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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长恨歌(五十五)

    翌日

    苏荷从睡梦中醒来, 发现枕边人还在沉睡,新妇入门的第二日还要入宫拜见姑舅,但苏荷并没有着急叫醒她, 而是侧躺在一旁, 安静的看着她的睡颜。

    光滑细腻的肌肤,躺在如泼墨的秀发上, 看了一会儿后,有侍女走到正室门外敲门提醒, “郎君,娘子,卯时到了。”

    此刻的天还是朦胧一片, 东边海岸, 太阳才刚刚冒出头。

    “知道了。”苏荷应道。

    十一娘带着几个伺候梳洗的侍女也来到了门口等候。

    在这样吵闹的声响下,李忱也没有醒来, 苏荷低头看了她一眼,竟不自觉的脸红了起来,随后替她盖好被子, 起身走下。

    “娘子。”李忱忽然伸手拽住苏荷的手腕。

    苏荷回头, 俯下身在她背后小声道:“卯时了, 该起身入宫了。”

    李忱有些疲倦的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痛, 尤其是双手, 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说道:“娘子还记得今日要入宫呢。”

    苏荷听后, 越发的脸红, 便扯着被褥将李忱埋了, “我可没说不记得。”随后起身将贴身的衣物穿上, 裹好单衣,又道:“快穿上衣物吧,外面还有人等着呢。”

    李忱掀开被褥,忍着酸痛从榻上爬起,穿好衣服后才让十一娘领人入内。

    吱——

    几名侍女端着铜盆漱洗入内,叉手行礼道:“郎君,娘子。”

    十一娘端来两杯温水以及食盐,“请郎君洗漱。”

    李忱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盐送入嘴中,而后用温水润口。

    伺候漱口的侍女退下,十一娘挥了挥手,拿来了清洗的澡豆,走到苏荷跟前叉手请道:“请娘子洁面。”

    侍女端来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苏荷闻着琉璃碗内的豆粉,“这澡豆的香味好独特。”

    “这种澡豆是添加了丁香、沉香、 青木香、麝香、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木瓜、樱、桃、梨、李、红莲、白蜀葵花等十种花研磨而成的,出自药王先生的千金翼方。”李忱拿起琉璃碗解释道,“有令人其面如玉,白净润泽的功效。”

    苏荷看着手中的澡豆,以及正在敷面洗脸的李忱,国朝用澡豆为常,无论士庶,居家必备,然澡豆药方有数种,其中珍珠、麝香昂贵,一般只有权贵之家或皇室才用,“怪不得夫君如此白净呢。”

    将脸上的粉剂清洗干净,抬起头笑道:“我倒是情愿多晒晒太阳。”

    漱洗过后,李忱静坐在榻上,看着侍女为苏荷梳妆,十一娘走上前,将她身后的帘帐卷起,“郎君今日的气色,看起来红润了许多。”一直伺候李忱的十一娘说道,“想来昨夜,郎君与娘子一定是睡得极好。”

    李忱听后,覆手咳嗽了几声,除了全身酸痛,自己在昨夜的确是睡得十分的沉,故而今日醒来,面色红润,疲倦也渐渐扫空。

    “思柔,扶我起来。”见苏荷的妆容已经差不多了,李忱朝十一娘说道。

    “喏。”

    十一娘将李忱扶到苏荷身侧,搬来一张胡椅供其坐下,“我来吧。”李忱朝苏荷身后的侍女道。

    “喏。”

    李忱接过画笔,问道:“娘子今日的花钿,想要什么花?”

    “郎君所绘,无论什么,妾都喜欢。”苏荷回道。

    二人的对话与亲昵,举案投眉,让侍奉的几个侍女羡慕不已。

    李忱思索了一会儿,便提笔沾了些许胭脂,在苏荷额间花了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

    苏荷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这是什么?”

    “飞燕。”李忱说道。

    “飞燕?”苏荷再次看着自己的眉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李忱看着苏荷缓缓念道。

    左右侍女立于旁,看着额前飞燕,纷纷夸赞道,“郎君笔下有神,这飞燕花钿与娘子相配极了。”

    虽听不懂李忱念的诗句是什么意思,但从她的神情与语气以及额间的花钿都能够判断出,苏荷瞧着铜镜,越看越喜欢,随后精心挑选了一对相匹配的耳坠。

    苏荷起身,左右侍从替她重新穿上翟衣,戴上花树冠。

    “李郎,妾身好看吗?”苏荷看着李忱,当着众人的面问道。

    李忱呆呆的盯着妻子,今日梳了不同的发髻,加上额间的飞燕。

    李忱眼中满是爱慕,“好看,我家娘子当然好看。”——

    ——雍王府·西南隅——

    王府长史还在天未亮时就安排了人手,在宅中西南侧的院子里清出一块空地,用来搭设拜堂的青庐。

    西南的空地是王府教习骑射之地,因李忱腿疾,便弃而不用,如今盛夏,已是长满了足够埋没马蹄的青草,陈长史命人在露天的草地上搭起帐幕,又将毡席从住处铺至青庐。

    李忱换上衮冕与苏荷从正室推门出来,苏荷踩着毡席来到青庐,一眼就看中了王府这块空地,空旷辽阔,草长莺飞,正是教习骑射的好地方。

    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说道:“这里原本就是马场,只是我不能骑马,就一直空在这儿了,如今你来了,它又有了用武之地。”

    “启禀郎君,吴王与苏太守到了。”文喜踏入院子叉手道。

    “苏太守?”苏荷低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

    “还有外祖父。”李忱道,随后向苏荷解释,“青庐的交拜礼是我昨日临时让陈长史加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入宫朝见算是外命妇的国礼,既然是你和我的大婚,自然要请我们最亲近的人前来见证。”

    听到李忱的话,苏荷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从前我怎么没发现,李郎的脸竟比幼童还要滑嫩。”

    “七娘。”刚被请入空地,苏仪就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于是紧张的皱起了眉头。

    苏荷与李忱相识也不算久,所以苏仪并不知道二人的情感究竟如何,于是固守着自己的礼节。

    “雍王,小女自幼被下官宠坏,不懂礼数…”苏仪上前,忐忑的解释道。

    “泰山,翁翁。”李忱笑呵呵的叫道,“泰山,不要如此紧张,咱们如今是一家人了,进了这道门,家中只有女婿与岳父,没有国朝亲王,也没有什么亲王妃。”

    苏荷收回手,将之背在身后,在父亲跟前,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娃,“翁翁,阿爷…”

    苏仪看着女儿,作为父亲,苏荷的性子,他最是了解,皇室之中,恐怕也就只有李忱能够容忍且不与之计较了。

    “昨日刚告诫的话,才过去一夜就忘了?”苏仪道。

    李忱握着苏荷的手,向苏仪说道:“泰山,七娘在王府内,不必遵守那些虚礼,这也是我做出的承诺。”

    曾文甫看到李忱如此袒护苏荷,自然是十分的高兴,“瞅瞅,人小夫妻两口子玩闹,孙女婿都没说什么,你激动个什么劲。”

    曾文甫的孙子,曾万福之子曾庆看到李忱后,目瞪口呆的指着,“你,你,你…”

    “大郎,不得无聊。”曾文甫训斥道。

    “不是啊,翁翁,他就是那个在九原县为秦娘子申冤的讼师啊。”曾庆惊讶的说道。

    李忱的容貌极有辨识度,曾庆虽只见过一面,却记得十分清楚。

    “什么?”苏仪大惊,作为九原郡的太守,其治下九原县的案子也曾经他之手上呈刑部,当时他还有些吃惊,“怪不得能铲去盘踞在九原多年的恶霸,原来那位不留名的讼师,竟是雍王您。”

    李忱挥了挥手,“说来惭愧,那作恶之徒,还是我崔氏族人,出手也是为家族除害。”

    “来了这么多人吗。”长史将吴王李恪请入内,吴王看着众人道。

    “兄长。”李忱唤道,而后便向众人介绍。

    “这是内人的父、祖、表兄。”

    “这是我的九王兄,吴王。”

    “见过吴王。”苏仪领人行礼道。

    吴王客气的回礼,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上元夜之事未曾发生过一样。

    “诸位高堂,请入青庐上座。”安排礼节的长史看着时辰,于是迈步上前提醒道。

    此刻天色依旧朦胧,院中点满了宫灯,宫人侍女纷纷也各提灯引路。

    青庐内摆设花堂,置香案,以长史为礼官引赞,苏荷携李忱进入花堂,“进香。”长史呼道。

    二人进香,“跪。”叩拜,而后献香,“跪。”

    “叩首。”

    “再叩首。”

    “三叩首。”

    进香之后,侍女引高堂入座,吴王、曾文甫、苏仪。

    “一拜。”新婚二人朝天地跪拜。

    “二拜。”随后面向高堂叩拜。

    “对拜。”夫妻对拜,由妻先行一拜,起身后再由夫拜。

    拜堂之后,曾文甫又拉着李忱在屋内说了好一些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嘱咐着李忱。

    “那丫头从小就没了娘,几个姊姊又是软弱的人,跟着父亲过得苦,如今一个人嫁到长安,人生地不熟的,老头子我很是担忧,如今看到了你的心意,也就放心了许多,我是个乡野粗人,不懂这么多规矩和礼节,但也明白侯门深似海的道理,希望雍王能够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若是有一天,您厌了,倦了,还请看在今日的面上留些情分,告知老朽,老朽自当接她离开,不再叨扰您,就当是老朽的乞求。”

    李忱看着曾文甫,并没有说什么信誓旦旦的话,而是点头应道:“我答应您,若将来改变心意,也一定会将她完完整整的送回到您的身边。”

    咚咚!——

    “李郎,陈长史说该沐浴更衣入宫了。”苏荷走到房门口,轻轻敲门提醒道。

    “好。”——

    新妇面君,拜见姑舅之前,先要沐浴更衣。

    ——浴室——

    苏荷将李忱推进飘满了热气的屋内,池中早已备好了热水。

    没过多久,二人的衣物就堆在了一块,苏荷将李忱抱入温水中,用沐浴的澡豆,洗净昨夜的汗渍。

    池水让身体迅速升温,也勾起了心中那抹正在燃烧的□□。

    二人贴合在一起深吻,但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忱便从拥吻中睁开眼睛,轻声提醒道:“一会儿该耽误时辰了。”

    苏荷勾笑着嘴角,搂着她的腰,凑到李忱耳畔,轻声道:“那就,暂时先放过你。”说罢便从她的怀中抽离,艳红的指尖刻意从李忱白皙的脖颈处轻轻划过。

    原本是顾及时辰,恐误了入宫的礼节,可离了温柔乡,李忱却又顿感不舍。

    再想挽留时,苏荷将她拦在外说道:“阿忱怎还变成了一个性急之人,明是你要先推开的,可不能怨我哦。”

    李忱坐在池中哑口无言的看着苏荷,引得苏荷捂嘴一笑,主动凑拢小声道:“来日方长,今后要过的夜晚,还多着呢。”

    作者有话说:

    澡豆类似于现在的沐浴露,洗面奶,香皂。

    婚制是我参照新旧唐书后做了修改的,简化了一些复杂的祭祀礼节。

    第102章 长恨歌(五十六)

    ——大明宫——

    皇帝虽与雍王在亲迎礼之前有过僵持, 但之后的礼节依然没有落下。

    中宫未立,便以庶母张贵妃为皇后位,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 正坐殿内, 御座下侍卫官列仪仗如常。

    皇帝落座后,尚仪奏内殿, “外办!”

    司言将话传话尚宫,“外办。”

    由尚宫引张贵妃出殿落座, “贵妃娘子。”尚宫叉手请示。

    但此时的张贵妃,还慵懒的坐在内殿中并没有更换揄翟以及贵妃首饰,“皇子大婚, 亲迎礼的次日, 新妇向舅姑行贽礼是惯例这我知道,但今日这场合由我这个庶母出面, 怕是不妥吧?”

    尚宫恭敬的站在一侧,“贵妃娘子执掌凤印,形同中宫, 如今皇后未立, 贵妃娘子就是天下内外命妇之首。”

    听到尚宫之言, 张贵妃捂嘴颤笑了起来,连她自己都不信这话, “内外命妇之首吗?”

    尚宫瞧了一眼尚服, 尚服遂叉手,“张娘子, 吉时已近, 雍王与雍王妃怕是已经等候在殿外了, 您该更换翟衣与花钗冠。”

    张贵妃瞧了一眼尚服, “许姐姐,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思的。”

    许尚服摇头,“婚丧是大事,唯此之上,您无法任性。”

    半刻钟后,张贵妃服揄翟,由尚宫引出,即御座旁,与皇帝一同朝南而坐,贵妃仪仗如常。

    大殿外

    尚仪传话,“新妇入殿。”

    “我陪你进去吧。”李忱侧头看着苏荷。

    苏荷双手捧笲,里面装着满满的枣、栗,摇头回道:“新妇拜见姑舅的贽礼,我还是知道该如何做的。”

    “新妇请入。”皇帝与张贵妃落座后,尚宫局司言再次出来传旨道。

    对视一眼后,苏荷捧着枣栗跨入大殿,身后侍女则捧着装满腶脩的笲跟随入内。

    尚宫局司言引雍王妃至殿陛下,行两次叩拜之礼,先跪皇帝,“妾苏氏,拜见君舅。”

    起身再跪张贵妃,“妾苏氏,拜见君姑。”

    紧接着,尚仪局司宾便引雍王妃妃从西阶登台。

    将笲枣栗奠于御座前,苏荷跪于御前,皇帝轻抚枣栗,“新妇既入我家门,此后便是一家人,勿要拘谨,雍王若有不当之处,新妇可入宫来,朕会为你做主的。”

    “是,谢君舅。”

    司言遂引雍王妃从西阶下,至殿陛前,奉笲腶脩再拜。

    起身后,司言又引雍王妃至张贵妃座前跪伏,奠笲枣栗于张贵妃座前。

    张贵妃看着跪在自己跟前行贽礼的苏荷,也不顾左右六尚局的女官,笑问道:“雍王妃昨夜可过得还好?”

    对于张贵妃的问话,苏荷并未遮掩,如实回道:“回贵妃娘子,托贵妃娘子的福,昨夜妾与雍王一切安好。”

    张贵妃笑了笑,俨然一副慈母的模样,“十三郎身体不好,往后还要新妇多多担待了。”

    “这是妾的本分,妾既已嫁给夫君,自当照顾好夫君,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苏荷回道。

    张贵妃听后,又笑道:“十三郎眼光独到,”旋即看了一眼皇帝,“想来雍王府,很快就要有喜事了吧。”

    皇帝闻言,半眯着老眼回笑,但并未顺着张贵妃的继续说下去。

    张贵妃挥了挥手,尚食上前,将案上枣栗撤下,司言引雍王妃退下,至殿阶奉腶脩又再拜。

    殿外,陪同妻子入宫的李忱,目光一直盯着大殿,看守殿门的除了侍卫官,还有心腹宦官边令承,因小勃律之战调回京城升任监门将军。

    “十三大王。”边令承目送雍王妃入殿后,便笑着向雍王行礼,雍王救驾,不仅深受臣民爱戴,且是最受天子宠爱的皇子,作为当朝宠宦,天子年迈,而宫中局势瞬息万变,他自然是想要拉拢的。

    “边将军。”李忱客气回礼。

    “下官不才,蒙大家信任,监视地方,也曾到过朔方之地,见过几次王妃的生父,九原郡守苏仪,乃惊世之将才,若能受到朝廷的注意与重视,必能与高、李将军齐名。”边令承说道,“边境不安,使将才稀缺,大王娶此贤妃,也是皇家幸事。”

    宫中宦官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此李忱早已习惯,“寡人与王妃之事,皆为皇太子殿下与圣人之恩典。”

    边令承点头,又道:“上元夜多亏了十三大王,否则长安真就要乱天了。”

    “上元夜也多亏边将军率领监门卫死守兴庆宫门,否则寡人又如何能及时赶到。”李忱说道,“保得圣驾安宁。”

    “哎,说来惭愧,下官蒙受圣恩,以阉人之身,官居四品掌监门卫,治下竟也有叛乱的将领,差点就酿成大祸了。”边令承后怕道,“好在十三大王远见,圣人又有长平王这样勇武的好皇孙,才能够化险为夷,平定叛乱。”

    “边将军一心为国,”皇帝身侧的宦官,大多都是阳奉阴违的馋臣,李忱一向不喜,强装欢笑道,“望将军能够一直如此,为大唐尽忠,只有天下臣民一心,不为私利,大唐才能够长盛不衰。”

    “这是自然。”边令承说道——

    殿内,贽礼还在继续,尚宫将雍王妃引入殿室的阁内,从西阶上。

    司设于阁中开窗处设妃席,司言引雍王妃至窗前朝南立于席西。

    尚食进入东阁,盥手,清洗饮酒的青铜器具——觯,斟满酒后走出。

    尚食奉酒至雍王妃席前,“请王妃拜受。”雍王妃上前,先朝阁东侧两拜,而后受酒。

    尚食随后又进献佐酒的菜肴——脯醢,“请王妃入席。”

    苏荷踏入席内跪坐,左手执觯,右手拿脯,将其祭于盛放果品的竹器——笾,以及盛放食物的器皿——豆之间。

    “起,降席。”司言道,苏荷起身。

    “跪。”

    才刚起身离席,便又要接着跪下,这样反复起身又下跪的繁琐礼节,加上翟衣的厚重与束缚,让苏荷很不适应。

    而这些礼仪官根本就不管苏荷是否适应以及准备好,只按寻常进度念着流程。

    苏荷慌忙跪下后,袖口里藏着的一支簪子忽然掉落,这让苏荷瞬间紧张了起来。

    祭席周围有六尚局女官以及女使,虽看到了这一幕,却也无人敢吱声。

    尚仪局司赞司一名离苏荷位置较近的女使瞧见后,低头弯腰将其拾起,随后揣入窄袖内。

    在尚仪的指使下,其余人当做没有看见一般继续进行祭礼。

    苏荷暗松了一口气,尚食旋即奉酒上前,“请王妃饮。”

    宫中的贽礼比民间繁琐太多,除了拜见,还有祭祀,这些原本教授过的礼仪,苏荷刚进殿与张贵妃说了几句话后就忘得差不多了,幸而有六尚局的女官引导。

    原本只需要小饮一口或者浅尝的酒,被苏荷一口闷下了,让左右尚食呆愣了好一会儿,毕竟祭祀神明的酒谁也不敢参假,那酒之烈,小抿一口都能如火灼,但雍王妃就好像没喝过一样如常。

    苏荷见几个女官诧异的目光,连忙拿着空尊问道:“难道不是喝的吗?”

    几个女官摇头,“请王妃兴。”

    在女官的示意下,苏荷将祭桌上舀取食物的礼器竖起,放下酒杯起身出席。

    “东面再拜。”

    “跪。”

    雍王妃又跪。

    “取觯。”

    再取酒杯。

    “兴。”

    起身入席,于祭桌前跪坐下,将酒杯放置于祭桌东侧。

    “兴。”

    “礼毕。”

    苏荷起身,离席后大松了一口气,一众宫官小心搀扶着苏荷出来,然一杯烈酒下肚,迈出的步伐竟比他们还要稳重。

    半个时辰后,苏荷终于从殿内跨出,即将进入盛夏,天气越发炎热,刚沐浴完的苏荷,只觉得贴身衣物又已汗湿。

    她与跟随她出殿,适才帮助以及提醒她的一众女官道谢,“苏荷记性不好,多亏诸位娘子提醒。”

    当着雍王的面,一众女官自然不敢说什么,纷纷弓腰叉手,不敢受王妃的谢礼,“我等女官,为天家办事,乃是本分,不敢承谢。”

    宫中规矩森严,身份阶级,更是不可逾越,但在苏荷的眼中,并没有这些界限,也从不觉得自己成为雍王妃后就高人一等。

    李忱知道这些思想在这些女官还未入宫前就已经根深蒂固,一时间难以改变,苏荷的举动,在他们眼里明显是不合皇家礼制的,遂伸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牵住了苏荷的手,柔笑道:“走吧,我带你回家用膳。”

    一众女官福身目送,待走远后,她们方才离去,回殿中省的路上,便有女使在私下小声议论。

    “九原郡守听说也是名门出身,官宦人家,怎么会养出一个丝毫不懂规矩的女儿。”

    “是啊,竟喝下了一整杯祭酒,脸色也毫无变化,这酒量…”端酒杯的女史附和道。

    “听闻雍王妃曾和东平郡王家的二郎有染?还在坊间传出过一些事。”

    “不会吧,难道连东平郡王家的郎君也喜欢这种人吗?”

    “十三大王可是圣人最宠爱的皇子,多才多艺,当配知书达理的世家女子才对。”

    “刚刚看雍王对王妃的样子,很是恩宠啊。”

    “也不知陆小郎君与雍王究竟看中了她什么。”

    “就是就是,刚刚在阁中举行祭礼时,她袖中的簪子落出,拜见圣人与贵妃时,她竟敢在翟衣内藏簪子,如此失仪,当真是官宦人家出身吗?”女使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不会吧?”

    “千真万确,我还帮她捡了簪子呢。”司赞司的女使说道,随后她摸了摸袖口,忽然一愣,“哎呀,刚出来的太快,忘了归还了…”

    六尚局的长官们并列走在路上,女使们的议论声传到了曾为苏荷量身过的尚服耳中,尚服端着双手,向各局女官小声提醒道:“我们都是李唐的家奴,嫁入皇家的宗妇,就算是病坊里的乞女,那也是主子,我们也应当明白自己的身份。”

    负责祭礼饮食的尚食与礼仪的尚仪听后,自然明白尚服的意思,于是止步回头,朝身后的女使一顿训斥,“是谁?”

    “适才是谁在议论?”

    女使们被吓得弓腰埋头不敢出声,尚食大怒,“滚出来,否则把你们全部拉去掖庭。”

    在长官们的威逼之下,几名议论者很快就被同伙推了出来。

    几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奴知错了…”

    尚仪看了一眼司赞,司赞旋即跪下,“下官管教不严,请尚仪责罚。”

    “掌嘴二十。”尚仪道。

    就在女使磕头求饶时,袖中金簪忽然落出,金银昂贵,若非赏赐,内宫中除了后妃,一般女使绝无可能拥有,尚仪弯腰拾起。

    女使连忙叩首解释,“尚仪,这是雍王妃刚刚在祭礼上掉落的,小人出来时忘了归还…”

    尚仪挑眉斥道:“好大的胆子,王妃的东西也敢私藏?”

    作者有话说:

    腶脩:加姜桂的干肉。

    脯醢:佐酒的菜肴,单个翻译其实是肉干,肉酱。

    觯:青铜酒器。

    醒来的比较晚,所以更文也晚了点。

    第103章 长恨歌(五十七)

    宫城过道

    苏荷开心的点头, 一边推着李忱一边问道:“反正回家要经过东市,能不能去一趟聚全酒肆。”

    “聚全酒肆?”李忱侧抬头,她想起来, 苏荷第一次冲撞孝真公主就是在哪儿。

    “酒肆旁边有一家靠着坊墙开设的店肆, 我第一次入长安品尝到的胡辣汤,就是在那儿喝的。”苏荷说道, “店家应该是河南人,这河南道的特色, 长安很多地方都有,但那些大酒楼里的,都没有他家的味道正宗。”

    李忱从苏荷的话中, 还听出了另外一种意思, 她先是点头应下,又道:“等瑾舟大婚之后, 我就跟你回朔方探望亲族。”

    “真的吗?”苏荷低头看着李忱。

    “当然。”李忱回道。

    离宫的路上陆陆续续碰到来往的宦官与宫人,以及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

    “哎呀。”苏荷看到向她们行叉手礼的女官时,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簪子。”

    苏荷想起了自己的簪子还在那名女使手里, “什么簪子?”李忱问道。

    “就是你送我的金簪。”苏荷说道, “入殿时冯翁说什么首饰数量逾越了礼制,我就取下来了。”

    “都怪你, 刚刚一出殿就拉着我走了。”苏荷又道。“我的簪子还在她们手中呢。”

    “…”李忱瞪着双眼, 转动着轮车调转方向,“金银贵重, 内廷宫人不敢私藏, 想来是出殿时忘了, 我带你去殿中省, 她们应该还没走远。”

    苏荷点头,顺着李忱指引的方向推着轮车走去,殿中省就在延英门外。

    她们刚出延英殿,便看见了宫墙一角,有众多女官围着,似乎正在受训。

    “是六尚局。”苏荷看着她们的服色以及刚刚在殿内出现过的熟悉面孔。

    苏荷想上前要簪子,被李忱拉住,“我替你要回来吧。”

    苏荷并没有多想,而是推着李忱靠近,正在训斥手下的女官发现后,纷纷转身叉手,“雍王万福,王妃万福。”

    “这是怎么了?”苏荷看着跪在地上的几名哭哭啼啼的女使,脸上还有巴掌大的红印。

    “下官在教训几个不懂规矩的奴婢。”尚仪叉手回道。

    苏荷还想说什么,李忱推着轮车上前,一改之前的温和态度,“什么教训需要掌嘴呢?”

    六尚局女官听后一愣,“十三大王…”

    “你们内廷的事,一向由贵妃执掌,寡人也不细问了,”李忱又道,“寡人送王妃的簪子,可是在你们手中?”

    众人再次惊慌,才反应过来那簪子是雍王赠予爱妻的礼物,尚仪抬头,连忙拿出簪子,跪伏呈上,“宫人不识礼数,拾了王妃的金簪忘记归还,请雍王责罚。”

    李忱拿过簪子,眼里并无责罚之意,“王妃初入内廷,全靠六尚娘子的提醒,今日贽礼过程,王妃都与寡人说了,也要谢过诸位娘子的耐心。”

    “雍王哪里的话,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事。”六尚长官说道。

    苏荷的目光一直在跪于地上的几名女使身上,随后又注意到了那名替她解围的司赞司女使,以及量身制作翟衣的尚服,“许尚服。”

    “王妃。”许尚服叉手行礼,见苏荷脸色,本想解释什么,只见尚仪局两名尚仪见雍王反常的态度,便先行请罪道:“王妃,这几名女使不懂规矩,说了一些议论您的话,下官正在教训。”

    这些在深宫中专门伺候皇室的女官,极会察言观色,雍王性情平和,亲自折回讨要金簪,又在众人跟前如此恩爱,必是知晓宫中女官与宦官有不少是势力之人。

    尚仪的话,让几名女使吓得连连叩首,但她们所求的也不过是雍王的宽恕,“大王恕罪,大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冒犯与议论王妃…”

    李忱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苏荷,一向自由惯了的苏荷,被这深宫里的尊卑所惊,于是走上前亲自扶起那名替自己解围的女使,“我记得你,在我正犯愁时,是你帮捡起了簪子。”

    “王妃…”女使有些错愕。

    “你叫什么名字?”苏荷温和的问道。

    “奴是司赞司的女使,叫…燕晓。”女使回道。

    “燕晓。”听到名字,苏荷表现的很是开心,指着眉心的飞燕,“今日与你真是投缘,我额间的花钿也是燕,是雍王所画。”

    一众人这才注意到雍王妃眉心处那十分独特的“飞燕”

    “许尚服。”苏荷侧头看着尚服,“我刚到宫中,不知道这些礼节,不过我也明白,宫中有宫规,军中有军规,若在军中,违反军规,则是要受军棍…”

    军棍便是杖刑,几个女使一听,登时吓得连魂都散了,拼命磕头求饶,“王妃饶命。”

    苏荷的话还没说话,于是继续说道:“不知宫中规矩是何,但既然她们议论的是我,若我不追究,那是否就是无罪了?”

