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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不在场证明

    回到龙亭,尹涛向陈脊二人介绍了情况。

    “因今日盐船便要抵达码头,所以师傅昨夜便宿在龙亭。他与当值的四名差役喝酒吃肉,直至正卯时分

    (六点)。”

    “意思便是,在正卯之前裴荻仍活着。最后一个见到裴荻的是谁?”陈脊问道。

    尹涛带着四名差役过来。

    他们回忆道:“昨夜裴头儿一直与我们在龙亭共饮,直到正卯时分,裴头儿说出去上茅房,就没再回来。”

    “你们没去寻?”

    众人面露难色:“我们吃酒打骨牌混了脑tຊ子,忘记时辰,回过神时已是知县大人到龙亭里来喊我们了。”

    “裴荻离开时人可清醒?”沈亭山问。

    一名姓孙的差役回道:“裴头儿向来好酒,酒量极好,离开时人还很清醒。”

    沈亭山道:“你们四人一直在一块吗?”

    孙差役道:“我们的值守时间是从昨日戌时到今日午时,这期间,我们一直在一块。”

    “中途可有人离开?”

    孙差役道:“我们值守每一个时辰便要出去巡查。昨日大家吃了酒……犯懒,就没人出去过。”

    “如此说,发现裴荻尸体的便是正午来换班的差役。”

    四名差役点了点头,同时跪倒在地,求告道:“属下等守职期间醉酒误事,请知县大人饶命!”

    “你们!”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没曾想治下之人竟如此玩忽职守。他内心满载着愤怒与无奈,又不知如何开口。属下不堪重用,作为上级,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最后也只吐出四个字,“有负圣恩!”

    此时,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道:“案子要紧。”

    沈亭山继续问道:“那按你们所说,裴荻遇害时间就应是正卯到午时,而这段时间,你们可以互相证明并无犯案时间。”

    四人叩首不迭,道:“大人明鉴,我们真的不知裴把总是如何遇害的。”

    沈亭山继续问道:“你们说昨夜是裴荻主动邀你们喝酒?他明知你们四人守职,为何还要邀请你等?据我所知,裴荻任把总已七年有余,素来恭谨,你们莫不是串通供词要哄骗知县大人?”

    四人中姓钱的差役率先叩首答话,也许因为害怕,声调都变高了,“大人明鉴!昨夜确实是裴头儿主动邀的我们,这点城里头的杀猪匠皮三儿可以作证。”

    “这是何人?”

    钱差役道:“昨日午后皮三儿因涉嫌买卖私盐被裴头儿押了过来,还是裴头儿亲自审的他,审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把他放了,说是证实被人诬告,皮三儿千恩万谢地就离开了。 谁知昨夜,他用扁担挑了只猪又回来了,说是杀只猪感谢裴头儿还他清白。”

    赵差役忙附和道:“对对对!昨儿我们那桌饭食便是皮三儿做的,吃得就是那头猪!他可以给我们作证!”

    沈亭山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差役,问道:“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差役怯懦懦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只是跟着点头附和:“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陈脊追问道:“那皮三儿又是何时离开的?”

    四人低头沉吟了一会,道:“应该是寅初

    (三点)

    之前。”

    沈亭山对尹涛道:“劳你去将皮三儿带过来问话。”

    尹涛领命退下后,沈亭山对四人道:“你们也暂且下去,叫今晨发现尸身的那名差役进来。”

    四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酒醉未醒,竟是互相搀扶才能站起,东倒西歪地走出去后,周差役也听令进了屋内。

    陈脊道:“将午时发生的情况一一说明,不可隐瞒。”

    周差役躬身道:“属下今日该是午时值守,我经过河堤一带要去龙亭,谁知刚上河堤便瞧见了尸体。尸体在河滩中央,我不敢走下去破坏现场足迹,刚好听到码头那边人声喧闹,便跑过去报信。”

    沈亭山:“河堤是去龙亭的必经之路?”

    周差役摇头道:“不是,大部分人都是从东直门经金山码头再去龙亭的,经河堤过去就远了许多,且那边路不好走,鲜有人至。”

    沈亭山:“那你为何偏走河堤?”

    周差役头低一些,回道:“河堤临近城南坟场,今日是我母亲头七,我去祭拜后便经河堤到岗,这点坟场许多人都可作证。”

    沈亭山:“去河提需要经过哪些路?”

    陈脊抢答道:“这点我知道。一是,夜里城镇只开东直门,若有人要到河堤,就得东直门出,经过坟场,然后才能到河堤。坟场日夜都有看守,谁人去过一问便知。二是从码头到龙亭然后再过来,不过据赵钱孙李四人所说,昨夜除了皮三儿并无外人。第三便是从河面上直接过来,不过夜间不许行船乃是铁规,每日戌时河滩四周大小船只便会被锁起。纵使有人冒险行舟,也必会经过大小关卡,被官府查问。”

    一旁的差役接话道:“尹巡检已命我等去问过,昨夜坟场和大小关卡均无外来人员出入。

    沈亭山听在心里,没有回答,而是又思索了一阵,暗自嘀咕:“这么说,除了裴荻之外,昨夜能进出河堤的便只有那四名差役和杀猪匠皮三儿。 ”

    接着,他又看向周差役,道:“我且问你,那赵钱孙李四名差役平时与裴荻关系如何?裴头儿在巡检司情状如何?你要老实交代,若我查出有半句虚言,大赵律令你应该很熟悉,自己掂量便是。”

    周差役头低得更深了,惶惶然道:“属下不敢说谎!裴头儿平日里待我等都不错,也没听说哪个差役与他有过节。若说有什么,那就是裴头儿不当班时爱吃酒,吃多了酒便喜欢说胡话,经常在酒栈里头说些……衙门里头的闲杂事。”

    “哦?什么闲杂事?”沈亭山追问。

    “谁谁谁与哪个姑娘结好,谁谁谁苛责父母这些。不过左右都是醉酒的胡话,没人当真。”

    沈亭山听出他有所隐瞒,继续追问道:“你详细讲来,我虽也好吃酒,却不说胡话,更不会告知他人。”

    周差役得了这句应承,这才放心道:“赵差役看上了金风娘的莺姑娘,莺姑娘又同盐商会的马荣交好。差役虽说吃的是官饭但哪里比得上有钱有势的马荣,因此莺姑娘并不给赵差役好脸色看。这事巡检衙门的人都知道,裴头儿好几次在酒栈里把这事当谈资,赵差役暗地里跟我们埋怨过好几次。不过,大家都在裴头儿手底下做事,明面上仍是客气。”

    “还有吗?”

    “钱差役好赌,欠着赌坊好些银钱。我有次与裴头儿喝酒,听他念叨,他借给钱差役一百五十两银子,钱差役一直没还。不过,裴头儿倒是一直没催他还,前几日打行的人找上门来,还是裴头儿给他做得保。”

    周差役想了想,又接着说:“孙差役最可疑。”

    陈脊问道:“此话怎讲,可有实证?”

    “大人你想,裴头儿一死,这把总的位置便空了下来,谁最有可能坐上这位置?”

    陈脊一听顿时明白,对沈亭山解释道:“巡检司衙门一把手是裴荻,二把手,也就是副把总,就是孙差役。此人能力平平,平时话也不多,但是资历很高。”

    沈亭山道:“我看你们都害怕尹涛,还以为他会是下任把总。”

    周差役道:“我们不是怕尹巡检,是敬重。尹巡检可是我们衙门里除裴头儿外最拼命的人了,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抢着。而且,他父亲是前任把总,因公殉职,他也算忠臣之后,我们自然高看他几分。更别说,他还是裴头儿的徒弟了。但是,这下任把总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论资质,他进巡检司才不到三年。”

    “那李差役呢?此人与裴荻可有过节?”

    周差役道:“他与我们大家伙都不熟悉,他话少神秘,胆子又小。我们巡检司大家是要轮值看灶做饭的,他平时连条鱼都不敢杀,应该不会是他。”

    “那赵钱孙李这四名差役平时关系又如何?”沈亭山追问道。

    周差役道:“他们……他们互相看不惯对方。”

    沈亭山笑道:“互相看不惯的四个人还可以一起喝酒直到正午?这倒是有趣。”

    周差役道:“男人嘛,有酒有肉便可吹上许久,管什么真心实意。钱差役对孙差役做副把总的位置,向来颇有微词。论资历他并不比孙低,只是为人过于滑头,声望没有孙高。至于赵差役为人好色,出入烟花之地不说对良家女子也爱动手动脚,大家都鄙夷他。李差役适才也说了,他为人孤僻,除了尹巡检和吃酒,其他时间几乎不理人。”

    想问的都已问完,沈亭山示意周差役退出屋外。

    四下无人,陈脊立即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沈亭山道:“若周差役所言非虚,至少赵钱孙三人都是有作案动机的。但,他们四人既彼此看不顺眼,便不太可能互相作伪证。若他们所说都是实话,那他们四人便都没有犯案时间,不可能在卯时以后杀害裴荻。”

    陈脊道:“裴荻正卯时还活着……你查看潮汐记录时说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涨潮时遇害,按记录,那便只能是卯时末

    (六点至七点)

    以及巳时

    (十点到十二点)。第二种是退潮时被害,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

    (七点到十点)

    这段时间。”

    沈亭山点了点头,道:“发现尸体时是正午,根据赵十一的验尸结果,裴荻至少死tຊ亡有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可能的遇害时间。”

    陈脊兴奋道:“卯时末那半个时辰或者卯时末到巳时!也就是说,裴荻是出去上茅厕时遇害的!可这段时间除了赵钱孙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沈亭山笑道:“不是还有个皮三儿吗?”

    这时,差役恰好在屋外高声道:“两位大人,皮三儿带到!”

    “小民皮三儿叩见二位大人。”

    两人往堂下看去,只见这皮三儿生得臂宽膀厚,年龄三十上下,皮肤黝黑,倒是一副踏实模样。

    陈脊开口问道:“皮三儿,昨日你可曾到过这巡检衙门,是否见过裴把总?”

    皮三儿声音粗狂,洪声道:“来过,见过。不知哪个天杀的,向裴把总举报称我贩卖私盐,裴把总便将我拘了过来,审问了半个时辰,后面发现我并无罪过,便把我放了。昨夜回到家,我家那婆娘说裴把总这是天大的恩德,非要我宰只猪送给把总。我想了想,说得也是,便挑了只极好的送了过来,顺便还给各位当差的爷做了顿饭,折腾到快寅初才离开。”

    沈亭山道:“离开后呢?”

    皮三儿道:“回家歇了大概一个时辰,卯正二刻

    (六点三十分)

    跟往常一样起来杀猪,辰初

    (七点)

    按约到南街找糖水贩欢哥,直到午后才从南街出来。”

    “去南街?”陈脊仔细回想,怪道觉得皮三儿声音熟悉,“午时在南街叫嚷,‘只剩店里的仓库有盐,让大家不要等死’的带头人便是你?”

    皮三儿脸露羞愧,但声音依旧洪亮:“正是!昨日糖水贩欢哥找到我,说母亲病重,求我今日替他去南街排个号,买点盐。要我说,论财力咱怎么比得上那些个巨贾,可凭什么好事就得让他们占去,我们穷人就不配活?我倒不信这个邪,便应承了这事。辰初带了家伙事,便到南街找他,撒点泼好歹是排上号了。”

    沈亭山想起早晨在南街遇见的那名糖水贩,问道:“你说的欢哥脸上可是有道疤?”

    皮三儿显然有些吃惊,愣了一会方回道:“大人认识?正是他!”转念一想,又道:“大人认识他也不稀奇,他娘也算是县里的名人。”

    沈亭山疑惑地看向陈脊,陈脊道:“欢哥的母亲王氏,二十而寡,今孀居三十五年,饭粝茹蔬,守节不移,是得过知州褒奖的节妇,其门上还榜着“贞洁之家”的字样。十里八乡的人都对她十分敬重,因而这些年虽孤子寡妇,生活上倒少有短缺。”

    皮三儿道:“正是呢!大人们也别怪我在南街闹事,你们说,这样的人若因为无盐可食而死,当真是天道不公!”

    绯红不自觉爬山了陈脊的脸,显然此刻他正是满心愧疚。

    沈亭山察觉到了陈脊的异样,转了话头道:“你说自己卯正二刻在杀猪,可有人证?”

    皮三儿道:“邻居豆腐黄可为我作证。我卯时二刻起来杀猪时,他正在院子里磨豆子。我们一块聊天,直到辰初他去早市,我也去了南街。”

    “又没有犯案时间。”沈亭山心里暗叹,“还真是个棘手的案子。”

    转念一想,他又问道:“你说有人诬告你贩卖私盐,是何人诬告,又凭何诬告?”

    皮三儿语气明显变得愤慨起来,“说到这个我便来气!大人,好人真心没有好报。大家都知道,我这人粗壮勇猛,素来爱替四邻出头。这阵子不是盐荒闹得凶吗,偏巧之前盐价便宜时,我屯了些,手里头有点余盐。我也没有遮掩,而是直接告知了四邻,谁家需要,我能送多少便送多少。这不,也不知是挡了谁的财路,竟举报我这是私盐。天地良心,我要是收了人家一分钱,便叫我不得好死!”

    “裴把总可有告知你是何人举报?”陈脊问道。

    皮三儿摇了摇头,道:“裴把总不肯说,说这叫……保护线人。什么线人不线人,让我知道是谁,定让他做个绳人!”

    沈亭山被逗笑出声,道:“你倒是好人,别人害你,你还要助他成仙呢!还有一事问你,裴荻为人如何?”

    皮三儿道:“裴把总这人吧,我以前只当他是个没心肝的坏种,昨日才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

    “此话怎讲?”陈脊脸露惊讶,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裴荻风评极佳,倒是没想过‘坏种’这词会与他扯上关系。

    皮三儿道:“我之前跟裴把总也没接触,就是听人说,他呀,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沈亭山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皮三儿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前任把总,尹世昌。听说他们两人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兜,后来更是一同进了巡检司。不过,八年前尹世昌却因为一次跟船丧命了。听说,本来那天跟船的是裴荻,是尹世昌临时和他换了,做了替死鬼。大家暗地里都在传,裴荻早就知道那天大盐枭黄柳生要劫船,故意称病告假。”

    听到黄柳生的名字陈脊显得很是惊讶,控制不住高声问道:“你说谁?黄柳生?八年前那起案子劫船的是黄柳生?”

    这黄柳生乃是两浙臭名昭著的盐枭,为害一方已近十年,这期间各地官府从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搜捕,可始终一无所获。陈脊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与小小的山阴扯上关系。

    沈亭山问道:“知县在此,你未有实证,不可胡言乱语。行了,该问的也问完,你先下去。”

    皮三儿应声退下,陈脊却仍在惊慌之中。

    “你说……早上盐船被劫会不会也是黄柳生干的?这几个嫌犯都在没有犯案时间,难不成裴荻也是黄柳生所害?若真是他,黄柳生是不是要借盐荒造反?”

    陈脊连珠炮似地抛出了一堆问题,沈亭山无奈笑道:“莫慌,莫慌。”他将酒葫芦递给陈脊,邀他喝酒,接着说道:“既然几个嫌犯都没有犯案时间,那我们就先破解下另一个谜题,凶手的脚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陈脊征征地看着酒葫芦,疑惑道:“你是变戏法的?全身都是葫芦?”

