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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如何制造一个恐怖游戏

    费奥多尔沉思着看着面前那只把自己塞到了家具下面的软体生物, 有一种大人正在欺负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的错觉。

    以后可以多尝试着诈一诈。毕竟对方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心理波动,随随便便就能看出来它到底要干什么。

    “我感觉你正在考虑某些什么很不人道的想法。”X小姐在他的耳边嘀咕道。

    费奥多尔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觉得人道主义应该暂时还没有把这种生物纳入范围。而且X小姐你应该也没有资格说我。”

    “我可不会故意这么吓唬精神病患者。”

    少女打了个哈欠,表情认真地说道:“一般情况下, 我姑且还是可以算是一个有着正确价值观的好人的。”

    费奥多尔只是笑了笑。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位算是他们半个上司的少女道德水准其实也高不到哪里去。除了对自己在乎的人表现得异常关心,其余的人类或者非人类, 她的态度更倾向于一视同仁的漠然。

    也许这种人不会主动伤害他者, 但到了有必要牺牲他们的时候, 她大概也只是会轻飘飘地感慨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继续这么做。

    躺在软垫上面, 正拿着游戏机在看的太宰治侧过头, 看了眼费奥多尔,重新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躺着的姿势。

    “X小姐把你们交谈的内容告诉我了。”

    他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费奥多尔轻轻地摇了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到底是它经历了很多次末日, 还是这个世界经历了很多次。”

    “里面可以推敲的地方很多,但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了, 这次的狂欢节可能会成为一件真正大事的帷幕。”

    “我又想到这个问题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进来的时间都那么巧?”

    太宰治呼出一口气, 认真地问道。

    “不……说不定这次不是碰巧。”

    X小姐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轻声说道。

    她伸手从倒扣的玻璃罩子里面倒出了好几枚骰子,指尖扣住光滑的表面, 握在掌心中:

    说起来也有趣, 这些在“可能性”的神明权柄影响下形成的特殊物件, 几乎是无一例外地都在现实世界以骰子的形态存在着。

    伊尼那家伙是不是特别喜欢骰子?可祂的象征物是各种各样的动物……

    她瞥了一眼这些骰子,忍不住想到, 然后两只手合拢在一起, 互相握紧。

    在手掌握住时, 骰子最上方的数字是6。

    过了几秒后,少女重新摊开掌心, 琥珀色眼睛中倒映的骰子无一例外地变成了一个近似于球体的形状,在最上方则是整整齐齐地显示着同一个数字。

    100。

    X小姐盯着这个数字看了一会儿,目光似乎带有那么一点威胁的意味。但这次,这些骰子表现得都异常固执,在她的掌心中一点动弹的意味都没有。

    但这样反而让她确定了什么。

    “知道《一千零一夜》吗?”她问。

    太宰治和费奥多尔都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

    X小姐那里传来手指敲击桌面的声音,嗓音带着斟酌与沉吟的味道:“和《一千零一夜》一样,它由无数的故事连缀起来,在一次伟大的远征结束后飞快地补充上另一个……灾难与面对灾难的勇者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就算是你们不在这个时间点,在别的时间点差不多也会遇到差不多的东西。”

    少女挪了挪边上的话筒,把手指埋在法格斯柔软的身体里面,叹了一口气:“我想,我们大概是误入了这样的一个故事。”

    这倒是一个很新奇的说法。

    费奥多尔还没有从这个方向上面思考过。他毕竟之前没有过多少和这些神秘学界稀奇古怪的东西打交道的经验。还有一点就是,这个推论看上去合理,但实际上缺乏证据。

    “怎么判断出来的?”

    “你可以理解为,我利用你们传递过来的信息给那个世界算了一卦?”

    X小姐把骰子“哗啦”丢回了玻璃罩子里,皱眉研究着怎么把玻璃罩重新严丝合缝地扣紧:

    “就是问问这个世界有哪些比较安全的时期段。结果它们很不客气地告诉我,这里从头危险到了结尾。差不多就和网游一样,今天版本是异族入侵,明天更新到了瘟疫爆发,后天3.0就升级成了邪神降临。没一个安生的时候。”

    “而且那位的权柄里也包括了艺术,把这个世界制作成一本永不完结的冒险小说似乎也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终于扣上了。”

    她松了口气,满意地坐回位置上。

    “简而言之,和我们的关系不大。”

    “听起来很有道理。”

    太宰治摸了摸下巴,然后看向了某个还在家具底下阴暗蠕动的东西:“所以这次的勇者就是它,确定不会带着整个世界一起bad end吗?”

    不是他瞧不起这种单细胞始祖级别的生物,而是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生物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而距离狂欢节的结束也没有几天。

    “说不定就是坏结局。”

    费奥多尔突然开口道:“它已经经历过许多次末日了,不是吗?”

    “只要错误了就这么不停地循环下去,直到找到解决的办法为止。一个故事需要讲述的只是一个失败了无数次的‘勇者’最后带领大家战胜了末日的故事,之前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在失败中毁灭的世界都并不重要。”

    俄罗斯人的声音平静:“我们所在的,说不定就是一个作为背景板,在勇者故事中被一笔带过的‘失败的世界’。”

    这大概就是最有可能的发展了。

    “那听上去还真是意外地沉重。”

    太宰治随口感慨了一声,看上去对这个世界的命运不怎么在乎,重新看向了游戏机:

    “不过既然有可以拯救这次灾难的勇者在,我们还是拿完东西就走吧,就不给亲爱的勇者先生添麻烦了。”

    在游戏机里面,江户川乱步和涩泽龙彦也把游戏机的机制重新调整好了,只是还在商量着天空到底要改成什么颜色。

    最后江户川乱步“力排众议”地把柠檬黄色与紫罗兰色刷了上去,还用上了粉紫色与相当多的海蓝,心满意足地欣赏起了自己的作品。

    气泡冒了出来:“是不是很棒?”

    涩泽龙彦默默地转过头。

    他的头顶上的气泡是特别敷衍的“喵”。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是把这个游戏机里面的内容重新加工好了。虽然这里面大部分应该可以算是涩泽龙彦的功劳,但江户川乱步也在做出了不可否认的巨大贡献。

    毕竟他也不是完全去郊游的,而且在这种关卡设计上,乱步表现得意外地有天赋。

    虽然并不像平行时空的自己那样,是一个著名的侦探小说家,但他的确在设计谜题与文案上做得非常棒,让涩泽龙彦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美术设计。

    “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棒!”

    乱步刚从游戏机里面借助视觉错觉钻出来,就特别兴奋地开口道:“我感觉我设计的游戏比原来的要有趣多了。原来通过正反世界互相颠倒的机制来回穿越,以此来通过关卡的设计一点都没有创意,只是单纯地增加难度而已。一点都没有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跳跃有意思。”

    涩泽龙彦在边上赞同地动了动耳朵:“原来的美术设计也很单调,隐藏关卡只是比正常关卡多了一层滤镜而已。我把内容换成绘本的风格,增加了一些精致的粗粝感与人工质感,与故事背景统一,增强了和之前关卡的区分度。现在看上去顺眼多了。”

    嗯,精致的粗粝感。

    太宰治想到了他们忙活的内容,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词汇用在这里还挺形象的。

    “有办法发现是我们动了手脚吗?”他问道。

    “我只能保证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涩泽龙彦用自信的语气说道:“我是特意模仿咪姆的繁殖行为,创造出了一个与之类似的信息病毒。”

    “在初期,它会以游戏内的原始数据作为资粮繁衍,复制自己,直到足够把内部的信息完整表达出来,然后就会开启自毁程序,留下承载着新信息的尸体,但不具备繁衍和扩张能力。”

    “就算是查,他们也能找到太多的可疑对象了。X之前也说过,这个世界的咪姆组群相当庞大,不至于怀疑到我们这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外来者的身上。”

    发现这件事情牵扯不到他们身上后,费奥多尔的关注点显而易见地偏离了。

    他看着白猫:“你还会制造电子病毒?”

    涩泽龙彦沉默了两秒。

    “这里可以直接进入电子信息世界。”

    他说道:“所以不需要制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电子病毒,只需要制造一个病毒,然后带到电子世界里放生就可以了。”

    “唉。”

    X小姐托着脸颊,配合地叹了口气:“赛博神秘学家会梦到电子蛊虫吗?”

    赛博神秘学家会不会梦到不知道,但估计今天玩到游戏的家伙都要睡不着觉了。

    一般来讲,寻找金橡枝的活动在正式开启后会持续大概一周左右。也就是一直到狂欢节的当天,往往才有获胜者能够在重重线索与重重困难之中寻找到藏在城市中的金橡枝。但江户川乱步第二天就找到了。

    这种“遥遥领先”的进度基本上已经注定,所有的参赛者这个时候还没有进入藏有重要道具的隐藏关卡,只能看到被地球人类与猫魔改后的结果。

    “这波啊,是打响了地球文化入侵其他时间线的第一枪。”

    宵行凑过来看了眼,捧着自己的杯子:“不过我比较喜欢策略游戏。”

    “什么?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那种二次元抽卡手游——好吧,开玩笑的。”

    X小姐抬眉,先假模假样地抬高声音,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可惜因为太浮夸,自己就没有绷住,没几秒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辈子都不抽卡了,呜。”

    抽卡沉底的法格斯“咕噜咕噜”地吐着怨气泡泡,这么抱怨道。那对红色的眼睛半眯着,整个都显得很萎靡。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种闯关解谜类的,上一次玩这种游戏还是在上一次。”

    X小姐笑着揉了揉这个被抽卡伤透了心的倒霉同事,从对方的身上“嘎巴”扯下一截触手,直接塞到嘴里嚼了嚼,含糊不清地说道:“看得我都想好找个游戏玩了……宵行,要不我们开一局群星去烧玻璃?”

    法格斯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触手断掉的部位,重新在那个位置生长出了一根,然后用谴责地目光看着X小姐——然后它刚长出来的触手就被宵行顺手拔走吃掉了。

    “不行。”

    宵行懒懒说道:“我不和p社战犯为伍。”

    X小姐耸耸肩。

    “真没情趣。”她说。

    在屏幕上,这个世界的天空有一种忧郁而透明的美,从地砖缝隙里面不动神色地流淌出来,一直漫过人类小腿的位置,里面有白云般的絮状物在其中雍容地游动。

    在其中穿行的生物拨动有实质的天空,荡漾出水纹和波浪似的纹路。

    称呼自己为“尤克里里”的女孩撑着自己的下巴,昏昏欲睡地听着天空中苍白“雪花”落下的声音。那些东西有着单薄的翅膀,类似于一张张被折叠起来的纸,从纸飞机到千纸鹤,还有一些难以描述像是什么的东西。

    它们下降的声音窸窸窣窣,带来一种昏昏欲睡的温柔感。像是大雪,像是灰烬,像是已经被焚烧得一干二净的纸钱。

    “每到这样的日子就好安静啊。”

    她晃了晃脑袋:“喂,贝斯。我这几天是不是可以休息休息了?我们现在只要等着,等着就可以了……对吧?”

    “嗯。”

    贝斯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女孩,微微地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游戏机递了过去:“要不要玩游戏放松一下?这是我在路上捡的,看样子没人要,你拿着吧?”

    尤克里里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

    “连游戏机都要捡,看上去好狼狈啊。”她盘着腿抱怨道,但还是伸出手接过了游戏机,听着贝斯在边上讲解操作技巧,胡乱地开始按按钮。

    里面的Q版人物跳来跳去,在正反世界之间来回翻转,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踩着一个半空中的透明阶梯跳到了屏幕外面。

    看着上面黑屏后切换的画面,尤克里里的眼神从惊讶逐渐转变成了疑惑。

    “哈?这是什么情况?”她晃了晃手机,朝边上的人询问道。

    前面精致的现实风格到了这里变成了带着古怪哥特黑暗风味的绘本风,但偏偏又搭配上了极其鲜亮明媚的颜色与古典艺术的精致细腻,看上去有一种古怪的不适感。

    肚子下面长着巨大独眼与嘴巴的鲸鱼,背上的腐烂窟窿里有着许多生物的苍白四肢伸出来,在风中无力地晃动;生长满彩色粘液菌丛的阶梯平台;组成了美丽繁复的彩绘玻璃的蜘蛛网上面钓死着蜘蛛的脖颈。

    一只猫头蛇身的大理石雕塑在蜘蛛网后面沉默着,巨大的金色独眼直勾勾地看着游戏角色,构成了新场景里面的光源。

    很诡异很精美,但就像是被拙劣的画家画出来的一样。勾线没有粗细,甚至还能看出明显的手抖,场景也能看出明显的颜料肌理。

    尤克里里狠狠地皱眉了。

    “这玩意是用来休闲的?”她再一次问道,“你确定?这真的不是恐怖游戏吗?”

    第142章 异世界游戏记事

    “这种画风的转变也太抽象了吧?还有, 这个游戏是地球人创造的吗,我好像看到猫这种生物了啊!”

    尤克里里拿着游戏机,忍不住吐槽道, 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屏幕。

    “而且风格也好复古。”她看了看,“很少看到这种粗糙得浑然天成的绘本风格了。”

    这个世界的游戏机和21世纪的掌上游戏机大致相似,用肢体操纵着悬浮球按柄进行操作, 但在某些地方有着微妙的不同。

    比如说这里的游戏机基本上经过了极大的简化, 很多复杂的操作都只需要简单的挪动肢体就可以完成——这是为了让某些不太方便的种族也可以感受到游戏的快乐。

    再比如说这里的游戏机屏幕不是一个简单的平面, 而是一个里面呈现着游戏场景的悬浮透明方块,玩家可以调整方块的角度旋转或者放缩, 来方便自己从各种视角观察。

    当然, 这个立体屏幕也可以被切换成平面的光幕。在这种细节上,这个包罗众多种族的文明的产物显得异常体贴。据说里面还有专门为那些通过声波而不是光认识世界的种族设定的游戏屏幕呈现方式——但尤克里里也没见识过就是了。

    边上的贝斯也好奇地看着, 显然没有想到游戏内部还镶嵌了一个这样的隐藏关卡:“你走两步试试?”

    尤克里里迟疑着让角色走两步,但采用的是往回走的方式, 然后发现她大概是没有办法从这个场景里面临阵脱逃了, 于是只好开始探索起周围的环境。

    除了那只巨大的、身上的窟窿里有着许多死尸肢体的古怪肉色猫咪之外,画面里还有许多引人注目的地方。

    比如说那个由猫和鱼两种动物扭曲成的怪异独眼雕像。

    角色穿过路上的蜘蛛网,网上的彩绘玻璃互相碰撞与摇晃, 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声音, 与此同时, 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眼球标志。

    尤克里里按了一下确认键,看着屏幕上有一段文字浮现出来:

    “蜘蛛在她们绝望的目光中结网。”

    “还挺诗意。”她说, 带着角色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 这位来自未来的穿越者一边自顾自地朝着身边的人输出着自己脑子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观点。

    “有的时候我也挺好奇的。”

    她说:“这个世界虽然和我们的世界一点也不相像, 但很多地球上的生物在这里也是存在着的,从蜘蛛到猫到鱼, 都是这样。”

    “说不定我们的世界和这个在最初都是一样的。只是后来走的方向不同。”

    “那这个世界得多倒霉才会变成这样。”

    尤克里里用一只手操作者操作着对方登上台阶,这么感慨道:“又多得幸运,才能保留那么一点似是而非的东西?”

