作用,那便是臣之幸事,也是大周之幸事。”

    饭量多少在这个时代也是和健康挂钩的重要标志,所以才有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典故流传。

    初微从前也听丹阳长公主说过,陆今安是朝中极少数不爱在皇帝跟前歌功颂德的人,如今却能把这一番话对着皇帝说出来,可谓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安全操碎了心。

    皇帝一听这话越发高兴,紧跟着投桃报李,对着初微又是一阵夸赞,心里也越发觉得这对夫妻总想法子为自己排忧解难,十分贴心。

    他以前总觉得陆今安这老婆运差些,如今看来,这媳妇倒也没有娶错。

    除此之外,大军离京的这几个月里,陆今安帮着他平了不少事,也用十分占理儿的法子处理了几个让自己十分不喜的人,还让朝臣百姓都说不出什么,让他心中十分受用。

    只是陆今安如今已是心腹重臣,赏无可赏,升实权一品的话又稍差点资历。

    既然他素来看重夫人林氏,还特意带了夫人前来献宝,那赏了夫人便也是赏他了。

    皇帝想了想,道:“之前哲王的案子你办得不错,内廷司收回了其名下皇庄数个。如今林氏献宝有功,就让于大人择了东边那两处庄子赐予夫人罢。”

    恰在此时,那舞刀的人猛地一侧身,雪亮的刀片直奔李得琳刺来,刀比人先至,初微觉得一股寒气刹那到了眼前

    啊的一声尖叫。

    紧接着,金戈撞地,嘡啷脆响。

    待众人定睛察看,不知何时,特使身后的护卫已经持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舞刀的人单膝跪在地上,银亮亮的刀已掉落一旁。他手捂着一只眼,咬牙切齿的颇有些狰狞,看上去异常痛苦。

    大景的护卫们顷刻间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他也并无太大的反抗。护卫们仔细观瞧,才发现他指缝间竟有黄腻腻的流液缓缓淌下来,已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李得琳虽还好好地坐着,却是惊魂未定,见此人已被制住才稍有些缓过神来。他这才发觉身侧缩着一个人,低头一看,竟是他的小通事。

    小通事像只耗子似地,萎萎瑟瑟成了一团,眸中的惊恐尚未褪去。他手里还攥着一个小茶杯,里面的热茶只余几滴。

    李得琳看了看地上的乌眼鸡又看了看他。

    “他脸上,是你泼的?”

    小通事僵硬地仰起脸,似乎还有些呆怔:“小——小人方才真是吓坏了,一不留神就泼出去了。”

    “……”

    幽幽地,李得琳叹了口气,心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才说这后生有胆有识,看来也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娃娃,都不能像他一样,起码装装样子。

    卢成这边指挥其他护卫将人绑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年轻的申通事。

    虽然只有片刻的功夫,但可以确定,他飞身过来的时候,那人的眼睛已经受伤,刀都快握不住了。即便没有他来挑刀,李大人也必是有惊无险。

    申通事这随手一泼,也泼得太准了些

    初微整平了衣裳,扶正了唐巾,一脸羞臊地坐回去。她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她,抬头望去,见是那位康郡王出博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他冲她挑了个大指,又举起自己的茶杯敬她黄腻腻的酥签茶。

    这是何意……

    讽刺她胆小?

    还是,方才那一瞬被他看到了?

    她也冲他笑笑,往倒空的杯子里加了些茶,一饮而尽。

    李得琳正了正官袍,站起身来。还没等他说话,世子已经坐不住了。

    他之前似乎也吓得不轻,见李得琳并无大碍,才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先是连连给李得琳道歉,说实在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又厉声质问那人受何人指使,为何刺杀特使。

    那人梗着脖子望了望世子,竟忽地高声笑起来。他虚着一只眼,肌理狰狞,笑起来颇有些骇人。

    “您说什么呢,不就是您让小人做的吗?您还说,若小人杀了特使,便将小人升为上万户府的万户。您都忘了?”此人的汉语尚可,音调有些生硬。

    世子知道李得琳正听着,心里又气又急,一时讲不出汉语,满嘴叽里呱啦的,说那人污蔑他。

    李得琳在一旁冷眼看着,又恢复了往常那种半耷拉眼皮,什么都入不得眼的神情。

    初微觑着世子的反应,觉得他不像是演戏。

    主要是,她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刺杀李大人的动机。

    近年来,大景至少在明面上都是站在他和可汗这一边的。在他的地盘刺杀特使,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对他的叔叔巴延倒是大有裨益。

