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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风定长安(十五)

    应德四年正旦, 皇帝李淑驾崩于紫宸殿,传位于皇叔李忱。

    丧钟传出,长安城内一片死寂, 李淑的英年早逝, 成为大唐臣民的悲痛。

    使者听闻,皆不敢置信正值盛年的皇帝会突然崩逝, 没过多久,丹凤门外就跪满了从各地赶来跪哭哀悼的百姓。

    在李忱的坚持下, 群臣先行治丧,而后再举行登基大典。

    李淑的丧事,大小入殓都由李忱亲力亲为, 宰相登上寝殿之北, 拿着一件李淑生前所穿的黄袍进行招魂仪式。

    “皋,上复位。”

    “皋, 上复位。”

    宰相流着泪,为大唐失去了一位贤德爱民的君王而悲痛,“大唐天子李淑的灵魂啊, 请您归来吧。”

    扬衣三招后, 黄袍被扔下, 由内侍省的宦官接住送往寝宫,盖至尸首上。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李淑的魂魄再也不会归来, 李忱守在紫宸殿内,“复”之后, 又亲自为其沐浴, 这期间, 苏荷一直陪同在她身侧, 寸步不离。

    “七娘知道,我与小淑彼此之间,为何如此信任吗?”李忱一边说道,一边解开了李淑的衣袍,“这就是答案。”

    苏荷看到大行皇帝赤.裸的御体后很是吃惊,“这…”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幼时的自己。”李忱说道。

    苏荷看着李淑,心中的气,一下就涌了上来,“孝真公主也是知道的吧?”

    “她怎么可以这般狠心。”苏荷又道。

    “小淑的不幸,是遇到了孝真,而我的幸,是遇到了你。”李忱抬起头泪目道——

    ——宗正寺——

    孝真公主被押进入宗正寺,李忱并未对其定罪,只打算关押一阵,等一切事情尘埃落定再放出来。

    但孝真公主却不这么想,在她心中,胜利者是不可能放过曾经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敌人的。

    于是便在宗正寺大骂与诋毁李忱,宗正卿无奈,只得疏远了附近的人,任由孝真公主在内发疯。

    “李忱身为皇叔,教唆陛下,图谋帝位,快抓起来…”

    “抓起来!”

    崔瑾舟穿着丧服踏入宗正寺,宗正卿连忙率众迎接。

    “臣宗正卿,叩见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千秋。”

    “不必多礼。”崔皇后扶起众人,“孝真大长公主呢?”

    “在最里面。”宗正卿回道。

    “好。”

    在宗正卿的带领下,崔瑾舟来到了关押孝真公主的地方。

    “殿下,大长公主…”宗正卿开口提醒道。

    “无碍。”崔皇后挥手,便只身踏入内。

    “最该死的人是李忱,是李忱,他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崔皇后踩着枯枝踏入荒凉的庭院,孝真公主终于停下了咒骂。

    “你也该死,你和李淑都该死!”孝真公主恶狠狠的看着崔瑾舟,“我真后悔没有听元渽的话,我不应该心慈手软,否则今天死的,就是你们。”

    “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吗?”崔瑾舟挑眉道。“没有人想要你死,包括你为了权力不惜亲手加害的侄儿,他是所有人当中,即便被你杀害,也还是最想要保护你的人。”

    “不可能!”孝真公主甩袖道,“她帮着李忱对付我,直到最后她都在帮李忱,让我身败名裂,沦落至此。”

    “还说什么想要保护我,”孝真公主讽刺道,“她若有心,便不会偏颇至此。”

    “那是因为他太过了解你了。”崔瑾舟道,“当你夺取了权力,又会做什么呢?”

    说罢,她将一封信塞到了孝真公主手中,“看看吧,这是李淑让我转交给你的,他给我之时,就已经预料了结局。”

    因为失败而愤怒的孝真公主,又怎可能在此时理解李淑,于是那封信被她扔到了地上,并狠狠踩了几脚,“做都做了,何必在此虚仁假义,惺惺作态。”

    崔瑾舟看着冷漠的孝真,挑眉道:“所以这才是她为何要帮阿兄,不帮你的原因,你自私的眼里,永远只有利用,一但不合你心意,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便会弃如敝屣。”

    “从前我觉得你可怜,现在才明白,你的可怜,都是你咎由自取。”崔瑾舟说罢,便甩袖离去。

    临走前,崔瑾舟又止步背对着说道:“你虽然对陛下有养育之恩,但是阿兄对陛下的付出,只可谓多,并且不夹带任何私心,所以陛下最后选择了阿兄,并以此为条件,保全于你,你们都是陛下最珍视的人,只有这样,才能两全。”

    “可笑,李忱会放过我?”孝真公主不信道。

    “你会不会放过阿兄,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很明白,只要是陛下所提,阿兄都会答应。”崔瑾舟道。

    “现在没有人会像陛下那样保护你了,好自为之吧。”

    院中只剩孝真独自瘫坐在地砖上,暗淡的天色忽然下起了雨。

    孝真公主抬起头看着这雨,忽然想起来那封信,于是慌忙在泥土中摸寻。

    信粘上了黄泥的水渍,孝真用衣袖将之擦去,拆开后,果真是李淑的笔记。

    姑母亲启…

    不孝侄儿李淑,顿首,顿首,再顿首…

    养育之恩,昊天罔极…

    李淑性命,全系姑母,姑母有怨,李淑无悔,权当一命还由一命…

    …

    这封信很长很长,李淑将幼时的遭遇,以及对孝真公主的感激,全都叙述了出来,包括最后自己对孝真公主的真正情感,从信中,李淑对于孝真公主的作为没有半分怨言。

    也是从这封信,孝真公主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自己进奉的汤药,李淑早有察觉,明知是毒药,却仍然选择喝下。

    孝真公主将信贴在胸口,跪地痛哭,因为仇恨所产生的执念,让她在权力之中逐渐迷失了自己。

    也许在这一刻,她是后悔的,今日所承受的果,皆是由那杯毒药所种下的因。

    如今她才明白,她利用的并非是李淑的信任,而是李淑的心甘情愿,正如崔瑾舟所言,这个世间不会再有像李淑那样对自己好的人了。

    于孝真公主而言,所谓抚养之恩,不过只是将她从王府的深渊里拉出,只是一件兄妹间的细微之事,连她自己都从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李淑却感念了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孝真公主跪在雨中竭力嘶喊——

    ——大明宫——

    嗣皇帝李忱为大行皇帝整理遗体更换好衣服后,太常寺卿献上玉贝。

    李忱拿起筷子,将玉贝夹起送入大行皇帝嘴中,又取衣裘盖住遗体。

    做完这些,百官才得以入内,跪伏于榻前进行哭礼。

    半数有能力却被英宗皇帝疏远外派的大臣,都是因李淑而进入了中枢,受到重用,如今李淑驾崩,失去了一位仁德之君,他们自然伤心。

    “陛下。”

    “陛下。”

    治丧之礼最后的“殡”停棺待葬,整整持续了一月之久,最终在太史局的占卜下确定了出殡的日期,并在百官的商议讨论之下,选出了庙号与谥号上呈嗣皇帝李忱。

    李忱最终在几个褒义的庙号中选定了一个,为大行皇帝李淑的庙号。

    灵柩出殡当日,几乎整个长安的百姓都从家中出来,于官道两侧跪哭行凶拜之礼,各地赶来的送灵之人也多达数万,队伍从长安城到皇陵的路上,排有数十里之远。

    应德四年,李淑驾崩于大明宫紫宸殿,谥号睿文孝武皇帝,庙号仁宗,葬于明陵——

    应德四年三月,李忱登基为帝,同时册立苏荷为皇后,于含元殿举行帝后登基大典,并改元元兴。

    册立皇后时,其朔方事务由苏荷两位兄长暂摄。

    李忱登基后,便将孝真公主在朝的所有势力逐一清除,肃清朝野,并收归南衙十六之权,召归曾受孝真公主、英宗排挤的功勋担任南衙诸君将领。

    李忱并未裁撤当初仁宗想要裁撤的察事厅,而是将任职的宦官全部调换,至于孝真公主,在铲除了她所有的势力与党羽后,便将其从宗正寺放出,只派人监视。

    出任地方的原雍王友杨喜,也被李忱召归,并担任左龙武大将军,宿卫宫城。

    待朝局稳定之后,李忱又追赠其母崔氏为章敬皇后,追加吴王谥号“恭”与永王谥号“懿”

    并将吴王生前托付给李忱的一双儿女接入宫中,并为长女赐名李钰,由自己亲自抚养。

    短短几个月,因仁宗驾崩而混乱的局面,就被李忱安定下来,并在今年的恩科中,得进士一百二十余人。

    就在众臣以为皇帝在稳定好内政之后,会将朔方的割据扫除,却没有想到,苏荷刚被立后不到三月,就以镇北王的身份重新回到了朔方。

    因为在北唐内政混乱之时,回纥新任可汗,将国号更名回鹘,并向西南进行扩张。

    由于频繁的内战,导致唐王朝与安西断联,安西边军苦苦支撑数年,却迟迟未能等到朝廷的援兵,就连军饷也中断了,回鹘趁机进攻吐蕃与大食,成功收复北庭、龟兹。

    直到大食遣使至长安,北唐朝廷这才知道边境告急。

    回鹘击破吐蕃与大食,收复北庭与龟慈后,便将目标转向了朔方。

    朔方告急,皇后苏荷得知,于是请离长安,想要再次披甲上阵,虽然有朝臣上疏制止,但却得到了皇帝李忱的支持。

    群臣上奏无果,几个宰相便带领百官堵在紫宸殿前,跪伏劝谏。

    “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其职其责是为诞育皇嗣,披甲上阵,恒古未有,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朝中大将亦有不少,陛下何故让皇后殿下冒如此大险。”

    李忱搂着刚满七岁的吴王之女李钰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放纸鸢,旁侧还有寿安大长公主。

    面对一众文官在大殿外的跪地请求,李忱就像没有听见一样。

    “阿兄画的鹰,就像真的一样。”寿安公主说道。

    “鹰本就该翱翔于天际,而不是被这一根小小的线束缚。”说罢,李忱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风筝线一刀斩断。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点忙,所以昨天断更了一天,不过也快完结了~

    李淑虽然是有点恋爱脑,但是她有底线。

    孝真公主如果赢了,会屠尽李氏宗亲,夺权就是为了复仇。

    第242章 风定长安(十六)

    将线剪断之后, 李忱将李钰带到了虫娘身侧,“去跟姑母玩一会儿吧。”

    李钰很是懂事,她拉着李忱的手, “阿爷, 不要动怒,不然阿娘会生气的, 阿娘一生气,宫里人人都怕, 钰儿也怕。”

    李忱摸了摸李钰的小脑袋,“钰儿放心,阿爷不动怒。”

    行伍出身的苏荷, 最是烦前朝这些儒生的虚仁假义, 仁宗驾崩后,这些文臣便希望李忱也能够成为仁宗那样仁德之主, 但同时又不希望她对内外命妇娇纵。

    孝真公主留下来的烂摊子,让李忱宵衣旰食,足足忙活了好几个月, 对此, 那些文官依然不肯放过, 并用各种礼仪规矩约束。

    如今李忱想要苏荷重回朔方,亦遭到了群臣的反对。

    “镇北王既已被立为皇后, 就应该恪守本分, 留于内廷照养皇嗣,协理六宫, 陛下怎能让堂堂国母前往塞北带兵, 这有违祖制。”

    “陛下已经重用苏家, 将国仗苏仪位列三公, 又封赏了两位国舅,让其继续统领边军,外戚本不该权重,如今陛下还要让皇后殿下回到朔方,这…”

    “皇后是国母没错,可皇后也是英宗皇帝钦封的镇北王,没有皇后,哪里有今天的朝廷。”李忱反驳众人道,“收复两京,扫平叛乱,这再造之恩,都是足够入凌烟阁的功绩,难道就因为皇后是吾的妻子,所以就要否定之前的功绩,将其困于宫墙之内。”

    “周礼所定,妇人…”有大臣试图想要用周礼来束缚。

    李忱当即打断,“不用跟我谈什么周礼,这天下并非从周而始,周之上还有商,商王武丁之妻,亦是以王后之身份征讨天下,这才有武丁盛世,古人能做之事,今人难道就不可?”

    “可是陛下…”

    “没有什么可是,”李忱态度坚决,“吾可以答应你们,由你们推举出一人为将,前往朔方接替镇北王,如果此战赢了,吾便再不会让皇后出征,但如果你们选出的人败给了回鹘,那么你们所有参与者都将与败将同罪。”

    群臣一听要担责,纷纷埋下了头,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维护利益,又怎可能拿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做赌注。

    李忱虽幽居雍王府,但对朝中政事了如指掌,尤其是人心,这些人的心思,她又怎会不明白,“同样的,由吾来担保皇后,皇后若败,吾不但答应诸位的条件,并且可以让位于贤德,但皇后若赢了,诸臣不可再做阻拦。”

    皇后是李忱手中最强硬的一个手段,苏荷身上的功绩与荣耀,早已盖过李忱所带给她的名分。

    也因为有苏荷的存在,才让李忱坚定了心中的信念,以及自己日后将要做出的一番伟业。

    吴王的一双儿女中,李忱偏爱长女李钰,并经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所选老师也是名家,凡男子所学六艺,李钰也一同受学。

    在宗教上,原本兴盛的佛道,在李忱登基后,慢慢又被道教所压,重新定为国教。

    “朔方一旦战败,回鹘就可以长驱直入,这份罪责,诸卿如果可以担当,那么今日朕就下诏。”李忱说道,“同样的,朕也会承受皇后之责。”

    群臣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而皇帝又以帝位作担保,众人恐慌,最终只得妥协,“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天子正值盛年,手握禁军,又怎会真的有让贤之心,这样的说法,只是为了恐吓群臣,让群臣别无选择罢了。

    这些文官们心里很是清楚,眼前这位天子,并不好说话。

    见群臣不再持反对意见,李忱拍了拍手起身,“镇北王是朝廷的功勋,朕希望诸卿能一视同仁,别让一些歪念误导了自己,多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实事。”

    “喏。”文官们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齐声俯首回道,“谨遵陛下教诲。”

    训完众臣,李忱便返回了内廷,苏荷居住在崔贵妃曾住过的长安殿——

    ——长安殿——

    长安殿内没有华丽的装饰,庭院里空荡的连一颗盆栽都没有,只有长廊上放着几个木架,上面还插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比起内命妇的居所,长安殿更像是一座演练场,偶有内侍省送柴炭的宦官来了,也要为之惊讶一番。

    “圣人至!”宦官通传一声。

    苏荷闻声从内跑出,恰好李忱踏入长安殿,便顺势扑入了黄袍的怀中。

    “十三郎。”

    李忱屏退左右,旋即抬起手搂住妻子,摸着她的背说道:“那群大臣已经退下了,七娘想做什么,就安心去做吧,我会一直在背后支持你,不会让这层身份与这道宫墙束缚你。”

    这或许就是苏荷明知是上位者所设的局,也还要往里面跳入的原因,也是与孝真公主所说的,出自于苏荷自己的私心。

    作为女子降临于这个充满了束缚,以及不平等的世间,没有谁可以彻底摆脱命运。

    那些在世俗中不愿随波逐流的女子,最终走向了不一样的结局,但毫无意外,这些结局都不完美,甚至十分凄惨。

    如张贵妃为摆脱自己的命运,在深宫中苦苦挣扎,最后沦为国家战败后的替罪羊与牺牲品。

    又如李忱的姑母,道宗皇帝的亲妹妹玉真公主,因想要与男子同等的权力,于是以出家入道为由,躲避下嫁,风流长安,然而英宗上位之后,玉真大长公主便被幽禁于道观中,最后孤身一人病逝于观内。

    还有孝真公主,为追求权力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至亲至爱,就在她即将登顶之时,却被顶着男子身份的李忱所取代。

    李忱最大的优势,不是占理,而是占礼,群臣认可的是道宗之子的身份,以及“男性”帝王,仁宗皇帝李淑的遗诏。

    这个身份,是李忱夺位的最关键,因为武周朝的昙花一现,让天下男子再也不敢对女子掉以轻心,以致后来有着后宫不得涉政的规矩。

    这也让李忱清醒的明白,她是顶替着兄长的身份才坐上这个位子,一但谎言被戳穿,自己便会像孝真公主那样成为众矢之的。

    苏荷似知道李忱的心思一般,抬头说道:“我不懂什么礼,但明白武力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朝堂中的事,十三郎尽管放手去做,马背上的一切,就交由妾吧。”

    “我可以不困于内宅,是因为我有你,但是这世间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可她们无法逃离,因为世间只有一个李忱。”

    “翱翔于天地间的鹰,不应该只有我一个。”苏荷又道,“我愿做十三郎改革天下的利剑。”

    听到苏荷的话,李忱紧紧将其搂住,很是感激道:“谢谢你,七娘,是你成就了现在的我。”

    苏荷伸出手回应,“也谢谢你,成全了我。”二人紧紧相拥——

    兴元元年夏,皇后苏荷以镇北王的身份重新回归朔方,统领边军。

    李忱率百官至望春楼相送,除了李忱以及一些武官,是真心相送希望苏荷凯旋外,其余文官皆是沉着不悦的脸色。

    李忱来到长乐坡,看着重新披上盔甲的苏荷,“比起皇后的祎衣,还是这身明光铠更适合七娘。”

    二人对视了一眼,苏荷近前一步,替李忱整理了一下黄袍的盘领,“等我凯旋,祝君一臂之力。”

    李忱牵着马,“上马吧。”

    苏荷没有立即照办,因为长乐坡上不仅有群臣,还有夹道观望的百姓,“十三郎,这…”

    “你我之间,没有礼。”李忱提醒道,“我送我妻,也送,大唐的将军。”

    苏荷遂当着众人的面,抬腿跨上马背,皇帝则牵起了缰绳,向前慢慢走去。

    身后的群臣,脸色一个个紧绷,“圣人怎可自降身份与妇人牵马?”

