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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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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迦陵关又称玉关, 作为边陲锁钥,地处陇西扼要,北接长台, 南连羌河, 城东隔着卑谷遥对肃州。

    西面即是高耸入云的天山支脉, 时人称为断肠山。

    天山向西的辽阔原野上,聚居着五十万蕃族铁骑, 鸱张鼠伏,野心勃勃, 与玉关不过一山之隔, 大舜建国迄今, 若无玉关虎踞,每逢时局更迭,河西恐有大乱。

    尔今, 这一忧患业已应验。

    孟秋廿日, 萧宁绎不敌朝廷与太子党的联手强攻, 大败益州, 其手下十万水师化为乌有,靠着后军遮掩, 领五千残部窜入蕃地。

    在蕃期间, 萧宁绎不甘止步于此,借着昔日齐盟诸巳的外家, 与蕃地的固怀王子搭上关系。

    萧宁绎与固怀交好, 攀附蕃地首领, 循以利诱, 游说蕃地发兵大舜, 并与剑南道的诸家遥相应和, 内外通敌,打通天山关隘,兵刀直指迦陵关。

    仲秋十六,八百里急报发来益州,报称迦陵关的守城大将遭人暗算,以身殉国,余下将士群龙无首,遭蕃族铁骑冲击,几要溃不成军,不得不向距离最近的军事重镇求援。

    首选河西凉州,次则剑南益州、朔方怀远等地。

    然而就在此前,逆臣李茂之女李琦承父衣钵,串通突厥,二度起事范阳,遥领范阳节度使的沈间辛出京平叛,仅以曳落河对战突厥人,实在力有不逮,请调西北兵力。*

    萧偃派出善于骑兵作战的贺家,又命刘济坐镇后方,将将稳住范阳形势,正因此,这时的凉州与空城无甚区别。

    其他几处重镇,朔方毗邻突厥,轻易不得大动,陇右相距太远形势复杂,唯有益州,能在三日之内驰援迦陵。

    现今驻扎在益州的除了边军,还有圣人亲兵与太子党的精锐,拨出用以守备的兵力,剩下的,林林总总两万人,或可解燃眉之急。

    迦陵是关要中的关要,一旦失守,山河沦陷就在旦夕。

    是以益州一行人闻讯当日,一丝犹豫都无,拔营北上,日夜行军,终在仲秋十七日抵达迦陵关城。

    抵达当夜,精于奇袭的杜菱歌不作休整,引小股骑兵,联合秀宁军的弩手,夜袭蕃军,出其不意,剿杀蕃军两千士兵,俘获千户三名。

    蕃军心有怯惕,萧宁绎深知秀宁军厉害,在与固怀商榷后,率军后撤二十里,扎营断肠山脚下羌河上游,以观军情。

    仲秋十九日,迦陵关整军完毕,全军人数近五万人,浩浩汤汤遍布关城,然与城郊的十五万铁骑相比,仍是众寡悬殊。

    更何况,蕃军除却铁骑,还有深奸巨猾的萧宁绎助阵,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他旗下曲部个个好战,另有一支豪阔的舰队。

    舰队在寻常戈壁或许无用,但有西北百川源流之称的羌河借势,岂无大展旌旗之时?

    当初蕃军得以顺利穿行天山,除却诸家提供的铁索道,多亏这支舰队的运作。

    反观迦陵关这边,虽有身经百战的精兵,却多为步兵,步兵对骑兵,向来是不占优势的,时逢河北有乱,燕京须守,可供调配的兵力所剩无几。

    待得别处援军抵达,少说都是十日后。

    想来萧宁绎同样想到这点,念及手中那张秘而不宣的底牌,深觉对面有外强中干之嫌,与其拖到援军将至,不若速战速决,十捉九着。

    于是就在仲秋二十日,两军进行过一定规模的交锋试探后,蕃军率先发起了总攻。

    *

    仲秋廿日,迦陵关城。

    不及卯时,红日跃出低平的大漠,浮云在天幕飘来荡去,似蓝宝石里凝练的棉絮,无声包绕着关城。

    关城南门,将士们匆匆用完早点,还未佩上披膊,烽火台就点燃燧烟,斥候挥舞着小旗,直冲中军大营,持着青金锤的苍奴踏出营帐,低头听完斥候禀话,问:“果真是重骑?”

