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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了致生夜不归宿的那一晚,了了就猜到了这件事会跟连吟枝有关。

    她来这里这么久,老了每天都是白天修复壁画,晚上回家看书写日志,连参与同事间的娱乐活动都极少极少。

    他总说时间不够用,连沙漠里那么难熬的午休时间也从不浪费。不然,也不会让了了每天中午都去给他送饭。

    能让了致生打破日常惯例,甚至不愿意和她交代一声的,了了想来想去,也就是连吟枝了。

    虽然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父母感情破裂,婚姻危机时总要瞒着小孩,但……大家都这么做,可能是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吧。

    了致生对了了的洞察力是既感意外又不完全意外,他知道了了很聪明,但不知道她早已经察觉了他与连吟枝之间有无法修复的婚姻裂缝。

    他没再隐瞒,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了了。

    那日下午,传达室的老方突然找了过来。

    了致生那会正和老魏在吐槽研究院给安排的心理疏导,老魏觉得研究院这波送温暖送得也太滞后了一些,心里很不情愿:“离沙尘暴这事都过去多久了,真有心理阴影的早就打离职报告了,谁还在这等着见心理医生啊。”

    深有同感的了致生,立刻附和:“我也是这么想的,每天清理沙子都快清理得口吐白沫了,还给安排了一星期两次的心理疏导,这不是占用休息时间吗?这跟加班有什么区别!”

    老魏哼笑了两声,开玩笑道:“人家心理医生加班好歹还给加班费呢,我们加班有什么呀?不交咨询费已经很好了。”

    了致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壁画角落的沟槽里又攒了一层细沙,苦恼的同时,突发奇想道:“诶,你说,我去见人家心理医生,然后让她过来帮我铲沙子怎么样?这样我俩谁都不吃亏了。”

    说完,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摩拳擦掌地打算找机会实施一番。

    老魏刚拧开水壶要喝水,闻言,水还没咽下去先喷了出来,他抚掌大笑,直夸了致生是个逻辑鬼才:“我终于知道你家了了是像谁了,这不完全跟你一个调子刻出来的?”

    了致生也得意着,结果一转头,就瞧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的老方,正凑过耳朵听热闹。

    他吓了一跳,赶紧踢了老魏一脚,老魏不明所以,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了老方。

    老方是研究院某领导的亲戚,委派心理医生做心理疏导就是他家那位亲戚的好主意。结果,他和老魏偷偷说人坏话,还被听了个正着。

    这一下,不管是说坏话的还是听坏话的,反正三个人都挺尴尬的。

    但成年人嘛,谁没在背后嘴过几句领导呢。

    了致生厚脸皮惯了,赶紧调整了下表情,热情地迎上去,他一副刚看见老方的模样,惊喜道:“诶老方!什么风把你吹这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面晒得慌。”

    老方干笑了两声,也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背着手走进石窟里:“我也刚过来。”他把揣了一路的信递给了致生:“是这样的,上回沙尘暴,那信箱不是被埋了吗?我怕有什么重要文件或者家书什么的没让你们收着,耽误事,就费了点劲给都找出来了。这是你的。今天左右没什么事,我就溜达着给你送过来了。”

    了致生意外极了,他接过信封前后看了看:“呦,这是我爱人寄来的。”他伸出手,与老方的握了握,表面功夫做得好极了:“你这人啊,就是热心,很为大家考虑。哎呦,我们有你这样的同志,真是三生有幸啊。”

    老方听着受用,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尽量表现地不以为意:“这我应该做的,你赶紧看吧。那个去研究院的物资车,今晚八点才出发,你要是有回信赶紧送过来,我给你发走。”

    了致生连声感谢。

    老方也被他的热情冲得晕头巴脑的,臊着一张脸就走了。但走了没两步,他又转过身来,真诚地问了一句:“那个心理医生,是真的没有必要吗?”

    了致生拆信的手顿时僵住。

    一旁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老魏背对着两人,憋笑憋到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疯狂颤抖。

    最后,还是了致生硬着头皮打哈哈:“有,怎么没有!我俩就开玩笑呢,这领导对我们如此体恤关怀的,我们还能不知好歹吗,你说是吧?”

    老方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反正走的时候步履轻盈,应当是不会去打小报告了。

    不过了致生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他看完连吟枝寄来的书信,顿时整张脸都绿了。他匆匆跟老魏打了声招呼,沉着脸去基地传达室回信了。

    老方前脚回的工位,见了致生后脚就跟来了,还打趣了一句:“你们夫妻两感情可真好,这信刚看完,就热火朝天地来回信了。”

    了致生心里装着事,也没心情搭理老方,阴沉着脸,从桌上拿了纸笔,准备回信。

    老方原本正踮着脚想看两眼书信内容,陡一瞧见“我不同意离婚”这六个大字,心里咯噔一声,忙找了个借口避了开去。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凡是在塔卡沙漠搞修复工作的男人,十天半个月的就要被在异地的家属闹上一闹,这都家常便饭了。但这事吧,也能理解,谁受得了自家男人往沙漠一钻,就撒手不管的?

    信号,信号没有,一星期打一次电话,连视频都开不了。打着打着,风一吹,好家伙,又断了。再想打通,那又是十天半个月后的事了。

    人么,人也见不着,也就先不说塔卡沙漠有多远了。就算人家属愿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跑上这么一次,就这一次下回也不愿意来了。

    这地方,连老方自己都觉得是捡了个没人要的差事。还研究院做领导的亲戚呢,他就是闭着眼投简历也到不了这地方啊!为这事,他都没少跟他那亲戚摆冷脸子,连他侄女结婚,他红包都少给了几百。

    不料,那天下午,了致生愁眉苦脸地写了一沓回信,没一封能寄出去的。他当晚,胡茬拉脸地就上了物资车,说要回市区一趟。

    老方目送着他上了车,摇了摇头。

    得,真出大事了。

    了致生写了很多封回信,但一想到这封信要寄往国外,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这运输时间,委实有些耽误事。

    他分不清连吟枝这次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要离婚,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离婚威胁他,但不管怎么样,了了上学的事迫在眉睫,家里必须有个人得照顾孩子。可连吟枝在信里很清楚地告诉他,她这次不会回来了,更不会再管了了,下一次回国除非是了致生通知她回来办离婚手续。

    他焦头烂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得亲自和连吟枝打一通电话。

    他搭着研究院的物资车到市区时已经是凌晨的三点,附近的酒店宾馆全部住满没房,他无处可去,也不敢走得太远。他还需要赶明天的物资车回到基地,否则了了一个人会害怕的。

    于是,他索性在小卖部的铁门旁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老板过来开门,他才打上这通跨洋电话。

    连吟枝接到他电话时,很意外:“我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直接忽略我。或者,写一封不痛不痒的回信,就把我打发了。”

    两人这么多年的互相折磨下,早已没有多少爱情了。连吟枝得不到她想要的陪伴和分担,了致生也厌烦她无休止的挑衅与争吵。

    所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刻,了致生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还要更冷静沉默一些。

    他说:“你信里说,想留在国外发展。我不反对。你想离婚,我也可以同意,但我希望这个决定是你深思熟虑过后,仍旧觉得这是目前唯一可以让你开心的决定。”

    “你还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呢?”连吟枝笑了起来,“你一走了之,什么事都不管。女儿的教育问题你从不过问,你妈生病弥留之际也全是我在照顾,你连丧事都没操办一下,磕个头送个行就是你最大的孝顺了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尖利:“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是去年!去年在我妈的葬礼上!要不是我直接给你领导打电话,你还没打算回来呢,了致生!”

    了致生握着听筒,沉默不语,任由她发泄。

    他们原先也不这样,她的青葱时期翩翩起舞在音乐殿堂的舞台上,光彩夺目。他是志得意满,想要全世界都为他喝彩的天之骄子。

    两人情投意合,都坚定地认为彼此是唯一能够互相陪伴,共度一生的此生挚爱。

    他们感情里遇到的唯一阻碍,就是他的母亲。了母以过去那个时代的眼光审视着连吟枝的出生与工作,她刻板地认为:舞女是天生不安分的。

    她们需要鲜花和阳光的浇灌,需要温室与浪漫的养护,一旦她的土壤里失去了这些养分,这个家庭就会脆弱到不堪一击。

    了致生当时并不赞同母亲的看法,他违抗了母的意愿,一意孤行和连吟枝结为了夫妻。

    连吟枝的个性很是要强,当初了母反对她嫁给了致生,甚至言语用词十分刻薄。这么多年来,她为此事始终耿耿于怀。

    她不愿意亲近他的母亲,但碍于那时候,一家人朝夕相处,她只能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恭顺。直到,了了的走失,令这杆秤发生了彻底的倾斜。

    那年连吟枝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可因妊娠反应太过剧烈,她对了了的看顾有心无力。而他清高的母亲,端着高门大户的架子,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媳妇,也不愿意干预他们小两口的生活。

    了了走丢后,虽然有惊无险地很快被找了回来。可连吟枝却受了极大的精神刺激,她不管不顾去打掉了第二个孩子,她不愿意再有任何因素影响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一次的事情,也是他们有史以来爆发过的最激烈的一次矛盾。

    后来,考虑到连吟枝的精神状态,了致生带着她和了了从家里搬了出去,自立门户。可连吟枝在这次事情后,变得极端又敏感,她疯狂地掌控着了了,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步。

    她跟灌溉稻田一般,倾尽所有,想要让她快速长大。

    了致生知道,她是害怕失去了了,她无法承受失去这个孩子的后果。同时,她也变得不再温柔爱笑,一旦他没顺着她来,她便如躁狂症发作一般,侮辱谩骂打砸。

    这样令人窒息的婚姻和绝对的人生掌控令他生出了叛逆的羽骨,他疯了一样,一心只想挣脱连吟枝的束缚,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塔卡沙漠。

    然而,正是他的逃避,使他们这十多年的婚姻彻底走到了末路,任何一根稻草都能在压垮她的同时也让他再也喘不过气来。

    了致生知道,分开是迟早的。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他曾引以为傲的智慧其实没有一点作用。他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也化解不了矛盾,他像个傻子,只能看着自己推波助澜,将这段婚姻推向了毁灭。

    “现在已经没必要争论对错了,我知道你嫁给我受了不少委屈,我也承认是我的无能才会让我们走到今天。我很真诚地向你道歉,对不起,吟枝。作为你的丈夫,我没有承担起你的幸福,作为了了的父亲,我也没有尽到责任。”他每一个字都写满了歉疚和无奈,可就是没有后悔。

    因为他知道,即将失去时的悔恨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连吟枝沉默了一息,平复过情绪后,她说:“那我们离婚吧,你我都解脱。”

    了致生这一次终于确认她是认真的,他们平静地划分财产,分割房子,平摊职责,直到开始讨论了了的抚养权,新的争吵又爆发了。

    “我在南啻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我没法这么快回到京栖。我不是不愿意抚养了了,我说了她的所有开销都由我来承担,我只需要三年。”

    连吟枝不同意:“我在信里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了,我不要了了。你也休想再捆绑我给你照顾孩子,我不要她,你听懂了吗?”

    了致生不懂,她曾经那么爱了了,宁愿失去第二个孩子也不想了了被分走独属于她的宠爱与关注,又怎么会在短短的这几年,对她彻底放手?