    “皇后既是圣人之妻也是天子之臣,怎能让夫与君屈尊牵马。”

    “这有违礼制。”

    考取了功名的儒生们,身穿朱紫,他们紧握着手中的笏板,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纷纷指责道。

    “反了天了。”

    “上行下效,若天子都如此,那么士庶又当如何。”

    禁军林列于长乐坡,群臣虽怒,却也不敢跳出来当众指责。

    毕竟皇后苏荷此次前往朔方是为了退敌。

    走了一段路后,苏荷坚持让李忱留步,李忱站在坡上,“一定要平安归来。”

    苏荷点头,“驾!”便带着亲信与一千精锐向北驾马离去——

    回到大明宫内,李忱将文官的上奏搁置于一旁,仁宗皇帝的丧事过后,还有内廷的女眷尚未处理。

    六尚局二十四司如旧,至于内宫妃嫔,仁宗自大婚以来,内宫就只有崔氏一人。

    “瑾舟,你还年轻,不该被这太后的身份所困。”李忱来到明义殿劝说。

    寿安长公主与皇长女李钰以及皇长子也在明义殿内。

    “阿兄觉得这天下间,何处可得自由身?”崔瑾舟问道,“寺庙里的比丘尼有清规戒律约束,道观中的真人如是。”

    “心若是自由心,又何顾身不是自由身。”崔瑾舟又道,“先帝许我自由宫禁,难道阿兄要收回不成,又或是,阿兄这偌大的大明宫,无我容身之处。”

    “不,不是。”李忱摇头,“阿兄这儿,永远都是你的归处,只是大明宫接下来,不得安宁了。”

    “这深宫虽有为高墙为阻,外人无法入内与窥伺,可这里面的人,又何时得过安宁呢,”崔瑾舟道,“嫂嫂去了朔方,阿兄也需要有人帮忙照看钰儿。”

    聪慧的李钰走上前拉起李忱的手,可怜巴巴的说道:“阿爷,钰儿喜欢瑾舟姑母和寿安姑母,阿爷不要赶她们出宫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改革不会细写哈,这是构想的脑洞,在古代那种制度下几乎无法实现的。

    第243章 风定长安(十七)

    李忱看着女儿撒娇的模样, 慈爱的回道:“她们都是阿爷的家人,阿爷怎会赶她们走呢。”

    李钰听到回答,高兴的扑进了寿安长公主怀中, “阿爷最好了。”

    “寿安。”李忱抬起头看着妹妹。

    “阿兄, 寿安和瑾舟姐姐一样。”寿安公主回道。

    寿安公主与崔太后在李忱夺位之时,给了最大的帮助, 对于李忱而言,这二人都是至亲至爱, 因此不想牵连于他们。

    近千年的封建礼教,从未有人真正打破,李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注定是漫长也是充满波折的过程。

    “皇太后殿下。”明义殿的宫人踏入殿内, 见还有其他人,于是逐一行礼, “圣人万福。”

    “寿安长公主万福。”

    “尚服局来人了。”宫人道。

    “尚服局?”崔瑾舟疑惑道,“吾尚在守孝之期,尚服局来作甚。”

    “是我让他们来的。”李忱道。

    明义殿曾为中宫, 里面却十分的简陋, 李淑在位时, 天下才刚刚安定,百废待兴, 又因英宗皇帝猜忌群臣, 扩充军备,导致府库空虚。

    所以李淑登基后, 内廷的用度裁减了大半, 崔皇后也过得十分节俭。

    “臣尚服局尚服燕晓, 见过圣人, 皇太后殿下,寿安长公主。”尚服带着尚服局四司宫人入内行礼道。

    “燕尚服,量身吧,钱从朕的私库中出。”李忱吩咐道。

    “喏。”

    自宫乱被救后,燕晓便一直留在大明宫中,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再遇见苏荷。

    至英宗,仁宗两帝,燕晓终于等来了心中所念。

    雍王登基,雍王妃自然就被立为皇后入主中宫,六尚局为中宫所管辖,由于许尚服随道宗入蜀,燕晓便被苏荷提拔成为了尚服。

    “阿爷,钰儿也想要新衣裳。”见到尚服局的宫人,李钰又跑到父亲跟前撒起了娇。

    “小钰儿这般,就不怕母亲了?”崔太后一旁调侃道。

    李钰拽着父亲的衣袖,做了个鬼脸说道:“母亲不在,我才不怕呢。”

    苏荷在时,对李钰的要求极为严苛,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练武,没练好,亦或是偷懒,就要受罚。

    在明义殿坐了许久,李忱拉着李钰起身,“她母亲刚离京,我也尚有些军务,若是缺什么,只管同我说。”

    二人点头,“阿兄刚登基不久,政务虽繁忙,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嫂嫂离开前,特意叮嘱了我二人代为看管。”

    “还有我,还有我。”李钰将小手举得高高的,“阿娘说阿爷要是不听话,就让钰儿给阿娘汇报。”

    常年的药物侵蚀,让李忱的身体弱于常人,在江南的那段时间,也仅仅只是治好了腿疾而已,神医的叮嘱,苏荷一直记在心上。

    在东都洛阳伪燕的营地里为人质时,李忱所遭受的非人折磨,无疑是给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若不好好调养,便会如英宗、仁宗一样,非长寿之命。

    “你们呀。”李忱轻叹,“功业未成,我又怎敢舍你们而去。”

    “陛下的功业,不能急于一时。”崔瑾舟提醒道,“陛下要明白,您不是一个人。”

    李忱点头,她看向殿外西南方向,“吾突然想起来,吾有两个故人,也同你们一样。”

    “都是独傲春色的奇女子。”——

    ——蜀中·夔州·州府别驾元池宅——

    夔府别驾元池于宅中设酒宴,并邀蜀中豪杰以及文人雅客入宅一同观赏那曾经名动天下的剑器舞。

    一衣着朴素,满脸沧桑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来到元宅门口。

    老人想要入内,却遭到了门童的无礼驱赶,“去去去,哪来的叫花子,这里是夔府别驾元池元郎君的宅邸,不是你这种乞儿能进去的。”

    然而当门童看到身穿襦裙头戴帷帽的女子时,立马上前恭维道:“二位娘子里边请,我家阿郎恭候多时了。”

    两名女子入内后,门童态度又变得强硬了起来,“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老人对于门童的态度,很是恼怒,可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与狼狈的模样,又无可奈何。

    自从被罢官,他辗转流连多地,如今回到蜀中,连衣食都要靠人接济,被门童认作乞丐,也在情理之中。

    老人很是无奈,便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几个文人当场认出。

    “杜公?”

    “是杜公吗?”

    几个文人簇拥上前,发现正是他们口中所喊之人,于是都变得异常激动,“果真是杜公。”

    “杜公怎回到蜀中了?”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我因涉宰相房贯一案,被英宗罢黜,好不容易等到仁宗,却又…”

    “罢了。”老人摊了摊手,“三十年功名尘与土,我老了,就在这山水间,了此残生吧。”

    “元别驾说,今日酒宴,会有个文坛大豪赴会,我想便是杜兄吧。”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元宅,“我如今只是个居无定所的漂泊老人,哪儿敢登别驾府第。”

    几个文人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来到门口伸出手指责门童道:“这就是元别驾的待客之道吗?”

    元池听见骂声,遂从宅内匆匆走出,“何事喧哗?”

    元池一眼认出了老人,弄清缘由后,便严肃训斥了门童,并亲自赔礼道歉,“我家厮儿不识得公,还望杜公见谅。”

    说罢,元池亲自将老人请入内,“杜公,里边请。”

    “您的诗写的太好了。”元池恭维道,“尤其是三吏三别,字字句句,无不沁人心腑,那场大乱,我等至今记忆犹新,再观您的诗,往事历历在目。”

    元池将老人迎到上座,并将自己印刷的书籍递给了他。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元池叹了一口气,“说的,正是我等。”

    “此乱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元池跪坐在席上伤感道。

    长安失守当日,老人就在城内,并亲眼目睹了燕军入城四处劫掠的暴行。

    就在二人聊诗时,宅中的酒宴开始了,两名带着面遮的女子入内。

    一人抱琴一人持剑,身后跟随的男子则带着鼓与笙。

    “这是?”老人看向元池。

    “曾经长安有一种舞,名为剑器,”元池回道,“杜公曾在长安,想必知道。”

    老人摸着花白的胡须,思绪一下回到了从前,“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元池遂拍了拍手,“开始吧。”

    乐师开始奏乐,那急凑的鼓声,伴着婉转的舞姿,舞女的身姿以及多变的舞步,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将老人的记忆拉回了儿时。

    “她们是哪里人?”老人连忙问道。

    元池摇头,“这支队伍在各地演出,之前在关中一带,是今年才到蜀中来的,至于是哪里人,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看着剑器舞,回忆儿时点滴,再到如今晚年的遭遇,不禁潸然泪下。

    一曲完毕之后,众人拍手叫好,唯有老人起身。

    那女子似乎看懂了老人的心思,于是摘下面遮,其年岁并不算小。

    “奴家临颍李十二娘,见过杜公。”李十二娘微微福身道。

    “你知道我?”老人惊讶道。

    “与谪仙人齐名的大文豪,奴家怎会不识得。”李十二娘说道,“谪仙人的诗是天上月,而您的诗,为天下百姓所共鸣。”

    “杜某有一问,这舞,娘子师承何人?”老人又问道。

    “余公孙大娘弟子也。”李十二娘回道。

    老人恍然大惊,泪目道:“是了,是了。”

    “开皇初年,我还是幼童之时,有幸观得公孙氏的剑器舞,当年她供奉于道宗皇帝的梨园内,以舞名动天下者,唯公孙一人而已。”老人回忆道,“那一舞,我记了一生,没有想到,在这风烛残年之际,竟还能见到其弟子。”

    “奴家已非盛颜,师父也早已不在人世。”李十二娘说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记得师父的,也就只有杜公了吧。”

    “不,公孙氏应该被天下人记得。”老人说道,“再没有人能够跳出那样气势磅礴的剑器舞了,她的名字,不该被淹没。”

    李十二娘听后,便替师父答谢了老人,演出的队伍从元宅离开。

    颠簸的马车上,许合子摘下弹奏时都不曾揭开的面纱,李十二娘将从文人们口中打探来的消息递给许合,“长安的消息。”

    “我就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许合子说道,“不过确实令人意外。”

    “我从未见过皇后带甲出征。”许合子又道。

    “前秦高帝苻登之妻毛氏,也是一位将军皇后。”李十二娘说道,“不过,肯定与咱们北唐皇后是有所差别的。”

    “论匡扶社稷,苏皇后的功劳,可居宗室、群臣之首了吧。”许合子道。

    “如此功高,天子还敢放任其带重兵出征,也是少有了。”李十二娘又道。

    “所以群臣才会不理解以及百般劝阻,就连这些地方官都在怀念仁宗皇帝呢。”许合子道,“好歹仁宗皇帝还会制约孝真大长公主。”

    “我呸,那些臭男人不过是怕被女人骑到头上罢了。”李十二娘不满道,“太平之时只会捞好处,战乱了,就把人推出去抵罪。”

    “当今皇后,可算是给我们扬眉吐气了,只是不知天子的这种支持,能坚持多久。”——

    兴元元年秋,苏荷抵达朔方,士气大振,仅用了一个月,便将回鹘击退。

    回鹘陷入内乱,欲以联姻求娶北唐公主重修旧好,为李忱所拒。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许贺子结局并不好(出于对角色的私心,想给她们一个好结局)

    杜甫是在唐代宗大历五年死的,在蜀中看到李十二娘是大历二年。(当然,本文是虚构)

    第244章 风定长安(十八)

    元兴元年冬, 朔方军凯旋,皇帝亲率百官于长乐坡相迎。

    多年领兵,以及镇守朔方对战六胡, 让苏荷累积了不少经验, 面对强大的回鹘,苏荷亦有十足的把握, 此一战,唐军大获全胜, 不仅逼退了回鹘,还斩杀了回鹘几员大将,导致回鹘帝国发生内乱, 进而收复了龟慈与北庭。

    捷报传回长安城, 天子大喜,遂大赦天下, 以为镇北王贺。

    这一战,也将群臣不满的嘴纷纷堵住,苏荷以自己的能力, 即将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长乐坡——

    一袭黄袍迎着初冬的飘雪立于长乐坡上, 听见阵阵马蹄声之后, 左右心腹宦官识趣的从黄袍身侧退开。

    群臣立在雪中,偶尔有人发出埋怨, “这都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还没到,圣人这般早出来, 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会不会时辰有误啊。”

    “听, 有动静。”

    苏荷带着亲信夜以继日的赶路, 终于在两天后抵达了京师, 见到迎接队伍,苏荷抬手示意左右。

    她放慢了赶路的速度,握着缰绳慢慢渡过石桥,最后来到长乐坡上。

    当有刀痕的明光铠出现在道路上时,李忱的双眼,一下湿红了起来。

    李忱迈着步子上前,苏荷想要下马,却被她阻拦,“你离开时是我为你牵的马,现在你回来了,也应当由我为你牵马。”

    苏荷没有拒绝,只是俯下身在李忱的脸上亲了一口。

    就这样,李忱再一次牵起缰绳,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长安的方向走去。

    群臣虽有不满,却碍于苏皇后打了胜仗而不敢言语。

    百姓们冒着风雪从城中出来,为的就是一睹这位常胜皇后将军的风采。

    忽然人群之中传出了歌声与笛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

    “西戎最沐恩深。”

    “犬羊违背生心。”

    “神将驱兵出塞,横行海畔生擒。”

    “石堡岩高万丈,鹏窠霞外千寻。”

    “一喝尽属唐国,将知应合天心。”

    这是老将哥舒撼所作教坊俗乐《破阵乐》歌声抑扬顿挫,与当下情景结合,可称之妙。

    “这声音好耳熟啊。”

    百姓与禁军以及群臣寻不到声源,便只得从这歌声中分析。

    “许合子?”

    自上元之乱后,许合子便已销声匿迹,知情者都明白,许合子是因参与周王谋逆案而伏诛。

    “许合子回来了?”有曾是许合子歌迷的老者喊道。

    “不可能,许合子早就死了。”

    “不,不,”老者坚信,“这一定是许合子的声音,她的歌喉,乃道宗皇帝所赞,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听到歌声,苏荷从人群里看了一眼,便瞧见了两个戴帷帽的女子,于是低头与李忱道:“夫君,你的故人到了。”

    李忱遂往人群中撇了一眼,但因禁军将百姓隔绝开,李忱并未看到二人,听着熟悉的声音,对妻子说道:“若是天下的奇女子都汇聚在一起,那么这个世间,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苏荷回到长安,更加受百姓欢迎与爱戴,北唐自开国以来便尚武,无论男女。

    当初收复长安,是苏荷率军进入城中,救难民于水火,这一战,让百姓们又忆起了当年之事。

    “苏将军神武。”

    “苏将军神武。”

    面对百姓对苏荷的欢呼与拥戴声,作为帝王的李忱,不但没有忧愁,反而为其高兴。

    李忱在宫内为苏荷以及朔方军各将领准备了接风宴,并对有功勋者逐一封赏。

    李十二娘与许合子带着面纱被请入了大明宫中,并出现在接风宴上。

    当那曲自长安之乱就消失于长安,名动天下的剑器舞再次出现在宫宴上时,群臣都被这浑脱,浏漓顿挫的舞姿所迷。

    “不知是何人,仿佛公孙大娘再世也。”

    一曲舞毕后,李十二娘来到御前,“此舞,献与皇后殿下,亦献于镇北王。”

    苏荷看了李忱一眼,而后说道:“吾更希望,下次在宫宴上见到娘子时,娘子会是这满堂观舞人之一。”

    苏荷的话,让群臣误以为是皇后要帮天子张罗纳妃。

    只有李忱听得明白,李十二娘与许合子亦是,待接风宴散去,二人又单独面见了皇帝。

    “奴李十二娘、许合子见过圣人。”二人同时行礼。

    李忱从御座走下,亲自扶起二人,“二位娘子不必如此多礼,当初在洛阳,要不是二位全力搭救,我恐怕无法逃脱。”

    “都是陛下的神算,我等只是传信之人罢了。”李十二娘说道。

    “陕县山中那一夜,九死一生,我至今记忆犹新。”李忱又道。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便是最好的证明。”李十二娘又道,“她们为君王,为国家的希望与未来而牺牲,虽死不悔。”

    对于许合子与李十二娘,李忱很是感激,当初只是因为看在吴王的份上,李忱才略施小计从狱中搭救二人,却没有想到那份善因,最终结出了善果。

    “皇后殿下到!”