    许尚服弓腰叉手,“王妃若肯宽恕,自当无罪。”

    苏荷便笑道:“我应当感激,今日在贽礼上的失仪,是你们相帮,又怎会怪罪呢。”

    “还不快谢恩。”尚仪听到苏荷宽恕的话,遂斥道几人。

    几名女使感激涕零的叩首道,“谢王妃,谢王妃。”

    宫中的流言传得极快,在殿中省六尚局之前经此一番后,便会为之后入宫省去许多麻烦,至少这些人再也不敢轻视这位,她们认为是从朔方乡野之地来的亲王妃。

    以苏荷的性子,在宫外对付匪徒倒是好使,但在宫内,全是心眼与算计,以及看人说话,没有心眼,性子直爽的苏荷,若离了李忱,便是要吃大亏的。

    而李忱所想的是,二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苏荷既已受封,便少不了要入宫的次数。

    李忱推着轮车来到苏荷身侧,将金簪递给她,柔声说道:“娘子,我们该走了。”

    苏荷接过金簪与许尚服寒暄了几句,又与责罚女使的尚仪嘱咐了几句,“犯错不要紧,重要的是能认错和改错。”

    “谨遵王妃教诲。”

    苏荷推着李忱从延英门离去,尚仪虽没有再继续惩罚,但也冷下脸色提醒了几句,“不要以为王妃宽容,你们就以为这宫中人人都如此,那只是雍王妃心善与大度,不想与你们计较,敢不按规矩说话与办事,明天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还好许尚服提醒。”尚仪又转身对许尚服感激道,“贵妃娘子是最厌内廷宫人长舌的,若是闹到贵妃那儿,我等少不了要受罚。”

    许尚服与张贵妃近,而内宫的事,都由贵妃总领,张贵妃的脾性与心思,许尚服是最清楚的,且适才女使捡金簪的画面,恰好被她瞧见了,“咱们这些深宫里的人,不过都是池中之物,自以为侍奉权贵,便就高人一等了么?”许尚服告诫道,“雍王妃,可非寻常命妇,莫以小节看人。”

    “是,尚服教诲。”一众女官叉手应道。

    许尚服看着雍王与雍王妃离去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了起来,“咱们这位雍王心思细腻,今日这一出是在提醒诸位。”

    “那这位雍王妃呢?”尚仪问道,“看似单纯,却又说不出是何感觉。”

    “雍王妃军戎出身,她不属于这里。”许尚服回道。

    苏荷推着李忱穿过几扇宫门,宫廊两侧的官服逐渐发生变化,开始以外朝臣子及宦官居多了。

    “不就是几句议论的话吗,怎还要死要活了…”苏荷不解道。

    “国朝有十恶重罪,七娘猜猜,以下犯上是何罪?”李忱问道。

    “十恶?”苏荷一边走一边思索,“我知道三条,谋反,谋大逆,谋叛…还有什么?”

    “大不敬。”李忱说道。

    “可她们并没有冒犯于我。”苏荷又道。

    “并非要当面冒犯,不敬即不尊重。”李忱道,“但这个所谓的不尊重,只是单向的,因为尊卑。”

    “战争残酷,可战场上依旧有温情所在,而这安宁祥和的皇宫中,却比战场还要冷血。”苏荷说道。

    “是啊,有时候你真诚待人,不一定能得到别人的真心,这里面的尔虞我诈,可比战争残酷。”李忱说道,“谁都想往上爬,因此这里,也能照出人心最丑恶的一面。”

    苏荷俯下身,凑在李忱耳畔,“所以阿忱的心思才这样深不可测吗?”

    “深不可测?”李忱侧头,“我还有什么心思,是七娘猜测不到的吗?”

    苏荷直起身,一边推着轮车向前,一边回道:“谁知道呢。”

    苏荷低头俯视着眼前的端坐的李忱,“谁知道我们的十三郎,是否还藏着别的心思,连我都无法看透的。”

    李忱看着正前方,抬手拍了拍苏荷的手背,“七娘既然能有此言,还有什么是看不透的呢?”

    听到这样的话,苏荷笑了笑,“猜人心思可不是我的强项,不过嘛,夫君是夫君,终究与旁人不同。”

    “是吗?”李忱低头笑道。

    二人走出一扇宫门,来到车架前,文喜走上前,“郎君,娘子。”

    苏荷将李忱扶上车,不忘提醒道:“去聚全酒肆哦,夫君别忘了。”

    李忱撑着苏荷的胳膊坐进马车内,点头应答道:“是,是,是。”

    “郎君和娘子可是要去聚全酒肆用早膳。”听到可以去酒肆吃饭,文喜表现的比李忱还高兴。

    “不是聚全酒肆,是聚全酒肆旁一个露天的小店。”苏荷解释道。

    文喜听得云里雾里,按照苏荷的指引驾车从延福门出宫,南下至东市的聚全酒肆。

    由于上元叛乱,聚全酒肆起火,酒楼被烧了大半,如今才由官府扶持重建。

    当苏荷高兴的走下车时,却没有在坊墙下找到那家熟悉的酒肆,又由于身上的翟衣太过显眼,引得一众百姓议论。

    “老伯,你们知道这座坊墙底下的店肆哪里去了吗?”苏荷问道附近临街的店铺。

    店家见苏荷穿着,连忙叉手行礼,“娘子。”旋即看着坊墙回道:“那家店上元夜过后就关了。”

    “关了?”苏荷楞道,“难道是那天夜里店被砸了吗?”

    “不是店被砸了,而是那天夜里,叛军入城烧杀抢掠,店家带着小女儿前往兴庆宫观看灯会,惨死在了叛军的刀下,就剩下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女儿了。”老者回道,“那孩子可怜啊,几年前就没了娘,幸好被兵部员外郎严真清所收养,才不至于无家可归。”

    “死了…”苏荷瞪着双眼,上元夜的种种再次浮现脑海。

    李忱察觉了异常,便推着轮车来到苏荷身侧,“七娘。”

    “我没事。”苏荷说道,她所见过的战争比长安的大火还要更加惨烈,对于人死,早已麻木。

    然而回到车上,想起那天夜里时,劫后余生,苏荷依旧冒了一身冷汗,她扑进李忱怀中,变的分外珍惜眼前。

    李忱搂着苏荷,伸手轻抚,“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骑在父亲肩膀上看烟火的那个小女孩就是这家小店的后厨老板,乳名叫小宝~

    剧情里会穿插日常生活和相处,没那么复杂,过了这段平和期,后面就又要过苦日子了。

    第104章 长恨歌(五十八)

    天圣十一年, 李甫倒台后,东平郡王陆善野心日渐膨胀,于范阳郡城筑雄武城, 打着防御奚的旗号, 暗中储藏兵器、粮食,又从军中挑选得力干将作为心腹, 担任要职,豢养死士护卫。

    而远在长安的皇帝, 对此却浑然不知,右相张国忠每奏陆善反心,皇帝都以为是二人不相容, 不予理会, 任由二人相互牵制。

    幼女出嫁后,苏仪入宫谢恩, 随后便携亲眷离京,返回九原郡镇守。

    长安回归平静后,李忱开始筹备起了离京事宜。

    就在大婚不久, 皇帝特意于宫中设家宴, 召命诸王、妃、公主、驸马以及成年皇孙赴宴。

    ——孝真公主宅——

    驸马都尉、长安令苏镇收到旨意, 早早就驾车来到孝真公主宅等候。

    是日黄昏,离夜宴还有一个时辰, 苏镇捧来一盘冰镇的荔枝进入公主宅。

    苏镇的驸马宅在长安县, 离孝真公主宅所在里坊有些距离,酷暑难耐, 所以荔枝送达时, 碎冰已经消融了大半。

    “公主, 驸马来了。”侍女提醒道。

    孝真公主倚坐在四周长满荷花的凉亭内, 指尖轻触花苞,连带着花茎微微颤动,使得荷叶底下纳凉的锦鲤受到惊吓而逃。

    “公主。”苏镇带着荔枝进入凉亭,叉手行礼道。

    “圣人设家宴,怎来的如此晚。”孝真公主不悦道。

    苏镇随后献上荔枝,解释道:“苏家得了一些岭南今日刚送来的新鲜荔枝,公主传唤,我便回了一趟家,取来这些荔枝献与公主品尝,因此才晚了些过来。”

    成婚多年,孝真公主对苏镇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苏镇的殷勤却没有因此而停下。

    或许是因为孝真公主的身份,又或许是身为男人以及丈夫却从不曾得到的不甘。

    孝真公主撇了一眼荔枝,随后起身,“走吧。”

    “喏。”

    苏镇看着盘中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公主竟一个也没有动,于是道:“公主,这新鲜荔枝难得,夏日存放不易,若是等冰全部化了,口感也会差上许多的。”

    孝真公主遂道:“收着放车上吧。”

    “喏。”

    苏镇见孝真公主收下了荔枝,听意思是要在进宫的路上吃,心中颇为欣喜。

    车夫将马车从厩院驾出停至大门,孝真公主与苏镇从宅中刚刚走出,便有一紫袍少年纵马扬鞭飞驰而来。

    苏镇见紫袍,不仅眉头紧锁,连红袖内藏着的手都握起了拳头。

    几乎每次苏镇来见公主都能遇见他,“阴魂不散。”只有府上的下人知道这不是巧合,而是长平王李淑频频登门,进出公主宅就如同自己家一般,而孝真也不会加以约束,而是由着他的任性。

    公主宅的人早已见惯不惯,毕竟长平王是孝真公主一手带大的,姑母姑母,既是姑也是母。

    二人之间的感情早已超过了一般姑侄,李淑行冠礼加封长平郡王后,便请奏搬离东宫,皇帝颇为宠爱这个孙子,特许他于坊间开府,于是李淑便特意挑选了与姑母孝真公主所在的同一座坊。

    “姑母。”李淑跳下马,“翁翁设家宴,李淑也正要去宫中。”

    “见过长平王。”苏镇向李淑行礼。

    孝真公主看了一眼长平王,而后向马车走去,“上来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是。”李淑转身跟着孝真公主上了马车。

    这下苏镇可傻了眼,他站在巷口夯实的黄土上,面对二人的做法,一而再再而三,终于再也无法忍受。

    孝真公主的车架驶离,将他这个驸马彻底晾在了门口,也不等待同行,“驸马。”侍从见苏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牵来马匹。

    苏镇并没立即发怒,“给我等着。”随后甩袖跨上了马背,“驾!”扬鞭追赶上马车。

    李淑跟随着孝真公主,乖巧安静的坐在了一边,车中的案上还摆着一盘可口诱人的岭南荔枝。

    “姑母。”李淑眼巴巴的看着李淑。

    “吃吧。”孝真公主知道李淑爱吃荔枝,于是侧撑着头闭眼说道。

    “这是姑母特意备的荔枝吗?”李淑一边剥开荔枝,一边说道,“知道淑儿顺道会来找您。”

    “是驸马送的。”孝真公主回道。

    李淑楞了一会儿,他拿着荔枝,撇了一眼窗外,正巧苏镇骑马追赶上,便当着苏镇的面将剥了皮的荔枝送入嘴中。

    苏镇见到这一幕,气的咬牙切齿,那可是苏家花了大价钱才买得的新鲜荔枝,据说还跑死了商家好几匹马。

    随后李淑又剥开一个荔枝,用一旁的勺子将核剔除,“姑母。”

    孝真公主睁开眼,对于送到嘴边的荔枝她并没有什么胃口,但看着长平王的一脸真诚,无奈只能张开口吃下,而后抬起袖子遮掩着轻轻咀嚼。

    “如果我记得没错,长平王府,是今日纳徵吧?”孝真公主问道。

    “是。”一边吃着荔枝,一边回道,“淑儿按照您的意思,跟随礼部的大臣亲自去了崇仁坊下聘。”

    “左相是何态度?”孝真公主又问道。

    “崔相公见到我亲至后,有些惊讶。”李淑回道。

    “可说了什么?”

    李淑摇头,“崔相公没有说什么,但让我见了崔瑾舟。”

    李淑见崔瑾舟,不用问孝真公主也知道这过程的尴尬了,以及李淑会说的话。

    崔裕曾作为长平王的授业老师,二人本是从小到大的好友。

    “崔氏出身名门,想来应该是识大体之人。”孝真公主道。

    “我与崔氏也算是朋友,故而她与我一同商定了一份协议。”李淑说道,“婚后互不干涉,人前是长平王与长平王妃,人后,李淑是李淑,崔瑾舟是崔瑾舟。”

    “崔氏不愿嫁你。”孝真公主听出了这其中,崔瑾舟的意思。

    “是。”李淑点头,“协商之前,她问我,是不是没有任何办法退掉这门婚事。”

    “她的心中…”李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人的情感都是复杂的。”孝真公主说道,“生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

    “但是聪明人,会判断,趋利避害。”孝真公主又道,“在这样的礼制与压迫下,利益才是首要的,别忘了,联姻是两个家族各取所需,而所谓的情感,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雍王府——

    夕阳照进窗户,爬上了纱帘遮盖的床榻,忽然一声猫叫,将还在睡梦中的人惊醒。

    李忱裹着中衣,将跳上床的白猫抱起,随后放到一旁的书案上,“小白乖。”

    但没过多久,小白便又跳到了榻上,噗嗤噗嗤着鼻子,像是在生气。

    因书房的门窗紧锁,一天未有进食的小白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而自从它来到书房后,这里面便没有了老鼠的影子,李忱见小白如此,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没有给小白喂食。

    “哎呀,你等等。”李忱从榻上起身,看了一眼身侧还在沉睡的苏荷,赤落着曼妙的身躯,于是俯下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近身时,还能听见苏荷的呼吸声,锁骨下起伏的雪山上,还留有几处紫红的椭圆印记。

    小白见李忱不搭理自己,于是再一次跳上床,竖起毛发朝她龇牙咧嘴。

    “喵呜,呜呜呜~”

    “马上,马上。”李忱爬上轮车,从屉子里找到一笼珍藏的小鱼干,“这可是陈记铺子里的精品鱼干,产自东海。”

    李忱塞给小白一条鱼干,小白一口咬住,随后消失在了书房中,“喂,小白,拿着我的海错就这么跑了?”

    躺在榻上的苏荷从午后的睡梦中渐渐醒来,她掀开身上盖着的丝绸,看着正在喂猫的李忱,“阿忱的体力,何时变得如此好了,竟比我还先醒来了。”

    李忱收起鱼干,推着轮车回到踏边,笑道:“这不是娘子教的好嘛。”

    苏荷从榻上爬起,舒展了一下腰身,随后走到李忱坐前,而后俯下身勾起她的下颚,邪魅笑道:“哦,是嘛?”

    李忱伸手将苏荷拽入怀中,让其坐在了自己的腿上,“难道不是吗?”

    苏荷坐在李忱的怀中,双手勾着她的脖颈,随后腾出一只手从她耳后轻轻划过白皙的脖颈至柔软的胸前,“十三郎不让我练剑,”随后直腰,凑到李忱耳侧,“那我也不让你看书,这叫礼尚往来。”

    李忱搂着苏荷,刚要说什么时,书房的门忽然响了。

    咚咚!——

    “郎君,娘子,酉时到了。”是十一娘前来提醒二人。

    听到时辰,苏荷有些惊讶,“酉时了?”

    遂从李忱身上离开,拾起地上掉落的衣物,“我记得是午时入的书房,怎就过去了两个时辰之久。”

    李忱揉着酸涩的肩膀,“两个时辰对七娘而言,也算久吗?”

    苏荷忽然脸红了起来,她走到李忱身上,轻轻揪住她的耳朵,“再这样,你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别。”李忱当即认怂,“我错了,娘子。”推着轮车跟在苏荷的面前好声好气道,“此次家宴,是在你我新婚大喜之后所设,不用想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苏荷拿起榻上的贴身衣物,又将李忱的公服捡起,丢到她的怀中,“快些穿上吧,误了开宴的时辰,我可不管。”

    “喵~”

    苏荷刚穿好衣服,小白便又跳了出来,嘴角的胡须还亮着油光,它瞪着李忱,连坐姿都变得十分乖巧。

    李忱向小白摇手,“没了。”

    见主人不给鱼干,小白又走到苏荷身旁,在她的脚上蹭了蹭。

    “什么没了?”苏荷问道李忱,“你给小白吃什么了?”

    “舅父送的海物,鱼干。”李忱说道,“它饿了,一直嗷嗷叫的,咱们这样,总不能出去给它找食吧,我就想起来书房里还有一盒鱼干。”

    “嗷嗷叫?”苏荷愣住,“我说十三大王,您养的可是猫诶。”

    作者有话说:

    海错:海鲜

    李淑跟瑾舟没有辈分差,因为崔家只是雍王的舅家,只是雍王的亲戚,跟东宫没关系。

    贵妃也是妾室,除了皇后其余的都是妾,庶母的身份不可能压过亲王。

    东宫现在被压的很惨,能用的人几乎都被李甫弄死了,崔裕代表整个清河崔氏,大世家,但是崔裕这个人的性格有点死板,也是正直之人,所以就被划到东宫了。

    皇帝不会换太子,因为都没什么人可以换了,那些没成年的会主少国疑。

    第105章 长恨歌(五十九)

    ——大明宫·清晖阁——

    天圣十一年夏, 帝宴于清晖阁。

    清晖阁在蓬莱殿西,近太液池,盛夏时能听见蝉鸣与夜里的蛙声。

    阁中有六尚局宫人以及宦官正在陈设桌具坐褥, 烟火从尚食局的厨房内缓缓飘出, 被风吹散于夕阳中。

    今日家宴,除了皇帝的儿孙, 还有内廷的妃子也会出来,太子生母卢贤妃, 吴王生母刘淑妃,余下昭仪、婕妤、才人数十,皆为诞育过皇子、女的妃嫔。

    家宴尚未开始, 妃嫔们从内宫中出来, 聚集在太液池畔喂鱼赏荷。

    今年的夏荷长势极好,“快看哪儿。”妃嫔指着太液池, 鱼儿跃出水面,咬下一瓣荷花。

    太液池畔传来许多孩童玩闹的声音,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都会留在内宫与自己的生母居住在一起, 等到成年后加冠, 受封离宫。

    太液池的上空忽然多了许多风筝, 风筝底下有十几个的孩童,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她们扎着垂髫或总角, 由宫人与宦官在一旁照看。

    沿着池畔,一对母女领着几个宫人朝人群走来, 但人群里皆是异样的眼光与非议。

    “看, 是杜美人, 还有万春公主。”

    “这样的场合, 杜美人也敢带着万春公主过来?”

    “汉人与汉人怎会生下如此怀胎,连圣人都说她是番邦进贡来的洋乖囡,说不定是杜美人…”

    “快别说了,圣人一向袒护她们母女。”

    “谁让圣人喜欢万春公主呢,也不在乎流言。”

    之所以妃嫔们如此议论,是因万春公主的样貌与池畔的所有后妃以及皇女都不同,尤其是在眼睛与鼻梁上,非汉人女子圆润的模样,而是五官立体,鼻子十分挺翘,颜色也有些迥异,若非是后宫妃子所生,谁也不会将她与皇女的身份联系在一起,于是内宫之中,对于杜美人与万春公主的议论,从未停止过。

    然而作为父亲的皇帝,却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反而十分宠溺与喜爱这个才貌双全,能歌善舞的女儿,以至早已过双十年华都不让她出宫嫁人。

    “贵妃娘子到。”宦官的声音传入太液池。

    妃嫔们放下手中鱼食,将子女召回身侧,待张贵妃走近,福身道:“贵妃娘子。”

    忽然一名六七岁的女童牵着风筝闯进池畔的过道中,与张贵妃相撞,风筝线断,风筝便从她手中飞走。

    女童的生母惊恐的唤道:“虫娘!”

    万春公主见状,便想要上前解围,随后被母亲拉住,杜美人看着女儿,摇了摇头。

    女童顾不上其他,只见风筝跑了,便哇哇大哭了起来,张贵妃见状,遂弯下腰安抚,“莫哭莫哭。”她这才看清女童的长相,与万春公主一样,一眼就能看出,非纯正的汉人。

    “纸鸢。”女童指着已经飞远的风筝大哭。

    生母赶忙上前将其拉扯到一旁,于张氏跟前跪伏,“贵妃娘子恕罪。”

    女童的生母并非汉人,而是来自西域六胡的胡姬,女童的眼睛与鼻子与其简直如出一辙,很是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张贵妃问道女童。

    “娘子,她是二十九皇女,为胡姬所生,不得圣人喜爱。”有宦官从旁提醒道。

    “吾问的是名字。”张贵妃道。

    “回贵妃娘子,圣人唤她小字虫娘,没有名字。”其生母叩头回道,虫娘不仅没有正式的名字,也没有皇女应得的公主封号。

    “虫娘…”张贵妃挑眉,她走上前,拿出丝帕替虫娘擦拭着眼泪。

    “娘子…”生母有些慌张。

    张贵妃扶起胡姬,随后又对虫娘说,“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再帮重新你画一只纸鸢好不好?”

    虫娘听后立马止住了哭泣,连连点头,满心欢喜的说道:“是找阿爷吗?”

    “你想见阿爷?”张贵妃牵着她一边走一边问道。

    虫娘点头,“虫娘有好久都没有见到阿爷了。”

    张贵妃不知道的是,虫娘说的好久,便是自出生之后仅见过一次父亲,因此她连生父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好,我带虫娘去找阿爷。”张贵妃道。

    皇帝此刻正在消暑的含凉殿,当张贵妃带着虫娘走近时,那双淡蓝色的眸子,一下就亮了起来,“哇。”她好奇的瞪着,从含凉殿屋顶顺着四个屋檐垂下来的水帘瀑布,“屋子上在下雨。”

    “虫娘,那不是雨哦。”张贵妃牵着虫娘来到殿前。

    凉殿为大明宫避暑之地,临太液池而建,工匠在殿内设计出扇车,机械将太液池中的冷水送上屋顶,流水便顺着四个屋檐向下倾泻,形成水帘,当风吹过时,便能将水帘的冷气送入殿内,而殿后又有扇轮,利用流水的冲力,扇轮自动摇转产生风力,将水面上的冷气源源不断的送入殿内。

    “贵妃娘子。”冯力走下殿阶,瞥见张贵妃身侧的女童,似有胡人血统。

    “谁在里面?”张贵妃隐约听见了殿内有人谈话。

    “是雍王与雍王妃。”冯力回道——

    ——含凉殿——

    殿外酷暑难耐,而殿内则清凉舒爽至极,不仅除去了身上的燥热与汗水,还扫空了夏日午后带来的困倦。

    扇轮转动,流水激荡,抬眼望去,殿外出檐下的水帘与太液池相接,荡漾的池面,泛着金光,一闪一闪折进殿内。

    皇帝坐在清凉的御椅上,吹着座后拂来的凉风,“你要离京?”

    “是。”李忱跪在御前回道。

    皇帝看了一眼苏荷,随后看着李忱,“你的泰山是边将,皇子离京,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臣这次带王妃离京,只是回家探亲而已。”李忱回道,“难道圣人还怕臣与边将勾结,乱了大唐吗?”

    “放肆!”皇帝轻斥。

    “王妃的父亲只是九原郡守,朔方自有节度使统辖。”李忱说道。“况且东北三镇,还有圣人最信赖的义子镇守,圣人怕什么呢?”

    皇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堪,如今只要是父子对峙,李忱的态度便一直都是如此,话中带着刺。

    “臣就算有心,却也没有这个力。”李忱又道,“这一点,圣人是最清楚的。”

    “好。”皇帝道,“既然你想滚,那就滚吧,滚出长安。”

    听到皇帝松口,李忱旋即叩谢,“臣,遵旨。”

    苏荷扶起李忱,从含凉殿退出,却在门口撞见了正要进殿的张贵妃。

    “贵妃娘子。”夫妻二人共同行礼。

    张贵妃便也回礼,“雍王。”

    张贵妃带着虫娘找皇帝,碰巧遇到了可以画纸鸢的人,“虫娘,这是你的十三兄长与嫂嫂,你十三兄长可是最擅笔墨的,一定能给你画一个全长安最好看的纸鸢。”

    李忱没有见过虫娘,但是知道皇帝有一个与胡人混血的女儿,但由于不得皇帝喜欢,便很少出现在人前。

    虫娘看着李忱,眼里并没有胆怯,她走上前福身道:“虫娘见过兄长。”

    “虫娘?”李忱皱着眉头,因为这个名字,在文人眼中是歌伎舞女的别称。

    虫娘微笑着点头,天真的问道:“阿兄为什么坐在车上呀?”

    第一次见面,李忱的温文尔雅,使得虫娘愿意亲近。

    李忱摸了摸她的头,亲切的回道:“阿兄摔伤了腿,所以只能坐在车上。”

    虫娘看着李忱,于是伸手在掌心处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腿说道:“每次虫娘摔伤了,娘都是这样替我捂住,很快就好了,阿兄也一定能够好起来的。”

    虫娘的举动,却让李忱十分的心酸,因为这便意味着,被皇帝冷落的母女二人,在受伤或生病之时,无法得到及时的诊治与药品。

    但孩童的天真与心善也让李忱十分触动,“虫娘想要纸鸢吗?”

    虫娘点头,捏着小手,眼巴巴的望着兄长,“虫娘的纸鸢刚刚飞走了。”

    “好,阿兄一会儿给你画一个。”李忱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

    “虫娘,走吧,我带你去找阿爷。”而后张贵妃便将虫娘带进了含凉殿。

    此时殿内的皇帝刚将李忱赶走,怒气未消。

    “三郎。”张贵妃牵着虫娘入殿,“可是又有人惹三郎生气了?”

    皇帝撑着头,问道:“朕用陆善,难道错了吗?”

    “陆善?”张贵妃装作一副不懂的样子。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人人都在劝朕。”

    “陆善是什么样的人,天底下还有谁会比三郎更了解呢?”张贵妃说道。

    “陆善为朕戍边十余年,使东北再无忧患。”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提醒皇帝,重用陆善是错误的选择,才让皇帝越来越偏激,“而朝中这些文臣,除了嚼舌根,争抢权力,其他的什么也不会。”

    等张贵妃走近后,虫娘见到坐榻上老态龙钟的皇帝却害怕了起来,她躲在张贵妃腿后,抓着张贵妃的裙摆,探出半个小脑袋。

    “她是谁?”皇帝看着虫娘。

    “三郎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记得了吗?”张贵妃牵着虫娘说道。

    皇帝看着虫娘的样貌,以及年龄,挑眉道:“虫娘?”