    斥候点头,“的确是重骑,是以铁蹄声隔了十余里就传到此处,重骑行军会慢些,约莫半个时辰到达。”

    苍奴沉吟:“骑兵终归不耐久战,城门已用铁汁铸牢,只消死守城门。倘使敌军祭出云梯,就用城墙上凿好的洞口应对,各司其职,对阵有序。”

    听列的将士纷纷应是,苍奴说罢,飞身上马,他是回鹘血统,身长足有九尺,魁梧奇伟,手中金锤重达二十均,就连坐骑都比旁人的高大许多。*

    他坐在马上,肃色道:“按着先前的计划行事。我须去城北应战,杜将军会来接应我。她的威名,想必诸位是听过的,无需惊惶。”

    他振臂一挥,贯来沉闷寡言的人,此刻散出非一般的光采,威颜凛凛犹如神明,“众将士,在这存亡绝续的关头,我等齐心协力,必破贼人!必渡难关!”

    将士高呼,他转向城北疾驰,与飞马而来的杜菱歌擦身而过。

    千军万马之间,二人就如比肩多年的同袍,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奔向前路。

    杜菱歌与杜阙齐齐下马,领着五千秀宁军行向前线,正要上城楼,一个守城的老兵低低啐道:“都是女子,如何担得住事!”

    杜阙蹙了蹙眉,杜菱歌转头,眉头一挑,一言不发,提起陌刀向前一掷,投石车上的石块顷刻四分五裂,秀宁军内一名士兵出列,拨出陌刀往回掷。

    拔山倒海的陌刀一路回旋而过,教人避之不及,说口的老兵亦是望而却步。

    杜菱歌轻飘飘接住,将刀别向腰间,风沙起,她身后的红袍烈烈,笑靥张扬一如艳日,“这把刀,仅仅刀身就有二十钧,一刀可斩五骑,一场战下来,刀下亡魂至少百人。秀宁军中,人人配之。”

    “等你做到,再来置喙。”

    话落不久,蕃军来袭,派出重兵直攻城门,城门危矣。杜菱歌命令放开城门,领着亲信百人直冲中军,陌刀起起落落,切瓜砍菜般,一刀下去人马俱裂。

    蕃军因着夜袭一事,本就畏怯杜菱歌。

    杜菱歌天生神力,比之赞普还要善战,加上她们一行人配有骏马,来去如飞,短短一刻钟,就斩杀近千人,教人连影子都摸不着。*

    蕃军放弃城门,改用云梯。

    云梯势如贯虹,可置百名兵卒于上,一旦靠近城楼,蕃军就可入城大肆屠戮。

    不想城墙间藏着隐蔽的洞口,多由奇兵把守,每每云梯接近,奇兵通过洞口将云梯勾住,令蕃军寸步难行,后行油泼火烧之举。

    蕃军大溃,迦陵关出师大捷。

    斥候捎来捷报时,日头已过午时,天边黑云压城,颇有风雨欲来之象,宋迢迢草草吃了午食,正和统领支援兵的银鞍议事,两人几步开外,未着甲胄的萧偃一身玄色鹤氅,趺坐在胡椅上,慢悠悠的擦拭佩剑,一面擦,一面笑吟吟的望向两人。

    报信的斥候乍观此景,身子一僵,总觉得圣人这笑——笑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他飞快的别开眼,半跪下去,作揖禀话。

    萧偃不赞一词,而是摸着剑鞘转了脸,脸上的笑意真切几分,眼儿弯弯盛着光,“月娘神机妙算,阿姊果真胜了。”

    宋迢迢细眉一横,“谁是你阿姊?”

    萧偃讷讷低下眉眼,捂着胸口要笑不笑,唇色泛白,“我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与月娘敬重亲近杜将军的心并无二致,就觉唤阿姊合宜些。”

    宋迢迢一噎,哼了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大氅,“这里不比你的金銮殿,风沙大得很。你穿着些许衣物,到时旧伤复发,就更不消来掺和这里的事了。”

    萧偃得了此话,喜上眉梢,正要接茬,宋迢迢偏过头,与斥候说了两句,斥候欢欢喜喜退下去,她就继续传话银鞍,不知说的什么,银鞍面色越发凝重。

    待人离去,宋迢迢回身坐在另一把胡椅上,一手搭着卷云扶手,一手支着额,小指一下一下刮着眉梢,黑云聚聚散散,倏地拢住天光,倏地供出红日,赤金色的日光直射过来,刺得宋迢迢皱起眉,小指顿在眉尾。

    萧偃倾身遮住日光,目光循着城楼下一株银柳树打转,树梢拥挤的白花上凝着露珠,倒映出宋迢迢的眼睛。

    盈盈的露珠,盈盈的眼睛。

    有风拂动,他的鬓发和女郎的碎发啄吻在一起,他发觉女郎支远身子,就兀自拢住鬓发,问:“月娘在忧心北门与东门的战事?”