    苏荷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踏入大殿,她是为答谢李十二娘与许合子而来。

    “见过皇后殿下。”二人回头行礼。

    苏荷连忙上前拦住行礼的二人,“又不是第一回照面,这么客气做什么。”

    “夫君当年蒙难,是二位娘子倾尽全力相救,才让夫君从虎口脱险,至今未曾好好答谢,如今你们来了,便不要走了。”苏荷又道。

    “昔日道宗时,若非陛下施救,我等怕早已死在了长安的大狱中。”许合子说道,“陛下蒙难,我等又岂能见死不救,况且我们为的不仅仅是还恩情,还有天下大义。”

    二人看向李忱,“我们始终觉得,陛下与寻常帝王不同,只不过这份心胸…”

    “这个,二位娘子尽可放心。”苏荷说道。“适才我在宴上所说,绝无虚假,否则夫君也不会千里迢迢寻你们回到长安。”

    李十二娘与许合子对视一眼,“我们明白了。”

    至夜深,二人离开后,李忱负手看着天上的明月,“或许这是上天对于世间种种不公,所做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了我是为新政而生。”

    道宗皇帝的一己私欲,却造就了现在的李忱,以及日后的千古一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个天下,是该变一变了。”

    苏荷拿着一件大氅替李忱披上,关怀道:“回去吧,晚上风大。”

    李忱点了点头,便与妻子一同回到内宫长安殿。

    长安殿内还亮着灯火,原本早该入睡的皇长女李钰呆坐在大殿的窗边,望着殿门强撑睡意。

    积雪上的脚步声,让李钰一下精神了起来,她穿上虎头绒靴子踏出暖房。

    “阿爷,阿娘。”

    李钰被李忱抚养时尚不知人事,遂在李钰心中,李忱与苏荷便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李钰投入苏荷的怀抱,高兴之余,还不忘说道:“阿娘,钰儿这段时间都有好好练功。”

    苏荷摸了摸李钰的小脑袋,“这才是娘的好女儿,女儿家,光学琴棋书画有什么用,记住,这世间的男人是靠不住的。”

    说罢,苏荷将一支精致的匕首给了李钰,“这是从回鹘战场上缴获的,这支匕首的主人,是回鹘第一名将。”

    李钰接过镶嵌着宝石的匕首,用着疑惑的眼神问道:“阿爷也靠不住吗?”

    李钰的话,让二人一下呆愣,苏荷连忙又改口,“你阿爷除外。”随后便将李钰推进了殿内,“就算你晚睡,明日也不可晚起,娘要检查你的马术。”

    “啊?”李钰一脸哀求的看着李忱。

    李忱看着母女俩,摇了摇头,“听你娘的话,快去睡吧。”

    李钰握着匕首,嘟囔道:“每次都这样,阿娘一回来,阿爷就赶钰儿去睡。”

    虽有抱怨,但李钰还是听从了李忱的话,带着母亲送的匕首返回了自己的寝宫。

    “陛下,令爱对您的偏心,可是有抱怨呢。”苏荷捂着嘴偷笑道。

    李忱轻轻挑眉,随后上前将苏荷拦腰一把抱起往寝宫走去,“一会儿看你还如何嘴贫。”——

    元兴元年十二月,回鹘遣使抵达长安。

    ——宣政殿——

    李忱一袭明黄袍,端坐于宣政殿秦镜之下。

    “我汗向之前的无礼,对大唐皇帝陛下,表示歉意。”使者将手覆于胸前单膝跪地道。

    “回鹘汗国自立国以来,便与大唐世代交好,先可汗在位时,曾派太子前往大唐,助大唐平定叛乱,如今一时糊涂,还望皇帝陛下谅解。”

    “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是朕不愿见到的。”李忱正襟危坐于御座上,向使者说道,“因此,朕不愿与诸邦起干戈,但若有人起觊觎之心,图谋不轨,那么大唐也绝不姑息,凡是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在强劲的军力以及皇帝的决心之下,使者有些胆怯,他低头献上一份和书,“为表歉意,我汗特献上一千匹骏马,并请愿求娶大唐公主,以重修两国之好。”

    “两国若是诚心修好,又何必用联姻来巩固。”李忱当场拒绝道,“朕这一朝,绝不会用人当做恩赏。”

    “如果回鹘真有诚心,就献上龟慈与北庭吧。”李忱又道,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凌厉,“如果回鹘不愿,那么朕会亲自率军取还。”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美人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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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5章 风定长安(十九)

    元兴元年, 北唐拒绝回鹘和亲之请,并夺回龟慈与北庭,重新与回鹘建交。

    经过仁宗的几年治理, 加之李忱继位后的一年, 短短四年时间,北唐的经济恢复迅速。

    李忱的母族作为山东士族, 李忱继位之后,却与历代先帝一样开始打压士族。

    又改变朝廷原有的恩萌制度, 宦官子弟若想要步入仕途,便只能走国子监与科举,这一改变引来了贵族阶级的不满。

    士族出身的朝臣, 以及几代为官的大家族纷纷上表抗议, 然而在历代君王的打压下,以及新君的坚持之下, 士族最终败下阵来。

    打压士族垄断朝政的同时,又于地方兴办书院,放开科举考试的限制, 凡士庶, 无犯罪前科者, 皆能参试。

    并延续武周朝之制,开设武举, 增设殿试, 以及糊名之法,又于礼部贡院置誊录所, 专司誊录糊名。

    兴元二年正旦, 皇帝率宗室、群臣, 祀太庙, 并为仁宗皇帝追加尊号,与此同时又将道宗时期所改则天顺圣皇后的谥号进行修改,遵其遗诏,将谥号改回则天大圣皇后。

    李忱的更改,直接否定了父亲道宗皇帝对武皇的不满,而追认了则天皇后的地位。

    皇帝的做法让诸臣感到不解,然又因对已逝之人更改谥号并不会影响朝政,百官们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正旦过后,诸国朝贡使者尚未离京,他们留在长安,一直到正月十五的上元节。

    自北唐经历内乱,百姓流离失所,那举国欢庆的上元节自然也随着落寞,直到仁宗朝,国家逐渐安定下来,上元节的热闹才慢慢恢复。

    正旦过后,长安城进入了新的一年,万象更新,各市坊开始为上元节做筹备。

    东西两市的街道上悬起一排排红灯笼,京兆府为讨新君欢喜,遂在长安城内搭建起一座巨大的灯山,灯山里有神像,并悬挂着条幅,上面写着——长安万年,元兴隆昌。

    这座巨大的灯山乃长安万年两县合力而造,这段时间的长安城,不断有外来人口涌入,他们穿着与汉人不一样的服饰,就连肤色也都各不相同。

    除了观赏灯会的游人,街道上还有讨营生的杂耍戏子,以及卖百货的货郎,他们挑着货架,手持拨浪鼓走街串巷。

    咚!咚!咚!

    清楚,一缕阳光洒照在充满了喜庆的长安城上空,晨钟从太极宫的钟鼓楼上传出,紧接着开市的鼓声便也随着敲响。

    兴元二年,正月望,一名绯袍官员手持黄色卷轴登上丹凤楼。

    官员站在城楼上,将手中诏令展开,临楼宣诏,“兴元二年,丁卯,正月望,圣人诏令,吉日上元,天官赐福,开灯燃市,金吾驰禁,万民同乐,天佑大唐,永保荣昌。”

    丹凤门前驻足的士庶纷纷欢呼,时隔多年的上元节又重新回到了长安城。

    “圣人诏令,吉日上元,天官赐福。”

    “开灯燃市,金吾驰禁,万民同乐!”上元解除宵禁的诏令从丹凤门传至长安各坊。

    百姓们在宅中各自筹备自家的上元盛宴,门前挂上了崭新的灯笼,今夜必是万家灯火。

    “上元安康。”拥堵的街道上,行人路过店铺遇到熟人时总会热情的道一声安康。

    妇人们做好新鲜的糕点分赐给家中孩童,孩童们双手捧过,亦不忘贺上一句,“娘子上元安康。”

    而宫中,天子率百官祭祀上天,以新的一年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内廷则由皇后带领所有内、外命妇祭祀黄帝之妻——蚕神,从而保佑妇人们顺利生产。

    民间的妇人则是用旧衣裳包裹着扫帚扎成人型,并糊上彩纸,又用葫芦瓢盖住头,在上面画出一个人脸,这是专属于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妇人的活动——迎紫姑。

    “子胥不在,曹夫人已行,小姑可出嬉。”妇人们守在厨房中,默念着咒语,乞求紫姑神的降临,以占卜来年的蚕事,乞求平安顺遂。

    常年在朔方的苏荷并不懂蚕桑之事,也不知妇人们为何要在上元节如此隆重的祭祀紫姑神,还是崔太后与寿安长公主告知,她才明白。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所记,紫姑原为寿阳刺史李景之妾,年轻貌美,为大妇曹氏所嫉,每以秽事相役,正月十五日夜,被杀于厕中,上帝怜悯,命为厕神。”寿安长公主道,“所以祭祀紫姑时,妇人们都会避开男子。”

    崔瑾舟看着紫姑神像,轻叹道:“看似是请神占卜,为乞求来年之顺,实则不过是劳累了一年的妇人们所倾诉真心的一个寄托罢了。”

    “虽说曹氏歹毒,可归根结底还是男子□□熏心之错。”

    “紫姑的确是可怜,”苏荷挑眉道,显然在听得故事之后,她不愿再祭祀,“然男子在外祭祀天地,佑的是天下大义,凭何女子只能在内怜悯一个可怜之人。”

    “人人都不愿成为紫姑,可现在,人人都是紫姑啊,这天下若不做改变,那么像紫姑这样任劳任怨受尽委屈,最后不得善终的女子,还会有很多。”苏荷又道,“既如此,我祭祀她又有何用。”

    苏荷的一番话,让崔瑾舟与寿安公主相顾一视,对于这个观点,二人都是认可的。

    “像皇后殿下这般想的人,应也有不少。”寿安公主道,“尤其是道观中的师兄弟们。”

    寿安公主被仁宗封为公主,身上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宫观的道人。

    “可想要改变,谈何容易。”崔瑾舟又道,她看着苏荷,“不过…这是阿兄想做的事情吧。”

    听到崔瑾舟的话,苏荷呆愣了一下,崔瑾舟连忙解释道:“陛下是我的兄长,我与陛下自幼一同长大,陛下想做什么,我是清楚的。”

    苏荷笑了笑,“我知道的,你是十三郎最珍视的亲人。”

    祭祀结束之后,李忱回到了内廷,此时内宫的桑蚕祭礼也刚刚结束,苏荷带着李钰以及崔太后及寿安公主在长安殿内铺置灯笼。

    “圣人至!”

    听见宦官的通传,李钰从炉火前起身跑出殿外,“阿爷。”

    李忱换了一身黄袍踏入长安殿,李钰止步行礼道:“阿爷,上元安康。”

    众人也都从屋内赶出,纷纷福身道:“圣人万福,上元安康。”

    李忱柔和的笑了笑,“诸位娘子,上元安康。”

    李钰抬起小脑袋,“阿爷,今夜长安城不禁宵夜,可以出宫吗?”

    李忱拉着李钰进入长安殿,“钰儿想出宫游玩?”

    李钰猛的点头,“她们说长安的上元之夜,比宫中还要热闹,钰儿还没有见过呢。”

    李忱看了一眼苏荷,苏荷遂道:“今日上元,倒也不是不可。”

    “那好,等宫宴散后,阿爷就带你出宫游玩。”李忱道。

    李钰听到父母答应了,高兴的在殿内手舞足蹈,“瑾舟姑母和寿安姑母也都去吧?”她忽然停下来又问道。

    李忱再次点头,“上元佳节,闲来无事,出宫走走也无妨。”——

    至深夜,宫宴早早散去,李忱命宦官找来几件寻常百姓的衣物,一家人更换常服,乘车从建福门而出。

    正月望夕,万家灯火通明,长安城内陈百戏于东西两市,灯会游人,络绎不绝。

    马车刚驶入街道,就被堵在了路口,李忱遂领着众人徒步游玩。

    文喜带着同样穿便服的禁军护卫紧随其后,第一次见到长安上元夜的李钰,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扒开帷帽的遮帘,看着东市街道上琳琅满目的货架,以及街道中心变化多端的百戏。

    “好!”游人连声叫唤,李钰也被他们的功夫所惊,“好厉害。”

    几个孩童提着兔子灯在互相追逐打闹,身后的大人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七郎,慢点跑。”

    李钰在货郎手中买了一盏兔儿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灯山前,她抬头看着比城墙还高的灯山,“阿爷,这座花灯,好高啊。”

    在灯山的照耀下,东市亮如白昼,皎洁的月光如流银倾泻在大地上。

    光与火的交织,促成了今夜的明亮,热闹与喧嚣,直到天明也不会散去。

    李忱来到灯山前,灯山悬挂的对联,兴元二字尤为醒目。

    今夜的场景,让李忱想起了天圣年间的上元之乱,她握紧了妻子的手,很是感激道:“当年周王谋逆,如果没有七娘,我恐也是凶多吉少。”

    “谢谢你,七娘。”李忱看着苏荷感激道。

    “李郎若是真心感激,”苏荷抬头,“就好好听妾的劝吧,于我而言,天下万事,都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李忱点点头,走在最前的李钰又从另一个货郎的摊子上取下了一张兽面,护卫的禁军从怀中掏出铜钱支付,“给。”

    “多谢郎君,娘子。”

    “阿爷,阿娘。”李钰取下帷帽,戴上兽面,扮作鬼兽,将李忱二人逗笑。

    在不禁夜的上元夜中,人戴兽面,男为女服,都是极为常见之事,就在兽面摊不远处,还有一群人正在跳傩戏。

    李钰看了一会儿,便闻到了从糕点铺传来的香味。

    “花糍,花糍,新鲜出炉的透花糍,还有灵沙臛。”

    李钰挤进糕点铺门前,看着精致小巧的糕点,“好漂亮。”

    店家遂笑眯眯的解释道:“小娘子好眼光,这可是道宗皇帝张贵妃之姊,虢国夫人最喜爱的点心,以吴兴米捣为透花糍,以豆洗皮作灵沙臛。”

    “张贵妃死后,虢国夫人也未能幸免,不过早在马嵬驿之前,她的厨子就已经逃离出府,这门手艺便也流了出来。”

    听到张贵妃,苏荷下意识的看向李忱,年幼的李钰对这些一无所知,只是瞧着糕点好看,便要了一些。

    李钰没有自己先行享用,而是拿到了双亲跟前,“阿爷,阿娘。”

    李忱愣了一会儿,旋即拉起苏荷的手,“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苏荷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香甜软糯。”随后将吃剩的半块送进了李忱嘴里。

    在苏荷心里,只觉得张贵妃十分可怜,若是当初张贵妃所嫁之人并非吴王,而是雍王,那么或许就不会有此悲剧。

    一行人陪同李钰逛遍了半个长安城,一直到深夜才回宫。

    由于寿安公主常年幽居在宫内的道观里,对于长安城并不熟悉,所以在出宫后,崔瑾舟便单独带着她前往城中游玩,一直至次日方才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246章 风定长安(二十)

    ——长安殿——

    回到长安殿时, 已是近四更天之晚了,李钰向双亲问安后便随傅母返回了寝宫。

    “时辰不早了,睡吧。”

    苏荷回到长安后, 一直与李忱同吃同住于长安殿。

    “十三郎的身份, 现在还有旁人知道吗?”苏荷坐在梳妆台前卸着耳坠,她忽然想到迎紫姑时, 崔太后所说的话,于是侧头问道。

    李忱脱去外袍走到她身后, 俯下身道:“这天下间知道的人,就只剩你我了。”

    “是吗?”苏荷侧过头,“为何我觉得, 瑾舟对陛下…”

    李忱抬眼, “今天你们说什么了?”

    “祭祀蚕神时说了些话,也没什么。”苏荷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 “不过她让我感觉,她对你的了解,不浅啊。”

    “她是我娘最疼爱的侄儿。”李忱连忙解释道, 她走回榻前坐下, 将脚下的靴子脱了下来, “也算是我现在所剩不多的亲人了。”

    卸完妆的苏荷,起身走到李忱榻前, “她也拿陛下, 只当亲人吗?”