    张贵妃蹲下身子,“虫娘,这就是你的阿爷,大唐的圣人。”

    虫娘看着与记忆里不一样的父亲,与母亲所说的形象也完全不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的黄袍衫与折上头巾以及腰间的九环带,是天子装束。

    而她的父亲是天子,这是她对父亲的唯一记忆,虫娘想起了母亲的教导,走到御前跪伏行礼,“虫娘拜见阿爷。”

    皇帝见到女儿,却没有表现得欣喜,“你怎把她带来了?”

    “路上碰见的。”张贵妃道。

    皇帝吩咐左右宦官,“带她回生母哪里去吧。”

    “喏。”

    宦官上前扶起虫娘,皇帝随后又指了指桌案上吃剩下的荔枝,“一并拿过去。”

    “喏。”

    宦官将荔枝给了虫娘,虫娘抱着很少见到的荔枝,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天真的看着父亲,以为是父亲的关怀,于是开心的笑道:“阿爷给虫娘的吗?”

    皇帝点头,“回你母亲哪里去吧。”

    虫娘离去后,尚食局的人又进了一盘新鲜的荔枝放在了张贵妃桌前。

    “虫娘只是孩子。”张贵妃看着皇帝说道,“圣人如此冷落,她们母子的处境,竟连内侍省的宦官都不如。”

    皇帝却不予理会,“太史局曾算过命,那孩子会招来祸患。”

    “太史局?”张贵妃心中冷笑,“太史令是人而非神,既都是凡人,又怎能推测出天命,”她又上前抓着皇帝的胳膊劝阻,“若只因太史局的一句话就让圣人如此,将来那孩子若知道了,会如何伤心。”

    皇帝看了一眼张贵妃,张贵妃又道:“圣人的子嗣,也是妾的孩子。”

    “你呀,”皇帝拍了拍张贵妃的手,“内宫的所有人和事,朕都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关于她们母女。”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长恨歌(六十)

    ——大明宫·清晖阁——

    皇帝独宠张贵妃, 家宴自然少不了张氏三姊妹,右相张国忠更是携子赴宴。

    很快,清晖阁内就已经聚满了人, 紫朱绿青混杂在一起, 诸王公主围在一起聊着宫外趣事,后妃的座次离御座较近, 议论的则是皇子女的教养之事,继雍王之后, 内廷中又有不少皇子女已近成年之龄了。

    每逢宫宴,张氏三姊妹几乎都在,其在宫中的地位, 仅次皇帝与张贵妃, 后宫妃嫔见三姊妹入阁,无不起身相迎, 纷纷巴结与讨好,有广平公主与驸马的前车之鉴,就连皇子公主也不敢招惹张家。

    张氏三姊妹入内后, 张国忠带着次子也来到了清晖阁。

    一时间, 聚集在一起的皇子公主, 以及驸马纷纷看向张国忠,大多都是极不情愿的拱手行礼, “右相。”

    位极人臣所受到的尊敬, 就连这些皇子公主也不敢不敬,这极大的满足了张国忠的虚荣。

    张国忠朝太子李怏与诸王叉手回礼, “见过太子殿下、吴王、雍王、长平王…”

    后妃们将目光锁在了张国忠身后的次子, 鸿胪卿张珀身上。

    张珀随父入阁, 向诸王公主以及后妃一一行礼, 与市井出身的父亲不同,饱读诗书的张珀温文尔雅,讨得一众后妃与已出阁的公主欢心。

    “听闻鸿胪卿早已及冠,却一直没有娶妻。”有年长诞育了宗室出女的公主问道。

    “回公主,珀受皇恩,担任要职,与诸国邦交,自以国事为先,不敢求私。”张珀回道。

    “看来鸿胪卿立业的心思,可远比成家重呢。”几位公主笑道——

    太液池畔,李忱并没有着急入阁,而是向宦官要来了纸笔绘制风筝。

    很快,一只飞燕就画好了,虫娘抱着一盘荔枝来到池畔,苏荷将风筝拿到她的跟前,“虫娘,你看这是什么?”

    “哇,是纸鸢。”虫娘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放下荔枝,喜出望外道,“阿娘,是新的纸鸢。”

    虫娘接过新风筝,高兴的跑到母亲身旁,胡姬瞧了一眼,领着虫娘向李忱与苏荷道谢,“雍王,王妃,虫娘这孩子顽皮,怎敢劳烦雍王为她亲自画纸鸢呢。”

    李忱推着轮车靠近,“没什么,虫娘是我的妹妹,况且也是我答应要给她画纸鸢的,既然答应了,就要一定会做到。”随后她慈爱的摸了摸虫娘的头,“要做一个守信用的人,是不是?”

    虫娘拿着风筝,笑眯眯的点点头,她走到胡姬跟前拿起荔枝,将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荔枝分给了李忱与苏荷,“阿兄,这是阿爷给虫娘的荔枝,给。”

    李忱与苏荷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荔枝是从含凉殿拿出来的,在炎热的天气里,冰块早已经融化,所以荔枝的表皮发生了变化,但就是这样一盘荔枝,虫娘却十分宝贵的抱着。

    苏荷看到这样的场景,忽然有些心酸,她看着李忱,“李郎…”

    李忱自然明白,虫娘的生母并不得宠,而虫娘也不得皇帝喜欢,宫中侍者皆是势力之人,可想而知这母女二人的处境,就连家宴都无法参加,只能到这太液池远远观望,而胡姬的本意,也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让虫娘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然而年幼的虫娘并不知道这些,母亲向她阐述的,永远都是父亲最好的一面。

    胡姬与虫娘的穿着十分朴素,甚至还不如一些得宠的宦官与宫人,全然不像内廷妃子与公主,苏荷从身上摘了一些金银首饰,走到胡姬身侧,“曹娘子,这个您拿着,兴许能够用到。”

    胡姬连忙推回,摇头拒绝,“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够要王妃的东西呢。”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苏荷说道,“您要为虫娘想想。”

    胡姬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心酸与自责,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如此厌恶虫娘,“难道…只因为我是胡旋女不是汉人吗?”在长安生活多年,胡姬的雅言已经说得十分流畅。

    苏荷很是无奈,作为番邦进贡的胡旋女,即便为天子诞育了皇女,却仍然连名分与封号都没有,不仅如此,其也是十分不受待见。

    宫宴还未开始,李忱便陪着虫娘在太液池畔放风筝。

    夕阳的余晖洒在池水上,草地里印着两个斜长的影子,风筝悬停在太液池的上空,如同一只盘旋的飞燕。

    黄昏的景色就像催眠之曲,李忱拿着风筝线,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妹妹说了许多话。

    李忱对于虫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和,也许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但是虫娘的处境,远比李忱少时要悲惨太多。

    李忱看着湖面上泛起的涟漪,金光闪闪,或许是在兄长溺水后,伤心欲绝的母亲感知到自己的大限,所以才出此下策,在这个男权社会中,失去母亲的皇子,其处境要比公主好太多。

    李忱虽有腿疾,但仍然有许多没有子嗣的妃嫔挣着抚养,但李忱谁也没有选,皇帝便指派了吴王的生母照看,如此一来,吴王也就成了李忱最为亲近的兄长。

    说着说着,虫娘便靠在李忱肩侧昏昏欲睡,“虫娘今后想做什么?”

    “虫娘…”虫娘睁着有些沉重的眼皮,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她抱着装荔枝的盘子,忽然想起了含凉殿内的父亲,“大房子里…虫娘看到了阿爷,虫娘好想可以一直陪在阿爷和阿兄的身边…”

    虫娘靠着兄长睡着了,夕阳打在她的身上,苏荷走近时才发现,这个小女孩的与众不同。

    虫娘生得十分水灵,眼睛很是独特,在同龄的公主中,样貌也更为出色,所以苏荷很不理解,“同样都是女儿,天子怎可以如此偏心。”

    李忱收起风筝,“未尝育子之苦、痛,又哪来的真正怜惜,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取舍的。”

    “雍王,王妃。”一名宦官来到池畔,“宫宴快开始了。”

    “要劳烦将虫娘送回她母亲那里了。”李忱朝苏荷说道。

    旋即又朝宫中一众宦官与宫人喊话,“虫娘是寡人的妹妹,尔等不可以轻怠。”

    “喏。”

    苏荷遂将虫娘横抱起,荔枝与风筝也一起带上,送回了胡姬身侧——

    ——清晖阁——

    就在众人议论张珀时,李忱带着苏荷离开太液池来到了清晖阁,众人的目光便挪到了李忱二人身上。

    “恭喜十三郎,新婚燕尔。”众人上前贺喜道。

    李忱向一众兄弟姊妹回礼,随后便有几位公主拉着苏荷开始家长里短,道着一些关于李忱少年时的趣事。

    抛开朝中的政治争斗,这家宴的气氛还算和善,最年长的公主,也就是李忱的长姊,连孙儿都有了。

    皇帝的家宴,与民间一样,家中兄弟姐妹之间,也没有那么多礼仪尊卑。

    “圣人至!”一道阴柔的声音传入,使得嘈杂的殿阁瞬间安静,各自回到席间,躬身静立。

    皇帝与张贵妃登阁,侍卫官们列仪仗于御座下,金瓜武士持锤立于殿陛。

    “恭祝陛下圣躬万福。”

    皇帝朝众人挥了挥手,“今日家宴,无需拘谨,都坐吧。”

    “谢陛下。”

    落座后,尚食局开始按照顺序上菜,第一道菜先至御桌,而后是贵妃,太子,亲王、妃,公主、驸马,按照长幼顺序。

    最先上的菜品是饭食点心,每一道菜后,都要斟上一杯酒。

    苏荷虽然不喜欢这宫宴中的规矩,但对于尚食局端来的菜品很是感兴趣。

    她与青袖两个人,几乎将朔方的美食吃遍,而这宫宴上光是饭前的点心就多达数十种。

    “唐安餤。”女官念道菜名,叉手弓腰,“贺陛下,长安万年。”

    女官将一盘卷起含陷的薄饼放置于李忱与苏荷桌前,苏荷看着外观诱人的饼子,透过薄薄的面皮,还能看见里面的肉馅。

    “这是饼餤。”李忱说道。

    苏荷乖巧的看了一眼李忱,李忱便笑道:“圣人已开口赐酒,可以用膳了。”

    苏荷这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张卷成筒子的薄饼送入嘴中,刚咬下,里面饱满的肉馅便滋出了油。

    “好好吃。”苏荷赞不绝口道,“原来饼餤也能做得如此小巧精致。”

    身后宫人替苏荷斟满一杯酒,李忱拿出帕子递给苏荷,提醒道:“要向圣人敬酒了。”

    敬酒之时,席中跪坐的所有人皆起身,举杯弓腰道:“贺陛下万年。”

    皇帝挥了挥手,又命教坊奏乐,献歌舞,继续上菜斟酒。

    “巨胜奴。”女官又道,“昭昭大唐,天俾万国。”

    “蜜酥寒具,巨胜奴。”李忱说道,“是面食油炸之物。”

    “好香啊。”苏荷闻着盘中的巨胜奴,“好像做法与民间的有些不太一样。”

    “这面食是用牛乳调溲的。”李忱说道,“所以有一种独特的牛乳香,”由于前面上的菜都是甜食,李忱便又提醒苏荷,“不要多吃。”

    “嗷。”苏荷嘴上应着,但手里的筷子却没有停下。

    “汉宫棋。”女官的声音不断传出,“财运亨通,富贵长平。”

    “长生粥。”“寿山福海。”

    “单笼金乳酥。”

    “玉露团。”

    “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金粟平。”“枝叶扶疏,子孙满堂。”

    对于阁中的歌舞,苏荷的兴趣,可以说全都在这宫宴的菜品之中了,李忱便为之讲解每一道菜名背后的故事,“汉宫棋是则天皇帝时所创菜品…”

    空盘被一一撤下,等最后一道点心上来时,已有不少胃口小的人都已饱腹。

    “这也是饼吗?”苏荷看着最后一道点心,是一张铺了金色小米粒的面饼。

    “金栗平?。”李忱说道,“面饼上面铺的是鳣鱼的鱼子。”

    苏荷一直在朔方,从未见过这样金灿灿的鱼子,“这应该算是珍馐吧?”

    李忱点头,“这一盘鱼子数百颗,江河中的鳣鱼便要少数百,鳣鱼难捕,说是珍馐也不为过。”

    谈话间,席间开始呈上凉菜,“丁子香淋脍。”

    “用丁子香油浇淋的生鱼片。”

    一支歌舞唱毕,教坊改换音乐,随后一名带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踏入阁中,身后跟随的侍女还抬着一张箜篌。

    “万春?”皇帝见到是自己的爱女,登时变得有精神了,“朕的洋乖囡来了。”

    万春公主摘下面纱,叉手道:“女儿还想混入教坊给阿爷一个惊喜,没有想到阿爷竟一下看出来了。”

    皇帝遂大笑,眼里是止不住的慈爱,苏荷看着万春公主,以为皇帝不止虫娘一个混血女儿,于是问道李忱,“李郎,这个万春公主也是胡人姬妾所生么?”

    李忱侧过头,与妻子对视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万春公主的生母是杜美人,汉人所生。”

    “啊?”苏荷惊住,因为万春公主的长相,任谁也不会觉得是两个汉人所生。

    作者有话说:

    菜品为唐代烧尾宴中所出,金栗平可以理解为鱼子酱披萨,像泡菜,鱼子酱,生鱼片(鱼脍)等等,很多东西其实都能在中国的古籍中看到影子。

    以某时代为背景,就会加入某时代的人文风俗,包括日常的饮食文化,这是作者写作的风格,也是初心吧,文化传承不是复古,而是需知,这是自家的东西,溯流徂源。

    囡:女儿

    第107章 长恨歌(六十一)

    苏荷看着殿阁中央打扮奇特的万春公主, 有些匪夷所思,于是小声确认道:“她真的是圣人的女儿么?”

    李忱点头,“不仅如此, 她还是圣人最为宠爱的女儿, 在一众公主当中,万春姊姊也是最有才华的, 每有与西域诸国使臣的宴饮,圣人都会带着万春姊姊。”

    “看得出来。”苏荷说道, “能在如此多人的场合下抱琴而入,不露丝毫胆怯,必是十分自信的。”

    宦官搬来褥子, 供万春公主跪坐, 她将箜篌抱于怀中,随后将目光锁定在了李忱身上。

    同为擅乐者, 李忱与万春公主曾受学于同一乐师,交集便也不少,每当议论才华出众的皇子女时, 万春公主与李忱总会被并列着说出。

    但与生性张扬, 不喜欢规矩, 又胆大的万春公主不同,一直以来李忱都是谨小慎微, 也不喜出入这种热闹的场合, 万春公主自幼拜张也狐为师,学习琵琶与箜篌, 自侍才艺, 不仅喜欢当众表演, 更爱与人比试, 同梨园的宠乐李圭年比过羯鼓,与神笛手李莫比过管笛。

    “十三郎大婚,我这个做姊姊的还不曾祝贺过,”万春公主忽然说道,“今日便当着诸位长辈的面,为十三郎与雍王妃,贺一曲,以祝新婚燕尔。”

    李忱听后,连忙招呼苏荷将她搀扶起,朝万春公主拱手答谢。

    万春公主回过头,又看向皇帝,“万春也为圣人贺,昭昭大唐,天俾万国,恭祝圣人,圣躬万福。”

    皇帝摸着白胡须,笑眯着老眼,“让朕来听听,吾家乖囡与张卿所学箜篌究竟如何。”

    殿阁旁侧有席地而坐的教坊乐工,其指挥,目不转睛的盯着万春公主,以准备指挥合奏西凉乐。

    与此同时,教坊的舞者排列进入阁中,“教坊为圣人献文舞,贺雍王与王妃,新婚大喜。”

    “《庆善舞》”

    咚!

    六十四名教坊舞者,皆为十一二岁的少年,头戴进贤冠,着紫衣,大袖裾襦,漆髻皮履,万春公主抱着凤首箜篌,缓缓抬起手弹拨。

    伴奏的管弦乐起,舞者舞动长袖,踢腿曳屣,诸多伴奏的乐器中,唯箜篌音色最为独特,空灵悠扬,令人陶醉。

    众人皆被万春公主的箜篌声所吸引,就连苏荷也觉得,一众伴奏中,由于万春公主的技艺高超,加之箜篌独特的音质,所以渐渐压过了其他管弦乐。

    “好好听啊。”苏荷说道,随后看向李忱,“我记得家里的书斋有一间屋子,里面放了许多乐器,其中就有箜篌,但好像与公主现在弹的有些不一样,十三郎也会箜篌吗?”

    “家中的是竖箜篌,万春姊姊手里的叫做凤首箜篌。”李忱解释道,“早年也跟随张乐师学习过,不过这箜篌与琵琶,乃是万春姊姊最擅长的乐器。”

    御座上的皇帝,越看越欢喜,他侧身倚在玉制的凭几上,一边欣赏着舞乐,一边举杯慢哼歌词,与张贵妃对饮。

    “妾听着公主的箜篌,怕是要胜过张也狐了。”张贵妃说道。

    “朕的女儿,在音乐之上超过师傅,不足为奇。”皇帝将半个身子都倚在凭几上,随后抻开袖子,将手搁在一只腿上敲打着旋律。

    万春公主的才华,也成功止住了妃嫔们对她外貌上的非议,除了美丽的外表,在声乐上的造诣以及聪慧,才是皇帝真正喜爱她的原因。

    席间,右相张国忠的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呆滞的看着弹奏箜篌的万春公主。

    “这万春公主可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你要是能娶到万春公主,日后仕途,不用靠为父,也能青云直上。”张国忠与儿子说着话,却没有听到回应,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张国忠忽然愣住,因为平日里酒色不近的次子,竟对万春公主看直了眼。

    “阿爷。”回过神来的张珀,连忙低头叉手,“孩儿的仕途,会靠孩儿自己的才能所得,不会倚仗阿爷,更不会靠女人。”

    “你呀,让为父说你什么好呢。”张国忠语重心长的教育起了儿子,“有才能固然是好,但也要学会利用父辈为你积累的人脉,只有这样,一个家族才能延续下去,长盛不衰。”

    张珀并不认同父亲的说法,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听着,表面上顺从。

    “万春公主已过双十年华,至今还未婚配,你若能尚万春公主,对我们张氏一族,也是有利的。”张国忠又道。

    “尚公主?”张珀看着父亲,随后又看了一眼万春公主,光芒万丈,就像河池中绽放的花一样,高贵而不可亵渎。

    “儿子听闻万春公主心气极高,看不上任何世家公子。”张珀说道,“儿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你怕什么。”张国忠道,“那些世家子弟,空有浮名罢了,回头你去拜见你姑母,让你姑母为你引荐,此事必成。”

    “强来的姻缘,孩儿不要。”张珀直言拒绝,又恳求父亲道:“若是公主不肯,还请阿爷不要强求。”

    张珀看万春公主的眼神,也被张贵妃所瞧见,而张珀的为人,张贵妃是清楚的,待一曲结束,众人纷纷称赞。

    张贵妃遂向皇帝道:“圣人的儿孙,人人都擅乐,不如今夜借此家宴,令儿郎们合奏一曲,为圣人助兴。”

    万春公主听后,一下来了兴趣,于是起身说道:“阿爷,孩儿听说前年上元在花萼相辉楼,十三郎吹了一曲《玉树后·庭花》令群臣赞口不绝,有盖神笛手李莫之势,十三郎的才华,是众兄弟姊妹们中公认的,不过自十三郎搬离宫中,便极少能够见面了,万春也想与十三郎合奏一曲,一较高下。”

    原本只想安静无声的参加一场夜宴,等瑾舟大婚后就离开长安,却不曾想又被推到了众人眼前。

    在万春公主的话说完后,妃嫔与一众公主也都开始夸赞李忱,皇帝只得应允,又问:“你们要合奏什么曲子?”

    “《功成庆善乐》是文舞,儿想与众兄长合奏一曲武舞《破阵乐》献与阿爷。”万春公主道。

    “庆善乐与破阵乐都是燕乐大曲啊。”众人惊道,其难度,使原本想要在皇帝跟前好好表演一番的皇子公主纷纷退缩。

    “太宗皇帝所作破阵乐乃军乐,故而儿想演奏的是阿爷所创的小破阵乐。”万春公主又道,“不但气势不减,也不必大费周章用两千人为舞了,更适合宫宴。”

    “好。”一向会讨皇帝欢心的万春公主,这番话也让皇帝自豪了起来,他高兴的朝教坊挥了挥手,“将破阵乐所需乐器抬来。”

    “喏。”

    除编钟与大鼓等大型乐器之外,尺八、琵琶、奚琴、笙,笛、筚篥、羯鼓等都被宦官搬至殿廷。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奏乐的场景,让皇帝一下就想起了年少之时在东宫的时候,不禁红眼说道:“这才是家宴应该有的样子啊。”

    皇帝撑着凭几坐起,冯力扶着他走下阶梯,旋即至羯鼓前,伸出手轻抚,冯力识趣的抬来一张胡椅,供皇帝坐下,“天下没有比大家更擅乐的君王了,今日诸王公主具在,阖家团圆,不如就由大家来指挥这场盛会吧。”冯力揣摩着皇帝的心思道。

    众人也都纷纷请愿,皇帝大笑着应下,“好。”

    万春公主从中挑了一把琵琶,又拿起一只笛子,侧身眉峰突转,“十三郎。”

    万春公主轻狂的将笛子扔向李忱,且用了一些力道,苏荷见状,遂从坐褥上起身,用一只手轻松的接住了笛子,并说道:“雍王吹不惯旁人的笛子,谢过万春公主好意了。”遂将笛子压至案桌上。

    即便万春公主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也没有人敢说什么,然而这样的行为对于万春公主来说,并不算什么。

    苏荷将李忱扶至乐席,宦官搬来软褥,李忱跪坐下,从怀中取出了母亲赠予她的笛子。

    但双腿无力的李忱并不适合久坐,适才席间尚有桌案凭倚,张贵妃撇了一眼,随后在皇帝耳侧轻声嘀咕了几句。

    只见皇帝招手,一名心腹宦官离去,再回来时手中便多了一把朱漆凭几。

    “十三大王。”宦官边令承将凭几置于李忱席侧,“圣人赐几。”

    李忱遂向皇帝叉手,“谢圣人赐几。”

    正常谢恩后,李忱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此举却让宴席间的众人议论纷纷,坐而论道,天子赐几,视为殊荣。

    诸子奏乐助兴,唯赐雍王凭几,可见天子偏爱。

    李忱持笛,万春公主奏琵琶,但还有空缺,皇帝便看向太子,李怏连忙跪伏,“阿爷,孩儿不擅乐,恐扰了阿爷与众兄弟的兴致。”皇帝并没有指望太子,于是转头看向其他皇子,“九郎。”

    吴王李恪离席来到中央,拿起一只尺八,“臣,领命。”

    一直安静无声的孝真公主自知躲不过,遂放下手中酒杯,起身上前,“阿爷,孝真愿抚琴。”

    “圣人,犬子珀,为鸿胪卿,常与龟兹、奚、契丹等胡人邦交往来,擅胡乐,可奏筚篥。”张国忠奏道。

    皇帝遂将目光挪到了张珀身上,“朕知道张珀,左相崔裕,经常夸赞你,邦交之事处理的甚好,鸿胪寺交给卿,朕无忧矣,来,来,来,”皇帝招手,命人将筚篥呈给张珀,“今日是自家人演奏,无须拘谨。”

    “谢圣人。”

    “何人会吹笙?”皇帝又问道众人。

    “阿爷。”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在生母陈才人的示意下走出席座。

    “十五郎。”皇帝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十五子都长得这般高大了。

    “孩儿不才,跟随乐师习得吹笙,愿为阿爷助兴。”

    “好好好,儿郎们长大了,个个都出类拔萃。”今夜的皇帝,因有儿孙们陪同乐舞,便显得尤为高兴,仿佛回到年轻之时。

    小破阵乐为坐部伎,需要金甲胄舞者四人,并用龟兹乐器伴奏。

    “阿爷,今日破阵乐,由儿臣们合奏,舞者焉用教坊,不如由宗室子弟将金甲破阵舞,改为剑舞。”孝真公主提议道。

    听得孝真公主之意,长平王李淑出席奏道:“孙儿愿为翁翁舞剑。”

    皇帝点头应允,孝真公主又道:“儿还听闻雍王妃乃将门虎女,擅用刀剑,不如就由雍王妃与长平王舞剑,一同为陛下贺。”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李忱轮车后的苏荷,事情来得太过突然,苏荷显然是没有准备的,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小心翼翼的回道:“妾作为叔母,欺负晚辈,恐怕不太合适吧?”

    “雍王妃与长平王年龄相仿,怎能说是欺负。”孝真公主又道,“况且只是剑舞,并非真正比试。”

    苏荷低头看着李忱,似乎有些难为情,李忱倚在凭几上抬头问道:“凭七娘的心意就好,若是不想,我便帮你回了,有我在,没有人能够强求你的。”李忱明白,这是孝真公主的试探。

    “今天的家宴,大家都坐在一起奏乐,应该是高兴的事,十三郎也在其中,我不想做旁观者。”苏荷回道。

    “好。”李忱点头,“比起这身礼服,我想,披甲执剑的七娘,才是真正的七娘吧。”

    “礼服厚重,不便舞剑,还请尚服局备衣。”李忱又朝宦官道。

    而后便有尚服局女官入内,带雍王妃苏荷以及长平王李淑入室更衣。

    作者有话说:

    今天女朋友生日,出去吃饭啦,所以更新得比较晚~

    凭几:也称隐几,单名曰几,或机,隐和凭都是倚靠的意思,宋以前,胡床胡椅还未普及与广泛应用,古人都是席地而坐,凭几就是供跪坐时腰部倚靠的一种家具,避免久坐腿酸,汉制天子用玉几。(就是跪坐时身侧可以有个倚靠类似于扶手一样的东西,比较适合李忱这种没有力气的人,有些影视剧出现过这个,不过我觉得老三国做得很绝,都快把博物馆仿完了。)

    第108章 长恨歌(六十二)

    片刻后, 宫人引苏荷回到清晖阁中,再入阁时,礼衣换戎衣, 穿上不再束缚手脚的甲胄后, 整个人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如今的苏荷, 觉得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而在众人眼中,适才那个礼衣下相貌平平的雍王妃, 穿上戎装犹如脱胎换骨。

    女子穿男子袍服者并不少见,但在太平盛世之下,戎装却极少, 礼衣虽宽厚沉重, 但甲胄用铜铁所铸,其重量远高于布料。

    宦官拿来两把铁剑, 而非舞剑,随后给了长平王李淑与雍王妃苏荷。

    苏荷刚拿到剑,开鞘半寸, 光照寒芒, 刺入眼中, 她有些迟疑,既是舞剑, 又怎会用开锋的利刃, 但也正好,比起道具, 真剑更为趁手, 于是苏荷朝皇帝道:“圣人, 可否让妾试一试这柄剑?”