    第四章 线索初现

    “陈知县就这么不闻不问把老父亲的棺椁丢在码头了?!”李执事被囚在巡检司码头衙门已有半日,早已忿火中烧,大吼道:“我们没犯法!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

    众多被囚者有了带头人,也纷纷大声附和:“对!凭什么!凭什么!”

    “都给我闭嘴!”差役执棒怒喝:“违令者杖!”

    李执事毫无惧色,反而提高了声调:“老太爷今日要下葬!你们把我囚在这,误了陈知县的事谁担责!”

    差役心里吃惊,听他这么一说,气势顿时弱了,望向班头,班头也望向他。

    李执事知道他们胆怯了,抓住时机,又威吓道:“莫非你们想让陈知县担上个不孝的罪名不成!”

    这话立时把几个差役顶在那里,大家的脸都憋得铁青。

    大赵历来以孝悌为先,这个重罪他们谁也承担不起。

    “放人!放人!”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班头只得妥协,“你可以走!其他人不许动!”

    囚在另一边几百名盐商见状更是不忿,马荣带头高喊:“我们是盐商!县里如今乱成这样,把我们囚在这,让私盐贩子得了便宜,你们谁担当得起!”

    “自然是谁都担当不起。”

    孙文鹏蹲坐在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正在高声嚷嚷的众盐商。

    马荣等人顿时噤了声。

    “马会首,不过是囚了你半日,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孙文鹏的声音十分温和,“你说的对,眼下县里盐行大乱,还得靠你主持着,你若是气坏了身子骨,要我如何,要堂尊如何?”

    “孙大人,您来得正好。我等不过在码头等盐船罢了,并无任何过错,何故把我们囚在此处。您看,先把我们放了,我们也好回去商量救市之法。”

    孙文鹏笑道:“我看你们也别商量了,你们前几日倒是商量了,结果怎么着,差点把南街给掀了。要不是我带人及时镇压了,只怕你们店门都要被百姓踏烂了。”

    马荣眼中露出凶光,立刻甩了身旁盐商重重的一巴掌,怒斥道:“我早就与你们说过,不许搞‘排号取盐’的事,你们就是不听!如今惹出乱来!还给官爷添麻烦!我如何收拾!”

    盐商们跪地叩首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孙文鹏冷笑道:“行了,我特地来这,可不是来看你们演戏的。” 他示意几个士兵将其他人暂时带离,只留马荣一人,然后沉声道:“你们盐商会不是向来荣辱与共吗?本官现在就有一事,要你们通力合作。”

    马荣当然明白孙文鹏这话的意思,可他却不正面答话,而是故作镇定地说:“上个月是草民的生辰,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大人曾派tຊ人给我送来一对定窑白瓷瓶,通体雪白,乃是极品。我呢,不敢独享,将它放在了盐商会的议事厅里。您猜怎么着,日光照耀下,真真跟盐一样的白,好看得不得了。若孙大人想借去,我也不好推辞,回头我自己找理由去和郑大人说便是。”

    孙文鹏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方笑道:“马会首真会说笑,我又怎敢和你讨要郑大人的东西。相反,我来,是想送郑大人一件礼物。”

    马荣上下打量了孙文鹏一眼,县丞官位并不高,也管不到盐政的事,所以马荣向来对孙文鹏都是敬而不亲,也不曾在他这打点过。没曾想今日却落到他手中,马荣此刻倒很想知道孙文鹏想做些什么。

    孙文鹏从怀中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马荣,低声道:“你看看,这份礼物与白瓷瓶相比,如何?”

    马荣不以为意地打开书册,本不想细看,没曾想却被里头的内容惊住。他眼睛瞪得浑圆,声音压得比孙文鹏还要小,“你这是哪来的?”

    孙文鹏道:“马会首不必管我这是哪来的,只需要知道,若你帮我这点小忙,这东西就会永远消失。”

    马荣道:“你敢威胁我。”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此言差矣,我这哪是威胁,分明是投名状。你我都知道郑大人背后根基多深,以我这微末小官,又怎敢与郑大人作对?相反,我还要你帮我在郑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马荣沉吟了片刻,笑道:“说吧,你想要多少?”

    “不多,一百石盐便够了。”

    这么多的盐,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此刻,尹涛正领着巡检官船沿着横山河,一路探查。只是,直到横山河江口关,都没发现任何踪迹。

    横山河两岸只有一些零星矮小的草丛,几乎没有视线遮掩。这里的开阔和宁静,仿佛是在提醒着所有来者:你的行为将无所遁形,你的秘密将无处藏身。顺河而下,除了各个关隘可停放船只外,再无其它地方可藏匿。关隘进出又皆需官员审查,黄柳生的船队根本不可能驶进。再者,船上还有大量的盐,盐枭想要悄无声息地卸货根本不可能。

    尹涛派人分头仔细问过,沿途所有关隘都说不曾见到可疑船只漂下来。至于那官船,十六日寅时从绍兴府衙出发,二十三日,也就是今日午时过了天合关驶向金山码头,船载一千二百石官盐,六百包盐袋,每包约一百二十公斤,全然详细记录在案。

    查问了半日,差役见问不出什么,便叫嚷着要收队。尹涛却仍想再细细探查一遍,便要求分船,独自持浆。

    众人暗道:“他倒是挣命,那黄柳生哪是好抓的?”

    “父亲和师父都死在黄柳生手里,只怕他恨不得将黄柳生扒皮挫骨。”

    黑灯瞎火的,众人可不愿继续陪着尹涛,高声道:“你要查就查吧,夜间浪大,自己小心划船。”说着便返航而归。

    这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得过且过的时候,身边总有一群努力拼命的疯子在偷偷刺激你。除了尹涛,陈脊他们此刻也仍奔走在横山河。

    陈脊坐在石碣,望着茫茫的横山河水,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沿着河水走的,所以就没有留下脚印!”

    沈亭山挑了挑眉,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陈脊得了肯定,开心地笑道:“那……顺着这条思路走,你有什么看法?”

    沈亭山顿了顿道:“我呀,我在想这艘小竹筏白天怎么好像不在这?”

    陈脊顺着沈亭山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小竹筏被栓钉牢牢钉在了岸边。

    “这个是他们值守的人自用的小舟,夜间若有紧急情况可随时用上。”

    “那白天怎么没看到它?”

    “听说昨夜浪大,这小竹筏栓紧后又被浪卷走了。下午巡检司在巡查时发现了才给捡了回来。”

    沈亭山上前仔细查看,小竹筏上确是有明显的被冲洗过的痕迹,他双手在竹筏的每一处细细探索,在一个连接处摸到了些丝状物,但这丝状物被缠得太死,他一时拉不起来,便喊道:“呆子,过来帮忙!”

    陈脊闻声快步赶了过来,两人七手八脚试了好几次终于将丝线完整取了出来。

    沈亭山借着月光仔细检验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好缠得紧,不然早就被浪卷走了。”

    陈脊跟着盯了许久,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裴荻身上的衣服!”

    沈亭山笑道:“正是,这就解释了裴荻为何正面也有沙粒,衣袂上有血迹。他是涨潮时被害,死后又被人移动到这竹筏之上。”

    陈脊一听懵在了原地:“白天勘验时,不是说尸体不曾被移动过吗?你的意思是,裴荻在涨潮时遇害,杀死他后凶手将裴荻移动到这艘竹筏上,然后等涨退潮交换期间走进凶手现场,等到退潮再将尸体搬到河滩中央,穿着裴荻同样的鞋,再倒着走离开现场?”

    沈亭山看着陈脊,笑道:“看来我不能再叫你呆子,能考上进士的人,总算不太笨。”

    陈脊忙纠正道:“我苦读至而立之年方才考中举人,因而至今未娶,哪敢想中进士的事情。”

    沈亭山笑道:“进士也罢,举人也罢,你的想法与我的是一致的。只是……如果真是我们猜测的这般,凶手要两次出现在此处,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这段时间,必须都出现才有可能完成这整个过程,可今日那五人根本没有犯案时间。”

    “还有一点!地上喷射状的血迹怎么解释?如果是涨潮时遇害,这些痕迹应该早就被冲掉了。”

    陈脊转向沈亭山,却见他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凝视着空气中的某种神秘发现。

    他摇晃着沈亭山,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沈亭山跳下竹筏,走向栓钉方向,向陈脊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栓钉有些太新了吗?”

    陈脊已经学会了听取沈亭山的弦外之音,他快奔到沈亭山前头,抢先查看起栓钉来:“是呀,这木质栓钉常年在海边被风浪侵蚀,多少应该有些痕迹才是,这根……倒像是新做的。”

    沈亭山眼神一转,让陈脊协助将小竹筏移到岸上,随后拔走了栓钉,“走,我们回城去。”

    “现在?回城去哪?”

    沈亭山笑道:“去哪?去吃饭呀!你不饿吗,我可是替知县大人你干了一天的活。我这第一天到山阴,你不得请我吃吃本地美食?”

    陈脊一愣,“眼下刚有些头绪,你不继续查,居然还有心情吃饭?”

    沈亭山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填饱肚子都得是头等大事,不吃饱怎么查案呢?”

    话音未落,沈亭山便动手推搡着陈脊,两人正闹着,尹涛恰好行舟而归。

    “两位大人!你们在这正好,我有事回禀!”

    陈脊忙应道:“这是刚巡视完?可有收获?”

    “属下沿河搜了一整夜,没发现盐枭的任何踪迹,连盐船都行踪难寻。”

    陈脊道:“那么多艘船一点痕迹都没有?沉入河底了不成?”

    尹涛道:“打捞了,也没有。”

    尹涛看向沈亭山,显然在等他的意见。

    沈亭山努努嘴道:“你别看我,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想不到任何东西。”

    陈脊拿他没法子,只得应承道:“一会带你去吃出了名的榨面。”

    沈亭山顿时大笑,朗声道:“既然这盐船暂时查不到踪迹,便不要太纠结。我倒是更想知道,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尹涛神色有些暗淡,全身微微颤抖。

    沈亭山道:“你若知道些什么便告知我们,我们才好还你父亲和师父一个真相。”

    尹涛叹道:“八年前我尚年幼,所知都不过是道听途说。据说,当时父亲是遇到了黄柳生这个大盐枭劫船,为了保护官盐不幸被害。”尹涛说着看向沈亭山,“大人知道我父亲姓名应该对此事也有些了解。当时,那艘官盐船也是如今日这般在迷雾中出现又消失,所不同的是,我父亲被抛尸到了河里,而师父是在河滩。”

    “我要问的便是这个,今日盐船消失时我们并未听到任何打斗的声音,当年呢?若没有打斗声,又是如何断定尹把总是死在盐船上的?”

    尹涛摇摇头道:“这点我也一直心存困惑,只是当年船上之人全都离奇失踪,目击者也四散,根本无从查问。”

    “当年船上之人?”陈脊问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盐船押运,船上至少得有三十名差役随行,这三十人全部跟着盐船失踪了?今日的盐船也是,上个关隘明明白白记录着,过关三十二人,现在却一个都不曾找到,跟着整艘船一起失踪了。”

    沈亭山道:“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令尊的尸骨如今何在?”

    尹涛眼底变得殷红,强忍道:“停灵时莫名被盗,至今难寻。”

    “当tຊ时仵作可有查验?”

    尹涛摇头道,“当时的知县不允许仵作查验,这事他根本不愿意查。”他说着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陈脊听着也愤怒异常,高喊:“该死!真真该死!”

    沈亭山宽慰二人:“如今此案重现,正是查明真相的好时候。”

    尹涛闻言,立即便要跪下叩谢,被沈亭山一把拦住后,又躬身行礼道:“当时我年幼不能为父报仇,如今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大人,若能替我查明真相,我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沈亭山笑道:“我要你做牛做马作甚?我现在只想吃酒吃肉,旁的都不想。”

    尹涛闻言,忙从腰间掏出沈亭山的紫檀葫芦,说道:“对了,这个还给大人。”

    沈亭山灿然道:“难为你记得!没有这个,我还是不习惯!

    陈脊笑道:“得,四个葫芦。别人是腰缠万贯,你是腰缠四葫。”

    尹涛闻言,脸上浮起笑意,继续回禀道:“还有两件事,巡检衙门关的那些盐商,奉孙县丞的令已经放走了。孙县丞要我转告知县,明日盐商会便会交出一百石盐来。”

    陈脊喜道:“这……孙县丞真的打出盐来了?沈兄真乃神人!”

    沈亭山笑道:“你别夸我,他是不是打出来的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点盐暂时够再支撑几日了。”

    尹涛:“第二件事,还有一人也放走了。此人是替知县大人办理丧仪的李执事,他说今日必须要替老太爷下葬,差役们不敢怠慢就先放走了。我巡视回来特地绕到坟场去看过,老太爷确实已经入殓妥当。只是却不见那执事,想来是回城了,是否要再捉回来?”

    陈脊道:“难为他尽心为我办事,就让他去吧。眼下城里丧事诸多,莫要误了其他人置办丧事才好。再者,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就随我们进城去吃点东西吧,你也忙活一天了。”

    尹涛道:“无事回禀了。不过,我今夜想替师父守灵,就不陪二位老爷进城了。是我没用,没好好保护师父。”

    陈脊感同身受,宽慰道:“有沈翰林在此,这案子一定能破。此次盐祸事情繁多,我正需要帮手,追捕黄柳生一事,我便交给你全权负责。无论这黄柳生究竟有没有参与此次事件,他贩卖私盐多年也早该剿灭了。”

    尹涛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道毅然决然的光芒:“我一定亲手将那恶徒抓捕归案!”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已经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沈亭山上下打量起尹涛,见他体格健壮,敢于担当,犹如一匹剽悍的烈马,心中暗生赞许,转念一想,又怕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提点道:“你既有心报父仇,知县便成全你。只是,你奉命查案可不要以权谋私,查到什么便是什么。若盐船一事与黄柳生并不关联,可不要颠倒黑白,捏造真相。陈知县保举你,你千万不要让他失望。你年龄应该也不小了,做事更要有分寸。”

    尹涛点头称是,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大人,我其实……今年刚至弱冠。”

    两人闻言都惊得瞪大了双眼,沈亭山忍住没有开口,倒是陈脊道:“我还以为你岁数与我相仿呢!”

    沈亭山忙道:“尹巡检操劳。”

    说着连忙押着陈脊就走,朗声道:“尹巡检莫要忧心,万事有我们呢!”

    第五章 验尸被袭

    这时候已有亥牌时分,四下的寂静让沙浦河水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就像一条银色的绸带,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不远处的桥梁映在水面上,与沿街商户的幌子一起,清晰地倒影在河水中摇曳生姿。

    陈脊二人在香飘四溢的面摊前坐下,陈脊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榨面,轻吸一口,笑说:“这面条真香,老李的手艺一绝。”

    沈亭山点头赞同,“你是怎么发现这家店的,我看值得你替它题个词。”

    听了这话,陈脊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下,“这店是我父亲生前的最爱。他吃的时候还喜欢在上面加几片卤肉。我不爱吃卤肉,他还会笑我,说我不识货。”

    话到此处,无声的风掀起满地的纸钱,透露着令人心酸的萧瑟。

    沈亭山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一路从京师南下,两京一十三省去过大半有余,这山阴,倒也称得上个福地。”

    “若无盐祸,山阴应是商贾云集,人马喧阗才是。如今百姓无盐可食,少气无力,连营生也做不得,都是我的过错。”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你和尹涛这冤大头的样子还真像,出什么事都先怪自己。我就不同了,与其埋怨自己,不如责怪别人。”

    陈脊叹道:“我是山阴知县,县里出了这样的乱子我不担着谁担着?盐船被劫、疫病肆虐、命案重现都是天大的事情。”

    沈亭山笑着反问:“这些天大的事凭什么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有什么通天本领非你不可吗?”