    看着只穿了一件薄薄纱衣的妻子,李忱红着耳根不知如何作答, “她…”

    “陛下身边需要这样的人。”苏荷又道, “才能无条件支持陛下, 她是仁宗的妻子, 国朝的太后,她说话的分量,日后可以成为陛下的助力。”

    李忱呆坐了半响,随后拉起妻子的手入睡,二人静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做声。

    “陛下身边能多个知心体己之人,也能少上许多烦忧。”苏荷侧过脑袋看着李忱又道,“文墨之事,我不懂,有她们在,也能放心许多。”

    李忱伸出手搂住妻子,认真说道:“我与瑾舟只有手足之情。”

    对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李忱从未生过他念,至于崔瑾舟的心思,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毋庸置疑的是,她对李忱的帮助与关怀,以及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不会低于苏荷。

    女子的心思细腻,总能察觉于微末,于是在第二日,意识到不妥的崔瑾舟,便提出了搬离大内。

    但却遭到了苏荷的反对,“好瑾舟,我信任你兄长,也同样信任你。”

    “我是先帝之妻,先帝是陛下的亲侄儿,于情于理,我都不宜再居于内廷。”崔瑾舟说道,“上次陛下来说情,是我一时糊涂。”

    “怎是糊涂呢。”苏荷拉着崔瑾舟,心中有些慌张,也有些内疚,“你阿兄需要你,我也是,我是个粗人,不懂这六宫之事,你若是走了,我恐真要难过了。”

    “要说糊涂,是我糊涂了才对。”苏荷真心挽留道。

    二人坐下来说了许多话,最后崔瑾舟聊起了仁宗,“先帝是个重情之人,对于所珍视的人,可以为之以命相博,直到那时,我才明白,阿兄为何要让我嫁给她,可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我虽是她的妻子,可她的心不属于我。”

    苏荷沉默了许久,的确,直到最后那封诏书出来,她才真正知道李淑的为人。

    苏荷看着眼眶湿红的崔瑾舟,于是起身上前搂住,“抱歉。”

    崔瑾舟摇了摇头,“阿兄与先帝很像,先帝成为了孤家寡人,所以我不希望,阿兄最终也成为那样的人。”

    “仁宗皇帝的悲剧,是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苏荷说道,“我不会让你阿兄步仁宗皇帝的后尘。”

    二人聊了一上午,最终敞开了心扉,对于崔氏从前对李忱的情感究竟如何,苏荷也不想再去追究。

    李忱要走的道,远比常人更加艰难,与天下人与世俗博弈,所以更需要有力的帮助。

    仁宗皇帝以仁德,美誉天下,群臣与百姓无不怀念,故在商榷庙号时,给出了“仁”这个至高的评价。

    崔太后作为仁宗之皇后,仁宗驾崩尚未多久,其说话的影响,在朝中,仍有威慑——

    兴元二年,新帝一朝,始春闱,尤为重视,李忱在主考官上的人选犹豫不决。

    这些文臣中,老臣大多都是英宗、仁宗朝所留,还有一些则是清除了孝真公主旧党,从进士候补中筛选提拔上来的,以及受孝真公主一党排挤出京,后被李忱召归。

    在一日夜晚,仁宗遗留御史台的奏疏中,李忱看到了一篇陈情。

    其内容是弹劾孝真大长公主所支持的党羽,除了元渽之外,孝真公主还扶持不少文臣,其中包括宰相,其中以一位姓李的宰相为首,但他并非宗室。

    也许是因为文章太过激进,所以并未被仁宗皇帝采纳,但又因为仁宗惜才,故而将这奏疏压下,但上奏之人,许是因性情,没过多久就遭受到了李氏一党的排挤,贬出国门。

    第二日,李忱召见了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裕,调看了此人在地方的政绩,于是决定召归,但李忱并不想以皇帝的名义。

    “按旧制,地方任上不满三载,尚不符合吏部考绩的要求,若陛下想要将他调回朝中,那么就只能由陛下亲自下诏。”崔裕说道,“吏部若开此例,朝廷便会失信于天下百官,引起不公。”

    “陛下想要召归,可以下旨。”崔裕又说道。

    “吾与此人曾在天圣年间有过一面之缘。”李忱说道,“那时他还只是个同吾一般年岁的书生,若是吾亲自召归,怕生娇纵之心。”

    “此人臣甚为熟悉,以一甲进士及第进入翰林,本是前途一片光明,却因刚正的性格,在英宗朝与仁宗朝时,凭借一张嘴,弹劾了数百官员,朝中有大臣与之取了一个外号,叫刘铁嘴。”崔裕说道,“其禀性,足够做个纯臣。”

    “此人怀才不遇,空有抱负,仁宗因顾忌孝真公主而未敢重用,若陛下能够召归重用,他必定感恩戴德。”在官场起起落落的崔裕,很是明白胸中有抱负却不得重用的滋味。

    听到崔裕的分析,李忱看着奏疏思索了一番,“下月春闱就要开始了,动作快一些吧。”

    “喏。”崔裕领旨道。

    兴元二年二月朔,一名地方官受召入京,迁监察御史、礼部员外郎。

    ——紫宸殿——

    朔日的大朝散去后,李忱回到了便殿,单独召见宰相处理公务。

    登基之初,对于新政之事,李忱并未表露出来。

    “陛下,监察御史入朝谢恩。”宦官踏入殿内叉手道。

    “宣。”

    “宣监察御史、礼部侍郎刘曾儒觐见。”宦官高高喊着嗓音。

    一名绿跑官员在整理完幞头后踏入大殿,“臣监察御史刘曾儒,叩见圣人。”

    “起身吧。”李忱端坐在御座上,仔细打量着刘曾儒。

    刘曾儒撑着地板起身,经过战乱,又经过无数次党争,这位道宗年间的进士,早已褪去了初见时的稚嫩,在地方上的辛劳,使得脸上只剩下沧桑。

    加上手中的老茧,让李忱差点没有认出来,昔日的白面书生,在为官之后,皮肤变得黝黑。

    这是勤政的清官所留下的痕迹,李忱倍感欣慰,于是笑道:“看来对于风骨二字,刘卿理解的很是透彻了。”

    得知当初拜见的雍王登基为帝,在地方的刘曾儒仿佛看到了希望,如今早早被召归,更是心怀感激,“浊其源而忘其流,曲其形而欲其直,不可得也,圣人的教诲,臣不敢忘。”

    “朕看了你的政绩,是个爱民的好官,”李忱说道,“朝廷与天下需要这样的人才,但是,你知道朕最需要什么吗?”

    “不幸危而邀君父,不挟憾以报仇雠,晏然效忠,有死无二,诚大雅君子,社稷纯臣。”刘曾儒弓腰叉手道。

    “卿在长安,可有住处?”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李忱十分亲切的关怀道。

    清贫如洗的刘曾儒低下了头,如实回道:“臣租住在长安县的昭行坊。”

    长安的房价寸土寸金,越靠近宫城地价越是昂贵,而昭行坊,南抵郭城南墙,居住的人十分稀少,坊内多山水园林,刘曾儒靠着微薄的俸禄要养活一家人,便只能选在这种地方租住。

    “昭行坊太远。”李忱挥手道,“朕给你一座以宅子吧,朝廷这段时间收上来不少旧宅。”

    李忱翻开一本簿子,从中挑选了一座,“权宦林辅国有座宅子,就在宫城脚下,不算大,也不算小。”

    刘曾儒听后大惊,突如其来的嘉恩,让他不知所措,“圣人召臣归京重用,臣已是惶恐,又怎能无功而受宅。”

    “朕是给你住,不是要赐给你。”李忱又道,“朕听说你的妻子要临盆了,你忍心让妻儿随你受苦?”

    除了无功不受禄,刘曾儒也清楚的明白,受了恩赏赐,日后说话做事,便要有所顾忌。

    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恩赐,也是帝王驭下的一种手段。

    很显然,皇帝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纯臣,在李忱的几番劝说下,刘曾儒再无法推辞,只得叩首谢恩。

    李忱起身走到御座下,扶起刘曾儒,“卿与当初所见之卿,大不相同了。”

    “臣见圣人当初,赤子之心。”刘曾儒低头回道,“而今官场磨砺,宦海沉浮,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了。”

    李忱拍了拍刘曾儒,“朕也亦非当年,往事已不可追,卿既已归朝,勿要让朕失望。”

    刘曾儒弓腰叉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忱挥了挥手,吩咐官员将林辅国的一座旧宅修缮了一番,让刘曾儒一家搬了进去。

    没过多久,刘曾儒便又收到了升迁的喜讯。

    “门下,监察御史、礼部元外郎刘曾儒……迁为御史中丞,加礼部侍郎,知贡举事。”

    “刘中丞,自本朝以来,一月三迁者,你可是第一人呐。”传诏的官员贺喜道,“圣人对刘中丞看中,可谓是苦尽甘来,前途无量。”

    一朝天子一朝臣,刘曾儒的迅速升迁,让群臣无不眼红,就连族人听到风声也都登门前来祝贺,并对这座御赐的宅子一顿吹捧。

    “陛下将你调回御史台又升你做侍郎让你主持科举,赐宅居住,这是天大的恩赐,郎君怎还闷闷不乐?”刘夫人挺着大肚子看着一脸愁苦的丈夫。

    “我一无拥立之功,二无辅佐之功,陛下凭何一月三迁。”刘曾儒道,“受人之恩,为人所用啊。”

    刘曾儒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大明宫的方向,乌云笼罩着整座城池,心中有所预感,可新帝的心思,他又无法猜透,“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你不愿与污秽同流,屡屡遭到贬谪,陛下有识人之明,才会将你召回,否则以你在英宗仁宗朝所得名声,历代君王中,除了太宗,有谁会如此做呢?”刘夫人又道,“夫君既得遇明君,又何须如此担忧。”

    刘曾儒猜不透李忱的心思,于是负手道:“道宗早年,又何尝不是明君呢。”

    作者有话说:

    刘曾儒害怕皇帝的做法只是为了拉拢,像老头一样,前明后昏。

    但是李忱只是想为她的改革拉个嘴巴厉害的牛人而已。

    往往自诩清流的人都死要面子,受了好处,当然要办事。

    哦对了,刘这种是典型的儒生,李忱就是要先拿这种人开刀。

    如果想参考服化道,强推一部老剧,贞观之治。

    第247章 风定长安(二十一)

    定下考官后, 李忱又着手完善科举制,增殿试而废吏部复试。

    并下诏将进试科考试前的“通榜”废黜,凡是应进士举者, 皆要通过礼部贡院省试, 再也无法通过“温卷”将自己的文章以及诗赋送给朝中有文学声望的大臣观看,并以此推荐给主考官, 从而获得更大概率的登第。

    此诏一出,所有举人与生徒皆只有应试一条路可以走, 极大的保证了公平性,以及减少了朝中的结党。

    庶人子弟以及寒门子弟皆以为喜,而宦官贵族之家则相反。

    皇帝对科举制的改动, 以及修改了恩萌的力度, 如此便触动了贵族的利益,也引来了士族的不满。

    兴元二年春, 于礼部贡院举行省试,由宰相崔裕与礼部侍郎刘曾儒为知贡举事,其策论最后一题, 由皇帝御笔。

    春闱当日, 身着襕衫的乡贡举人以及生徒皆拥挤在贡院门口, 在一声嘹亮的晨钟下,所有举人轻吐一口气, 向贡院大门走去。

    新君第一榜的举人足有数千之多, 其队伍排到了坊外的大街上。

    青红官员坐在椅子上分发牌号,门口还有官吏在搜身, 以防夹带。

    待钟声响起后, 举人们已全部入内落座, 贡院大门也被上了锁, 禁军看守在贡院外维持秩序,驱赶闲杂人。

    贡院内也有维持秩序的禁军以及官吏,省试将持续三天,今年的科举,为常科中最难考,却又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进士科。

    口试、帖经、墨义、策论和诗赋,其中,本朝以策论最为重要,由天子亲自出题。

    ——紫宸殿——

    禁军护送护送着礼部官员抵达紫宸殿,李忱坐在御座上,看着桌前空荡荡的纸张,随后提笔写下了策论的试题。

    为防止泄题,李忱便在开考后才决定策论的题目,随后将其密封,交由宦官送往礼部贡院封锁。

    宦官将试题锁进一个匣子内,在禁军的护送下出宫前往贡院。

    宦官前脚刚走,苏皇后带着皇长女李钰踏入了紫宸殿。

    “阿爷。”李钰跑到皇帝跟前,“阿爷都不来看钰儿的马术。”

    李忱放下笔,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头,“阿爷今天有事要忙。”

    “是因为春闱,要为朝廷招贤纳士吗?”李钰懂事的说道,“春闱每年都有,阿爷可不能累坏了身子。”

    李忱开怀大笑,随后便抱起李钰,与之讲解了科举之制。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要广开言路,集思广益,国家才能繁荣。”

    “这科举,便是集天下有识之士,辅佐君主治理国家,为君主出谋划策。”

    李钰思索了一番后,“阿爷既然说是天下,那么为何只有男子,而没有女子呢,瑾舟姑母与寿安姑母,难道不是有识之士?”

    “钰儿的很多东西都是他们教的,有时候,觉得他们比先生的学问还要多。”李钰又道。

    听到李钰的话,李忱望着妻子大笑了起来,在皇子与皇女之间,李忱本就偏爱这个聪明伶俐的长女,而对于皇长子则过问极少,但也仍按培养储君的方式培养皇长子。

    李钰在众人的熏陶与培养之下,并没有让李忱失望,她低头向女儿解释道:“所以这个天下,并没有做到真正的公正。”

    “钰儿明白了,阿爷想做的是让天下得到真正的公平。”李钰顺着父亲的话说道。

    李忱再次大笑,并夸赞道:“真明聪。”

    殿内传出的笑声,让殿外值守的宦官窃窃私语,“圣人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这般笑过。”

    “也只有在皇后殿下以及小公主跟前,圣人才会如此开怀罢。”

    殿内,李忱又继续讲道:“光靠阿爷一个人,是无法完全改变这个天下,想要真正改变,要靠许多人,乃至天下人。”

    “阿爷一定不是一个人,”李钰笑着两个小酒窝,回头说道,“因为还有钰儿呀。”

    看着父女两有说有笑,苏荷站在一旁,醋意大发,“好了,好了,李钰,你该去受学了,你阿爷还要处理公务。”

    还不等李钰反驳,苏荷便转身喊来了宫人,将李钰带回了内廷。

    李钰只好一步三回头,可怜巴巴的走出了大殿。

    女儿走后,苏荷双手插着腰,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李忱。

    李忱见妻子这般,忽觉可爱,遂没忍住的笑了起来。

    “陛下笑什么?”苏荷挑眉道。

    “我在笑,我家娘子连小孩子的醋都吃。”李忱回道。

    “都已经八岁了,哪儿还是小孩子。”苏荷近身道,“不然,陛下这么喜欢,不若晚上也去陪她睡算了,我不拦着的。”

    李忱听后连忙将妻子搂进怀里,“说什么呢。”

    李钰是李忱的兄长吴王恪之女,与李忱是血亲,但对于苏荷而言,始终是养女的身份。

    偶尔也有小孩子脾气的苏荷,让李忱既喜欢又无奈。

    苏荷伸出手捏住李忱的脸,“谁让你们李家那些事,让我不放心呢。”

    李忱忽然愣住,因为道宗皇帝与仁宗皇帝,都对自己的至亲曾产生过不一样的情感,悖逆人伦的禁忌,这在世俗当中是不允许的。

    而李钰与李忱之间真正的关系,与仁宗并无不同,李钰作为养女入宫,总有一天会得知真相。

    苏荷的隐忧很快就被李忱否决了,“道宗与仁宗是因处境所致,而钰儿并没有这样的忧虑,她是由你我一同抚养,我与你之间的情,断不会再出现仁宗那样的事。”

    “况且孝真公主变成如今这样,也是有原因的。”李忱又道,“咱们的钰儿,不会活在这些阴影之下。”

    刚提到孝真公主,升平坊就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宦官匆匆跑进大殿。

    “陛下,陛下,升平坊,孝真长公主疯了!”宦官粗喘着气,“适才又自寻短见,跳入池中,幸而被宅内宫人发现救起。”

    听到宦官的话,李忱从御座上起身,与妻子对视了一眼后,便披上外袍匆匆出了宫。

    苏荷对于孝真公主并没有好感,有文喜在,李忱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便没有跟随一同前去。

    “驾!”

    “驾!”

    ——升平坊·孝真公主宅——

    李忱跳下马车,看守的侍卫见之,纷纷叉手跪伏。

    李忱站在门前,脚下踩着夯实的细沙,心中有所犹豫。

    “圣人。”监视的内侍官匆匆跑出。

    李忱踏上台阶,“怎么样了?”