    得到皇帝的点头应允后, 苏荷遂将铁剑拔出剑鞘,在晚霞笼罩照的清晖阁里比划着,剑光折射,宝剑划破空气,发出声响,随后回鞘,这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十分娴熟流畅,更是惊讶住了众人。

    遂有人小声说道:“看来坊间的传闻是真的。”

    “以雍王妃的身手,怕是没有恶人能近得十三郎的身了。”万春公主从旁笑道。

    “苏荷军户出身,恶人倒是不怕,就怕居心叵测的小人与伪君子。”苏荷说道。

    “十三郎与雍王妃,一文一武,相得益彰。”旁侧又有公主说道,“可谓是天造地设。”

    谈话间,李淑也做好了准备,清晖阁中央也铺上了席垫,诸皇子公主持乐器入席,或坐或立。

    皇帝则与张贵妃坐在中央靠北一侧,其乐融融道:“起乐吧,让吾听听,儿郎们的合乐。”

    “喏。”

    教坊乐工深呼了一口气,大鼓声起,咚!——万春公主怀抱琵琶,抬手弹拨,吴王李恪手握尺八,听着鼓声节奏缓缓吹响,三种乐器合奏,破阵乐前奏紧张的气氛瞬间涌现。

    咚咚咚!——

    “受律辞元首。”教坊有乐工与之合乐,赋者颂词。

    苏荷抱剑作揖,“请。”与李淑的剑舞既用的是真剑,便也离不开比试,二人交锋,皆要小心避开要害。

    刚开始交锋,李淑就受到了压迫感,这与他从前在东宫习武时不一样,苏荷是真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说是战士也不为过,与陪同李淑练剑的那些侍者完全不同。

    两剑相碰,李淑被震退了几步,同是杀人剑,自己却少了几分杀伐果断的气势,正在抚琴的孝真公主看到后,手中琴弦拨动的节奏越来越快,这让李淑也变得认真了起来。

    “叔母,请小心。”李淑提醒道。

    “相将讨叛臣。”鼓声与琵琶的节奏越来越快,而破阵乐中,尺八与笛最为重要,头一次与众多人合奏的吴王李恪,显然感到有些吃力。

    咚咚咚!——

    “咸歌破阵乐。”

    然而好在有李忱的笛声救场,改换音色,使之与尺八融合,但如此一来,李忱便要连着奏两种乐器时常。

    众人坐在席间,一边听破阵乐,一边观看剑舞,在紧张的乐声中,剑舞也越来越激烈。

    占得一席上风的苏荷,再次成为议论的焦点,“这雍王妃不愧是将门之后,眼瞧着咱们小淑,怕是有些不敌了。”

    “吾还从未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女郎。”

    就在她们议论时,紧张的笛声与尺八忽然响起,给急凑的气氛添了些许杀伐,与苏荷的出剑,节奏一致,“雍王妃的剑舞与这破阵乐中笛声相配,美哉。”

    “太子殿下,妾不得不佩服,殿下的眼光独到。”大公主向太子李怏说道。

    李怏笑了笑,“长姊哪里的话,怏也只是在巡视时偶然发现这样一位巾帼女郎,十三郎体弱,阿姊是知道的,若有这样一位王妃陪伴在侧,我们也能安心许多。”

    “殿下疼爱弟弟,凡事都想得周到。”大公主又道。

    皇帝听着让人热血沸腾的破阵乐,连连夸赞,“万春的琵琶,如今可要胜过你了。”

    张贵妃听后,笑道:“万春公主的琵琶的确出色,但论今日这场破阵乐,最出彩的应该是笛声吧。”

    皇帝摸着胡须看了一眼李忱,张贵妃旋即命人拿来了一张琵琶,“让妾来助阵万春公主。”

    席坐中,赏乐的一众公主又道:“破阵乐中,本该是尺八最为出彩,然九郎虽文武双全,却并不擅长尺八,只是尊圣人旨意,陪众兄弟尽兴而已,倒是十三郎的笛声,让人意外,连万春公主的琵琶都要稍逊。”

    “当年崔贵妃娘子的笛声可引蝶,其子又岂会差。”

    噔噔噔!——

    忽然场上又响起一阵琵琶声,张贵妃抱着琵琶,与万春公主一同,似与笛声对峙,不相上下。

    咚,咚咚!——

    “共赏太平人。”

    随着气氛越来越浓,李淑与苏荷已是满头大汗,军乐带来的震撼,极易将人拉入氛围中,越来越兴奋的皇帝也起身加入了其中。

    他命人拿来羯鼓,跪坐席褥,将羯鼓横放在小牙床上,双手持杖,听着旋律,敲击两边的鼓面。

    咚!——咚咚!——

    张贵妃与皇帝一同加入了演奏中,皇帝的羯鼓,丝毫不逊色教坊的乐工,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时,充满了热血与激情。

    见天子如此,其他人也加快了破阵乐的节奏,紧紧跟上步伐——

    ——范阳郡·雄武城——

    陆善带着麾下心腹部将日常巡视雄武城,犒劳军士。

    雄武城依山而建,为东北防御要塞,陆善在城内修筑密室,于地底打造兵器,将掠来的粮食存入地库中。

    部将举着火把将陆善带入粮仓,似邀功一般说道:“大王,咱们存储的粮食,如今比天下第一粮仓,东都含嘉仓里的粮食都要多了。”

    除了粮食之外,雄武城内还饲养了上万匹战马,“本月诸郡太守进献的战马,猎鹰、犬,牛羊,合计一万余,还有朝中大臣送来的贺礼,他们都希望能够得到大王的重用与举荐。”

    “战马与粮食是最重要的。”陆善说道,“子齐。”

    心腹将领殷子齐上前叉手,“大王。”

    “张国忠素来与我不和,如今他做了右相,朝廷那边你要时刻注意,派人仔细盯紧长安城中的动向。”

    “喏。”

    “另外挑一些奇珍异宝,送往长安,替我献给冯爷。”陆善又道,“张国忠一定不会放过我,我们这些边将,能倚靠的,除了贵妃娘子,就只有冯爷了。”

    “喏。”

    陆善从地库中出来,雄武城中正在练兵,其中还有一支精锐部队,士卒皆为身材魁梧的力士,由陆善亲自挑选出,称为曳落河,其统率也是陆善的心腹将领林祥。

    陆善骑马来到军中,查看练兵情况,曳落河的力士,其力气与勇武,非普通士卒可比,能拉三石弓,徒手投石数十步之远。

    “报,林将军,东平王到。”

    陆善骑马来到军营,曳落河统领林详旋即振臂一呼,“东平王千秋,东平王千秋!”曳落河所发出的声响,有气吞山河之势,震彻天地。

    林详上前单膝跪地,“曳落河统领林详,拜见大王。”

    陆善身后跟随数十将领,侍从将他从马背上扶下,陆善旋即亲自扶起林详,看着眼前精神抖擞的精锐将士,他很是满意,“你做得很好,这支曳落河是我的秘密武器,由你统领,我很放心。”

    “大王信任,林详一定不辜负大王。”林详感激道。

    “有了这些秘密武器,契丹与奚就再也不敢来犯了。”陆善说道,“我总有一天,会再入契丹牙帐,一举荡平塞北。”

    然而陆善狠厉的目光却是盯着西南处日落的方向,雄武城以防御契丹与奚为由,屯兵积粮,使得陆善的狼子野心暴露无遗。

    “大王千秋!”夕阳照耀着曳落河身上的盔甲,此刻的陆善,已经开始幻想起了将来,旋即吩咐手下烹羊宰牛,犒劳将士。

    军帐中很快就燃起了篝火,宰杀好的牛羊被绑在木架上烘烤。

    陆善与部下围坐在一堆篝火前,他用锋利的匕首将熟羊的四肢割下,分别给了幕府麾下部将林详、施寺明、殷子齐、崔潜,随后又将整头羊分成多分,分给了养子陆忠以及其余十几位跟随他的骁将。

    “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部下,我有你们为幕府,何愁大事不成。”陆善举起酒碗。

    火光照耀下,这些饱经风沙的将士,面目冷峻,共同举杯道:“愿为东平王效忠。”——

    ——长安·大明宫——

    同一时刻,大明宫还在举行家宴,对于东北的野心浑然不知。

    皇帝跪坐在席上,双手有序的击打着羯鼓,幞头与后背都已经汗湿。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只有坐在席座的右相张国忠,并没有一同沉浸在这歌舞中。

    从陆善离京驻防边镇后,他便开始焦虑,李甫死后,他独揽朝政大权,但是手中却始终没有可以足够抗衡东北三镇的兵马。

    雄武城筑成已有多年,但近几年的动作却异常之大,尤其是在李甫死后,陆善竟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号,明目张胆的扩张兵力。

    而张国忠所扶持的西南节度使,其兵力远不如陆善,一但陆善造反,后果将不堪设想。

    虚与委蛇多年,才有此地位,张国忠自然不想失去这一切。

    他看着清晖阁中昏聩的皇帝,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在李淑认真之后,场上的比剑越来越凶,与文武并修的长平王不同,苏荷专攻武道,故在这方面是强于李淑的。

    当李淑露出破绽时,苏荷还会从旁说教两句。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破阵乐接近尾声,孝真公主也停止了抚琴。

    安坐席间的驸马苏镇见状,极为殷勤的献上了一杯消暑的饮子。

    “还敢分心?”苏荷用剑脊拍打李淑的小腿,使其半跪,随后绕至李淑背后,“若这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是具尸体了。”

    作者有话说:

    网上可以搜到破阵乐哈

    舞剑这段,我觉得清平乐里曹皇后的形象比较贴切苏荷。

    第109章 长恨歌(六十三)

    咚!——

    酣畅淋漓的皇帝击完最后一鼓, 而后收杖瘫坐在褥子上粗喘着大气。

    冯力命宫人拿来干净的巾帕,皇帝擦了擦汗水,心情大好, “好久都没有如此痛快过了, 吾仿佛又回到年轻之时。”

    “大家一直都是年轻之态。”冯力弓腰从旁说道。

    剑舞场上,李淑被苏荷打得单膝跪地, 这一幕被众人以及孝真公主看见。

    所有人都很惊讶的看着完全占据上风的苏荷,坊间虽早有传闻, 她们也知道苏荷的厉害,但今日亲眼见到,仍是有些震撼的, 因为长平王李淑是年轻一辈中的天之骄子, 文武兼备。

    李忱放下手中的笛子,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额头, 无论是吹笛时还是放下,她全程都在观看苏荷的剑舞,自然也看出了长平王的分心, 以及明白他为何分心。

    李忱将目光挪向身侧的孝真公主, 琴笛的坐席挨得很近, 只见孝真公主脸色平静,面对驸马苏镇的殷勤并没有置之不理, 而是接过了消暑的饮子, 轻轻抿了一口。

    “听宫内的人说,十三郎要带着雍王妃离开长安, 还惹怒了圣人, 这是要归隐山林吗?”孝真公主开口说道。

    “阿姊的消息, 来得还真是快, 忱前脚去的含凉殿,阿姊后脚就知道了。”李忱回道,“归隐山林倒是不至于,只是带着夫人回本家访亲,毕竟,李忱若一直呆在这长安城的话,会让一些人很不安心的。”

    孝真公主听后浅笑,“十三郎可真会说笑,凭一几之力安上元之乱,你如今可是全长安百姓最安心的存在。”

    “这是阿姊以为的,可不是长安百姓。”李忱说道。

    “淑儿的武艺在同龄人中,也算佼佼者,雍王妃不过年长一岁而,其身手,的确是了不得。”孝真公主道。

    “夫人乃将门之后,苏家几代人征战沙场,夫人在武术之上有此造诣,只能说是不辱没先人,阿姊能将小淑培养得如此优秀,文武双全,阿姊才是能人呢。”李忱又道。

    “十三…”

    “阿姊勿要多心。”李忱又道,“李忱从无非分之想,该是淑儿的,谁也抢不走,况且淑儿即将迎娶瑾舟。”

    破阵乐结束后,苏荷看着心不在焉的李淑,旋即将宝剑收回剑鞘。

    “你的心乱了。”苏荷道。

    “如若叔母的心上人有所闪失,叔母还能如此专心于手中剑刃吗?”李淑也将剑收回,看着苏荷问道。

    二人伴着破阵乐比剑,已是满头大汗,而甲胄内的衣襟也早已湿透。

    苏荷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李忱,回道:“如果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怎么去救别人呢?”

    李淑低头思索了许久,苏荷旋即又道:“你的天分很好,但还不够果断,你有太多的心事了。”

    李淑随后拱手,“谢叔母教诲,李淑明白了。”

    “你的眼神告诉,你不明白。”苏荷道,“下一次若再遇到,你还是会如此。”

    李淑没有答话,苏荷却又并不奇怪的说道:“你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做不到只看眼前的胜败,有心就有软肋,但这样的人,离死亡很近,他还有个称谓,我通常都叫她笨瓜。”

    李淑呆滞了一会儿,眼前这位来自朔方的叔母,性情直爽,没有任何的矫揉做作,他忽然低下头笑了笑,“也许李淑就是那个笨瓜。”

    冯力搀扶着皇帝回到御座,众人起身至阁中,同时贺道:“恭贺圣人千秋万岁,昭昭大唐,光耀万年,国运永昌。”

    “赏。”皇帝挥手道。

    “谢圣人。”——

    是夜,宫宴散去,成年的皇子公主带着王妃、驸马从大明宫骑马离去。

    ——启夏街——

    苏荷刚上马车便将重新穿上的礼服全部脱下,盛夏炎热,贴身的衣物都已经湿透了。

    李忱拿着帕子替她擦拭着额前不断冒出的汗水,伤愈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苏荷都没有碰过刀剑了,所以今日借剑舞的比试她很是尽兴。

    “七娘觉得长平王如何?”李忱替苏摇着扇子,开口问道。

    “十三郎问的是长平王的功夫吗?”苏荷摩挲着光滑的下巴,仔细回忆,“身手不错,敏捷,反应迅速,不过力量上差了一些,双十年华,应该是最盛气之时才对,长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能拉开二石弓了,不过长平王是宗室子弟,要文武兼修,不像我们,从小就开始苦训,这力量自然要大上许多。”

    “但是长平王的心气不稳。”苏荷又道,“比试之中,竟会因人而分心,刀剑无眼,这是大忌。”

    李忱听后叹了一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有把我的话记在心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苏荷回头看着李忱,“十三郎是在担忧孝真公主吗,今日长平王的分心,是因公主。”

    “可我却觉得,孝真公主只是表面平淡,好似在掩饰什么,她看驸马,就像是在看物品,但对长平王却不一样,不过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苏荷又道。

    “孝真姊姊心里有执念,那是恨意化成的执念。”李忱说道,“仇恨一但无法湮灭,很可能会误伤到至亲之人。”

    “仇恨?”苏荷愣看着李忱。

    李忱叹了一口气,她看向窗外,明月皎皎,“别看今夜皇室众人聚在一起赏乐,这些都是表面,天家,早已离心离德了。”

    “天家离心离德,但你我一心,再难的事,都不怕了。”苏荷握着李忱的手道——

    几日后,长平王大婚

    天圣十一年五月初,以右相张国忠为正使,册左相崔裕之女崔瑾舟为长平郡王妃。

    ——升平坊——

    亲迎礼当天,文武百官携贺礼登门祝贺。

    黄昏时刻,仪仗与婚车早已备好,提灯的宫人侍女晒了许久的日光,却迟迟不见长平王从屋内更衣出来。

    “郎君,郎君。”任凭侍女在门外如何催促,屋内始终都没有声响。

    “殿下。”

    “殿下。”

    太子李怏来到院中,“长平王呢?”

    “回殿下,郎君还在屋内更衣。”侍女回道。

    “还在屋内?”李怏挑眉,以东宫现在的处境,新妇的家世背景是很好的助力,又哪里敢得罪崔裕,“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怎么不进去催促。”

    “郎君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入。”侍女们吓得哆嗦了起来。

    “迎亲是大事,岂有此理。”说罢,李怏便要推门而入。

    刚要伸手,那门却自动开了,李淑身穿衮冕从屋内走出,向李怏叉手道:“阿爷。”

    “怎如此慢?”李怏负手质问,“那可是你的结发妻子。”

    李淑没有回答父亲缘由,但脸色并不是很高兴,似乎对即将的亲迎有些不情愿。

    李怏没有继续指责,只是拍了拍李淑的肩膀,叹道:“阿爷知道你不喜欢,但这是你翁翁的意思,阿爷也没有办法。”

    “淑儿,”李怏看着一晃就已经长得与自己一样的长子,心中万分感慨,李淑的生母出身并不高,也不得李怏宠爱,只是在一次偶然的临幸下怀上了李淑,虽是长子,但因并非嫡嗣,所以没有受到过多的重视,直到李淑逐渐长大,才华显露,又被身为帝王的祖父看中与喜爱,李怏这才正视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李甫虽然死了,但东宫的处境依然艰难,每一步都要万分谨慎,不可倚仗你祖父对你的宠爱就肆无忌惮,父亲如今能倚靠的,就只有你了。”

    “孩儿知道。”李淑点头。

    “去吧。”李怏道,“将新妇迎进门,好好待人家。”

    “喏。”

    盛夏的黄昏炽热而耀眼,金光撒照在车盖与行人的身上,李淑身穿衮冕走出长平郡王府,恭候的众人叉手相迎,“郡王。”

    侍从牵来一匹马,“郎君。”

    李淑握着缰绳跨上马背,“启程。”

    “起程,迎亲喽。”

    迎亲队伍以及车架与仪仗离开王府大门,至坊间一处十字巷时,李淑忽然停下了步伐。

    骏马受到缰绳的牵力,于是止住了脚步,它抬起一只前蹄,在夯实的黄土上踢了踢,扬起一小阵灰。

    迎亲队伍是一道高墙,乃孝真公主宅的外院墙,就在队伍止步后片刻,高墙内的楼阁上忽然响起了琴声,这琴声像是在提醒,又似催促,催促停下脚步的人快快去亲迎。

    李淑握着缰绳抬起了头,隔着冕上垂下的九旒宝珠,楼阁上的身影若隐若现。

    “郡王,吉时要误了。”这是在孝真公主宅附近,有负责礼仪的太常寺官员觉得在这大婚之日思怀她人有失妥当,于是开口提醒道。

    “吾自幼丧母,是姑母将我抚养长大,我如今即将大婚,连看一眼自己的母亲都不行吗?”李淑回头,反问众人。

    李淑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刚好能被左右官员听清。

    “是。”众人止住了嘴,不再劝说。

    李淑没有继续停留,他拉起缰绳,“驾。”便带着迎亲队伍从升平坊离去,沿着坊墙一路向北,途径东市时,引来了人群的围观。

    酒肆茶楼里的食客,纷纷打开楼阁临街的窗户向下观望。

    长平王年长后,在一众宗室子弟中逐渐崭露头角,获得皇帝宠爱,靠的便是俊美的容貌与出众的才华。

    作为皇帝最疼爱的皇孙,长平王一直以来都备受瞩目,也从未让人失望过。

    “咱们这位皇孙还真是美姿仪。”有茶客一边品茶一边论道,但李淑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比前不久大婚的雍王如何?”好友问道。

    “有过之而无不及。”茶客回道。

    “仁兄所言,只因雍王并非完人吧。”好友道,显然,他有着不一样的看法,“长平王若为夏侯玄,那么雍王便是卫叔宝。”

    茶客举着印有半边夕阳的茶汤碗,眼神迷离,“珠玉在侧,看杀卫玠。”

    作者有话说:

    魏晋风流

    卫玠,晋朝人,字叔宝

    看杀卫玠:顾名思义,就是被围观看死的,因为长得好看,被称作玉人,但体弱多病,被人围观病情加重,二十多岁就死了。

    第110章 长恨歌(六十四)

    前一日, 夜,雍王府。

    “阿袖,给。”长廊的宫灯下, 十一娘端来一盘羊肝饆饠, 递给青袖一双筷子。

    “哇,”坐在台阶上的青袖, 远远就闻到了香味,她看着盘中精致的小点心, 小心翼翼的问道:“十一娘,我可以吃吗?”

    十一娘点头,“郎君与娘子赏的, 吃完后咱们就可以回去歇息了, 不用在这儿守着。”

    青袖遂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屋子,秉烛夜读至深夜, 书房里的灯还未熄灭,透过纸糊的窗户,可以隐约看见两个身影, 一个靠着另一个的肩膀。

    “七娘, 你可以先睡的。”李忱停下手中的笔劝说道。

    陪同了一夜, 苏荷困得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摇了摇头, “我说了要陪你的嘛。”

    李忱继续提笔, 没过多久,身侧倚在凭几上的妻子就靠在她的肩头睡着了, 微弱的呼吸声从耳畔传来, 李忱放下笔, 小心翼翼的将凭几挪开, 随后托扶着苏荷躺下,枕在了自己腿上。

    自己则继续提笔写着帖子,长卷展开的蜀纸已经写了一半,而落在榻上的半张纸,题为《赠幼妹出阁帖》其叙述了少时的过往,及送嫁不舍的心情与祝愿,足有千字,写成字帖,作为明日贺礼。

    苏荷躺在李忱的腿上睡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因为灯光的缘故又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十三郎。”苏荷从她腿上爬起,睡眼惺忪的看着还在写帖的李忱,不免有些小小的抱怨,“还没好吗?”

    撑起身体时,披在肩膀上的一件薄纱衣从另一侧滑落,露出了香肩,李忱伸手替她披上,贺礼其实早就备好了,只是这字帖是李忱临时起意。

    “快好了。”只见李忱将干了的字帖慢慢卷起,用红绳困扎,随后放入可防腐的竹筒中,“我与长平王的身份特殊,瑾舟出嫁后,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来去自由了,这卷字贴有数百字,用来习字足矣。”

    苏荷看着字帖,挑眉道:“这桩姻缘非她所喜,只怕十三郎这幅字帖,会成为念想。”

    “将来那座孤寂的庭院会变成高耸的宫城,”李忱又道,“这也是我这个明面上的兄长,唯一能做的事了。”——

    翌日

    ——崇仁坊·崔宅——

    宰相门前铺满了细沙,府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贺礼堆满了整个院子,而崔裕与夫人郑氏所准备的嫁妆也足足占据了一整个小院。

    “恭喜左相。”

    “同喜同喜。”

    “恭喜崔相公。”

    崔裕在迎客时,见到了雍王府的马车,连忙率众至车架前相迎,“雍王,王妃。”

    苏荷将李忱扶下车,文喜推来轮车,二人扶其坐下,“舅父,舅母。”

    “瑾舟在内院东房。”崔裕道。

    “好。”李忱点头,又看着舅父舅母,深表歉意道:“这门婚事,李忱未能做些什么,让舅父卷入了纷争,也让瑾舟…我很惭愧。”

    崔裕摇头,“这样的局势,已经没有人能够避开了,况且雍王与此事本就无关,又何须如此说话呢。”

    “瑾舟那孩子,册礼之前就嚷嚷着要见兄长,被妾身与郎君拦下了。”郑夫人说道,“今日亲迎礼,还望雍王能够多多劝她。”

    “好。”李忱点头,“舅父舅母你们忙吧,我知道路。”

    崔裕点头,“就当是自己家,不用拘谨。”

    苏荷推着李忱进入苏宅,文喜与长史则送上雍王府贺礼。

    “雍王府送南海真珠六颗,悬黎一颗,越州缭绫三匹,联珠蜀锦一匹。”

    “十三郎的这位舅母,怎对女儿出嫁一点都不悲伤,反而让你帮忙劝谏。”苏荷说道,“不是传闻说崔氏夫妇对自己的女儿极为宠爱吗?”

    “舅父舅母的确疼爱瑾舟,但在这种关乎家族存亡的事情上,她们都是极为理性的,长平王毕竟是东宫长子。”李忱回道,“大家族的儿女,享受了普通人没有的锦衣玉食,那么就要付出失去自由的代价,舅母也是大世家的嫡女,她很清楚这一点。”

    “明知道是苦难,但又不得不前往,其实内心还是悲伤的吧。”苏荷将李忱推进了内院,崔瑾的闺阁,此时东宫六局女官已经等候在正室,翟衣与花树冠静置于案,但右侧的内房门却始终紧闭。

    “见过雍王。”女官们见到李忱与苏荷纷纷叉手行礼,“王妃。”

    从女官口中二人得知自午后开始,瑾舟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不肯出来。

    苏荷将她送到内室门口,“十三郎去同她好好聊聊吧。”

    李忱虽是表兄,但却是已婚的成年“男子”按照规矩,便不合适在新妇出嫁前单独会见,更何况独处一室。

    然而东宫六局的女官却并没有阻止,她们更多的是害怕延误吉时。

    “小舟。”李忱抬起手敲响房门。

    听见李忱的声音,崔瑾舟才从蜷缩的榻上下来,她走到门口,警惕道:“阿兄?”

    “是我。”李忱回道。

    崔瑾舟举起袖子,将眼角的泪水抹去,虽与李淑提前约法三章,但一旦嫁入王府,很多事情便就由不得自己了,所以她才将自己关在屋内。

    房门开后,李忱并没有入内,只是看着妹妹那张憔悴的脸,披头散发,精神全无,“小舟。”

    “阿兄,我没事。”崔瑾舟微笑着,故作坚强。

    如今已至亲迎礼,若非身死,则再无悔改的可能,这也已经不是李忱能够改变的事了。

    “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李忱道。

    崔瑾舟也不见外,当着东宫女官的面,将李忱迎进了闺房之中。

    当房门关闭,再回到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后,崔瑾舟那坚强的神情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犹如洪水决堤,扑向兄长,泣不成声。

    “小舟。”李忱伸出手,轻抚着她的脑袋,临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生在这样的家世中,弱者的命运,都掌握在拥有绝对权力的上位者手中,“兄长…”

    李忱很无力,这种无力是从太液池的那天夜里开始,对于生命,对于周围的一切,没有力量对抗,也没有权力可以反抗。

    “别害怕。”李忱说道,“有兄长在,兄长虽无法替你推却这门婚事,但对于长平王还算知根知底,若有委屈,一定要来告诉阿兄或者你嫂嫂,不要藏着掖着,知道吗? ”

    崔瑾舟含着泪点头,“那瑾舟之后还能常见兄长吗?”