    但,所有的争吵与不解很快结束在连吟枝最后歇斯底里的那一句“你赶紧带着你的小畜生给我滚”。

    她是那么厌恶他,厌恶到宁愿割舍了了,也不想再和他有一丝牵扯。

    他挂上电话,终于坠入了无尽的悔恨中。

    了致生知道,他需要做一个选择了。

    第二十二章

    了致生在回基地的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始终无法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了了。

    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和连吟枝的第一选择都不是了了。而在发现这一点时,他的愧疚与心疼在那个瞬间到达了顶峰。

    他回头审视了自己作为父亲的这十三年,然而,有关了了的记忆只停留在她七岁之前。

    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填塞满了他对了了十三岁以前的记忆,他这才发现,他陪伴了了的时间不过匆匆过隙。

    ——两人在雨幕里走得很慢很慢。

    雨声像是天然的隔音,将他们和这个世界彻底分隔。

    了致生说完,忐忑地看着了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平静。她低头盯着脚尖,认真地绕开了每一个水坑。

    这些天,了致生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和连吟枝的结局是已经注定了的,婚姻失败导致的财产划分他也并无所谓,唯一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就只有了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沟通,是坦诚布公,还是捏造一些善意的谎言。

    了了像是琉璃,他若是掌握不好火候,就会一不小心把她烫碎。而修补她,是他最最最最不愿意看见的情况。

    从了致生口中听到这些,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松了一口气,也是真的。被连吟枝疯狂掌控的这些年,了了就像被囚在鸟笼中的垂尾鹦鹉,连尾巴稍稍扬起都不被允许。

    连吟枝不仅希望她听话,像鹦鹉一样只会学舌,并不需要有自己的理解和意识。她还希望她是鹦鹉里最漂亮的,在该展示的时候艳惊四座,不要特立独行,也不要违抗她的旨意。

    有的时候,了了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连吟枝的玩偶,给予她生命,只是拥有这个玩偶最基础的货币。

    “我没有关系。”她一脚踢碎水坑,看着水花四溅,抬起头冲了致生笑了笑:“学校可以寄宿,半个月才放一次假。你可以把我寄托在老师家,现在很多父母没空照顾孩子都会这么做。”

    她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也不用寄宿在老师家,家里的电器我都会用。你是要在这继续待三年也好,待六年也罢,都不影响。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了致生没听出她语气中有赌气或者不情愿的情绪,仿佛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没掺杂一点水分。

    这样的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并且,因为这个答案不在他的预设中,令他在此刻有些茫然与无措,一时之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了致生才问:“我们要离婚,你没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吗?”

    了了摇了摇头:“你和我妈分开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离不离婚的也没什么差别吧。”她语气闷闷的,又补充了一句:“我一直默认你们早就离婚了,只是怕我接受不了才故意瞒着。”

    了致生哑口无言。

    他握着了了的手缓缓收紧,“那以后跟爸爸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愿意啊。”了了没有犹豫,仰头看着他,满眼星星:“那我以后是不是经常能见到小师父啦?”

    了致生嘴角抽搐了一下,难得不想理她。

    了了见他被自己气到,笑眯眯地把自己的手往他宽厚的掌心里塞了塞:“爸爸,我只是你的孩子,你的人生要怎么过不应该被我拖累。如果能给我选择,我也希望是自己决定我的人生,不是谁强加给我的,也不是谁为了我好非要替我选择。”

    她小大人似的,振振有词:“我不会因为你和我妈离婚,就觉得自己比一般的小孩要缺些什么。我们各自克服一下各自的困难,就这样吧。”

    了致生被她逗笑,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老子还没小子想得明白。”

    两人已经走入了宿舍,宿舍的隔音不好,在走廊里就能听见两侧房屋内的喧嚷和说话声,父女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有默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了致生要和连吟枝离婚的事,就这么排上了议程。但眼下,更紧迫的,是如何解决送了了回去上学的事。

    了了来时,是连吟枝送她到京栖的机场,由机组人员陪送到目的地后,交到了致生的手中,再由了致生亲自带着,到达基地。

    本来回程也是这么个流程,但现在连吟枝撒手不管了,光把了了送回京栖还不成。她上学接送,以及日常生活都需要有监护人照顾。而了致生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除了致生外,没人能够照顾了了。

    了了对了致生近在眼前的窘迫充耳不闻,她没问过他要怎么安排自己,她如常地在第二天的早上六点,去王塔看书。

    不料,她刚到王塔,便见裴河宴眉心紧锁地坐在悬窗旁的地板上,往书架外一本本搬书。

    她把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这是怎么了?”

    “书淋湿了。”他回头看了眼了了,十分顺手地差使道:“帮我把这一排书架里的书都搬出来检查一下。”

    了了答应了一声,搬了个蒲团席地坐下后,就开始帮忙:“是因为昨天那场大雨吗?可是书架怎么会淋湿啊。”

    昨天傍晚的那一场雨,下了一整夜。稀罕到整个基地里的人都纷纷凑到楼道里,打牌聚乐,再呷呷闲谈。直到夜半三更,才慢慢散了。

    “顶楼的木板漏水了。”小师父拧着眉,声音疲倦:“我抢修了一晚上,但没留意雨水漏到了房间里。”

    他往自己头顶上的那块天花板指了指:“你看,木板还是湿的。”

    了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一截横木梁比四周的木板颜色都要更深一些,此刻还有水滴断断续续地往书架上滴水。

    偏偏这个房间里的书架又差不多与天花板齐高,水滴顺着书架里层密封的木板往下渗水,一旦遭遇年久失修的部位,很快就浸润了一片。

    了了探手进去,书架底部湿漉漉的,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书遭了殃。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傍晚。

    了了回去吃了个饭,和了致生约好了来接她回宿舍的时间后,趁着天色尚亮,又回到了王塔帮忙。

    这里的藏书大部分都是裴河宴的私人收藏,另一小部分则是从他皈依的寺庙藏经阁里搬来的。据说他的师父过云大师,这次离开修复基地,就是回去发物流了……

    也不知道这是小师父说来逗她玩的,还是事实如此,反正她是信了。

    了了回来时,裴河宴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屋内没有灯,只燃了几根照明用的蜡烛。而了了的位置旁,则特殊一些,摆了一个镂空雕刻的银质烛台。烛台上还罩了个小巧精致的灯罩,以防误触时烫伤。

    她“咦”了声,几乎快趴到了地板上去看这个精巧的烛台:“好漂亮啊,我都没见过哎!”

    裴河宴正将被雨水打湿的书,一一翻开,摊在木板上晾干。

    闻言,他往了了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烛台是扶摇直上的比翼鸟形状,鸟身体型修长纤细,羽毛是仿古时候的点翠工艺做的孔雀毛,宝蓝色的羽身富贵又华彩,骄奢逼人,着实好看。

    而烛托是比翼鸟的头部做的,它的眼睛是由一颗火彩极艳的宝石镶嵌而成,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光线下,宝石的切面不同折射出的火彩也完全不同,那流光潋滟,灼灼耀眼的美丽简直呼之欲出。

    更精巧的还是烛台的托面,鸟喙叼着蜡烛,外头罩着灯网,不论远看近看都如一只神鸟衔着宝珠,在幽暗的大同世界,风驰电掣。

    了了忍住了伸手去摸鸟翅膀的冲动,转过头,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裴河宴:“这是奖励我的吗?”

    她的眼神太喜悦,太直接,有那么一瞬间,裴河宴觉得她的眼睛比那颗镶嵌在烛托上的宝石还要更耀眼一些。

    他移开目光,继续摊晾书本:“你不是对大雍的历史很感兴趣?”

    了了更惊叹了:“这是拂宴法师用过的?”

    她伸出手,双手十指展开,虚拢在灯罩上烤火。这个动作,在炎热的沙漠中,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却难得有些风趣。

    裴河宴笑了一声,有些不理解她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拂宴法师是出家人,怎么可能会用这么华贵奢侈的烛台?”

    了了显然也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小声地“哦”了一声。

    裴河宴解释道:“这是固伦昭和公主的遗物,公主最喜欢金银玉石,凡是她所用的物品,都是珠光宝气的。”

    了了羡慕极了:“不愧是公主。”

    她喜欢这个烛台,也不在乎它是不是小师父的奖赏了。每次搬动挪用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磕碰着了一角。

    “我爸本来是想来帮忙的,但他晚上要去做心理咨询,已经和心理医生约好了时间,不好放人家鸽子。”了了把干了一些的书挪到角落里,空出的位置,她铺上过期的报纸,把书晾在了风口。

    今晚气温凉爽,是沙漠里难得的好天气。

    “心理咨询?”裴河宴疑惑。

    他最近都在135号洞窟修复四面毗卢观音像,与了致生的工作交集几乎约等于没有,并不知道基地最近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是啊。上回遇到沙尘暴,他和老魏叔叔们不是走丢了吗,所以安排了心理医生来给他们做心理疏导。”她说完,顿了一下。

    其实有一件挺搞笑的事,只是不太适合拿出来跟小师父闲说。

    她在照顾了致生的尊严和逗小师父开心的选择中艰难搏斗了一会,黯然叹了口气:她还得在老了手下讨生活呢,还是暂且忍忍吧。

    她在这剧烈的思想斗争,一天一夜未睡的裴河宴在昏暗的烛光下,困意汹涌,昏昏欲睡。

    他屈肘撑住书堆,支着头,就这么低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一道雀跃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小师父,你睡着了吗?”

    “真的睡着了吧?”

    这两句话落,他鼻尖和耳朵似有蚊虫轻轻撩动,扰他清梦。

    他不悦地蹙了蹙眉,懒得躲避。

    那蚊虫识趣,不一会儿就扑翅离开。可女孩的声音,却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听不见我可就说了啊。”

    “老了一开始还装作不屑,说他才不需要心理医生做什么疏导。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背着我打电话,跟心理医生约了时间要咨询离婚后怎么带孩子。”

    她笑了两声,又唧唧呱呱地说起别的:“我最近每天夜里都能听见隔壁的床板摇得嘎吱嘎吱的,老了每次一听见就催我赶紧睡觉,打量我不懂呢。”

    裴河宴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他睁开眼,在对面了了震惊到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瓜子:“这是什么能跟别人乱说的事吗?”

    第二十三章

    了了吃痛,捂住额头。

    她眼睛瞪得滚圆,似乎是不敢相信小师父这么清风霁月的人也会装睡,想质问他,可又不敢,那手指头刚伸出去指了他一下立刻怂怂地收了回来:“我明明问了你好几遍,你要是没睡着,你倒是说一声啊……”

    她揉着额头,尴尬到满肚子气。

    而且,就算是没睡着,这种时候也不应该醒过来啊!

    她倒是忘了要检讨一下自己的得意忘形,往后坐回蒲团上,胡乱地捡起一本书,假装忙碌。

    裴河宴还是头一回看见她恼羞成怒,可醒都醒了,该说的还得说:“了先生并不多加干涉你,他既然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乖乖照做就是。”

    “你怎么和老了沆瀣一气!”了了更恼了,手里的报纸折得哗啦作响。可即使如此,她对待书本时仍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显然是把那一天他长篇大论,讲述氏族和拂宴法师在修复经书上的不易给听进去了。知道这些书都珍贵无比,饱含心血,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该用来泄愤和轻怠。

    他心念一缓,瞬间没了要和她继续理论的念头:“沆瀣一气指的是臭味相投的人互相勾结。”

    岂料,裴河宴的话刚开了个头,了了就目光犀利地看了过来,那表情大有“想吵架是吧,来啊”的架势。

    惹不起,实在是惹不起。

    他立刻咽下已经到了嘴边的大道理,自嘲道:“你说的对,我和了先生都爱香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臭味相投。”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她:“了先生要离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师父鸣金收兵,了了自然也偃旗息鼓。

    她单手托着书,抽了两张干燥的纸巾垫入潮湿的书页中,以加速纸张的洇干:“就这两天。”话落,似乎是觉得自己描述得不够严谨,她沉吟了一会,详细地补充道:“其实在更早之前,他们两就已经分居了。我妈一直想离婚,但老了不同意,一来一去的本来就剩得不多的感情全耗没了。”

    有几张书页浸了水,不太好分开。她鼓起嘴,往纸张的缝隙里吹了两口气,边小心地分开它们,边继续说:“现在老了终于同意了,接下来肯定就得走流程办手续了。”

    她看着像是完全没受大人们婚变的影响,这会还有闲心开玩笑:“小师父,你说这算不算家逢巨变啊?我奶奶说,人一旦要经历大事情大起伏,那就说明这个人是快要交好运了。再不济,也是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该和之前做个告别了。”

    裴河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印象中,他听到过的最大烦恼,不是师兄的“我这次回家我妈又哭哭啼啼地劝我还俗,我不还她就要死给我看”,就是师弟的“师父又罚我收稻谷,我什么时候才能把佛像塑得和你一样好啊”。

    还从来没遇到过“我今年十三,我爸妈要离婚了”这类情感问题。

    并且,因为分辨不出了了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他

    一时之间还拿捏不准说话的尺度。如果劝她宽心,她若在意父母离婚,肯定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如果鼓励她勇于争取,回头了先生找上门来,他又得无偿带小孩……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

    了了拿起书,小心地靠近烛台,用隔着灯罩的烛火余温将已经干了一些书再烘上一烘。

    暖融融的烛光下,她鬓角毛茸茸的额发像舒展的倔强毛,慵懒又随意。就在他出神之际,她忽然偏过头,与猝不及防的裴河宴四目相对。

    她抿着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师父你怎么看着我不说话?”