    再者,李大人反正要在北颜待上些时日,若真要行刺,必有更好的机会,何必非要选在此时。

    今日的行刺算不上不高明,她估摸着李大人也一定觉得蹊跷。但历朝历代就总有些不高明的手段能够得逞,只要有天时地利,再加上有心之人推波助澜。

    世子此时已停止了问话。那人嘴硬得很,再问下去于他很不利,他便命人压下去再审。

    出了这事,宴席谁也吃不下去了。李得琳说他等着世子告诉他结果,随即便面无表情地起身告辞。

    布赫见他们要走,突然站出来向世子请命,要护送特使到驿馆。世子看了看他,似乎很是犹豫,最后指定了另一名武将带人护送。

    初微觉得布赫看上去很不甘心,目光在他的侧脸上稍留了片刻,布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即刻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利如鹰隼。

    初微心下一颤,忙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缓缓出了大殿,世子亲自带人送到宫门口,初微偶然回望,竟发现布赫似乎也在望着她,只是日光太过耀眼,瞧不真切。

    她仔细回想今日在殿内说过的话,虽然也提到了父亲的事,但此事在蓟州卫几乎尽人皆知,倒不至于令他有何判断,或陆只是她今日太出风头了。

    这的确不好。若是别人有所防备,说不定事就难办了……

    日落时分,北颜东北部的不里惕城。

    闹市后街的小巷里,有人挑了一担新鲜的蔬菜放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外。

    “送菜了,今日有叶子菜。”

    他说了句贺族语,听到里面有人应,便放下担子离开了。

    片刻的功夫,破旧的小木门一开,那担菜被人探手拎了进去……

    草席铺开,一担的萝卜、白菜倒出来。

    一身贺族打扮的徐智弯下腰,从中捡出一个油纸包。他将上面的菜叶拨掉,露水抹干,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封未具收信人名的信,落款只一个鹿字。

    徐智不敢耽搁,即刻拿着这封信走到正屋门外。

    这屋子不大,里面的家具也简陋,不过是一张竹榻、一张方桌加两把圈椅而已。

    窗台上摆着一碗陆久未用的汤面,味道早已溢散干净。倒是院子里合欢树的香气随风阵阵飘入,盈满了屋子。斑驳的漆木方桌上摊开着一张图,图的一旁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摞公文。

    陆四爷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胸前和缓地起伏着,高大的身影在地上拉得颀长。

    夕阳斜傍在窗口,暖橘色的日光勾勒出舒展的眉骨、英挺的鼻梁,还有眉间一点尚未平复的皱褶。

    徐智站在门口,很是犹豫。

    自太子监国以来,四爷的公务多了几倍不止,这些日子白日探访,夜里还要挑灯看公文,这会好不容易歇一歇,他实在不忍打扰。

    但四爷又交代过,若有卢成的信要马上交予他,所以也不能耽搁太久。

    后世老人对于保健品追求一直孜孜不倦,这年头皇帝大抵也不能幸免。

    这事若由陆今安自己设法告知皇帝,皇帝没准还会怀疑他另有他图,此时五皇子气势汹汹的揭示出来,效果简直好到超出预期。

    皇帝这会儿对陆今安的信任又达到了另一重巅峰,几乎已经排在几个皇子和阁老之前。

    经此一役,陆今安朝中地位越发稳固,两家陆宅外的整个巷子都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按理说接待客人也是当家主母的主要职责之一,可初微这会儿没空多管这些。

    又是一年金秋八月,秋闱将至。

    她家陆峥就要上考场了。

    第 169 章 乡试

    乡试会试两场考试按着应试时节划分,又被称为秋闱春闱。依着朝廷惯例,这两场考试都是三年举办一次,而所有在这一届考出来的学生,都算是主考官的门生。

    所以历届主考官的位置从来都是朝廷官员的兵家必争之地。

    三皇子一早就盯上了这个位置,也提前跟皇上通气过,皇帝原本就不想用他,恰逢这会儿人被派去打仗了还没回来,自然更不会再考虑他。

    林初微步履不停,将陆今安搬回了自己的客院中。

    “去请大夫来。”她匆忙嘱咐女使,随即把大徒弟放在床榻上,

    奈何他腰上一片血肉模糊,只能趴着。

    在大夫来之前,林初微想给他清理一下伤口,迅速打来了热水,凝湿了帕子,却在要解开他衣服的时候定住了动作。

    林初微凝视着不省人事的徒弟,催自己快动起来。

    “别想,别想那些事,,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什么脑子啊!”