    陈脊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我都不管了吗?可我不管,还有谁管?”

    “眼下这些事,绍兴知府、盐政司、盐运司、盐监司乃至南直隶、御史台哪个没有责任?为何此刻他们全体失声,全部仰仗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沈亭山冷笑道:“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也别小瞧了别人。你虽呆,却不笨,山阴乱成今日这番模样,幕后之人绝不简单。”

    陈脊郁闷道:“在山阴,我是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若想以权势压人,百姓哪个不得仰我鼻息做事。可是,从整个大赵朝看,我这个知县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上统于朝廷,中统于抚、蕃、臬、道、府,下还有胥吏豪强逞奸作恶……”

    陈脊打开了话匣,又点了三大碗面,接着道:“百姓看到朝廷的人,无论哪个都称呼为父母官,可你我都心知肚明,实际上只有这县官才是真正的父母官、亲民官。不仅大赵,历朝历代都是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像知县这种亲民官,不仅少,而且小。你若想仕途坦荡,少不得就得去逢迎上司,上级将指令压下,与其得罪于上官,宁得罪于百姓。最终的解决方式往往只能是‘苦一苦百姓’。殊不知这盘剥多了,百姓也会反抗。若是这亲民官一心为民,又会与上司起冲突,朝廷远而上司近,事上更难。”

    陈脊转头看向沈亭山,笑道:“其实不仅你叫我呆子,这整个山阴人人都在背后叫我呆子。说我,对上不懂得逢迎上司,府里的好处从来落不到山阴县。对下又没有手段,毫无威严。”陈脊说着发出一声冷笑,:“你也看到了,释放盐商这么大的事,孙县丞也不过是‘通知’我一声。我呀,既不想仰人鼻息凡事不得自由,又不想颐指气使,任意敲扑喧嚣。本想两头兼顾,不曾想到最后,反而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搅出这一摊浑水。”

    说及此处,陈脊不禁泪下,“为官之初,我曾与父亲立誓,县官难当,有人唯上是尊,谨慎政事,明哲保身。有人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苟且因循。而我当忠以为国,勤以恤民,为民造福。老父当时只与我说了四个字,‘无愧于心’……”

    提及此事,陈脊哀伤更甚,再难言语。

    常言道,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睹。

    沈亭山未曾亲身经历陈脊的困境,自知无资格谴责其行。而事已至此,宽慰之词也已多余,因而只是鼓励道:“如能破此案,便是替百姓、朝廷除去大恶,也不算辱没了令尊这四个字。”

    陈脊闻言止了哭声,抬头看向沈亭山道:“不怕与你明说,此案涉及盐政,只怕牵扯颇广,你真决心查下去?”

    沈亭山笑道:“我白日不是说了,只要案子‘有趣’,我便查。”

    “你又提这两字,”陈脊有些恼了,愤然道,“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却……”

    沈亭山看了他一眼,浅笑着按住他的手,道:“我现在所说,句句肺腑。人人都道我是个惩奸除恶的查案大才,是国之栋梁,可实际上,我前后奔走,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百姓,更不是为了你,确实就是为了‘有趣’二字。

    陈脊想要开口说话,沈亭山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但先让我说完。”

    “所谓‘有趣’,岂止于嬉戏?人生之乐,岂止于玩闹?‘有趣’之义,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见世态。如观一本古卷,字字句句皆藏智慧,其中之乐绝非你所认为的沉湎于短暂的欢娱。”

    “据我所知,你所查之案,件件凶险,难道为了所谓的‘有趣’,你甘愿舍弃生命?”

    “就像你为了天下苍生愿意牺牲生命一样。”

    “这怎能一样?”陈tຊ脊皱起眉头,轻蔑地瞥了一眼。

    “每个人的追求都是独特的,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为了天下苍生而活,而天下苍生为了碎银几两而活,难不成你便比他们高贵?若你比他们高贵,又何必用你高贵的性命去换他们的性命?无论是追求名利、学问、道德,还是内心的平静和快乐。每个人都应该被尊重和认可,而不是被贬低或轻视。”

    陈脊瞪大了眼睛,对沈亭山的言论感到非常惊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沈亭山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各有志,志有大小,却无优劣。”

    “你倒是许多道理,也罢,你有你的志,我也有我的志。此刻,我只想赶紧查清案子,还山阴一个太平。我还要问你呢,你将船钉藏了是有何用处?”

    沈亭山笑道:“当然是去找赵十一。吃饱了吗,吃饱咱就走了。”

    陈脊闻言连忙咬断嘴里的面,“你不早说!赶紧走走走!”

    赵十一踏入城东的义庄,这个方寸之地却停了至少三十具尸体。他们均被放置在草席之上,甚至连用来遮盖的白布都没有。

    见此惨状,赵十一不禁打了个寒颤。

    进屋前,义庄看守便向赵十一解释过,这些死者大多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死后无人收敛。如今县里死者众多,每天都会焚烧一批,所以就随意放置了。

    赵十一暗叹:“眼下这些人看似可怜,好歹尚有一方草席裹身。等天一亮,化作齑粉就是连痕迹都没有了。”

    他原本冷郁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眼角抽搐,双拳也逐渐握紧。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为各位查清真相。”赵十一坚定地说道。

    进屋前,义庄看守已烧好了苍术、皂角等物,为赵十一的验尸工作做好了准备。赵十一环顾四周,看到葱、椒、白梅、糯米、瓦盆、槌子等物一应俱全,忍不住虔诚地默念道:“各位若泉下有知,可要保佑这位看守,乃是大善之人。”

    赵十一说完,便赶紧开始了尸体勘验。

    凡是服毒死的,尸体的口眼大多张开,脸面呈青黑色或青色,嘴唇紫黑,手脚的指甲都是青黑色,有的尸体口、眼、耳、鼻还会有血水流出。然而赵十一查验了所有尸体,从表面看均没有中毒迹象。

    为确保万全,赵十一决定用两种方法同时验毒。

    赵十一取出随身的针囊,用皂角水揩洗后,伸进死者的咽喉中,再用纸密封住嘴巴,隔了一会后才将其取出。银针呈青黑色,再用皂角水将银针揩洗一遍,青黑色却揩洗不掉。

    他点了点头,有这一验,死者系中毒而亡便有五成的把握。

    随后,赵十一又试起第二种糯米验毒法。

    看守已经替他将纯糯米一升淘洗好,并用布包起来,放到所烧的饭上蒸熟。此时他又取了一个鸡蛋打破,将蛋清在糯米饭里拌匀,包好放在原来的黏米饭上面。然后用三个指头将糯米饭捏成鸭蛋一般,迅速掰开死者的嘴巴,趁热放在牙齿外面,再用小纸片五张,搭盖住尸体的口、耳、鼻、肛门等部位。

    与此同时,棉絮放入醋锅内业已煮半个时辰了,他进行了最后一步。用酒糟四周拥敷尸体,并拿棉絮覆盖。不过片刻,尸体就肿胀起来,口内有黑臭的脏液喷到棉絮上,糯米饭也被臭脏液汁沾染,变得臭不可闻。

    果真都是中毒而亡。

    接着,他又仔细勘验了尸体的口鼻牙舌,用银针将尸体齿缝中的食物残渣挑了出来。通过这个,可以检验死者生前吃过何物,因何中毒。可惜的是,尸体太多,所食又各有不同。虽说有些肉渣菜末相似,但毕竟寻常,也说明不了什么。

    赵十一寻了一角空地坐下,心中纷乱如麻,思绪如潮。如果所谓的疫病实际上是有人投毒,那究竟是何人如此穷凶极恶,竟想要全县百姓的性命?再者,若是中毒,绝没有以盐祛毒的道理难不成这事是

    然而,他的思考没能持续太久,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嗖声打断。他警觉地低身躲闪,一支银箭几乎贴着他的身子飞过。

    赵十一顾不得思考,匆忙吹灭身边火烛,旋身暂时躲到神龛之下。

    一名手持利刃的蒙面人破窗而入,借着微弱的月光于堂厅内四处搜寻,赵十一摒弃凝神,大气不敢喘。眼看蒙面人正逐步逼近,赵十一悄声将身上所有包囊及繁杂的外衣卸下,捡起一块石头严阵以待。他已经想好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大不了一死。

    就在这时,屋外一声吼叫突然响起,“什么人!”

    是沈亭山和陈脊来了。

    “该死!”黑衣人一声啐骂,脚借力一蹬后脱窗而逃。

    沈亭山大喊:“别跑!”

    只见他忽得从腰间掏出一把软剑,便也跟着脱窗追了出去。

    陈脊着实被惊了一番,沈亭山居然还会武功,脑子里不禁还闪出另一个疑惑,他的腰间到底可以藏多少东西?

    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得先确认赵十一的安全才是,“赵十一,本官是陈脊,你在哪?”

    听得陈脊的声音,赵十一这才长松一口气,他忙应道:“大人,我无事!”说着又急忙将脱掉的衣物重新穿好,整理完毕后才回来,拜谢道:“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呀,”沈亭山从屋外回来,笑道,“我这是又白忙一场?”

    陈脊见他两手空空,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笑道:“此人武功平平伤不到我,只是我这里路况不熟,让他跑了。”

    陈脊本想深吸一口气舒缓心情,没料到却被屋中污秽之气呛到,咳嗽着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本官可不想再出命案了。”

    赵十一再次躬身拜谢:“多谢两位大人救命之恩!若非二位,此刻我已横尸此地。”

    陈脊和沈亭山忙将他扶起,说道:“先出去再说吧。”

    三人来至院中,义庄看守见知县到了,忙去点茶端上来。

    沈亭山向赵十一问道:“你可有看清那人模样?”

    赵十一摇头道:“不曾。但他想要杀我,恰恰说明我查的是对的。”

    看守端茶上来,沈亭山刻意压低了声音,“是毒?”

    赵十一点了点头,道:“还是极其隐蔽之毒,尸体表面没有任何中毒迹象,若不深究很难发觉。”

    陈脊惊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中毒?”

    沈亭山看着陈脊,他知道这事迟早得告诉他,于是开门见山道:“我们查到,县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疫病,所谓的疫病天灾,实为人祸。”

    陈脊手中的茶杯突然掉落在地,“你说什么?你是说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沈亭山道:“是的,包括令尊也是。”

    陈脊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亭山,眼底迅速晕出红来,“这怎么可能给全县的人下毒,谁会这样的事情!再者,这病不是用盐可以治吗!难不成盐是解药?等等盐是解药”

    沈亭山一字一句道:“盐商会。”

    赵十一沉吟了一会,补充道:“也可能是私盐贩子。实不相瞒,眼下县里私盐已经开始横行,若再不揪出真凶,只怕”

    陈脊闻言怔怔的,没有开口,无论是盐商会还是私盐贩子,这件事的复杂程度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沈亭山问道:“赵十一,你既已知是毒,可有解毒的法子?”

    赵十一道:“这解毒的方子,四时药堂有。”

    陈脊此时已回过神来,开口道:“是的。前些时日,整个山阴暴雨不断,大雨过后许多人就开始患病。一开始症状是头疼,后来是四肢无力、连续腹泻,再后来便是下不来床,吃不下饭,不消一个月,人便没了。唯有城南四时药堂开的一记药方可医,只是这药方古怪,求药者需自带白盐做药引,坐堂大夫拿了药引再到内堂去磨成药丸出来,用药五日便可痊愈。”

    沈亭山凝眉道:“如此古怪的法子,县里无人怀疑?”

    赵十一道:“全县所有的大夫都统一口径,言之凿凿这疫病只有此方可解。后来,四时药堂又将药方分享给了所有药铺,只要有盐都可以医治。”

    沈亭山道:“这四时药堂掌柜是药行行首?”

    陈脊颔首道:“正是。”

    沈亭山深呷了一口茶,叹道:“看来,此事还是两大行联手的闹剧。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但是这毒确得赶紧解了才是。赵十一,你可有把握?”

    赵十一看了眼义庄堂厅,犹豫片刻后,肯定道:“可以一试。”

    陈脊起身拜道:“先生大义!这些时日先生便移居官廨,我派人保护先生万全。”

    “不敢,自当尽力而为。”赵十一说罢又tຊ再深拜回礼。

    素来见不得虚礼的沈亭山忙止道:“你俩差不多行了,我这还有一事!”

    他将码头拔来的栓钉递予赵十一,问道:“你看这栓钉,与裴荻头上的伤口可一致?”

    赵十一闻言忙将栓钉接过查看,半晌,摇头道:“一致又不一致。”

    陈脊道:“此话怎讲?”

    赵十一道:“这栓钉与裴把总头上伤口从深度到宽度都是一致的,但这栓钉表面粗糙,若它是凶器,必会在裴把总头上留下木头细屑,但我白日勘验尸体时并无此发现。”

    沈亭山追问道:“若是同样形状,但已经风浪侵蚀,表面极为光滑呢?”

    赵十一:“那便有可能是。”

    沈亭山拍掌笑道:“这就对了!”

    陈脊忙问:“这就是凶器?”

    沈亭山道:“这不是,这是凶手新做的凶器,旧的凶器应当已被销毁。你想想看,栓钉与木筏不同,若是沾染了脑浆血迹,很难通过风浪冲刷洗净。凶手为了掩盖真相,便只能重做一根插回原处,而这也恰恰验证了我们的猜想,凶手确实是两次出入河堤。”

    “我懂了!”陈脊道:“昨夜涨潮时,凶手杀人,然后将尸体遗动到竹筏之上,并用凶器栓钉固定,随后离开。落潮再次回来时,他将尸体移动到河堤中央,然后将旧的栓钉换掉,并且将染了血的竹筏随风浪放去冲洗。但是地上喷溅状的血液还是无法解释想不明白。”

    沈亭山心中已有猜想,但未经证实不便明说,遂笑道:“我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这个时辰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回官廨睡觉。”

    “你这人哪都好,就是怎么又贪吃又贪睡的?”陈脊皱着眉,语气颇有些嫌弃。

    沈亭山笑道:“回去睡觉吧,我这眼皮都睁不开了。天大的事儿,明日再说。”

    第六章 真凶浮现

    深夜的点点星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花厅。此时,四位盐商端坐在红木椅上,各怀心事,神情微妙。

    “老马。”周金望向他对面那个斜倚在紫檀罗汉床上的男人,“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就擅作主张答应了孙文鹏这事。一百石盐,你就是杀了我们哥几个也拿不出。我看,这事是你答应的,这盐该你出。”他语气急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端坐着的另外三人闻言也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

    马荣从罗汉床上坐起,神态威严。他扫视了一圈在坐的四人,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就是我们山阴鼎鼎有名的四大盐商,有好事嚷着要分,遇上难事了,也叫嚷着分。只不过,一个是分钱,一个是分家。”

    四位盐商互相看了一眼,吴木率先开口道:“老马,你说这话便没意思。这事是你答应的,你不能让我们哥几个出血不是。官府已经三个月没运盐过来,如今闹盐荒了,就想从我们身上收刮,当我们是冤大头吗!”