    烘书不能靠得太近,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盯着书和烛台:“你不用觉得我可怜。我奶说,人出生时就自带命格,是贵是贱,是好是坏,命运早就暗中做好了安排。”

    她这么豁达,倒令裴河宴有些意外。

    以他对了了的了解,她这么爱哭的人,在知道父母要离婚的第一时间就该哭得天崩地裂,人尽皆知才对。如此平静,反倒不像是她。

    “我没觉得你可怜。”裴河宴回答,“撇开你父母不谈,单论你。你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比同龄人看过更广阔的天地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人羡慕了。更别说,你本身拥有的价值和未来待挖掘的无限可能,这些,都是独属于你的宝藏。”

    了了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没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只会在她的父母面前,以夸赞她来达成社交目的。那些夸奖可能是真心实意的,但绝非发自内心。

    她从来不会因为有人夸她跳舞跳得好,或者长得好看而开心。因为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提醒她,她有一个行业内顶尖的舞蹈艺术家做母亲,有一个天赋卓绝天之骄子的壁画师做父亲,她有出色的家庭背景,有还算优渥的经济基础以及近水楼台的教育资源。

    但没有一个,是和她本身有关的。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可能是我认死理,在不该较真的地方较了真。我确实是因为我父母才有机会拥有这些。”

    暖色的烛光,在她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他垂下戴着念珠的手腕,捻着珠子,想了一会:“这种事,本来就是怎么想都对,没有标准答案。佛经有言‘境随心变’,可能你走到下一个阶段,又会因为当下的心境不同而产生新的想法。”

    “那……关于命运的说法,是真的吗?”了了问。

    裴河宴沉默了一息,他直觉了了想问的并非表面。可命运这个话题,太过宏大,实在很难用三言两语就给她说得明白。

    他正头疼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时,了了紧接着就给出了一个回答。

    “我妈要和老了离婚这事,是寄书信说的。这封信到的那一天,来了沙尘暴还不算,老了的车队失联,传达室的信箱也被沙子给埋了。可谁能想到,大半个月都过去了,这封信都半截入土了还能从沙堆里挖出来?”她叹了口气,眼神清澈间还略带了丝愚蠢:“都这样了,他俩要是还不离,确实也说不过去吧。”

    裴河宴听完,越发觉得头疼。她说的命运就指这个?

    至此,他也彻底确认,了了是真的不在乎了致生离不离婚。

    他拨动念珠,发出清脆的捻珠声。

    那声音凌乱的,就连了了都察觉了他的烦躁。

    虽然她不清楚原因,但她直觉是自己有些惹着他了。她识趣地闭上嘴,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晾书。

    这一晚,月明风清,微风徐徐。

    了了,睡了一个好觉。

    ——

    了致生深思熟虑过后,向研究院提交了离职申请。

    这件事,了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甚至还在了致生收拾行李时,伤感了几秒——她才刚和老了相处甚欢,就要经历离别了。

    眼看着归期将近,了了也没再频繁往返浮屠王塔。

    她借着职工家属之便,把每个开放修复的洞窟都好好地参观了一遍。甚至,还跟老魏借了照相机,拍了不少底片,并约定好回头相片洗出来后给她寄过去。

    135号洞窟在石窟最偏僻的西北角,了了到时,只有裴河宴一人在石窟内钉木架。

    他做了一个和四面毗卢观音雕像等比例的木头架子,正在打钉子做固定。

    钉制木架的动静盖过了她的脚步声,他背对着了了,对她的到来一无所知。了了也不打扰他,保持了三步远的安全距离,看他“立骨”。

    她见过裴河宴在书房里用新鲜的胎泥捏佛头,这种小型的泥塑压根用不着立骨,只需捏出大概形状,再用塑形和压光工具来雕刻佛像的神态。从拇指规格到手掌大小的泥塑,了了都见过,可唯独没见过这么大的。

    大型彩塑需要立骨的常识,了了是知道的。这和船只需要龙骨支撑,是一样的道理。可究竟是怎么个“立骨”法,她却是完全不知的。

    也不知道这些尺寸不一的木条子是小师父花了多少功夫做好的,他完全不需要看粉图,也不需要借助顺序标记,只是拿在手上,看了两眼,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属于它该待着的位置。

    钉完了雕塑的底座和观音身躯的骨架后,他终于停了下来,拿水喝。

    这么一转身,他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立刻侧目看去——是了了。

    他瓶口还抵着唇,这一下,像是忽然顿住了一般,就这么看着她:“你来找我的?”

    “没有,”了了立刻否认:“我是来看雕像的。”

    力求此话逼真,她还端起挂在脖子上分外沉重的相机,举给他看:“我一路过来,拍了好多照片。”

    裴河宴瞥了眼相机,问:“闪光灯关了的吧。”

    了了点头,轻扬了扬下巴:“这还用你说。”

    “喝水吗?”他又问。

    这次不等了了回答,他擦干净手,从墙角的泡沫箱里拿出了一瓶冰镇的矿泉水递给她。

    了了看着矿泉水瓶瓶身上的冷雾,没好意思接。

    基地条件有限,加上时不时电力供应短缺,想喝一瓶冰水,十天半个月才能赶上一次。而这种包裹在泡沫盒里用棉被裹着保温的原始方式,在基地里虽然常见,但因冰块供链稀缺,难得才能投入使用。

    她摇了摇头,没伸手:“我不渴,你喝。”

    今日午后格外闷热,像一个高压蒸笼,把所有的水汽都加热煮沸,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裴河宴看了眼她干燥到有些发白的嘴唇,收回手,两下拧开瓶盖,重新递给她:“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第二十四章

    他这么强势,了了立刻识趣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也确实有点渴了,道过谢,接过冰水,先润了润嘴唇。

    她出发时,没听老了的劝,往身上装瓶水。主要是她也没想到,这一路过来居然需要这么久。她又不好意思跟人讨水喝,毕竟沙漠里,水这个东西,太宝贵了。

    了了小口又快速地干掉了半瓶后,自己拿着水瓶都有些尴尬。

    她刚才还嘴硬地说自己不渴呢……

    不过好在裴河宴也不是那种以捉弄人为乐的性格,他把水递给了了后,就拿起木条继续装钉佛像的骨架,压根没空理她。

    了了看了一会,没多久就对这种刻板又重复的工作内容失去了兴趣。

    她把喝了一大半的水瓶装进随身背着的布兜里,随即拿起相机,边走边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画面拍下来。

    从断裂的莲幡,到遭受过砸抢和破坏的佛脸。整座雕像都如经历过什么可怕的战火,满目疮痍。

    了了放下相机,走到了四面毗卢观音像前,仰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尊高大庄严的观音神像。

    很难想象,盛世时,它该是怎样的辉煌和瑰丽。

    她还记得自己上回来时,小师父和另一个了了没见过的研究员正在说话。怕打扰两人工作,她在洞窟门口等到睡着,只匆匆看了这尊佛像一眼。

    然后当晚,她就做了一个噩梦,虽然梦境与四面观音并无太大关系。可她梦见这座观音像的底部有一条黢黑的通道,一路通往流淌着熊熊烈焰的地狱。

    想到这,了了忽然不寒而栗。

    她低下头,不敢再直视佛像,抱着相机,沿着敦实的底座缓缓绕了一圈,边走边仔细观察。

    这尊雕像应该遭遇过很严重的破坏,底部的莲花座从不同方向的不同等位裂开了好几道缝隙,甚至有不少莲瓣都碎成了好几块碎石,被堆搁在观音膝下。

    要不是这雕像用料扎实,可能很难保存到现在。

    她一时忘记了在梦中看见它时,那阴冷的恐惧,重新抬起头,凝视着它唯一完好的那张佛脸。

    观音的神态很慈和,也许是在王塔的书房内亲眼看到过裴河宴捏出了它的神态,即使此刻神像残缺不全,她却能凭借记忆,想象完整的四面毗卢观音是怎样的壮观。

    “我在梦里见到过它。”了了和佛像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忽然说道。

    裴河宴回头时,看见的,就是她仰着头,神情虔诚又怀念地仰视四面观音的模样。这个画面,和他记忆中某块模糊的回忆如重影般叠叠重重,最后融成一块。

    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等再凝神时,了了背着手,跟个小老头似的用脚尖虚指了个方向:“就在这里,有个机关。打开石墩,后面就是地道。然后你站在门口冲我招手,一路把我骗到了地狱里。”

    此刻回想起梦中的情景,她还是有些生气,鼓着腮帮子问裴河宴:“我们是

    结了什么仇吗,还是我上辈子作恶多端,下过地狱啊?”

    裴河宴回过神,对刚才那一瞬间不自量力的恍惚有些许轻嘲,他没太注意了了说了什么,顺口回答道:“嗯,说不准。”

    想听彩虹屁的了了,奢望落空,只能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你怎么还跟着附和呀!”

    真兄弟这种时候不应该斩钉截铁地否定她,然后闭着眼数出她十个优点来证明她这么完美优秀,绝对不可能下过地狱!这辈子不会,上几辈子也不会。

    啧!和情商不高的人说话,有时候确实会差那么点意思。

    了了被扫了兴,也不再围着观音像,她踱步走到那个木架子旁,停住了脚步。

    夯土踩实的地面上,散落着不少打磨时掉落下来的新鲜木屑。她用脚尖逐一踢拢,试图对目前这个还看不太出任何美感的木架子点评一二。但努力了很久,她也没能违心地憋出个只言片语来。

    了了回头看了眼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像,又对比了下眼前的木架子,突然恍然大悟:“这个木架是不是就是支撑整座雕塑的佛骨啊?”

    她觉得自己没形容明白,连比带画的:“就跟人的骨架一样,脊椎是脊椎,头骨是……头骨的……”话没说完,满地找不到“头骨”的了了,噎了一下,又不确定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了了那已经被划分为“情商不高”的裴河宴,点了点头。他蹲下身,从木堆里挑出六七块相比较别的木条要更短小精悍一些的木材:“这里应该就是你说的头骨。”

    了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它们到底哪里像头骨,这些不就是稍微短了几截的木条吗?这也太抽象了点。

    “我以为木架子会做得很仿真,这么看好像也没有……”她委婉地说。

    “骨架在没有全部装钉完成时,看不出什么来很正常。就跟你看到一副人体骨架,也想象不出它有血有肉时长什么模样一个道理。”裴河宴指着木架下方靠近莲花座的长条形木板:“立骨是搭建骨架没错,但它不是你以为的要详细到雕塑上的每一根肋骨都要做出来为止。比如这里,这是观音盘膝而坐的立面,等填充好胎泥,这里就是观音的法衣,无论是雕像本身形态的需要还是艺术美观上都需要在立骨时就做成平面,方便填泥。”

    他解说得很详细,甚至为了方便对雕塑毫无了解的她理解,裴河宴用指尖在已经搭建好的木架上虚指了两下,比划了一个了了能看清的大概轮廓。

    这就好像他手中有无数根牵在掌心里的线,而他面前的木架则是一个被木条牵动起来的木偶,一下子变得生动又形象起来。

    “哦!”她看懂后,拖长尾音,一脸新奇地看着他,追问后续:“那立骨后,接下来就要填泥了吧?”

