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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 章

    颜湘瞬间紧张起来, 手掌覆盖在左手的琉璃佛珠上,慢慢地转动着,心口处的节奏却已经慌乱到不可思议。

    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一种直觉,觉得如果蒋先生知道了雕塑的眼睛为什么是黑色的, 他下一秒钟就会被杀掉, 然后吊起来挂在大厅示众。

    蒋先生就是这么可怕的人。

    颜湘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上话来, 脸上的红晕褪了一些, 又变得踌躇起来。

    只是幸好蒋先生没有在这个事情多问,而是递给他一本崭新的《雕塑月刊》。

    半个指节那般厚度, 黑色的表皮封面,在顶端的射灯下散发着油亮的光泽,封面正是颜湘这次参加联展的雕塑作品, 右下角白色的方块字光明磊落地打着颜湘的名字。

    颜湘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杂志,虔诚地翻开,翻到这次联展介绍的专栏。

    上面的作品名字,灵感来源已经全部更新了,全是颜湘用word文档发给老师的参展内容, 除了编辑润色了一下修辞和语句, 其他全部都是自己的核心想法。

    颜湘手都有点抖了,抬起头,耳朵被情绪涨得通红, 眼睛亮亮地盯着蒋先生, 半天说不出话来。

    蒋荣生轻描淡写, “车库装了监控。把监控视频文件copy下来提交给主办方就结束了。”

    同时主办方是ST.J,策展公司名字当中的J 正是蒋的读音的首字母, 这回是上头亲自查人,流程走得特别快,发现以后半个小时之后就解决了。

    除此以外,第一版错误的《雕塑月刊》即使已经印刷完毕,正在发行上市,也可以全部叫停召回。

    媒体和杂志公司紧急加班,回去把第二版《雕塑月刊》改出来,然后立刻送到印刷厂。

    印刷厂的工人已经下班了,第二版只能下一个工作日再开始印刷。

    然而蒋先生手底下的人财大气粗的,给了数额可观的加班费,让印刷厂偌大的机器在晚上重新启动。

    寂静的厂房里响起印刷机轰隆轰隆的声音,各线工人开始运转,就为了在这个晚上,印刷出这一本新的《雕塑月刊》。

    最后就这么送到了颜湘的手里。

    所以颜湘捧着的这本《雕塑月刊》,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的,最独一无二的,仅此一本的孤品杂志。

    即使下个工作日成千上万第二版的《雕塑月刊》又会在印刷厂的机器下“咚咚咚”地冒出来,但是手里这一本的意义,仍然是不一样的。

    颜湘不知道这些。

    此刻他只是很满足地捧着手里的杂志,指尖暖融融的,仿佛能摸到印刷机器尚存的余温,纸墨的香味淡淡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颜湘把那本杂志看了又看,才小心地收起来,抬起眼睛,注视着蒋先生。

    他说,“谢谢。”

    除此以外,颜湘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很笨拙地,重复道,“谢谢你,蒋先生。”

    颜湘的鼻头微圆,眼尾的线条柔和而温润,双眉中间有一颗墨色的释迦痣,微微笑着的时候,总显得十分地白净,慈悲,柔雅。嘴唇微微地翘起来,仿佛一枚接在篱笆最上头的莹润的樱桃。

    蒋荣生低低地笑了起来,低头,吻住了颜湘,在无人的美术馆里接了一个漫长而绵软的吻。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个人唇齿交接缠绵的细微声响,以及衣服轻轻摩擦的细细簌簌的声音。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颜湘双手扶着蒋荣生的肩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脸色的潮红再次漫上来,喘息的声音有些错乱急促。

    颜湘还是没有习惯这种连呼吸都要被剥夺的,窒息般的接吻,每次亲完放开,心脏仿佛被带到万米高空,然后炸开,久久无法平息。

    蒋荣生搂着颜湘,指腹偶尔掠过颜湘的下唇,用拇指肉轻微地摸索挑逗着唇缝,低声唤着颜湘的名字,胸腔微微震动。

    “颜湘。”

    “嗯?”颜湘抬不起脸,被动承受着作乱的手指。

    “要不要搬家。”

    “嗯?”颜湘迷茫地应了一声,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以后,才慢慢地反应过来,问,“要搬去哪里。”-

    三天以后,颜湘带着不多的衣服和电子产品,更多的是车库那对搞雕塑的东西,搬进了另外一套房子。

    这套房子离蒋氏大楼很近,位于北城市黄金地带的豪华楼盘,官棠路,京云湾壹号。

    蒋荣生占了顶楼,复式结构,上下两层一共总共八百多平米,二楼一间主卧套房,一间书房,很简洁。一楼的范围大一点儿,是客厅和餐厅,影音室,健身房,品酒室等等。

    除此以外,在一层还收拾出来一间空房间,约一百多平米,给颜湘做雕塑。

    这间房的空间很大,基础设备,地暖空调不必再说,还打了一排立体柜子,可以摆放雕塑收藏品。

    展览结束以后,那个雕塑就被摆在了柜子上,外面罩着一层结实的玻璃,闪闪发光的。

    除此以外全都是蒋先生的地盘。

    这应该是蒋先生经常住的地方,生活痕迹很重,主卧的衣帽间全部是各类深色西装,风衣,领带,首饰,还有一整面墙的手表。

    颜湘经常做饭,打开厨房里的橱柜,满是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果酱,蜂蜜,糖块,冰箱里还有很多新鲜的奶酪块和牛奶。

    每天都有人送全球各地应季的食材过来,整整齐齐地码叠着,这些食材很新鲜,随便怎么做都好吃。

    说来也很奇怪。

    蒋荣生虽然看起来风流优雅,成熟,游刃有余,但是他的行为表现出来说明他决非是一个善类,甚至有些暴力,偶尔流露出来的狠戾气场更是让人跪得毫不犹豫,恨不得立刻俯首称臣。

    然而他在家里却并不是这样的。

    蒋先生的爱好不是暴力的拳击,骑马,爬山,除非每日早晨必要的定时运动,除此以外,他不工作的时候,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看书。

    颜湘喜欢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直直地盯着蒋先生的脸。

    楼层高,窗外是一片繁华的霓虹世界,在室内就算不开吊灯,光线也依旧足够。

    在一个积雪的夜晚,露台外的光芒落下一抹微弱而乳黄色的光线,蒋先生穿着深灰色的睡袍,头发随意地垂下来,头微微低着,看不清眼睛的颜色。

    长腿膝盖上放着一本俄罗斯原文的书,翻动的时候会发出脆脆的声响。

    颜湘就只需要这样静静地坐在远处看着,那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而蒋先生也确实很喜欢看书,床头柜很简洁,除了放着避孕套,除此以外就是一本很厚的俄罗斯文的书。

    原本以为像蒋荣生这样喜欢工作,喜欢做生意的人,私下里看的书都是金融相关的。

    然而有一次颜湘实在好奇,趴在床边翻了翻,俄罗斯文他看不懂,可是上面配了图片,是舞台上芭蕾舞的掠影。

    颜湘的心微动,穿着拖鞋下床,转头看了一眼正在书房工作的蒋先生的身影,下到一楼,书其实放得到处都是。

    颜湘一一翻开,不出所料全部都是像咒语一样密密麻麻的俄罗斯文,配图倒是很清楚,有纯文字的小说或者诗集,有介绍俄罗斯传统乐器的,有芭蕾舞的,有雕塑的,还有一些现代西方管弦乐的图片。

    颜湘狐疑地看着楼上,心里对蒋先生的认知又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恰巧这个时候,蒋先生刚好端着玻璃杯,从盘旋的楼梯上走下来,看到颜湘在看他的书,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毛。

    颜湘吓得没拿稳,手上这本书实在太厚了,翻手从滑了下去,正在砸在脚背上,痛得他“嘶”了一声。

    蒋荣生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走到他的面前,弯腰把那本大部头捡起来,放在沙发上,问颜湘,“好奇?”

