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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沈衔鹤从榻上起身, 对着花见月叫了一声:“花道友。”

    听起来与刚才的那一声“师弟”没有任何区别。

    花见月抬头看他,沈衔鹤站在那里,神色冷漠, 不言不语,像是一尊冷冰冰的玉像。她莫名想起她第一次在谯明山下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夕阳西下,杨柳风柔,这位沈宗主站在山脚, 冲他们微微笑着, 丰神如玉,温文尔雅。

    只是短短半月时光, 物是人非。

    她问:“沈宗主感觉怎么样?”

    “很好, 多谢花道友。”沈衔鹤说。

    说完, 他又沉默下来,再没有开口说其他的话。

    房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中,连呼吸都听不到一声, 烛火微弱,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随着跳跃的火焰撕扯扭曲,宛若一群狰狞的鬼魅。

    江御仍旧是痴痴望着沈衔鹤, 他明明有很多话要说的,然一对上他师兄那双黝黑冰冷的眸子,就全都说不出口。

    花见月抱起桌上的紫金香炉,目光在他们二人间转了个来回, 一时间竟替江御感到了悲哀。

    梦醒后,他的鬓角已生出许多白发, 沈衔鹤却是一句都没有多问。

    他或许是没有看到, 或许是看到了也不在意了。

    江御做出决定的时候, 是否会预想到今日?

    也许此后的很多很多年里,他都要面对一个这样的师兄,直到他们飞升成仙或是魂归天地,都不会有所改变了。

    事已至此,好像都无法回头了。

    这条路是江御为他师兄选出来的,他并不后悔,他的师兄站在他的面前,只是不会拥抱他,不会亲吻他,不会爱他了。

    但至少他的师兄还活着,只要活着,他想他总会找到办法,回到从前。

    江御看了沈衔鹤良久,艰难发出一点声音道:“师兄现在可以修成无情道了。”

    沈衔鹤回望他,点了点头,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

    江御眼中带泪,似哭似笑道:“恭喜师兄。”

    桌上的蜡烛就要烧到尽头,花见月抱着断情炉离开不久,那火焰抖擞一下,便彻底熄灭,凄迷月光落在沈衔鹤的脸颊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寒冰。

    他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江御单膝跪在旁边静静看他,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天将破晓,一束温暖阳光照射进来,江御想要站起身,只是跪得太久,踉跄一步,又重新跪倒在地上。

    沈衔鹤仍旧是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

    江御哀切地看他,像是匍匐在神明脚下等待神明垂怜的信徒。

    他缓缓伸出手,然而在要碰到沈衔鹤脸颊的时候,又无声无息地垂下。

    那些梦里的故事,终究不能再得。

    眼下太清宗内的宗门事务都交由白松风处理,江御则是留在太白峰上守着他的师兄,如今沈衔鹤除却继续修行无情道,对其他事物具是漠不关心。江御只怕他这样下去,终有一日,要化身为天道的一部分。

    他断了他师兄的情丝,求他修成无情道,可不是要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只有拥有撼动天道的力量,才能扭转一切的结局。

    山色苍翠,烁玉流金,花见月只在谯明山待了一日,第二日见沈衔鹤没有其他问题了,便提出离开,下了谯明山。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是害人不浅,江御这般洒脱的人物,有朝一日竟也会落得这么个凄惨的下场,花见月低头看向断情炉上铭刻的缠绵情诗,只觉得讽刺,随即她的目光顿住,看见点点流光从炉内飞出,倏忽不见。