    “对。但上泥也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工序,它得按照骨架和要做的雕塑体量去分量,再一层层打磨、细化。”他耐心地回答她:“而每一次上泥都有这一次上泥需要完成的目的,比如,第一次上泥是填充血肉,让骨架饱满,这个第一阶段

    已经需要雕塑师掌握雕像的基本形态,为下一次填泥留足空间。”

    今天只够完成佛像的立骨,裴河宴并没有准备填泥。他只能用一些之前剩下的泥料,尽可能地讲解:“完成第一阶段的填泥后,第二阶段就是填中泥,和它们的叫法差不多,糙泥不需要特别精细,中泥也就是中间的过渡的泥料,既要承和糙泥,又要为最后的细泥留出发挥的空间。而第二阶段,就需要完善第一阶段的模子,开始雕刻佛像的全身形态以及法衣形状了。到了这一步,佛像也能初见雏形。”

    “最后的第三阶段,自然是重中之重,它直接关系到整座雕像的艺术价值和观赏价值,也是耗时最久的一步。”这一步他便没有详说,很笼统地用两句话做了概括。

    一个大型彩雕艺术品的工序肯定远不止他三言两语描述得这么简单,光是第一遍填糙泥,就要花费很久的时间去把握其中的用量和程度。就像女娲造人,胖瘦美丑在泥胎就要早做打算。这一步即是基础,也是一个雕塑最根本的地基。

    而第三步,考验的则是雕塑师个人的水平和审美,一个雕塑最后有没有灵魂,也全看这双上帝之手能否赐予它生命。这一步骤,就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

    所以,裴河宴干脆省略了那些了了听不懂的专业术语,随口说道:“解释起来可能会有些麻烦,任何步骤靠解说都不如你在这亲眼看着我做完一个雕塑。”

    他刚开始学雕塑,就是不厌其烦地在师父身边看他做雕塑,自行参悟。

    话落,他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立刻撤回了刚才的那句话:“我并没有要求你做什么的意思,况且,你应该也没这个时间了。”

    了了愣了一下,心中腹诽:“后悔就后悔呗,还找她没时间的借口。”她就算看了也偷师不了啊。

    不过,她开学在即,再过几天怎么也该回去了。也确实如他说的,没这个时间了。

    她惋惜地叹了口气,不想走的念头跟疯涨的野草似的,深深地往地底里扎根。

    但了了惆怅了还没几秒,忽然想到——了致生还在这工作,她下学期一放寒假不就可以过来了吗?

    她顿时一扫愁容,笑盈盈道:“迟早有机会的。就算现在没有,等放寒假时我再过来就好了。”到了那时候,沙漠应该也没有这么热了。

    “寒假?”裴河宴怔了两秒,很快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还不知道了致生向研究院递了离职申请的事。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点破道:“了先生前几天向研究院递了辞呈,整个基地都知道他要离开这里了。他甚至还邀请了我,参加明晚的饯行。你居然不知道吗?”

    了了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了致生离职了,而是小师父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编外人员”都知道的消息,她却一点不知情,实在离谱。

    这个念头刚翻台,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老了离职了!他还组织了个欢送会没告诉她!

    了致生会放弃这里,放弃修复,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

    连吟枝和他分庭抗礼这么多年,什么办法都用尽了,也没能把他从塔卡沙漠逼回京栖。他竟然,在即将彻底自由时,选择了放弃?

    了了简直惊呆了。

    她用力跺了两下脚,转身就跑。

    第二十五章

    了致生正在把笔记本按顺序一一装箱,离职过渡阶段,他除了要将手头的工作做好收尾与交接外,便没有其他的工作内容了。

    今天趁了了不在宿舍,他搬出箱子,开始打包自己的行李。

    他的衣物并不多,最占内存的,只有这些他花费数年亲手摘录的工作笔记。

    在千佛石窟做了这么多年的修复工作,他大部分时间已经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修复师。

    他每日重复着机械的清理、缝补和修复工作,甚至在很多时候,他还得撸起袖子,拿起铁锹,一遍遍地铲清积沙,像一个十分廉价的劳动力。

    但在这,夜晚的时间,是全部独属于他的。他会将白天里处理过的壁画元素一一提取出来,揣摩、学习、刻画。

    不知疲倦,乐不思蜀。

    可惜,这样的时光,已经到此为止了。

    ——

    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了了致生的宿舍门外。

    他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门口。

    片刻后,房门打开。不出他所料,门外站着的是跑了一路气喘吁吁的了了。

    了致生回头看了眼行李箱,没再做徒劳的遮掩。他对了了招了招手,等她走近后,从她的布袋子里拿出那瓶只剩几口的矿泉水,拧开了递给她:“我又不会丢下你,你这么着急地跑回来,是打算兴师问罪?”

    了了嗓子干到快冒烟了,她接过水喝得一干二净后,才勉强把气喘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了致生把瓶盖拧回去时,握着瓶身,轻捏了捏。瓶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为数不多的凉意,他心中有了掂量,直言道:“你的小师父告诉你的吧?”

    了了还没开始出卖裴河宴,就被了致生猜到了始作俑者。她有那么一瞬间没管理好自己诧异的表情,等看见老了跟个狐狸似的,笑得贼眉鼠眼,她这一路上积攒下来的怒意和不解,顷刻间散了大半。

    她直接坐在了下铺的床沿上,双手环胸,兴师问罪道:“这么大的决定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了致生纳闷:“不是你自己说愿意以后跟着我一起生活的?”

    了了站着时还算有些高挑,坐下后,几乎是全程抬起头仰视着了致生,简直气势全无。她觉得不对劲,四下看了看,抬起下巴要求他:“你去搬个椅子,坐下说话。”

    了致生无奈,依言照做。

    他一坐下,重新找回状态和气势的了了,接着质问道:“我答应跟你一起生活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转移话题,避重就轻啊。”

    了致生冤枉极了:“是你先答应的以后要跟我一起生活,那我是不是得为你的这个决定做些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辞职?”了了声线拔高,不敢置信:“你不是喜欢做壁画修复嘛?为什么要为了我放弃呢?我说过我可以寄宿的,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跟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女孩,心软得一塌糊涂。

    了了这个小孩,在感情上其实很淡漠。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喜欢,或者说,她不喜欢任何人,尤其是他这个父亲。而她在表达自己的不喜欢时,做的最多的就是漠视。

    她听话的在每一个烈日炎炎的正午,穿过小半片戈壁沙漠,来给他送午饭;她也从不会计较,他的每个深夜,都在忙碌工作,无暇陪她;就连他偶尔试图给她灌输壁画修复的必要性以及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时,她也会认真地倾听,尊重他的演讲。

    但了致生知道,她表面的乖顺其实就是敷衍。

    “我不是不相信你。”了致生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叼在嘴里,但并未点燃。好像做这个动作,只是为了缓解一卡他的紧张或不安。

    他又从钱夹里拿出一张被叠了很多道折子的白纸,小心地展开,递给她看——那是她画的,南啻的图腾。

    “我和你母亲的婚姻之所以会失败,大部分原因在我。我缺少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是你让我开始反省我这些年的失败和失责。”他眯了下眼睛,继续说道:“有天早上,我从地上捡到了这张图画。它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画得惊为天人,但你给了我一个讯息,你在试图理解我,支持我。”

    了致生似乎忘了嘴里的烟并没有点燃,咬了一口后,觉得寡然无味,随手夹在了指间。他凝视着了了,良久,才积攒了足够多的勇气向她承认:“对不起,这些年都是爸爸做得不好,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逃避,才造成了你妈妈的悲剧。”

    了了沉默。

    她确实埋怨过了致生,在某种程度上,她十分共情连吟枝。她嫁给这个男人,真的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虽然,问题并不仅出在了致生的身上,但她仍是觉得,老了的行为是推动这一切悲剧的根本原因。

    也是他们,让她对婚姻的残酷有无比清晰的认知和抵触。

    “当然,我欠你妈妈的更多。”了致生不是不能低头,只是还从未尝试过低头。但了了的沉默,还是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我是这么想的。”

    他不安地搓了搓手,看着了了说道:“我和你妈离婚,我会尽可能的在经济上补偿她,起码让她以后不至于为了钱发愁。但这些钱都给她了,养你也需要钱,这份工作的薪资已经不足以给你提供优渥的生活,这是我想回京栖的其中一个原因。”

    “其次,我离婚后不打算再婚了,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组建家庭。所以在这方面,你也可以完全放心,我不会突然哪一天给你找个后妈回来。最后,也是我做这个决定最重要的考虑,我想弥补遗憾,想陪你长大,到你不需要我的那一天。比起爱好,梦想,你更重要一些。”他说完,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自嘲地笑了笑:“我当初追你妈那会,都没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他话音刚落,了了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了致生愣了一下,直到腰侧,她的手臂收紧,他才低下头,

    揉了揉了了的脑袋:“没事的,爸爸会照顾好你的。”

    青春期虽然短暂,可它却有着最漫长的疼痛。他不敢预料,没有他的陪伴和照顾,了了会经历什么。他也不想看到,她这么清澈的花田里会滋生出漫天的阴霾和霉霜。

    不希望她没人庇护,更不希望她在最该被保护的年纪去品尝那些完全没必要吃的苦。

    ——

    在父女俩关起门来深聊过后,了致生离职这事,在了家终于达成了统一意见。

    了了哭得眼睛红通通的,晚上吃饭都不敢出门,破天荒的,让老了打了饭给她带回来吃。

    她一边吃着一边还不忘操心了致生回去后的就业问题:“你这把年纪了,回去后还能找到工作吗?”

    了致生叼着烟,吊儿郎当的:“你这不开玩笑吗?找工作还不简单,你放心,你跟着我,我高低不能让你吃咸菜馒头。我天天吃榨菜包豆腐乳,我都得供着你吃肉。”

    了了闻言,撇了撇嘴:“你现在说得这么大义凛然,还不是因为你爱吃榨菜包和豆腐乳,你少蒙我。”

    了致生笑了笑,不说话。

    了了用勺子把最后一口饭挖干净,垂着眼睛盯着饭盒,没敢抬头和了致生对视:“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她低声问道。

    “后天吧。”了致生望着窗外的那轮弦月,说:“后天一早就走。”

    ——

    基地的各位同僚给了致生办了饯行宴,也许是老了的人缘真不错,又也许是大家都馋了,饯行宴上,厨师弄来一个烤架,直接烤上了一只整羊。

    馋得了了一晚上,光顾着盯住羊腿了。

    至于裴河宴,他并没有出现。

    想来也是,这饯行宴上大荤大素的,还搁满了酒瓶,实在不适合小师父这样满嘴吾佛的清修者来。

    饯行宴就设在员工宿舍楼下,谁家有条件的就搬个桌子,没条件的凑个凳子,拼拼凑凑的就把十几人用的大餐桌给备出来了。

    今晚月明星稀,连银河都隐约可见。

    了了叼着大羊腿,边吃边看,既看满头的星河,也看这人间的热闹。可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往月光下的浮屠王塔上飘。

    今晚的王塔和那一晚一样。

    那是了致生失联回来的第一晚,她趴在窗前,看着风吹散了沙尘,月光清晰地落在塔尖。塔尖上的那颗顶珠明亮得像是观音法界里的优昙。

    一朝花开,佛光普照。

    小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有些懒,可能半倚着书桌,在看书。

    了了刚想到这,又立刻推翻:这个时间看书,还是太勤快些,不像他。

    那应该是在假装打坐!