    在有些苍凉遥远的电子合成音乐中,Q版的角色走到了雕像前,抬头看着这个巨大的雕像,雕像的金色眼球也随着角色的移动而转动,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探查。

    同样高深莫测的一句话:

    “鱼来自于海,就像是猫来自于那颗卫星。”

    尤克里里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抬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出名的卫星吗?我们的世界上好像都没有。”

    “我们世界的木卫三也算是出名吧,毕竟它是太阳系最大的卫星。”

    贝斯随口说道,然后托着下巴,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玩个游戏都能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女孩,“所以你能不能专心玩游戏?”

    “切。”她摇了摇头,盘腿坐着,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这就是你这个老古董不懂了,游戏就应该讨论着玩才有意思……”

    她又点了次探查,这次出现的是新的信息:

    “就像是那颗卫星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个世界一样,它也在注视着你。”

    “前进吧。”

    下方出现了一则提示:[你已得到了祂的注视。在这片大地上,你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原来不继续对话的话,这雕像就不会给你解锁地图吗……

    尤克里里在心里悄悄地庆幸了一下自己的明智之举,然后朝着前方走去。就像是文本框里面的介绍一样,那个雕像始终在注视着她,金色的眼睛伴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把尤克里里看得有点发毛。

    前面的路上有着和正常关卡类似的阻碍,让你不得不选择正确的路线,并且把握好每一次起跳蓄力的时间与分寸才能过关,中间还有各种机制的麻烦小怪拦路。

    只不过本来正常阻隔道路的河流变成了红宝石色的湖泊,折纸做成的树木上挂满了哭着笑着的各个种族的破旧布娃娃,周围的蝴蝶看上去就像是被烧焦的纸,朝着上方一往无前地飞去。

    在一个个供以跳跃前进的平台上,美到虚假的花开灿烂,色若琉璃。唯一苍白的只有屏幕上方垂挂下的纺锤状物品。

    它们像蚕茧、也像蝶蛹,在角色经过的时候摇摇晃晃,传来音乐盒滴滴答答的幽凉声音。

    走了一会儿,角色在一个长满了黄金与宝石的地下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纸条,还有一个看上去像是怀表的圆盘。

    圆盘上面有一根指针,但上面没有清晰的刻度,只有三个区间互相间隔。

    纸条上是通用语写成的字迹:

    “代表过去的永远缅怀过去,代表未来的已然没有未来,代表现在的不知晓自己为何还活在现在。他们处于同一个时刻表上,但彼此却再也没有办法互相触碰。”

    同样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然而尤克里里眨了眨眼睛,有些明悟地看着浮现在画面上的另一个操作按钮,另一只手试着操纵着把指针向左边拨去。

    原有的画面褪去,出现的是和正常关卡一样漂亮而又精致的现实风格,好像之前进入隐藏关卡游玩的过程都是一场梦,甚至连关卡的地图都出现了变化:所处的地道变成了一个山谷,里面盛开着真正生机勃勃的鲜花。

    有鸟雀的声音很欢快地鸣叫着。

    “我喜欢这个创意。”

    尤克里里的脸上浮现出很灿烂的笑容,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身边的大人:“虽然在我们的那个时代里,这样的游戏也不少了,但这个也很有意思。”

    “所以说,你们那个时代真的很好。”

    男人把视线从窗外的“大雪”上收回,看着正在变化的画面,微笑着说道:“这样的未来听起来就让人羡慕。”

    尤克里里好奇地歪了下脑袋,手中继续操纵着游戏,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来自20世纪,那你们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的?我还没有学到这方面的历史内容呢。”

    她对历史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长辈们和幽灵们给她讲述的故事和传说,那些神秘学领域里不朽的传奇。在那个时代里,她还没有到真正接触常人历史的年纪,就因为意外莫名地来到了这样的世界。

    “我们?”

    贝斯想了想,然后笑起来,笑的样子有点微妙的叹息和释然:“战争,瘟疫,战争——这么一想倒也没有什么可讲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经历了这样糟糕的一切之后,人类依然有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未来。

    尤克里里“哦”了一声,圆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一股近乎天真的稚气,但却不再说话了。

    作为德鲁伊的思维方式让她对这些事件背后的死亡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她还是敏锐地体察到了这种叙事背后隐藏的情绪。

    一种麻木的、但仍然活生生的痛苦。

    她低头继续玩游戏,带着屏幕上的小人不断地穿梭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利用不同时代地形的变化与痕迹,拼凑出这个隐藏关卡里的支离破碎的剧情,然后被不断从空中倾泻而下的苍蓝色海水追逐。

    巨大的雕像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角色,目光遥远而又漫长。

    “说起来,你这个看上去还挺高端的游戏机到底是从哪里捡到的?”

    “迷路了,在一个小隔间里面找到了这个。我就当没人要捡回来了。”

    “喂喂,你这叫做偷窃吧……”

    “我还以为这是那个寻找金橡枝的活动里面的题目呢。你知道的,每年的这个时候,这座城市隐秘的角落多出了什么突兀的东西,基本上都会被人一扫而空。”

    “不要用这种话掩盖你偷窃的事实啦!要不等我玩完之后,我们悄悄地把这个东西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虽然我是没有什么意见,但你都没有考虑过我也想要玩一遍吗?”

    “按照我刚刚编出来的胡说八道的理论,云玩家也是玩家哦。”

    女孩振振有词地说道,接着语气就稍微地软了下来:“我们还是玩完赶紧还过去,不要让失主着急比较好。”

    明明之前还没有这么在意来着,结果道德水平竟然突兀地提高了……

    贝斯默默地想着,最后终于找到了她态度突然这么转变的理由:就像是一个饥饿且贫穷的人从路边捡走了一块面包,正打算理直气壮地吃几口时,发现里面竟然藏了一百美元。本来心安理得的状态也会变成惴惴不安。

    男人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得到了对方不满的小豹子一样的龇牙咧嘴。他也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然后笑起来。

    说到底,面前的这家伙还是小孩子呢。

    “你现在大概明白剧情了吗?”他问。

    尤克里里重新低下头,专注地看着画面,整理着一路而来看到的各种细节与线索,用一种专业的游戏评论人的语气说道:

    “嗯,现在的时间点大概处于一场世界末日之后。我们看到的其实应该全部都是尸体,死者变异成的怪物,亡者的魂灵。但游戏里使用了怪诞的童话滤镜,把本来具有强烈冲击力的血腥画面转化成了一种荒诞与微妙的哥特式恐惧。”

    “造成末日的大概就是从上而降的潮水,它们现在也依旧在追逐着生者。从过去到现在,就像是命运紧追不舍的脚步……跳跃到不同的时间点也只能稍微延缓它前来的时间。”

    她其实很喜欢里面和潮水的追逐战。在不同时空跳跃和切换,适应里面不同的地图特色与地形,躲避前方的各种障碍,一点也不停止地朝着前方奔跑而去。

    和之前回到过去,以此通过产生的连锁反应来改变未来部分场景的操作相似,充斥着一种奇瑰而浪漫的想象。

    最后角色跑到了悬崖边,在回头看了一眼汹涌而来的潮水后,毅然决然地跳跃下去。

    尤克里里在这个过程中切换了好几下,发现不管是到了哪个时间点,最后的位置都是悬崖。

    直到最后切到未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悬崖底下亮起了白光。

    天空在悬崖的下方。

    它们组成了地壳之下冰凉的地幔,一个金黄色的球体在漆黑如墨的天空深处,安安静静地看着跳下来的人。它沐浴着光辉,辉煌神圣,在这个所有都有点诡异的童话绘本风格的世界里,它正常得有点可怕。

    白色的光芒蔓延——它们覆盖了整个世界,于是所有童话般鲜亮动人的颜色全部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潦草至极的线稿和白纸单调的白。后面的那个雕像消失了,只剩下空中那个同样失去了自身色彩的眼睛。

    纤细的黑色线条勾勒出事物的轮廓,在很多地方反复地描绘,笔触狂躁,就像是在压抑着内心的某些情绪。

    本来相当正常的球体裂开一个巨大的眼睛。

    同样失去了色彩的角色掉到了球体上,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胡乱抖动的繁杂线条。

    气泡冒出来,气泡里的字迹也是抖动的:

    “发生什么了?”

    代表探查的眼球符号冒出来。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确认了一下。

    “你看到祂了。”一行字浮现出来,颤抖着,巨大地覆盖在屏幕上。

    尤克里里皱眉,又按了一下。

    更多更多的句子冒出来,它们面目狰狞地占据了整个画面,扭曲的字形爬满彼此,蠕动的眼珠在字迹间窥视,那些语句同样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

    “你看到祂了。”它们说。

    女孩的呼吸稍微停了一下。

    在那一刻,眼珠所看着的对象已经不是她正在操控的角色。

    是她。

    贝斯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他沉默不语地站在尤克里里的身边,帮她再次按下——这些话语全部都崩散为蠕动的黑色丝线,像是绦虫那样挣扎着,落入角色的手中。

    “请结束这一切。”游戏提示道。

    尤克里里用力地甩了甩脑袋,发现她现在的操作栏重新回到了最初,甚至连移动都没有办法,只能按下确认,听从着游戏的旨意走完最后一个流程。

    男人的手指带着她平稳地按下“确认”。

    那些黑线一节节地组成了绳子,它们把下面的那个不知道是眼球还是星球的东西束缚住。

    角色似乎朝着屏幕外面望了望,然后在没有人操控的情况下朝着下方跳去——就像是之前跳下悬崖那样。

    巨大的球体被小人拖着下坠,下坠。

    组成穹顶的海水也在这一刻坍塌,跟着他们一起陷落。

    画面开始裂开,如同被撕裂的纸张,边缘被火焰焚烧。焚烧的灰烬组成了画面里唯一朝着上方飞翔的蝴蝶。

    最后只剩下一个剧本。

    [恭喜你获得了隐藏任务道具:无名者的戏剧本,是否查看?]

    女孩盯着看了半天。

    “才不要!”她像是被这个结局气到了,甩开贝斯的手,开始愤怒地敲击屏幕,“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对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说不了!”

    贝斯把手收回来。

    好吧,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第143章 这个世界正在死去

    “虽然从一开始就想到了这是一个拯救世界的俗套剧情, 但为什么最后角色会死掉啊!”

    女孩气鼓鼓地跑到了离窗户老远的地方,看样子就像是想要和这个游戏机保持距离,大声地发表自己的不满:“而且这个流程结束得也太快了吧, 玩完之后说不定还有时间退款呢。”

    贝斯看着被塞到自己手里的游戏机,感觉对方突然炸毛的原因大概是被那个跨越了次元壁的注视吓到了。

    “可这只是一个游戏里面的隐藏关卡吧?”

    他说道:“虽然我没有玩过电子游戏,但这应该流程是不会太长的。”

    然而尤克里里只是别过脑袋去, 一副“不管你怎么求情我都不会原谅这个游戏”的表情, 鼻子都皱了起来。

    亲爱的德鲁伊女巫不想玩了, 但贝斯倒是对这个依旧很感兴趣,学着尤克里里的样子, 把屏幕修改成立方体, 手指轻轻地依靠在上面,金棕色的眼睛注视着上面的图案。

    最后出现的剧本道具看上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白色本子, 没有任何文字。就像是……尤克里里之前捡到的那一本一样。

    当时据说城邦的文书资料库里面有一本和异世界穿越有关系的资料,作为女巫的尤克里里自告奋勇地跑过去找——但显然易见, 她找错了, 找到的是一本剧本,里面的内容只有开头。

    查看。

    他进行了确认,然后看到剧本翻开, 上面浮现出他所熟悉的内容, 就像是一个从上古流传来的古老预言的内容。

    果然啊。

    他看向最后一句, 轻轻地念道:

    “他早已死于昨日,我正殁于今朝, 而你将与明天共亡。”

    本来还蹲在另一头的女孩抬了下脑袋,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对方口头上说着“不玩了”, 但还是对这个很关注。

    她忍了忍,没忍住, 还是凑了过来:“这句话和我拿到表盘的时候说的那句好像。”

    贝斯一脸淡然地点了点头:“确实很像。”

    他快速地关掉了界面,没有让突然冒出来的尤克里里看到屏幕上一星半点的内容,然后发现人物此刻已经重新回到了正常关卡中,看上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在发生。

    如果不是背包里面确实多了一个隐藏任务道具,隐藏关的经历真的像是个梦一样。

    “剩下的内容都还没有玩完呢。等到结束之后我们一起把它送到原来的地方。”

    他晃了晃手中的游戏机:“接下来是你来玩还是我来?”

    女孩把自己脑袋上面的帽子扶正,看了看游戏机的屏幕,又看了看贝斯的脸,最后纠结着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对方。

    “童年时期连游戏都没有玩过的老年人真是太悲惨了。”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才不会随随便便欺负你呢。”

    虽然在很多时候表现得相当坦率,但这位小女巫偶尔也会有口不对心的时候。

    贝斯笑了一声,低头开始操控角色和一个树桩较劲,过了好一会儿后才爬上树,到达了石头的另一边。

    这一关其实已经快要玩完了。每一关需要搜集的三颗星星都已经收集完毕,只需要找到对应出口的门就可以。

    按下按钮旋转上下的天空与大海后,贝斯没有花多大的功夫就找到了本来被天空淹没的门,带着角色走进去。

    在走进去之前,他看到自己的角色脑袋上面冒出了一个气泡,这是之前几次过关都完全没有出现过的现象。他有些好奇地停下操作,看着板正的字体在上面一个个地浮现。

    “你们世界的末日也要到了,真的不尝试着去阻止吗?”

    没有来得及看到物品介绍,但是看到了这一幕的女孩眨了眨眼睛:“我们世界的末日?”