    郑水附和道:“老吴说得在理。别说我们现在手头没盐,便是有,卖都不够卖。前几日你蹿腾我们搞排号,如今我们钱也收了,总不能拿不出盐来。孙文鹏倒是会算,直接让我们把盐捐出去!这盐可都是我们缴税买了盐引,用真金白银弄回来的正规盐,凭什么说捐就捐。老马,你可是我们盐商的头儿,你不能胳膊肘往外头拐!”

    马荣斜睨两人一眼,冷冷地说道:“你们不想吃牢饭,就得按我的话做。”

    吴木冷哼一声,“我就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丞能把我们怎么样。”

    王火附和道:“正是!别说是他孙文鹏,便是陈脊亲自来,我都不见得给他好脸。”

    马荣愤怒地将手里把玩着的纯金长棍扔到地上,高声道:“你们现在这么能说,在巡检衙门怎么都跟哑了似的!”

    众人脸上露出不满和迟疑之色。他们个个心知肚明,这一百石盐捐出去,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周金率先发难:“总之,孙文鹏想不费吹灰之力从我们身上刮出一百石盐来绝无可能!他若真的想要,便按市价拿银子来买。”

    马荣听着各位盐商的抱怨,心中苦笑。他稳了稳心性,正色道:“今日大家也是亲眼瞧见的,官府不是没运盐来,这一千二百石盐可是说没就没。指不定就是被那黄柳生劫了去,此时我们不出来救市,等这市场都被私盐贩子抢了,诸位上哪哭坟去?”

    王火道:“老马,你说这话你别激我。就算真是被黄柳生劫去了,他还能抢了咱的饭碗?别忘了,他是私盐,我们可是官盐。”

    马荣冷笑道:“官盐、私盐不过是朝廷的一句话。等这市场真的乱了,你以为自己个还能揣着兜里的盐山换银山?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听说了,上头要对黄柳生招安。黄柳生那几个私盐贩子和你们一样,眼下正内斗得厉害,黄柳生也正有此意借此机会洗白。你们自己好好想想,这一千二百石盐就是他此时的筹码,若他真把这盐交出来接受招安,到时候还有你们什么事。”

    马荣此言一出,各位盐商脸色更为难看,一时间无言以对。

    马荣接着道:“我是会首,按大赵律只要没有犯法,代代世袭。可你们就不同了,若是不听话,朝廷随时可以找理由换了你们。当然,你们若自信有我这样的根基,也大可试试。”

    郑水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让我们捐盐是郑大人授意孙文鹏的?”

    马荣呷了口茶,略微停顿了一下:“我言尽于此,你们到底能不能拿出盐,给句明白话便是。”

    听到这话,四大盐商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周金叹气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分配这一百石盐吧。”

    马荣满意地点头:“这事你们下去自己讨论吧,明日一早将盐押到官廨。”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离去。

    王火悄声对郑水道:“狗杂碎,好处都让他领了,盐要我们出。拿着我的银子,吃香喝辣,还去金凤楼养婊子,那崔娘老子都没碰过,迟早我都要灭了他!”

    郑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说了,谁叫人家出身好,咱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筹盐吧。”

    众人散去后,在屋外久候多时的义庄看守匆匆进来,躬身道:“老爷,赵十一没杀成,陈脊他们已经查到下毒之事了。”

    马荣神色一凝,骂道:“废物!”他定了定心神,又说道:“算了,暂时不要再对赵十一动手,不要杀鸡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

    “眼下怎么办?”看守问道。

    “他们若再去义庄,你仍要善待他们,仔细打听动态,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来人!”马荣喊道,“备笔墨,我要立刻修书。”

    陈脊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未眠。直至卯时天明,被院中的嘈杂声惊扰,他才起身走出房间。一出房门,便看见沈亭山拿着葫芦瓢在院中浇花,浇得仔细得很,似乎心情很不错。

    “这一大早的,你在浇花?” 陈脊疑惑地问道。

    “呦?”沈亭山回头看见陈脊,笑道:“醒得挺及时,我刚好都饿了。”

    陈脊上下打量沈亭山一番,问道:“你是故意把我叫醒,要我带你去吃早食的吧?”

    沈亭山笑着将葫芦瓢放下,“挺好,已经学会推理分析了。虽然你分析得并不完全正确,但是为了鼓励你这种认真学习的态度,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你说得是对的。”

    陈脊无奈地摇头道:“走吧,我带你去吃地道的面饽饽和米糊!”

    眼下不过卯时初刻,马石河两岸已有不少商铺开门营业。

    “这光景可比我昨日来时热闹多了。”沈亭山笑道。

    “昨日南街将人都吸引了过去,今日南街封闭,自然要好些。不过,这点人尚不及往常的十分之一。”

    陈脊邀沈亭山坐到马石河畔的一家早食摊,“这的面饽饽和米糊也是一绝,你既叫嚷着要吃,便要多吃点才是。”

    “伙计,来一盘面饽饽,一笼生煎,二碗米糊,一碟青菜,一碟酱瓜!”

    伙计应了,不多时便端来了饭菜,沈亭山见了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就大口吞嚼起来。

    陈脊却像是胃口欠佳,心事重重地望着河水出神,“你看这些搬货的劳工,一个个都跟蔫了似的,往常他们一人可肩抗五包大米,眼下却连一包米都要二个人相互帮忙才成。”

    沈亭山道:“呆子,这些劳工每日都会在这搬货吗?”

    陈脊肯定道:“顺着这条马石河往城外去便是横山河,劳工每日卯时准时在此搬货上船,大货船会在金山码头候着 ,一刻都耽误不得。”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你再不吃,这一桌可都要被我吃光了。”

    陈脊道:“你吃便是,不够便tຊ再点。你若喜欢,明日我还带你来。”

    沈亭山道:“那明日我们可得早点来,你瞧这多热闹,我们刚坐下人就满了。”

    陈脊笑道:“这吴记可是我们山阴出了名的早食摊,每日卯初出摊,辰初收摊,你早来晚来可都遇他不到。”

    沈亭山笑道:“有趣有趣,居然还有人挑着时辰出摊,莫不是赚够了?”

    伙计听到两人议论,在摊前边忙活边笑道:“这钱哪有赚够的时候?即便我每日摆够十二个时辰也是赚不够的。既如此,我倒不如每日只赚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用来吃肉睡觉,可能活得更长久!”

    沈亭山朗声道:“说得好!怪道这饼我吃起来分外好吃,原来是摊主对了我的脾气!”

    陈脊看着沈亭山,叹息道:“你倒是吃得快活,我都快愁死。眼下诸事繁多,我是真羡慕你能完全不被俗事所扰,能吃能睡。”

    沈亭山笑道:“此言差矣,我适才不就是在查案吗?”

    陈脊闻言,眼睛一下便亮了:“你查什么了?”

    “我查看了山阴的风土人情呀,初来乍到,吃吃美食,听听人情,美食美事两手抓。”

    陈脊眼睛一下又暗了下去,“你又打趣我。”

    沈亭山没有回话,而是低头吃完了最后一口米糊,揩了揩嘴,笑道:“走吧,我们去找豆腐黄,这会他应该快出摊了。”

    “原来你在等这个!”陈脊终于露出了笑容:“你又不告诉我。”

    豆腐黄与吴记的摊位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陈脊和沈亭山一边探看市情,一边走去寻他,走到街尾时正巧碰见豆腐黄刚刚出摊。

    豆腐黄见了来人,凝眉看了好一会,惊问:“你是知县大人?”

    得到陈脊肯定的眼神后,豆腐黄急忙将手上的活计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怎么是您,我我这”

    陈脊见豆腐黄慌张地要摆桌椅,忙止住道:“别忙,我来是向你询问些事。昨日你可曾见过皮三儿?”

    豆腐黄听了陈脊来意显得更是惊讶,不敢发问而是诚实答道:“见过,昨日卯时我在磨豆子,他在杀猪,我们还聊了一会子。”

    “你确定是卯时吗?”沈亭山问道。

    豆腐黄笑道:“我虽年岁大了,记性却好,正是卯时。我每日卯时初(五点)便会起床磨豆子,皮三儿每日卯正二刻(六点三十分)起来杀猪,好几年了都没变过。”

    沈亭山问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时辰,而是因为皮三儿出来杀猪了,便确定那时是卯正二刻?”

    豆腐黄道:“是的。我每日都是以他的的作息为参照,跟他聊一会子辰时初便出摊。”

    沈亭山:“你又是如何确认当时是辰时初的?”

    豆腐黄道:“这得谢谢皮三儿。昨日我手脚慢,辰时了都没磨完两筐豆子,险些忘了出摊。是他提醒我,辰时到了,他要去找糖水贩欢哥。我这才反应过来时间竟过这么快。”

    “你昨日出摊这街道看起来可与往日不同?”

    “那大有不同,昨日人都涌到南街去,出摊时冷冷清清,连码头的劳工和吴记都没有出来,想来都是到南街抢盐去了,世道也太差了些。”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日皮三儿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豆腐黄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就是宰了只小猪,说是父亲生辰,小猪肉嫩。不是我说,他是真孝顺,前几日我还瞧见他在磨木头,说是要给父亲做个木雕老寿星。这还不止,他个杀猪的还想给父亲写副字画呢,好几次跑去找人请教。”

    至此,沈亭山心中的疑惑已解了大半,只差一件事便可最终确认。

    “多谢老丈,”沈亭山行礼告谢后将陈脊拉至一旁低声道:“糖水贩欢哥住哪你可知道?带我去找他。”

    陈脊道:“他是出了名的贞洁之家,我自然知道。”

    欢哥家住城北,为赶时间,二人特地先回官廨牵驴,撞见马荣急匆匆往孙文鹏住处而去。

    陈脊自嘲道:“应该是送盐来了,这事倒不必经过我。”

    沈亭山跨步上驴,将独自伤感的陈脊捞上驴背,笑道:“我经过你。我初来乍到,没有你知县大人的面子,可查不动任何人。”

    两人说着,便驾驴赶至欢哥家,才到附近,便听见他院中似有吵闹声,忙下驴去查看。陈脊跑在前头,与欢哥家夺门而出的人结实地撞到一块。

    沈亭山见那人一副书生模样,行动却遮遮掩掩,撞人后更是不言语就快步而去,地上还留了不少血迹,不禁好奇。

    欢哥这时也来到门口,忙不迭向陈脊赔礼:“知县大人!不知是大人来了,多有得罪,大人没事吧!”

    陈脊吃痛地捂着肚子,摆手道:“无妨,无妨。”

    “刚刚那是何人?”沈亭山问道。

    欢哥抬眼看到沈亭山,颇有些惊讶,“你是你是昨日我撞到那人?”

    沈亭山颔首,道:“翰林沈亭山。”

    欢哥忙行礼,“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怪。”

    “无妨,你还没回我话呢?”

    欢哥忙道:“那人是县里的陆庠生,知县大人应该知道。”

    陈脊自然认得,山阴县里曾经意气扬扬的庠生陆文远,几乎无人不识。

    关于这位庠生,陈脊之前还刻意去了解过,眼里流露出许多同情来。

    陆文远年轻时,是个很仗义的人。约在十年前,山阴县户宿蠹藏奸,每年征粮收税都要多收百姓一百多倍的银钱。这笔不合理的收费将陆文远惹火了,他义愤填膺,变卖家财,到上级府衙告状,誓要还山阴一片朗朗乾坤。

    结果却并不顺利。

    陆文远不仅被革除了生员资格,还下了大狱。五年的牢狱生活中,又几次差点被杀。

    陆文远出事后,没有人再敢上告,官员们杀鸡儆猴,保住了财源。直到八年前,省里新来了巡抚,才将他赦免出狱。而当时的山阴知县也顺着上级的变动,主动革除了县户的弊政,为此还得了巡抚的赞赏,右迁了。

    陆文远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就是这幅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模样。刚开始百姓对他尚有同情,可日子久了,见他始终疯疯癫癫,便无人再关照他。

    “这人整日里到处偷鸡摸狗,刚偷到我家,这不,被我打了出去。”

    陈脊深叹口气,“若他下次再来,你叫他到官廨找我,我给他吃食。你莫要再打他了。再说,你下手也忒重了些,竟将他打出了血,他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欢哥点头称是。

    沈亭山闻言愣了许久,但好在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开口道:“我们来是想问你,昨日你是何时见到皮三儿的?”

    “皮三儿?”欢哥紧张道:“大人们,我只是让皮三儿帮我排号,可没有教唆他在南街闹事,那事可与我无关。”

    沈亭山:“不追究你,你实话实说便是。”

    欢哥这才放下心来,回忆道:“是昨日辰时,我前几日便与他约好了这个时辰。”

    沈亭山:“你确信是这个时辰?”

    欢哥言之凿凿道:“确信。我怕误了时辰,早早便醒了,看着钟鼓楼出得门。”

    “后来,欢哥便一直在南街,没有再出来?”

    “我一直在南街口,没有看见他出来。后来,午牌时分,大人们到了南街,不是还瞧见他他在带头闹事呢。”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陈脊不解道:“这哪对了?”

    沈亭山将陈脊拉至一旁,解释道:“我怀疑凶手是皮三儿,这你可知晓?”

    陈脊笑道:“你一大早尽在查皮三儿相关的人,我自然知晓。适才豆腐黄所言,颇有漏洞,皮三儿很可能虚报了时间,给豆腐黄造成了假象。实际上,他在豆腐黄面前杀猪的时间应是卯初二刻,而不是卯正二刻。等到卯正时分,皮三儿便误导豆腐黄已到辰时,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赶在卯时涨潮之际去龙亭杀害裴荻。”

    沈亭山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

    陈脊面露疑惑:“但是他如何在落潮时回到码头?欢哥乃是看钟鼓楼报时的,这时辰不可能作假。”

    沈亭山道:“皮三儿确实在辰时去了南街,但是中途他又走了。”

    “走了?”陈脊惊道:“可欢哥一直在街口,没见到他离开。”

    沈亭山笑道:“南街不是还有条小巷吗,你忘了,我可在那取水洗手来着。”

    陈脊恍然大悟:“是呢!如此一来,他便有了作案时间!但是那个喷溅的血迹怎么解释?”

    沈亭山道:“那只小猪。小猪肉嫩是不错,但还有一点,血红,而这红更是与人血无异。皮三儿将小猪杀死后,带着猪血回到河堤,重新做了喷射状的血迹。寻常人也许模仿得还不像,tຊ但皮三儿杀了十余年的猪,血应当是哪个方向喷射,他了如指掌。至于那个所谓的木雕,便是他的凶器!”

    “可他杀人动机是什么?赵钱孙李四人与裴荻多少还有些过节,这皮三儿与裴荻身份悬殊不说,当天裴荻还帮了他,他没理由杀裴荻。”

    沈亭山笑道:“这就要问他本人了。走!我们去找他!”