    李忱看着妹妹满含泪水的眸子,“你可以与你嫂嫂常聚,宗妇之间的往来,不会有人说闲话。”

    兄长回答的很清楚,嫁为人妇之后,便要开始守节,表兄并非至亲,是可通婚之列,自然不能随意相见。

    崔瑾舟擦了擦泪水,“瑾舟明白了。”

    “郡王妃。”女官在门口喊道,“亲迎的队伍已在路上,长平王府派人来催妆了。”

    “知道了。”擦拭完泪水,崔瑾舟起身,“瑾舟今后会有分寸的,这是最后一次依赖兄长。”

    李忱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一瞬间长大的妹妹,心疼极了,“阿兄可以答应你,将来,一定会有还你自由的那一天。”李忱说道——

    三刻钟后

    亲迎的队伍来到崔宅门外,李淑下马,崔裕出门相迎。

    “先生。”李淑对于曾教授过他学问的崔裕尤为恭敬。

    “郡王。”崔裕对于这个聪慧又懂礼的学生也很是满意,故而一开始对这门婚事,崔裕是支持的,而他所犹豫的则是长平王背后所在的东宫。

    进入堂内,李淑授雁,随后朝崔裕屈膝下跪,“李淑这一跪,再不是学生跪老师,而是女婿跪岳丈,请泰山受小婿一拜。”

    崔裕当然明白长平王的意思,他将其扶起,“你是我的学生,今后更是崔家的女婿,郡王是什么样的人,朝官中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东宫还需振作,郡王也更需小心,这天下的重担,迟早有一天会落到郡王的肩上。”

    崔裕的这番话,算是明确表态,可见崔家对郡王妃这个嫡女的重视,也让长平王明白,权力之争中的联姻,真正意味什么,一纸婚约,实则是盟约。

    奠雁之后,崔裕赶到家中祠堂,与妻子一同送别告诫即将要出嫁的女儿。

    崔裕穿着朝服,郑氏也身穿细钗礼服,他将妻子亲自缝制的一件衣物送到女儿手中,提醒道:“平日你在家中有阿爷与你阿娘袒护着,但如今你即将嫁做人妇,切不可再任性妄为,宫中不比平凡人家,汝当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崔瑾舟穿着厚重的礼衣,屈膝叩拜道:“女儿,多谢阿爷的养育之恩。”

    女官扶崔瑾舟起身,郑母旋即上前,将五彩丝绳和佩巾结于即将出嫁的女儿腰下,“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

    “女儿叩谢阿娘。”崔瑾舟又朝母亲拜道。

    郑夫人扶起女儿,脸上充满了欣慰,“我女儿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面对父母的期盼,崔瑾舟再也寻不到任何拒绝婚事的理由了,此时,她的内心五味杂陈。

    崔裕与妻子将她送出内院,内院二门的门口,李忱与苏荷并没有离去,而是等候在郡王妃的车架仪仗旁。

    崔氏盛装下的仪容,惊艳住了一旁的苏荷,崔瑾舟抱着宽大的广袖朝二人躬身,“兄长,嫂嫂。”

    “好。”李忱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

    女官将崔瑾舟扶上车,透过车窗,她回头看了一眼崔宅内院,朝兄长颤笑了一句,“阿兄,从此以后,我还有家么?”

    崔瑾舟的话让李忱心中一震,女子出嫁后,是否还有家呢,这个问题,只有苏荷思考过。

    但苏荷与崔瑾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没有了父家夫家,她也能自己闯出一片天。

    苏荷听后,走到婚车旁,拉起瑾舟的手,“这种话,你兄长听到后会伤心的,只要有你兄长在的地方,自然也是你的家,若是将来你受了什么委屈,不想回到此处,就来找我们,嫂嫂帮你出气,奏他一顿。”

    苏荷的话,成功逗笑了崔瑾舟,她举着袖子,朝苏荷笑得十分灿烂,“嫂嫂,你真好,我现在有些羡慕阿兄了,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娘子。”

    崔瑾舟的话,反让苏荷脸红了起来,“哎呀,莫要忘了嫂嫂的话,我不说笑的。”

    崔瑾舟点头,“瑾舟记住了。”

    “起轿吧。”苏荷朝驭者道,“一会儿该等急了。”

    作者有话说:

    缭绫和蜀锦都是贡品,寸锦寸金,一匹布有一米多宽,十几米长。

    只能提点一句,李忱是个狠人,腹黑不是吹的。

    第111章 长恨歌(六十五)

    在大门与二门之间两道高墙的小巷中, 长平王李淑与郡王府属官极侍从就等候在车驾旁迎接新妇。

    鼓吹的乐声越来越近,厌翟车与郡王妃仪仗也出现在了眼前。

    “郡王。”车架旁还跟有送亲的雍王与雍王妃,有宫官便忍不住上前小声提醒李淑, “崔宅内院有宫人传话, 说半个时辰前雍王李忱进入了郡王妃的闺阁,二人独处了好一阵子, 此前也有流言说郡王妃与雍王…”

    李淑侧头看了一眼宫官,眼里充满了怒火, “尔为东宫奴仆,便是如此说自家主子的?”

    那宫官吓得扑通跪地,“郡王饶命。”

    “郡王妃是长平王府的女主人, 胆敢污蔑与诋毁者, 杀无赦,”李淑放出狠话道, 随后朝侍卫挥手,“拉下去,今日是吾大婚, 吾不想见血。”

    “饶命啊郡王, 郡王…”

    “王叔, 叔母。”接到新妇后,李淑又向李忱与苏荷行礼, 今日亲迎, 李淑自然明白李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今日,我把瑾舟交到你手中, 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希望你能够善待, 勿要失言。”李忱说道。

    李淑看着崔氏, 就算没有叔父的提醒,作为好友,他也会有自己的分寸,“李淑不会忘记,自己所做出的承诺。”随后朝崔氏拱手,“也请王妃放心。”

    崔瑾舟看了一眼李忱,依依不舍的随李淑上了车,新郎驾车三周后交由驭者,踏上归程。

    “新妇子,回家喽。”

    “起乐。”随行的鼓吹乐声响起,李淑骑在马背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婚车则在后。

    亲迎的归程,由于接到了新妇子,所以变得更为热闹。

    崔瑾舟独自坐在婚车内,等到队伍离开崇仁坊后,她将藏于广袖中的竹筒拿出。

    只见竹筒上雕刻着两句诗词,“从今把定春风笑,且做人间长寿仙。”

    她将竹筒打开,里面是一卷长长的字帖,而内容,竟是儿时的回忆,包括在宫中。

    作为崔裕唯一的女儿,崔贵妃也极为疼爱瑾舟这个小侄女,时常留她居住在宫中,也因此,她与李忱兄妹的关系从小就极深,溺水案后,她变得倍加珍惜仅剩的兄长。

    原本在决定穿上翟衣那一刻开始,就将自己变得强大起来,所以在画好妆容后,她一直强忍着心中的苦涩以及泪水,她也做到了在父母跟前忍住眼泪,但在看到这牵挂的字帖时,她却忽然忍不住了。

    两行泪水顺着铺满妆粉的脸颊往下流,她握紧竹筒放在胸口,再一次失声痛哭了起来。

    婚车上的这一幕,被两侧街道围观的百姓看见,但却没有人知道这位美丽的新妇子,究竟是为何而哭,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阿爷,新娘子好像哭了…”女童将脑袋仰得高高的,她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也会落泪,“她为什么要哭呀?”

    “因为今日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大喜之日也意味着她要离开父母,组成自己的新家。”父亲耐心的向女儿解释,“就像你阿娘,当初嫁给阿爷时,哭得比这个还凶呢。”

    年幼的孩子依旧听不明白,直到父亲继续告诉她,“乖女儿,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事情,将来的某一天,你也会这样,穿上美丽的嫁衣,去到心上人的家中,虽然会离开阿爷与阿娘,但这并不是一件伤心的事,而是天下间最美好的缘分。”

    “新妇的容貌,放眼整个长安城,也难有能与之媲美的,论样貌与家世倒是真是郎才女貌,可惜这并非一段良缘。”迎亲的队伍再经东市时,楼上的茶客依旧在,他们看着婚车内的新妇,品茶议论道。

    “这世间最美好的事,莫过于寻得一段美好的姻缘,可对于女子而言,嫁错人,这婚车上的泪水,仅仅只是开始而已。”茶客回道。

    “杨兄,你比我们都年长,也该要成家了吧,何以在此谈论别人。”好友道。

    茶客拿起杯子,“长平郡王妃怎能说是别人呢,”她看着楼下的婚车,“这可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皇后殿下。”

    好友听后大笑了起来,“杨兄远见,这李甫一死,明年的金榜,想来会有杨兄的大名,到时候可别忘了贤弟我。”

    “金榜题名,你就这么看好我吗?”茶客笑了笑。

    “当然。”好友肯定道,并为之斟了一杯酒,“大鹏一日同风起。”

    “好,”茶客举起酒杯,“那便承君吉言,扶摇直上九万里。”

    迎亲队伍返回升平坊,路过孝真公主宅时,李淑看见了长安令的马车与仆从,就停在他们路过的大门前,像是刻意如此。

    李淑目光骤变,她侧头看着公主宅内敞开的大门,紧拽手中缰绳,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心中的冲动,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或许李淑的心中也在衡量。

    “驾。”——

    ——孝真公主宅——

    自从李淑成年后,驸马苏镇便发现了二人之间往来的异样,于是频繁登门探望,同时也会给孝真公主带来各种应节的珍馐以及胭脂水粉。

    “真珠粉,由南海真珠研磨而成,香膏,出自东海,里面用香二十中,用龙涎香调制,比宫中的贡物还要奇珍。”苏镇笑眯眯的献着殷勤。

    然而孝真公主却连看都没看一眼,“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镇今日只是来探望公主的,适才在途中,镇还瞧见了长平王亲迎的队伍。”苏镇说道,“圣人重视与疼爱长平王,婚事也办得极为隆重,真可谓是热闹…”

    “说够了没有?”苏镇的话似乎引起了孝真公主的不悦。

    “公主…”苏镇呆住。

    “说够了就带着东西滚出去。”孝真公主斥道,“以后没有吾的吩咐,你不必再来,否则,你这个长安令,也别做了。”

    苏镇被吓了一跳,他连忙跪下,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公主,镇是来向公主请安,想求得升迁的。”

    “怎么,这正五品上的京县令,还不能满足你?”孝真公主冷道。

    “县令品阶再高,终究只是一县之令,”苏镇回道,“镇想入朝,只有入朝,才能为公主办更多的事。”

    孝真公主看着苏镇,“为我办事?”不禁冷笑了一声,“我看长安令是为了自己吧,你以祖萌入仕,起家千牛备身,多年过去,仍无半点功名,你身上的一切又有哪些是靠自己所得,就连长安令一职也是因吾而获。”

    苏镇有些羞愧,“公主,我…镇受困长安县,一任便是多年,无法施展抱负。”

    “抱负?”孝真公主看着苏镇,“圣人说你博闻强记,是个勤奋好学之人,将来必是国之大才,可是上元夜时你在哪儿?”

    苏镇脸色变得有些难堪,上元夜兵乱,作为长安县令,他却丢弃长安县的防守而逃,使得长安县乱成一团,公廨里的一些捕手与不良人还趁乱将库房搜刮而空。

    “你来寻我,不过是为了寻求庇佑罢了。”孝真公主道,在她看来,苏镇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腐儒。

    苏镇也明白,孝真公主与东宫亲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所以他才愿意以高门子弟的身份尚已是二婚的孝真公主,这么多年来甘愿供其驱使。

    “苏镇的确是怕死。”苏镇坦白道,“然朝中公卿无数,又有几人是不怕死的,若真的大难临头,恐怕他们比镇跑得还快。”

    孝真公主对于苏镇,不过是一颗放在身边遮掩,又可以利用的小棋子罢了。

    “尔想入朝?”孝真公主道。

    苏镇点头,“公主先前在圣人跟前所提御史一职…”

    “御史台现在都是右相的人。”孝真公主说道,“不过,你若真能兼顾御史台,倒也没有什么坏处。”

    苏镇听后大喜,连连叩首,“谢公主。”

    “但御史一职不能白得。”孝真公主道,“得了好处,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苏镇明白。”苏镇回道,“镇自然与公主一条心,共同辅佐太子殿下以及…长平王。”

    孝真公主挥了挥手,“退下吧,东西带走。”

    苏镇又欲开口,孝真公主便又道:“长平王是吾侄,分寸二字,吾比你更懂,若不想你苏家绝后,就不要过问吾的私事。”

    苏镇被孝真公主成功吓住,叩首谢恩道:“是,镇知道了。”——

    夕阳向山腰落下,天边只剩交织的云火,霞光万道,照在了迎亲之人的的侧脸上。

    “恭请长平王揭帘。”

    长平王走到车驾旁,抱袖躬身,随后揭开车帘,将崔氏从车上迎下。

    当崔氏下车,踩上青席,站在李淑的跟前时,他才发现崔氏的双眼有些红,明显是哭过之后的。

    李淑没有做逾矩的举动,只是小心翼翼的牵着红绸,轻声道了一句,“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想做的,跟叔父没有关系。”

    亲迎之前,李淑有诸多不情愿,但理由都只是自己不喜欢而已,却忘了即将嫁给自己的新妇,又是否愿意,如今看到崔氏的泪眼,他才恍然明白,这场政治联姻中,做出最大牺牲的并不是自己,所以在这之后,他都尽可能的小心行事。

    婚房内的同牢礼并没有结束,李淑就以皇孙的身份强制东宫女官退下,她们隶属于东宫,是李怏的属官,而李淑作为东宫长子,便也是绝对权威的存在。

    没有结发,也没有饮合卺酒,崔氏静坐在匡床上,衣服裹得十分严实。

    李淑没有上前同坐,而是从柜子里搬出一张席褥与薄被,这是他一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洞房花烛夜,门外有人看守,他无法出去,但也不能同榻,于是便提前想到了这个。

    他将沉重的衮冕脱下,但没有全部脱光,和衣而睡,“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太极宫。”

    崔瑾舟只是摘了花树冠,并未脱衣,李淑躺在地上,看着昔日好友的警惕,“我有那么让你不放心么?”

    崔瑾舟没有说话,李淑叹道:“不管有没有叔父,李淑都不会做越界之事,我也不是因为要遵守承诺,承诺是我说出来给你的保障,而我,不管有没有这个承诺,我都不会改变自己心中的想法与做法。”

    “但即使是名义上的妻子,我也会保护你的。”李淑盖好被子,闭眼说道,“作为朋友,与老师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宝儿们国庆节快乐,假期愉快~

    唐朝的公主还算是有权威的(宋明比较恶心,皇家都恶心得极端重男轻女何况民间,宗室男人之间才讲君臣与尊卑,换成宗室中的女性成员就扯什么妇德了。)

    其实我真没有觉得朱元璋有什么专情的,不要忘了,他对马皇后好的前提是,在他落难时,马皇后是如何对他的。

    好归好,纳妾也是照样不误,从他上位后所行的一些制度,就能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坏的人太多了,所以出现了一个稍微好的人,人们就开始吹嘘,就像现在的男女婚姻关系,只要出现了一个行为稍微好一点的男性,一堆女的就开始在下边夸赞,这是过得有多悲哀啊。(我觉得她们挺可怜的,但我一点都不同情)

    第112章 长恨歌(六十六)

    天圣十年时, 温冀依附陆善,由陆善引为河东节度副使,拜雁门太守, 后因母丧丁忧去职。

    十一年, 张国忠拜相,又召归入朝, 复引荐为御史中丞,兼京畿关内采访处置使, 张国忠与陆善不和,遂想以温冀为眼线,安插于陆善身旁。

    ——翊善坊——

    翊善坊多为阉人居住, 宫中有权势的宦官几乎在宫外都有自己的私产, 此坊也有冯力的一处宅第。

    作为天子最信任的宠宦,内侍监冯力权倾朝野, 私产甚多,光是在长安的宅第便有数十处,其在京郊的田产以及长安、万年两县以南的坊中果园、菜地不计其数, 清闲之时, 冯力便会离宫至外第居住, 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有许多朝臣赶来讨好与巴结。

    “阿翁, 有人来访。”冯力收养的小宦官入室奏道。

    冯力躺在奢华的雕花木榻上, 半睁着老眼,“不是才有人来过吗, 这会儿又是什么人?”

    “御史中丞、京畿关内采访处置使温冀。”小宦官说道。

    “温冀?”冯力摩挲着没有胡须的下巴,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

    收了好处的小宦官于是接着道:“温中丞去年丁忧, 才被右相召回, 眼下刚回京复职就来拜见阿翁您,可见其孝心。”

    冯力从榻上起身,小宦官连忙弓腰搀扶,“你呀,收了人家多少好处,如此替人说话。”冯力虽这样说着,但语气里并无责怪之意,“这个温冀,乃酷吏之子出身,在那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孝子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冯力的宅第足足占据了整座坊的一隅,光是从歇息的内院走到待客的中堂就用了整整一刻钟的时间。

    宅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湖水假山,气派堪比亲王府,光是伺候的奴仆就有数百。

    小宦官将冯力送到中堂,而后屏退堂内仆从,温冀迎出堂,恭敬的叉手唤道:“冯爷。”

    “是温郎啊。”冯力半眯着眼睛。

    温冀遂将冯力扶至上座,“温冀可是扰了冯爷的清静?”

    “刚好睡醒。”冯力笑眯眯说道,“你就来了。”

    “没有扰到冯爷歇息就好。”温冀言语恭敬,随后退到一旁。

    “老朽还要恭喜温郎复职回京。”冯力道。

    “这都离不开冯爷的栽培与提携。”温冀又道。

    “温郎今日到老朽家中来?”冯力看着温冀问道。

    温冀随后将置于地上的一只箱子吃力的抱起,看样子似乎还有些沉重,他将箱子置于冯力身前的案上,随后打开,“这是东平郡王的一点心意,还望冯爷笑纳。”

    箱子中装的全都是奇珍异宝,其中玉石的质地,比上次陆善进贡皇帝的还要好,这一箱珠宝,足可在长安买下一座带园子的大宅了。

    对于送礼,冯力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且无论是什么人送的,他都照收不误,今日这箱珠宝,自然也不会例外。

    “东平郡王?”冯力有些意外,他看着温冀,笑眯眯道,“老朽怎记得温郎是被右相召回复用的,老朽还以为是右相让温郎来的呢。”

    冯力看似不经意的话,却是在嘲讽温冀的两面三刀,温冀自然也知道,但在权力面前,他不得不低声下气,“东平郡王与右相虽有不和,然他们对于冀而言,却是都有知遇之恩,温冀人微言轻,只能于夹缝中求存,谁都不敢得罪啊。”

    冯力听后,长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

    温冀将珠宝奉上,随后还献上了自己的那一份,“东平郡王任边将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这您是知道的,如今张公做了右相,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间的矛盾便也越来越深,而右相在朝,亲近圣人,东平郡王在边镇,常年见不到圣人,这对于东平郡王是十分不利的,契丹人与奚人又是不讲信用之徒,所以东平郡王对于东北的防守一刻也不敢松懈,东平郡王不希望二人之间的争斗上升到国事,便想请冯爷在圣人跟前调和,莫要让谗言误了国。”

    “东平王与右相的事,不光老朽知道,大家也是明白的,还请东平王放心。”冯力又道,“右相已是权重,边镇不可能再放任,这也是大家重用陆节度使的原因。”

    听到冯力的话,温冀松了一口气,“多谢冯爷提点。”

    冯力随后起身,负手说道:“东平王的忠心老朽与大家是信的,然而天下人信不信,老朽就不知道了,人在做,天在看,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温冀,明白了。”温冀叉手道——

    天圣十一年盛夏,雍王携妻离京,前往雍王妃本家探亲。

    离京前一日

    李忱在书房整理书画,苏荷则在卧室中整理要带走的衣物,又分别向陈长史以及十一娘交代府中大小事务。

    书房内,小白慵懒的躺在窗口,李忱将一卷卷竹简装进箱中,很快就装满了一大箱,而后开始装印刷的纸书册。

    “郎君。”已经准备好随行衣物的文喜,急匆匆来到书房。

    “怎么了?”李忱继续忙着整理。

    “是范阳传来的消息。”文喜焦急道。

    李忱抬起头,但也只迟缓了片刻,她推着轮车,将怀中堆起的书,平整的放入木箱。

    文喜便继续道:“范阳节度使陆善在雄武城私自藏甲兵数万余,又与朝中官员勾结,牧场里驯养出来的好马,如今全都进入了陆善的帐中。”

    然而李忱却依旧不慌不忙的整理着自己的事务,文喜有些不理解她云淡风轻的态度,“郎君让我派人监视,而今知晓了陆善的狼子野心,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陆善有野心,朝中很多人都知道。”李忱回道,“但是天子不知道,天子只会以为这是李甫死后,陆张的党争。”

    “那咱们就这样放任吗?”看着收拾行李似要逃避的李忱,文喜疑问道。

    “我要做什么呢?”李忱停下手反问,“陆善在范阳与平卢经营了多年,那些地方早就改姓陆了,麾下的将士也只知东平王而不知有朝廷,如今,已经没有人能改变东北的局势了。”

    文喜皱起了眉头,陆善得宠受到重用时,他不过只是个在长安街头打闹的纨绔少年,而李忱则受困于宫中,对外朝事,浑然不知。

    而今,以异性将领封王的陆善,说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也不为过。

    “您为何一点也不担忧?”文喜呆愣的看着李忱。

    李忱从书架中拿出一本书,恰好是《庄子·内篇·人世间》她将书给了文喜,说道:“庄子在此书中有一句话。”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你们在聊什么呢。”苏荷端着一碗汤药踏入书房,随后走到李忱身侧,似监督一般催促,“李郎,该喝药了。”

    文喜朝入内的苏荷叉手,“王妃。”随后便从书房离去。

    “衣物我都收拾好了,府上的事以及京郊的田地与庄园都交给了陈长史,前些日子去看了果园,长势不错,等秋收后应该能赚上不少。”苏荷说道,“接管账目之后,我才知道雍王府的开销竟这般大。”

    在九原郡时,苏仪虽有妾室帮忙打理内院,但中馈都是由嫡女一手操持,在苏荷年长之后,长姊们相继出嫁,内宅便由苏荷接管,对这些事物也还算得心应手,尤其是在账目之上。

    李忱将碗中的药饮下,笑道:“我都说了嘛,我很穷的,给你的聘礼,已经是我全部身家了,之前的马蹄金,还是孝真三姊姊给我的呢。”

    “咱们的雍王就算是穷,也大方的很呢。”苏荷又道。

    崔氏成婚那日,李忱送的贺礼,都是价格不菲的珍物,上好的绫罗与蜀锦,王府里总共就那么几匹,全都当做贺礼了。

    李忱半眯着笑眼,“谁让我就这一个表妹呢。”

    “算啦,看在你陪我回家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苏荷说道。

    李忱摩挲着下巴,细细打量苏荷,“从前我怎么没有发现,七娘竟还是个小财迷?”

    “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有钱…什么鬼来着…”苏荷倒也不否认自己爱财,努力回想着脑海里仅有的书本。

    “有钱可使鬼,而况人乎。”李忱道,“这是西晋隐士鲁褒所创作的一篇赋文《钱神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苏荷说道,“现在虽然什么都不缺,可若有一天真的出了事,说不定钱就派上大用场了,倘若是在乱世,这些钱,就是一支可以作战的军队。”

    “不过呢,”苏荷又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拿嗟来之食,不取不义之财,该节省的,不能肆意挥霍,但该拿出的,也不能吝啬。”

    李忱听后,笑了起来,“七娘还是个理财有道,坚持原则之人。”

    苏荷上前捏了捏李忱的脸,似乎比刚见面时圆润了不少,“所以,娶了我是你的福分,你不是总说时局动荡吗,万一真的天下大乱了,我就用这些钱招兵买马,”她拍了拍胸脯,豪爽道,“只要你跟着我,我保着你。”

    苏荷胆大而狂妄的话,让李忱大笑了起来,而后她将苏荷拉入怀中,朝她比了一个手势。

    苏荷便抬手勾上她的脖子道:“我就知道十三郎又要说这是杀头的话了,但这样的话我只在你跟前说过。”随后又凑到她的耳侧小声道:“我说的对吧,你心里打的小算盘。”

    “你怎么这么聪明。”李忱看着苏荷,抬手勾了勾她的鼻子。

    “不告诉你。”苏荷旋即从她腿上离开,“我娘可是商贾出身,铜臭之味,我岂能察觉不到呢。”

    李忱看着她的身影,几乎不离左右,随后她指着书架的高处。

    按照李忱的指示,苏荷将她要的书一一拿出,“这本吗?”

    “对。”

    “好。”

    “这是什么书呀。”拿出的时候,苏荷在书架的一隅看到了一本《幽明录》

    李忱正在低头整理苏荷帮忙拿下来的书籍,听到疑问后抬头看了一眼,“临川康王刘义庆的幽明录,这是一本讲述鬼神灵怪的故事书。”李忱解释道,“不过我没有仔细看。”

    听到是故事书,苏荷一下来了兴趣,于是将其从书架上拿了出来。

    “你要看吗?”李忱问道。

    “不,”苏荷摇头,“你看,然后睡前当做故事讲给我听。”

    李忱瞪着双眼,随后半眯着笑道:“好。”

    作者有话说:

    把鬼故事当睡前故事,哈哈哈哈…

    苏荷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生活在边镇。(九原郡,唐玄宗改丰州置九原郡,是现在的内蒙古地区。)

    唐朝到这个时候腐败不堪,一些边陲地区的军饷被层层克扣。

    第113章 长恨歌(六十七)

    是夜

    在一处阴暗的密道中, 两道斜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地上闪烁的微弱灯光,难以辨别清楚人脸。

    但从声音可以判断, 谈话的二人是一老一少。

    “小郎君。”言语恭敬的老翁虽已是白发丛生, 却双目十分有神。

    “阿翁,我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了。”

    “郎君离京, 是为躲避锋芒,以及东宫与政事堂么?”老翁问道。

    “算是吧, 人心这种东西,只要得到一次就够了,长安城中的道观寺庙无数, 破了又修, 塌了再建,明明连饭都吃不饱, 却还要去求神拜佛,千百年来的教化,让百姓越来越愚昧, 他们信奉神明, 因为这是生活在苦难中的人, 唯一可以寄托的,阿翁相信, 这世间有真正的圣人么。”

    “小郎君说话总是如此高深, 老朽一介粗人,”老翁回道, “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圣人。”随后他又将目光盯向眼前人。

    但很快就遭到了眼前人的否决,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可以成为圣人。”

    “您其实有机会, 登上那张椅子的, 就在上元夜,借周庶人之手,老朽有把握。”老翁又道,“但您不愿生灵涂炭,让边境百姓遭受苦难。”

    “他给了我这重身份,将我变成如此模样,若就此死去,世人便会将过错都推到另外一些人身上,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国家的衰亡,是从根基开始,这样的死,太过便宜。”

    “我无法找回公道,挽救已经逝去的亲人,但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他不能就这样死去,他应该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

    老翁长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局势,还能控制得住吗,内侍监冯力已被范阳节度使陆善所收买,再加上张贵妃,已经没有人能撼动陆善的地位了。”

    “那就搅它个天翻地覆,让这场暴风雨,洗净一切污秽。”

    老翁看着眼前似笑非笑的面孔,眼神空洞,上扬的嘴角透着一丝狠厉与阴险,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可怕,然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明白了。”

    “有一件事,还要拜托阿翁。”

    老翁看着眼前人,叉手道:“小郎君请言。”

    交头接耳的二人在小声嘀咕了一阵后,老翁眼里流露的是诧异,“郎君,您…”

    “局势瞬息万变,我不清楚战争究竟会在哪一日爆发,所以提前拜托您。”

    “老朽相信郎君的抉择,一定是对的。”老翁回道,“也期待大唐新生的那一天。”——

    ——雍王府·浴房——

    汤池里的浴水散发着浓浓的药味,颜色也十分的黑浓,然而李忱的腿疾治了十余年,却始终不曾见好转。

    “王妃。”房门没有上锁,只有侍女守在门外。

    苏荷推门而入,穿过几扇门来到飘满雾气的房间,刚一入内,苏荷便看见了并没有入浴的李忱,“怎还穿着衣裳。”

    “天气太热,这药浴的水温有些高了。”李忱解释道。

    “是吗?”苏荷便俯下身试了试水温,“也不烫啊。”

    “现在是不烫了。”李忱便顺着道,“我正要宽衣入浴,你就来了。”

    苏荷走到她的身旁,旁边有一只熄灭的提灯,周围还散发着浓浓的烛火之味,显然是刚灭没多久的。

    “浴房里不是有灯盏,你怎还带了提灯。”苏荷又问道。

    李忱拿起一旁的幽明录,“油灯不如烛灯明亮,所以才拿来看书的。”

    蜡烛价格昂贵,故王府里夜晚照明的灯火皆是油灯。

    “油灯没有烛灯亮吗?”苏荷瞪着呆愣的眼睛,“我怎么没有感觉…”她似察觉了什么,但并没有直言戳穿,而是玩笑道:“晚上看这么诡异的书,十三郎不害怕啦?”