    颜湘摇摇头,一会之后,他又点点头,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点水,红茶,桂皮,新的柠檬片,蜂蜜,方糖块儿。然后低头喝了一口,对颜湘说,“我对你说过的,我母亲是俄罗斯人。”

    好像的确是。

    然而蒋先生虽然面孔有混血感,眼睛是确实是深蓝色的,但是从语言习惯,到所表现出来的城府深沉,难以捉摸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外国人。

    蒋荣生没有给颜湘多想的机会,把他横抱起来,放在沙发上,伸手扯开他睡衣的扣子,低头吻住。

    那本刚刚被捡起来的大部头又在混乱中被踢下了沙发,书页被摔开,轻然地飘过几页,又是几页。

    俄罗斯文学对苦痛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执着,仿佛人间永远是地狱,天堂只存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与明灭寂寞当中。

    如果有什么可以拯救,那应该唯有做/爱的快感。

    这一夜,偌大的平层里传来抑制不住的错乱潮热呼吸,急急缓缓,起起伏伏,颤抖又躁动的情绪攀爬得越来越高,直至顶峰,在那一个瞬间,空气凝滞了一刹那,漫长的白光与寂静,灵魂都在颤抖。

    静寂以后,沙发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哭泣声,尾音又带着惬意与餍足。

    蒋荣生叹息般的,伸手抹掉颜湘眼尾的湿润,低声笑,“哭什么。”-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颜湘白天在家里给新的工作室做雕塑,到了饭店就揣着卡下楼买点自己喜欢做的菜。

    当把一颗大白菜递给摊主打算结账的时候,身后忽地拂起一阵气息。

    是那种让心头微动,鼻尖有些酸涩的,无法忘记的熟悉感。很像某个人还在的感觉。

    颜湘顿了片刻,扔下大白菜,摸住左手的琉璃佛珠,回头看。

    第 25 章

    但是就像上次一样, 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当凝起精神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依旧是人影憧憧的菜市场, 低头挑菜的挑菜,讲价的讲价, 更多人一边走一边推着购物车看, 都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熙熙攘攘的的。

    颜湘努力地去回想那一个瞬间, 却发现只是刹那间的心头微动, 精神恍惚。

    大白菜摊主看见面前的男生愣着,半天不说话, 笑着叫他,“你买不买呀?新鲜的咧。”

    颜湘回过神来,捻起那颗大白菜, 递给摊主,轻声道,“买,要这个。不要袋子,我有环保袋。”

    “好咧。”摊主爽快地上秤, 报价, 收了钱以后,把大白菜递给颜湘。

    颜湘说,“谢谢。”然后把菜装进灰色的袋子里, 继续往前走着。

    越过喧闹的人流, 颜湘越发觉得现实世界并不是童话, 没了就是没了。

    人死不能复生。

    尽管很难以接受,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颜湘有时候都恨起这种似有似无的感觉, 明明感觉到回来了,可是回头看却谁都不在,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生病了。

    这一天晚上,颜湘很依赖蒋荣生,想哥哥想得有多难受,他就在蒋荣生的身下有多听话,予索予求,温顺到几乎畸形。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没有办法弥补哥哥,对蒋先生来说也是一种莫名的残忍。他也是,越做身体就越难受,泪水涌出来沾满了整个枕头。

    但是有什么办法。他难受啊。

    宁愿陷入这种混乱的情绪当中,都不愿意再想起“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

    太难受了。

    颜湘如此温驯顺从,蒋荣生也没有放过他,一晚上玩得很是尽兴。

    只是稍微没控制住,第二天医生就需要上门了,给颜湘开了药,顺便留下了可以当作食补粥的单子。

    蒋荣生让人照着做,厨房里滚着新鲜的粥,嘟噜嘟噜地冒着热气,阿姨在无声地掀开锅,最后放入调味料,然后端上二楼主卧,让蒋先生伺候着小颜喝粥。

    周容在衣帽间里收拾着要出差的行李,后天一早要飞往洛杉矶处理一点事务。

    蒋荣生站在主卧门口,目光凝视着床头那碗微微冒着热气的粥。

    繁复高敞的主卧里,严实地拉着窗帘,外头的光线完全照不进来,昏昏沉沉的,一切都很寂静。

    床头边微微亮起的那一盏台灯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乳黄色的光线徐徐地落下,给洁白的瓷碗渡上了一层浅淡的光芒。

    柔软的光泽再顺着床头延伸,到床边,枕头上,颜湘正盖着被子,闷头沉睡,脸颊微微鼓起来,生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睫毛不安稳地翕动着,仿佛梦里也生着怯意。

    蒋荣生看了一会,抬腿朝着床边走去。当脚步迈出去的前一个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他回头,叫住了周助理。

    “周容。”蒋荣生淡道。

    周助理停下了整理手表的动作,垂眉,“您说。”

    “给颜湘也收拾一份。航班还有没有位置?没有位置的话先去联系先民航,划一个临时飞行空域出来。飞机停在北航的私人飞机停机坪,可以用。”

    周助理点头,“好的。”

    蒋荣生吩咐完以后,进了主卧,把颜湘从床上扯起来,强硬地灌下一碗粥。

    颜湘有气无力地捧着碗,头都快要掉到碗里去了,好不容易吃完了最后一口,他拿纸巾擦擦嘴巴,正想继续睡觉,就听见蒋先生站在床边,语气很是平静,问他,“拉斯维加斯过几天有一个雕塑展览,你要不要去?我正好要去洛杉矶谈生意。”

    颜湘脑子里迟钝地反应了几秒钟,又想到蒋先生从来不关注雕塑,能传到他耳朵里的一定是很厉害的展。

    颜湘仰起脸,点了两下头,嗓子还很疼,只能慢吞吞地说,“要,想去。”

    “知道了。睡觉吧,不然你扛不住长途飞行。”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蓬乱的卷毛,含着微微的笑意道-

    冬日的晴空里,一只巨大的铁皮机械鸟划破云层,伴随着巨大的轰隆的鸣声,铁皮鸟的肚皮伸展出轮子,机头正在调转角度,朝着地面落下,弧度十分完美。

    大约十分钟以后,轮子重重地顿在了地面上,飞机前端的灯持续亮着,沿笔直的跑道滑行了两千多米,缓缓地停下来。

    地面上,贵宾专用的引导车辆已经就位。

    机舱门打开,为首走下楼梯的是蒋荣生,他个子高,面对来迎接的洋人,身高全部不输,反而因为又高又修长,气场更是赢得漂亮。

    深冬里,蒋荣生穿着香槟色的巴宝莉长风衣,钩扣扣起来。机场风大,寒冷的风席卷着风衣的衣尾,显得凌厉又肃穆。

    蒋荣生墨蓝色的眼睛在风里微微眯起来,头发用发胶固定着,打理得体面又严苛,笑着用英文打招呼,姿态完全是随意而游刃有余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公司的其他人,皆是西装革履的精英式人物,分别位列在两边。

    颜湘站在末尾,也穿了一件长风衣,低着头不说话。

    他文化课成绩一般,英语尤其烂,他人嘴里流畅通利的语言,放在了颜湘耳朵里,跟外星文没什么区别。

    这里没什么要他应付的场合。在酒店呆着,颜湘除了提供泄/欲功能以外,也没有别的做的,朝服务生要的用来涂鸦的白纸已经堆了两个指节厚,他也不好意思再要。

    又根本不敢走远,只好每天在楼下喂鸽子,或者跟年纪很小的,还不太会说话的异国小孩玩游戏。

    就这样无聊地过了三天,蒋荣生处理完他的事情,在吃晚餐的时候,用银刀切割着一块比较硬的苹果派,边说,“吃多点,我要开车去拉斯维加斯,路上可能没有服务站。”

    颜湘用手抓着苹果派,一边啃着,一边点点头,吃得满嘴都是,却很高兴地笑起来,杏眼圆润,点缀着如星斓一般的笑意,说,“好。”-

    一辆SUV停在酒店门口,黑色的外表,底盘很高,看上去跟一辆坦克一样。颜湘拉开车门,坐上去,蒋荣生已经坐在了驾驶位置上。

    他换了一身衣服,不再穿西装或者风衣,而是一件黑色的冲锋衣,下身似乎是一条修身牛仔裤,看起来没那么城府深沉了。

    颜湘这才模糊地想起,虽然蒋先生人见人怕,每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但是百度上的年龄显示,他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夹着细长的烟,薄唇微勾,吐出一口淡青色的烟雾。墨蓝色的眼睛藏在丝丝缕缕的缭烟后面,如同大雾的早晨藏在森林里的蓝色宝石。

    颜湘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蒋荣生把烟掐了,掏出消毒酒精喷了一下手掌,又掏出一张帕子把手擦干净了,才发动车。越野车便驶出城区,朝着拉斯维加斯开去。

    美国公路跟中国很不一样,离开了繁华的市中心,开到公路上就基本没什么人了,放眼望去,两边是低矮的田野,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以及蟠伏的群山丘陵。

    太阳正在渐渐落下,整个世界像打翻了橘子味的汽水,全是一片金黄。车上的蓝牙在放美国女歌手的歌,

    “So cut the headlights,summer's a knife(切断前车灯,夏日像是把戕杀的利刃。)

    I'm always waiting for you just to cut to the bone(而我等着你让我痛入骨髓,让我心思如灰。)

    ……

    Every night that summer just to seal my fate(那仲夏的每一夜,将我的命运牢牢封锁)

    And I scream,“For whatever it’s worth(无论处境如何,我都会奋力嘶吼,不甘屈服)

    I love you,ain’t that the worst thing you ever heard”(“我爱你”这何曾不是你听过最糟心的话语)”

    ……

    冬天的落日也十分耀眼,蒋荣生从抽屉里扔了一副墨镜给颜湘,颜湘听话地戴上了,终于能抬起眼睛直视着前方巨大的太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宽阔的地方直观地看着落日,金黄色的快要融化的咸蛋黄滚在起伏的丘陵之间,周围散溢的赤红色晕轮把晚霞染得深红,像秋天里熟透的浆果,折射的纷乱光线就像是果子烂熟,汁水自己渗出来。

    路上两个人会随意地聊天,一般是颜湘说了很幼稚又很蠢的话,说完之后又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嘴边挂着腼腆又温顺的笑,映在后视镜里。

    蒋荣生似乎心情还可以,偶尔会顺着颜湘的胡言乱语跟他开玩笑,或者伸手拧一下颜湘的耳朵,当颜湘说的话实在是太笨的时候,他也会笑了笑,接着耐心地告诉颜湘他所知道的。

    蒋荣生开车很偶尔地需要抽烟,SUV的车窗边缘有一道没关紧的缝隙,就是留着散掉薄荷味香烟用的。

    然而此刻,公路上的风与落日就沿着那道细细的窄缝滑进来,颜湘仿佛也闻到了咸蛋黄味与酸涩的橘子味一样,满身都是自由与灿烂的光芒。

    “好漂亮。”颜湘小声说。

    蒋荣生的表情淡淡地,“嗯。”

    “不漂亮吗?”