    “太医来过,说是因为遭受打击而失常。”内侍官回道,“就在去年,崔太后去过宗正寺,从那以后,长公主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嘴里不停的喊着仁宗皇帝的名字。”

    李忱愣住,她侧头看了一眼内侍,内侍不敢与之相视,只得将头埋得低低的,腰也弯了下去。

    李忱来到孝真公主休养的院子,院中很是凌乱,“宫人每次收拾好,就又会被长公主弄翻。”

    院子里除了杂乱的桌椅,还有一张断了弦的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屋内有女子大喊大叫。

    李忱闻声踏入屋内,只见正在收拾药箱的太医急忙上前跪伏,“圣人。”

    “如何了?”

    太医摇头,“公主受到了刺激,郁积于心,加上渠水苦寒,怕是…”

    李忱挥了挥手,便让众人退却,而后只身一人走到榻前,看着双目空洞,卷缩在角落里的孝真公主,李忱的眼中只剩怜悯,“阿姊。”

    倘若是李淑还在,瞧见孝真公主这般模样,又该要如何的心疼。

    听到呼唤,孝真公主全身颤抖看着李忱,见李忱身上的黄袍,以及那张干净的白面,遂将其当成了李淑,于是扑到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是我错了,不要不要…”孝真公主揪着李忱袍服,力气很大,嘴里反复念着同样的话,似是忏悔。

    对于不再正常的人,李忱的恨意全消,然而孝真的悔意来得太晚了,所有的不幸都已经发生。

    “我不该偏听他们的话,我不该,”孝真公主卷缩在李忱怀中不停的说道,“是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是我,都是我!”

    说着说着,她便抓狂了起来,手脚与身体仿佛都不受控制,抓着李忱的胳膊便用力一掐,“是我,是我!”

    丹凤眼里的眸子,早已经没了光,整个人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李忱吃了痛却没有反抗,孝真公主的苦难,是老皇帝所致,她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孝真公主的背,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

    这样的语气与动作,像极了李淑,让孝真公主彻底将李忱这个“弟弟”当做了自己抚养的侄儿。

    渐渐的,孝真公主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疲倦,让她慢慢卸去力气,闭上了眼睛,“不要走,不要走。”

    等到孝真公主睡着以后,李忱将其抱起,送回了榻上,临走时,还被扯住了衣裳。

    李忱挑眉,“你的回应,若是能够早一些,小淑她…”

    李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随后离开了孝真公主宅,马车内,她掀开车帘,最后看了一眼宅子,“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作者有话说:

    这是孝真公主的结局

    张贵妃的结局依旧是开放式哈,合理即可

    第248章 风定长安(二十二)

    ——贡院——

    篆香在一点一点燃烧, 作试的举子们在自己的号房内盯着卷题冥思苦想。

    作为新君登基的第一榜,这些寒窗苦读的举子,无不想登科入仕, 成为新朝肱骨。

    所有人都明白, 新君登基,必然想要扶持自己的心腹, 那么这些刚刚踏入仕途的新人,便是最好的选择。

    考策论当日, 一绯一紫两名主考官,对桌而立,“崔相, 请。”刘曾儒弓腰道。

    崔裕接过钥匙, 将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信封, 而后置于一众从考官前,以示意密封无误。

    最后再接过小刀,将信封拆开, 取出里面的题目。

    崔裕与刘曾儒定睛一瞧, 不约而同道:“坤?”

    皇帝所出之题,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试题分卷誊录, 而后分发与众举子。

    “策论开始!”从考官敲响报时钟, 命人点燃香篆。

    举子们收到试题也都纷纷惊愕,考场上一片哗然, 巡逻的考官遂训斥, “不得出声喧哗, 否则以舞弊论处。”

    严厉的警告刚刚说出, 考场变得一片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考生们看着白纸上的黑字,都犯了难,“圣人以坤为题,究竟何意?”

    “坤有卦之意,乃八卦之一。”

    “坤为地、为母、为布、为釜、为吝啬、为均、为子母牛、为大舆、为文、为众、为柄、其於地也为黑。”

    “上以八卦之一的坤为题,必是以为地、为母而考众生。”有举子猜测道。

    “乾为阳,坤为阴,帝为乾,后为坤,当今国母乃是于国朝有再造之恩的镇北王。”

    “难道圣人之意,意在皇后殿下?”

    坤之一字,其意深广,数千举子便从新君登基后的所为以及作为亲王时的事迹来揣测圣意。

    “圣人娶妻多年,而今至而立,仍只有一位发妻,且并无子嗣,宫中未曾传出天子要纳妃的消息。”

    于是又有一部分考生将试题引为皇后苏荷,并以此作答。

    作废的纸张被捏成团子丢弃在号房内,考生们一个个眉目紧锁。

    随着一声钟响过后,持续了整整三天的贡举终于结束,贡院的锁也被打开。

    书童与伴读们前拥后挤的呼唤着自家主人,“郎君,郎君。”

    从贡院出来的举子们神态不一,“今年这策论的试题,真是奇怪。”

    有的考生出来后拉着好友跑到酒楼吃酒解闷,对于今年的考题也是一阵埋怨,“莫不是圣人随手写下一坤,让我等举子,挤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

    酒楼里坐着同样从贡院出来的书生,面容清秀,举止儒雅,“既是字便有意,既有意,当然可解,考生们看得是题,是字,可君王却不是。”

    “君王坐拥天下,心系万民,其目光长远,一字,便是众生。”那书生喝着茶从容的说道。

    “众生?”几个围桌的考生一惊,“难道圣人以坤为题,说的是天下女子?”

    “古往今来,策论无不是论治国之道,岂有以有妇人为题的。”考生们挑起眉头,感到不悦,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此,那答案自然也就偏差了。

    不光是这几人,数千考生中,近九成的答案,都是以《易》卦中的坤作答,并由此扩展成治国之论。

    “治国?”那白面书生冷笑一声,“何为国,又何为家,难道妇人非国人,妇人非家人吗?”

    “阴阳不可失,乾坤不可缺,天下若是失衡,国运必然向下。”书生又道,“诸君由妇人裙下而生,却又从未将之纳于天下之中。”

    这些修习儒家的书生们,从未将妇人与治国联系在一起,白面书生的话,一语惊醒,于是纷纷惭愧,“我等只见舆薪,却不察秋毫,只会一味空谈,惭愧,惭愧啊。”——

    ——大明宫——

    誊录编号的试卷被送往礼部由考官们选评,而原卷则被封存了起来。

    在考试结束之后,李忱又下令要亲自阅策论,于是数千份策论就被送到了御前。

    “贡院呈,二千一百份策论,请圣人御览。”

    这些策论都是由誊录院的抄手所誊录的,誊录卷与原卷都编排了同样的数字,以防止考生与考官勾结。

    整整二千份策论,李忱在紫宸殿评阅了多日,最终从二千多人中选出了三百余篇。

    最后交还贡院,由主考官继续评定,最终确定了取士名额,二千举人,只有不到二百人通过省试。

    通过了省试,便意味着登科,因为殿试只是由天子亲试,并重新评定名次,钦定状元人选,而不会黜落。

    “圣人改制之后,今年参试者,比仁宗英宗朝的总和还要多,取士如是,供有一百八十一人通过省试。”两名考官将十份卷轴呈上,这是通过殿试之后,重新评定的前十人选。

    通过省试加殿试重重筛选,这十人毫无疑问都是才学最优者。

    李忱从十卷文章中仔细挑选,一眼便看中了其中一卷,字迹乃出自誊录院抄手,故而无法知晓,但可从文中看出风格与品性。

    “此人的文章,朕在省试也见过,二千文章,唯此一卷,朕过目不忘。”李忱说道。

    考官们惊奇,虽说殿试与省试都是皇帝亲自出题,但题目并不相同。

    “朕记得的不是文章,而是人。”李忱又道,随后便提笔在皇榜上写出了三个人名。

    “从本朝始,进士揭榜改为宣政殿进行。”李忱看着礼部众官员与宰相道。

    “宣政殿?”众人错愕,因为宣政殿是常朝之殿。

    “科举之制,乃为朝廷为国家选士,朕希望自本朝之后,能得到重视。”李忱又道。

    “圣人是想…”

    “没错,朕要让科举取代门萌。”李忱道。

    众臣们脸色阴沉,但却不敢言语,因为察事厅的眼线无处不在。

    继英宗之后,仁宗与新帝对察事厅越发重用,成为了百官都惧怕的新酷吏。

    “揭榜当日,朕会亲临宣政殿,临轩唱名。”李忱又道。

    “圣人亲临唱名,会不会太过于娇纵这些士子。”有宰相担忧道,毕竟当朝只有大制命与参加国家大典时天子才会临轩。

    “朕就是要告诉世人,朝廷对此制的看重。”李忱说道,“世家垄断朝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无论士庶,皆可靠读书改命。”

    “国家也要不遗余力的兴办教育,让天下百姓都能够读书。”

    “教化才是强国之道。”

    宰相们还想说什么,被李忱强塞了回去,“好了,都去准备吧。”

    “喏。”

    几个老臣从大殿内退出,纷纷摇头,“北唐,要变天了。”

    “圣人此般做法,废吏部复试,增殿试,是将门生挪于天子名下。”

    “从今往后这科举,便只有天子门生,与新旧朝臣,再无瓜葛。”——

    ——长安殿——

    劳累了一天的李忱,从步撵上下来,通传声刚刚响起,李钰就飞奔出殿,跟在身后的,还有弟弟李汶。

    “阿爷!”李钰扑进父亲怀中。

    李忱顺势将其抱起,李汶作为吴王恪的嫡长子,只比李钰小一岁,其性格有些内敛,加上李忱更偏爱长女,于是就变得谨小慎微。

    “圣人。”李汶弓腰叉手。

    李忱点了点头,便抱着李钰踏进了长安殿,刚入殿就闻到了一股糊味儿从殿后飘出。

    “阿爷,今日阿娘说阿爷每日都在前朝操劳政务,就想亲自下厨,给阿爷做好吃的。”李钰向父亲说道。

    闻到味道后,李忱哈哈大笑,不用女儿解释,李忱也知道厨房中忙碌的是谁。

    于是她拉着儿女来到后厨,只会架篝火烤肉的苏荷,被这难烧的灶火熏了一脸黑。

    好不容易生着后,却又没有控好火候而糊了锅,见李忱过来了,苏荷强颜欢笑道:“马上就好了。”

    李忱走到灶前,将那柴火捣拾了一下,火便立马变得温顺了。

    “大将军掌万物,唯独不会掌勺。”李忱笑了笑。

    苏荷鼓起嘴,“嫁你之前我就说过,我不会琴棋书画,也不会烧火做饭。”

    李忱起身,从妻子手中接过勺子,“娘子只管提刀纵马,这些琐事,就交由你的夫君来做吧。”

    李忱劳累了一天,苏荷本想拒绝,但看着李忱认真的模样,于是就在一旁认真学了起来,“今日可还顺利?”

    李忱点头,“进士人选有一百八十人。”

    “可有你钟意的?”苏荷又问道。

    李忱再次点头,“此人的文章风格独特,其见地,七娘看了,应该也会喜欢。”

    “我可与读书人说不上话。”苏荷说道。

    李忱抬起头,“我当初在朔方,也是一副书生模样呢。”

    听到这儿,苏荷羞涩的脸红了起来,“我当初可没有…没有什么目的。”

    “哦?”李忱撇了一眼,“那娘子为何脸红。”

    李忱的话,让苏荷不禁想起了当年,父亲苏仪在太守位已经多年,始终不得升迁,中年不得志,于是便想通过联姻的方法来换取仕途,恰逢当时天子的宠臣,陆善之子正在追求于苏荷。

    父亲心中的盘算,苏荷又怎会不知,而李忱出现的刚刚好。

    苏荷虽久在军中,却也知道世家子弟的家风严谨,而李忱的容貌穿着以及谈吐,皆非普通人。

    又身患残疾,苏荷便在那时,动了一丝不该有的心思,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在筑场之上,苏荷会在万人围观当中,单独与李忱对视一眼。

    这也是当时苏荷所回复孝真公主的原因,私心,人皆有之。

    “天下间哪有那么多偶然与巧合。”苏荷看着李忱,满心欢喜的笑道,“能够成功的预谋,一定是上天早就已经安排好的命中注定。”

    李忱抬起眉眼,温柔的回笑,“当然。”

    作者有话说:

    殿试过后,还有一项重要的典礼——传胪

    不过传胪始于宋代,之前写的书中有提到过,就不一一赘述。

    唐朝的选仕制度有三个,门萌入仕,流外入仕,科举入仕,很显然,门萌会占据很大一部分,因为唐朝的科举,每年取士只有二三十人,而且世家子弟占据了七成。

    第249章 风定长安(二十三)

    ——长安城——

    礼部官员拿着一封文书, 在贡院念道,随后又将其张榜公示,“圣人重科举, 凡通过省试参与殿试者, 皆入大内宣政殿,按位次听候揭榜, 届时,圣人将会御临唱名, 谓之传胪大典,此制本朝始,永无更改。”

    “特令, 一甲前三人, 着释褐公服入殿谒见。”

    此消息一出,全城沸腾, 尤其是通过了省试的寒门考生。

    “圣人取消吏部复试,改由殿试入仕,今后再也不用看考官的脸色, 对我等寒门子弟, 乃是天大的好处。”

    “此番揭榜, 竟能在宣政殿进行,圣人还会亲临, ”众人对皇帝重视科举的程度感到震惊, “古往今来,读书人无不向往登科, 可登科后, 也未必就能进入宣政殿, 满堂朱紫, 岂容小小青衫,更何况我等白衣。”

    “临轩唱名,究竟是什么样的?”众人看着公告,纷纷好奇道。

    “听闻如大制命,文武百官皆会齐聚。”

    “能在宣政殿这样的地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喊出名字入殿登第,有此殊荣,怕是比当了相公还要让人兴奋。”所有考生都被这一改制所吸引,纷纷期盼着揭榜日的到来。

    比起以往在宫门前张贴黄榜,显然天子御临,百官陪同,更让他们激动。

    “殿试过后,我等皆为天子门生,圣人如此看中我等,今后定要努力报效国家,为君王分忧。”

    “对,说的在理。”

    在完善科举之制后,天下读书人对于难如登天的科举选仕有了不一样的看法,而对于如此重视低层的天子,加之李忱为雍王时,在中原救济灾民的举动,使他们心中更生敬仰与爱戴。

    在百姓与世家之间,皇帝选择了百姓,而触怒了世家,然而经过历代皇帝对世家的打压,加之长安之乱,陆施叛贼在河东一带的作乱,如今的士族,已经再无法撼动皇权——

    兴元二年暮春,天子于宣政殿举行传胪大典。

    考生们统一穿着襕衫进入大明宫,宫城四周禁军戒备森严,巍峨的宫殿让从未踏入过宫城的士子无不感到震撼。

    宫门之后有三座大桥,无论大小官员,至此皆要下马,故而谓下马桥。

    引导的是内侍省的宦官与礼部的官吏,面对第一榜的进士候选人,深知这些人日后将会是中枢的相公,宦官们一改往日威风,笑眯眯的解释着宫城构造。

    “过了下马桥,便是金吾卫的署衙,左边是左金吾杖院,右边是右金吾杖院,径直向前走,便是大内最大的宫殿——含元殿。”

    考生们瞻仰着壮丽宏伟的含元殿,“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敬畏之心。

    “左右分别是东西朝堂,乃百官候朝之所,有时太子殿下与宰相也会在东西朝堂会见百官,上有翔鸾、栖凤二阁,殿与阁之间以飞廊相接,中间有条道,叫做龙尾道,供文武百官登殿,日后大朝时,诸位也是有机会由此道入含元殿的。”

    宦官的话一出,一百多名考生议论纷纷,他们看着宏伟的含元殿,“我等读书人,当以入此殿为荣。”

    经过含元殿之后,宦官将众人带到宣政门,“从此门进,便是宣政殿。”

    宣政殿虽不是最大殿,然而却是大明宫中真正的权力中心,天子继位,册立储君,宣布政令,以及朝议皆在此殿。

    考生们入殿,按位次排列整齐,殿院周围皆是执杖禁军,左右有日华门与月华门,三省中枢机构以及弘文馆御史台便在两门之外。

    “宣政殿之后是紫宸殿,是内朝正殿,只有京官五品以上以及宰相才有资格被宣召进入此殿,谓之入阁。”

    “不过还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门下省的起居郎与中书省的起居舍人,为御前左、右史,对立于殿中,负责记载天子言行,编入史册。”

    “诸位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便各凭本事。”

    “能入含元算不得什么,”有考生议论道,“能入阁,定然是公卿宰相之列。”

    考生们已齐聚宣政殿院,院内钟鼓二楼忽然敲响,百官穿身着公服踏入大殿,脸色并不好,且对今日的典礼颇有微词。

    “想当初我们中进士,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今时不同往日,圣人惜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怕这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受此殊荣而娇纵。”

    “官场犹如战场,圣人再惜才,也不可能逾越规矩,想踏入这扇门,谈何容易。”

    “规矩?”有老臣摇头道,“刘中丞可是一月三迁,哪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内廷·长安殿——