    “地球要炸了吗?”她扭头问道。

    “我觉得它想指的是这个世界,克里里。”

    贝斯平静地说道。在这种时候他总是显得相当的靠谱和沉稳,一副已经见过上百次的处变不惊的表情。

    女孩甩了甩自己的头发,没好气地吐槽道:

    “不要总是把最前面的那个发音省略掉啊。还有,这里又不是我们的那个世界——没什么好在意的。要是地球出现危险了,我才该大吃一惊呢。”

    “嗯。”男人侧过头看了一眼,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微妙的表情,“所以你……”

    女孩眨了下眼睛,早有预料地打断了对方口中的话:“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是德鲁伊,德鲁伊里面的女巫。你这是对我们这些群体到底抱着多大的偏见啊。”

    “要我说,这个稀奇古怪、充满着人工质感的世界,如果真的迎来末日也没什么。”

    德鲁伊女巫晃了晃手指,目光难得地锐利起来,看着面前类似于大雪的气候:“真的,这地方疑似有点太城市化了。”

    来自未来的女孩抬眼望去,触目所及的是对于一个德鲁伊来说,过于人造的、刻意的、扭曲的、形式主义的、非平衡的、妄诞的、荒谬的、狂热的、麻木的、偏执的、痛苦的、残缺的、变动的、精雕细琢的、美丽而又绝望的——

    这一切。

    她不喜欢。

    不管是作为一个德鲁伊,还是作为她自己,她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这样好像被什么生物捏合起来的世界已经失去了作为世界本身的意义,完全地沦为了上演一幕幕故事的舞台。它是被如此精心地设计和布置着,每一个细节都在呼应故事的主题。可最后呈现的感觉精致而又缺乏生气。

    她能感觉到世界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变冷,但依旧有什么还勉强支撑着它的生机,没有立刻死去,她能听得到世界挣扎的喘息。

    女孩突然想到在地球的日子。那时候自己的父亲——德鲁伊的一个祭司,不过现在也是一个昆虫博物馆的馆长——他带着自己一起躺在大地上,手掌贴近湿润的泥土,耳朵倾听大地漫长而又坚韧的脉搏。

    “唯有自然才永远神圣。因为它不为任何回报,只是牺牲。它让鸟兽不为什么地活着,花草不为什么地繁荣,让人类以赤子状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它从不祈求我们爱它。”

    他说:“这就是最初的爱,我们在这份爱里长大,却不能理直气壮地认为这是应当的,我们应同样用爱回馈于它。”

    可这是一个不被爱着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面没有德鲁伊,她只见过一群古怪的、让她感到不适的另外一群女巫,可能还有牧师,稀奇古怪的骑士与巫师。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样子。”

    她说道,不再看那些如同人造的大雪,接着又认真地重复一遍:“我不喜欢它们。”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太宰治看着窗外,极力压抑着大脑中传来的眩晕和反胃感,一边庆幸着自己没有光敏性癫痫和晕车症,否则这个时候可能会更加眼中,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城市。

    外面灯火通明。

    海水没有发光的能力,所以从理论上来讲,这座城市应该没有昼夜才对。但事实上,这里依靠着海里面那些有着明亮荧光的东西,依旧有着白昼与夜晚的分野。

    当那些东西全部都明亮起来的时候,就是这里居民口中的“白天”。

    它们就像是星星,当成群结队地下沉到还低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微弱的光芒辉煌地连成一片,有着一种令人惊叹的璀璨。

    一条蠕动的银河就这么在本该属于天空的位置上缓缓活动着,偶尔有鱼也潜下,张口吃掉这些发光的东西,搅碎光海,最后施施然地离开。

    对于一个人类来说,面前的场景并非不美丽,只是显现出一种荒诞古怪的气质。甚至看上去有点虚假。

    是的,虚假。这就是太宰治的感觉。

    美丽而又人工。

    正是一切都精致到了恰到好处的地步,他才觉得这样的精简与每一处都优美几乎不可能属于天然。

    就算不说别的,简单看一眼那个还正在像是音乐盒里面的芭蕾舞女郎一样跳着舞的公寓,差不多就能够明白了。

    “在想什么?”费奥多尔问道。

    “在想这个世界到底是被怎么修剪出来的。”

    太宰治侧过头:“我是不相信自然发展能够变成这个样子。”

    “没有想到你对艺术还有研究。”

    俄罗斯人抬头看了一眼:“别的世界的你当过艺术家?”

    “在很少很少的世界里有。”

    太宰治随口说着,转过身来:“不过你也不至于这么看不起我吧?以前我多少也算是个经过贵族教育的家伙……虽然只有一半。而且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这方面就是有天赋的。”

    “哦,这样。”

    俄罗斯人对此只是敷衍地给出了一个可以放在任何场合的外能回答,葡萄酒红色的眼睛转向了空空荡荡的墙壁。

    “看看这些古典主义的柱子与廊角对于古希腊时代的致敬,以及各种层出不穷的视觉错觉与空间结构上的大胆搭配,还有足够丰富多彩的色调与种族作为期间的点缀。”

    他微笑地说着本来应该是属于咏叹调的台词:“你感觉到了吧。这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精雕细琢的屠宰场,太宰。”

    这是他看清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印象。

    那些历史中已经出现的、未来出现的无数艺术流派与美学的呈现方式都在这里。只是在这个世界中,它们彼此掺杂着,它们彼此融合着,就像是你打开地下室的时候,发现那些腐烂发臭发霉的纸张已经湿哒哒地互相融合成了潮湿黏糊的整体,和地下室的地板都开始密不可分。

    你想要把它们挪走就必须用铲子,铲断它们互相生长在彼此身躯里的触角,铲断它们的毛细血管,铲断它们层层叠叠堆砌出的玫瑰花边,手上沾满鲜血与一颗糖发酵几百年后的甜味。

    在被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家有意地雕琢和装饰之后,它们已然是一种新的艺术,一个完美而又令人作呕的整体,一个吊诡的等待故事发生的舞台或者巢穴。

    “是啊,艺术的屠宰场。”

    太宰治轻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X小姐喜欢说祂们疯了。”

    把艺术扭曲成了背离本身的样子,只剩下一个看上去依旧美丽的表皮。比起对艺术的爱,更像是一种憎恨和恶意。

    就像是绝对不会有人觉得,一个热衷于做人体实验,把无数的人缝合扭曲在一起,最后再给它披上一个人类的美丽皮囊,拿去兜售的家伙会是真的爱着人类一样。

    真的很难想象,艺术竟然也是这个神明的权柄。

    第144章 神明之前是什么呢

    江户川乱步从房间里打着哈欠走出来, 顺手关上了门。发出的响声让涩泽龙彦扭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趴了回去。

    “你最近怎么一直在犯困?”他问。

    “哈啾——不知道,明明已经睡好久了。”

    江户川乱步揉了几下眼睛, 不以为意地嘟囔着:“不过也不严重。涩泽你今天打算出门吗?”

    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很容易犯困,不知道是到现在都没有成功地倒完时差,还是那个挂在鼻梁上的眼镜在声嘶力竭地拽着他去睡觉。

    但一直没有和这个有关的证据或者细节, 所以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知道答案。

    “我去看看那个……”

    涩泽龙彦随意地说着, 在“玩意”和“东西”和“生物”这几个词语的选择上停顿了一下, 最后漫不经心地忽略过去:“我去看看那些剧本是怎么突如其然地出现的。”

    对未知的好奇是每一个神秘学家应该具备的素质。江户川乱步朝那个方向的房间看了眼,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方面的专家, 于是也没有掺和的心思——最主要的是, 他今天在推送过来的新闻上看到附近有一家零食店。

    “那我出门了哦。”

    他转过头,自顾自地大声宣布道, 踩着阶梯从上面跑下来,路过两个难得和谐地聊起艺术话题的大人, 期间似乎还混杂了关于神明的轻飘飘的讨论。

    说起来, 太宰还好,但费佳他好像是一个基督徒吧?对神明毫无敬畏之心是认真的吗?

    “是这样的,我们东正是一神教, 只承认世上有一个神。”

    费奥多尔似乎猜到了匆匆跑过的江户川乱步正在想什么, 目光挪到年轻人的身上, 酒红色的眼睛微微弯起,以不带有一点攻击性的姿态笑着说道。

    太宰治淡定地回答道:“其实我觉得承认圣三位一体就有着与一神教背离的趋势了, 不过你们开心就好。以及, 不用理会这个家伙, 乱步先生。他其实觉得神子就是自己。”

    “我只是觉得自己所要做的是与他同样的事情而已,太宰桑。”

    费奥多尔眨了一下眼睛, 对这个指控表现出了分外的无辜:“在已经腐朽的时代掀起一场沾着鲜血的改革,并且用自己注定的死亡为这个故事增加一点悲剧性的气氛。”

    “哈。”

    太宰治对此没有说吗,只是举了举杯子,表现出了充分的怀疑态度。

    X小姐在边上“噗嗤”一笑,帮费奥多尔说了一句什么,结果被太宰治用看傻子的眼神望着,好像这位少女此刻也坐在软垫上面,正在看着他们互相谈话似的。

    于是江户川乱步眨了下翠绿色的眼睛,脸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感觉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氛从诡异的融洽重新回到了正常时那种轻松又带着对彼此微妙的嫌弃与敌意的状态。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微妙的让人感到安心——虽然方向着实奇怪了一点。

    但就在他打算打开隔音门,从里面出去的时候,又一个意外发生了: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就像是有一整座楼在里面倒了下来。

    接着是门被撞开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流水一样“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接着是东西被撞到的声音,落地声。

    一只猫轻盈跳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江户川乱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到楼上已经被一片苍白的洪流所淹没,二楼成为了海洋与姿态庄严的山坡,还有书籍从山坡的顶端无知无觉地滑下来,四仰八叉地滚落。

    一只白猫施施然地站在楼梯扶手上,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爪子下面是一个快要被按扁的果冻状物品,正在可怜地叽叽叫唤着。

    “突然出现的?”

    太宰治敏捷地躲开一本从楼上砸下来的本子,拿起来挑了下眉,早有预料地询问道。

    “的确。”

    涩泽龙彦有些嫌弃地把爪子下面的东西一推,绯色虹膜下的竖瞳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生物掉落下去,确定死不了之后就没有再管,回答起太宰治的疑问:

    “没有任何征兆。至少我发现不了。”

    费奥多尔看了眼太宰治手上翻开的剧本,上面依旧是那么几行字,只是第一幕下面似乎已经浮现了淡淡的字迹。

    “X小姐。”他喊了一下一直关注着这里的少女的名字。

    她的确也看出来了什么。

    “和咪姆的来源是一样的。”

    她的声音在这种时刻总是显得相当靠谱,也不知道是因为她那惯于把严肃用戏谑方式表达的语气,还是那面对大事时处变不惊的态度。

    “它们都是从更高的维度落入现实的、来自神的琐碎片段。如果硬要理解的话,你可以把它比作老鼠没有办法预见人类在什么时候在食物里放老鼠药。人类有限的认知与思维在面对这种东西时显得捉襟见肘。”

    她在说起这种话题的时候总是这样,严肃中带着轻佻,凝重中带着轻快,喜欢把用庸俗的东西和那些高深莫测的玩意放在一起比较。

    “但没关系。”

    费奥多尔看着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从白猫的爪下一直砸到了一楼的地板上,甚至是有点饶有兴致地看着:“人类在认识到一件事物的原理之前就明白了该怎么运用它。”

    果冻状的生物似乎快要被摔裂开了,它有些狼狈地把自己的身躯凝聚起来,小声地通过呜咽来宣泄着无处不在的疼痛,直到被江户川乱步捡起来。

    乱步好奇地看着这个梦质子以及里面的内容物,伸手戳了戳,又拿起来捏了捏,脑海里忍不住思绪飘到了夏天吃的和果子寒天身上。

    “不仅如此。”X小姐小声附和着,“还像是凉拌海蜇皮。”

    江户川乱步先是很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察觉出了点不太对劲,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了虚空的某处,他感觉是X小姐的目光望过来的地方。

    “不,我不会读心。我又不是你妈妈。”

    少女义正言辞地抢答道:“我只是在看穿人心方面格外有天赋而已。”

    “可之前完全没有看出来。”

    “那只是因为我平时不怎么善解人意。”

    X小姐理直气壮地说道:“但实际上我对每个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可清楚了。顺便一提,那家新开的零食店里面有个最新研究出来的零食口味。是卡其饼里面包裹着一勺晴天的天空。”

    江户川乱步顿时把之前的问题抛下了,眼睛亮起来,简直对这个世界的生物的食谱开放程度肃然起敬,带着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所以那是什么味道的?”

    “不知道,你去尝尝呗。到时候味道不错的话就帮我们带点。对了,卡其饼是这里用口感噗叽噗叽的蘑菇做出来的一种饼皮,听上去是不是很有趣?”

    X小姐的声音明显变得愉快起来:“我们把那座工业城赢到手之后,就可以把这些零食投入生产了。想想就非常棒——独一无二的特色美食!我看看能不能把别的放在里面参与合成。”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月亮了。否则她就能把满满一汤勺的月光充当牛奶加进去。

    不过……他们之所以要找7-127,就是为了月亮。为了把已经从时间长河中挣脱的月亮重新拽下来,让它重新回到人类的历史中。

    少女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睛看向外面,看到那迷蒙的孢子一样的月光中,一个发霉的月亮正在如同心脏般地喘息着。

    狰狞扭曲的血管环绕着环形山建构,密密麻麻的肥胖白色若虫构成这个星球银白的表皮。那看上去与“月亮”极其相似,但本质却完全不同的天体。

    她知道被神明占据的星球很危险,但没有关系。他们仍然有着为人类重新拿回月亮的本能。

    因为那位哭泣的母亲、慈爱的母亲、软弱而没有办法拯救孩子的母亲、伟大到用爱扭曲了疯狂本身的母亲很快就要死了——死于被其余神明的分食。

    那些疯掉的神明在毁灭所有的生命之前,先摧毁的必然是生命的这个概念。

    “X。”

    伴随着冰冰凉凉的柔软触感贴上脸颊,宵行的声音响起:“你走神了。”

    “抱歉!”

    X小姐猛得一个后仰,就像是从梦境中惊醒一样,大声地说道,同时抱住了把身子贴到她脸上,用一对没有瞳孔的红色眼睛与竖起来的羽毛状肢体紧贴着她的法格斯。

    “刚刚确实走神了。”

    她晃了下脑袋,看向屏幕,发现江户川乱步已经被她怂恿得出了门,于是在闷闷地笑了两声后关掉通话:“你现在研究到了哪里?”

    “嗯……我正在研究艺术,你如果非要这么问的话。”

    宵行晃了晃钻石般闪耀着光辉的笔尾,在自己做好的仪器上面勾勒出一条星光璀璨的刻线,眉毛微微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如果祂还没有疯掉的话,我大概也会是祂的追随者吧。这些数据的样子真是漂亮的难看。”

    X小姐转过头:“漂亮的难看?”