    宋迢迢嗯了声:“蕃军兵多将广,恐怕两门齐攻,我叫银鞍择一援之。”

    萧偃就道:“北门尚有长台庇翼,东门说是面朝肃州,肃州备军或能增援,可是大舜头尾受制,边城人人自危,肃州刺史畏葨不前,难当大任。”

    再者,东门守将是较为大条的归浦,而非原先计划的黎弦。

    宋迢迢心知这是实话,听了总叫人欢喜不起来,遂道:“我去烽火台一观。”

    话音未尽,她闪身绕入城楼,萧偃依旧望着前方的露珠,风断断续续的吹着,他的鬓发断断续续掠过他的唇角,带来清淡的辛夷花香。

    他莫名笑了笑,站起身,召来隐匿处的暗卫,“薛锦词……不是求一个起复的机会?传他来见我。”

    恰时,露珠不堪风沙摧挫,下跌碎裂。

    *

    宋迢迢与萧偃所料不差,首先遭受攻击的是城南,受创巨重的却是东门,银鞍疾速去援,战况未果。

    东西南北四门,竟是苍奴所在的北门,与宋迢迢驻守的西门久无大战。

    萧宁绎立在西门下,按兵不动已有半日,只不时放来几支轻骑袭扰,如孑孓跳号,惹人厌烦。

    西门作为迦陵关正门,意义非同小可,不得率性处之,宋迢迢拖了又拖,快到未时,得讯斥候,道是苍奴所在的北门遭受突击,她按捺不住,正欲赶往城北,贴身侍候妙年的乳母拖着流血的瘸腿,跌跌撞撞冲上来。

    “月师!月师!穆领军叛变,不由分说打伤守卫!掳走了幼主!幼主危矣!”

    宋迢迢登鞍的足如灌铅铁,慢慢落回原地,堪堪挪了一步,就教她整个人跌靠到银柳树上。

    直到萧宁绎派使来谈,她仍是愣愣的不大回得过神来。

    穆如令?怎会是穆如令?

    宋迢迢早在梧州病重时,就已料到出了内奸。

    不然以她的防范严密,甚在广陵湾中伤时,还被萧偃不计成本的用过天山诃,怎会沦落到疾不可为的地步?

    故而她病愈后盘查过身边人,拔除了三两眼线,不及深究就要整军上阵,这事暂且搁置下来。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内奸是穆如令。

    怎会是她?

    萧仰受困危城,是她冒死来报;萧宁越以血洗血,是她拼命襄助;甚至这么多年,关于妙年的种种,她比常人都要上心千倍百倍。

    宋迢迢这才放心在危急关头,把妙年托付给她,由她护卫。

    倘有变故,穆如令应当全力护送妙年出城。

    总归不是现在这般,反将妙年送入萧宁绎口中。

    宋迢迢这样惊懊,倒不是她对于人性报以厚望,而是她深深明白,自己错算了,她一生汲汲营营,步步小心,偏偏错算两次。

    一次事关碧沼,一次事关妙年。

    两次都铸成她生平大痛。

    她咽下波涛汹涌的恨意,面不改色听着信使洋洋的说辞:“……汉王慈佑,向女郎许诺,只要女郎出城,奔赴断肠山山崖与汉王说合,就可换回幼主,让迦陵关逃过一劫。”

    “如若不然?”宋迢迢问。

    信使执了个叉手礼,笑眯眯发话:“如若不然,汉王必要血洗迦陵关,以幼主首级报之。”

    宋迢迢皮笑肉不笑,“还有他法么?”

    信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搓了搓手,道出此行的目的:“自然是拿圣人去换。”

    宋迢迢颔首,“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知道了?是前者还是后者?

    信使欲问,宋迢迢抢白:“允许带扈从么?”

    信使立时索然,清清嗓子:“汉王的意思,至多带一个。”

    一个,和不带区别何在?

    说到底是萧宁绎的劣兴罢了。

    她带与不带,断肠山都有数不清的刀枪剑戟侯着她,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在逼她,不如说意在逼出萧偃。

    红日如同晕湿的墨点,曛着黄沙,曛着城楼,曛着银柳树,一切都是昏昏的,宋迢迢觉得自己是褪色的拓迹,突兀地留在此地。

    她对着银柳树下的水洼照了照镜,理顺鬓发,理好箭袖,带上明月弓走向城门。

    昏昏的日光带着冷意,有人站在她身后替她遮挡,她主动避开,不曾回头,只道:“你不能去。”

    身后人不语。

    她继续理着箭袖,“你去,与促臣民赴死何异。”

    “继续守着迦陵关罢,替我看顾苍奴父女,还有兄姊。”

    身后人还是不语,反而离她愈近。

    她蓦地回头,唤了声:“萧燕奴。”

    四遭空荡荡,分明空无一人,她的视线虚虚睇着远处,抿紧双唇,步出城门。

    *

    宋迢迢行路行到一半时,发现了缀在身后的十一,她立在半山腰冷冷看着拘谨的郎子,半晌,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跟紧了。”

    十一怯怯应了声,熟悉的北地口音,宋迢迢瞥了眼他,总觉得莫名古怪。

    她折下路边银柳树的一片狭叶,问道:“你主子命你来送死,你也甘心?”