    宦官急步于宫廊间,一路飞奔至长安殿,于门外叉手道:“启禀圣人,百官与所有考生皆已齐聚宣政殿。”

    寝宫内,李忱盘坐在铜镜前,苏荷则是跪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替她梳着秀发,随后将其盘起,以玉簪固定,用巾子作为内架,包裹住盘发,最后系上幞头,慵懒的人一下就变得精神了许多。

    苏荷伸手拿起尚服局新送来的黄袍,十分娴熟的为李忱穿上。

    李忱挪了挪身子,穿上靴子后站起,苏荷也随着起身,并拿起玉带,环过她的腰肢,细心的为之系上。

    “好了,时辰要到了。”苏荷退开一步,十分欣赏的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便踏出了长安殿,坐上步辇前往宣政殿。

    暮春的气候刚刚好,一缕阳光洒向宫城,落在了宫廊的夹道上,也恰好打在了李忱的脸上。

    今日是崭新的一天,也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是新生,还是跌入深渊,一切都不可得知,但李忱心中只有一个信念。

    即便千难万险,也要拼尽全力去尝试,即便失败,至少也曾抗争过,若连抗争都没有,那么注定永远都无法改变。

    长安殿内,李钰睡眼惺忪的从榻上爬起来,走到正殿,“阿娘。”

    “去叫瑾舟姑母与你寿安姑母,我们一道前往日华门,瞧瞧这传胪大殿,也瞧瞧这些新科进士们。”——

    ——宣政殿——

    李忱踏入大殿,文武百官纷纷跪伏行礼,“陛下万年。”

    李忱坐在御座上挥了挥手,礼部官员旋即将考生们的原卷与誊录一同抬上殿。

    依旧由两位主考官揭卷,崔裕位御座左侧,刘曾儒位于右,礼部官员按照誊录卷的排名,递交原卷至御前。

    咚!——

    随着一声钟响,典礼开始,官员将状元的原卷拿起,交由宦官,再传至崔裕手中,由崔裕与刘曾儒同时展开。

    开卷的同时,也将糊名撕去,露出考生的籍贯与姓名。

    李忱看着第一名原卷上的字迹,眼里露出了欣赏与欢喜,“这状元的字,写的不错,担得起魁首。”

    而后,李忱向殿外念道:“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列于殿陛下的金锤禁军将名次由内向外逐一传出,“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最后由大殿外的禁军高声喊出,“进士一甲第一人,闻喜裴宁。”

    在一众考生羡慕的眼光中,一名白面书生从队列走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朝宣政殿登阶而上。

    苏荷带着内宫中的女眷坐在日华门的阁楼上观望院中的士子。

    “龙飞榜的状元出来了。”李钰站在城楼上说道,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登阶而上的状元,“阿爷选出来的状元,好生漂亮。”

    “闻喜裴宁,模样倒是不错,看着年岁,应是弱冠之年。”崔瑾舟看着裴宁的身影说道。

    但很快就因为地名,而在考生们中引发了议论,“河东闻喜县,那可是河东裴氏啊。”

    “今年的状元,竟仍是士族。”

    状元的籍贯也引来了朝中的热议,“河东闻喜,乃河东裴氏。”于是遂有人将目光撇向了以门萌入仕,出身河东裴氏东眷房的宰相。

    “裴相,圣人头榜的状元,可是闻喜人士。”

    发须全白的宰相听后不为所动,淡然回道:“今年未曾听东眷房有应试弟子者,或许是他房。”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裴氏,是世家子弟,没有了门萌,论学识也不是一些白丁可比的。”一些世家出身的大臣高傲道。

    “进士一甲第二人,奉天赵寅。”

    “进士一甲第三人,谯郡夏侯攸。”

    “这第二人虽不如状元模样俊秀,但也还不错,至于第三人嘛,就差了些。”

    “圣人在为朝廷招贤纳士,我等却在这儿议论起容貌来了。”苏荷与崔瑾舟等人捂着嘴笑道。

    只见李钰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状元裴宁,一直到入殿消失不见,嘴里还在喃喃着,“裴宁。”

    一甲进士及第者三人,同时登殿入谒,裴宁入帐换上绿袍公服,入殿时裴姓宰相还特意认真的打量了她一眼,的确是不知名的生面孔。

    三人穿着公服,手持笏板,按照宦官所教,至御前搢笏跪拜,“臣闻喜裴宁。”

    “奉天赵寅。”

    “谯郡夏侯攸。”

    “叩见陛下,陛下万年。”

    李忱端坐在御座上,招手道:“平身吧,抬起头来说话。”

    三人同时抬头,李忱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裴宁身上,并问道:“你是河东闻喜人?”

    裴宁叉手,“回陛下,学生祖籍闻喜,祖上虽与河东裴氏有所渊源,但并非河东裴氏五房出身,父祖躬耕于济源,只得裴姓而已。”

    “这个裴宁,竟是白丁出身。”群臣惊讶道。

    “朕有一问,不知卿可有解?”李忱拿着裴宁的题卷问道。

    “学生尽力而为。”裴宁谦虚道。

    “子曰大同之道,天下为公,究竟何为大同,何为公?”李忱问道。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世家在唐中后期,依然十分活跃,就单单一个河东裴氏,都出了十七个宰相。

    可以去看,唐朝皇帝的宰相,大多都是世家出身,或者是宗室。

    其实孔子的大同,有点道德绑架,在我看来,那不是真正的大同,而是他作为男性,构想出来的理想社会。

    不喜欢儒家,也不喜欢孔子,他不是真正的平等者,所以也不觉得是什么圣人。

    因为他骨子里有偏见,而且是很大的偏见,尤其是在男女之上。

    可怜的是,男性由女人孕育而出,却极少有真正真正发自于内尊重女性的,尤其是在性上,处处都是优越感。

    在两性之上,作者菌非理性主义者,因为我不认同男女会有真正的共情,所以我也只会站在女性的角度去看问题。

    后续的改革会一笔带过啦,之前有一本书写的比较详细一点,但那都是作者菌所构想的一个新世界,因为在封建社会下,这样的改革是注定不会成功的,主要还是女性是弱势群体,不过社会怎么发展,都永远改变不了体能上的差异。

    所以呢,这只是一个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写出来的构想。

    不管怎么样,希望今后会越来越好吧~

    第250章 风定长安(二十四)

    裴宁抬起头, 而后叉手回道:“大同以天下为公,天下平等是公,人人平等是公, 然此人人, 是指天下,无分阴阳乾坤。”

    从裴宁的口中, 李忱得到了想要且满意的答案,但她的想要与满意, 却并不是因为裴宁的答案,而是裴宁这个人。

    他似乎揣摩出了圣意,知道了天心所想, 也知道天子即将搅动朝中的风云, 开启新政。

    此前从未见过的君臣二人,在对于新政上, 似乎有着同样的默契。

    这让李忱既意外又高兴,意外的是,自己执政刚满一年, 便寻得了自己所期之才。

    但裴宁的答案, 让群臣不满意, 在这些固执的老臣眼里,“阴、阳, 乾、坤, 本就有别,若无所差, 这世间之制与法则岂非要乱套。”

    李忱明白, 裴宁作为新朝新臣, 注定要与旧臣们对抗, 踏入仕途后将会举步维艰。

    李忱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那些老臣的窃窃私语以及不满,“尔等都是北唐最优秀的学子,今朝入朝,希望你们问道于天地时,勿要忘了自己的初心。”

    “谨遵圣谕。”

    紧接着,李忱又询问了其他二人,在问完之后,并没有在宣政殿停留多久便起身离开了。

    天子只负责一甲前三人,剩下的一百多名进士,便由宰相完成唱名。

    在大典结束之后,礼部官员走到殿前,向一众进士说道:“三日后,圣人将在禁苑设鹿鸣宴,拷问你们的才学,并以此授官,皆时会有名贴送至,持贴入宴便是。”

    “喏。”一众进士叉手回道。

    取消吏部复试,改由殿试后,这些及第的进士,便正式登科,只待鹿鸣宴结束,便能出任官职。

    典礼结束后,作为状元的裴宁成为了众人的目光所在。

    他们清楚的明白,自科举开始,历朝历代的状元,只要不犯错,稳重前行,最后都能位列公卿,乃至宰相,尤其是新君继位的第一榜。

    裴宁在众多进士中,因年轻以及出众的长相,显得极为醒目。

    “裴兄,恭喜啊。”

    裴宁对于这些日后同僚的奉承只得一一回应,“同喜,同喜。”

    进士当中,也有人对裴宁得中状元而一脸不喜,其中就包括宰相之子。

    黄榜照常张贴于宫门外,由礼部所发的宴帖也开始向一众进士在京住处分发。

    裴宁中状元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刚出宫门,便有禁军牵来一匹骏马,作为状元的脚力。

    而其他进士只能羡慕的看着,裴宁接过缰绳,道了一声谢,便驾马离去。

    或许他也清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会异常艰难,然而却依旧难以掩饰今日高中的喜悦。

    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得中,光耀门庭,裴宁首先想到的,便是给并不支持自己科举的母亲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然而刚至东市,裴宁就被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吁。”

    马车上下来一女使,她走到裴宁跟前行礼福身,“裴郎君万福。”

    裴宁连忙下马,女使又道:“娘子让您过去说话。”

    车夫驾着马车来到了一处稍微安宁之地,裴宁牵着马一道跟随。

    马车停稳后,车内下来一个刚及笄不久的女子,衣着得体,仪态万方。

    “裴郎。”她向裴宁微微侧身行礼。

    “三娘。”裴宁作揖回礼。

    “恭喜你,高中状元。”女子道贺道,眼里透露着开心。

    “都是圣人开明教化之功。”裴宁回道。

    二人的见面引来了游人的窃窃私语,原因不在于裴宁,而在于女子。

    “那不是正议大夫家的三娘吗?”

    “身侧的郎君是谁,模样好生俊秀。”

    裴宁与行人口中的三娘,正是正议大夫、兵部侍郎魏傅之女魏莹,也是太宗朝那位享誉天下的名谏之后。

    “三娘!”一名年轻公子驾马来到二人跟前,他脸色阴沉,对裴宁也十分敌对。

    正因他的到来,让这条街上的行人纷纷逃窜。

    “三娘,你与我已有婚约,怎能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与旁的男子私相授受。”

    裴宁初到长安,并不认识马背上的人,于是将魏莹护在了身后,“你是何人?”

    魏莹伸出手阻拦裴宁,小声提醒道:“阿宁,他是宰相令狐直的次子,令狐直对仁宗有恩,所以圣人一直厚待令狐家。”

    “令狐家?”裴宁愣住,他忽然想起来应省试之前,自己恰好撞见了一名考生行贿贡院的搜身官吏,那人自称令狐氏,乃相公之子,搜身的官吏也好言劝告裴宁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只会祸及己身。

    令狐灏盯着出头的裴宁看了一会儿,“你是哪家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裴宁挑眉,想上前说什么,却被魏莹再次拦住,裴宁刚中进士,而令狐家在朝的势力,魏莹不希望裴宁被自己牵连,“阿宁,你先回去吧。”

    “婚事是长辈们做的主,但我还没有同意。”魏莹又道,“请你相信我。”

    “三娘…”裴宁有些不放心,但却拗不过魏莹的坚持,他只得提鞭上马。

    “阿宁只有保住了前程,我才有对抗长辈的勇气。”魏莹抬头又道,“别让我失望。”

    裴宁咬了咬牙,“驾。”

    令狐灏盯着裴宁的身影,刚想吩咐什么,就被魏莹开口打断,“令狐公子。”

    令狐灏这才从马背上跳下,献着殷勤道:“家父与令尊已经商议好了吉日,到时候,我会亲自到魏府提亲。”

    魏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给好脸色,“刚刚那位郎君,是我幼时在河内所结交的邻家兄长,希望令狐公子,莫要为难。”

    令狐灏笑眯眯的点头道:“一切都听莹儿妹妹的。”

    然而等魏莹走后,令狐灏转头就派人将裴宁的身世背景调查了一番。

    回到家中,令狐灏更是从自己得中进士的兄长听到了关于裴宁的一些事,包括省试之前。

    “当时落锁的钟声已经响起,我与他一同错过了时辰,当时为了堵住他的嘴,让其一道入内,没有想到他竟中了状元。”

    得知裴宁就是今科状元,且与魏莹关系匪浅后,于是心生歹念,利用令狐家在朝中的势力,与官吏勾结,准备陷害裴宁——

    鹿鸣宴在禁苑举行,李忱特意将李钰带在身侧,一同前往禁苑。

    就在文武百官,以及新科进士,全部齐聚于宴上,准备开宴时,有人忽然当众告发裴宁于贡院礼部试舞弊。

    “状元裴宁,在省试时贿赂搜身官吏,未经搜身而入内应试,有夹带舞弊之嫌。”告发之人,正是当时派发排号阻拦裴宁入内的官员。

    告发一出,群臣沸腾,事情还未查清,那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便纷纷指责裴宁。

    李忱端坐在帐内,身侧还有李钰,为新科进士举行的鹿鸣宴,原本喜庆的气氛一下紧张了起来。

    裴宁家中以耕种为生计,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普通平民,一但入朝,定为朝中世家权贵所不容。

    而今他尚未入朝,便有人开始针对,更何况入朝以后。

    裴宁急忙起身辩解,却被官员们咄咄相逼,“我且问,你应考,究竟有无搜身?”

    裴宁面色难堪,因为就在刚刚进入禁苑之前,令狐灏竟派人拿自己的母亲当做要挟。

    令狐灏想将贿赂搜身官吏之罪,推到裴宁身上,从而中止他的仕途。

    裴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李忱看着这僵持的局面,便明白了,这其实是新旧两党之争,

    就在争吵之时,李忱看了一眼女儿,聪慧的李钰,一眼便看懂了父亲所思,于是起身说道:“裴状元是通过了殿试,由阿爷钦定的状元,若是省试夹带,那么为何还能通过殿试,并取得廷魁?”

    李钰的话有两重含义,群臣吃惊不已,作为天子亲自点名的状元,裴宁若真的夹带舞弊,那么则说明是天子识人不明。

    告发的官吏听后,吓得瘫在了地上,不敢动弹,李忱招来宦官。

    “陛下有旨,要问话新科状元,以辩才学真假。”宦官上前道,

    裴宁便被带到了禁苑的望春楼上,陪同皇帝的,仍是刚刚替裴宁化解危机的小公主。

    “学生裴宁,叩谢天恩。”裴宁跪伏道。

    李忱看着裴宁,问道女儿,“钰儿,你觉得他们所说状元郎舞弊一事,究竟真假?”

    “科考舞弊是大罪,不但要革除功名,且今后再也无法参考,裴状元乃白丁出身,唯有科举一条路可走,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冒这样的风险,断送自己一生吧。”李钰认真的表达着自己的看法。

    “裴卿,听见了吗?”李忱看着裴宁说道,“朕相信朕的女儿。”

    裴宁叩首,“谢圣人,谢公主。”

    皇帝借着这场明争暗斗,为李钰做铺垫,聪明的裴宁又怎会不知。

    李忱挥了挥手,李钰朝父亲福身后便知趣的离开了望春楼。

    “起来吧。”

    “谢圣人。”

    “廷上你不肯为自己辩解,必然有因,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忱道。

    “学生的确没有被搜身。”裴宁叉手回道,而后俯下身跪伏,“学生由乡贡应礼部试,在进入贡院之前,恰好看见了令狐相公的长子在行贿贡院的官吏。”

    “他们以令狐家的权势威胁。”裴宁又道,“鹿鸣宴上官吏栽赃,学生之所以不敢辩解,是因为令狐相公的次子派人前往河内,以学生的母亲相要挟。”

    “是这样吗?”李忱问道,“传胪大典上,你明明有入谒面君的机会,却明知行贿而不检举,难道真的只是因为畏惧令狐家?”

    裴宁心中一震,便坦诚的说出了原因。

    李忱神情凝重,满眼的不信任,“一个寒窗苦读了十几年的书生,竟然连省试开考的时辰都能忘?”

    裴宁重重跪下,叩首道:“请恕学生,欺君之罪。”

    作者有话说:

    裴宁见过李忱啦,不过李忱不知道裴宁哈。

    因为在当皇帝前,雍王就已经很出名了。

    第251章 风定长安(二十五)

    “朕可以帮你化解这危机, 令狐家,朕也会处置,但你要告诉朕一个理由, 一个让你不惜犯欺君之罪也要入朝的理由。”

    裴宁抬起头, “理由吗?”

