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衍看着贪狼。
机甲上是黑银的涂装，部分地方并未进行更换，还带有在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痕。
它就立在那里，它代表着霍乾曜在战场上的功绩，陪他走过了无数艰辛而又肆意的路。
它代表着霍乾曜的无限荣光。
“很久没用了，但一直在维护，能正常使用。”霍乾曜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很淡，两分哑，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段云衍却觉得自己喉头涩得发苦。
“……将军。”他说。
“将军。”他又喊，转过身来看着霍乾曜。
他站得笔直，甚至带了两分用力过度的颤抖，可是霍乾曜坐在轮椅上，他看向对方的视线需要向下。
“怎么了？”霍乾曜问，却忽地发现小孩的眼眶红了。
而段云衍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对他行了一个礼。
帝国至以最高敬意的礼。
霍乾曜沉默了。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那一瞬间他的精神力外溢出去四散开，而后撞上了一张细密的网。
是带着安抚的潮湿的大海。
“段云衍。”他喊，嗓音更哑了，“你起来。”
细密的网没有消散，段云衍站起了身，重新将目光投向贪狼：“将军，你就是驾驶着他，把我从废墟里救出来的。”
“我救过很多人。”霍乾曜的声音很轻，像是呢喃，像是带着未尽的意味。
“虫族摧毁了我的星球，福利院的院长把我们藏起来，藏在废墟里，但在帮我们找食物的时候死在了虫族手下。”段云衍的声音很轻，“其他人……只有我活到了最后。”
等待死亡的日子是很可怕的，熟悉的所有人，要么被虫族撕碎成为食物，要么在漫长的时光里因为饥饿、寒冷、绝望而死亡。
只剩下他一个。
只剩下他一个，在觉得死亡终将到来之时，废墟被挖开，从未有过的盛光之中霍乾曜从机甲中跳了出来，将他抱了起来，带回了机甲里。
“后来我知道我们星球已经被战略放弃，因为已经在虫族的袭击中全军覆没。但是将军在路过的时候执意下来搜救，所以我得以存活，得以今天站在这里。”段云衍的精神网在下雨。
“段云衍。”霍乾曜垂眸，碎裂的机甲在他眼前闪现，星穹之上突然出现的是虫族的战舰。
“将军救过的人很多，我可能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我真的很感谢您，如同每一个期待战争结束的帝国公民……胜过每一个期待战争结束的帝国公民。”段云衍还在说。
“段云衍。”霍乾曜又念，这次声音重了三分。
段云衍才终于停了话，静静地看着他。
“那些都是过去了。”霍乾曜说。
“那些从未过去。”段云衍的眼神依旧认真，“帝国现在每一步的发展，都建立在您的功勋之上。”
霍乾曜的舌尖抵住上颚，喉头涌出一丝莫名的肿胀感。
他好像被段云衍的眼神烫伤了。
啊。当然。没有人会忘记他的功勋，世人都以为他仍能翱翔星穹之上，驾驶着贪狼解决所有的危机。
帝国需要这样的精神支柱。
他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道：“你上去看看吧。”
上去，当然指的是上贪狼。
段云衍眨眼看他，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应：“好的，将军。”
精神网如潮湿的海，他依旧没有撤回自己的精神力，任由如海般磅礴深邃的精神力蔓延在这一方空间里，只是抬起步子，跃上机甲打开舱门。
看到舱内的一瞬间他愣住了。
霍乾曜的声音淡淡从底下传来：“我让设计师来的时候增添了权限设置，你可以直接把精神力连接上去，确认绑定。”
段云衍：“绑绑绑绑绑绑绑绑绑绑绑绑定？”
学校给他们的练习机甲没有绑定的功能，所有学生的终端都有机甲的权限。只有进入军队有自己的机甲以后才可以进行绑定，一般机甲的权限只有该机甲的驾驶者才拥有。
段云衍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精神力如海啸一般在空间内翻涌，他半边身体探出舱外，抓着把手的手都有些不稳，牙打磕巴：“机、机甲，我，精神力，绑绑绑绑定？”
他想，他一贯耳聪目明，今天居然还能把话听错了。将军一定不会是这个意思，对，绑定。
绑定还能是什么意思，将军说精神力绑定，对，精神力跟机甲连接绑定一定还有其他的意思，对，肯定不会是他想的意思，对。可能是他们军队的某些黑话，课堂上没交，一定是这样。
霍乾曜感受着他精神力的惊涛骇浪，心中方才涌现出的酸涩烟消云散，他轻轻地笑：“学校没教过，不会？”
段云衍深呼吸，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一点，但汹涌如潮的精神力正把他敞开给霍乾曜看：“……教了基本使用的方法，但没有连接过。学校的机甲没有绑定的功能，老师说军队的机甲解绑很复杂。”
霍乾曜应了声：“你先自己试试。”
段云衍扒在门上没有动，神情依旧紧张：“将……将军，我不能绑定，这是您的机甲。”