    蒋荣生面无表情,“一般。我高中是在美国上的,偶尔会去拉斯维加斯处理事情,这条路开了无数次。”

    “不一样的。”颜湘笑着说,大着胆子把音乐调高了一点点。

    一直还是那首歌的单曲循环,然而尤其好听,女歌手的嗓子里仿佛带了细碎的金光一样,在落日里显得尤其相融。

    蒋荣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了一眼颜湘。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低声说了句什么。

    蒋荣生的低沉的嗓音在灿烂的晚霞里几乎微不可察,似笑非笑地,“嗯,不一样的。”

    SUV继续在公路上奔驰。直到后来,银色的月亮在黛色的上空挂了许久,周围全都黑了,还是没有到。

    颜湘感觉有点冷,啃着饼干,眼睛盯着前面,什么也看不见,周围没有任何车和路灯,更不要说路人。

    颜湘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多久到呀。这是哪儿。”

    导航已经没有信号了,现在用的是离线导航,但是上面全是洋文,一个字都听不懂。

    “死亡谷。”

    “啊?”

    “death valley,一个景点。”

    哦,是景点的话也还好吧,起码没有迷路,也不是无人区。但是名字叫死亡谷还是怪不吉利的。颜湘心里默默地想着,但是没敢说出来,怕影响蒋先生开车。

    虽然没有落日,但是可能因为这里是空气很好的野外,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星。

    直到亲眼在空气很好的地方亲眼看到,颜湘这才知道,原来任何人造的,再美丽的东西,比如霓虹灯或者水晶灯都比不上真正的星星,仰头看,只能用华丽去形容星空。

    雕塑里面经常创作希腊题材,但是从前那都是图片或者书面的东西,如今正片星空展露在面前,像一场生动,瑰丽,且盛大的晚宴。

    颜湘小心辨认着这星座,一直在喃喃自语。

    蒋荣生要专心开车,偶尔听到颜湘说的,会挑起眼尾看一眼天空,笑了笑,又把suv的车顶打开。

    敞篷以后仿佛就离天空更近了,颜湘正傻傻地抬头看着,突然车前遭到一下剧烈的撞击,颜湘整个人往前飞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间,蒋荣生一言不发,很冷静地控制好方向盘,控制刹车和油门,车没有翻下悬崖,而是稳稳地停了下来。

    颜湘惊魂未定,心里幸好装了安全带,撞击以后很快地被弹回了座椅上。

    但是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活的。

    颜湘瞳孔仍然在下意识地扩大又收缩,他转头看蒋荣生,发现对方解开了安全带,说,“一头野鹿从中间冲过去了。”说完,打开车门下车。

    颜湘也害怕,跟着蒋荣生下车,打着手机的手电筒,照在地上,躺着一头庞大的野鹿,棕色的毛,眼睛还睁着,嘴巴正渗着血,血流淌在地上,无声地蜿蜒着。这头鹿的肚皮微微地鼓起一道圆润的弧度,一看就是一头怀孕的母鹿。

    这是两条命。

    颜湘对死亡这件事一直余心未定,手都有点抖了。他下意识把手机翻过来,想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不是在中国,不知道能向谁寻求帮助。

    他求救般地看向蒋荣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可是蒋荣生竟然没什么表情。

    颜湘的后脊背爬上一层密密麻麻的严寒。

    “不救吗?”颜湘轻声说,“救救吧。”

    蒋荣生好像听见了很幼稚的话,饶是如此,他依旧保持着温和,含着微笑轻声回答:“我又不是兽医。何况我并不是主动撞击,没有触犯法律,不需要赔偿。”

    颜湘扯住蒋荣生的袖子边缘,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有些发白:“你,你想想办法啊?它怀孕了,你知道很多事情,知道怎么救的对吗。”

    “大概知道,但是我拒绝。你最好安静一点,不要吵,我要打电话了。”

    “为什么不救。”颜湘的脸上浮现出很哀伤的情绪,但是没有掉下眼泪。

    蒋荣生对此视而不见,态度很冷淡,“鹿血的味很腥,我不喜欢。你也最好不要碰,颜湘,我只说一次。”

    几秒钟以后,蒋荣生又说,“车上有刀,你哪一根手指沾了腥血我就切哪一根,十根手指都碰了我就切了十根。你知道我的,喜欢说到做到,让你做雕塑是这样,切手指也是。”

    颜湘被他危险的语气吓住了,手下意识地背到身后。怀孕的母鹿在他脚下,正在喘着最后一口气。

    蒋荣生笑得很礼貌,又温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长相,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说话的语气跟解释死亡谷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第 26 章

    蒋荣生笑得很礼貌, 又温和,一如既往的漂亮长相,深蓝色的眼睛笑起来, 说话的语气跟解释死亡谷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颜湘就是有一种直觉,蒋先生没有在虚张声势, 他真的会这么做。

    颜湘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背后扣着, 左手拇指的指甲反复地刮着右手的手背皮肤。他迟钝地想,手背上一定留下了和很多月牙形的指痕, 这些凹下去的烙印慢慢地传来痛觉, 有种扯着的迟钝的疼痛。

    颜湘就这样反复抓着手背,用痛觉让自己感受到手指还在, 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切掉。

    他的行李不是自己收拾的,又走得很匆忙, 没人知道他生病了,因此浴室里藏着的药没有带出来。

    他只能一下一下地抓着自己的手背,用痛觉来保持清醒和冷静。

    而蒋荣生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似的,墨蓝色的狭长双眼敛着促狭的笑意,语气轻快, “万一手指全切断了, 你也要继续做雕塑。那你就是世界上稀少的用腿完成雕塑的艺术家了。我很好奇,如果是你的话,还能像以前那样做的那样好吗。”

    颜湘说不出话来, 目光落在脚下那头苟延残喘的的母鹿身上。

    它真的快要死了, 流出来的血在碎石地面上积了一个小小的洼, 凄厉般的鲜红,肚皮上那道圆润的弧线似乎正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里面正有蓬勃而挣扎的生命,那么鲜嫩,什么都没做错,可是就要死了。

    颜湘低垂着头,后脖纤细,透着一种无力的灰白孱弱。他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人,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如果说刚刚认识蒋荣生的时候,他可能还怀有天真的勇敢,又潜意识地觉得蒋先生的脸跟哥哥长得那么像,渐渐地有些模糊了,哥哥会包容他,那蒋先生也不会拿他怎么办。

    但是越到后来,颜湘就越发自己实在是错得太离谱了。

    他们的眼睛颜色不同,同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哥哥善良包容,温柔坚韧,对每个人都笑嘻嘻地,和煦得如同春天的太阳。

    蒋先生却冷漠刻薄,强权铁腕,恶劣高傲,人在他的眼里不过是蝼蚁。更不要说一只畜生。

    颜湘悄悄地转头,观察着蒋先生,他已经走到一旁去打电话,正微微蹙着眉头低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联系人来处理。suv的车胎好像出问题了。

    颜湘听了一会,半天过去什么也没有听懂,只能蹲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庞大的野鹿。

    鹿大概是强弩之末了,血濡湿了它的皮毛,一绺一绺的,慢慢失去了光泽,只剩最后一口没有咽下去的气,剧烈地颤抖着,黑色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正看着颜湘。

    它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从悲伤的乞求,到平静的哀悼,为自己也为孩子。颜湘全部看在眼里,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最后一秒钟,野鹿不动了。

    眼神也停止了,呈现某种僵硬和静默。如果在医院,现在已经能听见心跳检测器成了一条平整的直线,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死了。

    在自己的面前。挣扎过,还是死了。

    那一瞬间颜湘是茫然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双哀伤的,黑得纯粹的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语言和文字。

    时间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哥哥走了。

    当时他恨那些绑架他们的人。

    现在,颜湘抬起泪眼,对蒋荣生又产生了那种微妙的情绪,有点像仇恨。

    颜湘抬手擦掉泪眼,在地上捡起了一片枯黄的叶子,放在野鹿眼睛的上方,然后松开手指,叶子就轻飘飘地落在鹿的眼睛上,盖住了它黯然灰败的眼睛。像是人死后给他的脸上盖上了一张黄纸。

    这时候蒋荣生恰好结束通话,回过头来,看见颜湘蹲在地上,手停在野鹿尸体的上方,正安静地抿着唇,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蒋荣生的脸一沉,垂下眼眸,直直地看着颜湘,唇线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

    颜湘望向蒋荣生,伸出双手,解释道,“我没碰到它,你不能砍我的手。”

    蒋荣生把颜湘从地上扯起来,劈脸给了他一耳刮子。

    其实不太痛,警告的成分居多。

    蒋荣生淡道,“回车上去。”

    颜湘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也没说话,低垂着眉毛,回车上去了,坐着。

    周围是一片寂静的悬崖,什么也没有,手机也没有信号。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延迟地传来疼痛,颜湘伸手摸了摸。

    头顶的suv车盖还没关,依旧是满天星斗,璀璨招摇,像扑闪着翅膀的瞬间,被凝固被做成标本的蝴蝶。

    不知道为什么,颜湘轻轻地眯起眼睛,发现在他垂直的上空有一颗大星星特别特别亮,旁边还有两颗很小的星星,正在紧紧地依偎着那颗荧荧。

    幼稚的童话里老是在说,死了就会升上天空,变成星星照耀四方。

    那现在看见的,是他们吗。

    颜湘盯着漫天的星星发呆,又开始找哪一颗星星是哥哥。

    蒋荣生这时候上车了,坐在他身边,带了一身的寒气,望住呆笨而迷惘的颜湘,张开手掌扣着颜湘的下巴,漫不经心地,“很伤心?”