    童年的苦难瞬间浮现于眼前,他不愿回忆, 却又一生都无法忘记。

    ————————————

    十几年前

    天圣十二年,边疆战事不休, 朝廷四处征兵,一场饥荒席卷中原。

    时逢张国忠专权,谎报南诏军情, 天子下诏, 募两京及河南北之兵以击南诏。

    云南多瘴疠,士卒未至却死者十之八九, 遂莫肯应募。

    张国忠怒之,遂遣御史分道捕人,用枷锁捆绑, 连夜送往军所。

    各道百姓怨声载道, 父母妻子相送, 哭声振野。

    朝廷征走了壮丁,但是税收依旧, 劳动力的缺失, 加之干旱与洪水接踵而至,使得饥荒更加严重, 中原的大地上, 遍布乞讨的灾民, 尸横遍野。

    这场灾难, 也对于日后帝国的动乱,埋下了极深的隐患。

    诗人游至中原,看到这番景象潸然泪下,于是便留下了一手诗歌。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首歌谣响彻了整个北唐,比天灾更为恐怖的,乃是朝廷无度的征召,让本机处在饥荒中的灾民,雪上加霜。

    然而处在长安的天子,对这一切都不知晓,置身虚假繁华之中,对于百姓,漠不关心。

    ——河内郡——

    “阿娘,阿娘!”年幼的孩童,守着榻上已经饿晕的母亲,她端来一碗充饥的浑水,却不见母亲醒来,只能无助的哭喊着。

    在这短短几年中,祖父与父亲相继被朝廷抓走,从此再也没有音讯。

    靠着母亲耕种,供她读书,勉强过活,然而因为朝廷的战败,导致税收越来越重,加上旱灾与水灾,田地颗粒无收。

    “娘,娘!”

    “小宁,快,乡道上有人施粮。”一名差不多年岁,骨瘦如柴的男童闯进了她的家中。

    饿得走不动道的孩童喝下一大口水,便向乡道快步走去。

    只见施舍粮食的棚子前,挤满了灾民,瘦小的孩童根本无法挤入。

    好在棚内的人看到了她,施舍粮食的是几个年轻娘子,旁边有武士护卫,以防止百姓争抢,看着孩童破洞的草鞋上还流着血,年轻娘子怜悯的拿起一袋粮食走上前,“小郎君。”

    孩童大哭,“姐姐,我阿娘快饿死了。”

    年轻娘子递上一袋粮食,并将一个水囊给了她,还用自己的手帕包裹住了她的小脚,温柔的说道:“这里面是牛乳。”

    孩童跪地谢恩,年轻娘子赶忙将其扶起,并连声哀叹,她从繁华的长安而来,亲眼目睹繁了中原的惨状,官道上的每一步,都令人发指。

    孩童接过粮食,并指着粮食问道:“姐姐的粮食…”

    “这不是我的功德。”年轻娘子解释道,“我是雍王府的女使,这粮,是十三大王救济天下的。”——

    裴宁再次叩首,这个名字成为了他心中的烙印,铭刻了一生,“裴宁见过饥荒,遇过善人,也曾游学于洛阳,亲眼目睹了洛阳被叛军攻陷之后的惨状,同样,也在天津桥看见了被俘的王。”

    “天津桥上人来人往,王不会在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不知道那少年便是王曾经救下的万千百姓中的一个,而那些人也不会明白,王为何会因为一个妇人而将自己置身险境。”裴宁继续说道,“但那少年却很是明白。”

    “您对天下的善行,您用性命,换得的不是妻子,而是天下百姓。”

    “世间清醒者,不过一二,以权谋以私利,不顾百姓死活,比比皆是。”

    “那是裴宁第一次见到您,裴宁自责于无力,哀痛于这世间的不公。”

    听到裴宁的叙述,李忱沉默了很久,中原的那场饥荒,让关东的叛军长驱直入,直逼长安。

    所有的灾难,几乎都在李忱的眼前发生,而裴宁只是她所救助中原万千百姓中的一个。

    但李忱对于裴宁而言,却是有着救命之恩,永远无法忘却的人。

    “脱下这身袍服,我与常人无异,我救的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恰好是将军罢了。”李忱说道,“但不管她的能力如何,我的选择依然不会改变,我也有我的目的。”

    “学生明白。”裴宁回道。

    李忱长叹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将裴宁扶起,“你将来的处境,会比今日更加艰难,亦有可能,千夫所指。”

    “为圣人千秋计,学生甘愿往之。”裴宁弓腰叉手。

    一番交流之后,裴宁成功获得了李忱的信任,并点名让裴宁成为公主的教授。

    “哦,对了。”刚走两步,李忱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你与兵部侍郎魏傅,魏家是何关系?”

    裴宁愣了一下,而后弓腰回道:“长安之乱,学生与母亲迁居江南,魏夫人带着女儿在江南短居过,学生与之相熟。”

    “早在鹿鸣宴之前,魏侍郎就曾找过朕。”李忱道,“是关于你的事。”

    裴宁抬起头,一脸诧异。

    回到鹿鸣宴上,李忱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她偏心于裴宁,同时也不想让一把年纪的令狐直因为自己的儿子而当众蒙羞,毕竟令狐直曾鼎力支持仁宗的遗诏,扶持自己登基。

    “状元郎之才,由朕亲试,众卿若有不满,尽可亲自试上一试。”李忱落座说道。

    皇帝都已经开口证实,这些臣子哪还敢再试,这场闹剧就此平息。

    至于受贿的官吏,在鹿鸣宴结束后受到了相应的惩罚。

    宴上,天子又出题,试了一众进士,裴宁的才思敏捷,让群臣折服,李忱遂当众授官。

    “裴卿之才,可大用,朕身侧还缺个左史,即日起,由裴宁担任起居郎。”

    “臣裴宁,领旨谢恩。”——

    至于对令狐家的惩处,李忱也没有直接下诏,而是将令狐直单独召入宫中敲打了一番。

    ——紫宸殿——

    “令狐直啊,朕是念在你对仁宗对朕都有扶持之恩,所以才将你提拔为宰相。”李忱看着令狐直说道,“御史台曾有言官弹劾你身为宰相,却没有作为,与道宗皇帝身侧的程希烈一般唯唯诺诺,朕是看在你在东宫时对仁宗忠心的份上,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科考舞弊一案,究竟是谁所为,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李忱又道,“朕没有当众拆穿,是念在你对朝廷的劳苦功高上。”

    令狐直老泪纵横,举起袖子擦拭,旋即叩首道:“鄙臣有愧圣人天恩。”

    “此事朕虽压了下去,但官吏遭到了惩处,群臣必然起疑。”李忱看着令狐直提醒道。

    为官多年的令狐直自然明白,于是将腰间的金鱼袋取下,“臣愿辞去宰相之职,致仕还家,请圣人饶恕小儿一命。”

    李忱叹了一口气,“裴宁是有功名在身的进士,栽赃陷乃害是重罪,念你侍四朝的份上,朕不追究死罪。”

    令狐直听后,连连叩首,“谢主隆恩。”

    元兴二年春,宰相令狐直长子因贿赂官员而被革除功名,其次子令狐灏因栽赃之罪,被剥夺国子监生徒的身份,未久,令狐直也因此罢相,但仍留任中枢——

    ——永兴坊·兵部侍郎魏傅宅——

    令狐直被罢相,两个儿子被除去功名,这也就意味着断送了仕途,然而因为早先有约定,兵部侍郎魏傅不愿食言。

    “你答应过阿爷的,只要阿爷向圣人提醒有人会在鹿鸣宴上栽赃裴宁,你就同意与令狐家的这门婚约。”魏傅看着女儿说道,“魏家已经落寞了,而令狐家几代人为相,本是魏家高攀,如今令狐家失势,我们魏家绝不能做忘恩负义之辈。”

    作为名臣的后人,魏傅将信义看得极为重要,“阿爷自知委屈了你,所以在嫁妆上,阿爷会另外筹备。”

    “不必了。”魏莹回道,“答应阿爷的事,女儿不会食言。”

    眼下形势,魏傅自然明白裴宁的前程乃是一片光明,反观令狐家,身负罪名,后世再无法踏入仕途,只会走下坡路,奈何两家早已有婚约,魏傅也是无可奈何。

    “阿郎,小娘子,有客来访。”门仆入内通禀。

    “什么人?”魏傅问道。

    “起居郎,裴宁。”门仆回道。

    魏傅看了一眼女儿,叹道,“你代为父去吧,说清楚些,对你和他都好。”

    魏莹踏出内院,来到了候客的中堂,裴宁站在堂内,看着墙上的字画入迷。

    “裴郎。”

    听到脚步声与呼唤,裴宁转身,情绪很是激动,“阿莹,圣人都跟我说了。”

    面对裴宁的靠近,魏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我已经与令狐家的二郎有了婚约。”

    魏莹的话如晴天霹雳,裴宁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过的,你还没有答应,令狐灏已被国子监除名,他是有罪在身之人,魏伯父怎能…”

    “是我自己答应的。”魏莹道,“裴公子,请你走吧。”

    “你有难处,可以与我说的,我们一起解决。”裴宁不肯放手,依旧说道。

    魏莹只是摇了摇头,“不要忘了你的抱负,你的生命当中,不止有儿女情长。”

    作者有话说:

    所以说,有些东西讲究因果,李忱当初种下的善因,最终结出了善果。

    其实粮食是苏荷舅舅曾万福的,在李忱的帮助下,曾成为了长安首富(也是最大的米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其实如果李淑没有死,她可以跟李忱成为,李忱跟裴宁这样的君臣。

    这也就是李忱为什么倾尽全力去扶持李淑,因为新政,不一定要在君位上,也不能只靠君主,因为皇权是受制约的,明清以前,都不是一言堂。(所以思想还没被禁锢,出现了许多思想家,可以去看看清朝,几乎没什么思想家了。)

    第252章 风定长安(二十六)

    “圣人, 最近起居郎似乎遇到了难处。”察事厅将长安城各地线报上呈,裴宁是皇帝点名着重观察之人。

    “何事?”李忱一边翻阅着历朝历代旧制书本,一边问道。

    “起居郎似乎与上柱国魏傅家的三娘关系匪浅, 但是魏三娘与令狐相公的次子已经定下了婚约。”宦官回道, “为此,起居郎回到租住的旅舍一直闷闷不乐, 并开始酗酒。”

    “原来是为情所困。”李忱摇头道。

    “多大个人了,还要这点事情而借酒消愁。”苏荷踏入殿内, “他如今可是高中的状元,又不是乡野村夫无力与官僚抗衡,酗酒能解决什么。”

    苏荷是直性子, 所以看不上裴宁的做法, 李忱便道:“她有她的难处,毕竟魏家, 乃是公卿之后,想娶人家的女儿,光靠登第是无用的。”

    “令狐家的次子, 不是那个栽赃陷害的幕后主使吗?”苏荷问道。

    李忱点头, “是, 他被褫夺了国子监的生徒身份,再也无法参加科举。”

    “陛下也说了, 魏家是名门之后, 为何还要将女儿嫁给一个断送了前程,品性不端之人呢?”苏荷很是不理解。

    “我想这婚约, 应是早先许下的。”李忱说道, 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这是世间所有女子的悲哀。”

    “世家女子, 多为巩固家族,联姻之用。”李忱又道。

    “陛下就不能帮帮他么?”苏荷看着李忱道,“昨夜陛下还说得了贤臣,陛下若能给恩典,我想他日后办事,应当会更加勤勉。”

    “恩典…”李忱看着窗外浮动的帘帐,“这私人之事,吾又怎好插手。”

    因行贿与栽赃之事,李忱轻判了令狐家,使令狐直感恩戴德,若是插手两家的婚事,那么自己借科举一事对令狐家的恩便就此抵消。

    李忱之所以让令狐直留任中枢,便是想要他死心塌地的为自己办事。

    为了臣子的私事,而舍弃一颗在朝拥有声望与人脉的棋子,这是李忱所不愿的。

    “裴宁登科后,魏傅便入朝提醒朕,有人会在鹿鸣宴栽赃陷害裴宁,想来这应该是魏三娘的意思,以答应婚事为条件,来保全心上人。”李忱猜想道,“这样的女子,怪不得裴宁会如此伤心。”

    “罢了。”李忱挥袖道,“来人,宣起居郎裴宁。”

    “喏。”

    “陛下才是那个容易心软的人。”苏荷看着李忱说道,“见不得女子受苦受难。”

    李忱闭上眼睛,“我们受的苦,够多了。”

    “若是无人迈出这一步,后世之人将永远处在深渊之中。”——

    ——长安城——

    出身贫寒的裴宁一直租住在万年县城南一座里坊的旅舍当中。

    裴宁高中后,店家欣喜万分,向裴宁讨厌了一幅字,抵了住宿的钱。

    只要旅舍打着出过状元的招牌,便能够吸引更多各地由乡贡送入京城的举人,生意也将红火起来。

    出宫的宦官一阵打听才来到旅舍,内侍省的袍服很是显眼,对于大内来的“贵人”店家表现得十分殷勤。

    “起居郎何在?”

    “回中贵人,起居郎在楼上。”店家弓着腰说道。

    宦官便登上楼梯前往通传,这家旅舍在远离皇城之地,生意并不景气,店内的陈设还有些老旧。

    宦官推开门,便闻到一股酒味儿,“起居郎大好前程,怎住在这种地方。”

    裴宁见到内侍省的宦官,很是差异,皇帝虽在鹿鸣宴授予了官职,但是吏部那边并没有那么快上任,裴宁也只领了公服。

    “中贵人?”裴宁身上的醉意已散得差不多了,他起身叉手道,“失态了。”

    “圣人宣召,请吧。”宦官道。

    “我换身衣裳,这就入宫。”裴宁回道——

    通传之后,宦官回到了大内,并向李忱叙述了裴宁的状况。

    “长安的房价,怕是裴宁给陛下当十年差,都买不上一座宅子。”苏荷听后,从旁调侃道,“更何况还想娶妻。”

    “自己都居无定所,如何周全妻子呢。”苏荷又道。

    李忱低头思索了一番,她知道妻子是在提醒自己,既然要启用裴宁去对抗旧制,那么首先想到的,便是保证他的安危。

    “让裴宁住到文喜那个坊去,以便调禁军护卫。”李忱抬头说道。

    二人正聊着,裴宁便已入了宫,宦官来通报,苏荷识趣的退出了大殿。

    裴宁踏入殿内,沐浴更衣之后,身上已经没有了酒味儿,他上前跪伏,“臣裴宁,叩见圣人,圣人万年。”

    李忱盘坐在榻上,向裴宁招了招,“来,让朕看看你这状元之才棋力如何。”

    裴宁起身上前,陪着李忱对弈了起来,面对皇帝,裴宁表现得十分小心谨慎。

    李忱意不在对弈,于是问道:“最近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宁注视着棋盘,执子犹豫了许久,随后他将棋子放回,起身跪下,“臣有一请,恳请圣人恩准。”

    “何事?”李忱顺着裴宁的话问道。

    “臣思慕兵部侍郎魏傅之女已久,请圣人成全。”裴宁重重叩首,他自知此事本不应该找皇帝,但是想到令狐灏的品性,他便难以忍受。

    “这儿女之事,乃你们私家之事。”李忱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处不通,还有他处。”

    经过李忱提点后,裴宁豁然开朗,于是再次叩首,“谢圣人提点。”

    “既然入宫来了,就去门下省报个道吧,见见你的同僚们,日后好相处。”李忱又道。

    “喏。”

    令狐直罢相后,依旧留在中枢要构,担任门下侍郎。

    通过日华门,裴宁来到了门下省,并找到了在门下省审驳公文的令狐直。

    “相公,起居郎裴宁求见。”堂吏通禀道。

    令狐直有些吃惊,但还是见了裴宁。

    “下官裴宁,见过令狐侍郎。”裴宁入内叉手道。

    令狐直深知皇帝对裴宁的看中,于是和蔼道:“起居郎不必多礼。”

    “犬子之事,是令狐家管教不严之过。”令狐直又道。

    “下官明白,此事与相公您无关。”裴宁道,“下官入宫面圣,特来见相公,是有事相求。”

    狡猾的令狐直,一下便猜到了裴宁因何而来,而裴宁又提到了面圣,显然是在告诉令狐直,自己来见他,是皇帝的意思。

    “你说吧。”令狐直道。

    “是关于令郎与兵部侍郎魏傅之女的婚事。”说罢,裴宁便在令狐直跟前跪了下来,“下官与莹娘两情相悦,恳请相公成全。”

    与魏家的婚事,令狐直也正在发愁,主要原因还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做出了那样败坏门风的事,令狐家又哪还有颜面娶出身名门的新妇过门。

    如今作为日后即将成为朝廷新贵的裴宁来求,令狐直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一来可以化解他与裴宁之间因为儿子产生的仇怨,二来也能够向皇帝表明自己忠君的立场,与魏家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正因为李忱对令狐直的了解,所以她才让裴宁直接找到令狐直求情。

    由过错一方的令狐家,亲自提出终止婚事,魏家不但退了这门不好的姻缘,也保全了名声——

    退婚对于魏家自是皆大欢喜,但是对于令狐灏而言,却是不能接受的。

    当初蒸蒸日上的令狐家本看不上已落寞的魏家,还是令狐灏软磨硬泡,最终求父亲结下了这门姻缘。

    “为什么?”气不过的令狐灏找到父亲质问,“魏莹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凭何阿爷说退婚就退婚。”

    令狐直一脸阴沉,恨不得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吾已经被你害得罢了相,你兄长也失去了功名,再也无缘仕途,做出那样不光彩的事,未被降罪惩处,已是天恩浩荡,你怎有脸面再去求娶魏家的女儿。”

    “脸面,脸面,什么都是脸面!”令狐灏一脸厌恶的说道,“在你们眼里,从来都是颜面最重。”

    “放肆!”令狐直怒斥,旋即招来仆从将次子关进了祠堂,“好好反省。”

    魏家与令狐家的婚事解除后,裴宁便上门提亲,但由于裴宁的家境贫寒,就连在京的居所都没有,魏父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吃苦,便很是犹豫。

    直到天子在皇城脚下赐了一座并不算大的宅子,加上魏莹的坚持,最终答应了这门婚事。

    裴宁之事终于告一段落,解决了儿女私事,心无旁骛的裴宁开始上任。

    李忱也决定正式开启新政,朝中旧党势力依旧很大,所以李忱并没有操之过急。

    而是一点一点试探,从细微之处着手,乃至渗入。

    裴宁对李忱自是忠心耿耿,而令狐直因为儿子之事,也对君命唯命是听,凡是诏令,由门下省审核复议,除了中书行书不当外,令狐直从未行过封驳之权,也就是从未反对过皇帝的政令。

    令狐家几代人为相,积累起的声望与人脉,在朝中影响极大。

    科举舞弊之案,对于想要改制的李忱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元兴二年夏,皇帝宣布政令,由户部拨款,命天下各道增修学馆。

    此令朝中没有异议,直到学馆修成,皇帝的一道新圣旨,让朝堂炸开了锅。

    “自古以来,女子受学,多在家中,由父母招请教授先生,而由朝廷建立的学馆,乃是出生徒之所,科举取仕有二,一为乡贡,二为生徒,成为生徒便有入省试的资格,如此一来,岂不是说明女子也能参与科举,从而入仕。”

    “荒唐,荒唐!”