    十一当即跪下去,拱着手,一板一眼道:“若无圣人,十一岂有今日?十年前,燕统领把奴从角斗场拉出来,奴的命,就当永为大舜、永为圣人所用。”

    宋迢迢听了这话,心里的疑虑减弱,她拭去叶片间的水露,将之凑到唇边,低低吹了阵《阳关调》,两人步子不停,绕出山腰,要到靠近断崖的坡面时。

    她放下叶片,状若无意道:“还记得当夜在广陵湾,我们寻了一柱香才寻到小岛,十一郎好似不大辨路?”

    “今日却是辨得清楚。”

    十一摸了摸后颈,“宋女郎恐是记岔了?广陵湾当夜十一并未绕路……十一若是辨不清路,圣人怎肯让我来此。”

    宋迢迢这才打消疑虑,又思及萧偃与十一的个头差了寸余,纵是乔装不至于分毫不差,扯了扯唇:“是我记岔了。”

    未时末刻,宋迢迢抵达断崖,萧宁绎在此等候多时,他的身侧,是穿着小团花锦袍、手里握着半块桂花糕的妙年,其后立着部曲无计。

    宋迢迢一愕,不想萧宁绎竟然顾念了那么一点骨肉情。

    她掩下眼睫,露出个淡淡的笑面,敛衽行礼,“东汉王安。”

    萧宁绎不应声,频频向她身后张望,却见宋迢迢直起腰,一派从容自如的模样,他扬了扬眉,“月师孤身一人?”

    这话不啻于明知故问,宋迢迢一路上虽无人监押,但少不得眼线刺探,她据实道:“本是派了名扈从,然他器小,没胆子直面汉王威压,临阵脱逃了。”

    萧宁绎轻咦一声,“月师孤立无援,竟还方寸不乱?实乃名士风范。”

    宋迢迢苦笑:“一人而已,来与不来,皆是蚍蜉撼树,某之生死,全在汉王一念之间。”

    话到此处,她撩袍跪地,恭恭敬敬顿首,作臣服状,“某思来想去,与其守旧赴死,不如投向汉王阵营,竭力一搏。汉王大智大勇,且差个名号,就可名正言顺制霸天下!何不留下某与幼主,为己所用?”

    这番话确实有理有据,幼主便于控制,宋迢迢既是理政的奇才,且射得一手好箭,甚有在万人中直取敌首之能,萧宁绎不禁动摇,扶着下颌作沉思状。

    “大王,请观此图。”

    宋迢迢膝行靠向他,奉上一卷舆图,舆图边缘起毛,微微泛黄,一瞧即是贴身携着,时时翻看,萧宁绎大喜,亟要接过,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光华如水的匕首直飞他的面门。

    宋迢迢旋即向外推出妙年,大喝:“十一!”

    当时间崖上风沙大作,黄沙、银柳漫天飞舞,在场诸人无不眼花耳蒙,郎君踩着银柳花枝飞至,长鞭一卷,将奔逃的妙年卷入怀中,另见他左手一弹,射出只带钩,钩住女郎的腰肢,为她传力。

    两人足尖一点,直如灵巧的狸猫,没入堆雪般的银柳树林。

    萧宁绎捂着中伤的眉骨,怒斥:“干看着作甚!调动断肠山上下兵力!速速去追!”