    她斥责了自己几句,摒弃掉杂思,将帕子放在一边,从后面去解他的蹀躞带,动作像是环抱,实则两个人的身躯并未相贴。

    期间她几次往门口看,考虑着要是进来的人看见了,解释时要怎么说。

    在看见大徒弟伤口的一刹那,她才全然忘记了过往的尴尬,只剩下心疼。

    杨氏甚至不如她这个当师父的心疼阿霁吗?

    动辄打骂便罢了,这一次几乎要了性命,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是阿霁的亲娘。

    “小时候在国公府的日子,阿霁过得很辛苦吧。”她轻轻理顺陆今安的头发。

    “师父……”

    大徒弟突然开口吓了林初微一跳,赶忙把手收回。

    林初微小心凑到床头去看,大徒弟还在昏迷,长睫卧在下眼睑,没有转醒的迹象。

    只是单纯地喊师父了而已。

    这一想,林初微的心就酸溜溜的,“师父在这里,阿霁别怕!”

    说着握住他瘦白的手,刹那间又有些碎片闪回。

    这个屋子,这张床榻。

    也是这样的夜晚,大徒弟过沉的呼吸声,箍紧她腰肢的手臂,相贴熨烫的肌肤,没有寸缕地任由彼此的温度来回传递……

    真切的记忆让她一阵战栗。

    有些事,未必说忘就能忘。

    “师父……”昏睡在床榻上的人唇瓣苍白,只反复地喊这一声。

    竭力抑制住甩开他手的冲动,林初微咬紧唇,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师父在呢,阿霁,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

    陆今安仍闭着眼睛,不愿松开与她相握的手。

    推门声传来。

    “阿霁,大夫来了,松手。”林初微想要站起来,可陆今安怎么也不肯松。

    她见到大夫走到了跟前,但站起来是,手还被徒弟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老大夫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将药箱放下,让女使举灯查看伤口,林初微也屏息等待了起来。

    几息之后,大夫说道:“伤口创面虽大,包扎好,看护得当便不会出什么事,但木杖击打势大力沉,恐伤极内腑,请这位娘子将世子扶坐起来。”

    事已至此,林初微顾不得忌讳,将徒弟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

    大夫按了按陆今安胸口,又把了脉,道:“幸而未伤及脏腑,不过还是要开个方子温养着,固本培元。”

    闻言,林初微算是舒了一口气。

    女使得了方子出去熬药,大夫包扎完伤口也走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她将徒弟放下。

    “师父!”

    阿霁还在喊她,林初微去看,陆今安还是醒不过来,而且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焦躁不安,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只是一声声喊她。

    “师父在这儿,阿霁,睁开眼睛看看,师父在这里。”

    林初微急得又去拧帕子给他擦脸,他避开不肯擦,“师父,我冷……”

    “不冷不冷,我去把暖炉拉过来……”

    谁料陆今安缠上了她的手臂,勾上了她的腰,一个用力,林初微就被拖到了床榻上,密密实实地被他抱紧。

    林初微整个人都慌了,耳朵烧得滚烫,“阿霁,你放手!”

    陆今安现下是侧卧着,两个人面对面,呼吸时胸膛相贴,林初微鼻尖都是热乎乎的药味儿。

    此举是大大的越界!

    不管先前的意外,她和阿霁到底是师徒,现在自己是清醒的,和徒弟躺在一张床上怎么像话,便是幼时,除了他生病的时候,两个人也未曾这般亲近。

    “阿霁!”她声音严厉起来。

    “师父……”徒弟在她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呢喃,喊得林初微身子发颤。

    林初微实在忧心有人进来看见。

    可现在她徒弟弱得跟纸一样,她哪里敢用蛮力推开。

    她只能安慰自己,已经深更半夜了,女使不会再进来了,没有人看见。

    “阿霁,放开师父好不好?”她轻喊了几声,又怕外头听见,只能作罢。

    “师父,好冷啊……”怀里抱着人,陆今安睡颜平静了许多,只仍在委屈呢喃。

    确定应是没有人来,林初微无可奈何,随他去了。

    暖炉里的红炭逐渐积成白灰,夜色正浓。

    陆今安喝了药睡下,已经有一个时辰,林初微折腾这一日,慢慢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刚睡熟不久,床榻上另一个人缓缓地睁开了眼。