    宵行刻下另外一条线。

    “嗯。”她说道,“祂把美扭曲了,从信息到外表,到其中的本质。祂在尝试重新定义一种对生命充满着恶意的美。”

    “艺术,准确的说是我们习惯于这么划分。人类的语言很难完全概括出一个神明所牵涉到的所有领域,因为我们还尚未接触到这些。”

    世界上最优秀的炼金术师之一,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之一,曾经在人类的历史中写下独属于自己的名字的女子说道:

    “更准确的说,祂所象征的是一种灵魂的创造。这种创造能够让思维从现实之中暂时脱离出来,灵魂在这种超拔中获得短暂的净化。”

    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缓慢的回忆味道,好像她正在怀念着那个神明还没有疯掉的年代,那些书籍里面所书写的灵性的世界:

    “看看祂现在的样子,谁能想象得到呢?祂曾经竟然是灵魂与身体之间的神,也是为灵魂引路的神。”

    “祂让灵魂不再迷失,让道路有所指向。在灵魂层的最上段,所有的灵魂都能看到祂的身影——那是一颗明亮而灼灼生辉的太阳。它的光芒所照射到的地方,爱与苦痛可以在里面自由地流动,相通的艺术与创造被所有的种族分享。”

    祂并非美神,但带来美。祂并非沟通之神,但带来沟通。祂并非灵魂之神,但却照耀无数的灵魂。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神明还没有陷入古怪的集体疯狂,祂们是被生命们爱戴的长者与领袖,也爱着祂们代表的各种规则所构成的世界。

    X小姐抬起眸,笑着说道:“我可以理解你在怜悯一位神吗?”

    “这太傲慢了,X。”

    宵行只是摇头,脸上浮现出笑容,但她浅金色的眼睛中的确有着傲慢。

    独属于天才的、目空一切的骄傲。

    “但你说得对。”她说,“我没有办法不去怜悯祂。”

    X小姐并不惊讶得地眨眨眼睛,紧接着听到耳边传来她的那位神明的轻笑,带着兴味,但毫无被冒犯到的感受。

    “和你一样。”祂说,“人类总是这么傲慢,和祂和我也一样。”

    少女抬了下眼眸。

    她在心里问出了一个自己很在意的问题:“你们在成为神明之前,真的是人吗?”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神明都是天生的,这是她成为神眷者之前,这位神明就告诉了她的故事。

    当时他们似乎是第一次见面,祂所展示的身躯是一副皮囊快要融化的状态,只有一个眼睛依旧平静地、淡然地占据了整个躯体,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地注视着她。

    微微张开、堆叠出溶液般褶皱的眼睑,无数细微鳞片构成的眼球表面,仿佛银河在其中横贯而过的属于猫的细缝状瞳孔,近似于羽毛或者朦胧的白色芦苇的睫毛。

    那些鳞片微微竖起,窸窸窣窣地颤抖着,发出眼镜蛇一样的声音。或者说是挤挤挨挨的飞蛾蠕动的声音。

    “并非所有的神都是生而神圣。”

    神明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有在世界的规则中孕育出的神明,有普通生命成为被神明选中的继任者,还有生命在历史中留下的痕迹得到了规则的认可,得以带上作为神的冠冕。”

    “你本来可以成为神的,人类。如果你还有更不择手段的偏执,有抛弃所有的决心,然后向这个世界宣称并践行了你的理想、你的意志、你的决意——你真的是可以在千万亿种可能性中成为神的,在一个属于过去的正常时代里。”

    “但很可惜,你遇到我堵在这条道路上。”祂轻快地说道,“你只能做我的眷属了。”

    “那你为什么就在地球的边上待着?”

    “——谁知道呢?”

    神明回答道。

    过去的回答和现在的回答交叠在一起,神明的语气轻盈又轻佻,与X小姐说话的方式类似,或者是X小姐说话的方式类似祂。

    祂们太近了,近到她会无可逆转地朝着祂的方向一点点转变——并且在未来成为神明日益膨胀和混乱的身躯的一部分。

    “我已经忘却了。”神明说,“我们已经忘却了,除了希黑格薇卡。”

    “在祂死后,将再也没有生命记得。”

    第145章 传播中,请稍后……

    那时的少女还不明白忘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感觉, 也对神明的位置毫无兴趣:她只是为一个方法来到了这里,走上了向上的阶梯。

    她安安静静地瞧着神,并不在乎对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只是过了一会儿后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道:“那你知道该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吗?”

    “很难,如果你的目标是想要拯救这个世界的话。”

    神明直截了当地回答,祂的声音在空旷的虚无中间回响, 就像是正在吟诵一个漫长史诗的开篇, 一位神秘的吉卜赛女巫对命中注定的挑战者或者悲剧所给出的预言。

    祂说:“一切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

    “疯狂?”那时还被人叫做“夏目清”的少女下意识地打断了祂的话。

    “哦, 不。疯狂不是什么大问题,它从来都不是, 亲爱的。”神明温和地说道。

    于是人类用不解的眼神看着祂, 看到神明笑了起来,发出的笑声光溜溜的, 就像是那如同软烂人皮的融化形态一样足够让人感受到不适。

    “庸俗。”祂说,“我们正无可挽回地滑向庸俗中。”*

    庸俗是所有故事的胜利者。一切存在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会被无穷无尽的琐碎与毫无意义的笑声淹没, 也会被灰尘被孤独被损坏的家具被蠕动的单细胞生物被不断增加的熵淹没。

    它们被解构成荒诞的形式, 沦为庸俗中的一部分。“伟大”在这个时代已经死去了。就算是神明也不例外。

    然而少女只是固执地看着眼前的神明,她再次重复道:“可我需要一个方法。”

    神明不再笑了。

    祂低下头,从十万亿种可能性里打量着面前的人类, 她的表情认真得有点可怕, 当然, 这个形容并不是针对神而言。

    “去时空之上吧,如果你非要一个暂时解决的方法的话。”

    祂说:“去那里寻找志同道合的家伙, 和那些疯子一起争夺, 把属于你的星球抢回来。但你会失望的。”

    “因为人类并不值得。”

    所以后来的她来到了这里。

    这是X小姐唯一还保留的、比来到时空管理局的时间还要漫长的回忆。

    至于为什么唯独是它保留了下来, 可能是那段记忆与地球上的生活无关,也有可能是永久地脱离人类的线性时间还不配让一段和神明有关的记忆成为燃料。但总之, 她记着这段对话,并且印象深刻。

    神明又在笑了,祂知道自己的眷者正在想什么事情,因此表现得很愉快——在X小姐面前,祂总是很愉快的。就像人类在面对自己那有点坏脾气的美丽猫咪时一样。

    然而X小姐并不是很想理会祂,她完全把自己耳边时不时响起的宣告存在感的笑声当成了一种幻觉,托腮看着说完话后就开始继续专注地投入这次工作的宵行。

    “神明并不伟大。”

    她突然笑着说道:“宇宙的一切都将朝着庸俗的深渊滑落……也许哪一天,我们能看到神明已死身躯上环绕的苍蝇呢。”

    苍蝇在飞着。

    江户川乱步抱着今天买回来的零食朝四周看去:这座活着的城市在几天内蠕动着用湿烂的垃圾与坚硬的材料生长出了一个垃圾处理厂,用来处理伴随着大量涌入的生物而指数增加的垃圾。

    周围有一只尖锥状脑袋的四足生物正在向周围的生物讲述刚刚建成的垃圾场到底有多么神奇和了不起:

    就像是纸片建筑在特定的角度下看上去完全就是一条线一样,这个建筑除非是在特定的角度来看,它也就是一根隐藏在所有生物视线里的线段。这样的设计能够有效地减少空间浪费,增强总体设计的美观感,让大家意识不到这里有着一个近在咫尺的垃圾场……

    江户川乱步从袋子里面拿出一个硬面粉团子一样的东西,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东西才能让人在大多数角度下都只能把它看成一条细线,但在这个空间有着诡异扭曲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还是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这里的苍蝇已经多到了可以让人瞬间意识到这里有什么东西的地步。

    涩泽龙彦在他的脚边发出不满的“呜呜”猫叫声,用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色彩的目光看着那些飞来飞去的虫子。

    这种奇怪的生物生命力大概比蚊子还要更加旺盛,就像是它们比蚊子更加庞大、更加美丽、更加生冷不忌,还能发出更嘈杂的声音一样。

    就算是换了一个世界还能看到它们的身影,以及它们胡乱飞行的轨迹与身躯笼罩下的一片令人类毛骨悚然的小型乌云。并且在人造的光源下面扇动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其余的生物似乎也对这个苍蝇环绕的地方没有什么兴趣,它们没有附和面前这个尖锥脑袋的话,转而谈论起了别的话题:是狂欢节前夕突然流行起来的,关于世界末日的话题。

    “你们知道最近流传出的流言吗?就是关于世界末日的那一个。”有人小声地说道。

    现在这个流言已经得到了城邦的管控,但依旧在民众中间流传着,大家都隐秘地互相传递着消息,讲述着在口耳相传中越来越有鼻子有眼的世界末日。

    大家都跟着点了点脑袋。

    “是这样的。”有人小声地开口道,“我听说末日就要在狂欢节开启,到时候神明的愤怒的洪水会把我们每一个人淹没。”

    “我听说的不是这个版本。我听说的是只有这次狂欢节最终赐予勇士称号的人才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拯救者。当末日把一切都毁灭后,它会深入混乱的时空来挽回一切,向神明证明我们的勇气与荣耀。”

    江户川乱步这下就很感兴趣了,和涩泽龙彦一起侧耳听了起来: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当初放出来推波助澜的内容其实没有这个版本,这大概是出于完全本土的自我创造。

    在这个时空相当混乱的世界里,似乎也算是非常合理的二创。

    “每年狂欢节授予的头衔都是创造家吧?”

    有生物提出疑惑:“勇士是什么东西?”

    立刻就有生物振振有词地试图进行辩驳:

    “是啊,正是因为之前从没有选过勇士,所以才显得这一次很特殊!”

    “我怎么知道的是另外一个说法?”

    那个被大家忽略的尖锥脑袋想要加入话题,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说道:“现在流传最广的不是说,这个世界会因为某个巨大的天体的到来而毁灭,但是也存在着一个东西能够让这个天体消失,现在城邦就在寻找着这个事物。”

    “说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有生物很好奇地说道:“传说中可以拯救世界的东西,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在历史中看到过类似的存在。我们的城邦真的能够在狂欢节之前找到它吗?”

    “我之前用类似的问题问过教授,但是他把我揍了一顿,告诉我不要相信这种流言。”

    另外一个生物嘟囔着说道:“不过它倒是告诉我,那和远古城邦伊阿德那的诞生传说中,那个把世界上所有的爱和渴望都束缚在里面的盒子有关系。”

    “不相信也很正常啦,谁会相信这次狂欢节开幕的时候会有世界末日啊。这可是神明选定的节日。就连普通的自然灾害也会在这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哦。其实消息一开始传出来的说法是等到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结束后,我们头顶的海洋就会倾倒下来,把整个世界都彻底地淹没,并不是狂欢节的第一天。”

    “那不是只要把狂欢节设置成永久模式不就行了吗?”

    “……难道你真的是天才?”

    “天才!”

    几个生物起哄着说道,气氛从一开始的凝重变得愉快起来。说到底,其实它们也不怎么相信这种耸人听闻的内容,也不敢相信。

    而且它们也自认为没有能力去拯救世界,于是干脆用这种嘻嘻哈哈的态度一笑了之了。

    在这几个生物笑着离开了这里后,江户川乱步也咀嚼着咽下了口中的食物。

    “感觉这些流言传播得很广呢。”

    “毕竟这段时间城邦里面各种各样的物种太多了。”涩泽龙彦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而且每一个物种的思维方式都不太一样。”

    “不一样?”乱步随口问道。

    “现在有的种族已经在城里末日教派了。那是一群在死亡的尸体上面寄生、把死者作为生活的皮囊的种族。”

    白猫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躯,两三步走到前面,声调轻盈而又从容:“它们崇拜死亡本身,所以陷入对末日的狂热中也很正常,更何况……关于末日的来临,这些和死亡密切相关的生命说不定已经有所预料了。”

    这本来就并非是一个可以拆穿的谎言。相信城邦的管理者与僭主们也明白这一点。

    说不定那些生物早就已经发现了各种不妙的征兆,并且开始戒备起来,只是不知道末日到来的日子会如此近,并且在最后发酵成一次从世界的顶端掀起的海啸。

    这也是关于“末日”的流言能够如此迅猛地通过网络扩散开来的原因。

    江户川乱步若有所思地歪了下脑袋,跟着白猫向回去的道路走去。

    今天是狂欢节正式开始的最后一天。

    明天这次盛大的节日将正式开幕,整座城市都会在神明钦定的日子里变成全新的模样,绽放出新的扭曲而又精致的美丽。

    太宰治和费奥多尔则是在狂欢节正式开始之前就出了门,打算暂时离开这做城邦,去找某位城邦的僭主谈谈。

    这些管理者与僭主已经都来到了这座城市边缘的另一个无主区域——那是天上的神明在地面上伟力的象征,并不属于地上的人。这些领导者只能在狂欢节前往那里,对神明进行祭祀。狂欢节的前夕,他们一定都在那里。

    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来说,明天都是一个相当盛大的日子。只不过有的生命对明天满怀期待,有的忧心忡忡,有的惶惑不安,还有的心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还有两个人,正在安安静静地在城市最深的一口泉眼边上,坐在那些带着浓烈方向的棱柱体中间,通过泉眼,看着那个在他们世界本该属于上方的事物。

    女孩依靠在男人的身边,他们在看着这个已经成为观赏性景点的泉水时露出的是一种非常类似的表情。

    这个时候就能感受到,其实不管是尤克里里还是贝斯,其实都是一种脱胎于吉他的乐器,在风格截然不同的同时,在外表上也有一种出奇的相似。

    “感觉空空荡荡的。”

    带着尖顶女巫帽子的女孩说。

    “空空荡荡?”

    她身边的人类把这个词汇重复了一遍。

    他们一起坐在泉眼边,看着这下面波光潋滟的天空,那里面倒映着许多如同反光的星子,更多的是一片漆黑,比头顶的海洋更加深邃。

    夜空倒映不出人的身影,他们能够看到的只有漆黑一片与其中细微的光点。

    “你不这么觉得吗?”

    她侧过头,声音里有着固执的困惑:“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天空上还应该存在着什么。”

    “在神秘学与太阳互相对应的位置上,在象征着阴性力量与女性的位置上,在与现实对应的幻想的位置上,在与外界对应的内心的位置上,在夜晚的天空中,明明应该还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才对。”

    男人安静地听着,看着她的手指向泉眼下面的虚空伸出,拉扯着那根埋入虚空中的丝线,好像试图打捞起什么——但最终她抓到的只不过是一片虚无。

    “但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

    女巫喃喃道:“就像是大自然创造中形成的一个奇妙的缺憾,或者只是属于我们的一个单纯的幻觉。”

    “也许真的存在呢?”