    颜湘脸颊全是没有干的眼泪,被扣住脸颊也没有反抗,阴郁地望着蒋荣生,眼神有点迟钝,点点头。

    “我用雷达发送了信号。轮胎出问题了,暂时走不了了。但是外面下雪了,管理员要三四个小时以后才会进来。”

    “那我们只能在这等着吗?”

    “是的。”

    颜湘没再说话了,默默低下头,看不清情绪。偶尔抬起头来,也不敢看着面前那头鹿,尽力回避着。

    看着像被抄了家的兔子的颜湘,蒋荣生微笑,“正好,我也很无聊。”

    “嗯?”颜湘不明白。

    蒋荣生却已经把颜湘拉起来,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蒋荣生的嘴唇有些冷,颜湘却因为哭和难过,脸上带着微微的滚烫。当薄唇触碰到脸颊的时候,温热而细腻,软乎乎的触感,让蒋荣生深蓝色的眸色又浓郁了几分。

    蒋荣生轻声道,“我想做。”

    颜湘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猛地摇摇头,“现在不行。”

    蒋荣生很好笑地望着颜湘,在他耳边低语,在落下的细吻之间,颜湘隐约听见蒋先生说,…什么时候有你说不的份了。”

    虽然知道是这样,身体却不听使唤。

    颜湘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溢出完全不情愿的含糊声,两手推拒着面前的男人,一直想往后躲。

    “不要在这…真的不行…停一停!…”

    然而他的意志却被完全忽略,蒋荣生毫无留情地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把他双手按住,举高至头顶。颜湘被迫完全展开了,头无助地抬起来,从脸,身体,双腿完全被控制住,完全是任人宰割的姿势。

    颜湘的呼吸带着脆弱和脆弱,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很哀伤地,仿佛陷入了末日,“求你……”

    他只能轻轻地摇着头,“求你了……。”

    脑海里顾念着那头正在死去的野鹿,他又觉得这是禁忌的,绝对不能到达那处白光。克制着,身体战,栗着,艰难且疼痛。

    蒋荣生的手掌稍微松了一些力气,颜湘以为有机可逃,翻身朝上拱了一下。

    只是下一秒钟,他又被钳住,这下是他面对着车窗的位置,在上方,那头鹿正躺在车前,叶子盖着它的眼睛,混身已经僵硬灰白。

    颜湘于是更加痛苦起来,反抗的动作更加剧烈,想把头撇开,要逃离,永远地逃离。

    蒋荣生这时候却伸出手,扯下了车里的镜子,让镜子直接对着两个人。

    于是颜湘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潮,红又抗拒,眼泪满脸都是,又痛苦,又放,浪,形,骸。

    他把脸扭开,蒋荣生就掐着他的下颌让他直视着,嘲笑他,他闭上眼睛,蒋荣生就会扇他,让他把眼睛看清楚。

    于是颜湘只能被迫地望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余光里是那头死去的野鹿,曾经一点点地降温,失去心跳,死在他的面前。

    很奇怪的是,明明没有碰到那头死去的鹿,可是为什么感觉指尖微微湿润着,似乎沾着一抹赤红,随着起伏幅度,十个指头的红也飞上了天,星星不再是银色,而是完全的红,如同地狱的炼火。

    他该下地狱的。他实在是太罪恶了。

    蒋荣生又扇了一巴掌他,因为这突然的痛感,颜湘的眼角疯狂渗出眼泪。

    仰头看,星星又变成了迷,幻纷,乱的五彩色,抑制不住的漫天旋转。

    …………………………………………………………………………………

    蒋荣生依然在动作,呼,吸声重了一点,只是笑,轻轻蹙着眉,“这么报复我?”

    颜湘呜呜地哭着。用手盖住眼睛,说不出话,余下的泪水滚落,凉凉的。

    后来换了一个位置,颜湘回头去看,盖在野鹿上的那片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露出了灰色的凝滞的瞳孔。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腹部起伏的圆润弧线也瘪了下去,皱成一片。

    也许是那几头稚嫩的小鹿全部碎了,变成了血,流出来,内脏,大脑,骨头碎了一地。

    隔着钢铁与玻璃,颜湘在车里,仿佛被子弹射中一般,那种灼烧的疼痛又传来。

    颜湘的手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开始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才结束。颜湘裹着毯子,躺在副驾驶上,手里捧着一杯加了姜汁的牛奶,不太腥,有点烫。

    蒋荣生打开了车窗,一边抽着烟,一边跟颜湘并排躺着看星星。

    刚刚看完一场性/,事,星星却不会害羞。

    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仿佛在期待着两个人再次交叠。闪耀的光芒以常璀璨明亮,满天都是。

    半晌以后,颜湘说,“蒋荣生,其实你也不是一定要做吧。”

    “嗯?”

    蒋荣生嘴里还浅浅地咬着烟蒂,姿态恣意懒散,修长的手指意兴阑珊的地玩,弄着打火机,一口烟吐出,薄蓝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的姿态风,骚而缭绕。

    颜湘说,“你只是…想看我出丑而已。”

    有这种人的不是吗?他见过。

    有些天生就很坏的人,把一只小兔子装到笼子里面,然后用一个桶装满水,把笼子倾斜着泡到水里去,看着小兔子挣扎着向没有水的那边仓皇爬过去。

    等小兔子爬上去了,这个人又立刻调转笼子的方向,“哗”的一下,原本干燥的另外一端入水,小兔子再次落入了水里,它不会水,只能再次惶恐簌簌地爬向另外一段。这样反复玩弄,人就发出哈哈大笑声。

    小兔子可怜极了,浑身都是水,每一秒钟对它来说都是折磨。他也没办法反抗,太懦弱了,太无能了。

    但是没有人会可怜他,反而觉得他出丑的样子很好笑。

    而兔子的心脏是很小的,很容易就会被吓停心脏。

    颜湘神色苍白,眼神如灰,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的起伏,情绪跟那头死去的野鹿也没什么区别了。

    颜湘小声地问,“……我说的,对吗?你只想捉弄我而已。”

    蒋荣生回过头看他,“说什么呢宝贝,刚刚爽,得一脸婊/子,样的又不是我。”

    “好了,休息够了就起来收拾,管理员还有半个小时到,你也不想夹着一屁股j,y上陌生男人的车吧。”

    第 27 章

    虽然去拉斯维加斯的路上困难重重, 但是在拉斯维加斯举办的雕塑展上,颜湘竟然神奇般地跟大学教科书上的雕塑艺术家握了手,拿了签名, 还很腼腆又很真诚地仰望着大师,亲口说非常喜欢他的作品。(虽然是蒋荣生在旁边当了翻译。)

    蒋荣生除了个性比较恶劣, 比较喜欢伤害别人戳心戳肺以外, 他在处理正事当中从来非常值得信赖,从来不会出错。

    翻译的节奏感很好, 对话衔接之间不会让人感到晦涩。

    大师是个五十多岁的西班牙老头儿, 复杂一些的句子蒋荣生就用西班牙说,简单一些的句子就用英语说, 能让颜湘和西班牙老头儿都听懂。

    最后道别的时候,大师还送给颜湘一把纯银的雕塑刀,说他看过最新一起《雕塑月刊》, 并期待下次能在联展上碰见颜湘的作品。

    回加州的飞机上,颜湘连觉都不睡了,就是反复地把那把雕塑刀翻来覆去地看。

    蒋荣生在旁边看财报,片刻后,淡淡地合上文件夹, 转头, 笑着问,“这么喜欢?”