“在我之后，只有你有能力驾驶这台机甲。”霍乾曜对他温和地笑，“贪狼未绑定不能用，现在绑定也没什么，它已经有五年未出库了。”
“但是，但是。”段云衍茫然了，却下意识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欣喜，霍乾曜的话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不同于媒体的宣传，不同于帝国想打造的声势，这是由将军亲口说的，代表着将军的认同。
可是，即使他在帝国一时风光无限，他与将军真正的接触也只有两次而已。
也许是他精神力的震荡太过激烈，霍乾曜动了动轮椅，移到贪狼前，多跟他解释了几句：“贪狼有两个驾驶位，也就是可以有两个驾驶员。所以即使我们都在其中释放精神力，也没什么妨碍。如果你试过之后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清除权限，只是稍微复杂一些而已。”
段云衍看着他，轻轻眨眼又眨眼，这才小声说：“好的，将军。我试一下。”
他这才终于从绑定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回头准备进机舱，又想起震惊他的另外一件事：“……将军。”
他又把头扭回来了，在霍乾曜的角度看，好像一只仓鼠在进进出出它的洞。
“将军，我应该坐到哪边？”段云衍谨慎问。
机甲内部的两个座位操作系统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整体设计和学校里的机甲有较大差别，课本上并没有关于贪狼的详细介绍，双人机甲不是他们系的教学方向，虽然有过公选课，但众所周知，霍乾曜是一个人驾驶的贪狼。
但没有人知道霍乾曜是一个人驾驶的双人机甲。
段云衍并没有驾驶过双人机甲，更没有一个人驾驶过双人机甲，此前也从不知道贪狼是双人机甲，但将军让他试试，就一定有将军的道理。
霍乾曜顿了片刻。
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轻声道：“……对，贪狼构造特殊，你可能不能一下子上手。你……”
他的精神力还浮动在外，但因为段云衍精神力的安抚，没了以往的暴戾和紊乱。
他看向段云衍，段云衍亮着眼睛，眨巴眨巴盯着他，想说又不敢说地张了半天嘴，最后期期艾艾问：“那将军能教一下我吗？”
他们的精神力纠缠在一起。
霍乾曜终于作出决定，手指微弯，轮椅在他身下组装变形，机械包裹住他的腿，将他支撑站起，他垂眸看了眼许久没有使用的外骨骼形态，抬腿行走一二步，是难得的契合。
连接终端的外骨骼机械，受到精神力的控制，在段云衍庞大而包容的精神海中服帖，没有让他产生丝毫难以控制的暴躁。
他听到段云衍小声叫了声：“哇。”
再抬眼，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好像他完成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大动作。
霍乾曜觉得自己好像笑了一下。
他走向贪狼：“我在旁边看着你吧。贪狼本身设计是双人机甲，可承载的精神力很高，当初选定了我之后想要再选一位搭档，但a级以后，精神力互斥太厉害，迟迟没有找到。”
段云衍又进了舱内，先往里坐好，给他让位置。
奥森给他设计外骨骼的时候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和贪狼的适配问题，所以他很轻松就进入了贪狼。
贪狼内的一切都和他驾驶时别无二致，舱内没有多余的内饰，只有密密麻麻的操作台，和奥森留下来的检测设备。
除了多了一个期待看着他的段云衍。
他已经有五年没有上过贪狼了。
但他并未表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态，只是回忆了一下权限开启的方式，先叫段云衍把精神力连接上贪狼。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又或者说刻意忽略了一点。
此时他们的精神力纠缠在一起。
霍乾曜本就是贪狼的主人，精神力畅通无阻地和段云衍一起被贪狼纳入连接，没有感情的机械音响起：
“录入成功，驾驶员：段云衍。欢迎使用贪狼。”
“欢迎回来，驾驶员：霍乾曜。检测到本次接入两名驾驶员，是否开启双人驾驶模式？”
熟悉的感觉蔓延过全身，霍乾曜低眉看着自己被外骨骼包裹住的双腿，贪狼的每一个操作系统他都了然于心，终端上每一个延展的杈枝都是他熟悉的方向，他随意牵动，操作台上就亮起了他想要的光屏。
尽管有过猜测，可真正到这一刻时心里还是带了两分震颤。
精神力没有突然失控，没有因为对接不上端口而被贪狼弹出，牵动的精神力轻易地随着他的所想移动，没有点击错误，没有断连，操作台上没有弹起大面积的指示错误警告标识。
一切都熟悉，一如从前。
因为有一股和他百分百契合的精神力依托着他。
他指尖用力，压下了身体微微的颤抖，侧头，对上了段云衍期待的视线。
“将军。”段云衍抿了抿唇，紧张又兴奋，“要开启双人驾驶模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