    男人温和地说道:“真的就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天体,它就藏在夜空的深处,等待着有一天我们去发现它。”

    “也许吧。”

    “明天我上去被授予第一名的荣誉后,会见到神明。”

    她微微侧过头,脸上浮现出笑容:“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找到回到我们世界的方法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去找上次我看到的那些人类。”

    贝斯“嗯”了一声,他用力地揉了揉女孩的头发:“到时候记得礼貌一点。”

    就像是以前那样,女孩甩着脑袋让对方的手滑了下来,大声地说:“我知道!”

    “对了。”

    “什么?”

    “如果我们要回到各自的时代,走之前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女孩晃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手腕上面纤细的线也跟着抖动了一下:“我用我的名字交换。”

    第146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狂欢节要开始了, 但还差几个小时。按照X小姐的意思,是还差两个小时的时间。

    这里的每一天都有着各自截然不同的长度,而狂欢节前的那一天尤其显得格外漫长。

    作为一年中最为漫长的日子, 它甚至长到你可以在这一天里安静地、无声地数上八十六万四千次心跳。按照X小姐提供的标准时间差,这一日的长度大概有72小时左右。

    “可一整天下来,好像所有的生物都不觉得自己应该在中途睡上一觉……好吧, 他们看上去在这一天的末尾也没有睡觉的念头。”

    太宰治看着面前“生机勃勃”的场景, 朝X小姐说道。

    他们目前所处的地方并非任何一座城邦, 更像是一座没有任何世俗王权有资格宣称其统治地位的圣城。

    它的地位类似于耶路撒冷,但很显然, 在这个真正有神明注视着的世界里, 没有城邦会因为它而打起来。

    在有着典雅纹路的古希腊栏杆边,在洁白大理石雕塑的各个种族的雕像下, 这位来自横滨的前任黑手党首领俯瞰着广场上面的生物们。

    在草叶花纹的爱奥尼亚式柱子之间轻盈穿梭的光点,像是半透明气球那样飘飘荡荡的不定形物, 所过之处把周围还原成掉帧像素的“飞虫”, 像个装了半瓶蓝墨水的玻璃瓶的四足兽类,在墙壁上行走的类似于毕加索画作的生物,还有一团团有着炭笔涂鸦质感的乱七八糟小动物……

    周围的光线在这些生物周围弯折和旋转, 它们也兴高采烈地追逐着这些光芒玩耍着, 身躯在扭曲的光线下进一步地抽象和蠕动, 让他本来已经接纳了这个世界的大脑再次有了眩晕的感觉。

    但并不明显,更像是宿醉后的状态。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宵行正看着这里, 打算要你们在走之前抓两个生物研究呢。”

    少女带着懒洋洋意味的声音响起, 就像是之前那样,从来不会缺席:“不过我想大概是这个世界的特色吧, 你现在感觉困吗?”

    “完全不困。”太宰治真心诚意地说,“可我以前也不是不可以连续熬三天……”

    “你和费佳那两个家伙工作狂先闭嘴。”

    X小姐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对方说的话:“这个世界的生物作息确实会和不断变化的时空一样,同步进行弹性的调整的。这几天看下来,我当然知道这一点。”

    “除了乱步。”她说,“他好像更容易困了。”

    “挺神奇的,对吧。”

    太宰治靠在栏杆上,感慨道:“如果真的是来这里旅游的话,我说不定还会到这座城市的图书馆里找一找到底是什么原因。”

    “你现在也可以去看一看啊。”

    X小姐的声音透着一种散漫的随意:“去看看这里全世界最全的图书馆,去看看这里全世界最伟大的博物馆,去看看这里最辉煌的画廊,去穹顶歌剧院听一听这个世界的特色歌剧与音乐会。总不能在艺术之神的地盘上白走一趟吧?”

    少女说的那些东西都是这座城市中标志性的建筑物,与大教堂一起端庄而又圣洁地伫立在高低起伏的空间里。

    这些建筑的姿态有一种后现代的简洁,但复杂的空间交错让它们远远望去的时候又显得无比的精致与美丽,它们就这样自相矛盾地存在着。

    “还是算了吧。”

    太宰治没有继续靠着栏杆,双手插在两侧的口袋里,笑着说道:“这里的风景太扭曲了,我果然还是更喜欢正常人审美能够接纳的东西。”

    少女炸了眨眼睛,然后笑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笑。总之,她看上去很开心。

    “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快,就像是被风高高抛起的风铃:“你是跑出来看风景了,但费佳还要继续应付那些家伙呢。”

    一个能够悠闲到在这种地方看风景和逛街的太宰治背后,必然有一个正在加班的同伴。X小姐歪着头有点好笑地想着,决定把这个现象的总结升级为第一定律。

    “这叫做专业对口。我毕竟退休了,也没有他这个天天要和各个国家势力打交道和同台博弈的人熟练。”

    太宰治只是理直气壮地狡辩,相当潇洒地朝着平台下面走去,从外表一点也不看出来他内心想要把麻烦事全部都丢给同伴的心思。

    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基本上都能肯定,这家伙绝对就是这么想的。

    “而且他又不介意。”他继续说。

    费奥多尔当然不介意这种事情。

    和太宰治这种被赶鸭子上架后不得不成为工作狂的人不同,这位控制欲极强的俄罗斯人就是天选的工□□好者。尤其是在这种东西上,交给他办是最恰当的。

    太宰治自认为自己只要看着对方,不让某个俄罗斯人顺手把队友买了就行。不过既然X小姐提到了,他于是也勉为其难地问了一句。

    “他那里怎么样了?应该已经得到了那些君主的支持了吧?”

    “城邦没有君主,城邦只有管理者与僭主。”

    X小姐随口纠正着太宰治说的话,但也没有太在意。毕竟这些管理者与僭主与真正的君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她朝费奥多尔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情况挺好的。这个虚空的饼真的是又大又圆。”

    面对越来越迫切的末日问题,他们其实心里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解决的途径。但这并不妨碍费奥多尔在一群看不懂人类脸色的生物面前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驱使他们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或者说,在如何煽动他人,如何利用内心的渴望驱动别人行动上面,费奥多尔是比太宰治还要更加擅长的大师。

    “看样子好像已经被忽悠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呢。”X小姐又看了一会儿,得出一个更加肯定的结论,“接下来你们倒是可以轻松一点。找东西的任务看样子要被这些生物完全接下了。”

    太宰治并不意外地“啧”了一声,显然根本没有考虑过某只老鼠会在这种方面翻车的可能性,但还是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还以为他们会稍微给那家伙造成一点麻烦呢。”

    他不无遗憾地说道:“毕竟我们的身份、我们的信息来源、我们的立场……这些全部都是问题。而且我们并没有很好的手段掩饰。”

    “但很显然,他们已经快要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这些君主们大概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清楚世界末日的紧迫性。”

    少女双手环抱,用带着点调侃笑意的语气说道,完全忘记了半分钟前她还在提醒太宰治不要使用这个词汇。

    “在即将到来的大毁灭之前,就算这些生物不是人类,也会本能地抓住任何又可能带来专机的救命稻草。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可能还要更加理智。”

    想要让人们忽视一个东西上面的瑕疵,把这个东西包装得足够唬人是其中的一个方法。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发挥出足够的不可替代性,让他们就算是再不满也只能这么选择。

    太宰治自然也清楚这一点,但又怎么样呢?他其实更兴致勃勃地是看费奥多尔的麻烦。X小姐也清楚太宰治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摆出自认为很聪明的说教姿态。

    “不过没有给费佳制造一点麻烦还真是很遗憾耶。”她说完这么一通后,也跟着附和道,“我还是很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应付这种场景的。”

    两个狼狈为奸的人同时叹了一口气,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念头,甚至都没有把通话频道里面的费奥多尔踢出去。

    正在整理资料、打算参加下一场辩论——也是针对这场末日与解决方案的最后一次辩论,这就是这个城邦时代里决定一些比较私密的重要问题的通用流程——的费奥多尔也叹了一口气。

    他有的时候真的会产生这种想法:这种队友不赶紧拉出去卖个好价钱,难道还要留着过圣诞节吗?

    “放心吧,太宰已经把相关的东西都处理好了。”X小姐注意到了费奥多尔的叹气,毫不心虚地凑过来说道,语调轻松,“解决完这件事情我们就去别的城邦度假,务必在这个世界迎来末日之前,把那些著名地点全部都逛上一遍。”

    这个说法,你们两个处理好的该不会是旅游准备吧?

    俄罗斯人脸上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只是无声地用眼神表达了内心的质疑。

    “倒也不是。”

    少女咳嗽了一声:“我们刚刚分开,不就是因为刚进来就感觉到了突然出现的巨大能量波动吗?现在我们已经找到源头了,不过想想也是,否则圣城为什么偏偏就是这里……”

    那种能量强大到这个世界不算稳定的时空中都出现了短暂的乱流,就像是在宇宙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质量极大的天体,让本来没有办法判断出能量富集程度的X小姐都通过异常信息的痕迹发现了它。

    费奥多尔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所以……”

    X小姐犹豫了一下,像是正在寻找能够精准描绘这种情况的词汇:“呃,火山喷发?”

    费奥多尔适时地露出了不解的眼神。

    “差不多理解为火山喷发就行了。”

    少女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难以让人理解,讪讪地说道:“都是从地壳下面喷出点东西来,就是这次喷出来的好像是真空。”

    众所周知,这个世界的大海与天空的位置是倒置的。地壳下面的是满是星辰的天宇。

    同样众所周知的是,一般意义上地球人抬头所看到的天空,其实包括了大气层与更外面的宇宙真空。范围要比海洋大得多。

    所以这个世界下面,取代了原来的地下水与海洋的是大气层。而取代了更深处的岩浆的,就是真空。

    “……”费奥多尔这下是真的有点沉默了。

    他感觉现有的物理知识好像不太能够解释为什么真空还能被喷出来。不过这个世界本身就足够把所有的物理定律加起来碾压一万遍了,里面的原因也没有必要弄懂。

    “你别说,其实还挺好看的。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真空以火山喷发的姿态从地壳下面爆发。”

    X小姐用有些高兴的口吻说道,似乎很想把自己看到的景色分享给别人:“虽然能量波动很快就消失了,真空也看不清,但到后面夹杂着各种星辰的残害与小型陨石,很漂亮地四处乱飞。好多生物都聚集在广场上面看呢。我和太宰也在那里。现在大家都差不多快要散了……”

    说完之后,她想了想:“这应该也算末日即将到来的一个征兆吧。”

    太宰治一脸平静地点了点头:“至少我们可以让它是。”

    “毕竟在狂欢节开始的日子里,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灾难发生的。”

    “这算是灾难吗?”少女问。

    “可以让它是。”

    “准确的说,现在狂欢节也没有开始。”

    “但出现在狂欢节前夕难道就不是问题吗?”

    X小姐信服地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她说,“虽然没有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但费佳你的这一场辩论应该不需要多久就可以结束了。”

    费奥多尔整理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资料,把对方提供的那些关于最近越来越频繁的灾难与是空间的不稳定波动的资料堆叠在一起,站起身。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说,“正好,现在解决我们还能赶得上开幕式。”

    “开幕式啊,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

    “说不定乱步回去打开通讯看直播的时候还会看到我们哦。”

    “不不,怎么想都没有你在吧?你又不能从时空管理局跑出来。”

    “竟然在这种时候突兀地失礼起来了,太宰君!就不能不要揭穿吗?”

    “那你就把语气调整得正常一点,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现在是在捏着嗓子说日语……你该不是在模仿理智模仿你讲话的样子吧?”

    “呃,这么明显?”

    少女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正常起来:“那就算了,本来我还打算去逗乱步的,但现在看来怕不是下一秒就要揭穿了。”

    太宰治默默地虚起眼睛。

    所以说,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啊。

    第147章 龙舌兰日落

    在狂欢节开始的一个小时——这里指正常世界的一个小时——前, 全世界的频道都悄无声息地转向了这个伟大的开幕,如同观看一场备受期待的伟大冒险。

    只不过与前几年并不相同的是,关注着开幕的似乎有了许多惴惴不安的目光。

    “这都怪你。”贝斯看着有些苦恼地晃着脑袋的女孩, 笑着说道,“如果不是你随口把你玩的游戏说出去了,这个东西估计都流传不起来。”

    “谁想得到信息发酵的速度这么快啊?”

    女孩顶着她那柔软的尖顶帽子, 急得几乎快要跳起来, 大声但心虚地为自己辩解:“要不是物理学说信息的速度没有办法超过光速, 我都以为这消息是在以光速传播的了!”

    “这里可没有物理学。”贝斯说道。虽然他病不怎么理解这个物理学的新定律,但还是精准地击中了这团稀里糊涂的东西中的弱点。

    女孩睁大了眼睛看他, 看上去就像是一直受到冒犯的幼鹿, 生气得想要用还没有长出犄角的脑袋顶他一下。

    “你真讨厌。”她说。

    贝斯本能地感觉到这里并不是应该表示谦虚的时候,至少不能说出“您过誉了”这样的词汇, 于是他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说,“但我想,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末日的话, 你把这消息说出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咳咳,这正是我想的。”

    尤克里里板正了连上面的表情,认真说道。

    不过看上去更像是她正在急匆匆地顺着对方给的台阶下, 并且临时为自己编出了一整套撇脚的理由:“事实上世界末日早就来过了。”

    贝斯:“嗯……”

    他谨慎地没有发表自己对此的意见。

    “这个世界, ”德鲁伊女巫竖起一根手指, 用一种信誓旦旦的语气说道,“已经是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

    “它被残忍地肢解, 堆砌出一座残损肢体搭建的王宫, 各种各样的寄生虫在上面繁殖, 它们吞噬独立的思想,渴望传播自己的痕迹, 它们在扭曲中诞生,也将会和扭曲一起毁灭。”

    她注视着前方,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瞳在光芒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铜锈色,并不像是普通人印象里德鲁伊的眼睛,她比起注视着生命,更像是注视着它们的死亡。

    “真正活着的东西早已死去了,末日早已来过这片大地上……现在只不过是对垃圾场的一次小小的清理而已。”

    “我还以为你会说它们的灵魂会重生。”

    “扭曲的灵魂应该在火焰中被献祭给伤痕累累的大地,仁慈的地母会决定它们有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或者成为大地丰饶的养料。”

    “呃。”

    贝斯说:“虽然我不是德鲁伊,但我还是想说:你疑似有点太极端了。”

    德鲁伊女孩发出鸽子一样欢快的笑声。

    “好的。”她说,“等到宣布我是第一名去领奖的时候,你可要为我欢呼的!”

    鸽子。贝斯对这种“咕咕”叫的柔软洁白的鸟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或者说所有在战争年代生活的人都是这样,但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笑了起来。

    他不再想脑海中徘徊的事情——从神明到诗歌到回家的方法到世界末日到无处容身的焦虑,都让它们全部都见鬼去吧。

    他现在想要过一会儿属于人类的日子,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试图把自己的人生完全献给一个人类个体在内心世界中汹涌的情绪。

    “好了,现在我们一起看吧。”他说,“我努力欢呼得大声一点。”

    女孩甩了甩头发,笑着说道:

    “我对这句话表示怀疑,毕竟你是贝斯!”