    就在二人解驴离开时,差役匆匆赶来,慌张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第七章 密室杀人

    陆庠生要在今天杀死皮三儿的消息,早于昨夜传遍了整个城北。

    皮三儿却不以为意,他照常举办父亲的生辰宴,甚至大操大办。

    今日宅院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后院倒是特地请了看守,外人想要潜入并非易事。

    然而,临近正午,生辰宴即将开始,皮三儿还是死在了自家书房。

    宴会中断,人仰马翻。

    皮三儿的宅院位于城北普济桥东,不算富贵,却也足够开阔敞亮,有东西厢房两进。一开始,皮三儿还在院中迎接来客,收礼入册。待要开席,皮三儿说回房更衣,谁知,半个时辰了都不曾出来。众人察觉不对,才齐齐去后院寻他。

    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年轻貌美,但今日却形容憔悴,就像一夜没怎么睡好,看起来颇为疲惫,她不敢直接敲门,而是毕恭毕敬地等在房门外轻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这才去推房门,哪知房门从里面上了闩,无法推开。

    “相公,时辰到了,该开席了。”李氏隔着房门,有意提高了说话声,可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

    众人想透过窗户瞧一瞧,却发现窗户也像房门那样,全都从里面上了闩。众人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了,房门上了闩,只能破门而入。几个年轻力壮的邻里合力踢踹房门,“嘭”的一声总算开了。

    一行人齐刷刷冲入房内,这才发现皮三儿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冰冷僵直,竟已死去多时。

    众人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忙赶去叫人。

    皮三儿被陆庠生杀死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恰好也在城北,与皮三儿家不过对街的距离,他们赶来时,命案现场仍保持完好。

    二人进入房内,命所有人暂退至大厅,并遣人去府衙报案,叫来差役和仵作赵十一。

    “还是来晚了。”沈亭山叹道。

    陈脊惊道:“你知道陆庠生要害他?”

    沈亭山摇头道:“我只猜到有人要害他。正如你所说,皮三儿一介屠户,与裴荻的身份相差甚远,为何要杀他。”

    陈脊道:“你是说,凶手不是陆庠生?”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边勘验现场,边说道:“密室杀人。”

    他领着陈脊在屋中查看,“你看,门窗都是从屋内紧闭,房中也没有暗道。”

    “那凶手杀完人后是如何离开的?”

    沈亭山走到门口,门虽已被破坏,但看得出是普通的门栓式结构。奇怪的是,屋内地上都是干的,唯有门口留有一小处的水渍。

    沈亭山的目光又扫过面盆架和衣架,皮三儿要更换的衣物还好好地挂着。一旁的书案上放着宾客名单和礼单,还有碗吃剩一小口的莲子羹,沈亭山走近,从腰间取出银针,“无毒。”

    沈亭山又粗略地瞧了眼一旁的礼单和礼品,字画陶器木雕,种类倒是繁多。不过,这些物件皮三儿应当还没来得及清点,杂乱地丢在箱子里,看起来倒像是一堆破烂。

    这时赵十一已赶到此处,“两位大人,我来了!”

    “速来!”

    赵十一闻言进屋,见到皮三儿尸体的第一眼,他眉毛便拧成一团,忍不住叹道:“是什么仇怨竟将人伤成这样?”

    经过赵十一的仔细勘验,皮三儿乃是被短匕首等利器杀伤,全身共二十七处刀伤。致命一刀位于肚脐上一寸的位置,乃是正面近距离刺入,其伤口开阔,花纹交错。

    “有一疑点。”赵十一道。

    沈亭山:“什么?”

    “除致命一刀外,剩下的二十六刀都是死后被人用刀刃刺伤的,因为人死后血液不流通,所以伤处肉色干白,没有鲜红色的凝血块。而且,这二十六刀伤口,深浅不一,力道不同,凶手起码有一男一女。”

    “凶手不止一人?而且杀人之后,还残忍地在他身上刺了二十多刀?”陈脊惊讶出声,凶手的残忍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沈亭山:“腹部的致死伤,是男人所为还是女人所为?可验得出?”

    赵十一摇摇头道:“不敢肯定。腹部的位置,男子女子都有这样的身高可以刺到。不过从伤口深度来看,男子所为可能性更大,当然部分气力较大的女子也是可以的。”

    陈脊:“据我所知,皮三儿这人功夫不错,有人用利器伤他,他必然会抵抗。恐怕还得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男子才能伤到他。”

    “还有,死者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字。”

    沈亭山和陈脊闻言忙蹲下查看。

    这个字被皮三儿用手掌盖住,沈亭山二人不曾挪动尸体因而没有看到。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字,而是字的一部分。

    “阝?是个陆字?尚未写完!”陈脊问道。

    沈亭山暂时也不得其法,但凡案发现场留字,要么是死者留下的线索,要么是凶手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呆子,你可会临摹笔迹?”

    “在下不才,但自幼读书,倒是养成了这本事。你若需要,我是可以将这字誊抄出来的。”

    沈亭山笑道:“我就知道你能行。”他又对赵十一道:“陈脊誊抄完毕后,请先生将地上的痕迹去掉。”

    “这是为何?”

    “你们先别问,对外也莫要声张。”

    两人与沈亭山虽相交时日不多,却已明白他的心计手段。尽管心里满是疑惑,但他二人也默契地不多询问,而是点了点头,异口同声道:“听你的便是。”

    趁陈脊誊抄之际,沈亭山又将书案上的莲子羹递给赵十一,“你再验验这个。”

    赵十一接过汤羹,也是先用银针试毒,确认无毒后,又舀了一点尝闻,“是麻沸散。”

    “麻沸散?”

    赵十一:“此羹被人加了麻沸散。服用之后就会感到昏昏欲睡,逐渐失去知觉。”

    “有人先用药让皮三儿失去抵抗力后,再将他刺死?”陈脊冥思道,“这么说,那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嫌疑最大,这碗莲子羹必是她做的。”

    沈亭山否认道:“不可武断。羹是她做的,药却未必是她下的,还是先将人叫来问问情况再下定论。”

    陈脊闻言便要去将李氏叫来问话,沈亭山想了想,又道:“还是我们去前厅吧,尸体在此处,他们看了心虚的,难过的,终归不好。”

    陈脊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赵十一道:“两位大人请先去前厅查问,我就留在此处,再以梅饼检验,看看尸体是否还有其他骨伤。等一切检验完毕,我再让差役大哥将验尸格目送去官衙给两位大人查阅。”

    陈脊赞赏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赵十一忙拜道:“大人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沈亭山带着些许无奈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啊,看到你们,我倒是比看到命案还要头疼。唉,赵十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了白头发了?”

    陈脊和赵十一闻言相视而笑。

    但很快,赵十一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郁。人命刚逝,无论逝者是好人坏人,终究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沈亭山看出了赵十一神色的变化,心下了然,说道:“不逗你们了。呆子,我们出去吧。”

    “你个小乞丐在这捣什么乱?赶紧出去!”差役呵斥道。

    孙文鹏早早便来到南街陈记盐店门口施盐。

    正热闹时,一个小乞丐踉踉跄跄地挤到人群中,一摔、一跪,扯开嗓子哭嚷着:“大老爷赏点盐吧!我就要死了!”

    孙文鹏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往地上看去,见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高声道:“你连饭都没得吃,还要吃盐啊!”

    小乞丐‘呃’得一声,顿时愣住。

    众人见状不禁大笑起来,也纷纷起哄道:“小乞丐别捣乱,一边去!”

    小乞丐立刻更大声地喊道:“可怜我既没饭吃,也没盐吃。刚出生娘就死了,四岁爹就把我丢到山里喂狗,我用手刨了三天三夜才爬出来。青天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小乞丐喊着喊着,声音由啜泣变成了哽咽,众人的笑声也慢慢止住,取得待之的是惋惜与同情,“多可怜的孩子”,“看这样还不到十岁吧”,“给他点吃的吧”……

    孙文鹏留心看着众人情绪的变化,这么多人围观,不正是自己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吗?

    “都别吵了!”

    他从柜台抽出一个布袋子,舀了一勺盐又抖了抖,装严实后快步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轻声道:“这小半袋盐够你吃一阵了,还有这点碎tຊ银子算我自己给你的,拿着吧!”

    人群中的惋惜声很快又被赞许声所覆盖。

    孙文鹏暗叹,陈脊拼死拼活都得不到百姓的一声赞赏,还是自己颖悟绝伦,小施恩宠便能得到人心。至于那个陈知县,此刻恐怕还在查那个根本无法深究的案子吧?

    盐案?陈脊是真敢查。

    今晨,官署内。

    与盐一并送到官署的还有马荣的账册。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真是好手段,这么快便将一百石盐都筹齐了。”

    马荣笑望着孙文鹏:“手底下那些盐店确实是拿不出盐了。别说那些小盐店,便是四大盐商手里也都拮据。就这一百石盐,还都是我昨夜从自家仓库里左挪右腾才扒出来的货。”说着,没等孙文鹏让座,他便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孙文鹏微怔了一下,笑道:“怪道马会首看起来面色不佳。这茶可是今天第一茬的春茶,没舍得喝一直留待贵客。你可尝尝,醒醒神。”

    马荣将茶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确是好茶!”

    孙文鹏闻言又自嘲般笑笑:“是我大意,竟敢在马会首眼前班门弄斧。便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曾见过?我这粗鄙之茶,马会首不嫌弃就阿弥陀佛了。”

    马荣呷了一口茶,笑道:“县丞这么说便折煞我了。凭我如何,也不过一介布衣商人,一切荣辱都得仰仗大人们。”

    孙文鹏脸露喜色,显然对马荣的应答很是满意。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账册,笑道:“这里头写得清楚,我也看得明白,这些盐都是会首平日里多买存下来的。此番盐祸,你肯捐献出来,很好。”

    为官多年,孙文鹏很明白有些事就应当认真处理,而有些不该管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多事。盐政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他可不希望过多牵扯其中。如今,他借此机会,与马荣行了方便就是与郑大人方便。露了脸,卖了人情,其他事便不归他管了。因此,尽管他看得出这账册是临时编造的假账,仍不打算再深入调查。相反,他选择为马荣遮掩。

    马荣自然也懂得其中的门道,笑着附和道:“能为朝廷效劳是我们盐商会的福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孙文鹏笑道:“你我二人都是为朝廷办事,万事自当以朝廷为先,日后应当通力合作才是。”

    马荣:“自然,自然。”

    孙文鹏含笑施着盐,思绪回到了当下。

    差役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孙文鹏神色冷淡:“一个杀猪匠,死便死了。堂尊去了吗?”

    差役道:“已经去了。”

    “沈亭山也在哪?”

    “从昨日到现在,沈大人一直和堂尊在一块。”

    孙文鹏冷哼一声,道:“那有他在便好,还来通知我作甚。”

    “如今人都不在了,你们还要将这杀人的罪名安到他头上!”李氏情绪激动地哭喊着,任凭陈脊如何宽慰都无济于事。

    “现在死无对证你们就想强行找个替罪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皮三儿的父亲,也就是今日的老寿星,瘫坐在主位上,声音哽咽,胸口不畅,一时气力不济,竟晕了过去。众人忙将他挪至后堂。

    剩下的邻里见李氏和皮三儿父亲如此情状,也个个义愤填膺道:“皮三儿绝对不会杀人!绝对不会!”

    陈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左求右告地行礼赔罪,“大家先别急,官府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李氏愤恨道:“还说不会冤枉好人,这个沈大人,一开口便说我丈夫杀了裴把总。皮三儿人才刚死,你们不去抓陆庠生那个杀人凶手,反过来却你们……你们……你个冤家!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欺负!”

    “还皮三儿公道!还皮三儿公道!”

    众人吵嚷之人越发大了。

    “都给我闭嘴!”沉默了许久的沈亭山终于开口,他扶着额,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没有愤怒的大吼,相反,温和得可怕。

    “既然你们都说我冤枉了皮三儿,那便说说吧,皮三儿为人究竟如何?”

    沈亭山的语气温柔又坚硬,随性又固执,让人难以拒绝。

    李氏率先止住了哭声,她转头看向沈亭山,目露凶光道:“我丈夫素来与人为善,趁今日街坊四邻都在,在座的各位说说看,你们哪个没有受过我丈夫的恩惠。缺钱、缺盐、缺米、缺人,我丈夫向来能帮就帮,不说二话。”

    “对呀,对呀。”众人附和道。

    “那冒昧问一下,皮三儿平日对夫人又如何?”

    李氏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神色,“自然也是极好,我二人无话不谈,举案齐眉。此生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福分。”

    “嗯,”沈亭山颔首道:“看得出你们夫妻甚笃,你看,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你还费心又给皮三儿熬了莲子羹。”

    沈亭山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下来,看向李氏,只见她眼神里多了不易察觉的慌张,手更是反复揉搓着腕上戴着的几个刻着鸳鸯图案的金玉镯子。

    “是我做的,我见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便先做了碗羹给他填填肚子。”

    “想必夫人定是亲手送到屋中,亲眼见皮三儿喝下的吧?我在屋中的案上看到,喝得那叫一个精光,想来定是极为美味。”

    “夫君向来疼惜我,我送去的汤羹,他自然都是喝完了的。”

    陈脊闻言,听出明显地破绽,他悄悄向沈亭山眼神示意,沈亭山会意地眨了下眼,示意陈脊莫要心急,随后继续向李氏问道:“据我所知,皮三儿是以杀猪为生?可还有其他行当?”

    听到沈亭山换了话题,李氏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夫君已经杀了七八年的猪,一心只做这一件事。”

    “哦?那就奇怪了。”沈亭山转向陈脊问道:“这山阴县商贾竟如此繁荣?一名普通的杀猪匠能买得下如此大的宅院,请得起丫鬟仆从。甚至……夫人的首饰也都价值不菲,我看光这腕上的几样便抵得上你十年的俸禄。”

    陈脊闻言立即正色道:“大胆李氏,竟敢说谎欺瞒本官!”

    若是以前,陈脊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话的。多亏了沈亭山教他,该抖官威的时候抖一点,别叫人欺负了去。

    李氏明显被这突如其来地呵斥唬了一跳,解释道:“也许,也许夫君有其他活计,只是不曾告诉我。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不说与我听也是正常。”

    沈亭山笑道:“夫人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说你夫妻二人无话不谈。”

    “我……”

    见李氏说话已经嗫喏,沈亭山没有继续纠缠,而是转向对众人问道:“夫人刚刚说,皮三儿日常尽力关照各位,可是实情?”

    “是呀,是呀!”

    “真是大好人!死了可惜了!”

    沈亭山于人群中瞧见熟悉的面孔,“你是中街天香楼的王掌柜。”

    王掌柜突然被点到,有些促狭,从人群中站出来应道:“正是。”

    “我瞧见过你的天香楼,昨日那般萧瑟的行情,你的天香楼却仍客似云来,凭这样的生意,你竟还要屠户帮衬?”

    没等王掌柜回话,沈亭山又接着向另一个人问道:“还有你,刘大的糕饼山阴一绝,据说许多达官贵人都只认你家的糕饼,你难道也需要皮三儿救济不成?”

    众人闻言顿时如哑了一般,噎在原地。

    沈亭山接着道:“知县大人命我查案,不是命我来此处听各位讲话本的。我奉劝诸位,若是知道些什么,尽早如实交代,天底下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若是等我查出来,一律按大赵律处罚,诸位可仔细想好再回话。”

    “是皮三儿!就是皮三儿!两日前,裴把总到我的酒栈里打酒喝,我跟他讨要先前的欠款,他偷偷告诉我,皮三儿要带他发财了,马上就能发财!他还说,到时候欠的钱十倍八倍的还我。”章记酒栈的掌柜开口道。

    “你说裴把总赖你的帐?”陈脊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还有我!还有我!”赌坊的郑老板插嘴道:“裴把总也还欠着我赌钱呢。巡检司的钱差役可以给我作证,裴把总不敢自己来赌坊,都是让钱差役替他来赌坊买码。那些债签的也都是钱差役的名字,钱差役为此跟我吐了好多苦水,哎,谁不是呢!”