    小师父一直有一项本事,看得了了是既羡慕又脖子酸的……他经常盘膝坐着,低着头就睡着了。这种入睡的本事,在她认识的人里完全找不出第二个。

    她想着想着,难过起来。

    她想跟他告个别。

    这个心愿太强烈,她没犹豫多久,啃完了手里的大棒骨后,一抹嘴,就去找了致生知会了一声。

    了致生已经喝得半醉,理智上担心她的安危,可嘴却没管住:“行,你去吧,要是不让你去,今晚估计能把我的头发都揪光。”

    了了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哪有”,转身便雀跃地蹦跳着离开。

    了致生还有一句话没讲完,只能扬声追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叮嘱:“注意安全,回来让他送你。”

    ——

    浮屠王塔下,裴河宴已经站了许久。

    他掌心里来回掂着三枚硬币,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灯光亮起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一拢,凝神看去——远处,一道还不及他胸口高的人影,蹦蹦跳跳地正向他走来。

    他勾了勾唇,无声轻笑。

    第二十六章

    了了一路哼着《好汉歌》壮胆,一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跟跳帧似的,来回咕哝。

    快到塔下时,她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先是被人影吓了一跳,等发现这道影子长得跟小师父有些像时,才觉虚惊一场。

    她关了手电,几步小跑,兴高采烈的:“小师父,好巧啊!”

    裴河宴不置可否,转身开了门,和她一起走进王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从刚才就看见了了了手里一直捧着个什么东西。

    被他提醒,了了才想起手里揣了一路的糕点,立刻献宝似的递给他:“竹叶糕啊!我特意带给你吃的。”

    裴河宴刚取下璧龛里的烛台用来照明,闻言,转身看去。

    她举着竹叶糕,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

    了了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与他熟悉后,来王塔时隔三差五地就会给他带些礼物。有时候是一两瓶水,虽然裴河宴怀疑她是因为来王塔后总是蹭他的茶水,所以才会将其作为交换留给他。有时候是她在路边捡的漂亮石头,虽然她总拐弯抹角地问他这些石头是不是稀有品种,等得到答案后又难掩满脸的失望,对他说:“那你先留着,我下回再给你捡个贵的!”

    后来,挑不到漂亮的石头,也找不着新鲜的沙棘,她就偶尔给他带些零食,在确认他真的不吃后,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些,裴河宴就忍不住发笑。

    他看了眼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竹叶糕,再次确认:“真是给我的?”

    了了被他问得有些臊,显然也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不堪回首。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真的是特意给你拿的。”她强调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吃了羊腿、大棒骨,吃得可饱了。”

    裴河宴这下才真的信了这是了了特意带给他的,他接过来,和她道谢。

    他的声音总是很好听,晚上时尤其。像树懒抱着树枝,有很慵懒的沙感和低沉。

    了了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烫,不敢再和他说话,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底牌泄露得一干二净。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可等小师父一转过身,她连忙摸了一下滚烫的耳朵。

    啧!也太不争气了!

    她觉得,她就不太适合当好人。每次遇到别人感谢或者露出感激之情时,总会无端羞臊,就跟干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一般。反而犯错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宁折不屈的。

    她打住思绪,跟在裴河宴身后上楼。

    王塔里除了最底层的大堂壁龛里留有烛火外,再没有多余的照明。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掌在他手中的烛台。

    幽暗的环境里,了了有一种独自走了很久的恍惚感。明明刚才她还在了致生的饯行宴上,参与着一场热闹得仿佛挤满人烟的春日市集。下一秒,她就走在了充满历史感的王塔里,这里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偶然路过高塔时留下的风声,像

    呼吸一般,此起彼伏。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这里的寂静。

    因为她知道,她和小师父能见面的时间,已经到了说一句少一句的时候。

    岂料,她刚开口,两人的声音交叠,竟是不约而同地同时挑起了话题。

    “饯行还没有散吗?”

    “你一个人还要待多久啊?”

    了了先笑出了声,她抬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回答:“老了的酒量好,估计还能再挺一会。”

    她没留意脚下不平整的木板,趔趄着扶了下栏杆。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将手中的烛台往了了那一侧移了移。

    烛光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缓缓上移。这画面,若从塔底看去,就像深海中漂浮的两团萤火,正沿着海水,蜿蜒而上。那光芒,幽幽弱弱,一路登高,渐渐消失在海面上。

    ——

    进了屋,了了熟门熟路,先去书桌旁的蒲团上坐下。

    裴河宴将烛台放入壁龛内,点了香,插入香插后,拿到了书桌上。

    了了一闻就分辨出这是那夜她和老了一起来找小师父借经书时点的香,还没等她惊叹两声,他先将桌上的一个木匣子推了过来,放在了了面前:“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令尊。”

    他的手指还未收起,落在匣子上,等她应首。

    明明是一个外观平平无奇的木匣子,他如此郑重其事,反令了了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看着匣子,双眼放光:“那我能先打开看看嘛?”

    她这反应倒是在裴河宴的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颔首示意她:“你随意。”

    了了搓了搓手,三分忐忑七分激动地打开了木匣子,等看到里头的“宝贝”后,她上扬的嘴角一耷,十分怨念地看向他:“这东西,真的有必要拿回去给我爸吗?我觉得他可能会就地埋了,眼不见为净。”

    匣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努力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稍微有点进步但不多的手抄卷。

    她兴致阑珊地合上了木匣子,推回去:“不必了不必了,我怕我爸看见这些气到晚上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抓我练字。”她凑到线香旁,努力多嗅了两口沉香,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裴河宴故作不解:“为何?”

    了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话。

    他这明知故问的,太流于表面,连装都没怎么装,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她无语地伸出手去撩线香燃烧时袅袅飘开的烟雾,手拂动时,香味被拂散,弥漫着,张扬又浓烈。

    知道这香名贵,她一口都没浪费,一口一个深呼吸,跟空气净化器似的,一个劲地往肺里揣。

    她这模样,有些像闻着了肉味的小狗,叼着骨头,却没舍得吃,一个劲地衔在嘴里。

    她不自知,裴河宴也没打算提醒。

    他收回原木匣子,将锁扣扣好放回桌屉里,理所当然地把她退回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他重新取了个紫檀匣,推

    给她:“那给你换一个?”

    了了被他逗弄了一次,兴致大减。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便收回视线,继续闻她的“肉骨头”。

    同样的当,她才不上第二次!

    裴河宴倒不怕她不打开,了了好奇心旺盛,眼下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催促,了了立刻便按耐不住了。一分钟八十个假动作,就等着他再开口给她递个梯子。

    就在了了把桌上的摆件都给拾掇了一遍后,正盘算着假装不小心把盒子开了的可能性时,

    裴河宴亲自解开了弹扣,把盒子打开了。

    了了立刻投去一眼,这一眼,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匣子,又去看裴河宴:“你拿错了吧?”

    紫檀匣子内,是一管一管分装好的线香。了了粗劣一扫,便知这数量有十来管之多。她随意拿起几管,拔掉木塞,嗅了嗅香味。

    如出一辙的棋楠沉香的味道。

    她啪地一下把盒子重新盖上,推了回去:“我要是转交这个,我爸能追杀我两里地。”

    这说辞太新鲜,裴河宴还是头一回听。但了了似乎就是这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能力。

    裴河宴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对她说:“你尽管带回去吧,他知道的。”

    了了将信将疑:“你不是骗我的吧?”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一戒律,在小师父身上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裴河宴懒得搭理这句话,他看了眼沙漏,时间不早了,离天亮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七个小时。

    他刚想问,她和了致生什么时候离开。桌对面的小孩在注意到他看时间时,已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了。

    他到嘴边的话,瞬间就问不出口了。

    其实,了了今晚很不自在。无论是在这个她熟悉的位置上,还是在这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在强装镇定,粉饰太平。

    人在不想露怯的时候,总会掩饰很多。

    可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从看见小师父在塔外等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分别在即。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为了掩饰难过,表演着和他的自然相处,也表演着她的生动活泼,试图维系着“一如既往”。

    可两人交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回应,都让她觉得和踩在刀尖上似的,很别扭,别扭极了。她怕摔下去,更怕摔下去时并没有人来接住她。

    她支在下巴上的手,默默地将整张脸都挡了起来。她捂住眼睛,语气慢慢变得低落:“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

    裴河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走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她说。

    裴河宴本来想给她泡壶茶,可泡了茶叶的,小孩晚上喝了会睡不着。正思量时,听到她的这句话,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茶盘上的铁皮盒里,久久移不开目光。

    他知道啊。

    不过也没必要再见面了。

    他走的路

    ,和她的,毫不相关。甚至,他们本来就不该遇见的。

    他终于做好决定,伸手取过了铁皮盒。从盒里夹了两块陈皮,先用水简单清洗。

    茶盘清洗时的水流声,有些像深山里叮咚流淌的小溪流。她的浮躁和焦虑,在单一的白噪音下意外被安抚,她悄悄展开指缝,从指缝里往外看他。

    裴河宴低着头,在专注地冲泡陈皮。

    他的表情一向很少,以前是天然的冷淡和寡漠,但后来,他皱眉、冷脸、发怒、无奈,这些表情多了以后,了了觉得他只是对一些事情的反应比较匮乏。

    或者说,有些懒得做表情。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特别爱故意激怒他,来观察他的反应。

    可今天,她有些不太确定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因为她始终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有一丝一毫的不舍和难过。

    她忽然不知道该再往下说些什么。既不想说错话显得自己太蠢,也不想让他发现,她有这么在乎两人之间的友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河宴冲完陈皮,闷了片刻,才拿出专属她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杯:“只是陈皮,不用怕睡不着。”

    了了“哦”了一声,接过来,端着小口小口地抿。

    茶水里并没有茶叶味,只有陈皮淡淡的清香,有点苦,又有些回甘,说不上来具体是哪种味道。茶水的温度也没有很烫,她估摸着这水已经在保温瓶里慢慢放凉了。

    她喝完一杯,把杯子递回去,示意他再续上一杯。

    橘皮的清香和沉香的香韵融合到一起,有种难以言喻的放松和疏懒。

    她怀着心事,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几杯,等她再把杯子递回去时,裴河宴脸上隐隐有了笑意,他看了眼茶杯,揶揄道:“不知道的会以为我在喂你酒。”

    第二十七章

    “有酒的话,又不是不能喝。”她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小嘲弄,大有内涵他这没酒的意思。

    裴河宴确认,她现在有点闹脾气,而且是和他。

    他没再给了了倒陈皮茶,而是另外拿了个杯子,给她冲了杯袋装的奶粉。

    “谁跟你说这里没有酒的?”他把牛奶端给她时,用手背碰了下杯子,感受温度。保温瓶里的水温对于泡茶是有点低了,但泡牛奶却刚刚好。

    他收回手,把剩下的那一浅盏陈皮水全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随即抬起眼,很认真地告诉她:“但是你还没长大,现在不能喝酒。”

    了了撅了撅嘴,没反驳。

    好像作为小朋友,要守的规矩就会多一些。而成年人,不但不用遵守规则,就连故意违反是,都能提前给自己找到完美的借口。

    她有些不满,故意找茬:“你们不应该要戒酒色吗,为什么能喝酒?”

    裴河宴看了她一眼,回答:“戒的本质是因为贪,太贪会损害到健康或者利益,所以才需要戒。人既然不贪,自然会平衡自己的需求,那又为什么要戒呢?”

    他喝了口陈皮水,这两瓣陈皮冲泡过太多次,味道已经有些淡了。他奢口欲,一向喜欢浓茶提神。来了南啻遗址后,因条件受限,在品茶的乐趣上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了妥协。但类似这么寡淡的味道,他还是有些习惯不了。

    他转身,从身后的木架上挑了个茶叶罐子,选了最苦的一味茶,开始冲泡。

    啊?是这样的吗?

    了了陷入了迷茫:“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呀。”

    她瞬间忘了自己刚才还因为他的冷漠和毫无回应在生气,拿出了辩论的架势,和他掰扯了一番她前几日在经书中领悟的道理。

    她甚至还记得书名和书籍摆放的位置,提起裙摆,踩着木梯子去书架上够着了书,翻给小师父看。

    茶水冲泡出的茶香盖过了渐渐燃尽的沉香味,那甘洌的味道像开在幽谷中的雪莲花,有清澈又十分馥郁的芳香,勾得了了险些分了神。

    她舔了舔嘴唇,决定等会得尝尝。

    裴河宴看了眼她手里的经书,顺手接过,叩在了书桌上:“你前几日不是好奇,高僧们都是怎么辩经的吗?”