    一个在乐队演奏音乐时声音低调到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的乐器。

    狂欢节的开幕式开始了。

    它开始于从地面下喷薄而出的天空。

    江户川乱步半困不困地窝在沙发里面打着哈欠,边上是一杯甜滋滋的气泡饮料:值得一提的是,气泡指的是口感。实际上没有生物知道这种滋滋的气泡到底是什么制作成的。

    至少不是碳酸,这里没有碳酸。

    这位特别为特别障碍生物建立的特调酒馆的大厅里正在播放着狂欢节的开幕式。

    作为这里面唯二的居住者,江户川乱步和涩泽龙彦都在这种类似沙发的软垫上,和工作“人员”们一起观赏今年的开幕演出。

    那些稀奇古怪的纸片生物与融化的影子、波澜迭起的倒影、身躯在墙壁上自由自在蔓延的油彩动物此刻正在无一例外地吵吵嚷嚷着,发表着自己对节日的看法。

    其中被提到最多的还是末日的话题,不过大多数生物表现出的都是相当轻松的样子。最后还是波光粼粼的光影柔声打断了他们之间无休无止的讨论。

    “别说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了,不管是马上就要末日了,还是明天的饭钱没有挣到,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它——也许应该说她?江户川乱步本能地判断出对方应该是一位女性。反正她就这么坐在勉强可以换算成吧台的地方,提议道:“我们还是专心看上面的内容吧。”

    大家对今年的开幕式到底是什么样子都很好奇。每年狂欢节的开场都不是那么一样,但共同的是,它永远新鲜,永远疯狂。

    每年最疯狂的那些念头会成为狂欢节的开场仪式,它足够让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生物都惊讶地张大嘴巴。

    今年的也不意外。

    “现在,我宣布。”

    主持这次节日的机能心智体热情洋溢地开口道,它的机械肢体在周围快活地伸展着,连接着许许多多种不同的思维网络:“我们与神明同乐的狂欢节,现在正式开始!”

    全世界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声与激动的喊叫。广场的周围突然喷出了大家所熟悉的滚烫炽热的金色火焰,这象征着神明的注视已然降临。

    于是它们欢呼得更大声,在还没有喝酒的情况下,迷醉的狂欢气氛似乎就已经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激荡了起来。

    “我们的开幕式——”

    主持者兴致勃勃地抬高了嗓音。它大概在上台之前就被灌了一大桶迷幻燃料,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激动:“请欣赏吧!我们将从大海中捕捉下和世界一样巨大的生物,它将成为神明手中创造艺术的材料!”

    “那是什么?”江户川乱步有些疑惑地问道。

    看出来他们目的的涩泽龙彦舔了舔爪子,换了一个姿势,让尾巴盖住自己的脚,听上去对这种气氛并不是很感冒:“求神的祭品。”

    他们想要向神献祭,避免越来越接近的灾祸,这是他们最后所能做出的努力。为了让神明放过他们的世界,他们决定在最后献上一份足够替代自己世界的浩瀚祭品。

    “听起来还挺像是那么一回事。”

    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的太宰治说道,然后看向身边那个正在颤抖着的软体原始生物,注意到对方此时的战栗更像是一种看到故事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最终结局的痛苦与悲哀。

    它痛苦到打哆嗦。

    “当初他们也这么做了,但是没有用?”太宰治很自然地询问道。

    这个比蛞蝓还要蛞蝓一万倍的东西颤颤巍巍地看了太宰治一眼,紧接着呜咽起来。

    “与其指望它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还不如把它拿出去卖个好价钱。”坐在他身边的费奥多尔说道,他抬眸看向天空,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丝很浅的笑。

    更类似于嘲讽的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管什么智慧生物,果然都是一样的狂妄。”

    想要捕捉高高的海洋之上的生物是一件困难的工程,但在这个时空荒诞到无法言说的世界,所有的困难都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绕开。

    在这一刻,世界上所有能够“注视”的生物,几乎无一例外地看到广场底下升起一个巨大而又浩瀚的机器。它的表面光滑,轮廓扭曲地弯折出庄严的弧度,一丝不苟的细节在时空中进行着精巧而毫无必要的变形。

    这个足够创造出一条传统时空的轨迹的巨炮在他们的视线里被塞入了导弹——那是从地面下汲取出来的宇宙真空,或许是某个红巨星的残害或者流星的一角。它被“咔哒”装进去,接着是朝着大海瞄准,异常庄严地瞄准。

    “这都不需要定位的吗?”

    “说不定用了什么魔法手段。”

    欢呼声一潮比一潮高。

    巨大、浩瀚、排山倒海地倾倒而下,就像是一场足够把世界淹没的洪水。

    女孩睁大了眼睛,她的手指突然紧紧地抓住了身边男人的手腕,眼睛中上涌起一种强烈的痛苦清晰。

    “哦,不。”她喃喃地说。

    江户川乱步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朝着上方看了一眼,想象着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生物正藏在漆黑的海水里温柔地游曳,它游动的轨迹可以移动这个世界里的群星,它温柔地呼吸着,于是水流形成这个星球的平流层,在世界的上端活动。

    涩泽龙彦停下了动作。这只白猫不知为什么地庄严肃穆起来,半蹲着看向屏幕的深处。他们此刻都没有开口,只是在激动的浪潮中以旁观者的姿态安静地注视着。

    还有许多生物同样无声的注视着。在广场拥挤的“人潮”中,那些职业者——那些中世纪神话传说中的女巫、骑士、沐浴鲜血的战士们也以相当整齐划一的姿态看着天空。

    那些在信息中扩散的蠕虫们在一个细微的瞬间里交换了信息,然后不管它们原来是来自于哪个神明,身上携带着的是什么样的信息,此刻却陷入了共同的沉默。

    炮口闪烁出绚烂的弧光。蓝绿色的光辉——也许是高温等离子体吧,谁知道呢——汹涌地喷发,它无比灿烂无比辉煌,就像是因为磁场而产生的极光,扭曲地攀缘而上,把空间燃烧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它并不像是一发炮弹,更像是源源不断的激光射线,肆无忌惮地在这个狂欢的日子里宣泄着自己的力量。有无数生物在为它们欢呼,但更多的只是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等待着。

    等待着它蔓延而开,把整个海洋煮沸,等待天空传来一声遥远的、辽阔的痛苦哀鸣。

    男人比任何生物反应地都要快,就在哀鸣声传来的前一刻,他把女孩抱到了自己的怀里,捂住对方的眼睛。

    潮湿的泪水湿润了他的指缝。

    我以为你不会太伤心,毕竟生物的灵魂是永恒的。你是这么说的。

    他想要这么说,但最后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女孩,就像是抱着一个瘦弱的、正忍受着强烈痛苦的猫,她的骨头抱上去的时候甚至有些硌人。

    “对不起。”他说,声音中有着不知为何的真心诚意,“对不起。”

    那大概是一次相当壮观的坠落,一场就算是看过这个世界的狂欢节一万次也依旧会被震撼的风景。但江户川乱步下意识地挪开了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气泡水瓶子,开始研究起上面倒映和流转的花纹。

    涩泽龙彦倒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嗨,能给我一杯饮料吗?就是那杯叫做龙舌兰日落的酒?”

    凑到乱步身边提问的是一只半透明油彩堆砌成的长耳带着羽毛的生物,浑身上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白。一对流转着金红色光辉的眼睛在墙壁上到处乱飞。

    他下意识地自己手中的汽水瓶递过去。

    “感谢神明。”对方欢快地说道,墙上延伸出的羽状鞭毛把汽水瓶带到二维平面里,变成了同样的油彩画。它喝了口,于是浑身的颜料都开始噼里啪啦地冒出鼓泡,似乎沸腾了起来。

    “真美啊。”它说。不知道是说面前的场景,还是说那从大海中坠落、搅乱了无数发光蜉蝣生物轨迹的类似蓝鲸的鱼类。

    “真美啊。”

    璀璨的光线先是在它巨大的身躯上留下一道几乎微不足道的创口,然后它蔓延开来,就像是火焰在广场上蔓延开来,一瞬间就点亮了无边无际的内容。

    带着腥味的鲜血像是雨那样掉落下来。太宰治即时地撑开了伞,听到了血水在伞面上挣扎的痛苦声音。

    费奥多尔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类似于疲倦的厌恶,他兴致缺缺地看着面前的风景,朝伞里面躲了点,很显然不想被血淋在身上。

    本来打算一直安安静静当个观众的X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真丑。”她说。

    第148章 结局是逃离结局本身

    “如果那么庞大的东西砸下来, 我们的整个世界肯定会在瞬间分崩离析。”

    在光照下舒展自己身躯的影子这么说,它柔软的纤毛就像是海藻那样在空中飘荡,天然地让人类想到河流与大海, 而水中藻荇交横……

    它的光滑的表膜裂开,吞噬入那只油彩生物丢过来的瓶子,瓶子进了它的身体里, 被渲染成一种深沉的黑色。它安静地、舒适地通过表膜排放出大量液体中的古怪气体, 周围一下子变得烟熏雾绕起来, 一种柔软甜熟的香味弥漫开来,类似于果香调香水的味道。

    “该不会这就是世界末日到来的原因吧?这也太疯狂了。”

    油彩生物说道, 但它那对好像用无数厚重颜料与橄榄油涂抹出的眼睛闪烁出晶莹的光, 像是对面前的这一幕有着相当大的期待。

    “太了不起了!”它喊道。

    “不会的。”

    这个特调旅馆的主人,也是今天同样看着狂欢节开幕式的一员的类人形生物很有把握地这么说道:“城邦不会干出这种蠢事的。”

    她那拥挤成七八十只眼球的七个眼眶认真地对准着屏幕——好吧, 这就是她为什么只是类人生物的证据中的一个——声音听上去不急不缓:

    “这个世界从头到尾都很荒谬,但在这件事情上面, 它们大概有点认真。”

    白猫并未出声。他无比严肃地看着镜头对准了天空, 此刻它一片明亮,就像是这个在永夜中度过了无数个世纪的世界终于迎来了一种残忍的白昼。火光覆盖了目力所及的每一片土地,而且正在朝着更远更远的地方衍生。

    此刻, 在他们所在地区的上方, 也被同样的火焰燃烧着, 传来一种烧焦的味道。男人抱紧了他怀中的女孩,不再去看城市广场上面巨大屏幕的转播, 只是用一种叹息般的节奏深深地、深深地呼吸着。

    明亮的光线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世界被海水蒸发出的雾气包裹起来, 光线在里面艰难地转进着,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呈现出一种不安的苍白色彩。就像是皮肉在水中泡得发白的颜色, 某种不详的病态……

    然后苍白的世界被鲜血染蓝。

    “起雾了,贝斯。”

    女孩用力地抱紧了他,用一种悲哀而又破碎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有着不知为何的哽咽,就像是现在正在下足够淹没世界的大雨,洪水即将把所有的东西都席卷而去。

    ——德鲁伊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有多迟钝和冷漠,在另外一个方面就会有多敏感与多情。

    “起雾了。”她的声音中有着几乎无法抑制的啜泣声,“天啊,贝斯。你知道吗,大雾……”

    她挣扎着摸索着什么,最后仰起脸,满是泪痕的脸庞落入男人那对悲伤而又忧郁的眼睛里,蓝色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一种油彩。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伦敦,伦敦总是有着很大的雾。它死了。”

    这段话语无伦次,彼此间的逻辑看上去就像是迅速升腾起的大雾一样恍惚。

    “我。”她说,“我听到了,它很痛苦。我被它的悲伤淹没了,那段情绪比整个世界都要更加沉重。它击倒我……”

    她悲伤地看着面前的人类,泪水就像是雨季的刚果河,正在没有尽头地上涨——映衬得那对眼睛波光粼粼。

    贝斯微微侧过脸,躲开了对方的眼神。那种仿佛通过水面组成的透镜,遥遥地看到了所有故事结局的眼神。

    在大雾里,有与世界同样庞大的事物坠落。没有生物能够看到它全部的形体,它们只能看到火光遍布的天宇,兴奋地揣测那里面燃烧的到底是大火还是群星。

    费奥多尔轻声地说道:“这火将永不熄灭。”

    “它将永远扩散,永远繁殖,永远蔓延。它将烧穿整个大海。”

    “听上去就像是某种虫。”太宰治说。

    费奥多尔的脸上浮现出有些微妙的笑容。

    “为什么不是呢?”他反问道,“一种虫子,它们将在大海坠落下来之前,先把这个世界的上方啃噬成一片虚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蓝色的血液从伞面上滑下。虽然听上去是鲸鱼的声音,但对方血液流淌出的颜色似乎是与章鱼相似的湛蓝。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计划?他们依旧还想做出的一次努力?”太宰治问,他似乎皱了下眉,然后很快就松开了。

    “是啊,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

    费奥多尔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实际上也是这么想的。”

    “看来我们在这方面达成一致了。”

    太宰治撑着伞,懒洋洋地说道:“说句实在话,如果我闭上眼睛,听到这么一串描述,肯定会以为这是人类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是啊。”俄罗斯人用他礼仪性的又轻又柔和的语调说道,“完全就像是人类呢。”

    这些稀奇孤寡的生物的集体或许比当初他们看到的动物还要更加像人。他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他们的饮鸩止渴,他们的多疑,他们的骄傲与自负——都让人忍不住思考,如果是人类面对这个末日,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

    “人类没办法这么团结。”

    太宰治友善地说道:“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今天他们还能在利益分配的问题上面吵一架。”

    费奥多尔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想到您竟然是人类悲观主义者。”

    太宰治嘲讽性质地“哦?”了一声,他仅露出来一只的鸢色眼睛当中倒映出半个伞底,透着光芒的苍白色上方。有如实质的悲哀与痛苦近乎凝固地徘徊在所有生物的头顶,就像是一个幽灵。

    但除了那些已经被咪姆传染成它们信息携带者的容器以外,能感觉到这一点的生物数量是毫无疑问的零。

    这算是一件很嘲讽的事情,在某些关涉到情感的方面,这些虫子表现得反而更加优秀。

    “令人不适的造物。”

    X小姐嘟囔着,她像是碰到冷水那样的打了个寒战,比起害怕,这种反应更像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厌恶。她厌恶这些天生缺少移情能力的生物,更讨厌此刻他们表现出来的与人类的相似性。

    “天呐,真是什么档次的东西都有资格和人类相提并论了——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宵行说道,她看着画面,表情很凝重,眉毛以相当痛苦的姿态拧在一起:“好的,不用急着反驳我,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很不幸,我是,我是人类至上主义。”

    “宵行?”