    “一个人时或许会害怕,七娘不是还想在睡前听吗,”李忱笑回道,“半夜听着鬼怪故事入睡。”

    苏荷挥了挥手,“我连佛陀都不信,又何惧鬼神,先人写的故事就算再有趣,我也是不信的,”她抬起手指了指李忱的胸口,“人最大的恐惧,是自己。”

    “是啊。”李忱拿起幽明录,“是故知幽明之故,所谓幽明,有形无形之象,见或不见,生死阴阳,人鬼善恶。”

    “什么是有形,什么又是无形呢?”苏荷问道,“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吗,那看得见的是什么,看不见的又是什么。”

    李忱望着苏荷,轻叹了一口气,“看得见的是人,看不见的是人心。”

    苏荷迟疑了一会儿,旋即试着水温,“你看,水都快凉了了,这么多药材呢。”

    “七娘。”李忱忽然喊道。

    “好啦好啦。”苏荷眯笑着眼睛走到李忱身旁,随后俯下身抱住她,“有些事情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好。”

    苏荷看着李忱的腿,回忆起了上元夜的兵乱,李忱因为腿疾,差点身死。

    当时所处的环境,所面临的绝望,加上之后真相大白,皇帝的不公允,让明珠蒙尘,如今又需要多强大的内心,才能装作云淡风轻。

    即使李忱再会伪装,苏荷也能察觉得出,她心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恨与执念,绝不会就此过去,善罢甘休。

    “无论你要做什么,都请你,请你,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苏荷靠在李忱的怀中说道。

    “谢谢你,七娘。”李忱伸出手,轻抚苏的项背,“你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才敢下定决心。”

    “我就说嘛,你的心思,我怎会猜不到呢。”苏荷在她怀中笑道,似乎十分得意,“从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在猜,如此好看的一双眸子,为何那样忧郁,充满了悲伤。”

    “我说过,看得见的是人,看不见的是人心,人都是如此,我也一样,七娘就不怕,我是有意接近于你。”李忱说道。

    “有意?”苏荷起身,将李忱从榻上搀扶起来,“就因为我父亲是边将吗。”

    药浴的温度刚刚好,在苏荷的搀扶下,李忱坐进了药浴中。

    药水浸泡着李忱的身体,虽然没有治好她的双腿,但却能维持着原态,肌肉也没有因此完全萎缩。

    “若是陆善没有虚报功勋,以你父亲的能力,可与高仙之李司言齐名,一直以来,我虽不参与任何党争,但是东宫对我极为照拂,子侄一辈中,也是长平王与我最亲近,所以我也算是东宫的人,太子代天子巡视朔方,看中了你父亲治军的能力,却不敢用自己的子嗣联姻拉拢,因为那太过明显,九原郡是下府,你父亲为九原太守,没有太大的权势,虽有能力,但为同僚排挤,是最好的拉拢人选。”李忱说道,“太子也清楚的知道,陆善的野心,只要他为储君一日,张陆二人就不可能放过他,陆善正直盛年,而天子垂垂老矣,大乱是必然的。”

    “你父亲有一个友人。”李忱又道,“他曾是东宫属官,为李甫与张国忠排挤出京,然而他并没有归隐山林,而是借此,替太子寻觅贤良。”

    “就是那个在家宴上唯唯诺诺的太子吗?”苏荷瞪着不敢置信的双眼,“可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大智的样子。”

    “所以我才会说,看不见的是人心。”李忱道,“你永远不会知道,藏在皮相之下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可是那样活着,也太累了吧。”苏荷道。

    “生在这个家中,能活着,便已是万幸。”李忱说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人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苏荷趴在池边,池水中散发着浓郁的草药香,她看着李忱,安静了许久,“十三郎,等回去见了亲族长辈,咱们去苏州吧。”

    “苏州?”李忱侧头。

    苏荷点头,但并没有说原因。

    “好。”李忱应道——

    翌日

    ——东宫——

    长子大婚之后,太子李怏与皇帝的关系便也缓和了不少。

    “殿下。”东宫宦官林进忠端来一盘底下铺着碎冰的荔枝。

    李怏看着荔枝却无心品尝,“今日尚食局送来的新鲜荔枝?”

    林进忠点头,“是贵妃娘子命尚食局赏赐诸王孙的,今日凌晨采摘,用快马送入长安的荔枝。”

    “贵妃娘子?”李怏再次撇了一眼荔枝,“王良娣爱吃荔枝,送去给王良娣吧。”

    “喏。”

    “长平王回来了没有?”李怏又问道。

    “殿下让长平王出城送雍王,想来这会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林进忠回道。

    “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怏扶着额头,“怎就变成如今这般了。”

    “殿下是在说雍王与孝真公主么?”林进忠揣摩着李怏的心思。

    “明面上看着的确是没有什么。”李怏说道,“但是寡人能够感受得出来二人的敌对之意,孝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势。”

    “但不管怎么说,雍王与孝真公主都是在为长平王做打算。”林进忠圆滑的说道,“且依老奴看,真正想扶持长平王的,是孝真公主,毕竟长平王是公主一手带大的,至于雍王…”

    “而今雍王在朝,赢得了民心,若非残疾之身,殿下的地位,恐危矣。”林进忠进一步说道,“雍王是皇子,又得群臣称贤,且当初曾是圣人制定的东宫人选,有争储的威胁,而且北唐已经出现过一位女皇,且圣人最厌女子当政,所以孝真公主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有能力去争,只要李氏子孙还在,即便是宗亲,公主都无法继承大统的。”

    等林进忠的话说完,李怏脸色大变,他怒瞪着林进忠,“混账!”

    “雍王与孝真都是寡人的手足,寡人若是连手足都不信任,那么还有谁肯真心为华寡人办事?”

    林进忠连忙屈膝跪伏,叩首道:“老奴知错。”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长恨歌(六十八)

    一个时辰前

    ——长平王府——

    李淑婚后一切如常, 崔瑾舟在郡王府的出行也并未受限,除去重要的宫宴,李淑也不会强求崔瑾舟陪同他一起入宫。

    而在居住的宅院里, 李淑住在正室西侧的书房中, 而崔瑾舟则在东侧婚房,两间房隔着正室, 二人互不干扰。

    一匹快马踏着黄土来到升平坊,马背上的人是东宫属官。

    属官来到长平王府, 此刻夜禁刚除,天将破晓,刚换值看守的门卫还有些睡眼惺忪, “奉皇太子殿下之命, 有要事要见长平王。”

    属官至长平王府,是为雍王离京一事, 没过多久,见完东宫属官的李淑,并没有当即骑马出城, 而是回到了内院。

    他脱下靴子来到卧室, 在东房门前驻足。

    咚咚!

    房门被敲响, 将崔瑾舟从睡梦中惊醒,嫁入长平王府已有多日, 期间与长平王回过本家, 如今虽然渐渐能够入睡了,但睡眠依旧极浅。

    “谁?”崔瑾舟警惕的攥住被褥, 将自己的身躯裹紧。

    “我, 李淑。”李淑回道。

    “何事?”

    “雍王今日离京, 父亲命我出城相送。”李淑回道。

    听到雍王离京, 崔瑾舟双眸一睁,她从榻上起身,只裹了一件外衣就将门锁拉开,“什么,兄长要离京吗?”她问道。

    对于突然打开的房门,李淑惊愣了一下,才从睡梦中苏醒的崔氏,披散着青丝,入睡时所穿的衣衫也十分单薄,他下意识扭过身去背对,“是,王叔应是陪叔母回朔方了,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崔氏来不及多想,便转身回了屋子,她坐到镜台上,因着急而手忙脚乱的在妆匣中翻寻。

    李淑回头看着屋内,他忽然心生羡慕,有人会自己着急、担忧,亦或伤心,“女为悦己者容吗…”

    “来人。”李淑闭眼唤道,“替郡王妃更衣梳妆,你们只有半刻钟的时间。”

    “喏。”屋外早已等候了众多侍婢,在她们有条不紊的帮助下,崔氏很快就梳好了妆容。

    而在府外,李淑也早已经备好了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王叔是乘车出的城,马车在短时间内很难赶上。”

    李淑将自己那匹较为温顺的白马牵到崔瑾舟跟前,上马后,她握紧缰绳,生涩的向李淑道了一声谢,“谢…谢谢。”

    李淑上马,扬鞭道:“跟我走。”

    两匹快马疾驰在长安城的街道中,向东北处的城门驶去。

    经过城门时,守门的禁军纷纷叉手,未有敢阻拦者,待二人离去后,禁军便开始小声议论。

    “方才没看错吧,长平王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没眼力见,那女子如此美丽,定然是长平王妃了。”

    “呸,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呀。”

    “就算看不见,想也能想到,长平王刚大婚不久,那郡王妃可是左相之女,出身清河崔氏,名门大家,据说其容貌,冠绝长安,比当年的崔贵妃,还要好看呢,长平王一定是带着爱妻策马扬鞭,出城游玩,多美好的事啊。”

    城外,快马卷起一阵风沙,一道白光划破天际,阴暗的天色渐渐明亮,尽管李淑控制了速度,但不擅骑术的崔氏,因为体力不支,遂逐渐跟不上李淑的脚步。

    “你还好吧?”李淑慢下速度回头关心道。

    崔瑾舟摇头,咬紧牙关,旋即扬鞭道:“我还可以。”——

    ——灞桥——

    二人骑马追至灞河,方才看见官道上的马车,“王叔。”李淑一边追赶一边吆喝。

    跟随的侍从听见声音后,将其转告给了文喜,文喜打马靠近车窗,俯下身道:“郎君,娘子,好像是长平王追来了。”

    “停车。”长平王会来,李忱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觉得他来晚了一些。

    “停车。”车夫勒住缰绳,赶在渡过灞桥前将马车停住。

    青袖跳下车,与文喜一同将车座后方的轮车搬出,苏荷躬身出来,小心的搀扶着李忱。

    “吁。”长平王李淑勒住缰绳。

    崔瑾舟粗喘着大气趴在马背上,马背上的颠簸,让她十分不适,才过去没多久,额头上就已经布满了汗珠。

    苏荷见状,并没有上前,而是轻斥李忱,“你难道没有告诉瑾舟你要离京吗。”

    李忱没有说话,苏荷也没有继续责怪,“好好去道个别吧。”

    李淑将崔瑾舟扶下马,随后朝推车上前的李忱弓腰叉手,“王叔。”

    李忱坐在轮车上,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二人,那关中的风沙,将崔瑾舟精心打扮的妆容吹乱了些许。

    李淑走到河畔,折下一支杨柳,“淑儿不会说什么祝愿的话,今日折柳送别,愿十三叔一路平安。”

    “好。”李忱收下柳枝,“小淑,你是一个好孩子,瑾舟在你府上,我也能安心,明珠虽然蒙尘,但终会有重见光明的那一日,君需耐心等待,忌骄忌躁。”

    李淑叉手鞠躬,“淑儿谨记王叔教诲。”

    李忱点点头,李淑旋即将两匹马牵到远处,苏荷也在马车旁没有上前,她们都将这短暂的离别时间,单独留给了李忱二人。

    “连兄长也要走了吗?”崔瑾舟泪眼婆娑的开口问道。

    朝中局势的变化,让清河崔氏许多在朝为官的子弟纷纷请离出京,其中就包括她的一些堂兄弟,以及闺中好友。

    李忱坐在轮车上,沉默了片刻,“有些事,阿兄无法向你解释,但是阿兄绝不是要扔下你逃离。”

    “那阿兄为什么要走?”崔瑾舟问道。

    李忱看着妹妹,欲言又止,“阿兄有自己的苦衷。”

    崔瑾舟始终记得父母的教导,与即使是兄长的李忱保持着距离,没有越界。

    “瑾舟。”李忱忽然唤道,“阿兄走后,照顾好自己,长平王是东宫长子,如今与你联姻,势必会将崔家卷入纷争,若是得空回家,你要多多提醒舅父舅母。”

    崔瑾舟落着泪点头,“瑾舟记住了。”

    “莫哭莫哭。”李忱说道,旋即递上一块巾帕,“阿兄很惭愧,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卷进了这无休止的争斗中。”

    崔瑾舟摇头,“这是家族的事情,不怪阿兄,我是清河崔氏、宰相嫡女,生来衣食无忧,命中,也该是如此,就算今日不嫁长平王,来日也会嫁与他人,与其这样,倒不如是长平王,至少,瑾舟与他曾是旧相识,他也是阿兄信任的人。”

    “还记得阿兄的话吗?”李忱问道。

    崔瑾舟攥着帕子连连点头,“兄长放心吧,瑾舟可是很惜命的,一旦发生战事,瑾舟肯定不会留恋任何。”

    “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情,都要以自己为先,天下学说,无非儒释道,三教虽异,善归一揆,所以天下人都斥杨子,尤其是儒生,却人人都是杨子,贵己、重生,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李忱又道,“你不欠任何人,包括家族。”

    “阿兄也是,”崔瑾舟回道,“嫂嫂是个很善良的女子,阿兄能娶到她,是阿兄的福分,阿兄可要好好善待与珍惜嫂嫂。”

    “好。”李忱应道。

    离别的嘱咐说完后,便意味着即将分别,崔瑾舟走到河畔柳树下,折下半支杨柳赠别,“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李忱颤抖着双手接过柳条,“当归。”——

    马车停于桥头足有两刻钟之久,折柳送别后,二人目送着李忱乘车渡桥离去。

    马车内,苏荷看着李忱手中的柳条,“这就是文人口中常说的折柳送别吗?”

    李忱点头,而苏荷却发现两根柳条的长短相差了一半,其中有一支似乎只折了一半下来,“一根柳条堪比青丝之长,这一支怎只折了一半?”

    “没有人会喜欢分别,而柳有留之音,为长留之意,折下来的半支柳条是送别之意,而留在树上的翠枝则代表着迎归。”李忱解释道。

    苏荷第一次明白,折柳的真正寓意,“原来折柳,竟有如此深意。”

    马车走远后,李淑牵来白马,轻轻唤道:“瑾舟。”

    崔瑾舟回过神,她举起袖子擦干眼泪,而手中紧攥的帕子却未舍得使用,“谢谢。”

    李淑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腿跨上了马背,“该回去了。”

    崔瑾舟见李淑打马,便紧握缰绳道:“我不认识路。”

    李淑回过头,表情有些诧异,崔瑾舟遂低下头解释,“我没有离开过长安城。”

    “上马吧。”李淑道,“跟着我,回城的路上不用着急赶路了。”

    就这样,崔瑾舟跟着李淑慢慢悠悠的回到了长安城中。

    而在回城必经的城门口,李淑看见了孝真公主的马车,自然明白,孝真公主此刻是在等他。

    然而李淑并没有即刻去见孝真公主,而是先将崔瑾舟送回了王府。

    长平王府门前,“你先回去吧,切勿忘了早膳。”李淑将崔瑾舟扶下马说道。

    “你要去哪儿?”崔瑾舟看着重新上马的李淑。

    “见一个人。”李淑回道,“驾。”便调转马身朝坊外离去。

    刚至东市,李淑就被一名侍从拦下,“长平王留步,孝真公主有请。”

    显然适才入城时,李淑的所作一切,全都在孝真公主的眼中了。

    婢女将他迎上了一座茶楼,孝真公主跪坐在临窗的席子上,身侧还斜倚着一张朱漆凭几。

    “姑母。”李淑上前叉手。

    “吃吧。”孝真公主道。

    李淑这才发现,桌上摆着他平时爱吃的早点,他脱下靴子,跪坐在席褥上。

    “折柳送别时,王叔说明珠虽蒙尘,但总会有重见光明之时,所以王叔让我耐心等待。”还未等孝真公主开口问话,李淑就将她想要的提前说了出来。

    “你如今是越来越会揣度吾的心思了。”孝真公主说道,“怎么,你在生我的气吗。”

    “李淑不敢。”李淑回道。

    “淑儿,你是我带大的,你的心思难道我会不知道吗,”孝真公主说道,“你带着郡王妃过去,难道只是为了让她送别兄长,见最后一面,还是借她,换你王叔的辅佐之心。”

    “李淑名淑,却并非淑人君子,李淑有着自己的私利,与郡王妃,各取所需。”李淑回道,“与王叔,与姑母,”他抬眼看着孝真公主,“如是。”

    作者有话说:

    折柳送别很早就开始了,而唐代是最盛行的。

    第115章 长恨歌(六十九)

    天圣十一年六月, 宰相张国忠再次发动与南诏之间的战争。

    同月,黔中都督赵国忠,云南太守李密, 破曲、靖二州, 俘虏各部落共计六千三百余人,张国忠遂令云南太守李密从六千俘虏中挑选出一千余精壮力士, 与各部酋长押送至长安,向天子献俘。

    李密归来见天子, 并献上俘虏,令皇帝大喜,下诏嘉奖诸军将士, 右相张国忠也因此得到了他想要的吏部尚书一职。

    在张国忠兼任吏部尚书之后, 总管一切官员调动与升迁,并利用职务之便, 大量扶持党羽,排除异己,同年十月冬, 张国忠荐吏部司勋司, 司勋员外郎崔远为剑南留后, 获允。

    同月,皇帝欲游幸华清宫时, 却接到了边疆的丧报, 去年接替高仙之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将领王成现于碎叶城病逝,消息传入长安, 皇帝下诏厚葬, 并召见文武官员, 商议安西四镇节度使的继任人选。

    是日清晨, 皇帝先是召见了右相张国忠,询问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将领人选,张国忠所呈名册,皆为心腹党羽,皇帝默然不语,未给答复,后又召曾为安西四镇节度使的高仙之入宫商讨。

    ——宣阳坊·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宅——

    “启禀阿郎,右金吾卫大将军李司言求见。”奴仆至浴房门外轻声提醒道。

    “请到书房。”高仙之嘱咐道。

    “喏。”

    天子召见,必先焚香沐浴,高仙之从浴桶中坐起,强壮宽厚的身躯上,有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简单擦干后,只裹了一件单薄的袍子便推门而出。

    高仙之来到书房,婢女将他的公服革带以及六合靴也送到了书房。

    李司言对于他来说,不但是同朝共事的同僚,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司言。”高仙之一边穿着衣服一边说道,“这大清早的赶过来。”

    “将军。”李司言看着这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兄弟,“圣人召你入宫了?”

    高仙之点头,“这不刚沐浴更衣,正要进宫去。”

    “圣人也召见了右相,恰逢安西四镇节度使王成现病逝,此刻又召将军你入宫,恐怕是为了后继人选。”李司言道。

    “应该是吧。”高仙之淡然道。

    “将军心中可有人选?”李司言问道。

    高仙之穿好公服,看了一眼李司言,旋即坐下,他抬起鹰眼,“司言,是长平王让你来的吧。”

    李司言不语,高仙之便又委婉的说道:“我在西域边陲呆了这么多年,打了无数次仗,安西都护府的局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又怎么可能为了讨好右相委曲求全,而置安西的将士们于不顾。”

    “张国忠权势滔天,西南已为他所掌控,若在再加上安西四镇,那么这天下,真的就是张陆二人的了。”李司言说道。

    “这我知道。”高仙之回道,“安西局势复杂,绝不可用一些虾兵蟹将坐镇,但是眼下朝中的局势…何人可托呢。”

    “将军可还记得,与我同在将军麾下效力的节度判官风长卿吗。”李司言问道。

    “当然记得。”高仙之回道,“毛遂自荐的风长卿,我曾以貌取人,差点错失了这个奇才。”

    “长卿有将才,又久在安西,如今为行军司马,极为了解安西四镇的情况,由他来接替,再合适不过了。”李司言说道。

    然而李司言的话却遭到了高仙之的拒绝,他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长卿曾是我的侍从,是我麾下的心腹部将,我若在此时推举他,恐有内外勾结的嫌疑,天子的疑心太重,稍有不慎,被奸人抓到把柄,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正因为长卿是将军的部下,所以将军知道他的为人,今日如果默言,让安西四镇落入了张国忠的手中,那么一旦他彻底掌控了朝堂与地方,还会放过你我吗,张国忠是什么样的人,满朝文武都清楚,他与李甫不同,他是一个心胸狭隘,容不下大才的人,如今他与东宫势同水火,若再得兵权,东宫危矣,天下危矣。”

    高仙之看着昔日麾下猛将李司言,如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今日这些话,与平常不同,也是长平王授意的吗?”

    李司言没有否认,“重镇不能交由奸人,否则天下必乱,将军觉得张国忠有慧眼可识英雄吗,陆善在国之东北,手握重兵,若西南西北全在张国忠手,一旦陆善起了反意,那么张国忠推举的那些人选,可敢拼死抵抗,护我家国吗?想想南诏之事,张国忠以权谋私,使我北唐丢失了这块领土,不但没有受到责罚,如今反而成为了中书令。”

    高仙之皱眉,正因为知道天子昏聩与张国忠的权势,所以他并不想趟这浑水,推举的将领人选,也打算从中立的一些名将后人中挑选,但那些人并不熟悉安西四镇的局势,也没有令边军服众的功绩与能力。

    “高郎。”女子的声音传入书房,高夫人来到了房门口,但并未进去,“圣人传召,高郎怎的还在书房。”

    高仙之听到妻子的声音,遂起身开门,“三娘。”连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我与司言商榷一点事,不会耽搁太久的。”

    “不是耽搁,”自入长安后,朝中局势瞬息万变,高夫人十分害怕在朝为官的丈夫也会遭受迫害,落得与卫氏家族一样的下场,“你与司言的话何时说都可以,但圣人的传召是万不能怠慢。”

    “好,我马上就去。”高仙之道。

    妻子走后,高仙之回过头,“司言说得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他咬紧牙关,双目微微泛红,颤抖着唇音,“卸下了盔甲,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百姓,我也有在意与要守护的人。”

    “若是国家乱了,亡了,将军又拿什么去守护在意的人呢?”李司言反问,“安之若命,最后等待你的就只有灭亡。”

    “可若我按你所说,以圣人的疑心,可还有我好活?”高仙之问道。

    “圣人素来倚重将军,将军的话,圣人必会听取三分,至于如何摆脱嫌疑,”李司言迈步,近到高仙之身前,贴于耳畔,覆手嘀咕了一阵。

    高仙之回过头惊讶的看着李司言,“这是长平王教授你的话吗?”