    颜湘捧着那把雕塑刀,点点头, 眼睛笑眯眯地。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笑得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这就是颜湘, 早就习惯了麻木自我,努力告诉自己要友善对待他人, 要只记得开心的事情,至于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一定要藏在心里面,不要去想。

    这样的话,无论经历再多,也不会垮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这样做对不对,其实颜湘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有对的地方,不然他每天都会很不开心——妈妈在生病,被困在十岁那年走不出来,自己又每天都婊子,要面对喜怒无常,冷血刻薄的蒋先生。这样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

    可能也有不对的地方。

    人非草木。不是忍过寒冷的冬天,一直藏在地下,埋得很深,等下一个春天再来,又是一片崭新的生动的绿草。

    不是这样的。

    那些事情会一直藏着,一直在,兀自在心底腐烂着,深入骨髓,无论四季轮回多少次。等到有一天,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延迟的痛苦就会铺天盖地袭来。

    颜湘需要吃药就是证明。

    但是目前颜湘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要跟人说吗?他没有朋友,不想让妈妈担心,也不知道该依赖谁。

    要发泄吗?可是他没有自由,也没有钱。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就只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很好,还得到了一把很厉害的人送给他的雕塑刀,看了很伟大的展览。

    这样也就够了。颜湘笑着想。

    最后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有车在机场门口等着,把他们安全送往太平洋沿岸的海边别墅。

    周助理说,蒋先生需要在旧金山处理另外的一些事情。

    颜湘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蒋先生本来就很忙,满世界到处乱飞,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跟人借了一张电话卡,跟妈妈打电话,说他要晚一周才回国。本来约好回国就去看她的,要违背约定了。

    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说,没关系多多,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跟紧人,别走丢了。

    颜湘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很日常的家人对话。

    蒋荣生本来在车上用AI处理工作,修长的指尖一顿,看了一眼颜湘,没有说什么,又继续低头跟周容确认文件细节。

    一排漆黑的,通体发亮的豪车列阵沿着长长的棕榈大道转入某一片海滩转角的时候,颜湘正望着车窗外发呆,忽然在微微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面前,一座巨大的,橙色的过山车高高地矗立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龙,腐朽千年以后,只剩下骨骼,那么一定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过山车的钢铁如龙骨般蜿蜒,雄伟,壮观,沿着太平洋海岸的边缘蟠爬着,是非人类能做的巨大景观。

    在过山车下面是一个海边游乐园。除了过山车,游乐园很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顶部的颜色像包裹着一层甜蜜的糖霜,在旋转木马上的人成了梦幻童话里的活泼小人。

    加州的阳光盛大灿烂,仿佛夏天永远封存,冰淇淋球和薯条是永远不会散场的主角,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圆润彩色的冰淇凌球,边走边笑,边走边聊,还有人在自由地滑轮。

    隔着车窗,听不见过山车的尖叫声,也听不见他们的笑声。但是颜湘知道,各种异国面孔下,他们笑得非常幸福。

    颜湘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一直在画画,医院,家里反复辗转。

    他几乎是半趴在车窗边,盯着车窗外沿途的棕榈树,有些出神。

    那座过山车已经计算不出到底有多大,从拐入海滩的那一刹那,到落地,到走进蒋荣生的别墅,依旧能看到那一架过山车。

    跟在洛杉矶的酒店一样,在这个别墅里没有事情做,颜湘就常常一个人坐在视野良好的落地窗旁边,手里有一叠厚厚的白纸,是给他画画用的。像动漫里温顺沉默的兔子,每天在角落里玩着旧旧的玩偶,就会觉得很幸福了。

    这还是蒋荣生帮他拿的纸。佣人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请求般地问他们有没有白纸,他们好像也没有听见。

    蒋荣生就在旁边处理工作,偶尔会有穿着西装的人进进出出,会扫两眼坐在窗边的东方男孩儿。

    蒋荣生就会笑了笑,用英文说,没关系,他听不懂英文。

    颜湘背对着他们,心里想,好歹是个本科生,过了四六级的。然后低头,后脑壳有点委屈似的,在白纸上随手画了一座长了翅膀,失控飞起来的过山车,然后过山车的车头绑了一个卡通小人。

    卡通小人用蓝色蜡笔涂着眼睛,穿着西装,表情很慌乱,头发都飞起来了。跟平时成熟而淡定的蒋先生完全不同。

    颜湘画完,笑了笑,偷偷地把纸撕下来,怕被蒋先生看见他没有好日子过。

    放来放去都不知道放去哪里好,又不能扔进垃圾桶。

    颜湘看到过,这个别墅的安保会检查每天的垃圾袋。

    想了半天,还是放进了雕塑刀筒子里的夹层,偷偷地放好。他的眉毛垂下来,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被发现了才安心。

    蒋荣生本来正在翻材料,指尖忽地顿了顿,抬眸,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颜湘几秒钟。

    然后又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墨色的钢笔尖缘在雪白的材料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整齐下划线。

    痕迹很浅,淡淡地,但是很清晰。

    右耳边的AI声音落下,左耳里的AI继续开始播报文件,分析条文。

    也许是工作的内容不同,坐边耳朵的AI声音更冷酷一些,声调更平一些,完全是刻板冷漠,不近人情的机器人。

    晚上十点以后,是工作停止的时间。

    佣人都已经各自回房,也不会再有洋人下属来汇报工作,这个别墅里恢复了沉静。

    吊顶极致奢华浪漫,每一块地上都铺了柔软的地毯,可是却干净温暖,可以想象,单单是地毯的维护成本就有多奢侈。两边壁上挂了油画,中间的壁炉正在燃烧着柴火。有点像童话故事里森林深处的城堡,华贵,但是寂静。

    颜湘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下楼梯,这里的楼梯是复古木色,间距有点窄,下楼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刚下到一楼,就看到蒋先生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在看电视。

    这里的电视颜湘都看不懂,全是洋文,只有卡通频道能看得懂一点。

    颜湘咬了一口苹果,慢吞吞地走到一楼。

    “过来。”蒋荣生叫他的语气感觉总让颜湘觉得很熟悉,像是在叫西蒙。

    西蒙是蒋荣生养的狗,长得凶凶的,偶尔会去蒋荣生那套顶层复式玩。

    虽然长得很凶,毛又长,但是性情很温顺,有时候颜湘在沙发上打游戏睡着了,西蒙会趴在他的肚皮上,让风吹不到颜湘的肚子。

    西蒙被训得太好了,吃饭也不着急,更不会抢,看到蒋荣生拿零食出来,要蒋先生说一声,“过来”,西蒙过去,得到允许以后才会低头吃。

    但是颜湘喂西蒙的时候,也会说,“过来”,西蒙就不会听他的,也不会吃他手里的东西。

    颜湘后来觉得,可能是语气有区别。

    蒋先生的“过来”,声音有点低,吐字沉稳而游刃有余,似乎没有人能违逆。

    颜湘也是,很听话地低头走过去,站在沙发旁边,不敢再吃苹果了,安静地看着蒋先生,用眼神问,怎么了?

    蒋荣生递给他一本画册,皱皱眉,“不要用白纸画画了,没有订成册会乱飞。今天我开会,文件里多夹了一张涂鸦。”

    他说着,把那张用素描的过山车纸张摆到桌面上。

    的确是自己画的。

    颜湘一直在画画,画了很多速写,水彩和动漫过山车,也没有数到底画了多少,莫名其妙跑到蒋先生的工作文件里,还影响了他的工作,这让颜湘很不好意思。

    蒋先生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他们都是华人,能听得懂中文。”

    颜湘默默地捧起素描本,想了想,嘴唇翕张几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温驯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刚刚嘴唇翕张的瞬间,电视上正在播报其他州的枪击新闻,新闻上的现场混乱无比,把颜湘想说的话都隐匿下去。

    如同被投入湖底的一枚微茫石子,连涟漪都没能余响泛滥几圈。

    蒋荣生喝了一口柠檬红茶,看着颜湘,微笑,“你觉得这里的佣人不是很喜欢你?”

    颜湘一愣,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的确,这里的佣人并不是很喜欢他。

    如果是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态度冷漠,眼神冰冷,那也不能计较什么。

    只是这种“不喜欢”是从第二天才开始的。

    这让颜湘反复琢磨,觉得肯定是自己在这里做错了什么,他们才会不喜欢自己。

    颜湘于是问,“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蒋荣生神色淡漠,不徐不疾的低音响起,“并不是你的错。他们一开始以为你是齐思慕。”

    …思慕?

    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很厉害的演员?

    颜湘认识齐思慕,一开始是在学校的见面,后来或多或少地厅到传闻,齐思慕和蒋先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年少情侣。

    他们十几岁就认识,好像在一起过,后来就分手了,缠绕混乱至今,既不能算情侣,也不能算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少在网站上看到,齐思慕的很多电影都是由蒋先生个人投资的,是百分百的资金话事人。

    对了。

    颜湘猛地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那天路过去书房拿水彩的时候,在巨大的书架上匆匆一瞥,好像看到有一张合影,背景是两个穿着美式高中校服的学生。

    下一秒钟,就听见蒋先生淡淡地,“我跟齐思慕高中交往过。当时齐家和我的父亲,大哥都不同意。我们当时非常幼稚,打算所谓的私奔。私奔的终点就是这座别墅。当时这座别墅已经完全属于我。”

    齐思慕提出分手也是在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上。约好到了终点就分手。

    的确是终点。

    “还有那座过山车。”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也眯了眯,脸上始终保持着很温和的微笑,彬彬有礼,

    “是齐思慕一个很天真的幻想,想在海边试着做一座长长的过山车。后来我实现了。”

    “这些,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佣人都知道,所以他们觉得你是mistress ,情妇,第三者,占了齐思慕的东西。这就是理由。”

    颜湘睁大了眼睛。

    却又忽地难受起来。他是一个很自卑,对他人的想法,批评保持高度敏感的人,强迫症也有点严重。

    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友好相处,甚至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喜欢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颜湘喜欢苛责他人,而是他习惯性地保持透明,或者讨好所有人。如果别人不喜欢他,看轻他,颜湘就一定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不然还能是谁的错?佣人们不知道情况,蒋先生跟他的关系是金主与妓,没有义务帮他解释。