    法格斯发出了无助的声音,提醒这位“人类至上主义者”能够稍微考虑一下它这个非人类的存在。

    “法格斯和局长不算。说实在的,你们在我的定义里完全就是人……但这种移情能力就像是有天生缺陷一样的生物不可能是。”

    宵行随口修证了自己的说法,她淡金色的眼睛几乎都快要贴到屏幕上面了。紧接着,她用一种充满厌恶的腔调发出个漫长的音节,然后迅速地转过头。

    “好吧?这个神有这么讨厌人类?我真的之前完全没有看出来。”

    X小姐默默地挪开视线。

    “因爱生恨。”她说,“你懂的。”

    法格斯深吸一口气,没有瞳孔的红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是我能听的东西吗?”它问。

    “你看到了吗?”祂问。

    “你看到了。”祂说。

    “你已然看到。”祂同样说。

    一声翅膀打开与闭合的响动,在本来寂静无声的宇宙中回荡开来。

    行走在被灼烧成无数面镜子,无数的抽象,无数自相矛盾、彼此攻讦的概念的狭小宇宙中的巨大生物停下了脚步。

    是的,狭小。就像是所有东西被灼烧之后剩余的体积都会不有自主地衰减,宇宙的热量总会在一次次变化中走向熄灭一样,这个被巨大位格压垮的宇宙已经是一个狭小的艺术品。

    祂看上去是只鹿,一个似乎完美符合鹿这个概念的生物。庞大的身躯连同无数的影子轻而易举地充斥了这整个空间,看上去浩瀚而又辉煌。

    同时,鹿的头顶上生长着向下蔓延的华丽冠角,就像是过于动人的、凝固住的树枝。

    在鹿角的各自一边,分别有一只猫一只鸟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在金黄色牡鹿的额前,一只苍白的飞蛾紧贴其上,收敛起自己的翅膀。

    刚刚说话的是祂,是祂们。

    祂们是三位一体,或者是四位一体的神明。每个动物都是神明的一个象征,一个微妙而又复杂的对祂所秉持概念的阐释,一个动人的侧面。

    祂走过这个宇宙时,玻璃仿佛在融化,只映出堆积成山的飞虫的尸体。祂平稳的步伐让这个脆弱的艺术品宇宙摇摇晃晃,内部开始布满精致的裂痕。

    “你所期待的不就是类似的一刻吗?”

    浑身金色斑纹的猫依靠在右边洁白莹润的鹿角上,这么说道。

    祂的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尖锐的牙齿互相交错,就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故事里的那只柴郡猫。只不过祂有着暗金色的瞳孔,还有覆盖着金色眼睛般花纹的皮毛。

    “你是高兴还是痛苦呢?”

    只有骸骨的大鸟端居在左边大树一样繁荣的鹿角上,用轻缓而飘忽的声音问询。祂的眼睛部分燃烧着浅金色星辰的辉光,骨骼却显得枯朽,看上去一副垂垂将死的模样。

    拖举起两只动物的金黄色牡鹿抬起自己的头颅。祂的眼睛如同融化的黄金,横着的瞳孔很容易使人类联想起他们神话传说中的恶魔,看上去从容而又平静,但深处又有着漫不经心的讥笑。

    “这是你想要的吗?”祂问道。

    被灼烧成无数面镜子,无数个光影徘徊的迷宫,无数晶莹剔透的废墟和遗迹的宇宙并没有回答。它出奇地安静,好像那位神明已经离开。只剩下祂们仍在徘徊。

    猫打了个哈欠,指甲从肉垫里弹出来,声调显得相当随意,只是眼睛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你不出来我可就要拆房子了,别怪我不提醒你哦。”

    鹿淡然地晃了晃脑袋。

    “伊尼。”

    就像是拙劣的ai绘画产物的神明从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祂平静地说:“你该管管菲林了。”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猫尖叫道:“伊尼管不了我!”

    祂看上去很愤怒,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爪子折断了一根鹿的犄角。

    “你说得对。”

    鹿随意地说,它看上去对这句话的内容不是很在乎:“菲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依旧是三面里面主导的那一面,尽管你距离彻底失控也不远了。”

    祂缓缓地从融化的镜子里面冒出来,声调人性化地起伏着,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古怪的恶意和僵硬:“你是金色、以及激情。”

    “那么谁是银白的灵感?”

    伊尼问:“闪闪发光,脆弱而又动人,变化莫测的小精灵?”

    “灵感是没有必要的。”象征着艺术的神回答道,“而且最适合的神已经死了。”

    祂的目光落在鹿额前的飞蛾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点看到美妙颜色被浪费的痛惜。

    伊尼被祂看得有点“抱歉”,但祂最后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真见鬼,这可不算是浪费。更何况她肯定愿意跟我在一起……”

    可对方很显然并不想这么放过祂:“你连她的象征都没有办法完全继承。”

    鹿角上的鸟赞同地颔首,猫却发出了带着怒气的低吼声。鹿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对那两个家伙说道:“别这样,我们不是来聊这个的。”

    “你永远在逃避问题。你和我讲这个东西都不愿意说说你的剧本。你在故事快要走向结束的时候逃得远远的。”祂说,“赫凡奇,你这幅疯样真让我们这些疯子丢脸。”

    “我不叫这名字。”对方平静地说。

    “那好,爱赫希……”

    “你从来没有叫对过。”祂说。

    于是祂们都没说话了。

    “一个故事。”爱赫希、或者赫凡奇、或者某个作者自己都忘了的名字,或者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符号说,“它的结局是,主角逃离了这个结局本身。”

    这个结局自相矛盾而又美丽,混沌得让人厌烦与反胃,就像是神明创造出的世界本身。

    “我在等这个结局。”祂温柔地说,“我等着它从传奇故事里面逃走,我等着它自愿地逃到庸俗的世界里,我等着它去看到现实。”

    “我等待着——它宣布最伟大的艺术也会被最庸俗的一颗尘土杀死的那一日。”

    “不。”伊尼以同样温柔的语气说,它额头上的飞蛾张开翅膀,露出密密麻麻的眼睛。

    “你的艺术永远算不上伟大。她在死之前告诉我的。”

    第149章 我在这里

    对面的神明安静地瞧着祂, 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这句话。但祂们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频率正在宇宙空间中颤动,连带着宇宙本身都开始弥漫出一种“气味”,闻上去就像是混合了可可脂的油画颜料, 在画刷下柔和地旋转着,温柔又低沉。

    一个黑洞,一个宇宙漩涡常常能够模仿出这样的味道。有点类似于忧伤, 但不是。人类的词汇中并没有对这种感觉的任何准确描述, 他们对感情的观察总是这样匮乏与单调。

    “无所谓。”祂说, “奇迹已经不存在了,丝耶格安南已经死了。”

    丝耶格安南。就像是所有的神灵一样, 祂们的名字是一个稍显绕口的音节。她在里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洁。

    她是最像人类的神, 或者说,她像人类更胜于神明。

    这也许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是个人, 后续的荣耀与权柄不过是这个身份上可有可无的装点。但很遗憾,伊尼想, 祂已然忘却了。

    过去啊、人类啊、撇脚的诗歌啊、各种古怪的念头啊, 这种东西对祂来说,全在所有的可能性之外,世界上一切的道路都无法抵达。

    是的, 代表世界上所有途径与可能性的神也有自己没法前往的地方, 这听上去和“艺术之神与最伟大的艺术无关”的故事有着类似的旨趣, 带着那么一点荒诞主义的微妙兴味。

    小小的黑色幽默。伊尼想起来这样一个在地球文学史上浮现过的一个文学流派:如果可以的话,她将会是一个黑色幽默大师。她的死亡都像是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小玩笑。

    幽默得有点过了头。

    “怎么会不存在呢?”

    金黄色的鹿露出被冒犯到的表情:“你难道没有看到吗?我就是。”

    鹿角上的猫尖锐地笑起来, 祂笑得看上去要死掉了, 全身都痉挛起来。巨大的骨鸟眼瞳中的光芒静默无声, 只是摇了摇脑袋。

    祂们看起来都不太认同占据主导的那一面的想法,并且在别的神开口之前就用自己的方法表示出了反对的意见。

    “真是混蛋。”伊尼抬起眼睛, 抱怨道,“我真应该让你们两个直直地摔下来。”

    “来吧!”猫欢快地说道,“我会在黑暗和虚无的最下方等着你同样跳下来的那一天的。向虚无启程!滴答嘟滴答嘟!”

    祂用怪模怪样的声音模仿起了小号,姿态尽极嘲讽和投入,摇头晃脑的,就像是磕嗨了的什么东西。

    艺术之神格兰塔——等等,在这里祂是不是又换了一个名字?——赞许地点了点头,祂开始觉得这只猫和鹿不同,至少猫的身上多少还有着点艺术性的毁灭情怀。

    看伊尼和自己吵架的确是一种让大家心情愉快的乐子。每一个神明的疯狂都是那么不同寻常,伊尼又是其中最不同寻常的那一个。这可能是因为祂吃掉了世界上唯一还没有疯——或许是还没来得及疯——的神明,没有谁知道这是让祂更清醒还是更疯了。

    “我不会接受这个祭品的。”

    格兰塔说。

    在绕了一大圈后,祂像是终于决定要直面这个问题了,身形在一阵辉煌的旋转中逐渐变成一张薄薄的照片,祂的眼睛直视着这些动物深浅不一的金色眼睛:“它会在火焰中彻底消失。”

    猫咯咯地笑起来。

    “那可是那个世界里最美的东西了。”

    祂的尖耳朵活灵活现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真正的猫,说话的腔调戏谑尖锐:“多么脆弱啊……凡人竟然就能轻而易举地毁掉它。”

    其实并不算是轻而易举。

    那燃烧的火焰其实是用天上的星辰点燃,以神明的油脂作为基底燃烧的活火。那是真正永不熄灭的火焰,它与一个神的遗憾与痛苦同在,直到甜美的虚无在世界的尽头淹没一切,它才会停下毁灭一切的步伐。

    但神明并未反驳,祂只是在一阵不断扩张的旋转中解散自己固定的形体,只剩下线条,只剩下像素,只剩下光子,只剩下永恒的辐射,变成像是照片那样单薄的狭小印象。

    “啪嗒”。

    照片掉下来。

    外表坚硬的骨质生物用层层叠叠、互相嵌套的甲壳覆盖的足肢接住照片,另外四根附肢举起一个有它脑袋那么大的、晶莹发光的二十面体。

    单薄的纸片,各种各样绚丽的油彩互相交织在一起,一种斑驳而绚烂的绮丽色调以色块的形式在上面铺开。

    它上面凝固着郁郁葱葱的雾气,火焰羽毛似的笔触,还有无数渲染的小斑点:那是水蒸气,大海,居民们和狂欢节。

    它心满意足地看着从二十面体底部缝隙中掉下来的照片,反复地观摩着,在上面虔诚地用细长的蜷曲舌头舔来舔去。在这个立体艺术与立体照片喧嚣尘上的时代,它依旧痴迷于这种小小的平面艺术,在时代的浪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只有最优秀的平面照片才有安静的奶油蛋糕的味道——相信我,如果它吃过人类制作的奶油蛋糕的话,一定会这么形容。

    “真漂亮!”它喊道,眼睛兴奋地从甲壳的缝隙里看过去,导致它浑身上下因为这些细小的目光而闪闪发亮,“我会成为狂欢节最伟大的艺术家的!平面照片的时代要来了!”

    “错误的,现在是——电磁体艺术的时代!”

    另外一个声音急不可待地抢过话茬,那就是一个单纯的声波,在一个巨大的收音装置边上徘徊着。背着收音装置的扁平鱼类尴尬地和对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飞快跑走了。

    “电磁艺术电磁艺术,你火光闪闪。”

    那个声音扯着仿佛带着电波的嗓子瞎唱着:“电磁艺术电磁艺术,你妙不可言。”

    那张照片在大家互相争吵和抒发自己想法的间隙里飞走了,并且轻飘飘地消失在人群——真的是人群?——的推攘之间。

    它落入蓝色的湖泊,但是并没有被上面的颜色晕染,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看上去稍微有一点忧郁。

    太宰治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什么方法能够暂时屏蔽一下外界的噪声吗?”

    “大概并没有什么办法。”

    X小姐有些遗憾地说:“需要我播放一首特别大声的摇滚乐吗?这样应该能起到一点作用。我看看,我上个世纪收藏的死亡金属……””这还是算了吧。”太宰治打了个激灵,看向费奥多尔,“你也不会喜欢的吧。是的,你不会喜欢的吧?”

    这句话里面多少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

    费奥多尔眨了眨眼睛:说句实在话,这种语气着实很容易让人升起一种逆反心理,但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给自己耳边增加新的喧嚣是一件很不必要的事情。

    宵行点了点自己的耳垂,抬头说道:“我觉得意大利合成器流行不错。”

    她的声音里多少带着一点笑意,好像觉得参与到这种活动里面非常有趣似的。

    “情绪硬核情绪硬核!”作为时空管理局流行乐团的贝斯手,法格斯也探出脑袋开始积极地发表起自己的意见。

    X小姐摇了摇头。

    “唉,没有品味。”她忧郁地说道,然后给自己戴上了耳机,“肯定是被这个世界糟糕的艺术垃圾桶与屠宰场给同化了。”

    费奥多尔想了想:“恕我直言,摇滚乐就够垃圾桶了。”

    “可那是多么美丽动人的垃圾桶啊!”少女大声地反驳道,“你们这种只听古典乐的家伙是永远都没有办法理解的!”

    太宰治全当做自己没有听见古典派与摇滚派的吵架,尽管这个话题还是他挑起来的。他只是望着天空,看着那巨大的、美丽的、看上去竟然没有带来任何不安和迷幻色彩的大海。

    它的潮水平息,就像是生命的体征在这一刻终止,朝着四周蔓延的焰光正在缓缓地回缩,似乎它们已经把自己想要捕捉的猎物吞噬殆尽。

    与熙熙攘攘的世间不同,大海的深处是寂静的,一如声波无法在其间传递的群星。

    是神明收下了祭品吗?