    “不,”为了让高仙之抉择,李司言托出道:“是长平王背后的人。”

    “能如此了解圣人的,难道是太子殿下?”高仙之问道。

    “贤者自有能人佐之,东宫的困境只是一时的。”李司言道,“这也就是我为何选长平王的原因。”

    高仙之陷入了沉默。

    “大将军,兄长,”李司言沉着嗓子喊道,“你可愿与司言堵上一把。”

    “恒罗斯城一战,若不是你拼死为我杀开一条血路,我恐怕就要命丧于异国,尸骨无存。”高仙之叹道,“我相信你,即使堵上我这条老命,也要,以身护国。”

    “兄长说得太严重了。”李司言道。

    “不,”高仙之摇头,“从我投身军旅开始,我就已经将性命献给了国家,直到娶了三娘,这样的朝廷,没有公正可言,你我今日也许能够偷安,明日或许就在断头台上,倘若我身有不测,我的妻女,就托付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她们。”——

    ——大明宫——

    此时的大明宫,六局二十四司都在筹备前往华清宫过冬的事宜,对于边将之死,毫无感触,而各司官员也在整理公文,准备将朝堂一并搬去。

    王成现的死,他们更多关心的,是接下来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会落入何人之手。

    天子会听从右相的举荐,还是左相,又或是曾为边将的羽林将军。

    高仙之来到宫中,此时皇帝已移驾去了蓬莱阁,引导他入内的宦官,正是多年前,皇帝派到安西的监军的宦官,也是向天子密奏实情,使被主将贪下功劳的高仙之为世人所知,进而让他名扬四海,有了今天的地位。

    对于边令承,高仙之心中是有感激之情的,但皇帝身边的阉人,几乎都离不开一个贪字,所以在感激的同时,他也深深的厌恶。

    “高将军。”监门将军边令承一边引着路,一边又说起了陈年往事,“以高将军的能力,当在边镇继续为圣人镇守边疆,开疆拓土才是,安西四镇能有如今的安宁,可全靠高将军打下来的威名震慑。”

    “边将军此言,可让高某这个打了败仗归朝的人羞愧不已,当年若没有边将军相助,高某恐怕现在都还是个无名小卒。”高仙之中肯的说道。

    “欸,哪里的话,当年的功劳可全是高将军一手打下来的,令承只是做了一个监军该做的事。”边令承笑眯眯的说道,“以高将军的勇武,扬名天下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令承的帮忙。”

    高仙之明白边令承这些宦官心里的算盘,遂拿出临行前妻子给自己的珠宝,塞到了边令承的手中,“一点心意,还望边将军莫要嫌少。”

    “哎哟,”边令承满脸的惊讶,显得有些难为情,“高将军这是做什么呀,你我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边令承言语推却,而手里的动作却是将珠宝一个不留的塞入囊中。

    “边将军的恩德,仙之不敢忘。”高仙之心里很是不快,却不敢露于表面。

    来到蓬莱阁,收到好处的边令承笑眯眯道:“若是将军今后上战场,令承愿请命再为监军。”

    高仙之心中暗骂阉人的无耻,然脸上却是笑眼与奉承,“边将军公正廉明,有将军为监军,仙之在前线可无忧矣。”

    收了好处的边令承笑呵呵叉手道:“高将军请,圣人在等您呢。”

    作者有话说:

    唐玄宗后期有能力的臣子几乎都不在中枢,像颜真卿一家,以及安史之乱涌现的许多殉国的英雄人物,基本上没有担任要职的。

    至于开元盛世,姚崇,宋景等,很大一部分能臣都是上几任留下来的。

    第116章 长恨歌(七十)

    天圣十一年, 十月冬,朔方九原郡。

    九原的冬天异常寒冷,才至冬日, 那一望无际的黄土就已被厚厚的风雪所覆盖。

    百姓们窝在土炕上, 底下烧着秋日准备好的柴火取暖。

    回到朔方,李忱便随苏荷住进了太守宅, 由于亲王的身份,苏荷的兄长与宅中奴仆对于李忱这个郎子, 以及侍从文喜,都极为的热情与恭敬,苏仪还将东侧一座最大的院落单独腾出, 用来给李忱二人居住。

    九原的风雪极大, 也比长安要寒冷,覆盖的冰雪, 足已没膝,李忱畏寒,因此暖房内的炭火从秋末开始便从未间断过。

    即使是如此, 她也需紧紧裹着被褥, 尤其是双腿, 自入冬后,便再未从房内出来过。

    然虽足不出户, 却对天下事, 了如指掌,并于暗中安排。

    九原郡的城墙上, 苏烨苏烁两兄弟被父亲安排巡逻城防, 趁着远离家中, 苏烁便与兄长聊起了家中的琐事, “阿兄,你说这都多少天了,妹夫缩在屋里也不出门,倒是每天都有人从家里进进出出,看样子,还很着急似的。”

    “人家是皇子是亲王,自然有自己的要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苏烨说道,“七娘不是说了吗,妹夫的腿之所以不能行走,是因寒疾,导致所腿无力,所以冬天不能出门,以免加重,再无法治愈。”

    “寒疾…”苏烁搓着冻僵的双手,随后紧跟上兄长,“阿兄,你说这寒疾会不会影响生育啊?”

    苏烨顿住,回头看了一眼苏烁,“你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苏烁扶正被风雪吹歪的头盔,“七娘成婚都有小半年了,还没个动静,我还等着抱我的小外甥呢。”

    “四娘与五娘生产时,也没见你去抱小外甥啊。”苏烨说道。

    “那能一样吗。”苏烁回道,“当初兄长可是与嫂嫂成婚不到两个月就有了呢…”

    苏仪三子四女,幼子夭折,其中长子与次子以及长女与幼女为正室所生,其余为妾室出,长女远嫁,一直未有子嗣。

    听到弟弟的话,苏烨抬起手,“再说,小心我抽你。”

    “我这不是为我那还未出生的小外甥着急嘛。”苏烁嬉皮笑脸道。

    笑着笑着,苏烁就停下了脚步,他侧头看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雪地,皱起眉头说道:“阿爷最近对士卒的操练,比以往频繁了许多,眼下的局势,怕是祸乱将起,以七娘的性子,阿兄应该明白的。阿娘临终前,最牵挂的就是七娘。”

    苏烨顿下脚步,寒风透过盔甲,如刀割般刺痛着他的皮肉。

    苏烁并非一时玩心,而是害怕战争将近,一旦战事响起,许多事就会变得不可控制。

    上过战场的苏烁,深知战争的残酷与凶险,也许在出征的某一天,自己就会永远的倒在沙场上。

    苏烨回过头,拍着弟弟的肩膀,“二郎,兄长没有忘记娘临终前的嘱咐,咱们拦不住七娘,但是作为长兄,我一定会护你们周全。”

    苏烁看着兄长,“我是苏家的男儿,阿兄忘了,我也随父亲上过战场吗,又怎会让阿兄孤军奋战呢,我们都要好好的,让小外甥知道,她有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舅舅。”

    苏烨大笑,“说得对。”

    兄弟二人走前城墙上,苏烨又道:“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上次阿爷好不容抽空替你寻了一门亲事,却被你嫌弃。”

    “阿兄也知道是阿爷抽空寻的,媒人一顿乱夸,也就阿爷信了,实际上呢,要么太老,要么太丑,要么就是克夫已经三婚了。”苏烁耸肩道,“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克死。”

    “你这小子还挺挑剔,回头去与妹夫说说好话吧,让他给你介绍介绍,你不是一直说自己喜欢长安城中的小娘子吗。”苏烨道。

    苏烁想了想,“以妹夫的身份,也不是不行哦。”

    太守宅内,李忱卷缩在温暖的火炕上,炕前还烧着一个炭盆。

    “郎君,安西节度使王成现病故,您交代的话,已经快马传回长安,想来此刻已经送到。”文喜将门拉开到最小,侧身进入,于李忱榻前拱手说道。

    李忱手中拿着一本列异传,推算着时辰,看了一眼纸窗的天色,“若是中途无误,想来此刻高仙之已经在御前了。”

    “十三郎怎么就能知道圣人在安西四镇的任命上一定会询问高仙之,又如何确保高仙之会听从那番话呢。”苏荷端来两碗暖身的羹汤,将其中一碗递给文喜,“毕竟满朝文武中,没有多少人敢与张国忠作对。”

    文喜受宠若惊,推辞道:“王妃,下官不敢…”

    “这只是姜汤,暖身用的,天气严寒,你一直替雍王在外奔走。”苏荷关怀道,“莫要冻坏了身子。”

    “谢王妃关怀。”得李忱点头示意,文喜这才接过姜汤。

    “高仙之镇守安西多年,退敌数次,屡立奇功,他的威名早以传至西域,天子若是没有完全昏聩,便不会不过问久在安西的高仙之,而高仙之的态度,其实不难推断,神通大将李司言在暗中是支持长平王的,李司言对于高仙之而言,就如曹阿瞒的典韦与许褚,若没有李司言,在恒罗斯一战,高仙之早已殒命,的确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敢与张国忠作对,但是风长卿不属于任何势力,而是高仙之曾经的部下,推举此人,既没有私通东宫之嫌,也没有附和张国忠之疑,只是于他自己,主将推荐副将,这会引起天子的疑心,只要打消天子的疑心,那么这道难题就能够解开,高仙之是一个有血性的将领,纵横疆场戎马一生,回朝后又岂愿折腰侍奸佞。”李忱缓缓解释道,“安西四镇由重兵把守,是国朝最后一道屏障,一但落入张国忠手,必会如剑南的局势一般,官官相护,成为一盘散沙,那么在面对陆善造反时,朝廷将再无还手之力。”

    “朝廷不是还有禁卫军与折冲府吗?”苏荷疑惑道,“父亲说,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驻守长安的有十余万之众。”

    “朝廷的禁军有数十年没有作过战了,如今不过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早已担不起禁军之名。”文喜解释道。

    “风长卿,这个名字,好像听父亲说过,是近几年才出现在军中的名字,资历并不高。”苏荷说道,“安西四镇如此重要,用这样的人能行吗?”

    “此人的才学,不亚于高仙之,治军严明,杀伐果断,不事权贵,虽是以节度使留后立威而为人所知,但其将才,毋庸置疑。”李忱道。

    “你见过吗?”苏荷又问道。

    李忱摇头,“十三郎连他的人都没有见过,就如此肯定吗?”苏荷遂道。

    李忱笑了笑,“知人善任,这个知字,可以通过很多方面获悉,就如我现在,足不出户,却将天下局势尽揽于眼前。”

    “识人断物这方面,郎君还从未出过差错。”喝完姜汤的文喜说道——

    ——大明宫——

    边令承引高仙之进入蓬莱阁,谈论政事时,张贵妃十分知趣的主动退离。

    “右羽林大将军高仙之叩见圣人。”脱靴入内的高仙之于御前跪伏叩首,“愿圣躬万福。”

    “起来吧,来人,赐几。”皇帝吩咐道。

    “谢圣人。”高仙之倚凭几跪坐。

    皇帝屏退左右,开口道:“卿可知吾为何召你而来?”

    高仙之思索了一会儿,“圣人是为华清宫羽林军的布防吗?”

    皇帝摇头,高仙之再思,又道:“时至冬日,圣人召见臣,是为北衙与南衙的城防交替?”

    皇帝再次摇头,高仙之陷入了迷惑,皇帝便道:“卿没有收到安西四镇节度使王成现病故的消息吗?”

    对于皇帝的话,高仙之表现得十分吃惊,“王将军?”

    皇帝点头,高仙之颤抖着身躯,一把倒靠在凭几上,脸上流露着悲痛,“去年元月,王将军的身子骨还十分硬朗,怎的…圣人,臣…”

    “朕召你来,是想问问,安西四镇接下来由谁接管为好。”皇帝道,“你在安西多年,没有谁比你更了解安西的事了。”

    高仙之沉默了许久,皇帝看出了他的担忧,于是道:“卿但说无妨,不用顾及其他,只要是人才,朕都会重用他的。”

    “圣人,”高仙之叉手,“安西四镇乃国朝重镇,更是与西域的贸易枢纽,因此选将需万分谨慎,臣在安西多年,倒是有一个合适的继任人选。”

    “哦,”皇帝亮眼,“是何人?”

    “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风长卿。”高仙之道。

    一听是风长卿,皇帝脸色微变,思索片刻后说道:“吾记得,你为节度使时,曾上奏,让吾任命他为判官,每逢出征,必以风长卿为留后,你上呈的功勋簿里,也总有他的名字。”

    “是的,圣人。”高仙之如实说道,“风长卿曾是臣的侍从,是臣的麾下,举贤避亲,臣蒙圣人器重,出任禁军大将军,若是推举曾经的部将为边镇节度使,难逃内外勾结的嫌疑,然臣深受皇恩,岂能因此,而使明珠蒙尘,让有能力的将领被埋没,让圣人错失良臣。”说罢,高仙之取出自己的金印,于御前跪拜,叩首道:“因此,臣愿解除右羽林大将军之职,为陛下荐贤。”

    高仙之的这番话,果然成功打消了天子的疑心,皇帝仰头大笑,亲自将他扶起,并拍着他的手背语重心长的说道:“卿为朕举贤荐能,是忠良之臣,卿在安西的功绩,天下皆知,卿为朕戍边多年,朕又怎会不信任卿的忠诚呢。”

    “圣人。”高仙之感激涕零的看着老皇帝。

    皇帝将金印塞回他的手中,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既是卿推举的人才,必有他过人之处,就如司言那般,他也是你推举的,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猛将,担得起神通大将之名,上元夜之时,朕没有忘记呢。”

    高仙之再次跪伏,重重叩首表示效忠,“圣人的信任与器重,臣无以为报,只此贱命,以报圣恩。”

    天圣十一年冬,朝廷降旨,由安西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风长卿升任安西副大都护,持节充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全权负责安西四镇边防之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长恨歌(七十一)

    天圣十一年十月冬, 皇帝携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幸华清宫。

    ——华清宫·斗鸡殿——

    为讨皇帝开心,早在入华清宫之前,右相张国忠就安排了人手前往各地寻找生猛的斗鸡。

    几场精彩的比斗过后, 皇帝龙颜大悦, 错失了对安西四镇掌控的张国忠,对于权盛的陆善日渐恐慌, 于是开始了筹谋。

    “国忠啊。”皇帝开心的看了一眼张国忠,“这些斗鸡战力强盛, 吾看得过瘾。”

    “这些斗鸡本是凡物,是因为有圣人在,所以都想在御前表现一番, 才会不顾生死的争斗, 以讨圣人的欢心。”张国忠谄媚的说道,“若是只有我等凡人, 必看不到如此激烈的比斗,臣等跟随圣人,也饱了眼福, 北唐有圣人这样的君主, 是天下百姓之福。”

    张国忠一顿吹嘘, 惹得皇帝大笑,“你想要什么赏赐。”

    “圣人让臣做了右相, 赐了田地宅院, 给臣的赏赐已经够多了,”张国忠又道, “臣只愿能替圣人分忧, 让圣人日日开怀, 福寿安康, 这就是臣想要的。”

    皇帝负手走在廊道上,听着张国忠的花言巧语,“你呀你,越来越会讨人欢喜了。”

    “圣人,”张国忠借机说道,“如今年关将至,地方使臣赶赴长安,臣听闻河东节度使陆善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撼素来不和,这河东与陇右都是国朝的重镇,两位将领皆手握重兵,若是不和…”

    “哥舒撼与陆善不和吗?”皇帝侧头疑惑道,“朕看平时他们关系不错。”

    张国忠便道:“臣子在圣人跟前,有君臣之礼,又岂敢将仇恨言于表面。”

    皇帝又看了一眼张国忠,“你不是不喜欢陆善吗,这会儿怎么又关心起了他的事。”

    “臣并不关心东平郡王如何,臣关心的是圣人,圣人的江山社稷,”张国忠道,“圣人命臣为右相,臣便要尽忠职守,边将不和,日后恐误国事。”

    皇帝听后,心中十分开心,笑眯眯的说道:“起初,朝中众臣都不同意朕让你为右相,如今想来,朕的抉择是对的,你为国家操劳,想得比朕还周到啊。”

    张国忠旋即跪伏,表忠心道:“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臣能遇到圣人,又为圣人器重,乃是臣几世修来的福分。”

    皇帝扶起张国忠,“国忠啊,你提醒了朕,等回到长安,哥舒撼与陆善的事,就交由你与冯力去办吧,务必使他二人像兄弟一样友好。”

    “喏。”张国忠叉手。

    皇帝走远后,张国忠拉着冯力来到了观风楼。

    “右相是为如何撮合东平郡王陆善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撼的事吗?”冯力问道。

    张国忠将烹好的茶斟出,旋即递出一杯,“陆善手握十几万大军,割据一方,难道冯爷就不怕吗?”

    “右相这话,什么意思?”冯力眯着老眼。

    “若真的让陆善与哥舒撼成为了兄弟,一个在长安东,一个在长安西,这天下,岂不真的成了陆善的天下。”张国忠道,“我想,冯爷不会不知道,陆善的野心。”

    “所以右相才会冒着欺君罔上的风险,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冯力看穿心思道,“你要让这二人交恶?”

    “只有这样,才能保住长安。”张国忠道。

    “右相要保的,是自己吧。”冯力看着张国忠道,“陆善若要造反,第一个声讨的,就是您呢,张公。”

    “冯爷,你我都是依附圣人而存,所以您知道的,我只想做权臣,对圣人没有反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但是陆善不一样,他想取天子而代之,他也有这个能力。”张国忠说道,“光凭西南之地,我如何能够对抗陆善。”

    “一旦我倒下,这局势还有可控之地吗?”张国忠又问。

    冯力思索了再三,他睁开老眼,“右相想要老奴怎么做?”

    “哥舒将军那里,我会安排人手,至于陆善,他是个目不识丁的乡野莽夫,想要激怒他,很简单。”张国忠起身,走到冯力身侧,俯首帖耳,“…”——

    天圣十一年十二月,皇帝携文武百官还宫,同月,召河东、范阳、平卢节度使、东平郡王陆善、陇右节度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哥舒撼入朝。

    陆善入朝前,先为麾下部将邀功,获允,遂以平卢兵马使施寺明兼任北平太守,充卢龙军使。

    同时皇帝还加封陇右大将哥舒撼开府仪同三司。

    皇帝又以二人不和,命内侍监冯力与右相张国忠于芙蓉园杀鹿设宴为两位边将接风洗尘。

    因张国忠与陆善不和,来朝后,张国忠便只顾迎接哥舒撼,还亲自为其披袍御寒。

    而陆善则由冯力负责,前往芙蓉园的路上,一支队伍,两辆马车。

    “今日圣人特命尚食局杀了一头鹿,用鹿血做了热洛河。”冯力笑眯着老眼说道。

    “冯爷,圣人怎突然于芙蓉园设宴,并让您亲自作陪了?”陆善不解天子用意。

    “圣人此举是为了您与陇右知节度事哥舒将军的。”冯力解释道。

    “我与哥舒撼?”陆善满脸疑惑。

    “圣人知道您与哥舒将军不和,所以才设此宴,想让你们结为兄弟。”冯力说道。

    “不和?”陆善瞪着双眼。

    “东平郡王不知道吗?”冯力故作惊疑,“哥舒将军与张右相交好,所以在圣人跟前经常…诋毁您。”

    听到冯力的话,陆善便想到了适才在城门口,身为右相的张国忠,竟为一外族人准备御寒的袍子,并亲自为其披上,加上从前种种,张国忠都有意拉拢哥舒撼,于是愤怒道:“哥舒翰一定是听了张国忠的教唆,他二人狼狈为奸。”

    “所以啊,圣人十分信任将军,才想借此机会,让你二人和睦。”冯力说道。

    “还请冯爷告知,善该如何做。”陆善说道。

    “您与哥舒将军皆非汉人,然同为北唐同为圣人效力,你们有这层关系,理应更加亲善才对。”冯力提点道。

    陆善大悟,叉手谢道:“多谢冯爷。”

    另一辆马车上,张国忠与哥舒撼同乘,张国忠将一只手炉塞到哥舒撼怀中,“长安冬日严寒,将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面对如今身为右相的张国忠,如此亲厚对待,哥舒撼感到很是不自然,“右相如此待我,我…”

    “将军为国戍边,理应有此待遇。”张国忠道,“圣人此番命冯监设宴,也是为了将军。”

    “为了下官,下官不解,替圣人镇守地方的边将有数十个,为何独召下官与东平郡王。”哥舒撼道。

    “将军难道不知道吗?”张国忠愣看着哥舒翰。

    “什么?”哥舒撼一脸疑惑。

    “圣人欲替你与东平王和解。”张国忠解释道。

    “和解?”哥舒撼更加不解了,“下官与东平王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平日里并无交集,何须和解?”

    张国忠遂凑在哥舒撼耳侧小声嘀咕了一阵。

    哥舒撼听后大惊,“一派胡言!”旋即慌忙的辩解道:“上元夜时,我因身上的紫袍而被叛军围困无法脱身,东平王怎能诬陷于我,我对圣人的忠心,天地可鉴。”

    张国忠连忙比了一个手势,随后说道:“将军勿忧,正因为圣人知道将军的一片忠心,所以今日才设此宴,想让将军与东平郡王重归于好。”

    哥舒撼皱起了眉头,“东平王如此诬陷于我,怕是早就盯上了陇右之地,还能和好吗?”

    张国忠点头,“东平王那边,有冯监在劝说,将军只需按我说的做,东平王是个聪慧的人,否则也不会受到圣人器重,所以他应该能够听懂将军的意思。”——

    ——芙蓉园——

    宴上,右相张国忠主座,冯力次座,哥舒撼与陆善则分座左右两侧。

    冯力挥了挥手,宦官便将菜肴一一呈上,其中第一道便是用刚宰杀的新鲜鹿血与鹿肠合制而成的热洛河。

    第一道菜呈上后,宦官便将皇帝赏赐的御酒斟到二人的酒杯中。

    在冯力的示意下,陆善举起酒杯,大笑着说道:“陆某先敬将军一杯。”

    哥舒撼连忙拿起杯子,“撼位卑,不敢使东平王先。”

    “哥舒将军乃安西名门出身,大破吐蕃,屡立奇功,为圣人最倚仗的臣子,如此一杯酒,又有何不可呢。”张国忠从旁说道。

    张国忠的言语,是在趁机讥讽陆善的出身,二人不仅出身相差,就连学识与谈吐都是天差地别。

    陆善心中极为不爽,但在冯力的示意下,他只得忍让,于是将张国忠忽略,又对哥舒撼说道:“哥舒将军,你我皆为外族人,我的阿爷是胡人,阿娘为突厥人,而哥舒将军的父亲是突厥人,母亲为胡人,这样看来,我们其实是同一族人,如今又共同为圣人效力,将军为何要亲小人,而弃同族,不能与我亲近友善呢?”

    哥舒撼听后,回道:“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为其忘本故也。兄苟见亲,翰敢不尽心。”

    目不识丁的陆善因为听不懂而举杯愣在了原地,在冯力的示意下,小宦官便上前,弯腰小声讲解。

    整句话中,他只听懂了一个狐字,然不知宦官与他说了什么,使得陆善以为哥舒撼是在讥讽自己是低等的胡人,便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低贱的突厥种,也敢如此这样说我?”

    哥舒撼本也不服陆善,便想开口反驳,然却遭到冯力与张国忠二人同时的示意,哥舒撼这才忍下,一连喝了几杯闷酒。

    哥舒撼起身,差点一个没站稳,幸而左右侍从在旁扶住了他。

    “冯监,右相,东平王,下官不胜酒力,便先失陪了。”哥舒撼打着饱嗝说道。

    张国忠与冯力对视了一眼,而后点头默许。

    没过多久,东平王陆善也托辞离去,连歌姬舞女都未上场,这场宴会就此不欢而散,张国忠的目的达成,自此之后,哥舒撼与陆善交恶,张国忠开始用联姻的方式拉拢哥舒撼,并利用职务之便提携,想用哥舒撼牵制陆善。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请勿考究。

    第118章 长恨歌(七十二)

    天圣十一年春时, 十五皇子李忻及冠,封庆王,颇得皇帝宠爱, 遂迎娶京兆卫氏。

    张国忠与东宫不和, 欲扶持庆王,便从族内以及亲信中, 挑选出两名容貌出众的年轻女子送至庆王府,纳为孺人。

    然卫氏相貌普通, 不得庆王所喜,故而冷落一旁,让其移居偏院, 两位孺人为争抢正室的名分而争宠。

    庆王聪慧仁孝, 皇帝时常召其入宫陪侍,游华清宫时, 特将庆王带在身旁,并赐汤沐浴。

    天圣十二年,春, 气候回暖, 李忱与苏荷离开九原。

    在即将离开朔方之地, 在最后一个城镇中,李忱又命文喜买上半车可以长期存储的干粮。

    自张国忠以宰相兼任吏部尚书, 私改选官三注三唱之制, 不经门下省审核,而遣吏部令史先至宣阳坊的私宅中由自己选定名册。

    张国忠兼吏部, 左相崔裕则改兼礼部, 主持贡举之事, 使得贡举取士, 有了好转,然至吏部举官时,想要入选的进士,不得不贿赂吏部,右相的亲信官员。

    天圣十二年,盛春,礼部于贡院举行省试,由礼部侍郎杨俊为主考官。

    省试历时三天,经糊名、誊录、评卷后,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当天天还未亮,贡院门口就围满了身穿襕衫的士子以及他们的仆从。

    杨俊一榜,进士及第者共五十六人,黄纸上的黑字十分显眼,尤其是前三名的,书写的官员还特意用了粗笔。

    “杨兄,你是癸巳科进士第一人。”友人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后,旋即看见榜上位列第一的名字,大喜的挤出人群,来到朋友身前,他止住脚步,整理了一番歪斜的衣裳,抖抖袖子作揖道:“恭喜杨兄,状元及第。”

    榜上的名册,赫然写着,癸巳科进士第一人杨儇。

    人群中接二连三传来欢呼与叫喊,但更多的是失落与不甘。

    因为这次数百人应试,而登科进士的,却只有五十余人。

    贡院门前,几名正直壮年的书生聚在一起恭贺高中的友人,“懿孙,你与我家二郎一同榜上有名,可喜可贺。”

    “皇甫兄言之过早,如今只是考取了进士,还未经吏部铨选,尚不知结果如何。”张懿孙回道。

    “既已举士,便有举官的可能,”一旁的友人刘长清说道,“我这落第之人,可是希望全无啊。”

    当朝科举之制,由礼部试士,吏部试吏,科目仅举士,举士之后,最终选官还要由吏部进行铨选,吏部主文,兵部主武。

    虽得中进士,亦有可能在吏部的铨选上落第,皇甫然便安慰道:“以长清之才,若真想要登科进士,又岂能难倒你呢。”

    “皇甫兄乃章公忘年之交,才华远胜我等,若是应试,必为第一人。”张懿孙看着此次贡举并未应试的皇甫然说道,“你与长清,可是自在了。”

    皇甫然摇了摇头,“自章公故去后,朝廷为李甫、张国忠等人弄权,如今张国忠在吏部,天下清流,可还有仕途可言?”

    几个士人的话传入了从旁经过的扬儇耳中,二人离开贡院,骑马进入巷中时颤身一笑,“何谓清流?”他问道友人。

    “江水自上游而下,遇泥潭浑浊而不自污,谓之清流。”友人回道。

    扬儇摇头,“知其水浑浊而避,待清明而出,这是窝囊与怯懦,岂能叫做清流,正应世道之乱,我辈正直之人才更不该避世,否则天下的浑浊,该由何人去清,不想福泽子孙,只想受前人之功,也敢大话谓之清流?”

    友人骑在马背上,低头仔细思考杨儇的话,“杨兄是因为刚刚那几个书生的谈论吗?”

    杨還没有点明,只是说道:“我等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载,若只追功名利禄,那有违圣贤之道,当迎污浊,逆流而上,为万世开太平才对。”

    “那几个书生,我知道其中一个,”友人说道,“名叫皇甫然,是丹阳人,少年时,有神童之称,与先章相是忘年之交,章公称呼他为小友。”

    “以为与相公交好,自侍清高,却不敢与浑浊争流,这样的人就算高中,也难有建树。”杨儇说道。

    “人各有志,”友人笑道,“就如战场一样,总有不怕死与怕死的,不能要求人人都敢冲锋陷阵吧。”

    “子慎说话,总是那么中肯。”杨儇笑道,“我是偏激之人,往后同朝为官,你可莫要挤兑我。”

    “杨兄这话,就将鲍某置于不是了。”友人也笑道,“尚未铨选,我这个进士第四十人的,可不敢说能够为官,您是状元郎,自古就没有状元在选官上落第的。”

    “也许我就是那第一人呢。”杨儇笑大道。

    “二位,请留步。”就在即将出巷时,突然被人拦下。

    拦马的人,十分客气的向二人行礼,“我家主人,想请二位新科进士入楼吃茶。”

    二人对视了一眼,“子慎,你在长安有什么故交吗?”杨儇问道。

    友人鲍昉摇了摇头,“某自幼家贫,来京都只为科考,又哪里有什么故交。”

    “那就奇了怪了。”杨儇喃喃自语道,他看着拦路人,说道:“我们只是两个进京赶考的士子,何德何能让你家主人请吃茶呢,这个礼我们受不起。”

    说罢,杨儇便要打马离去,拦路之人不从,遂上前拽住他的缰绳,随后将腰符示出,“长平王请。”

    杨儇这才没有着急离去,又笑道:“这就对了嘛。”

    拦路的,正是长平王府的侍从,他轻皱眉头,“状元郎戏弄某?”