    颜湘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啃着苹果。

    当婊/子可以,但是当得这么人尽皆知,每天在别人眼底下晃悠,被人嫌的理由而不自知。

    颜湘心里觉得很难受。

    第 28 章

    颜湘啃着手里的苹果, 一直盯着电视机,静静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有四幅不一样的红绿股票折线图在电视机上跳动着。

    颜湘一直看啊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很久以后, 他才终于放弃了。其实他根本看不懂。

    颜湘把吃剩的苹果核放到了垃圾桶里,洗干净手, 坐在蒋荣生的身边, 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电视机播放着新闻, 蒋荣生很偶尔才抬起半分眼皮扫了一眼, 皱皱眉毛,大部分时间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俄罗斯文集。

    “四天以后。”

    颜湘的肩膀垂下来, 喃喃地,“还要这么久啊。”

    “嗯。”

    从这一晚结束以后,颜湘就很少再呆在一楼的落地窗里画画, 除了吃饭,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二楼的客房,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依旧是画画,发呆,偶尔打电话给妈妈, 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兔子。

    人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 不说话,看不到外面的人,情绪是不知不觉地会越来越低落的。

    就连跟妈妈打电话的时候, 隔着遥远的太平洋, 妈妈也察觉到了颜湘的寂寞, 很小声地问,“多多怎么啦, 不开心是吗。”

    颜湘笑了笑,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却半天画不出什么,说话也很小声,生怕路过的佣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看着素描纸上的一塌糊涂,颜湘忽地愣了。

    什么时候连画画都画不出来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长久地呆在房间里了,画画和做雕塑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又实在不想见人。蒋先生也不会管他,不会帮他解释,从头到尾他都是所谓的第三者。

    颜湘从床上下来,赤着脚,走到露台上,整个太平洋海湾就在面前,海风中夹着咸涩又温暖的气息。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于是颜湘对着电话里的妈妈说,“没有不开心。妈妈。我刚刚是在想,要出去给你买点东西,但是不太认识路,在烦恼应该怎么办呢。”

    妈妈在电话里笑了笑,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讲话很慢,但是很温柔,“以前妈妈不喜欢你给我买东西,有钱你自己留着。但是刚刚听多多的声音,好像真的不太高兴,那你可以多出去走走,记得不要走丢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走丢了都不知道该找谁,知道吗?”

    “嗯,我知道的妈妈,你要注意身体,我很快回去看你。我前两天看到微信,医生说很快就可以动手给你做手术了。”

    妈妈说,“好。我等你。等我身体好了,给多多做点好吃的,我都很久没有给多多做过大餐了。”

    “到时候我帮妈妈。”

    挂了电话以后,颜湘盯着手机,看了一会,才把手机放回兜里。转身,就看见蒋荣生捧着一杯柠檬红茶站在身后,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半晌后,才说,“跟你母亲打电话?”

    颜湘点点头,想起了上次他在车里打电话,蒋先生好像也看了他一眼。

    蒋荣生绝对不是那种眼睛有事没事就盯着别人的人,他很忙,连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都需要考虑经济效益得失比。

    半晌后,蒋荣生声音淡淡地,说,“很少见男孩子这么爱跟母亲撒娇。”

    颜湘感觉耳朵轰了一下,大声说,“我没有撒娇!”

    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噙着很轻的情绪,唇角微微地勾起来,“你气什么。”

    “我也没有生气!”颜湘赤着脚踩在地毯上,靠近了一些蒋荣生。

    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有些人天生气场冷,距离很远也能感受到他的威压。

    而颜湘气质很温和,强调自己情绪的时候,只能通过距离来弥补,靠得近一些,以为别人就会怕他。

    蒋荣生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仿佛嫌他幼稚似的,转口问,“我听到你要出去走走?你认识路么?讲得出英文么?”

    颜湘脸色微赫,又说,“我有手机,而且不会走远。”

    很像个下雨天非要较劲出门散步的小狗。

    蒋荣生伸手揉了一下颜湘的头发,触感非常好,柔软蓬乱,像一团软绵绵的云朵。

    颜湘没法反抗,只能任由他的蒋荣生的手在他的脑袋上乱揉,揉了半天还不算,在最后,蒋荣生还低头,把颜湘按在墙边,亲了很久。

    颜湘一边抑制着不发出声音,一边的意志又被深吻拉扯着,大脑容量过载,眼神逐渐迷离眩晕。

    在最后分开的时候,颜湘的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朦胧的水雾,微微喘着气,又听见蒋荣生在他耳边说,“换衣服。我带你出去。”

    颜湘:“……”

    吻到这个程度他以为下一步是要做/爱了。结果竟然是要出去。

    那点不上不下的欲望被吊住,又强制性地掐停,颜湘站在原地迷茫了好一会,扇了自己两巴掌,才去换衣服。

    第 29 章

    令人高兴的是, 出去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一大堆人跟着。

    这非常好。

    反正他在蒋荣生的面前什么丑态都出过了,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这婊/子当得已经非常习惯,没有什么压力。

    换好衣服下楼, 透过一楼拱形的彩雕玻璃窗, 颜湘就看见蒋先生正站在门外的葡萄架子垂藤前,在夜色里, 他的头微微地下, 指尖夹着一根薄蓝色的香烟,眉间微微蹙着。

    颜湘下楼梯的脚步加快了一点, 绵绵的拖鞋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飞速跑到玄关处,换了马丁靴, 出门。

    听见声音,蒋荣生回过头来,深蓝色的眸色在黑夜里显得尤其浓郁神秘,扫了一眼颜湘。

    蒋荣生的头发重新打理过一次,墨色而富有光泽的头发用发胶抓了两下, 露出了饱满的额头, 鼻梁的弧度尤其立挺而优越,耳边点缀着一颗银色的钻石耳钉。

    蒋荣生其实非常适合梳大背头,因为他的五官深邃立挺, 脸型优越, 完全不需要一点遮掩。

    完整露出来的时候, 才能给予对方最大程度的震撼和压迫。

    他自己可能也知道。

    所以平时有正式场合的时候,总是西装加大背头傍身, 偶尔会戴一副银色细边眼镜,淡淡地盯着你的时候,让人如芒在背。

    浑身的锋芒和气场就紧紧地禁锢在束整的西装三件套当中,看起来禁欲而傲慢,倨傲而优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臣服的气息。

    这是颜湘最为熟悉的蒋先生。

    但是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蒋荣生换了一身衣服,羊绒与法兰绒拼接而成的卡其色飞行员夹克,里面搭配一件剪裁不对称的衬衫。裤子则是窄版修身牛仔裤,性冷淡般哑灰色的暗调,显得内敛而华贵。

    最为特别的是蒋荣生今天踏了一双小牛皮过膝长靴,喑暗的深蓝色色调,完美地包裹着修长,笔直,而有力的一双腿。

    抽烟的时候,手垂在两边,手指轻轻弹着烟灰,带着炽热而渺茫的灰烬便淡淡地飘落着,落在圆润而微微反光的鞋尖。

    确实有点不一样了。

    不再刻意沉敛着气场收束在西装下,显得成熟矜贵,而是换了一个风格,气场全开,锋芒毫无遮掩,用皮革和不规则剪裁拼接搭配,显得有点纨绔风流,浪荡不羁。

    “傻了?过来。”

    蒋荣生揉了一把颜湘的脸,又很像对待玩物似的,扯着他的脸让他的脑袋晃了晃。

    扯得有点痛了,颜湘皱着眉“嘶”了一声,很没用地没敢挣扎。

    等蒋荣生玩够了放开手了,颜湘才跟在他身后,慢慢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颜湘忽然很小声地说,“蒋先生,我小时候去邻居家玩,我妈妈说不能掐小孩儿的脸的。”

    蒋荣生的语气非常轻慢,“嗯,怎么?”

    “掐小孩的脸,他们会控制不住流口水。”

    颜湘只是想让蒋荣生别那么经常掐他的脸,很痛,又不敢直说。

    蒋先生是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

    蒋荣生听懂了,然而伸手,又掐了一把颜湘的脸颊,力度反而还重了一些,手指松开的时候,还留下了淡淡的绯红痕迹。

    蒋荣生的声音低低地,附在颜湘的耳边,透着玩弄,咬字缓慢,“你是小孩儿么。”

    他又直起身子,“你不是啊,你是成年人了。不会流口水的。我想掐就掐。”

    说着,又泛着墨蓝色双眼,笑得很恶劣:“想起来了。每次做/爱结束都要换新的床铺,上面沾的,除了你的眼泪,精/液,肠液,还有你翻着白眼,控制不住,流下的——”

    没等蒋荣生说出口,颜湘已经伸手捂住了蒋荣生的嘴唇,想阻止他说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的,禁止宣/淫。

    在颜湘的覆盖的手掌下,蒋荣生的嘴唇翕张,吐出的气息微微温热,弄得掌心微微酥麻,又有点轻微的痒意。

    蒋荣生垂下墨蓝色的眼眸,注视着颜湘,很轻,很慢地吐出那两个字。

    盖住嘴唇,看不出来是什么。然而嘴唇擦过掌心的皮肤,翕动的痕迹已经很能让人明白。

    颜湘的指尖横在蒋荣生的脸上,边缘处,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跟发病不太一样。

    只是出于纯粹的心脏抽一下,像被软软的猫猫爪子挠了一下。

    不太疼,很温柔,让人心底都生出绵软。

    蒋荣生依旧静静地注视着颜湘。

    他的眼睛实在是很好看,不深不浅的蓝色,如同繁复而灵气贵的珠宝,折射的光华落进他的眼里,便缓缓流动着含蓄晶莹的光泽。

    其中氤氲的光华清晰可见,似蝴蝶翅膀上流淌的透明脉络。

    是艺术的,美的极致。

    颜湘对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一时被蛊惑住,傻傻地昂起头,有些呆了,微微的卷毛在晚风里迷茫地拂动。