    沈亭山与陈脊互相看了一眼,又向众人问道:“那皮三儿呢,你们可还有要说的?”

    第八章 全员可疑

    “是陆庠生!他从昨日就叫嚷着要杀了皮三儿!”

    陈脊:“这事你们可有人亲耳听到?”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沈亭山道:“以讹传讹,真相难明。这话最早是从哪传来的,他本人又是否真的说过这话恐怕无人知晓吧?”

    这时,差役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tຊ回事?”陈脊问道。

    “回大人,此人是在院中发现的,发现时晕了过去,将他救醒后好像失心疯了。”

    李氏看向他,仔细辨认后说道:“这是我们临时雇来的后院看守。”

    沈亭山闻言,便想走近详问。

    不料,看守突然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嘴里反复嚷嚷:“血!血!”

    差役恐他伤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擒住,压在地上。

    沈亭山蹲下问道:“你可曾见到杀害皮三儿的凶手?

    看守摇着头,目光涣散:“那个疯子身上好多血,好多血”

    “那个疯子?”

    “是陆庠生!”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和,“对!一定是他!”

    沈亭山想起适才见到的陆庠生确实身上有伤,看来他想害人之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沉着地转向众人,问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皮三儿遇害的?”

    李氏颤声回道:“正午。宴席原定正午开始,但当时我们见夫君还没出来,便去屋中寻他。”

    “那么,他又是何时回的屋?”沈亭山继续追问。

    “午时初刻,那会宾客差不多到齐,夫君说回屋换身衣服,顺便清点礼单。可是,过了半个时辰,他还没出来。”李氏说着,眼中泛起一丝悲伤。

    “也就是说,皮三儿是在这半个时辰内遇害的。”陈脊接嘴道。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去将糖水贩欢哥找来,就说知县要他过来回话。”

    随后又转向众人问道:“这里一共有四十人。这半个时辰你们都在大厅吗?”

    众人彼此互望,眼中都带着一丝犹疑。

    终于,王掌柜忍不住开了口:“这个……我们都是宾客,宴席上自然是有人看着的。而且,宾客们八人一桌围坐,这里一共五桌,各桌人互相回忆便知道谁在谁不在了。我先说,我们这桌一直没人离开。”

    沈亭山点了点头,他扫视众人一眼,然后对王掌柜所说的五桌宾客进行了一一询问。除了李执事及李氏二人曾经离开过宴席外,其他人都证实自己从未离开过座位。

    陈脊道:“李执事呢?人在哪呢?我怎么半天也没见着他。”

    李执事身量不高,躲在人群的最后头,倒是被遮得严严实实。听得陈脊叫他,他才走了出来,低头回道:“草民在这。”

    陈脊道:“你还真在这,今日不忙?”

    李执事用袖子揩着泪,声音哽咽道:“我与皮三儿情同手足,今日应邀来此,不论什么重要的活计,我自然都是推掉的。没想到竟遇上这种事,还请两位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为皮三儿报仇!”

    沈亭山凝视着李执事,只见他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倒像是情真意切。

    “你中途离开去了何处?”

    李执事强忍哭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帘子后头吹迎宾喇叭,打鼓呢,这还是嫂子托的我办的。”

    李氏确认道:“是的。我怕宾客们入座后无聊,便邀叔叔吹喇叭助助兴。”

    沈亭山:“是在哪出帘子后头?”

    沈亭山和陈脊跟着李氏的步伐,走进花厅的右拐角。这里是一个用帘子遮罩的小角落,离皮三儿的屋子仅一条回廊之隔,若要快速来回倒是不难。帘内放着喇叭、鼓架并有一方小凳。帘子则是半透明的红纱帘,人在外头一眼便可看清里面的情况。

    “这期间鼓乐之声可曾停过?”沈亭山问。

    众人仔细回忆后,纷纷肯定道:“不曾,一直有鼓声,而且帘子后一直有人。”

    沈亭山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个角落里的红纱帘、听到鼓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他睁开眼睛,视线再次回到现实中的角落。那里已经变得沉寂而冷清,只有墙壁上的钩子静静地挂着:“这是?”

    “这是用来勾住宰好的猪肉的,”李氏解释道:“经常有人上门来取猪肉,皮三儿就做了两个勾在这,人来了方便取猪肉。”

    “那这红帘子便是临时挂上的?这是为何?”陈脊问道。

    李氏看了看执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叔叔是做白事的,请他吹鼓乐,挂个红帘子可以挡挡煞气。”

    沈亭山又扫视了一圈,在凳子旁发现了些许渣滓,仔细看去,原来是些绿豆粉末。

    李执事不以为意道:“今日宴席有道绿豆羹,想来是不小心踩到的吧。”

    对李执事的盘查暂时没有结果,沈亭山又转向李氏,沉声问道:“你呢?那半个时辰你在何处?”

    李氏答道:“我在厨房忙活,丫鬟青儿可以作证。”

    这时,一个丫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怯生生地说道:“我就是青儿,夫人确实一直在厨房里准备午宴。”

    沈亭山颔首,对李氏说道:“带我们去厨房看看。”

    皮三儿家的厨房很是敞亮,里头还放着好几桶卤子,卤子里泡着的都是煮熟的猪肉。

    沈亭山问道:“这是?”

    李氏道:“我们不仅卖生猪,也会卖些卤肉,卤子都是我从娘家学过来的秘方了。”

    沈亭山查验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唯有一整柜的药物和灶上的药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指着药柜和药壶问道:“这又是何物?”

    青儿回答道:“老太爷常年病着,家里备了许多药材。药壶里是刚给老太爷熬的药。”

    “方才也没看到请了大夫,药方是?”

    “药方是老太爷往日里常喝的。”

    “拿来我看看。”

    李氏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大人,这药是我公公日常喝的,也需要查验不成?

    沈亭山笑了笑,说道:“若心里没鬼,查查又如何?”

    青儿看向李氏,李氏咬唇想了一会,向青儿使了个眼色。青儿从右上方的壁橱中取出了几贴现药递给沈亭山。

    沈亭山命令差役将药送到后院交于赵十一查验。过了一会,差役来报:“赵先生说这是治疗心疾的方子,并无古怪。”

    沈亭山又往壁橱里看了一眼,见里头似乎还有另一种药包,遂问道:“我看里头好像还有一种药?”

    李氏慌忙解释道:“那是民妇用来疗愈胸疾的药。”

    这时糖水贩欢哥也来到此处。

    沈亭山:“我且问你,陆庠生是何时进你屋中行窃的?”

    欢哥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他的时候是正午,他应该已经来了好一会,吃了我半缸糖水呢。”

    “陆庠生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欢哥愣了一下,回道:“大人是他先偷我东西,我才打他的,这不算罪过吧。”

    “莫慌,我是问你,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欢哥嗫喏道:“我看他偷吃,心里不忿,随手抄了厨房的刀想吓唬他,谁知道他竟撞了上来,不小心就划伤了他”

    “那刀呢?”

    “刀还在我家,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随欢哥回去,将那刀收回县衙,留作证据。”

    若欢哥所言非虚,那陆庠生也并没有作案时间。

    见查问了一圈并无发现,陈脊附到沈亭山耳旁,低声说道:“将这么多人拘着也不好,命差役将各人姓名住处登记好,先放大家归家吧。”

    沈亭山点头称是。于是差役便领命办事。待众人散去之后,沈亭山和陈脊来到后院寻赵十一共同讨论案情。

    陈脊思索片刻,道:“从目前的线索来看,皮三儿为人忠厚,众人都没有作案动机。即便有,也都没有作案时间。但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会杀害裴荻?难不成我们的推断出错了?我适才听他们所言,这裴荻似乎也隐藏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难道皮三儿是为民除害?还有陆庠生,真是他杀了皮三儿不成?你们怎么看?”

    沈亭山道:“我们刚查出皮三儿的杀人嫌疑,他便在家中遇害,这绝非偶然。我还是笃定,他与裴荻被害一案有关。只是,如今皮三儿的杀人动机未明便已殒命。陆庠生、李氏、李执事三人又各有古怪”

    “那陆庠生半疯半癫,此刻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先派人全城搜捕他。他有个老宅,但不常住,我让差役也去搜查下,看是否有线索。”

    沈亭山:“如此甚好。我看我们还得从皮三儿和裴荻的关系上开始查。你们还记得吗,皮三儿是因被人举报贩卖私盐才捉到巡检司的,那到底是何人举报,皮三儿又是否真的有贩卖私盐的情形?若他真的贩卖私盐会卖给谁?别忘了,昨夜我们查到下毒一事,可能也与私盐有关。”

    陈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想起来了!卖糕饼的刘大!我昨日曾在路上遇到刘大,他的精神头很好!眼下盐荒肆虐,大家多少都有些病恹恹的,他倒是格外不同。”tຊ

    沈亭山笑道:“线索这不就来了。”

    赵十一眼睛一亮,道:“若邻里有人买了皮三儿的私盐,为了此事不暴露,倒是很有可能故意替皮三儿遮掩。”

    “走,我们去刘大家看看去!”沈亭山当机立断。

    “等等!”赵十一道,“还有一事,适才的那贴药。”

    “不是没有古怪之处吗?”陈脊问道。

    “单从药来看却无古怪,但如果那贴药是给老太爷熬的便怪了。适才皮三儿的父亲被挪到后院,我恰巧遇见了,他面色苍白,伴有咳嗽,乃一时气血攻心,呼吸阻塞之症,并非心疾。”

    沈亭山闻言心中有了计较,说道:“好,此事我知道了。劳你处理好这里,我们先走了。”

    三人拜别后,陈脊和沈亭山走到了前门。

    临出门前,沈亭山特地绕到厨房,向青儿问道:“青儿姑娘,你这药是在哪里拿的?这桑皮纸倒是特殊。”

    青儿闻言,愣了一下,犹豫不答。

    沈亭山笑道:“你别紧张。我呢,也素有心疾,方才听赵先生说此药对心疾颇有成效,便想着也去抓几包药调理调理。”

    青儿这才放下心来,答道:“是城南的四时药堂,它家的药材是山阴最好的,因而用的纸也高档些。”

    紧闭的花厅内,面对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的狂怒,众人皆屏气凝声,无人敢开口接话。

    郑劼呷了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此说来,夏言这只老狐狸,是想在山阴这件事上做文章。看来他不斗倒我舅舅,是不会罢休了。”

    绍兴知府洪州道:“御史尽管放心,山阴的事做得滴水不漏,八年前旧案的卷宗更是早已被我销毁,没有任何证据可查,无论如何都翻不过来。”

    “滴水不漏?”郑劼冷笑道:“马荣的急递可是一大早就送到了我手上。死了几个人倒不打紧,可这下毒的事竟然也被查到。你当初是怎么说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绍兴通判陈勇问道:“这个沈亭山,可是吏部尚书沈滔之子,今年新进翰林院的进士?”

    “正是。沈滔可是夏言的得意门生,此番沈亭山介入此事,若是受其父之托,只怕不会轻易罢手。”洪州说道。

    郑劼冷哼道:“凭沈亭山一个黄口小儿,虽说有些查案本领,但想撼动我郭家还差得远。倒是夏言这个人,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他敢用一个尚未任职的翰林查案,只怕是还另有后手。”

    洪州道:“若说夏言要利用沈亭山的话,沈滔也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此番竟放任自己唯一的儿子卷入此事当中,也是奇了。”

    陈勇道:“洪大人有所不知,这沈亭山我曾在京城接触过,以他的脾气秉性,可绝非沈滔所能左右的。夏言让沈亭山卷进来,恐怕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性格。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剑,若是用得不好,顶多牺牲一个小儿,他没任何损失,也不用明面上与郭家为敌,真是只老狐狸。”

    洪州本就烦闷,听了这话更是难受,他斜眼看到角落里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盐法御史李永安,问道:“李大人是被吓傻了不成,半日倒不开口。”

    李永安低着头,双手紧握,肩膀微微颤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各位尽管放心,目睹八年前一案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证据可查。”

    郑劼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复刻八年前的案子,你们非说只有案子够奇才能唬住陈脊。这下好了,突然冒出个沈亭山来。”

    陈勇道:“诸位大人莫慌。眼下的案子,我们也都是假手山阴那人所为,并没有亲自动手。退一万步讲,即便那人也被查到,到时候全推到私盐贩子黄柳生身上便是。”

    洪州:“这黄柳生便心甘情愿让你利用?不怕他恼凶成怒,鱼死网破?”

    陈勇:“大家别忘了,他的命脉可是握在我们的手中。只是,眼下还不到要去阻止查案的时候,且先静心看看。倒是马荣,那批货务必叮嘱他小心些才是,若是让手底下那些盐商发现了,又要凭空生些事端。还有四时药堂,若是靠不住,马荣应该懂的。”

    郑劼:“这些我自然明白。那陈脊既然不听话,我便换个听话的人,孙文鹏倒是不错。”

    洪州:“小小一个县丞竟然还敢拿证据威胁我们,回头我就把他弄死。”

    郑劼吼道:“草包!事情交给你办,好事都能给你办成丧事。等把你教会,我双脚都踏进棺材板了。”

    洪州遭到呵斥,顿时闭上了嘴。

    陈勇圆场道:“别说山阴,这整个绍兴、两浙,谁不知道我们这点事,孙文鹏那算得上什么威胁。我们在意的,是谁知道了又站我们这边。”他说着,起身走到郑劼身边,给他添了盏茶,接着说道:“郑大人放心,孙文鹏的事我会派人留意。”

    听了这话郑劼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些,“好歹是有个明白人。”

    “说实话,我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但这第一件应当是……你为何不另骑一匹马?”沈亭山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陈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尴尬地笑道:“说来惭愧。父亲在时,总不让我骑马,日子久了这骑术就生疏了。习惯了驴子的慢行,骑马嘛……心里还有些发憷。”

    沈亭山闻言大笑失声,“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没事,你不会,我会也是一样的。”

    陈脊头瞬间便抬了起来,“你不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短处,我总不能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你的短处吧。若如此,你也可以笑话我,堂堂进士,不仅不会临摹笔记,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陈脊笑道:“你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我很好啊,你刚知道吗?”

    沈亭山语气很是骄傲,陈脊知道,他向来如此,既自信又自知。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沿着马石河向下游骑去,遥遥可见云梦山脚下一片葱郁的密林。林深幽静,其间隐约有一处孤零零的宅子,远离繁华的城镇,却未显破败。

    “呆子,我们从后面翻墙进去。”沈亭山道。

    “你说什么?”陈脊惊问。

    “这刘大在皮三儿家中时便多有隐瞒,如今我们直接上门查问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不如先自行探查一番。”

    “我身为知县怎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绝非君子所为!”