    宋迢迢心知囫囵脱身绝非易事,后头追兵千万,前路诡谲莫测,无论怎样,她须保妙年平安。

    适时迎来一条岔路口,宋迢迢止步,肃了容色,交代身边人:“你带着妙年,逃向东面,适才我赶路时,发现东面有条小径,出口靠近关城,可容一幼儿通行,你设法送妙年入内。我来引开追兵。”

    十一愣了愣,被宋迢迢推了一把,按她的说法改了道。

    妙年摇头,玉白的小脸上泪痕与红痕遍布,伸着手,口中一遍一遍的囔:“小姑姑、小姑姑,我们一起,我们一起……”

    挣扎间,她手中的桂花糕掉到地面,宋迢迢捡起来,放进怀揣里,她眼中噙着泪,唇边带着笑:“好妙年,莫怕,一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小姑姑是长辈,理应护着你的。就像你的阿耶阿娘,一直伴在你左右,殷殷护着你……”

    妙年还是哭个不休,她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就是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是以尤其割舍不下。

    宋迢迢目光温眷,语气却沉下去:“萧妙年。萧亦衡。往前走,哪怕就留你一人,你仍要走下去。”

    “这是你的道。”

    *

    戌时,迦陵关城东。

    东门前的卑谷是大片绿洲,大漠里绿洲时隐时现,行踪诡秘,今日风沙大,情形更甚。

    因着穆如令出走前放出的流言,城内民心浮动,军心不稳。

    银鞍装了水囊站到墩台上,饮下大口水,觑了眼观望敌情的归浦,道:“不去训训你手头的兵,继续传下去,恐怕圣人和幼主的讣告都要传出来了。”

    归浦照样持着千里望,她的嘴角被流箭擦过,豁了个口子,一动嘴疼得要命,含含糊糊道:“你看着老成些,你去训,他们乐意听……”

    银鞍向来好性,犹忍不住跳脚,“我老成?我家娘子从来都说我显小!年青!还唤我阿弟!”

    然他的状况和归浦不分伯仲,敌军投出的石块险要砸中他肩胛,若非他用双刀挑开,尔今焉有命在,为此两支手臂酸的发麻,动作滞涩。

    两人斗了会儿嘴,散开后接着领兵,训话操练,排兵布阵,预备迎接下一波敌袭。

    近夜,残阳如血,平沙莽莽。

    烽火台上狼烟起,银鞍领着前军欲去应敌,归浦打马过来,同他道:“先才我用千里望看过,卑谷有诈,这一战我作前锋,先去探探虚实。”

    “不管发生何事,不得妄自开城,务必守住。”

    银鞍还未接话,她就急哄哄踏出城门,郎子挥出金刀挡住她,被她用银枪挑开,他面露急色,压着声斥道:“你出了事!我如何向黎统领交代!”

    归浦挥了挥银枪,一人一骑闯入斜阳里,扬声发话:“为了阿姊,我必平安归来!加官进爵,给我外甥女买百十副足金手钏。”

    归浦终究食言了。

    她以命相搏,战到生命的线香燃尽,换来一道拨转乾坤的信旨——卑谷内藏着五架佛郎机,还有两架红夷大炮,亟待两军休战的间隙——东门守将放松警惕之时,炮轰东门,冲破城壕。

    银鞍听罢,令人传信四方城门,而后折断贯眼的流箭箭尾,以泼了烈酒的短刀剜去左眼,缚上布带,一力挥刀搏杀。

    他不能退,归浦不能退。

    所有人都不能。

    *

    戌时三刻,迦陵关北门。

    北门正对长台,长台巍巍,在平常战事中是御侮折冲的不朽盾。

    但于今日这场恶战,久攻不下的长台成了集中火力的靶子,台下两架红夷大炮接连弹出火蛇,伫立在中军的苍奴已经倒下,还是固执地、一动不动地执着手中的帅旗。

    一尊铜浇的塑像,在风沙中逐渐失温。

    所有人都在流血,流泪,流汗。

    流不尽的血水汇成一滩汪洋,与血色的余晖紧紧交织。

    而这一切,只因主攻北门的蕃军大将阿史那极其缺乏耐心,不顾萧宁绎预定的计划,当先对这座顽固的城池动用火攻。

    炮火连天不过弹指之间,关城阔大,不及传递讯息,一名大将就此湮灭。

    薛锦词踏着血水,寻至中军,入目是年不满豆蔻的长清和萧辞,二人执手奔向倾倒的帅旗,晃晃的残阳是一支枫叶,沉重地汲取众人身上所有色彩,小娘子流着泪去拥阿耶,小郎君苍白着脸稳固帅旗。

    长风猎猎、猎猎吹着。

    薛锦词一步一步走向二人,走向战场的中心,走向少时的自己和阿苕。

    *

    戌时末,宋迢迢在追兵的围堵下,不断逼近断崖尽头。

    习武一事她是半途入门,纵使她的箭术精绝无双,在近战方面仍有缺陷。

    譬如眼下,百十个孔武有力的甲士近在咫尺,个个披着软甲,武艺卓群,单是搏力她就全无翻盘之机。

    更何况,这群人还预备生擒她,如同密不透风的肉墙,将她团团围住,教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宋迢迢不动声色,指尖蓄着力,一待风起,她喝一声:“十一!”