    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可爱,没有一点攻击性。

    “像个蠢货。”蒋荣生轻声嗤笑道。他被捂着嘴唇,嘴巴依旧没放过颜湘。

    颜湘没有反驳。

    几秒钟之后,蒋荣生抓起颜湘的指尖,放了下去。

    然后很快地低头,双手捧住颜湘的脸,这次不再是像刚才那样的,掌心与唇的,柔软到有些纯真的碰触。

    蒋荣生吻住了颜湘。

    不像刚才那么天真的来往,两个人在加州公路,高大的棕榈树背后,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口涎交错。

    出门前那点被强行掐停的诞欲,仿佛再次升腾蔓延,从心脏酥麻传遍整个身体。

    颜湘只能抓着蒋荣生的夹克领子,纤细的手腕无助地战栗着,除此以外,他的一切都任人拿捏控制着,欲望也是。

    呼吸也是。

    深吻着,直到颜湘呼吸被剥夺到极限的最后一秒钟之前,蒋荣生松开了怀里的人,低头看他。

    颜湘靠在蒋荣生的肩膀上,仰起头,大口呼吸着。

    因为缺氧,鼻子泛上一层酸涩,雾水朦朦,好像快要哭了。

    蒋荣生一下一下地拍着颜湘的背,嘲笑他,“出息。”

    颜湘没法说话,只能不断地喘息着,脖颈白皙而直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濒死的天鹅。

    蒋荣生笑着说,“别喘了,你像个廉价的婊/子。”

    颜湘的气息一顿,委屈地僵硬着,慢慢地松开了双手,想站直一点。

    蒋荣生再次低头,这次却是轻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脸颊,然后松开了他,淡道,“休息够了?走吧。继续散步。”

    颜湘揉了揉眼睛,跟在蒋荣生的身后,窝囊地低着头。

    两个人沿着别墅的广阔围墙绕出去,行走在海岸边的下坡公路,沿途是高大的棕榈树,在夜色的晚风里沙沙作响,树干上缠绕着不断闪烁的红绿色的小彩灯,路过的很多别墅庭院门前,都摆放着一颗高大的圣诞树,或者驯鹿灯饰,周围堆着各色包装纸包裹起来的礼物盒子。

    路上有美国青年踩着滑板沿着倾斜的马路往下冲,滑板滑轮摩擦过地面,传来巨大响声,其中夹杂着听不懂的语言,颜湘只听清楚了末尾是,“Marry Christmas!”

    原来今天是圣诞节。

    时间过得这么快,马上就要跨过新的一年了。

    走到沙滩上,圣诞节的氛围就更加浓烈,巨型过山车依旧盘旋在海岸边缘,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过山车的钢架上似乎饶了一圈彩灯,整个过山车都在散发着银色的闪闪发亮的光芒,如同流星划过的痕迹一般。

    游乐园门口屹立着两只高大的胡桃夹子卫兵,头上耸立的冬帽换成了红色的圣诞帽。

    抬起眼睛就能看到一颗超级大的圣诞树,上面悬挂着一颗银色的巨大五角星,在缓慢地转动着,每一面都是不一样的Q版圣诞老人和驯鹿,看起来特别可爱,像童话世界一样。

    好像全世界的彩灯都坠落在这片海滩上了一样,到处都在挂着银色的彩灯,像上帝随手洒下的一大包跳动的璀璨的钻石。

    沙滩上人特别多,也很热闹,加州还是有点冷,海风吹过来,冰冷的海水拍在礁石上,很多人手里都会拿着一杯热咖啡。

    整个海滩和游乐场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地蜂蜜味和焦糖味的咖啡,闻起来软融融的。

    连对甜食一般般的颜湘都觉得那股焦香味很好闻,舔了舔嘴巴。

    更不用说家里一堆果酱和蜂蜜,喝柠檬红茶要加两块糖的蒋荣生。

    果然蒋荣生很快买了一杯热可可。杯子也很有圣诞氛围,吸管边缘还点缀着一个姜饼人,小帽子竟然还是可拆卸。

    颜湘看得眼馋,老是用眼睛偷偷瞄着蒋荣生手里的热可可。

    “看什么。”蒋荣生淡道,“出来没带钱包,只买得起一杯。你忍着吧。”

    颜湘:“……”

    这还是第一次见蒋荣生说买不起什么。

    颜湘一直觉得,只要蒋荣生愿意,他可以直接用钱砸出一艘火箭,飞到月亮上,再用中文,英文,俄罗斯语,西班牙语,向地球上的全世界宣布,他已经控制了月亮的运行轨迹,地球上的人不想死的话,全部自杀给他看。

    很有钱,很厉害,但是很神经病。

    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这就是颜湘心里的蒋先生。

    果然,颜湘没有热可可喝,但是也没有求着蒋荣生给他买。

    然而蒋荣生却会回头,扬了扬手里的纸杯子,笑着问,“很馋?”

    颜湘点点头,又说,“我明天也可以来…”

    然而话没说完,蒋荣生便压了过来。嘴唇被湿润的,冰凉的,却带着很醇厚的甜味的嘴唇覆盖了。

    蒋荣生又低头亲了颜湘。

    今天的第三次接吻。

    虽然颜湘没有搞懂为什么蒋荣生会骂他婊子,又会腻不住地亲吻他,但是这不是他的脑袋可以思考的事情。

    沙滩上亲吻的情侣很多,圣诞节的氛围浓郁无比,每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爱河当中,亲吻,手牵手都是很常见的事情。

    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对,最多就是蒋荣生出色的外貌和身高让他更显眼。

    两个人抱着,身高特别合适,仿佛天生一对似的。

    黏腻的氛围严丝合缝,游乐园后的过山车已经变成红绿色,很有圣诞氛围,很多人在幸福地尖叫着,声音直破云霄,可是这也没能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接吻。

    颜湘紧闭双眼,眼睫毛宛如颤抖瑟缩的轻羽,始终没有反抗,任由蒋荣生亲吻着。

    一个漫长的,热可可味道的吻。

    吻完以后,蒋荣生用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颜湘,“还馋吗?”

    颜湘伸出舌尖,舔一下嘴角,点点头,眉间痣显得温润而可爱。

    “更馋了。”

    明天我一定要带钱包来买。

    第 30 章

    越临近十二点, 沙滩上的人就越多,连颜湘都感觉到有些奇怪,跟蒋荣生挤在有些熙攘的人群里, 颜湘大声问,“为什么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蒋荣生微微皱着眉头, 把手里的热可可一饮而尽, 低声道,“午夜十二点会放烟花。”

    “烟花?在这片海滩上吗?”

    “嗯。”

    颜湘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 心头微动, 悄悄掀起眼尾,小声商量道, “那我们可以留到十二点吗?”

    他心里没什么把握,因为蒋先生是个喜欢安静,对空间的广阔程度要求很高的人。

    他未必会为了烟花, 挤在人群里,一直等到十二点。

    果然,蒋荣生作出了否定的答案,摇摇头,态度很有些冷漠。

    颜湘有些伤心。

    眼尾很有些哀伤地垂下来, 鼻子皱了皱, 如果他是一只兔子的话,现在耳朵大概已经耷拉了下来,无精打采的。

    颜湘是这样的, 再大的事情他都坚忍着, 只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表现出自己的难过。

    生活太苦, 这样也算是捍卫自己拥有难过的权利。

    他伤心的情绪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蒋荣生跟他并排走着, 忽地扣住颜湘下颌线,说道,“很失望?”

    颜湘笑了笑,点头,“北城禁燃好多年了,我只在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跟…跟邻居的小朋友一起玩过烟花。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了。”

    蒋荣生低头看他,墨蓝色的眼睛很沉,宛如月色下的地中海,静默着,没再说话。

    两个人穿过了拥挤的潮流,是要往回走的路。

    片刻后,蒋荣生忽然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嗓音似乎含着无奈地,“你恐高吗?”