    只要能探得真相,沈亭山才不管这些礼俗规矩。但他并没有和陈脊多嘴,只因他从不强人所难。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强行要求别人适应自己的规则,那他和建立规则的那些讨厌鬼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于是,他见左右无人,借着墙边的柴垛,轻轻一纵,翻身进了屋,隔着墙小声对陈脊道:“你从前门进去,先拖住他。”而后便仔细探查起来。

    刘大家的院子并不大,空寂寂的,除了前院和两间卧房外,便只剩一小间杂物库。和皮三儿家相比,这里显得正常了许多。

    沈亭山轻步转进杂物间里头探看,房内的柴火、米缸、菜食等物都很平常,倒是好几个酒坛子格外特殊。

    爱酒如他,进屋竟没闻到一丝酒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坛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酒。

    他轻手轻脚地将几个酒坛子掀开,看见的却只是做糕点常用的白糖。见没什么蹊跷,他便想将盖子盖回,却瞥见罐子旁散落有些许白色的粉末,他沾了些放入口中,顿时惊住。这不就是盐!

    他从一旁找来簸箕,抬起一个酒坛将上头的糖倒出。果不其然,这些盐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犹如宝藏一般,晃得人眼前一亮。

    沈亭山细数了屋中酒坛子的数量,共有一十八个。若每个都有半坛子盐的话,以目前的盐价,刘大是断然买不起的。更别说眼下城中还有哪个盐店能卖给一个人如此多的盐。

    沈亭山还欲查看,却听见前院传来陈脊的咳嗽声。

    因怕是陈脊发的信号,沈亭山只得作罢。临走时,他斜眼还瞥见门上系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虽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留意,连忙翻墙离开。

    第九章 扑朔迷离

    从宴席上回来,刘大便在宅前的木柴炉上忙碌。刘大拿着木质的模具,轻轻将面团塞入其中,再用木锤敲打,糕饼的形状瞬间呈现出来。烤炉中火焰熊熊,热气腾腾,远离尘嚣的宁静与人间烟火气息在这里巧妙融合。

    他沉醉于手头的活计,丝毫未察觉到陈脊已走至身旁。直到陈脊先开口说话,他才被吓得一跳,急忙将木锤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屋坐。”

    陈脊哪敢进屋,连忙就近于院中坐下,一想到沈亭山在后院‘做贼’,他就不自觉地心虚,呆tຊ愣愣坐着,半日也不敢开口。

    刘大见陈脊神色怪异,问道:“不知大人来,所谓何事?我知道的在皮三家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

    陈脊支支吾吾地,用咳嗽掩饰尴尬,嗫喏道:“那个也没什么,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忙上了。”

    刘大尴尬地笑道:“我们小商贩是这样,看似自由,实际上不敢让自己停歇一刻。毕竟,停下就没有收入。”

    “这样……那你最近身体可好?”

    “啊?”陈脊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是将刘大唬了一跳,他不自觉地抓了下自己的左臂,不知怎的,也跟着紧张起来,“我……我身体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就挺好的……”

    “大人这……这皮三儿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宴会上,我也一直坐在原地,从未离开。”

    “我……”

    “我想问你,你近来身体怎么会如此得好?”

    正当陈脊无计可施之时,沈亭山从前门转了出来,着实救了陈脊一命。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县内盐荒肆虐,百姓大多缺气少力,而你精神头却格外好,这不奇怪吗?”

    “草民草民平日便很少吃盐,想来是早就习惯了。”

    沈亭山不愿在此事上浪费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不是你少吃盐,而是你吃太多盐了吧。”

    沈亭山伸手指向后院杂物房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里头应该囤满了盐。”

    刘大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争辩道:“大人明鉴,草民绝没有藏私盐啊!”

    沈亭山质问道:“我说那是私盐了吗?你自己怎么就认了?”

    刘大浑身发颤,被噎得哑口无言。

    “你也不必与我争论什么,有或者没有,我只消命差役去探查便知。只是那时,你便是私自藏盐,巧舌隐瞒,罪加一等。你若此刻认了,还能减刑。”

    刘大见事已败露,如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头来:“两位大人!我确实买私盐了。可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这有错吗!”

    “我们?”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一眼,接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据实说来,不可欺瞒。”

    刘大呜咽道:“皮三儿卖私盐不是诬告,他确实在暗地里做这不法的勾当。”

    “私盐贩卖,朝廷严厉禁止,你们是如何交易的?”

    “记得皮三儿家帘后的勾子吗,就是那。”

    陈脊:“勾子?”

    “他将盐藏在猪肉里缝起来,挂在那,我们自己去取。”

    “这么说,今日宴会上的人,大多都买过皮三儿的盐?”

    刘大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坦白交代。既然大家都买了私盐,就不能只抓自己一人。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

    他深吸一口气:“大家都买过,大人仔细每家去查,都有的。”

    沈亭山犀利的目光从刘大的脸上扫过,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内心:“皮三儿是何时开始做这行当的?”

    刘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大约是疫病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总之大家就都知道了他那里有盐卖。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后来发现这竟是个公开的秘密。不过,大家都怕被官府发现,所以也都帮皮三儿遮掩。若有人问起,我们都说是皮三儿接济的盐。”

    “那他的盐又是从何而来,你们不曾问过?”

    “谁敢打听,这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亭山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皮三儿实际为人如何?”刘大刚张口要答,沈亭山又止住他道:“你可想好了再答。”

    刘大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权衡利弊,终于说出了实情。

    “皮三儿就不是个东西!他表面说接济四邻,实际上背地里都是借贷,且他索要的利息比普通质库要高出十倍。不过,我们这些小商贩很多都是流民,没有正经户籍,在质库很难借款,真有急事也只能从他这借。他这人又仗着会些功夫,经常鱼肉乡民。就说这次父亲做寿,他便要求我们每人都要送价值十两以上的礼。”说到这里刘大咒骂一声,续道:“大人,我们受苦日久,只是不敢直说。”

    沈亭山听后默然不语,刘大所言,他其实早有猜测,但是真正听到这些实情之后,仍是被深深震撼。

    “还有,他们夫妻俩关系根本没有那么好。你们去跟邻居打听下便知道,皮三儿经常打骂李氏,李氏半夜的哭喊声,整条街都能听见。”

    “还有还有!那个李执事,表面跟他是好兄弟,实际上两人不合许久了。我怀疑,这私盐的事就是李执事给捅出去的。”

    “此话怎讲?”陈脊问。

    “说起来,李执事也算是个苦命人。他原是河南人士,幼时跟父母逃荒来的两淮。因家中实在是没有半点余粮,他的父母便将他卖到了山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娃娃,在山阴讨饭度日。八年前,他在皮三儿的介绍下,一起在船上讨过生计,不知怎的,两人双双丢了工。后来,皮三儿做起了屠户生意,执事则被丧行收了徒,这下两个人才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陈脊问:“然后呢?这两人怎么就不合了?”

    “还不是因为钱。昨夜我去皮三儿家送今日宴席的糕点,就听到了皮三儿与李执事的争执,具体在争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不过,我猜皮三儿做的这些勾当多少和李执事有关系,但两人分赃不均所以吵闹起来。你们不知道,李执事与打行关系匪浅。”

    “打行?他与这些人往来做什么?”陈脊微微凝眉。

    “这料理丧事的,难免会遇到一些难缠的主,在坟头吵闹打殴都是常事。想来,他与打行走近些,也是为自己便利。大家都在说,就是因为打行这层关系,皮三儿做事才敢这么出格。”

    “等等,”沈亭山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刘大,问道:“你说八年前,皮三儿和李执事一同在码头做事?他们可跟过盐船?”

    刘大眼神闪烁,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还有,你怀疑私盐的事是李执事捅出去,有何凭据?”

    刘大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李执事和裴荻经常在一个酒栈里头喝酒,而且这两人喝醉了都喜欢胡言乱语。我听说,李执事每次喝醉酒后总是说什么‘父母、妻儿、兄弟都是浮云’,‘人只有靠自己,金银才是真的’之类的醉话。哎,经了小时候那些事,他还能认不清这个道理?”

    听了刘大这番话,沈亭山和陈脊脑子都处于发蒙的状态,一时都有些茫然无措。

    皮三儿和李执事曾经在码头做过事,且恰好也在八年前,那他们会不会与两次劫船有关?难道是因为这个,皮三儿才将裴荻杀害的?还有,既然李执事与皮三儿有这层关系,他又是否参与到了裴荻一案当中?难道李执事就是杀害皮三儿的凶手,陆庠生只是他们栽赃陷害的替罪羊?还有李氏,她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沈亭山二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去找李氏将皮三儿和李执事的事情问个清楚。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先去一趟四时药堂,打听清楚那张可疑的药方。顺便,下毒之事也可暗中探查一二。

    四时药堂位于城东云渡桥的左侧,是一座二层的木质小楼,楼顶竖挂的幌子上,写着“专门内伤杂症”,十分醒目。

    此刻已是申时,是云渡桥往来卸货最繁忙的时候,门后熙熙攘攘地聚了不少人。

    陈脊和沈亭山二人一踏入馆中,迎面就是一副药王骑虎图,案台前供着清香一柱,烟雾袅袅,与药室中的各色药材的香气相互交织,让人神情气朗,一扫疲惫。

    药堂里十来个伙计正忙碌着,掌柜的居中指挥着。那掌柜瞥见陈脊,神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紧张。他悄悄与一个伙计耳语了几句,然后立即亲自迎向陈脊和沈亭山,笑容满面地问道:“知县大人 怎么来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亭山率先开口:“县里的疫病能够得到控制,多亏了你们研制的药丸。陈知县来犒赏你们。”

    周掌柜陪笑道:“大人说笑了,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们医者的本职,哪里谈得上犒赏二字。”

    沈亭山道:“只是这药丸虽好,却需要盐作为药引。你们也知道,现在县里头粒盐难寻,你们这药就非要盐不可?”

    “若没这盐引,确实无法发挥药效。”周掌柜肯定道。

    “如此说来,甚是可惜。”沈亭山叹息了几声,又对陈脊道:“看来还是得尽快解决缺盐的问题才行。”

    陈脊虽不知沈亭山此举何意,仍是附和道:“正是。好在盐商会慷慨,捐了些盐出来暂缓了缺盐的光景。掌tຊ柜的,这盐发放后,来店里的人可多了些?”

    周掌柜笑道:“大人们瞧,这都申时了,我这还是人多得腾让不开。不仅我们,整个药行今日都是如此。”

    沈亭山问道:“可以四处看看吗?”

    周掌柜道:“求之不得。”

    沈亭山二人在掌柜的引领下来到坐堂大夫所在的内厅,不同于人挤人的前厅药堂,这里显得清净规整了许多。一眼望去,八丈多的通道被划分成二十余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头都配置有坐堂大夫问诊,交谈声此起彼伏。

    “周掌柜,”沈亭山停步望向身后的周掌柜,“这些人问诊后,药是去我们适才进来的药堂取吗?”

    周掌柜答道:“若是寻常的病便是到前厅拿药,若是疫病,则是大夫们去后院磨制现药,再拿出来。”

    沈亭山明知故问道:“哦?竟这么麻烦?这后院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周掌柜明显有些紧张,搪塞道:“这……后院放满了药材,又在熬药,恐怕呛着大人们,还是不去为好。”

    沈亭山左右瞧了瞧,指着可能的方向问道:“后院是在那个位置吧?我看它连着云渡桥。”

    周掌柜道:“是的,连着云渡桥,往来装卸货物才方便。”

    沈亭山故意咳嗽了两声:说道:“确实味道挺大,我们还是不进去为好。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看劳工正忙着运货,一包包地都是往外送,这个时辰了还往外送呢?”

    周掌柜见沈亭山转了话锋,脸上再次露出笑意:“大人初到山阴有所不知。山阴虽地偏物稀,却因靠山,是个极佳的药材产地。这临近好几个县的药材几乎都靠我们山阴供给。承蒙药行兄弟们的信任,让四时药堂来主抓这个事情。眼下,进出山阴的药材几乎都先从我这过,自然是繁忙些。”

    “原来如此。”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我就说你这山阴是个福地。”

    周掌柜又接着说道,“不过,眼下疫病侵扰,有些药我们自己也供应不上了。为了保证有药材可用,我们也开始从外地运些药材,每日会多跑两三趟的河运。对了,这事我和孙县丞禀告过了。”

    陈脊听了面露尴尬,心里虽难受,嘴上仍笑道:“嗯,禀告过便好,我与他是一样的。”

    沈亭山听不下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陈脊压住。

    陈脊特地转了话题道:“今日来,除了了解疫病治疗的情况,还有一事要向周掌柜打听。”

    “我定知无不言。”周掌柜做着手势引领二人,“请大人们去客厅谈。”

    三人走进大厅,周掌柜拍了一下掌,一位青年公子便领着数名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周掌柜微欠着身子,一伸手:“沈大人陪陈大人上座吧。”

    同时,一个身着莲花纹直身的青年公子领着三名男仆,提着程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铜壶一倾,顺着腾起的水柱,一股药茶的香气袭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沈亭山问道:“这是什么茶?”

    青年公子笑道:“此乃本店自创的八珍八宝茶,采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并枸杞、红枣、党参及上好的龙井冲泡而成,饮之清肝明目,最适夏季。”说罢,他又躬身自我介绍道:“草民周轩,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

    陈脊道:“原来是周掌柜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周轩笑道:“大人谬赞。”

    陈脊道:“两位也请坐吧。”

    周氏父子二人又欠了一下身子,“好,大人们有何要事,直说便是。”说着也坐了下来。

    沈亭山道:“皮三儿今日在家中遇害,此事你们可知晓?”

    周氏父子面面相觑,颇为惊讶道:“不曾听说,竟有此事?”

    沈亭山接着道:“我听说,他父亲平日里的药都是四时药堂给开的方子,不知他父亲是何病症?”

    周轩答道:“他父亲的方子都是我开的。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心疾罢了。”

    “心疾?”沈亭山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以为是胸疾,今日在他府上,见父亲发病面色灰暗,倒是更像胸疾。”

    周轩淡定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心疾与胸疾症状是有些相似,容易混淆。不过皮三儿的父亲阴虚火旺,心阳不振,若为胸疾应当是肝气郁结才是。再者,心疾一般乃是心慌、心悸、失眠等症,而胸疾则常伴胸闷、消瘦,实有大大的不同。”

    沈亭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学艺不精惹人笑话了。”

    陈脊见状,解围道:“沈翰林,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旧友患有胸疾,今日既来了,不如让两位周大夫开个药方子试试。我跟你说,他们父子两可是山阴出名的神医。”

    沈亭山笑道:“陈大人有心了,我自己倒是忘了。既如此,两位神医不知可否赏脸给出个药方子。”

    周掌柜询问似地看向周轩,周轩赔笑道:“大人言重了,能为大人效劳是我的福分。只是这不曾问诊,药方子也不好对症下药。我这倒是有一剂缓解胸痛的方子,我这便写来。”

    沈亭山笑道:“如此甚好。对了,那心疾的药方子也劳您一并写来吧,我这,也有旧友患有心疾,既是求药便一块求了。”

    周轩犹豫了一下:“好的,大人请稍等。”

    沈亭山知道周氏父子言不由衷,明摆着就是什么都知道,却刻意隐瞒。只是,眼下还不到直接说破的地步,因而只是陪着演了这一出戏便起身告辞。

    出了店门,陈脊问道:“这周氏父子明显在撒谎。皮三儿父亲的药方,还有毒药所致的疫病,他们究竟做了哪些坏事?”