    这点动静没有惊动林初微,她仍旧睡着,就睡在他怀里。

    陆今安的眼睛缓慢眨动了几下,逐渐恢复了清明,苍白虚弱,但不掩狼子野心。

    他确实是故意激怒杨氏,故意受这么重的刑。

    陆今安的伤没有半分作假,但也并未完全昏迷过去,他知道师父来了,故意拉着她不放。

    他就是要她只能日夜守着他,不敢离开一步。

    自毁也没关系。

    怀抱着如此真切的人,命悬一线只是不值当提的小事。

    病态的念头充斥了陆今安的脑子,手也不自主地将她扫到鼻子的发丝捋到后面去。

    但只是撩动一点发丝,林初微就醒了。

    她迎着大徒弟直勾勾的视线,眼眸明显闪烁了一下。

    师父一定是回想起来什么了。

    陆今安知道她在害怕,再信任自己,也会有后怕,这是他放纵太过的后果。

    “你醒了。”林初微说着,要从床榻上起来。

    陆今安按住她的腰,“徒儿做错了,是不是?”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眼底昭昭全是悔意。

    林初微突然想,他和杨氏顶撞,招来这顿责罚,是不是也在自惩呢?

    还在病中,思虑这些,于伤势不好。

    “没有,阿霁是无心的,我们都身不由己,师父没有怪过你。”

    为表真心,她摸了摸他的脸。

    大徒弟缄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师父还记得徒儿刚上山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吗?”

    林初微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当然记得,那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出去找你,还遇到了山洪……你先放手让师父下去。”

    陆今安像没听见:“师父以为我那时候想跑,对不对?”

    “不是吗?”

    当然不是,其实他没想跑,只是下意识就逃出了屋子。

    “那时候,徒儿很怕下雨。”

    说起这句话时,陆今安乌墨色的眼睛空茫茫的,一到下雨的时候,陆今安就会想到他那位阿娘,那位高高在上的定国公夫人。

    林初微忘了下床的事。

    她曾在安德寺时问过大徒弟幼年之事,大徒弟说以后再告诉她,便是现在吗?

    “怕下雨,为什么要往外跑?”

    “因为我写错了一个字。”

    林初微不明白,陆今安便慢慢说起幼时在国公府的旧事,

    “七岁上,一日便要抄一本论语,可惜抄错了一个字,很晚了,外面在下雨,大夫人把我从床榻上拖起来,丢到雨里去,让我跪着,一遍遍地写那个错字……”

    黑色的墨迹晕染在水里,怎么也写不成一个字,当时不足十岁的孩子只觉得绝望。

    还有深深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的阿娘为什么和别人的不一样。

    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字错了,握笔的姿势稍有不对,就要挨上一整日的责罚。

    屋子的气氛永远凝重,下人的脸朝着地面,人人都只有一个漆黑的后脑勺,剩下的就是大夫人刀割似的眼神凌虐着他。

    从此雨夜也成了他的梦魇。

    刚到多难山的第一场大雨,陆今安不由自主地害怕,怕有人再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在被送上多难山时,这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快濒临崩溃了,难得逃脱开定国公夫人的控制,陆今安其实是不想离山的。

    可雨声一起,他以为自己还在定国公府,才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路上不知哪只脚就踩空,滚落下深坑。

    茫茫的雨落在脸上,望着这么深、这么黑的夜,陆今安突然就不再害怕了。

    当时他想,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这儿的,到天亮他就会死了。

    “就这样死了吧。”

    尚年幼的陆今安闭上了眼睛。

    在那个人摔下来,那只手碰到他之前,他都是这个想法。

    师父是怎么会找出来的呢?

    她捏了他一下,问“是不是你?”

    这个人,是他的师父。

    她怎么可能出来找他,怎么找得到呢?念头生发,如硬壳出了一道细缝。

    陆今安想不通,鬼使神差下,他点了点头。

    灯笼重新点亮,又被捏了一下的脸有点疼,不是梦。

    后来她好像说了什么,在责备他?陆今安没有再听,只是打量她。

    长他五岁的师父,看着不比他大许多,是这几天一直出现在眼前的人,她总是和他说话。

    陆今安都记得,无非是那几句:

    “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为师给你削一把木剑玩,好不好?”