    太宰治冷眼旁观着周围所有的欢呼声,目光越过那些激动的群体,落在那些同样沉默而肃穆的生物身上。它们穿着统一的服装,有着同样的表情,目光中传递的是相同的情绪,就像是一段自我复制的信息载体。

    就像是礁石。它们在周围欢呼的声音中显得庄严而巍然不动,只是身影在夜色中显得越来越淡,最后几乎已经成为了视网膜上的一个残影,在一个眨眼间消失。

    它们离开了。

    这些拥有着生命最基本的求生和繁衍本能的咪姆们已经预料到了这个世界即将发生的一切。但它们并不在乎,毕竟它们本身只是自我复制的信息,就算是世界毁灭了,它们也能在最后零星的残骸上面繁衍,朝向虚无进军。

    他收回目光,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神明并没有接受这场献祭。

    在这个处处都在漫不经心地模仿着古希腊遥远记忆的世界上,只不过是又一次发生了古希腊神话与悲剧中最喜欢的桥段而已。

    就像是克洛诺斯畏惧预言而把自己的孩子吞入腹中,就像是俄狄浦斯因为他终将杀父娶母的预言而被抛弃,就像是忒提斯为了避开儿子死于战场的命运提着他的脚踵浸入冥河的水中。

    最后克洛诺斯被宙斯杀死,俄狄浦斯因杀父娶母而自尽,阿喀琉斯因为脚踵被弓箭射入而毙命……命运就这样微笑着,等待慌张无措的猎物自投罗网,并且胜利的永远是它。

    这只是又一个为了逃离预言而把自己推向预言的例子,在这个生物死去后,本来岌岌可危的一切终于要迎来代表终结的大崩溃。

    但在此之前——

    “神明接受了我们的祭品,现在,让我们开始这一次的狂欢吧!”

    于是哭泣声,欢笑声,鼓掌声,庆贺声,尖叫声,火焰燃烧声一起爆发。

    有几个过于脆弱的生物在众目睽睽下昏了过去,于是边上的医护人员嚼着兴奋药剂冲上来,给它们也灌了一大瓶,抬上五颜六色涂鸦的医护快艇,伴随非常迪斯科的音乐飞快离开。

    还有一大群生物团体蠕动着嚷嚷着要从中心挤出来: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参加这一届狂欢节的比赛了,而且每个都觉得自己肯定能够成为第一名,得到一个伟大的头衔。

    “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称得上美丽的东西就这么结束了。”

    X小姐的声音混杂着一种奇特的叹息,可能是受到她耳边死亡金属的感染:“哦,去、他、妈、的狗屎。这是哪个混蛋的创作内容啊。”

    因为一字一顿的节奏过于板正,这句话缺乏一气呵成的力道,但听上去格外认真。

    太宰治想要提醒一下:“说不定是……”

    “不会是祂。祂不喜欢创作。”X小姐的声音斩钉截铁,“祂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把一堆东西缝到他亲爱的妈妈都认不出来。”

    嗯,所以这也是有妈妈的吗?

    太宰治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相当微妙,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直接把这句没什么敬意的话说出口。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结束了。”

    他把伞收起来,顺手在前面抖了两下,湛蓝色的血液被甩落不少,其中有几滴差点落在费奥多尔的衣服上面,迎来了对方不善的注视。

    X小姐叹了口气。他们的确没有什么办法,这就是这些时空穿梭者的苦恼:总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毁灭,但同时又毫无办法。然后在这种一次次的目睹中逐渐感觉到麻木。

    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飞快地开始报时:“狂欢节的第一天,所有日子里最短的一天,大概就相当于你们认知中的9小时。如果不小心的话,很容易错过,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话就抓紧时间去做。”

    “也没有什么事情了。”

    费奥多尔平静地说:“我大概还要回去和他们说一说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关于……”

    太宰治提醒道:

    “我记得它名字好像是穆兹。”

    “穆兹的事情。”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我们就只需要等消息了。有确切的情报之后再加入调查。”

    广场上面,一个小小的荧光开始宣布一些前期预热活动的冠军,每喊出一个项目和它的冠军的名字时都会得到欢呼。这些欢呼声不仅仅是来自这里,还有无数被连接起来的遥远时空。

    那些冠军们穿过屏幕,从世界的另一端骄傲地来到这里,接受属于自己的荣耀与理应得到的奖励。

    很快,这些名字就报到了太宰治他们所处的城邦:“芙丽尔拉城邦,现代艺术番茄战争,最终获胜者,尤克里里!”

    场面安静了一瞬,大家对这个陌生的名字感受到了些微的好奇,但很快,更加热烈的欢呼就开始爆发。

    戴着尖顶帽子的女巫小小姐从光彩迷幻的空间中走出来,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刚刚哭泣后的痕迹,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

    当然了,理所当然的,没有生物知道人类是怎么哭泣的,也不知道她刚刚来这里之前大哭了一场,更不知道她脸上其实并不是开心的表情。

    她从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中走到台前,宽大的帽檐投下的阴影让她的眼睛避开了梦幻的光线与周围火焰闪耀的金光。

    “我在。”她说,微颤但有着意外的平静,“我在这里。”

    第150章 你是最棒的.jpg

    “你可以去面见神了。”

    萤火微微地晃动着, 轻柔下来的声音在不知名的力量下仿佛能够穿过一切,回响在整片领域之中。

    广场周围的火焰中分离出一道金色的光线,缠绕于她的额头。

    女孩扶了扶她的帽子, 遮挡住额头上缠绕的金丝,沉默地点了点头。接着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锈色的眼睛中折射出一种深深的目光。

    然后她在簇拥中继续走去, 安静无声。

    面见神的教堂就在广场的后方, 它是一颗被彩色油漆吐涂抹的心脏, 当她抬起眼眸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上面鼓动的血管, 筋膜与有力的肌肉。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繁复的像素点中。在下一个新的名字被报起的时候, 大家都忘记了这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参赛者。他们欢呼着把自己的热情投给下一个最终的胜利者,兴奋地交流和对方有关的话题。

    倒是把视线重新挪到了屏幕上的江户川乱步皱眉看着她, 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在思考还是担心,然后突然低头问道:“我记得尤克里里她是个德鲁伊, 对吧?”

    这句话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 白猫连头都没有抬,不过也知道对方这么问的目的,于是平淡地承认了对方隐含的推论:“嗯, 你没猜错。”

    德鲁伊是尊敬乃至于崇敬自然的群体。他们仿佛与世界有天然的联系, 能够敏感地察觉到大地的欢喜与痛苦。他们与自然分享同样的情绪, 在血管里流动着相似的血液,就像彼此是能感受到彼此痛楚与战栗的孪生子。

    江户川乱步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哭了……”他说。

    德鲁伊就是这样的人啊。

    “妈妈, 爸爸, 我们德鲁伊教团在入教的时候需要有誓言吗?我看到好多好多地方, 想要成为他们的一份子都需要发誓。”

    “那是因为他们并不信任彼此啊。”她的母亲笑着说道,“所以才需要誓言来约束新加入的成员的行为。”

    “虽然我们以前也会在大地的见证下给出我们的诺言, 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回忆里男子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誓言约束下做出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大地不会希望她的孩子失去了自由。”

    女孩——当时肯定还要更小一点——茫然地抬起头朝着对方看去,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会说这样的话。她觉得那些誓言简直帅气极了,只可惜她们家好像没有,心里有点空空的低落。

    然而大人们都没有解释,只是笑着,用那种包容的视线注视着她。

    她的母亲蹲下身子,用食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擦掉上面沾着的泥土,微弯的眼睛里那对浅色的瞳仁在日光下有着晶莹剔透的光泽,倒映出她小小的影子,让她感觉自己也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起来。

    “你已经成为一个德鲁伊了,克里里。”

    在那个平凡的晴朗日子里,她用她年轻的嗓音这么宣布道,声音就像是春天里空气温暖的尾稍:“在你已经决定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时候开始。”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女孩朝着前方望去,在扭曲变化的光彩中看到穹顶那片无光的海洋,在事物支离破碎的轮廓与不绝于耳的哭泣和呜咽声中,她感觉自己好像学会了怎么像以前父母说的那样,把自己的灵魂抽离出来,来到这个世界的最深处,和世界本身交流。

    她好像在俯瞰整个大地,在大面积的白雾之下,她看到了这片土地边缘弯折的弧度。在陆地尽头,无垠无限的天空正在以一种古怪的天蓝与油漆的颜色蔓延,表面浮动着令人眩晕的光晕。那些同样色彩旖旎的云在光彩的深处翻涌着,雨水从天空倒流向大海。

    大海也会被天空染成彩色吗?

    尤克里里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柔软的女巫帽的帽尖随着她的行动轻轻的摇晃着。身边的哭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转而变成了一种令人感到忧伤的沉默,最后是叹息。

    很轻,但很悠长。

    从下往上流入的雨水仍然没有停下。

    她低下脑袋,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丝线好像在变得更高更远的大海中蔓延向了更加遥远和深邃的地方。一种轻微的痛苦蔓延开来,就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那样细微的、小小的、却带着真实的痒意。

    尤克里里忍不住按了下自己的手腕。

    那里一片光滑,并无异样,但神经末梢却依旧固执地向大脑传递这种轻微的痛感,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丝丝缕缕地抽离。

    “因为你走得太远了。”

    无数种声音捏合成的声音说。它听上去就像是用不同色彩的线条编制成的没有意义的图案,过于绚烂,绚烂到让女孩的手腕抖了一下,就像是看到了一条过于绮丽的蛇。

    在自然界,这种无端的艳丽往往代表着漫不经心的告诫与恶意。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前方,飘得太高的魂魄瞬间就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看到了自己现在所身处的地方。

    除了把她包围的镜子,空无一物。

    这座璀璨的迷宫空间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中显得冰冷而又明亮,每一个镜子里都倒映出更多的镜子,还有无数个与她截然不同,但又莫名感觉熟悉的自己。

    有的只是她自己的模样,脸上带着泪痕,铜锈色的眼睛看上去沉默得如同正在奔赴一场只属于世界自身的葬礼。

    有的是比现在的她年纪更小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天真而又灿烂,脸上沾着来自大地的泥土,眼睛灵动地左顾右盼,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的已经是少女,头戴花冠,身上带着草编的绳子与竹编的花篮,姿态温柔而悲悯。一身古希腊时代的闪亮绿缎子长袍,白色的衬衣,赤足踩在草地上,脚踝处的银色铃铛轻轻作响。

    还有的是簪花的朴素妇人,老态龙钟、步履蹒跚的老者,拨动竖琴的泉水神女,奋笔疾书的诗人,安娴的画家……不过更多更多的,还是那些看上去和她一点也不像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生物也有死物。

    正在盛开中的花树,天空中飞翔的鸟雀,轰隆隆跑过大地的火车,在树叶下轻轻摩挲翅膀的蟋蟀,一个被安装在机器内部的小小芯片……在无数的面相当中,属于她自己的那张脸反而显得渺小而又模糊。

    艺术之神的象征是镜。

    在指甲下意识不安地掐进血肉的疼痛中,女孩从刚刚看到这幅画面的惊慌中恢复了过来,脑海里浮现出这句在异世界生物口中传诵的“宗教常识”。

    这里是神的领域,这里是神。

    于是她抬起头,飞快地、急促地说出了自己想要的问题:“为什么要把这个世界变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话的语速快得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像是生怕说得慢一点,这句话的音节就会在口腔和声带中自顾自地改变似的。

    那个声音没有立刻回答。似乎神明也惊讶于这次竟然会有生命朝自己问出这样尖锐的、带有强烈指责意味的问题。

    是这样……吗?

    尤克里里紧紧地握着拳头,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镜子,以此来打消自己内心在沉默中越来越翻涌的不安。

    镜子里面那个看上去温柔而又怜悯的、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少女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与她之前听到的世界的叹息相似的轻叹。

    少女好像正在说什么,但听不清……她听不清镜子里面的声音。但这种感觉又并不遥远,似乎只需要迈出一步就可以听到。

    “你已经走得够远了。”

    神明说:“不必向前。”

    祂说:“至于你想要的答案——那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世界。”

    祂的语气意外地平和,但这种简单的回答就算是早有预料,还是让女孩有些错愕与惊讶地抬起了头,锈色的眼睛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强烈的痛苦。

    明明应该到此为止了,但这位神明却还是补充了一句:“这就是我的艺术品,我的剧场应该有的样子。”

    虚空中似乎传来了第二个声音,那是相当剧烈的笑声,只不过更加遥远。

    “哈哈哈哈哈——天哪。”

    那个声音模仿着人类的样子,装腔作势地说道:“我宣布这是你所有模仿人类的回合里最像人类的一次!最拟人的一集!”

    这是女孩在那个领域里捕捉到的最后一段信息。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自己已经回到了坚实的大地上,流溢着缤纷电子的风从她的脸庞吹过,卷向这座城邦无边无际的灿烂灯光。

    神明的回答已经结束了,但她总觉得对方还没有说完。还有句更为重要的话就在前面两句的后面,甚至说前面的那些只不过是为最后一句的铺垫。

    是什么呢?

    这个念头飞快地浮现又消失,接着被别的思绪所取代。她盯着前方,看到男人正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自己,甚至已经把手贴在了她的额头上,就像是正在研究她到底有没有发烧。

    “我才没有发烧呢!”

    女孩飞快地躲开,一脸严肃地说道,但说出口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比平时她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更加柔和、也更加成熟和缺少尖锐的攻击性。

    “看来你也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贝斯叹了口气,把手收回来,顺便从身后拿出那顶巨大的宽檐尖顶帽子,重新戴在了对方的头上。

    “你长大了,尤克里里小姐。”

    女孩——或者说是少女愣住了。

    她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跌坐在地面上,长长的头发披散而下,原本她还有点嫌弃的圆脸已经消瘦了下来,越发显出很大很圆的锈色眼睛。

    没有花冠,没有古希腊式的长袍,只是单纯地像是一个戴着尖顶帽子与穿着黑色衣服的标准女巫。因为那对唯一没有变化的眼睛,似乎还多出了几分稚气又狡黠的气质。

    贝斯默默地伸出手,拉着少女起身。手腕上的丝线在她的眼前跳动,就像是线的另一段在上面松松垮垮地连接着什么东西。

    “你问了什么样的问题?”他问。

    少女沉默了一下。她微微侧过头,把手背到自己的身后。

    “我……去问了。”她的声音低落下来,“我还是问了祂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知道质问神明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就算知道自己可能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就算她明白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就算……

    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家。

    尤克里里咬住自己的嘴唇,内心突然有了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委屈,同时下定决心:如果对方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她就打算回去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哭上一场了。

    然而对方的声音并没有显得很大,甚至听上去有点柔和,甚至有点为此感到骄傲的味道。

    “能够理解,你毕竟是德鲁伊啊。”

    他微微弯腰,让两个人的眼睛在同样的水平线上,手掌按了按她乱糟糟的头发,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位闲暇时喜欢写诗的半个诗人认真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像德鲁伊的人,真的。”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是怪我吧。”她说,“是我做错了。”

    她的声音显得有点闷闷不乐。

    “别难过,不是你说的,还有一群知道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类吗?”

    贝斯站直身子,听到这句话后轻松地笑了起来:“我们去找他们。”

    可以看得出来,平时不怎么喜欢言辞的男人努力想要自己变得幽默一点,但明显很艰难。他的手部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才说道:“我也好久都没有和别的人类交流过了,感觉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哈哈。”

    “跟我爸一样。”少女嘟囔道。

    “嗯?”

    “对!”她本来小小的声音突然理直气壮地大了起来,“你们都是社交大笨蛋!”

    “这是不是有点污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