    “如今看来,明面调查是不行的,我们先去吃饭,等晚些时候,我要夜探此处。”沈亭山肯定道。

    “你又要‘做贼’?”陈脊虽惊讶,声音却刻意放低了。

    “怎么?你这么兴奋是想和我一起吗?”

    “我才不要!”陈脊否定道:“鸡鸣狗盗,非君子所为。”

    沈亭山撇撇嘴,无所谓了。明着呢,反正有他这个知县的身份在,他可以扯虎皮拉大旗,查起案来利索。暗地里呢,就只能靠自己耍些心眼了。

    “别说这么多,吃饭去吧。”

    “就知道吃!案件如此紧急,你倒是一顿都不曾落下。”

    沈亭山笑道:“知县大人,要不你饿死我得了。反正你也不缺我这一条命案了。”说着他一把揽过陈脊的肩膀,“走走走,我们找个酒栈喝酒去。”

    “喝酒?”

    “嗯,”沈亭山笑道:“喝裴荻一模一样的酒。”

    第十章 夜探遇险

    两人刚走进章记酒栈,便撞见尹涛在柜前打酒。尹涛性情和善,脸上常年都是笑盈盈的,此时虽仍笑着,笑容中却透着些郁郁之色。

    “尹巡检!”陈脊高喊道。

    尹涛回过头,见是陈脊与沈亭山,忙行礼道:“两位大人怎么在这?”

    “吃饭呗,还能干吗?”沈亭山斜眼瞟了尹涛左手上的衣物和酒樽,“你这是”

    尹涛尴尬地笑道:“这些是给师父准备的”

    “难为你了。”陈脊宽慰道。

    “能为师父做的也只有这些”

    沈亭山:“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我们这已有些许眉目了。”

    “可是找到害我师父的凶手了?”尹涛语调突然升高,“我听说今日皮三儿也死了,大人们正在追查此事,是不是皮三儿他……”

    “一切都只是猜测,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尹涛闻言,眼里的光瞬间便暗淡下去。

    沈亭山问道:“你吃饭没有?”

    尹涛摇摇头道,“我吃不下。大人们既是来吃饭的,我便不打扰,这便告辞。”

    “且慢!”沈亭山不管不顾地抢过尹涛手里的东西,笑道:“一直不吃饭怎么行?你坐下陪我们吃点,顺道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

    “先坐下。”沈亭山招呼二人坐下后,对小二喊道:“两荤一素,再加一樽好酒,有劳了!”

    “可是关于我师父?”尹涛迫不及待问道。

    “嗯,”沈亭山直说道:“我知道你与裴把总亲如父子。不过,这两天我们也听到了一些事情,我想了想,还是要向你求证才是。”

    “你们……你们听到了什么?”尹涛的语气明显有了迟疑。

    “裴把总是否好赌?”

    沈亭山问得极为坦荡,倒是一旁的陈脊狠狠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出乎意料的是,尹涛没有反驳这影响裴荻声誉的事情,而是苦笑道:“是的,师父他非但好赌,而且称得上是嗜赌。只不过,他碍于身份,都是让钱差役替他去赌。这事师父瞒住了所有人,若不是前阵子钱差役来找我要钱,我也不得而知。”

    陈脊问:“找你要钱?”

    尹涛呷了口酒,叹道:tຊ“钱差役被赌坊的人追债,师父又一直拖着不愿给钱,钱差役实在没法子了才找到我。”

    陈脊:“这钱差役看上去也并非老实人,他就心甘情愿替裴荻背这个债?你没怀疑过?”

    “怀疑过。”尹涛肯定道,“起初我也不相信,可后面我留心跟踪,师父确实多次找到钱差役,威胁他替自己去赌。”

    “威胁他?”陈脊问。

    尹涛苦笑着没有回答。

    沈亭山不觉想起了一副官场对联——

    “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下层蒙下层,一层蒙一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这道理,陈脊又怎不会不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沈亭山琢磨了半响,又道:“还有一事,裴荻素来与皮三儿可有来往?”

    尹涛不知道沈亭山此问何意,面露疑惑,“应该不曾。皮三儿一介屠户,即便是采买猪肉也都是师娘去做,师父很难与他结识。”

    “那李执事呢?”

    “李执事和裴把总可是好酒友,”章家酒栈的掌柜章三送来酒菜,接嘴道:“这两人隔三差五就在我这聚!”

    沈亭山扭头看向他,询问道:“哦?真的假的?”

    “这还能作假不成?”章三笑道,“我这的常客都知道,他两人酒量不行酒瘾倒大,喝醉了便说胡话,大家可都知道。”

    沈亭山追问:“他们说什么胡话?”

    “说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就前几天,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卖盐,赚钱什么的,这不是胡话是什么?这世道连盐店都没有盐,他们去哪找盐卖。”

    沈亭山追问道:“他们可曾提到过杀猪匠皮三儿?”

    章三笑道:“怎么没有?天天提。这李执事还说要介绍皮三儿给裴把总认识……”

    “掌柜的!这的酒怎么还没送!”

    章三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客人打断,章三忙喊道:“这就来!”接着向沈亭山三人赔笑道:“大人们慢用,我先去忙了。”

    三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酒栈内人渐渐多了,吃酒的、谈笑的,沈亭山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裴荻正与李执事在临窗的一桌,喝酒大笑,言语间还在商讨着赚钱的大计。

    一个想法恰如其分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或许……裴荻欠下巨额赌债,遂决定铤而走险,与皮三儿和李执事二人共同做起私盐买卖。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情,导致三人破裂,互相残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杀害皮三儿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与他有过争执的李执事。可李执事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去后院杀害皮三儿的?杀害皮三儿后又为何要再砍二十多刀?凶手一男一女……难不成是李执事与李氏联手杀害了皮三儿?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又做了什么?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是不改!”

    章三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沈亭山的思绪,将他瞬间拉回到了现实。

    “你自己说说,这事我交代你多少遍了,永远记不住!”

    见章三打骂店小二,陈脊忙高声制止道:“掌柜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莫要动手!”

    章三忙赔笑道:“大人莫怪,我这也是气昏了头,扰你们吃饭了。”

    尹涛问道:“怎么回事?”

    “伙计不懂事,我嘱咐他客人剩下的残羹要分开处理,所剩无几的统一倒一个桶里。剩下许多的捡点起来,他总记不住。”

    陈脊问:“这是为何,是有什么讲究吗?”

    “客官们有所不知。我这酒栈每日剩的残羹极多,总有乞丐流浪汉在我院后等着吃。我索性将残羹分开,不能吃的留去喂猪,能吃的便放到后院门廊,这些乞丐流浪汉想吃便拿去吃。”

    “难为你上心,倒是个好人。”

    章三笑道:“确实是看着实可怜,尤其是那陆文远,以前多好一个人,如今……”

    “陆文远?”沈亭山放下手中的筷子,追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庠生?”

    “还能有谁,就是他。”

    “他也常来此处吗?”

    章三点了点头,道:“常来。不过他可没钱吃饭,一开始他是在后院捡东西吃,后头我认出他来,偶尔便邀他到前头来吃饭。这人疯疯癫癫的,哪还有当年的模样。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受过他恩惠的。”

    沈亭山:“说来听听。”

    “大概八年前,那时我刚来山阴,人生路不熟的正好撞见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疯,听说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他见我在街头四处游荡,把我接回家中,还请我吃了顿饭。我说自己想办个酒栈,他还给我题了字呢。”

    “题了字?”

    “正是!”章三指了指门口的招牌,继续道:“这‘章记酒栈’四个字便是他亲手给我刻的。你别说,这陆庠生的字写得当真极好,正是可惜了。”

    三人闻言,起身来到酒栈外,仔细端详起招牌。

    陈脊从怀中拿出早上誊抄的“阝”字仔细对照,良久,狐疑道:“怎么会……”

    沈亭山问:“怎么了?”

    “这……字迹是一样的。”

    “你确定?”

    “我……我确定吧…”陈脊向来对自己认字迹的本领极为自信,但此刻也不免怀疑起自己来。

    尹涛惊问:“你们是说,陆庠生自己在皮三儿遇害现场留下了自己名字的提示?难不成,凶手实际上是陆庠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陆庠生与我师父也素无往来啊……”

    沈亭山低头寻思片刻,却不得其法。

    若这真是陆庠生自己的笔迹,那么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案发时,陆庠生去到了现场,而且陆庠生可能并没有疯……但是案发时,陆庠生不是在欢哥处吗?是欢哥做伪证,还是记错了时辰?欢哥有什么理由为陆庠生做伪证呢?

    沈亭山站在章记酒栈的门前,身后月色清寒,身前孤影斜长,望着这遒劲的笔力,他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是这个事情还牵扯到八年前的旧案和盐政,让他心中更升起一团阴云。眼下牵扯入局的人,除了裴荻有官身之外,其他人都是些市井小民。说实话,这么市井小民让沈亭山感到更加害怕。

    如今的天下,朝廷的一丁点微小动荡,就会像涟漪般层层扩散,府道把事情压到州县,州县又压到乡村,百姓们听闻这些消息,无论好坏,大多数都会顺从。然而,如果有一日,百姓们开始不听话,那便意味着他们被逼到了绝境。当百姓被逼到绝境,他们的力量将如图蜉蝣撼树,这种坚韧求生的精神才是最让沈亭山感到害怕的。

    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裴荻、皮三儿与李执事之间的关系。而要搞清楚这件事,李氏便是关键人物。直接前去询问李氏恐怕难说真话,这也正是沈亭山想要夜探四时药堂的原因,若能找到李氏与四时药堂勾结的证据,事情也许就会好办许多。

    想到此,沈亭山心头才略略宽松了些。于是他叮嘱陈脊和尹涛先回县衙和码头巡检司,将八年前的案卷以及近些年来黄柳生有关的所有案卷调出来,等他回来查看。

    说完他便找个隐秘的地方换了夜行衣,踏着月色又回到了四时药堂。

    四下寂静,只有云渡桥下的河水流声不断。月光照亮四时药堂后院的一条小道,沈亭山轻声行了一阵,就瞧见三四个人影在门廊下走动。

    他知道这是四时药堂雇的看守便没有继续再走,而是转到东南角,穿过层层柳树,来到院墙之下。此处院墙高筑,沈亭山暗自感叹,好在自己不曾在练武一事上偷惰,否则此刻还真无计可施。

    趁左右无人,他轻身跃上墙头。里头是一座小庭院,一方池水围在七八间小屋的中间,每间房门前都燃着一盏灯笼,沈亭山瞧见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数字,奇怪的是,这些数字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相反,毫无规律可言。

    沈亭山见庭中无人,找准机会便跳了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内堂传来,他忙转进离自己最近的陆号房躲了起来。

    “周轩,此事我帮你瞒不了多久了,陈脊他们已经对我生疑,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个准话。”

    这声音……是李氏!

    沈亭山连忙趴到门上一边窥看,一边附耳细听,做了这些,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还好没将陈脊带来,否则他又要说什么绝非君子所为的话了。

    沈亭山想着又继续看向门外,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李氏的手,柔声道:“手怎么这般凉,我开给你的药可是没喝?”

    李氏用力将手抽开,“你别与我说这些,你只告诉我,眼下怎么办,万一被他们查到……”

    “没有万一。”周轩的面色顿时阴郁了下来,肯定道:“这事不可能有万一,还有,我早就与你说过,tຊ即便被查到也没有关系。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缄口不言。”

    “那……皮三儿贩卖私盐的事,要说吗?”

    “这事你不说,他们早晚也会查到。但是你要记得,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万万不可被他们发现。”

    这番对话,着实将沈亭山惊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居然会与周轩有私。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眼下他二人正事谈完,正在院中卿卿我我,沈亭山出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等了半晌,见那二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小心翼翼在屋内探查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屋内只是简单的花厅陈设,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若如周轩白天所言,此间应是存放药材和熬药的地方才是。可沈亭山细细嗅了一圈,也不曾闻到任何药材的味道。

    书案上的一个棋盘引起了沈亭山的注意。

    象棋盘之上摆着棋局,棋罐里却没有多余的棋子。沈亭山伸出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棋盘上并无灰尘,显然应该经常有人接触才是。他借着月光仔细看这棋局,只见此局精妙高深之余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本棋谱上见过。

    此时,他不禁想起,若是陈脊在便好,这呆子肯定知晓此局来历。可惜自己棋艺寻常,又无过目不忘的本领,无法破解此局。他在房中细细搜寻,想找出笔墨誊抄竟也苦寻不得。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衣袂撕下一角,用腰间的软剑做笔,将这棋局刻下。

    谁知刻至一半,屋外却忽然叫嚷声频起,沈亭山仔细听去,竟是走水!

    “走水了!快救火!”

    沈亭山往屋外瞧去,前厅火光四起,丫鬟仆役四处奔走,李氏和周轩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沈亭山将刻了一半的棋谱藏到怀中,随后避开慌乱的人群快速回到墙根下,正准备轻身跃出,却瞧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竟有另一黑衣蒙面人,此刻已跃墙而出!

    沈亭山当即追了过去,黑衣人很快便察觉身后有人追来,他轻功飞上房檐,左逃右转,沈亭山却始终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追上,黑衣人又翻身逃到地面,沈亭山立即抽出腰间软剑欺身飞下,两人瞬间斗作一团。

    只见黑衣人左手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沈亭山旋身在地上一撑,双脚腾起,往黑衣人胸口正中踢去,黑衣人以刀护身,却仍被震开了数尺。眼看不敌,黑衣人突然丢出一枚黑色弹,顿时闪光浓烟骤然,沈亭山虽已及时躲开,仍被巨大的冲力震倒在地。

    待他重新爬起往前追去,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沈亭山已然体力不支,眼前模糊一片。就在他即将倒地之际,尹涛不知从何处赶来,及时将他扶住。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亭山瞧见来人是尹涛,紧绷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一下便晕了过去。

    尹涛赶忙将沈亭山背起,踌躇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去找赵十一。

    这是五亭桥西北角香料街的中端。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赵十一住不惯官廨,还是回到自家。此刻,赵十一坐在院中,药壶咕咕滚着,脸色一如往常的阴郁。

    尹涛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对疫病之事的研究,他惊讶地看向尹涛背上的人,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尹涛三两步冲进屋中,急切道:“快进来!救沈大人!”

    赵十一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就恢复了神志,急忙与尹涛齐心协力将沈亭山放到床上。

    赵十一通过四肢关节反应,判断沈亭山应该还活着。他没有过多的询问,而是赶紧搭腕问脉。

    沈亭山脉象缓迟,但好在尚且平稳,应当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赵十一用手拨开他的衣物,只见他胸口被灼伤严重,鲜血正往外涌出。

    赵十一有所准备,迅速撒了些止血药粉,又叫尹涛将冷水泡过的面巾敷在伤口周围,减轻疼痛和肿胀。待血暂时止住后,赵十一又将生地黄、赤芍、牡丹皮、黄芪等止血生肌的药材熬了,喂于沈亭山喝下。两人直折腾至三更天,沈亭山终于悠悠醒来。

    尹涛喜道:“这是好了?”

    赵十一摇摇头道:“活是活了却要好好休养,胸口皮肉灼伤最是麻烦,起卧都容易牵引,若再贸然动武,皮肉长不好,往后可就麻烦了。”

    沈亭山听着二人的对话,强扯着笑脸,虚弱地说道:“放心,死不了。我若死了,只怕那呆子也要跟我去死,我可不能平白累了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