    “别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她和阿娘一点都不一样,不会突然拖他起来读书习武,不会突然生气,责骂他做得不够好。

    眼前的人,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问一句“好不好?”

    好像他的回答很重要一样。

    其实,陆今安是很喜欢她的,在第一眼见的时候。

    可长久被亲人伤害的后怕、防备,让陆今安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知道要怎么留住喜欢的东西,急切地在心里担心,自己再不说话,她是不是要失望地走开了。

    又怕表现出一点喜欢,眼前的人会突然变成定国公夫人一样……

    这天晚上,陆今安和师父说了很多很多小时候的事,最后他说道:“师父,上多难山,是我的救赎。”

    林初微又是心酸又是无奈。

    “要是能早点见到阿霁就好了。”她抚摸着他的脸。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陆今安搂紧她的腰,头抵着她的额头,“师父是不是去了西越侯府,就不要我了?”

    声音游丝一般,虚弱至极,也脆弱至极,放她腰上的手却不顾一切地收紧。

    林初微还是不习惯这样的亲密,但怕碰到伤口,又不敢强行推开他,只能宽慰道:“不会的,阿霁,你伤得这么重,师父……放不下你,你先松松手。”

    他哑声确认:“真的?”

    “嗯。”

    “师父要记得,说过这句话。”

    他的注视是无声的催促。

    林初微只觉得心跳得过快,她总觉得徒弟此刻的眼神说不清,道不明,藏着一望触不见底的幽暗……

    “咳咳咳……”

    急切的咳嗽声打断了林初微的神思,陆今安已经扭开了头。

    她醒过神来,轻轻顺着他的胸口,“师父不用记得,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

    “睡吧,师父一直陪着你。”

    她也不提下不下床的事了,这个时辰了,还有什么区别。

    不常展现脆弱的孩子,难得撒一次娇,林初微只能顺从他。

    “嗯。”陆今安攥着她的手腕,贴在颊侧,终于慢慢闭上眼睛。

    林初微一动不敢动,直到他的呼吸均匀平缓下来,才放松紧绷的身体。

    “唉……”她叹了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正是因着你母亲的仗义执言,才有了今日这般贡院的修整。你上场后可一定要好好作答,为你母亲争一口气。”

    在这样的环境和众多善意的关怀里,陆峥总感觉有一种无声的力量推着他读题下笔,如有神助。

    最后一门科目交卷之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那晚父亲语重心长的话语。

    “你如今只管准备秋闱,其他有我。你母亲一直盼着你能顺利高中,到时莫要让她失望。”

    就这次答题的顺利程度而言,想来结果一定不会让她失望的。

    陆峥如是想。

    第 170 章 解元

    不待秋闱成绩张榜,去往梁国征战大军便已然回归。

    北境大捷,梁、陈两国已然完全被大周打服,三皇子自然是万众瞩目的主帅,得了皇帝出城五十里相迎的殊荣,连带着德妃一系、永嘉公主都水涨船高,越发不可一世。

    陆家走得是文臣路线,这事本来同家里关系不大,论功行赏之时,皇帝最多嘉奖一番陆今安督运粮草之功。倒是季骁随军出征立功不小,已经擢升了军中五品武官职位。

    季骁回来完成一系列述职和官方规定动作后,便带着琳琅过来老夫人这边请安。

    祭酒终于大怒。

    冲进学舍中一顿暴训,林初微站在屋外,都能听见房梁几乎被震颤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祭酒又重新走出来。

    面上的神情又恢复了温和慈蔼,只是整个人看着,苍老了不少。

    “林三小姐,请进。”

    林初微点头走入。

    学舍中已变得十分安静,学子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各自的桌前,就连方才跑出去的那几个也在,不知祭酒是从何处把他们抓来。

    一群人睁着炯炯双眼盯着台上的林初微,仿佛十分稀奇。

    祭酒道:“这位便是林家的三小姐,原先在医塾时便是榜首,而今转来,望各位能以林三小姐为垂范,用心钻研。”