    甲士早不吃这一套,念及前情,留了个心眼顾着后方,宋迢迢就趁他们分神的瞬息,飞出毒针,甲士们大都避开,她本意就不在此,动作间阵阵迷烟扑出。

    甲士们呛得头晕,回过神,宋迢迢早已脱出围困,他们疾步去追,人高马大步子阔,转眼就要挨上女郎的衣角,只差毫厘之刻,他们目露厉色,挥出带钩。

    宋迢迢回首,又是大喝:“十一!”

    声线清而嘹亮,惊得林间雀鸟簌簌飞起。

    甲士们全然不信,不想后颈钝痛,玄衣郎君一手射出弩箭专攻他们,一手放出带钩助女郎避险,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写意画般生动。

    然而寡不敌众,前头的甲士挨个倒地,后头还有数不尽的冒出来。

    兵箭、暗器纷至沓来,从郎君周身刮擦而过,偏伤不到女郎分毫。

    郎君并不恋栈,上前牵住女郎的手,与她对视一眼,飞身跃下断崖。

    断崖直有千尺高,与碧波荡漾的羌河接壤,宋迢迢被他拢在怀里,随着他不断往下坠,风声呼啸着灌入她耳中,山间的银柳树散如片雪。

    她望着他许久,勾了勾唇,抬手捻过他面颊边缘,一点点捻去他易容的面皮,现出他的真容。

    玉面,珠唇,狐狸眼。

    “萧燕奴。”她道:“你又骗我。”

    萧偃不露惊异,伴她一齐笑:“是啊。我总是骗不住你的。”

    *

    巨大的水流冲击得宋迢迢陷入昏迷,待她醒来时,天边圆月覆上薄薄青纱,如一粒浑圆蚌珠,置身在堆云砌就的岸间。

    而她本人,置身在一间狭小的山洞,洞前燃着篝火,火红跳跃的光,与青白沉壁的光遥遥应和着。

    萧偃趺坐在篝火旁,熏烤着手间的野物,宋迢迢闻到烤鱼酥香,还有琥珀香气。

    她靠着岩壁,半坐起身,不说话。

    萧偃回过眸,亮着弯弯的狐狸眼,“月娘你猜,我捉到了什么?”

    宋迢迢顿了顿,问道:“你受伤了?”

    萧偃一愣,挂上笑,挪着步凑近他,“月娘担心我?”

    宋迢迢抿唇,微微蹙眉,“你一受伤,身上的琥珀香就变浓,我不喜这香。”

    萧偃歪了歪头,不说信与不信,背光的洞穴里,所有的事物都蒙着阴翳,他的眼眸是最亮的存在。

    他将烤鱼递到她唇边,温声哄她:“你不喜,以后就不熏了。快尝尝这鱼,是你往日极爱的鲢鱼,就是刺多了些,我替你挑过一遍,吃的时候还得留意……”

    宋迢迢犹豫一瞬,咬了小口,许是他不擅烹制野味,摘了野茱萸调味,殊不知野茱萸苦而辛,熏得她鼻子一酸,她垂下脸,“我不吃了,你吃罢。”

    萧偃一讶,“是不适口?”说着就要细尝,宋迢迢搡开他,牢牢握过木签子,接住鲢鱼,“我觉着好吃,就是不想吃了。”

    她逡巡一圈,将鲢鱼搁在蕉叶上,萧偃探过去问她:“月娘可是不高兴了?”

    宋迢迢睨他一眼,凉凉道:“你说呢?”

    水一样的月光镀在碎石乱林间,宋迢迢扫了眼西斜的月亮,“我们出不去了,是罢?”

    萧偃不避讳,坦然的应了声,他蹲在她身边,支着颐,定定望向她,笑说:“月娘,你情愿和我死在一块么?”

    宋迢迢静了片刻,反问:“有何不可?”继而道:“你还没告知我详尽的原委。”

    萧偃收紧指节,眸光颤曳般在她脸上流转,终道:“断肠山十六个出口,都设了关卡,十五万铁骑,近一半在此处。”

    宋迢迢却道:“不是全貌,还瞒了我旁的。”

    萧偃不答,自顾自从怀揣里掏出颗丹药,浅浅笑道:“倘使一同死去,我怕月娘来生忘了我,不如吃了这颗换情丹。”

    “我们来生还要遇见。”

    说话间,郎君当真以齿衔住丹药,覆住女郎柔软的唇。

    丹药碎在二人唇间,一点苦涩的药味渗入宋迢迢的肺腑,大半药末进了萧偃口中。

    宋迢迢一恼,蹭地站起身来,突觉脑中阵阵发昏,指尖发麻。她太熟悉这滋味,狠劲咬开舌下解麻药的青丹,却被萧偃伸手格住,血腥气漫入她喉间,她牙关无法磨动,整个人愈发昏沉。

    她用尽办法去推他,偏生使不上劲,待她失力跌倒,萧偃抚她面颊,抽出她齿间的指节,鲜血与银丝缠绵,一种残忍的靡靡之气。

    宋迢迢动不了身子,依旧强撑着不闭上眼,她琉璃般剔透的眼,盛着月色,盛着篝火,盛着他小小的倒映,仿佛在质问他为何又要骗她?