    他似乎是笑了笑,眼神颇有深意。

    了了立刻领悟了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重新坐下来,看着他醒茶:“就是我们刚刚这样?”

    “类似。”他提腕,拎起茶杯,压着碗盖,将初茶倒入茶盘内,再次斟满:“方丈们会更优雅一些,起码不会像你这样,现场翻书。”

    又被打趣了的了了,连气都懒得生了,她守着茶盘,等着开茶了,立刻把自己的小杯子递了上去。本还以为会被小师父拒绝,不料,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给她斟了半盏。

    她低头轻轻地吹着茶沫,等温度凉了一些,她端起茶杯就喝了一大口。

    这一

    口下去,她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眼控诉地看着他。

    裴河宴忍不住失笑,起初还挺克制地压了压,直到她整张脸都被苦地皱成了一团,又死活咽不下去时,终于低笑出声。

    那笑声,低低沉沉的,像能引发胸腔共振,令了了心口痒痒的,像谁往她心尖上扎了个绳结,里头的风四处流窜,而外头却密不透风。

    就在她准备眼一闭腿一蹬,死活先把嘴里的茶咽下去时,裴河宴递来了一口小茶壶,凑到她嘴边:“吐出来吧。”

    了了忙不迭吐掉了茶水,还马上喝了半杯的牛奶压味。等嘴里的苦涩被奶味渐渐覆盖,她捂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这下是真的喝饱了。

    “这什么东西啊?这么苦。”她皱着脸抱怨。

    但了了也只能抱怨抱怨,杯子是她自己主动递过去的,小师父没邀请她品尝;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也是她,小师父早早给她泡了牛奶,是她自己不喝,非要眼馋。

    她有苦说不出,一脸吃了黄连的沧桑感。

    裴河宴:“可能是苦丁。”

    苦丁茶的苦香有一种自讨苦吃的味道,他平时也不太爱喝。

    了了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先替他苦得龇牙咧嘴。

    这一下,什么告别的伤感,什么毫无回应的单向感动,纷纷的,全没了。

    她杵着下巴,生无可恋地用牛奶陪他喝完了苦丁茶,准备告辞回家。

    她抱起匣子,从蒲团上跪坐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啦。”

    “稍等。”裴河宴叫住她,他拿出一个装文房四宝的匣子递给她:“这是你的笔和砚台,我多放了几支新的毛笔给你备用,里面还有足够的墨条,你回去后,如果有时间可以跟了先生一起练练字。”

    他坐起身,把自己誊写的书单,对称折好一并放入匣子里,交给她:“书太沉了,我就给你列了书单。你要是买不到,就交给了先生,他知道哪里有。”

    了了看着他那手隽逸的字,眼眶一下子红了:“怎么我也有礼物啊?”

    话落,她偷偷瞥了眼桌上的竹叶糕,心虚极了——两厢一对比,显得她也太没诚意了一点。

    然而,裴河宴为她装的行囊似乎还不止这些。

    他起身,将香坛旁已供放了许久的佛骨念珠,再一次递给了她。他没说别的,只是撩开了他的宽袖,露出了和小叶紫檀佩戴在一起的那根黄金手链。

    手链有些细,还坠着一颗没有铃舌的铃铛。

    它本身传递不出声音,可和他的紫檀念珠一起,它也有了挤挤囔囔,活动的声音。

    了了再一次看见这条手链时,愣了一下。

    她忘了是哪一年……可能是生日,也可能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但它应该是一个礼物,可惜,她已经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只知道自她有记忆起,这条手链就一直戴在她的手腕上,形影不离。

    当初了致生遭遇沙尘暴

    失联,她病急乱投医,拿这个当作卦金抵给了裴河宴。虽然后来再想起时,会有一丝丝的后悔,可交易出去的东西就是不再属于她了。

    即使裴河宴执意送回,她也是不会要的。

    如今,他佩戴在手腕上,像是有所交代地告诉她:他收下了,并且会好好对待。

    这对了了而言,才是最尊重的处理。

    她忽然就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坚持地要把他的佛骨念珠送给她。因为有些东西,从它取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戴回去了。

    这一次,她没再故作矫情地婉拒,而是伸出手,把手腕交给了他。

    裴河宴有些意外,但不用多费口舌,总是好的。他垂眸看了了了一眼,随后皱了皱眉,似乎是不知该怎么给她佩戴。他琢磨了一下,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腕牵到合适的高度,把念珠一圈一圈缠到了她的腕上。

    女孩的手腕纤细,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硬朗得有些突兀,像套了几圈厚重的手铡,有十分违和的喜感。

    他看着看着笑起来,专注地将佛骨念珠上的流苏和背云整理好。

    小师父生得很好看,和同年龄的男孩不一样。

    许是从小在寺庙里长大的原因,他身上有淡泊名利的清冷感,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无所畏惧。就好像他来这人间,只是为了走一趟,至于寿数如何,就和他香坛里敷衍了事的残香一样,不过是一个计数工具而已。

    可真实相处下来,了了又觉得,他是神佛派遣下凡的使者。既有吸纳人间烟火的能力,也有指引众生自渡的修养。

    他会贪懒偷睡,敷衍了事,但也能在她心境迷茫时,给予恰到好处的观点令她自悟;他甚至还会打着“让她整理书籍学会编目”的旗号,巧立名目地让她心甘情愿地替他整理好书架。

    了了早就怀疑过,他是故意骗自己来整理书架的,但苦于没有实际证据。直到那一天,他不在王塔,了了替他收拾桌面时,看到了他贴在桌屉上的那张便利贴。

    便利贴上写着“每日打坐,焚香计时”;“早课诵经或抄经,以正心念”以及“整理书架,扫尘编目”,而这张便利贴是早在两个月前就写下的。也就是说,整理书架这件事,小师父偷懒了数月,直到她这个倒霉蛋亲自送上门,供他差遣,还美名其曰“给她一个学会承担错误,敢于负责的人生第一课”。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享别人的香火添自己的寿,算是被裴河宴玩得明明白白的。

    但就是这样有血有肉,有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有无关紧要的小缺点的裴河宴,她却越来越喜欢。

    他不是高高站在神坛上的,而是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的。

    不论他有意无意,他确实在她人生的一个路口上,指引了一个方向。

    了了不敢问,她离开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和他保持联系,哪怕只是书信来往也没有关系;也不敢问,他们以后会不会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她有预感,这些全是不合时宜的奢望。她不该和裴河宴,有超脱现实规律的联系。

    即使她强求,在她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也会和他渐行渐远。他像是永远封存在壁画里的人,一旦走出这里,便会失去所有的生命力。

    而她,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走回这里。

    了了默默红了眼眶,她视野里,他俊挺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咬住下唇,想把眼泪憋回去,但越努力,情绪积攒得就越满。

    她终于忍不住,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揉了下眼睛。

    裴河宴也是刚发现她哭了,他没太惊讶,只是轻轻握了一下缠在她腕上的佛骨念珠,像是和它做了最后的道别。

    他并没有立刻站起身,而是保持着与她平视的姿势,微笑着叮嘱:“了了,快点长大。”

    第二十八章

    时间如洪流,蛮不讲理地将河岸两侧的泥沙全部卷入河床,匆匆淹埋。

    了了坐上回京栖的火车时,已经是三天后。

    原定的返程时间,因了致生的工作交接出现了一些小问题而没能及时收尾,导致父女俩被迫在市区多耽搁了两天。

    了了倒还好,了致生则愁出了一嘴燎泡,生怕了了赶不上开学。

    将近二十四小时的火车,坐得了了头皮发麻,下车时,看着老了,十分真诚地恳切道:“爸,你回来以后一定要好好赚钱,争取别让你闺女再坐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了。”

    了致生捏了了了的鼻子一把,笑骂道:“这就要求上你年迈的老爹了?”

    玩笑归玩笑,了致生那把老骨头也吃不消这长途跋涉。到家后,连行李都没收拾,先打了个地铺,将就着对付了一晚。

    他没带了了去后来他与连吟枝搬出去住的小区公寓,而是回了老宅。

    老宅自了了的奶奶去世后,便无人居住。长期的荒废,令这个大宅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冷清和颓败。

    了了房间的那扇木门,还因年久失修,被风一吹就嘎吱作响,瘆人得要命。

    她不敢自己睡,加上时间太晚,也来不及再收拾出一张床铺,索性抱了床被子和了致生将就着凑合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她固定的生物钟就催促着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她困乏地连眼睛都睁不开,坐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漱,准备出门。

    了致生被她踢踢踏踏的动静吵醒,转头看了眼时间,咕哝着问她:“你这么早干嘛去?”

    “去王塔啊。”她话落,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甚至还有些陌生的房间,陷入了巨大的失落中。

    哪里还有王塔,这里已经是京栖了。

    但醒都醒了,了了洗漱后,还是出了门去买早餐。她临走前,看着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重新打起呼噜的了致生,绝望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感觉她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无比凄惨呢?

    ——

    吃过早饭,了致生请来打扫的钟点工也到了。

    这么多年的独居生活,了致生的动手能力虽然算不上优秀,但照顾自己和了了却是足够了的。他先修好了了了的房间大门,再翻出床单被褥,铺好床,检修电器。

    老宅的装修花了几代人的心血,虽然荒居了几年,但在粗略地打扫过一番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气派。

    晚上,了致生在书房整理行李。

    翻到几个一看就不是他们爷两的匣子时,他打开门,冲着了了的房间嚎了一嗓:“了了,你给我过来。”

    正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子里乘凉的了了,被吼得一激灵,三两口啃完了苹果,去书房找老了。

    了致生双手抱胸,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几个木匣子。见了了来了,他立刻转头看来,眼神压迫:“这些是怎么回事?”

    “

    小师父送的啊。”了了走上前,跟分赃一样,你两箱我两箱地划分好:“这两个是小师父给你的,他说他跟你说过了。这两个是我的。”

    她献宝似的打开她的文房四宝,向了致生炫耀:“看!”

    了致生显然也想起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脸色立刻多云转晴,他呷了呷嘴,看着她宝贝似的搂在怀里的那个小盒子:“这个呢,怎么瞧着像是个首饰盒?给我看看。”

    “它就是个首饰盒啊。”这是了了自己的。

    那天晚上从浮屠王塔回来,她就把佛骨念珠取了下来,小心地放进了她的首饰盒里。谁知道归途会遇到什么情况,她舍不得念珠被磕碰一下,早早装了起来。

    不过了致生想看,她仍是打开了盒子,把里头装着的念珠取了出来。

    了致生兀一看到这串佛骨念珠,脸色变了变,瞬间严肃起来。他怕吓着了了,先冷静了几秒,才开口问:“这也是你的小师父送给你的?”

    “对啊。”了了察觉到了致生的情绪不太对,没敢和他插科打诨,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说了一遍。

    可了致生的脸色仍旧有些难看,他尽可能地用了了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你手上的这串佛骨念珠,十不存一,很珍贵很珍贵。”

    “很珍贵”这个词,他强调了两遍。

    了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怕了致生误解,特意又解释了一遍:“它不是我去跟小师父要的,是小师父送给我的。”

    了致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摸了下了了的脑袋,缓下语气:“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明天去信一封,让河宴再认真考虑一下是否真的要把这串佛骨念珠送给你。因为这个念珠它非常珍贵,是佛教至宝,他交给你保管,我认为是不妥的,你能理解吗?”

    了了有些迟疑,她看着了致生,既不舍又懂事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了致生欣慰:“那你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要弄丢更不要损坏。”

    “我知道。”了了嘟囔。

    她小心地把佛骨念珠收起,重新装回了首饰匣里。这段插曲,令她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情越发糟糕。

    她闷闷不乐地抱着盒子回到房间,把首饰盒放进了抽屉里。

    抽屉关上的刹那,她跟被夹了尾巴似的,难过得红了眼眶。

    ——

    了了离开后,了致生看着桌上的紫檀匣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着发了一会呆后,起身前往了了的房间。

    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门口,敲了敲房门。

    了了正在收拾明天上学要用到的文具,听见敲门声,她吓了一跳。她没有给了致生开门,而是爬上凳子,开了一扇窗。

    了致生过来是想提醒她上闹钟,见她趴在窗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便猜到了是自己刚才的做法令她有些不开心了。

    他牢记着心理咨询师告诫他的“要对孩子充满耐心”,深吸了一口气,说:“明早八点就要

    去学校报道了,你记得定个闹钟,不要迟到了。”

    了了点头,目光怀疑地看着他:“那您呢,您确定闹钟能把你叫醒?”