    颜湘摇头,不明白蒋荣生的意思。

    几秒钟之后,颜湘又后悔了,他该说恐高的,也许蒋先生又想出了什么法子折磨他。

    不对,他要是说自己恐高了,只会更如了蒋先生的意思。

    反正说与不说,结局都是全看蒋先生的心情。

    这并不是颜湘的敏感与杞人忧天,只是跟蒋先生相处了这么久,他总该有一些自觉的。

    噩梦般的命运总是降落在意想不到的下一个瞬间。

    颜湘安静地等着今天自己的命运,然而蒋荣生没有让他做不情愿作的事情,也有让他跪下。

    而是带着他穿过了那两个高大的胡桃夹子卫兵,进了游乐园,然后坐在一间奢华的休息室里,直到,还有十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

    然后蒋荣生带着他,一步一步地爬上过山车的楼梯,坐进了那辆高大的过山车的第一排。

    一整架过山车里面只有他们。

    颜湘的眼睛垂下,往左边看,是沉浸在幸福圣诞季里,灯光璀璨的圣诞旧金山,往右边看,是深蓝色的太平洋。颜色很像蒋先生眼睛的颜色。

    颜湘有点紧张,他现在至少离地面有好几百米,或者一千米,在茫茫的空中,他的呼吸都有些颤抖,双手只能紧紧地刷着挡在胸前的马甲式围栏,钢铁的冰冷让它的指尖微微发抖。

    “十,九,八,……”

    蒋荣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咬字缓慢,像心脏跳动的节奏一般,沉沉地,一下,一下。

    过山车沿着挂着银色小灯的垂直轨道,慢慢地网上攀爬着,距离地面越来越远。

    “五,四,三……”

    “二,一……”颜湘也轻声道——

    过山车已经到达了顶点。

    一还没念出来,结果下一秒钟,过山车就垂直往下掉,心脏瞬间传来失重般带来的窒息感,眼泪也飚了出来,泪珠在空气中几乎垂直洒落。

    耳朵传来漫长的鸣叫声,意志也有些模糊,很像某些时刻,不上不下,将达未达,脑海中完全一片空白。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过山车在空中完成了一个漂亮而流畅的垂直向右三分之二旋转,然后再次缓缓地沿着七十多米的缓坡爬升。

    颜湘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耳朵里除了钢铁声,海风的声音,还有蒋先生的呼吸声,让颜湘有了一些安定感,至少不是他一个人在空中。

    当过山车沿着钢铁轨道往上蜿蜒,发出“咔咔咔”的声音的时候,蒋荣生忽然叫了一声颜湘的名字。

    “颜湘。”

    在距离天空很近的地方,风尤其凌厉。

    于是蒋荣生的声音就显得很轻,像月亮对潮汐温柔的吸引,反复翻涌着,卷动着莫名的情绪。

    “睁开眼睛,抬起头。”蒋荣生说。

    颜湘已经被训练习惯了,刚刚还因为害怕而仅仅闭上的双眼,现在听到蒋荣生的指令便下意识地睁开,头也微微昂起来。

    然后就看了距离自己很亮很亮的月亮。

    颜湘俊秀的眼底噙着几分茫然,和渐渐升起的惊异。他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蒋先生,又转头,呆呆地看着眼前巨大的月亮。

    过山车一点一点地往上爬,自己就离月亮越来越近,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

    整片深蓝色的天空成为了夹在画架上的麻质画布,平整地摊开,完整地展露在自己的面前。

    鼻子轻轻嗅着,似乎可以闻到云朵像棉花糖一样的味道,每一颗星星的痕迹都清晰可见。

    颜湘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在那么多星星里寻找,看哪一颗是哥哥。

    星星不断闪烁,颜湘与它们对视着。刚才因为急速下坠涌出的泪光,此刻在星光的照耀下,也微微地发亮。

    如果在地面上的人抬起头往天上看,看到宛如小小的流星划过的痕迹,那是颜湘闪烁的,晶莹的泪痕。

    明明是很幸福的时刻。

    可是就是因为实在是太美好了,总有些不安似的,感觉莫名做了小偷,偷了命运偶然间从指头缝里漏掉的,名为“幸福”的东西。

    当过山车攀爬至最高顶点的时候,颜湘有些紧张,瞪大了眼睛,等着下一秒钟的坠落。

    颜湘的手指冰凉,放在车的扶手上,不小心碰到了蒋先生的指尖。

    只有几秒钟的接触。

    不同于他的瑟缩战栗。

    蒋先生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气息,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脏正在蓬勃地运动着,氤氲着无限野蛮和旺盛的情感。

    颜湘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收起来,就在下一秒钟,过山车再次直直地往下坠,然后反复旋绕翻转。

    这次颜湘睁大了眼睛,月亮有时候在他脚下,有时候在他面前,有时候呼啸而过,落在他的身后。

    在无依无靠的空中,颜湘的手再次不经意间碰到了蒋荣生的手。

    然而忘记是谁先牵起来的,在轰隆而过的盛大声响中,两个人不知不觉中十指紧扣起来,互相分享着疯狂又失控的心跳。

    蒋荣生的手掌很大,又温热,牢牢地包裹着颜湘有些纤细,有些薄薄的茧子的双手,一直交缠着,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尖叫,很安静。

    月亮明明在天上,可是好像是他们一起牵着手坠入了剔透的,盛大的,梦幻般的琉璃般的月亮。

    蒋荣生说过能看到烟花。

    颜湘没有忘记。

    在午夜十二点钟到来之时,在齐声高唱的圣诞颂里,普鲁士蓝的夜色里绽放开流光溢彩的焰彩。

    当真是银花火树不夜城,宛如华贵的凤凰拖拽着绚烂的尾羽从天际的边缘掠过,留下一大片斑斓破碎的细碎光羽,将整个天空照亮,涂抹上绚烂的彩色光芒。

    人们常常感叹烟花总是只有一瞬间的光华,此后便落于永恒的寂静。

    可是坐在高速疯狂旋转的过山车上看烟花,便根本来不及看到烟花熄灭的那一瞬间,过山车便转向了下一个弯道,永远在往前,能看的就永远只有绽放的那一瞬间,眼睛里永远是亮的。

    如同一场穷奢极欲,金迷纸醉的末日逃亡,不必担心寂寞黑暗的明日,一直无休止地往前就好了,疯狂,绚烂,繁华,餍足,淋漓。

    他们手指相交,他们心脏共振,就这么一直到永恒的末日。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前面是温柔的月亮,后面是盛大的烟花。

    没有再比这更像梦的时刻。

    最后从过山车下来时候,颜湘和蒋荣生交叠着双手,藏在卖冰淇凌车后面,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吻得很轻,很温柔,嘴唇磨蹭着,吮吸着,偶尔溢出几声错乱的,又绵软的呼吸。

    分开的时候,颜湘的心脏还是在砰砰跳,半张脸藏在隐匿的黑暗里,微微喘着气,脸颊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莹润的胭脂。

    蒋荣生站在颜湘的身边,很轻地笑起来。那么冷艳成熟的一张混血儿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竟然弯弯的,唇角的弧度轻轻地往上翘,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显得温柔起来。

    他没有再吻颜湘,而是用微热的手指摩挲着颜湘的下巴,脸颊,耳垂,调情似的,又没有再次低头亲吻的动作。

    等到颜湘好不容易缓过气了,两个人牵着手从冰淇凌车后面走出来,继续沿着太平洋沿岸散步。

    烟花依旧一簇一簇地在天空中绽放着,颜湘偶尔会抬头往上看,却不像刚才那样执着了。

    蒋先生虽然很神经病,但是仿佛拥有魔杖一般,轻而易举地挥一挥那根细长的魔杖,就能展露出惊奇的,华丽的场景,总是让他大吃一惊。

    海风又温柔下来,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路过一辆开放式的红绿色的小车子的时候,那里旁边摆放着圣诞老人充气卡通形象,旁边摆着两张小桌子,有很多小朋友在写明信片,许下无数天真的愿望,想要圣诞老人来实现他们的可爱的愿望。

    颜湘忽然心头微动,抬眼望着蒋先生,没说话。

    “想写?”蒋荣生问。

    颜湘点点头。

    蒋荣生从夹克里掏出一沓细碎的绿色纸币,数了数,抽了两张给颜湘,说,“买两张。我也要写。”

    颜湘拿了钱,用很不流利的英文,腼腆地朝着大胡子爷爷要了两张明信片,然后跑回蒋荣生的身边,递了一张给他。

    蒋荣生低头接过,慵懒地笑了笑。

    颜湘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卡片,摊开,掏出一支从老板那拿来的黑色签字笔,在上面很端正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一,妈妈身体健康;二,能无忧无虑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开心,幸福愉快。”

    写完以后,颜湘吹干了墨迹,耐心地等着蒋荣生写。

    他又有些好奇,偷偷地用余光去看蒋先生能有什么愿望呢。

    他几乎已经无所不能。

    结果蒋荣生几笔就写完了,写完之后大大方方地摊开颜湘看。

    在远处的彩灯照耀下,蒋荣生锋利的笔迹清晰可见,带着隐隐的锋芒。

    他曾经见过三次蒋荣生的字,第一次是协议签名,第二次是美术馆里他的作品铭牌撰写,第三次是今夜。

    上面写着:颜湘搬进蒋宅。

    颜湘愣了一愣,抬起眼,看着蒋先生。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一双墨蓝色的眼睛,看不清情绪,嘴角却很温和地笑着。

    蒋荣生把明信片交到颜湘的手里,“拿去填地址吧,小圣诞老人。地址就填蒋宅,中国北城市静河区长宁街道1号,蒋家大宅。记得住么?”

    颜湘讷讷地点点头,依着蒋荣生的话填了在上面填了地址,和邮政编号,北城市的邮政编号他是知道的。

    填完以后,把两张明信片交给大胡子爷,眉眼很是温和地说,“谢谢。”

    可是不知道怎么地,也许是硬纸片的边缘太锋利了。

    把愿望交出去的那一瞬间,颜湘的指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明的刺疼。

    于是,在雪白的明信片上,留下了一抹触目惊心的鲜红,不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