    为何又要骗她?

    萧偃俯身,贴着她面颊,她的眼泪洇入他的肌理,他颤了一下,缓缓道:“我送走妙年的回程路上,察觉了萧宁绎的蓄谋,他在羌河的巨舰里,存了数以百计的火绳枪,佛郎机,还有焚巢荡穴的红夷炮台……”

    “不论这些军备是用作攻城略地,抑或其他……必教哀鸿遍地,民生凋敝。”

    宋迢迢僵着身子,他拥住她,为她顺着脊背,声音轻之又轻:“……我恐明日,国不为国家不为家。纵我是个心无大义的人,还是怕的,月娘,我怕你、怕你不得安生之处,我得去。”

    “我得去。”

    他笑了笑,“这次,应当不会有广陵湾的好运了。”

    话落,他起身向外走去,戈盾声渐次近了。

    宋迢迢拽住他的衣摆,自觉用尽全力,然而拽不动衣袍一角。

    洞外火光大作,浑如熯天炽地的炼狱,夹杂着甲士的斥叫声,刺耳的秣刀声,炮火的轰鸣声。

    宋迢迢的手离迤地的玄色衣摆越来越远,她滞在原地,彷如放弃了挣扎,却在最后一刻,萧偃踏出洞穴的最后一刻,用力咬下了舌尖。

    腥血漫出口角,她的双手以一种近乎凌/虐的力度向前攀去,布着薄茧的掌心被碎石穿破。

    她痛到发悸,借着这片刻的清醒,迅速拔出腰间与明月弓作配的兵箭,抵住自己胸口。

    “别去……别去。”她倚在一方巨石上,唇肉翕动,几近执拗地吐字。

    萧偃转过头来。

    他的眼瞳实在是亮啊,妖异的亮,璀璨的亮,糅着火,淬着光,琉璃一样,金石一样。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明亮的眼睛?

    仅凭这双眼眸弯曲的弧度,她就可以预见他的笑靥,必定是极尽舒展极尽动人的。

    宋迢迢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了。

    他往回行了一步,洞内狭小,他的手旋即触上她的头顶,宋迢迢竭力抬了抬手,想要碰一碰他,他却从袖间捻出一枝银柳花,簪在她的发间。

    “月娘的笄发要散了。”

    银柳花在秋日尤其的香,香到犯冲,让宋迢迢产生一种尝到苦茱萸的错觉,她的鼻腔发酸,眼眶沉坠坠的痛。

    萧偃收了手,女郎的指尖擦着他的手背而过,他的声线沾了点雀跃:“我第一次去扬州时,看见息春院的桂花,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香的花,”

    他弯了弯眼,按住她手中的兵箭,“如今看来,迦陵关的桂树不遑多让。”

    麻药的效力如跌涨的浪潮,反反复复漫上来,宋迢迢一度失去张唇的气力,无法辩白他的话,只死死锢住指节,不让兵箭挪动分毫。

    萧偃握住她的指节,使巧劲拨转,动作轻而缓,似是安抚。

    女郎寸步不让,反将兵箭向里推动一寸,鲜血顺着箭身蜿蜒,濡湿萧偃的指骨,他止住动作,猝不及防地发问,又似陈述:“月娘,今时种种,都是我们可以算到的,不是么。”

    郎君的语气分明柔和,却激得宋迢迢全身一僵,他乘机握住箭矢,向外一挑,兵箭离手,女郎脱力般倚在原地,一动不动。

    短促的寂寂中,萧偃折腰,吻了吻她浸血的心口,一滴温凉的液体洇在她颈边,他的声音是无尽的碧色的涛流。

    “别怕,别怕,月娘。”

    “是我甘愿的。”

    他的吻一路向上,密密麻麻,落在她发间的银柳花上,混着眼泪混着花香,就要淹没她。

    “我心甘情愿,九死无悔。”

    “但求你如愿。”