    了致生胸口被狠狠扎了一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一分钟一个闹钟,怎么也能醒了。”

    “好志气!”了了听得直竖大拇指。

    她原以为对话该就此结束,都准备关窗了,见了致生还没有走的意思,稍一想,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她想了想,先问道:“爸爸,你在决定辞职之前,是不是去见过小师父?”

    了致生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他及时截断了这句话,反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了了说:“小师父把棋楠线香拿给我转交时,我拒绝了他。我知道它很贵重,想着你肯定不会收,没准还会骂我一顿。但小师父让我放心,说这个事你知道。”

    了致生沉默。

    这句话莫名的,像是有点在内涵他。不过不确定,再听听。

    “他还给了我一张书单,说如果我买不着,可以交给你。”了了默默用小眼神扫了老了一眼,“反正,我就觉得你肯定背着我找过他。”

    了致生用力地咳了一声,纠正她:“什么叫背着?我用得着背着你?”

    “那就是你嫉妒我跟小师父关系好。”

    “我嫉妒?”了致生指了指自己,差点被了了激得跳脚。他好险没踩进她的坑里,干脆承认道:“是,我找过他,行了吧。”

    不过也不是刻意去找的。

    和了了一样,了致生也很喜欢裴河宴身上淡泊冷冽的气质。明明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但和他说话就是会有种茅塞顿开的豁达感。

    至于他和连吟枝的那点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跟一个少年聊中年危机,聊感情困扰本来就挺奇怪了。他只是问了一下,他对了了是什么看法。

    出乎意料的,裴河宴对他说:“您想了解她,不应该是来问我。”

    一句话,堵死了他后面所有的出口。

    论聊天吧,这小子确实没他师父圆滑。他有一种近乎不管人死活的直白和坦荡。

    接下来裴河宴说的话,更是论证了了致生对他的这一点看法。

    他说:“您是因为不会和了了相处,才会在她弄丢经书后,找了个理由让我帮忙管教。甚至,‘管教’这个词用得也有点重,她品性端正,知错会改,光是这一件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了先生,您只是心虚,没有自信她会听你的话而已。”

    他的话一针见血,令了致生连反驳都不知道从何反驳起。

    他觉得怪丢老脸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挑出问题,隐隐的又有种结痂被揭开的爽感。他干脆搁下不值钱的面子,不耻下问:“那小师父有没有什么见解?”

    了致生记得裴河宴当时似乎是笑了笑,有些无奈道:“了先生怎么也跟着了了叫我小师父。”

    不过他也没在这个称呼上纠结太久,思索了几秒,对他说:“了了喜欢画画比写字要多,她对颜色的敏锐度也非常高,配色、线条,以及对构图的审美都不像是一个初学者。这些,您知道吗?”

    了致生哑然。

    他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像钻研壁画一样钻研过她的世界。而陪伴的空缺,更是放大了他与了了之间的隔阂。

    这一刻,他厌恶极了自己的逃避。

    可能作为父亲,没有母亲十月怀胎以及生育养育的直接痛感,对儿女的爱会迟钝一些。他躲在南啻遗址这个桃花源里,刻意遗忘了他失败的前半生,也牺牲了了了。

    而眼前这个仅和了了相处了还没一个月的年轻男人,早于他,睿智地看透了所有。

    这既让他感到讥讽,也令他觉得悻然。

    了致生还在出神之际,他又说了一句:“您要是想问我怎么做会更好,那我想多偏心她一点。了先生,您作为她的父亲,不应该替她想的比我想得还少。”

    第二十九章

    了致生生性骄傲,平生最不会低头,否则也不会把婚姻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

    他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问裴河宴:“你说为她想了很多,你都想什么了?”

    可这个问题还没抛出去,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了了害怕恐惧时,下意识地在手边捞了块浮木,让自己还能清醒地漂浮在河面上,不被洪流吞噬。

    那时,裴河宴就是经过了了身边的那一块浮木,他稳稳地捞住了她。

    了致生之所以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了了在他面前夸赞她的小师父会卜卦。他听得啼笑皆非,还纠正过了了,裴河宴只是一个佛雕艺术家,他哪会卜卦?但了了并不以为意。

    他起初以为是了了没听清或者懒得与他争辩,可当她后来不再提起这件事,了致生才知道,她从不在乎裴河宴会不会卜卦,她感谢的也不是他的“预言”成功,让她能够等到自己回来,而是裴河宴愿意在水流湍急的河水里当那根被她死死抱住的浮木。

    再后来,了了为了感谢裴河宴……当然,他觉得这个感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掺杂了一些少女时代的情窦初开。毕竟,裴河宴五官俊逸,骨相出色,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十分难得的好皮囊。

    了了会心驰神往,这非常正常。

    而在她种种殷勤之下,一一婉拒游刃有余的裴河宴,最终仍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让了了抄写经书。

    了致生当时就觉得,这一招,甚妙。

    后来发生的种种,就暂且不表了。

    裴河宴对了了有多好,他一直看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了了交给他。

    想到这,了致生也不得不承认,他空有悔恨和无奈,却始终没对了了作出任何实际性的弥补与修正。

    而纠正他督使他,便是裴河宴为了了考虑过得最长远的选择。

    只是这些,他们都没打算告诉了了。

    这也是他和裴河宴唯一不需要宣之于口便达成的默契——了了不需要知道这些,她不需要在年少时就有一束羁绊,将她牢牢拴住。

    了致生也不希望她像个风筝一样,无论最后飞得多高多远,看过多广阔的天地,仍要循着那根细细的风筝线,回到原地。

    ——

    他当晚就回到书房,给裴河宴去信一封,询问佛骨念珠是否可以归还。他以了了父亲的身份,为了了推托掉了这份十分贵重的礼物。

    第二天一早,他载了了去学校报道的路上,顺路便将书信寄出。

    了了看见信封上熟悉的地址和“裴河宴收”的字样,沉默了一路。

    倒不是她对这串佛骨念珠有多舍不得,而是离开南啻遗址后,裴河宴于她而言,好像就只剩下了类似这样的最后一点点微薄联系——他的名字被写在信封上,而她只能驻足观看。

    道路两侧车水马龙,行道树整齐繁茂,像一道道铺满绿荫的拱门。她坐在单车的后座上

    ,靠着了致生的后背,就这样穿梭在洒满阳光的绿荫下。

    这是一片黄沙的沙漠中渴求不到的绿色和荫凉,也是那片荒芜沙漠里从未有过的喧闹和繁华。

    她在京栖,在人流如织和阳光灿烂中,想念着那座辉煌又古朴的王塔,想念夜晚月光下,如法界优昙般盛开的塔顶,以及那个在书房里总是打瞌睡的小师父。

    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市里,了了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

    “爸。”她拽稳了致生的衣角,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扬声问道:“我可以跟你学画画吗?”

    了致生没当真,笑问道:“你学画画干什么?”

    后座上的了了眯着眼睛看树荫中闪碎的阳光,言不由衷道:“考试能加分啊,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

    ——

    开学后,了了很快适应了紧张的学习节奏。

    了致生没同意她的寄宿请求,但同意了教她画画。

    他每天早晚都会坚持接送她上学放学,风雨无阻。除照顾了了的日常生活外,他还兼职当了了的美术课老师,从基础教起,不厌其烦。

    了了也习惯了在学校高效学习,回家后接受压榨的日常。

    可能是因为忙碌,也可能是因为对崭新的一切正新鲜,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裴河宴了。

    夏末秋初时,气候多有反常,几乎每日都有一场雷暴。

    每逢下雨天,了致生撑伞等在校门口时,都会打趣她:“雨天有人接的小朋友,今天感觉怎么样?”

    了了笑眯眯地挽住老了,笑得没牙没眼睛的:“特别好!要是雨衣能再长一点就更好了!”

    了致生低头一看,了了不知何时蹿了个子,原本能盖到小腿处的雨衣,缩了尺寸,堪堪能遮住她的膝盖。

    他“啧”了一声,自责地抓了抓后脑勺:“我都没留意你长高了!等我这周发工资了,我带你去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换上一遍。”

    了了心花怒放,嘴甜地把老了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她坐上自行车后座,垂下的脚抵住地面,帮老了支撑着自行车的平衡,等他穿好雨衣。她真的长高了一些,原本只有脚尖能够碰着地面,现在已经可以轻松地给老了当脚刹了。

    她突然就想起了分别前的那一晚。

    他唇角含笑,对她说:“了了,快点长大。”

    庞杂的回忆和天际的那道闪电一起,蜂拥而来。

    了致生扬起雨披,将她罩入雨衣里:“坐好抓紧,我们回家了。”

    他踢掉脚撑,蹬着脚踏,迎着雨幕往前踩去。

    了了透过雨衣下方的空隙,看着砸落在地面的雨点,轻声嘀咕:“我有在努力长大呢!”

    ——

    裴河宴的回信,是冬日时,寄到老宅的。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她做完作业,在书房里画画。她跟着老了学了一学期的画,仍在打基础。也不是没有过心浮气躁的时候,每当她想甩笔抗议时

    ,她就会想起小师父。

    了致生说他很有天资,跟娘胎里自带饭碗出生的一样,可即使如此,他也是玩了两年的泥巴才被过云大师领着入门。

    她一想到自己连一学期都还没学完,便老老实实地被了致生继续锤炼。

    了了在专注润色时,了致生去门口取了信,拿回书房。

    他这两个月在整理与千佛石窟有关的文献资料时,遇到了一些难以核实的问题,只能寄信给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寻求帮助。想着最近应该能收到回信了,他坐立难安,一天得翻八百遍门口的邮箱。

    不料,解答文献资料的信没收到,倒是收到了一封他以为没有音讯了的回信。

    ——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裴河宴刚塑完四面毗卢观音,回到王塔。

    塔身一楼有一间盥洗室,他打了水,简单冲淋后,端着烛台回到房间。

    沙漠的冬天很冷,夜晚尤其。

    他脸上的水珠并未擦干,从楼下走到楼上的这一会功夫,就似要凝成冷霜一般。

    他把烛台放到书桌上,从壁龛里取了香点上,微微疏乏。闭上眼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了了。

    她之前说要等放寒假了来这里。

    虽然她没明说,可脸上那小算盘明显打着冬天能凉快些的小主意。也不知道她如果真有机会来,会不会后悔莫及。

    想来,她自己说出口的话,即使她披着棉被冻到瑟瑟发抖了,也会嘴硬否认。

    一想到这个画面,他便忍不住笑起来。

    他睁眼,看向书桌对面。

    属于了了的座位,空荡荡的,蒲团还在,人却远在千里之外。

    他拉平唇角,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书桌。

    闭关塑像的这几个月,书房无人整理,书信和文件堆得到处都是。他偶尔回来睡觉,也不记得翻找了些什么,连书架都是乱糟糟的。再发展下去,好不容易收拾干净的书架又能随地堆成书堆了。

    他把地上散落的书一一捡起,刚整理完一半,一沓信封从书籍的夹缝中滑落了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裴河宴低头看去,这几封是梵音寺的师兄寄来的。

    他放下书,原地坐下,拆信。

    他的师兄法号觉悟,这两年跟着方丈和监院在学习管理寺庙。可能管理层的工作太辛苦,他近来倒苦水的信跟雪花似的往他的王塔里飘。

    上回来信还是说罗汉堂的屋顶被山上碎石砸了个窟窿,还砸坏了好几尊罗汉使者,需要香客修缮。这倒不是寺庙里没钱修不起,而是给佛像塑金身是大功德一件,香客争着抢着要塑像录名。

    他烦恼报名的人太多,不知该如何取舍。毕竟也就那么几尊使者,分都不够分的。

    裴河宴看完都没搭理他,信也没回。但一看这封信的新鲜程度,应当是有了后续。

    他拆信一看,果不其然。

    觉悟师兄洋洋洒洒讨赏似的跟他详述了一番后续处理——既然罗汉堂的屋顶都漏了,那就把五百罗汉都重塑一遍吧。五百个名额,怎么也够分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捡起下一封。

    挑拣书信时,其余几封滑落,露出了压在最底下那一封寄件地址为“京栖”的信。他拿信的手一顿,怔忪了片刻,才将它抽出。

    了先生没写来信时间,末尾也只留了自己的署名。他猜不准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寄到的,但从字里行间分析了一番,应该是有些时候了。

    他读完,清出桌面,起笔回信。

    一封信,他写了三遍。

    第一遍问到了了是否安好,可写完觉得自己多管闲事,怕了致生误会自己别有深意,遂重新起笔,重写了一封。

    第二遍不问好了,只是关心近况。信都折好放进了信封内,他又重读了一遍了致生的来信,斟酌再三后,他深叹了口气,将有关了了的内容,连同她的名字都干脆略过。

    他不该,多余挂念的。

    第三十章

    了致生看完信,不太确信地把信纸翻来掖去,检查有无遗漏。他连信封都没放过,反复检查了一遍,确认裴河宴没给了了带只言片语后,有些同情地看了了了一眼。

    这让那小姑奶奶看见了还了得?