    花见月一怔,断情炉不知为何突然从她怀中滑落,这只经过烈火锻造千锤百炼的紫金香炉,就这样轻轻一摔,四分五裂。

    她低头朝地上的碎片看去,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太白峰依旧巍峨耸立,直入云霄。

    这日下午,天降暴雨,太白峰前的池水疯涨,满池的浮萍溢出,被雨水冲散,流向山下。

    江御一身血污,提着剑从后山的禁地中走出,他腹部的几道伤口还在汩汩往外流血,不过因穿了身玄色长袍,倒也看不大出来。

    回到太白峰上,远远的隔着窗纱只能看到个朦胧的影子,江御在雨中站立许久,始终没有进到屋里去。

    他知道他师兄现在不会为他心疼难过了,却还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样。

    他仰头吞了几粒丹药,提着剑又回到禁地中去,其实以他现在的修为不该到禁地中涉险,那是上古时代众魔的墓地,即便是飞升的仙人,到了里面受到混沌魔气影响,也是九死一生,可若不如此,他又如何能与天道抗争一二。

    小屋里打坐中的沈衔鹤浓密的睫羽颤了一下,他睁开眼,伸手推开面前的窗户,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墙上的那片紫藤仿佛在雨中晕染开来,随着雨水漫出整个庭院。

    他望着雨中的竹林与远山,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看它们。

    这场雨连下了两日才放晴,沈衔鹤一直待在那屋中,此间的万事万物都与他无关,他只需顺着功法修炼下去,最后归于这片苍茫天地,功成圆满。

    江御在禁地里被一群九头怪鸟偷袭,没了半条命去,若不是生死之际领悟逆天之道,这一次怕是真要死在里面了。

    他活了下来,修为更上一层,只是身上密密麻麻布满各种各样的伤口,他也浑不在意,用药粉去了这一身的血腥气,又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敢进了沈衔鹤的屋子,靠他近些。

    沈衔鹤仍旧是坐在榻上,像是供奉在庙宇中的一座神像,江御沉默地注视着他,始终不曾开口,他其实是很想与师兄说说话的,与他说说自己在禁地中的收获,玩笑般的向他展示一点小伤,等他师兄露出心疼的表情时,再抱住他亲一亲他。

    江御也知道如果自己开了口,他师兄不会完全不理他的,可是他怕干扰了他的修行,怕他的无情道出了差池。

    要过多少年才能听到他师兄再主动叫他一声师弟,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再等到一个春天?

    江御深深看了沈衔鹤一眼,转身离开,回到禁地中去。

    过了很久,沈衔鹤睁开眼看向江御离去的方向,他张开唇,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禁地中妖魔横行,血雨纷纷,数十支毒箭一起贯穿了江御的胸口,他躺在那堆尸山上面,只觉得自己身上的血都要流尽了,他好像看到他的师兄一身月白道袍向他走来,只是眨一眨眼,就看不到了,江御忽的笑了一下,他艰难爬起,步履蹒跚地继续往禁地深处走去。

    再从禁地中出来已是在五日后,江御仍旧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才敢去看他的师兄。

    他在他师兄面前表现得一切如常,即使他师兄并不在意。

    只是在他走后,沈衔鹤低下头,看向自己左侧胸口处,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江御在收到一份迟到的生辰贺礼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生辰已经过去很久,可是他最想要的其实那一日没能吃完的阳春面,时光如何能回到从前?

    他记不清自己在禁地里斩杀了多少的妖魔,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不管受了多么重的伤,他总是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沈衔鹤的面前,只是他伤得太多太重,不敢在他师兄面前待得太久。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师兄的目光开始逐渐回落他的身上,从茫然到挣扎。

    秋雨浇灭了一夏的烈日,漫天飞雪浩荡而来,悄然而去,又是一年春归日。

    春光初露,草长莺飞,江御重伤未愈,不敢多留,然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他听到身后的沈衔鹤叫他:“师弟。”

    江御整个人都僵住,这是自沈衔鹤梦醒叫过那一声师弟后,第一次主动叫他,他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却还是忍不住回身望去,他的师兄逆光站在窗前,正看向他,他心中一悸,忙过来问他:“师兄怎么了?”

    沈衔鹤看了他好久,终于缓缓抬起手,手指落在江御的头顶,他有些难过地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白头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