    ——我知道你的温存,你的松懈,你稍纵即逝的心软,并不是因为真的可怜我,而是凭此获利。

    ——你要权力,要全盘得胜,要登上金台,甚要以我的性命作为跃板。

    那就要。

    浪涛声远去,银柳的拂摆声远去,翠鸟的振翅声远去。

    郎君的身影没入炼狱,走前还用巨石掩上洞口——以盼他孤身迎敌,捣毁军械时,保得住这一隅宁静。

    洞穴失去光源,宋迢迢听见刀刃刺入肉身的闷响,眸子动了动,终究阖上了眼。

    *

    彻夜鏖战,孤军对万人,血流漂杵,东方既白。

    最后一个敌人倒下,萧偃双手的筋脉近乎断绝,佩剑与骨骼皆已开裂。

    漫天的烟尘中,火药引燃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拖着残躯,迎着这刺耳至极的轰隆声,一步步走向被巨石阻隔的洞口,狭小的山洞中,白衣浸血的女郎转醒,不言不语望着他,唯有一双明亮到刺人的眼汩汩落下泪来。

    他勉力牵了牵唇,张口劝她:“莫哭啊,月娘。你瞧,天色将明,今日……恰是我们初见的日子……”

    “你再……应我个要求,可好?”东方的曙光尚未跃出,他却宛如亲见,唇畔蔓出的笑意含着期许。

    狼烟缭绕,不时有黑色的尘屑在他周身打转,他一身玄衣破败不堪,面上汗液合着污渍,又合着血泪,狼狈得瞧不出半点君王家风范。

    可他一双长而媚的狐狸眼勾起来,弧度昳丽,瞳仁又清又亮,搭配他神采飞扬的笑靥,竟恍惚现出几分少年时的风姿。

    少年时,他这样笑——是在扬州一树树盛放的金桂树下;是在骊山驰骋的骏马背上;是在他与心尖女郎对饮合卺的红烛光中……

    现而今,他这样笑——是顶着满背的箭矢,捱着满身伤痛,同他面前的女郎诉别离。

    女郎不应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承露囊,克制着手臂的战栗,递入洞中,一字一字,笃声交付:“这是我最割舍不下、最心爱的宝物,我忧心它跟着我,要被损毁,你替我好生保管它……”

    “日后,随我入冢合葬。”

    “葬”字方落,爆破声更近,巨大的火光在他身后怒绽,他执物的手倏地松开,转去抵住巨石。

    无数飞溅的碎石向他飞来,炸药产生的余震一波一波袭向他。

    他就势逼出仅存的一缕内力,环抱巨石,燃尽余热,方才留住这窄小的,独容得下一人的安宁。

    山崩地裂,一抹淡金色曦光吻上他的脸颊,血色、焰火连同日光,齐齐在被堵塞的山洞前蔓延开,像是一幅声势浩大的泼墨图。

    麻药的效力终于开始消褪,但宋迢迢仍旧僵直着,一动不能动。

    透过狭小的洞隙,她目睹着一切的发生。

    有一瞬间,她眼中的色彩尽数散去,唯有黑白二色不断交织,单调得几乎刺痛她的双目。

    她看见。

    看见萧偃的墨发倾颓,在动荡的火光中不断飞舞;看见他的眼眸、唇齿、耳窍中不断溢出血水;看见他蠕动着染血的唇瓣,竭力吐字。

    爆裂声何其之大,她哪里听得清一词半句?

    她不自觉向前爬行,侧耳去听。

    唯听得一声轻轻的,柔柔的。

    “吾妻月娘”。

    尔后是血肉筋骨被砸烂的闷响,近在咫尺。

    无数的泪液夹杂着腥血,从她的眼眶、鼻腔漫出,她强忍着欲要咽回,忍得心头连同喉管俱是锐痛,以至于发不出一句囫囵的话音,只得匍匐在地面闷闷作呕。

    天光乍现,东方大白,她缓过僵硬的四肢,就着方寸光亮,寻到掉落在泥地间的承露囊。

    浅碧色的缂丝料子,半旧不新,上面有鸳鸯戏水的拙劣花样,一瞧就知不是绣娘的手艺。

    她木木地摸索,拾起,解开。

    里头是两缕绾扣在一处的青丝,长长的发丝紧密交缠着,好似一对有情人缱绻缠绵的姿态。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结发也!永以为好也!

    *

    芜杂荒山里,女郎曾经的死仇与她一壁之隔,可叹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她曾经的夫郎同样与她一线之隔。

    幸而。

    幸而他再听不见她的恸哭。

    远处的翠鸟叽喳着啼叫,似是在庆幸劫后余生。

    银柳含苞,被鸟雀衔着簌簌而下,又是一年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