    他正抓耳挠腮,冷不丁撞见了了投来的眼神,立刻端出了为人师表的严肃与沉稳:“你把笔先放下,回房间里把佛骨念珠拿过来。”

    时隔数月,了了再听到“佛骨念珠”这四个字时,心里有一道上了枷锁的暗门仿佛被用力扯了两下,令她一时之间尚有些没反应过来。

    距离了致生给小师父寄信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老了早已看过回信,默许了她收下这串佛珠。

    她看了眼被老了攥在手里的那封信纸,认出那是裴河宴平时常用的古法生宣。

    她很确定这是小师父寄来的信。

    “你愣着干什么?”了致生见她杵着不动,催促道:“快去吧。”

    了了回过神,她若无其事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回房,去拿念珠。

    等她彻底离开了致生的视线后,后者狐疑地摸了摸下巴:“这个反应……好像也不太对啊。”

    按理说,她不扑上来抢那都是跟他客气了。

    ——

    了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佛骨念珠,又打开书桌抽屉,将它用首饰匣子装好,这才拿着出门。

    这串佛珠原本是被她收在书桌抽屉里的,但有一次做噩梦,她半夜醒来时,眼前跟出现了幻觉一般,好像看见了零零散散的魂火乘风飞出窗外。

    她吓得不行,又不敢挪动半步,生怕惊扰了蛰伏在她房间里的未知生物。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么硬捱到天亮,翻箱倒柜地把佛骨念珠找出来,牢牢地握在掌心里,才觉得踏实。

    接下来,连续数晚,了了每到凌晨两点都会莫名醒来,虽然没再看见和那一晚一样的萤火飘出窗外,可总在深夜的同一时间醒来,就足以令她恐惧。以至于她每到夜晚,即使困意汹涌,也焦虑难眠。

    直到某天,她戴着佛骨念珠,抄了一份经书。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佛骨念珠真有驱散噩梦的效力,在她惶惶不安,不敢闭眼的夜晚,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一夜好梦。

    此后,她白天照常将佛珠收起,晚上睡前再戴到手腕上安睡,就这样与它互相陪伴了许许多多个日夜。

    虽然她笃定小师父不会收回佛骨念珠,但此刻,未知仍是令她产生了一丝焦虑。

    ——

    了了把佛骨念珠拿到书房时,了致生刚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里。

    那是很薄的一张纸,墨迹寥寥,看着像是只写了几l行。

    她坏心眼地想:这么点字,可能只来得及跟老了问个好吧。

    她压下好奇心,可眼神又忍不住频频扫去。

    了致生本来想当作没看到的,可她的小动作实在太明显,他忍了又忍,到底

    还是没忍住,他扶着额,笑得花枝乱颤:“你想看就拿去看嘛,我的信又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谁想看了?又不是寄给她的。

    她刚想嘴硬两句,可又怕了致生骑驴下坡,故意捉弄她。衡量再三后,了了撅了撅嘴,老老实实地服软去够信封,将信纸重新展开。

    过去了好几l个月,没想到,一看到他的字体,她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他握笔伏抄经书时的模样。

    她读得很慢,每句话都会反复看上几l遍,试图找出和她有关的只言片语。

    可是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他先是解释了为何会回信这么晚,收到这封信时,他刚好闭关在塑四面毗卢观音像。等回到王塔看到信时,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在信中申明,佛骨念珠是他自愿赠送,令了致生不必心有负担。最后结尾时,他还客气地让老了保重身体,随后便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没问她一句好,也没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头到尾像是完全不记得还有她这个人一般,彻底忽视!

    努力装了几l个月成熟稳重的了了,被气到瞬间破功,她扔了信,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了致生见状,绕过书桌先把信捡了起来,他没责备了了,只是问她:“这次回信,我想给你小师父寄些茶叶,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帮你捎带的?”

    了了没说话,她眼尾微微泛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太失落委屈的。

    了致生捏了捏信,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会等你一星期,这期间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边将信收入信匣内保存,边开解了了道:“他不知道你会读信,自然不会记得向你问好,这没什么好发脾气的。这封回信也应当是他觉得耽误了太久时间,所以尽快寄出的,当然不会长篇大论,闲聊家常,你也知道,他平时挺惜字如金的。”

    了了显然也是想起了他能偷懒就偷懒的“斑斑劣迹”,再加上人不在跟前,发脾气也没用。这么一想,她瞬间气消了大半:“他何止惜字如金,他连多写一个字,都要揉半小时的手腕。也就差使我抄佛经的时候,恨不得让我抄上一百遍。”

    她嘴上占了便宜,好受了许多,面色稍霁。

    了致生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他转身拿起佛骨念珠,郑重地交到了了手中:“既然这个佛珠他仍坚持要送给你,我以后就不会过问了。但是你要切记,这个佛骨念珠是积蓄了几l朝几l代得道高僧的佛骨舍利才有的这么一串,我之前说它是十不存一的佛教至宝真不是在故意吓唬你,你切记要好好保存,万分珍惜,不要辜负了小师父的信任和偏爱。”

    了了仰头看向老了,他神情严肃,一点没和她开玩笑。她从他手中接过佛骨念珠,爱惜地摸了摸。

    掌心里的佛珠,白润剔透,触手生温,让她莫名有种在隔空与他对视之感。

    她点点头,郑重地应下:“

    我会好好爱护的。”

    得到她的保证,了致生也终于放心。他坐回书桌后,沉吟了片刻,对了了说:“下周六,你妈回来了,你想不想见她?”

    了了一愣,下意识避开了了致生的视线:“我都可以。”话落,她忽然想起什么:“她回来,是来和你办离婚手续的?”

    了致生点了点头,简单地给了了说明了一下情况:“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作为补偿,除了这个老宅,我名下的其他财产全部分给你妈。不过我穷了你没穷,你爷爷奶奶给你留的那部分依然是你的。”说到这,他摸了摸下巴,羡慕地呷了呷嘴:“还挺多。”

    了了很清楚,了致生说的“我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是包装后的说法。以她对连吟枝的了解,她既然以出国为要挟,那肯定是彻底放弃了她。

    对这一点,她说不上有什么具体感受。

    老了放弃壁画修复的工作后,为了方便照顾她,回到了美院,教书育人。他尊重她,理解她,凡事有商有量,她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和稳定的情绪。她很庆幸,她是跟着老了生活。

    可能,几l年后,十几l年后,某个午夜梦回,她忘记了连吟枝对她的苛责和伤害后,会想念她并惋惜与她相处的短暂时光里没能好好地爱她。

    但起码现在,她并不遗憾,甚至还很快乐。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了致生是这样,连吟枝是这样,了了也是这样。

    没有人会是例外。

    ——

    了致生说等了了一星期,可还没到一星期,了了就别别扭扭地把烫了漆的信交给了老了。

    他捏着厚厚一沓的巨无霸信封,很艰难才维持住自己若无其事的表情。他一边腹诽“这是攒了多少话要跟她小师父说啊”,一边满脸慈祥地夸了了“有格局”。

    信以为真的了了当即放下了堵在心口的大石头,蹦蹦跳跳着回了房间。

    了致生如期把包裹寄出,等待回信。

    不料,这一封信,如石沉大海,再没收到回音。

    了了从放寒假开始每日追问了致生:“小师父回信了吗?”

    “今天有没有从王塔来的信啊?”

    “裴河宴是不是又懒得写字啊?”

    到接下来的除夕、春节、元宵,询问的间隔越来越久,最终沮丧地看着老了,问了最后一次:“他是不是就不想理我?”

    了致生想安慰她几l句,可陆陆续续地从南啻遗址寄回来许多文件,他没法对着了了说瞎话,只能沉默不语。

    无限期的等待消磨了了了最后的期翼,自第二年开春起,她不再询问和裴河宴有关的任何事,即使她知道老了和修复基地的同事们始终保持着联系。

    她再一次看到古法宣纸已经是她上初三的那一年。

    了了不知道了致生和裴河宴是从什么时候恢复的联系,她站在书桌前,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

    她把信封放回原处,拿起她的画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

    了致生后来旁敲侧击地问她看过信没有,了了坐在画架前,专注得没空分神。

    石桌上,放着一个了了从未见过的青瓷瓶盏,细细的瓶口如优雅的天鹅颈般,向上延伸。而瓶子里,插着一支正在花期的芍药。

    芍药花,重重叠瓣,雅致的舒展和肆意的张扬,刚刚好地勾勒出它的仙姿与灵动,恍如神女降临。

    花很美,花瓶也是,但它们并不像是老了的喜好。

    了了不接茬,了致生自讨了没趣,也不再问。

    他站在画架后,看着她起笔,勾线,绘形,指点道:“你的笔锋太硬朗了,花和人的线条都要再柔美一些。”

    了了的画笔一顿,她看了老了一眼,质疑:“你以前没跟我说过我有这个问题。”

    了致生瞪她:“我就说你翅膀迟早得硬,那我也是在进步的呀!又不是只有你在学习。”

    了了收回视线,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

    又是一年夏。

    裴河宴独自留在王塔。

    他将书籍整理好,一一装箱,准备迁址。

    王塔不日也要投入修缮,他已经不能住在这里了。

    好在他东西不多,将书装完,这个房间也差不多空了出来。

    他把悬挂在墙上的观音像小心卷好,封入画管内,和香坛以及藏在观音像后的戒尺一起放入他的私人物品内。

    香坛放入箱子里时,纸箱发出了一声异响,他垂眸看去。刚好看见纸箱的封口开裂,里头的物品随之散落了一地。

    他叹了口气,弯腰去捡,等看到从匣子里滚落出来的手抄卷时,愣了一下。

    那是了了十三岁时的笔迹。

    他还记得,当年师父回来,曾误打开过这个箱子。那时,他因打坐偷懒被抓了现行,正等着训示。

    过云看着眼前数本笔迹幼稚笨拙的毛笔字,很是吃惊:“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收了个小徒孙,看来这是真的?”

    裴河宴有些口渴,他提起冷水壶,先给过云倒了一杯清茶:“我岂敢背着您收徒。”况且,坠入空门要剃发,小姑娘这么臭美,哪会愿意。

    过云倒并不在意裴河宴的私事,只是有些诧异他居然真有这份闲心。他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经卷,摇了摇头:“字确实难看了一点,你没教她?”

    裴河宴低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教了。”他语气无奈:“怎么都教不会,只能随她去了。”

    可后来,他收到了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时了了的书画。

    没有他教,她也已经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