    底下齐齐应了一片“是”。

    听声音,还颇为洪亮。

    祭酒似是终于放心,指了个位置让林初微入座,又警告地以目光在学舍内扫了一圈,背着手离开。

    典学也终于在此时匆匆赶来,领着学子们拿出古籍诵记。

    林初微也拿出经卷摆在面前。

    《兆域图》、《广舆图》、《大偃郡县图志》。

    没错,她选的这所新学塾,便是堪舆馆。

    从前,大偃的学府只分为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五类,具体分得并不详细。

    自圣上下令改革后,才细分了许多科目,“堪舆”便是其中之一。

    堪为天道,舆为地道,天文历法地理都有涉及,此学科应当是仰观天文,俯察地理。

    但发展至今十几年,堪舆这一科的现状并不乐观,大多数人将从其业者看作与五行家等同,也就是专看风水的。

    从业前景不佳,连带着堪舆馆也成了太学院里最落魄的一个学塾。

    连门板都破破烂烂。

    对于学子监生,太学院采取用考分来分学塾的方式。

    最高分者可优先选,最低分者则最末。

    而年年,医塾都是考分排行最尖端者聚集地。

    至于堪舆馆,在林初微的印象中,似乎年年都是被最后选的,很不起眼。

    林初微的确提前有预料,堪舆馆绝不会像医塾一样辉煌。

    但是,同在太学院内,两个学塾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让林初微也有些意外。

    林初微一手撑腮,目光偏移。

    却忽然看见,斜前方一个学生的书桌桌洞里,有些动静。

    定睛看清,那是一只黑灰色的狸猫,右腿被布条包住,正藏在书桌里奋力咬着半条鱼骨。

    那学生用身子拦在桌洞前挡着典学的视线,假装挺直脊背认真诵读,待典学转去旁的地方,便偷偷伸进一只手,轻摸狸猫的脊背,似是安抚。

    这,应当就是方才他们追着的那只野猫。

    林初微唇角轻勾,收回目光,不欲拆穿。

    朗读早课结束。

    林初微正想起来走走,窗外的长廊上却有些动静。

    几个人在那探头探脑地看,目光转来转去,隐晦地落到林初微头上。

    林初微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们一眼。

    不认识。

    看服饰制式,也并非堪舆馆的学子。

    大约是隔壁学塾的。

    那几个人偷偷摸摸看她一会儿,捂着嘴交头接耳。

    “那就是林初微?”

    “还真离开医塾转到堪舆馆了啊,怎么想的。”

    “她不转又能怎么办?之前的医塾她还待得下去吗。”

    “也是,听说,她是被那位陆公子从印南山上赶下来的。”

    “送上门去讨好人家都不要,医塾里谁不知道?早就传遍了。”

    “一个姑娘家,这么丢人,无论转到哪个学塾,都恐怕要带坏门风。”

    林初微位置靠近窗边,耳朵又不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觉得没必要在意。

    也懒得去猜测,这几个人是真的天生好事聚众碎嘴,还是受人指使,故意过来说给她听、也说给她的新同窗听。

    想使她名声败坏,自然而然被孤立?

    林初微是堪舆馆的新面孔,学舍内,因好奇暗暗观察她的学子不在少数。

    自然,也能听到窗外的这些非议。

    林初微把玩着一方墨洗,几个堪舆馆的学生忽然朝她靠近。

    林初微的桌前骤然呼啦围满了人,阴影重重,显得有些凶恶。

    她顿住,视线在这些盯着她的人脸上绕了一圈。

    “何事?”林初微问。

    “你真是医塾第一?”

    “怎么做到的?”

    “那可是医塾。我爹天天都在家烧香拜佛盼着我能挤进去,结果边儿都摸不着。”

    “你家是不是养了文曲星?”

    林初微只问了两个字,却换来七嘴八舌的一连串问句。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都不停有人跟她说话,吵得她脑仁犯晕。

    医塾的课间从不会有人像这般围在一起吵闹,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林初微揉了揉额角,答了一句。

    “没养。”

    谁能养得起神仙?