    “哎,怎么能说是戏弄。”杨儇说道,“我这刚中了状元,总不能糊里糊涂就跟你走吧,万一遇到坏人,命丧于此,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杨儇的一番话让一旁的鲍昉没有忍住笑,侍从见状,脸色更加难堪了,“你…”

    “哎,别这样,我跟你去还不成。”杨儇说道,“长平王盛情难却,岂能不去呢。”

    侍从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将路让开,“二位,请。”——

    天圣十二年,盛春。

    ——中原——

    李忱携妻前往苏州,然而行至中原时,却看见路上有大量的饥民在挖食野菜、树根,道路边上几乎被挖得寸草不生。

    中原各地,都在传诵着一首歌谣,这首歌谣在长安是禁声,因为这是南诏战争之后,对于中原地区的真实写照。

    而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但没有遭受惩罚,反而一跃成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惩治这个凶手,天子听不见百姓的哀嚎,看不见路边冻死与饿死的白骨累累,依旧沉迷在那早已远去的盛世中,肆意挥霍。

    歌声传入马车内,夹带着哭声,苏荷探出头去,“他们在唱什么?”

    文喜打马前往附近的村庄,归来时,他的神情十分凝重,至于为何,百姓们吟唱的歌谣就是答案。

    “回王妃,是杜少陵的车兵行。”文喜将自己记下的歌谣呈上。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苏荷眉头紧锁,她看着手中诗歌,“这说的是中原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长安没有呢?”

    “天圣十年,剑南节度使向仲通率军进攻南诏大败,死伤数万人,为补充西南的兵力,时任御史中丞的张国忠请旨于中原募兵,至地方后,因云南之地情况复杂,又多瘴气,士卒前往非死即伤,遂没有人敢应征入伍,张国忠便派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锁送往军所。”李忱说道,“七娘觉得,这首歌谣,为何长安没有呢?”

    苏荷陷入了沉默,李忱便将纸张揉成团扔进了小炭炉内,“长安怎么可能没有呢,只是它们,都被虚假繁华掩盖了而已。”

    苏荷看着炭炉,又看向窗外,田地里杂草丛生,明明已至春日,却无人翻耕田地,剑南的战事,她有所听闻,包括中原的募兵,但她没有想到,经过募兵之后的中原,竟然会变成这样,与长安相比,这里简直就是炼狱,“因为去年朝廷征兵,将所有劳力都抓去充军了,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如此多的慌田吗?”

    李忱的脸色十分平静,面对这样的场景,她没有像苏荷一样表现的十分气愤。

    因为这首歌谣,在出来之时,她就已经听过了。

    马车在官道上平静的行驶着,偶尔能看见路边有枯瘦老妪带着衣衫破烂的孩童跪在地上乞讨。

    冻死与饿死的尸骨,无人清理,就这样暴露于野。

    曾经富庶的中原地区,如今毫无生机,一路上只有遍地哀嚎。

    “吁。”马车忽然停下。

    “住手。”文喜拔出佩刀怒斥。

    “娘子,附近有好多饥民。”青袖探进车内说道。

    苏荷将李忱扶出车,才发现她们已经被饥民所围,但这些饥民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她们无法下地耕作,即使家中有男丁参军,却依旧要缴纳沉重的赋税,无法生存,便只得离家流亡。

    然而富庶的州郡早已接到朝廷的旨意,不但不接纳流民入城,反而鞭打与驱赶,以营造一种繁荣昌盛的现像。

    但就像李忱所言,这只是虚假的,北唐的根基,已经从骨子里烂了。

    “文喜,快将干粮拿出一半来,到水源地去发放。”李忱说道。

    “喏。”

    她们找到一口井,因为无人打理,而凌乱不堪,周围还有几具饮水充饥而饿死的尸体,侍从将尸体挪开,李忱下令将其安葬。

    文喜将粮食拿出几袋,“不要抢,一个一个来,都会有的。”

    苏荷这才发现,她们后面跟着的马车上,除了行礼,有一半装载的胡饼,是李忱从朔方离开时命文喜准备的。

    “李郎,你一早就知道这路上会遇到这种情况吗?”苏荷看着分发胡饼与其他干粮的李忱。

    “不是一早,而是一直。”李忱说道,“但中原的饥荒,远不是我能救的,我只能救今日,但今日过后…”

    “即使只能救今日,也比朝堂上那些只会贪图享受的人要好,”苏荷说道,她拿起一张胡饼,“也许只要挺过了今日,她们就能活下来,即使不能救下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动荡时期会写一些群像,不写异性cp

    第119章 长恨歌(七十三)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公主宅的花园内种满了奇花异草, 如今盛春时节,百花齐放,盛开的牡丹, 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引来无数蜜蝶流连忘返。

    有名贵的花木没有挺过寒冬,死在了这盛春之中, 孝真公主见其枯枝不再生芽,便毫不留情的命人将其连盆一起扔弃。

    “公主, 这盒胭脂,价值千金,镇敢保证, 全长安, 哦不,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盒了。”得到御史一职的苏镇, 变得更加卖力讨好孝真公主,凡事孝真公主所求,无有不应, 而今日献上的, 是一小罐胭脂。

    孝真公主看着用玉制作的罐子, “价值千金?”

    苏镇点头,并解释道:“它用了西域进贡的蔷薇水, 加之麝香、龙涎, 与真珠粉研磨,有奇香, 可引蜂蝶。”

    “奇香?”孝真公主遂将罐子打开。

    数种香味混合在一起, 经过处理之后, 味道变得极淡, 像是花香,又像是蜜香,十分清甜。

    园子里的蝴蝶,竟被这胭脂散发的香味所吸引,苏镇见状笑眯眯道:“镇说的没错吧,光是研磨的真珠,就值五百金,产自南海,每一颗的品相都能称得上是贡品。”

    “东西不错,吾很满意,收下了。”孝真公主道。

    第一次听见孝真公主的满意与称赞,苏镇窃喜道:“公主喜欢就好。”

    “我乏了。”孝真公主道。

    苏镇识趣的叉手道:“公主好生将养,苏镇告退。”

    苏镇离去后,孝真公主将胭脂收起,问道:“长平王哪里如何?”

    “贡院才放榜不久,长平王按公主的吩咐,去见了状元杨儇,不过…”侍女抬眼看着孝真公主。

    “不过什么?”孝真公主眉峰一转。

    侍女吓得扑通跪地,“长平王去的是西市的胡姬酒肆。”

    听到侍女的话,孝真公主轻皱眉头,她拿起手中的胭脂玉罐,“罢了,只要事情能够办成,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况且西市鱼龙混杂,更能掩人耳目,如今张国忠想要扶持庆王,东宫能够倚靠的人太少了,这些新科进士,尚未踏入浑水之中,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西市·胡姬酒肆——

    杨儇跟随侍从来到西市,经过一条街巷,左侧有波斯邸、常平仓,西北隅还有一个放生池,沿放生池向下有一条河流,朝东南方向横穿西市,右侧河边有磨行、炭行,继续往南走,杨儇便被带进了一个屠宰场。

    左右都是肉行、屠行,以及各种卖肉的食店,屠夫手起刀落,一只羊头便被斩下,挂了起来,他便开玩笑道:“这位好汉,我说,这地方怪渗人的,一会儿若是说错了话,该不会被送到这儿屠宰吧?”

    一路上,杨儇都在调侃,惹得侍从十分不爽,他回过头,瞪了一眼杨儇,“状元郎怎如此嘴碎,难道你的状元,是说出来的不成?”

    “诶呀。”杨儇旋即捂住嘴巴,因为他们走到了卖肉食米面的市场尽头,再往前走就是卖各种丝织物的布行了,布行门前还摆放着针线。

    “到了。”然而他们并没有继续往前走,侍从指着一家酒肆说道。

    杨儇抬头,眼前一亮,只见招牌上写着胡姬酒肆四个大字,“胡姬酒肆。”

    “哎呀,子慎,咱们来了一个好地方。”杨儇笑眯眯道。

    “早就听闻过西市的胡姬酒肆。”鲍昉说道,“但一直没有去过,这地方去一次,应该要不少钱吧。”

    “诶,今日反正有人做东。”说话间,杨儇已经下了马。

    酒肆里的打杂,看二人身上的襕衫,热情相迎,“几位客官,里边请。”

    “看好贵人的马。”侍从吩咐道,随后便领着二人上了楼。

    来到一间上等的甲字号房,侍从低头禀道:“郎君,人已经带来了。”

    “请进来。”屋内有声音传出。

    侍从便将房门小心拉开,“请。”

    杨儇与鲍昉对视了一眼,随后脱靴入内,云袜踩在地板上,发出了挤压的声响。

    长平王跪坐在茶案前,见人入内,起身相迎。

    “杨儇、鲍昉,见过长平王。”来到屋内,杨儇变得正经了许多。

    长平王高兴道:“终于见到二位先生了。”

    “长平王?”杨儇故作疑惑。

    “某在此,等的就是二位。”长平王道,“先生高才,今日得中状元,可喜可贺。”随后又请二人入座,并亲自斟茶。

    案上摆满了酒肉胡食,就只差叫陪酒的胡姬入内,起舞助兴了。

    对于长平王自降身份的招待,杨儇并未推辞,“长平王的意思,杨儇明白了。”

    “东宫的难处,并不需要刻意去解,”杨儇继续说道,“天子闭目塞听,大乱将近,长平王现在需要的,是可以治世与救世的人才。”

    “何为治世?”长平王问道。

    “文可治世,武可救世。”杨儇说道。

    “文是何人,武又是何人。”长平王又问道。

    “文,就在长平王眼前,”杨儇看了一眼鲍昉,“武,在地方。”

    长平王看了一眼杨儇身侧的年轻人,鲍昉旋即叉手,“进士第四十人,鲍昉,幸见长平王。”

    长平王回礼,随后又看着杨儇,“既然先生的好友是治世的文臣,那么先生呢?”

    “我?”杨儇摸了摸齐整的长须,“不怕长平王笑话,杨儇幼读诗书,颇好鬼谷,曾经的志向是想做张子那样的谋士,不过长平王身侧已经有伊尹了。”——

    ——河南道·淮阳郡——

    于关中相邻的河南道,民不聊生,新官上任,见此场景,便都行贿赂调离,只有少数官员,不忍百姓挨饿受苦,选择留下,重振当地民生。

    如不愿与张国忠为伍的清河县令张荀,任满后召归,却请辞京官,来到真源县为县令,穷苦百姓家的男丁被全部征走,而土豪劣绅却用卑劣的手段买通御史,使其家族免受征兵。

    张荀上任后,便开始肃清当地吏治,将当地恶吏处决,做事公正廉明,并收纳流民,亲自带着县廨的衙役、不良人,帮扶家中没有男丁的穷苦百姓耕种。

    李忱一行人在井边架起了一口大锅,就地煮起了米粥,因胡饼坚硬,有些人饿急了,便会狼吞虎咽,所以李忱并没有着急发放。

    “慢慢来,不要一口气全吃了,这里有粥,有水。”李忱耐心的劝说着众人。

    很快,李忱的举动便引来了附近村庄的其他饥民。

    领到粮食的百姓,见李忱仪表不凡,便误以为李忱是真源县令张荀。

    “郎君是活菩萨,张县令吗?”饥民们跪在地上感恩道。

    李忱推着轮车,将老妪扶起,“老人家,我不是您说的张县令。”

    “张县令是谁?”苏荷问道。

    “淮阳郡有个真源县,新到不久的县令叫做张荀,每隔一段时间,张县令都会到灾地施粥,也曾来过陈县,他的名声很大。”饥民中有人回道。

    “张荀。”李忱脑海中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我想起来了,他是开皇末年的进士,曾经是东宫的属官,太子通事舍人,我见过他。”

    “原来郎君识得张县令。”饥民说道,“他可是淮阳郡最好的父母官了。”

    李忱与张荀并不相识,但张荀既然能在饥民口中有此评价,必定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由于领粥的人越来越多,动静很快就传到了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耳中。

    因就在陈县治地,离得最近,县令坐着轿子,带着县廨里的捕手与衙役很快就来到了施粥的井边。

    县令瞧见百姓对着李忱一行人感恩戴德,连自己这个父母官都不曾受过,心中很是不快。

    “县令到。”

    声音一出,饥民们就像遇到了魔鬼一般,将手中干粮藏起,纷纷逃离,并劝李忱道:“郎君、娘子,快走吧,这陈县的县令背后是淮阳郡守,陈县的百姓就是受他欺压,才落得如此下场。”

    县令挺着大肚,由左右搀扶下轿,文喜将侍从召回,分别护在李忱与苏荷左右。

    “谁敢走!”

    欲逃离的饥民很快就被赶了回来,“你还给我,还给我。”

    衙役在驱赶百姓时,顺手抢走了小女孩手中救命的胡饼。

    “住手。”文喜一把揪住衙役的手腕,其力道差点将他的手拧断。

    “疼!疼疼疼。”

    同僚见之纷纷赶过来帮忙,文喜遂拔出横刀,双方人马剑拔弩张。

    “住手。”那县令也是个势力之人,见李忱与苏荷的衣着与仪表,以及随行的众多侍从,便下令住手。

    县令客气的走上前,“本县接到举报,有人在吃水的井边滋事,不知阁下是从何而来,为何在此做扰民之事。”

    “你也知道这是吃水的井吗?”苏荷气愤的说道,“百姓们饿得只能喝水,死在井边都没有人管,而你…”

    李忱推着车轮车上前,“我们从长安而来,路过此地罢了。”

    “路过?”县令怀疑的看着李忱,但他牢记了长安二字,语气仍是客气,“什么样的人,会带着如此多粮食路过呢,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经商之人。”

    李忱笑了笑,“县令的样子,也不像是清贫之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县是富县呢。”

    对于李忱的讥讽,县令皱眉,“她们有手有脚,更分有田地,宁愿流亡乞讨,也不去耕种,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你没长眼睛吗?”苏荷气不过县令的话,于是回骂道,“她们都是一些拄杖的老人与年幼的孩子,家里的壮丁都被征走了,如何耕种。”

    “征兵是天子的旨意,而募兵者,乃是当朝右相,小娘子这番话,是在指责右相与天子吗?”见苏荷入套,县令态度大变,大声质问道。

    李忱听后为之一笑,“县令当真伶牙俐齿,募兵是右相之意,然而征税,又是谁之意呢?”

    “征税自然是朝廷之意。”县令回道。

    “可我怎么不记得国朝有法令,可以使地方官员横征暴敛,依唐律,服兵役者,可其税,有功勋者,可免其税,而今灾民遍地,这满地的白骨,难道也是天子之意?”李忱说道,“哦对,县令刚刚说,征兵是天子与右相的意思,税收也是朝廷之意,也就是说,县令认为造成这样局面的,是天子与右相的昏庸。”

    县令一愣,当即甩袖斥责,“一派胡言!”

    作者有话说:

    作者:你以为这是在施粥,其实是在收拢地方民心。

    一罐胭脂价值千金,而百姓连吃的都没有。

    第120章 长恨歌(七十四)

    杨儇与鲍坊先从胡姬酒肆离开, 过了许久,身穿便服的长平王才带着遮面的斗笠从后门出来。

    长平王回到升平坊,觉得安全后才将斗笠摘下, 路过孝真公主宅时, 他停步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入内, 孝真公主的侍女便从门内走了出来。

    “奴,见过长平王。”侍女叉手, “公主请长平王入宅。”

    长平王握着手中缰绳,思索了一会儿后才从马背上跳下,他随侍女入内, 来到书房中, 发现孝真公主正在擦拭一只红檀木锦盒,桌上放着一只精巧的玉罐。

    “姑母。”行礼过后, 长平王也不客气,拿起玉罐就端详了起来。

    “你手里的,是苏镇送的胭脂。”孝真公主一边擦拭一边说道。

    长平王眉头轻皱, 本还想打开玉罐一探究竟, 但转瞬就没了心思, 他放下罐子,冷笑道:“什么样的胭脂要用玉瓶装置, 长安城外已是灾民遍地, 而这城中,却连一个乞者都看不到, 富贵人家吃着满桌根本吃不完的珍馐, 而中原的百姓却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

    “你在怪我吗?”孝真公主停下手抬头问道。

    长平王低头, 叉手回道:“淑, 不敢。”

    孝真公主拿起胭脂,将其放进了锦盒中,“你是仁义之君,不愿做这恶人,但总要有人替你做。”

    “你见过杨儇了?”孝真公主道。

    长平王点头,“如何?”孝真公主又问道。

    “除了有时候说话怪异,其他的都挺好,是个人才。”长平王回道。

    “这个人是李必隐世前,向你父亲提过的高才,他难道没有与你说什么?”孝真公主道。

    “他带来了一个人,叫做鲍昉,说是可以治世的能臣。”长平王道,“他还说,他自诩张子那样的谋士,但我的身侧已经有伊尹了。”

    “伊尹?”孝真公主挑眉,“他说的,是你的十三王叔吧。”

    长平王摇头,他看着孝真公主,说道:“我问他,何人是伊尹,他却不肯告诉,只说伊尹一直在侧。”

    “你十三王叔虽不在长安,却对长安局势了如指掌,于千里之外提点于你,这个伊尹,除了他还能有谁。”孝真公主说道,“扶汤灭夏,历五世君王,作为权臣,伊尹一手遮天,更曾废立君主太甲,虽是贤臣,受百姓爱戴,但却不是君王所喜的臣子,当臣子有了废立君主的权力,那么他就有了可以取而代之的能力。”

    长平王低下头,“姑母是让我提防十三王叔么?”

    “你应该提防所有人。”孝真公主道,“你走的路,是成王之路,所有人,都只能是你成王路上的铺垫,而不该有任何威胁。”

    “他去了中原,你可知道?”孝真公主又道。

    “十三王叔去了中原?”长平王看着姑母。

    “我就知道,他离开长安,并没有那么简单。”孝真公主将一封密信丢给长平王道。

    “十三王叔为何去中原?”长平王问道。

    “你不是说富贵人家有吃不完的珍馐,而长安城外遍地都是饥民吗?”孝真公主道。

    “是。”长平王点头,“我府中的幕僚离开关中,从中原带回来了几首诗,是关于中原百姓的,这天下已被陆张二人搅得乌烟瘴气,百姓流离失所,灾民遍地。”

    “仁德之人看到的是正在遭受苦难的百姓,然而权谋,看到的却是民心。”孝真公主说道——

    ——淮阳郡——

    那县令说不过李忱,又被戳了短处,便开始有些慌张了起来,“陛下乃圣天子,自是贤明圣主,右相为国事尽忠,忧国忧民,乃贤相,岂容污蔑。”

    “哦?”李忱笑了笑,“那如此说来,造成这种局面的,是你们地方官的过错了,你们欺上瞒下。”

    “你!”县令咬牙反驳,“尔休得胡言。”

    “我说错了吗?”李忱瞪着县令,“你身为父母官,蔑视律法,压榨百姓,就凭你这身,不用去县廨看我也知道,百姓们吃不上饭,饿得挖食野菜树根,而你们却用从百姓身上剥削下来的血肉,坐享富贵,贿赂长官,掩盖灾情,当你看到这累累白骨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不安与愧疚吗?”

    县令看着李忱,又看了一眼陈县的饥民,“你这种读书人,又知道什么呢?”

    “你以为只有陈县如此吗,整个淮阳郡,甚至是整个中原,都是如此。”县令又道,“光靠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底层官员又能做什么呢?”

    “所以你们就能够昧着良心,同流合污吗?朝廷的令箭,成了你们敛财的工具。”李忱道,“对百姓苦难,可以视而不见,你们眼里,只有钱权,却不曾想这些东西,需要依托什么而存。”

    中原的局面,正是因为朝廷的腐败,由上往下,层层的剥削与压榨,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这些百姓。

    一些良知尚存的官员,无力抵抗,便选择了沉默,而良知全无者,则趁此机会,加大力度剥削与压榨。

    “你究竟是什么人?”被人揭短的陈县县令怒火攻心的指着李忱。

    “我就是一个进京赶考,落第的读书人而已。”李忱回道。

    “什么?”陈县县令听到只是个读书人,便狂笑道,“你带着奴仆,我还以为是宦官子弟,想来也只是家中有些钱财罢了。”

    “来人,给我拆了这粥棚,所有粮食全部充公。”陈县县令道。

    “充公?”李忱瞪着县令,“谁给你的权力,光天化日之下没收私产?”

    “谁给的?”陈县县令笑道,“这里是陈县,你妨碍公事,滋事扰民,本县有权对你处置。”

    “我若是不给呢?”李忱态度强硬。

    “那就休怪我请你到县廨吃牢饭了。”县令说道。

    随后他便命人动手拆棚,“给我拆!”

    “我看谁敢。”一名身穿绿色公服的官员骑马来到粥棚。

    陈县县令见后,脸色大变,“张荀,又是你。”

    张荀打马上前,县令旋即上前将他拦住,“这里是陈县,不是你的真源县,按唐律,县令不得越界办事。”

    张荀横了一眼县令,因张荀是东宫属官,自请到地方,所以就连淮阳郡守表面上也是礼敬三分的,那县令更是吓得连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有人在陈县施粥。”张荀骑在马背上,俯视着陈县县令问道。

    “我陈县的事,与你何干。”县令回道,“你莫不是也想来抢夺粮食?”

    “我可不是你,做不出来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张荀讥讽道。

    在李忱的示意下,文喜将拔出的横刀收回,走上前喊道:“张通事可还记得某。”

    张荀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曾经的官名,于是寻着声音望去,“雍王友?”

    在淮阳郡见到雍王府属官,张荀的眼里充满了惊讶,他连忙跳下马,“下官张荀,见过雍王友。”

    “雍…雍王友?”陈县县令也是一惊,他摊着双手愣在原地。

    王友一职,可不是人人都可担任,需皇室宗亲万分信赖之人。

    “雍王友怎会在陈县?”张荀朝文喜问道,而目光则盯着他的后方。

    文喜随后将路让开,“杨某护送雍王与王妃前往苏州,途径此地而已。”

    如张荀猜测,有友出现之地,王必在,张荀连忙端正衣帽上前,跪伏道:“下官真源县令张荀,叩见雍王。”

    “张县令请起。”李忱推着轮车将张荀扶起,“张县令怎会在陈县。”

    “陈县是淮阳郡的治地,下官是来向郡守汇报公务的,恰巧听见有百姓在议论施粥的事。”张荀叉手回道,“竟没有想到,施善而不肯留名的,竟然是十三大王您。”

    除了雍王友,还有雍王也在,这让陈县县令差点吓晕,因天子的疑心,宗室亲王几乎都在长安无法离京,他又怎会想到,雍王此时会出现在陈县这种平时连郡守以上的大官都难得见到的地方呢。

    陈县县令战战兢兢的转过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结结巴巴说道:“不是说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吗,怎么会是雍王?”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像是赶考的书生吗?”张荀回头呵道。

    李忱虽有书生之气,但其仪表与谈吐,以及胆量,皆是不凡,普通富贵人家,又岂能养育出这等气魄,况且李忱坐在轮车上,身体有疾,不可能参加科考。

    陈县县令扑通一声跪倒在李忱跟前,大力抽打自己耳光,“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大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陈县的百姓听到张荀与县令的话,这才明白,施舍粥饼的大善人,竟是当朝亲王,遂纷纷跪伏喊冤。

    一时间,粥棚附近充满了怨声,“请雍王替我等做主。”

    “请雍王为我等做主。”

    “一个一个慢慢说来。”李忱安抚着众人。

    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妪爬上前,哭诉着说道:“我家六口人,有四人被朝廷征兵征走,只剩下一老一少,然而县廨不但不给免税,反而依旧按照六口人以及田地来征税,收不上税,连今年的谷种都被拿走了,我那年幼的孙儿,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

    而这怨声,大多与陈县的县令有关,县令自然恐慌,连忙爬上前叩首,“大王,这些都是上面的旨意,下官也是按上意办事,收不上税,下官无法交差…”

    李忱看着直哆嗦的县令,还有他身后跟随的县廨衙役,一个个油光满面,治县百姓已是如此艰难,县官的出行竟还讲究排场,用衙役开道,仆从抬轿。

    然而李忱深知自己空有一个亲王的头衔,却并无任何职权,她无法处置县官,只能通过身份施压县官的上一级,委托其他官员办事。

    李忱叫来张荀,“张县令。”随后将自己的金鱼袋给了张荀,“寡人是亲王,无法干涉政事,陈县百姓的冤情就麻烦你了,淮阳郡守寡人也不准备见了,你拿着这个,代寡人传一句话,若是淮阳郡各县得不到公正,他这个郡守,也不必再做了。”

    “喏。”张荀接过沉甸甸的金鱼袋,初来地方时,因县令官小,被郡太守府各级官员所压,办事总有束缚,如今有了这样一件信物,办事便容易多了,他朝李忱重重叩首,“下官代陈县百姓,叩谢雍王。”

    李忱答应帮忙申冤的话,再一次赢得陈县百姓之心,这些久处黑暗与泥潭中的穷苦老百姓,如同见到了光明与希望,纷纷感恩戴德的跪伏于地,“多谢雍王,多谢雍王。”

    “还有一件事,要拜托张县令您。”李忱又道。

    “大王请言。”张荀认真听道。

    “几日后,会有人运来粮食,到时候我会差人送到真源县,就由张县令替我在这中原施粥,尽我一些绵薄之力。”李忱说道。

    张荀听后,再次跪倒于地,泪目道:“下官入京述职时,所见权贵无不奢靡,由以宗室最盛,唯雍王心系百姓。”

    李忱扶起张荀,“大唐有很多像先生一样的能人志士,自然也有许多像吾一样心系百姓的宗亲,我们都是大唐的臣民,希望先生在任上能够始终如一,大唐一定能够度过这个难关,迎来真正的盛世长安。”

    张荀擦泪,叉手道:“下官一定谨记雍王教诲,不忘为官的本心。”

    作者有话说:

    李忱是走一步看十步

    唐初人口不多,所以田地还算充足,农户成年可以分到田地,赋税也不重,按田地缴税(而且不是所有田都要纳税)到了唐中后期,人口变多了,田地不足,所以有些人会分不到田地,但是依旧要缴纳人头税,所以中后期的暴动也非常多。

    不过暴动跟安史之乱离不开关系,安史之乱带来的影响不是一点点大,唐玄宗搞出的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唐朝应该不能叫做大一统了,因为招降的安史叛军割据一方,并且成了世袭。

    安史之乱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于唐朝,乃至后世与现世,唐时包括唐之前,经济中心在中原,安史之乱之后失去了对华北地区的控制,使得经济南北对调,经济重心南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