    回答完,林初微才忽然意识到。

    这几个新同窗,明明听到了方才那些闲言碎语,却一点都没提及。

    而且,她被这几个人团团围住,窗外那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也就自然被阻隔了。

    忽然,有一人将目光投向了她的桌上。

    然后伸手,似乎想要拿什么。

    林初微还未出声,旁边一人就阻止了他。

    “啪”地在那只手上打了一下,斥道,“拿人家东西做什么。”

    那人解释:“我不是拿!我就是,想摸摸看。医塾第一名的书,摸了之后,我能不能也往前考一名。”

    他这一提,众人也跟着蠢蠢欲动。

    目光纷纷投向林初微,殷切地问:“我能摸一下吗?”

    林初微眼神复杂。

    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们随意。”

    一群人喜出望外,当真排着队挨个在那经卷上摸了一下。

    摸完后,又觉不对劲。

    一个指着另一个,怒道:“上回考校,你倒二我倒一。那我摸了,我涨一名,你也摸了,你也涨一名。到头来,我不还是倒一!”

    另一个不服:“就许你涨,不许我涨?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人扭打起来。

    林初微心中从微微的震惊到木然。

    还有没有人记得。

    摸这个并不能让你们多考几分。

    打打闹闹中,典学又来了。

    闹成一团的人瞬间作鸟兽散,老老实实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窗外,那几个闲言碎语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上了几堂课,半日过去,林初微感觉适应了不少。

    到了午休的时辰,其他人成群结队地去饭堂。

    有两个姑娘结伴路过,细声细气地问林初微要不要一同去。

    林初微辨认了一下。

    其中一个姑娘叫李萼,听说是堪舆馆原本的第一名,另一个脸圆圆的应当是李萼的闺中密友,似乎姓安。

    在医塾时林初微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除了对陆今安死缠烂打,几乎没有什么和旁人共处的经历,此时面对这样的邀约,便有些无措。

    她没想到李萼会来邀她。

    李萼是堪舆馆原本的第一,她则是典学口中“从医塾转来的第一”,她以为李萼并不会喜欢她。

    林初微难得犹豫了一瞬,有些动心。

    但她现在确实还有别的事要做,于是只能摇摇头。

    见她拒绝,李萼也没再说什么,拉过同伴小跑着走开了。

    林初微也离开堪舆馆的学舍,朝医塾去。

    她记得,自己还有些东西放在那儿,得去收拾干净。

    医塾学规森严,午休时学堂里定然是不许有其他人在的。

    这个时候去,便不用和他们碰面。

    从堪舆馆到医塾,林初微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比起仅有一条石子路延伸至前门的堪舆馆,医塾坐拥前庭后院,实在是恢弘得多。

    地砖陈设等多么豪奢暂且不提,医塾还给每个学子安排了各自的位置存放用具,专程设了个教员值守。

    如她所料,医塾的学舍里空无一人。

    林初微同认识她的教员打过招呼,回忆了一下,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箱笼。

    她早已忘了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也不愿在医塾多待,便干脆抱起箱笼,找了片林子坐着,慢慢清理。

    林间积了许多落叶,这几日无雨,干枯的落叶堆得厚厚的,踩上去咔嚓轻响,逸散出日头饱晒后馥郁的暖香。

    林初微坐在一块大石上,被午间的秋日柔柔地晒着后脖颈,打开锁扣,一样一样慢慢翻看。

    大多是她做学生时的旧物。

    惯用的笔、写满注记的册子、爱拿在手里把玩的一串铃铛、最喜欢的几本志怪杂谈、考校时偷偷拟着主簿画的鬼脸。

    看着这些,十六岁之前的记忆忽然更加鲜活起来。

    连带着她的灵魂也像是真正倒回了几十年。

    埋在最底下的,是个小盒子。

    被丝绸包裹起来,细细密密的,很是妥帖。

    林初微看了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没能想起来。

    正要拆开,耳边一阵轻风,一人从树梢跃下,踏着落叶走来。

    林初微抬眸。

    ……又是陆今安。

    一般送信之人都讲究时效性,策马而来奔得飞快,可这信刚刚到了她的手上,陆峥他们这会儿人就到了,可见也是快马加鞭一路赶回来的。

    一月未见,陆峥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初微飞奔出来,一见到他就紧紧抱住。

    这其实已经是是林初微第二次抱他,只是他这会儿又长了一岁,又是当着大伯父陆进之的面,陆峥多少不好意思。

    但就这样被她抱住以后,陆峥才徒然生出了一种类似平稳落地的安定的真实感,暖意从心房遍布全身,这些日子以来考场作答和连日奔波的疲惫一扫而空。

    “母亲,我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