    作者有话说:

    第253章 风定长安(二十七)

    “圣人兴办教育, 修建学馆,乃是为民为国之幸事,自古以来, 未有女子入学堂者, 孔圣人三千弟子,也未曾有女子。”

    李忱冷着一张脸, 质问道:“难道朕的子民,只有男子吗?”

    “圣人是君父, 天下百姓都是圣人的子民,然而历代君王,从未更改过这受学之制, 圣人今日突然下诏更改, 而未与臣等商议,是否过于草率?”

    李忱倚在御座上, 看着满堂朱紫,“你也知道,那是历代君王, 那么, 你又是哪一朝, 哪一代的臣子呢?”

    “如果你想追寻先皇,以及先皇之旧制, 朕不阻拦。”李忱又道, “今日你便可递交辞呈,朕绝不挽留。”

    老臣们振振有词的反驳着李忱, 然而一但涉及到己身利益时, 便纷纷退缩。

    但仍有一些不怕死的书生, 他们熟读儒家经典, 作为得利者,又怎愿让步。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是以《礼》贵男女之际,《诗》者《关雎》之义。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这些话术,出自女诫,由女子所编,李忱自然看过,如今从男子口中说出,变得更加理所当然,李忱只觉得刺耳。

    这还只是新政的初步试探,却不曾想这群得利者的防备之心竟如此之强。

    新的思想,与自由的气息,似乎绝不能够在这里出现。

    一但更改制度,世间原有的秩序便将被打破,那些由既得利益者所定的规则也会被颠覆,利益便将受损。

    所以他们反对,而他们反对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所定的教条被颠覆后,便失去了主导。

    人性的贪婪,使得到利益的人,永远不会止步于眼前之利,他们不断的索取,想要得更多,又怎会做出让步呢。

    当第一个儒生不畏惧生死而站出来反驳与理论时,那些年轻的儒生也都站了出来。

    他们抱成一团,用所学的儒家经典来争论,用所谓的道义来保全自己的利益。

    李忱坐在御座上,就连作为帝国的实际掌权人,她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窒息。

    可这样的压迫已经持续了上千年,李忱用了三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现在,乃至以后,数百年上千年,恐怕都不会再出现,有如此地位,且想要为女性开辟一片天地的人了。

    李忱深知,如果她无法坚持下去,那么处在这片天空下的女子,将永远无法看到朝阳。

    她们活在,并遵守着男子定下的教条之中,只能够认同,且不允许出现任何反声。

    久而久之,这种不公平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面对群臣的言论,皇帝的脸色很是难堪,而令狐直与刘曾儒两位在朝中有地位的皇权派臣子,在此时也不敢发声了。

    一是争论不过,二是他们从心底也不赞成皇帝的做法,只不过碍于皇帝对他们的恩宠,便不敢说出自己的立场罢了。

    裴宁身为左史,位御座左侧,他看着被众臣抨击得快要气昏头的皇帝,深知新政的试探有些操之过急,毕竟皇帝刚刚登基没有多久,除了令狐直与刘曾儒以外,在朝的文官中,并没有多少心腹与亲信。

    而武将大多性情耿直,根本无法与文官争辩这些事情,况且在这种情况下,武将作为男子,大多都是赞成文官言论的。

    “圣人,此事不宜过急。”裴宁提醒道。

    最后的结果便是不了了之,中书不愿起草,皇帝的诏书无法施行,这场朝议最终不欢而散。

    裴宁拿着记录言行的册子跟在李忱身后,李忱走得很急切,一路上都在骂喊。

    “匹夫,老匹夫!”

    宦官与宫人们都害怕极了,因为这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也是第一次见到皇帝骂粗口。

    在这些近侍眼里,皇帝遇到事请,向来都是处变不惊的。

    裴宁知道皇帝的怒火所在,所以他紧跟上前,“圣人想要天下女子入学,其实不必公然下诏。”

    “圣人下诏要经三省,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尚书执行,这些读书人知道后,自然就会跳出来反对。”

    李忱止步,回头看了一眼裴宁,裴宁亦止步,叉手道:“圣人可以跳过朝臣,宣召上都进奏院,以手谕的形式传达各道。”

    “地方官小,不敢违抗君命。”裴宁又道,“若圣人能够施以小恩,那些人办事就会更加勤勉。”

    地方任职者,无不拼命向朝廷靠拢,对面皇帝亲自下达的旨意,又怎敢违抗。

    “朝官之所以敢如此违抗,是因能够抱团抵御风险,但是地方官却不能。”裴宁又道,“所以他们没有违抗君命的能力与勇气。”

    听到裴宁的话,李忱很是高兴,“朕今日在朝议上提起,本意只是想试探他们,却没有想到…”

    李忱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个过程,远比想象的还要艰难。”

    “其实圣人…”裴宁微微抬头,“非常之期,非常手段,只是名声上…”

    “朕不在意名声。”李忱说道。

    听到皇帝肯定的回答,裴宁遂道:“武皇用酷吏以摄群臣,自此稳坐江山,圣人改制,未尝不可效仿。”

    “昔日武皇设控鹤府,以圈养男宠之名,掌监察事。”裴宁又道,“英宗设察事厅,别于御史台,直隶君王,监察朝野,仁宗朝时,察事厅由孝真长公主所掌,不但未曾停止,还对其扩编,内部制度也逐渐完善,使之成为刺探与侦查的机构。”

    “不过,仁宗废黜了诏狱,获罪官吏皆送往了三司,察事厅的威慑便也降了不少。”裴宁继续说道,“仁宗不愿用酷刑,乃是天下刚定,又无改制受阻之烦忧,圣人从仁宗手中接过社稷,北退回鹘,如今开启新政,当要用强劲的手段。”

    不到万不得已,李忱并不想走到任用酷吏这一步上,但今天的局面,让她彻底清醒。

    李忱看了一眼裴宁,心中蒙生了一个想法,可突然想起了裴宁刚刚定下婚约。

    她需要一个足够信任的人,作为自己开启新政的利刃,但作为酷吏,需要没有任何牵挂,也不会有感情缠身。

    裴宁看出来了皇帝的想法,于是叉手道:“这世上有很多眼里只有利益的人,他们都可以作为圣人手中的刀。”

    李忱背起双手继续提步向前,“你说的对,这世上有许多人,都能成为利刃。”——

    元兴二年四月,因为群臣的劝阻,皇帝被迫收回诏命,然而却在事后密召诸道藩镇上都进奏院进奏官。

    通过进奏院传达手谕,命诸道官员,发布公告,允女子入学。

    此政令初至地方时,官员皆惊,然天子手谕,不敢不从。

    但很快,皇帝通过进奏院宣布政令,这一不符规矩之举,便被文武百官获知了。

    ——紫宸殿——

    百官团结一致,入宫讨要说法,然而刚抵达紫宸殿,便被殿外一名宦官所惊。

    “前观军容使周世良?”群臣满眼震惊道。

    因为他们看到了英宗朝的老臣——周世良。

    他们惊恐的看着周世良,与林辅国以及于朝恩一样,周世良是英宗朝的权宦。

    英宗诛杀平乱的功臣,使得武将割据,便是周世良在旁挑唆。

    至仁宗朝时,由于林辅国的排挤,周世良便离开了大内,前往皇陵为英宗守陵。

    而今作为一代奸宦的周世良重新出现众人眼前,让这群老臣们恐慌不已。

    “诸位相公,在下现在是内侍监周世良。”周世良站在阶梯上,一脸不屑的俯视着众人,“兼,察事厅察事。”

    众臣闻言更加惊慌,他们错愕的看着重新紫袍加身的大宦官。

    “圣人难道要效仿英宗吗?”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除去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孝真长公主,如今又来一个玩弄权术的帝王。

    那素来有仁德之名,受道宗皇帝所宠爱的十三皇子,在登位之后,一改从前。

    “紫宸殿乃内阁,没有陛下的诏命,任何人不得擅闯,尔等身为人臣,聚众闹事,难道是想逼宫吗?”周世良指着群臣质问道。

    “我等是来询问上都进奏院之事。”有大臣回道,“圣人为何越过三省,越过百官,密召进奏官,这不符合国朝的规矩。”

    “规矩?”周世良冷笑一声,“圣天子就是规矩。”

    “汝为臣子,违抗君命,难道就是规矩了?”周世良又道。

    “我等身为人臣,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君王有过失,自当规劝,而非愚忠。”

    “好一句冠冕堂皇的愚忠啊。”周世良耻笑道,他抬了抬手,便有一众禁军从城楼上站起。

    “紫宸殿只见宰相,聚众擅闯者,视为谋逆。”周世良呵道,“现在你们有半刻钟的时辰离去,否则,休怪刀剑不长眼。”

    “圣人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祖宗降下惩罚吗?”气不过的老臣继续争论道。

    周世良素来不喜欢这些虚伪的文臣武将,于是冷冷道:“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即便没有了你们,朝廷依然可以运作,地方官想入京者,青衫想换朱紫者,比比皆是。”

    于是群臣开始小声议论,很快,他们便因恐惧而纷纷退去。

    只有几个年迈的宰相入内参奏,但他们哪里又劝得动李忱,也争论不过正直盛年的李忱。

    此事虽然成功过去,但是群臣心中的防备却更甚,对于日后的改制,也更加困难了。

    百官的上疏中也总有一些让李忱看了便将之怒扔的。

    元兴二年四月下旬,随着女子入学继续在地方推广,朝臣的阻碍声,也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说:

    其实,原本的剧情是,裴宁与魏莹的故事是悲剧。

    以下我将原剧情写出来哈,裴宁刚入仕,是没有办法与宰相抗衡的,也无法感动这门由长辈做主的封建婚姻,所以魏会嫁入令狐家(魏莹自己肯定不愿,所以将会是悲剧收场,对,就是自缢)

    (魏莹作为女性,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而魏莹的死,会让裴宁彻底清醒,从而坚持辅佐皇帝踏上改革这条路,并且会变得疯狂。)

    但是我觉得原剧情,好像太虐了,因为文要结束了嘛。

    不过我还是要打个预防针,裴宁与魏莹是be(结婚了也是be,因为我说过有些东西存在因果关系,魏莹身上的是死劫)

    其实我没写的这个结局,才是真实的,因为现实是,裴宁不会遇到这种皇帝,皇帝也不会管一个刚中进士的小人物的私事。

    不过,裴宁遇到了李忱,想要改革的李忱两口子是最见不得这种不公的,尤其是李忱。(主要是她生活在皇家,皇室的重男轻女,她是从小看到大的,她很厌恶这种,也很讨厌自己身上的虚假身份,可是又不得不借助这层身份。)

    她想开启新政,改变制度的想法,是从她发现了太子长子李淑的真实身份开始。所以才一直致力于辅佐李淑。因为她明白,只有扶一个女性上去,才有可能实现这些。

    裴宁单独拿出来,其实可以做主角了,她的路也很坎坷,魏莹也算是她的光了。

    第254章 风定长安(二十八)

    元兴二年, 五月,端午。

    朝中为女子入学之事争论不休,为缓和矛盾, 遂于麟德殿内举行端午宴。

    皇后苏荷又提出要在殿前带着内廷的娘子军们比试击鞠。

    苏荷从朔方回到长安, 虽位居中宫,但六宫之事都是崔太后在打理。

    而苏荷在内廷, 却不像其他历代皇后以及内命妇那般恪守规矩,而是常在太液池教习宫人们马术、剑术、拳术。

    作为收复长安的镇北王, 苏荷在这些曾经饱受叛军残害的宫人以及宦官跟前,有着崇高的地位。

    李钰也在苏荷的熏陶与培养之下,文武并重。

    麟德殿是大明宫最大的宴殿, 能容纳数千人之多, 能入此殿者,无不是朝廷要臣, 所以官员们皆以入此殿为荣。

    然而今年在麟德殿举行的端午宴,李忱还特意下令,命百官携带妻眷一同入内。

    自麟德殿建成以来, 历代皇帝, 都只在此殿宴请要臣, 肃宗朝时,就曾宴请过三千神策军。

    皇帝的诏令令人费解, 还有朝臣将此事与前不久女子入学勾连在一起, 纷纷警醒。

    “麟德殿乃正殿,非寻常宴会之所, 我等为朝廷效命多年, 方有此资格入殿, 在京官员, 无不以入此殿为荣,而今圣人突然诏令,让我们携女眷入殿,用意何在呢?”

    “此前有圣人密诏上都进奏院,让天下女子进入学馆成为生徒,现在又麟德殿之事,实在让不由得多想。”

    皇帝虽然下了旨,可有些官员却仍遵循旧制,未肯带家眷入宫,他们聚集在一起议论。

    尚未娶妻的裴宁也是独自一人,一身绿袍在朱紫当中很是显眼。

    “今日麟德殿是端午宴,圣人只不过是想缓和朝廷紧张的气氛,而举行的一场家宴罢了。”裴宁从旁说道。

    裴宁作为新人刚任职不久,加上官职小,在朝堂上说不上话,因此群臣并不知道,他是站在皇帝身侧的改革派。

    “怎么看都不像是家宴。”有大臣反驳道。

    “那又如何?”裴宁官虽小,面对这些朱紫却是不卑不亢,“圣人的意思,是让诸位公卿携带家眷,父母妻儿,皆为家眷,都是诸位至亲至爱之人。”

    “在所谓的规矩前,难道连至亲都可以舍弃吗?”裴宁质问道。

    “祖宗之法不可废,况且遵守祖制,并非就是要舍弃至亲。”身穿绯袍的左谏议大夫崔玄明与裴宁对峙道。

    裴宁看着这些虚伪的仁人君子,他们不愿打破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甚至是在至亲身上,也不肯让步。

    “阿爷,皇宫好大呀。”

    但并非所有官员都是如此固执,面对皇帝的恩赏,他们欣然接受,并且带着从未踏入过宫城的家眷,来到了这座,普通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权力中心。

    官员抱着自己的女儿踏入殿院,见到同僚后才放下。

    五六岁的女孩儿很是懂礼貌的向一众叔伯行礼,“诸位伯父好,端午安康。”

    当看到有官员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入殿时,那些迂腐守旧之人,却又面面相觑。

    因为官员的女眷们在内宅,常会聚在一起,所以消息也是互通的,这些守旧之人,还不乏惧内者,以理由搪塞妻女,独自赴宴。

    从出生,他们便离不开妇人,却又不允许她们获得平等的机会,于是便从思想上禁锢,用规矩束缚。

    清晨的阳光洒照在麟德殿的砖瓦上,殿前的黄土已被修得平整,宦官们将数十匹马牵入殿前围起的筑场。

    随着宗室以及官员不断入内,麟德殿也变得越发嘈杂。

    然而事情过去这般久,文官们仍在议论女子入学馆之事,他们迫切想要说服皇帝收回此命,以防范未知的风险。

    “崔相,您是国舅,圣人不愿听我等,难道崔相也无法吗?”一众绯袍看着低头盘坐的紫袍。

    崔裕依旧沉默,就连他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外甥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明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可是所行之事,却是在动摇自己的地位,崔裕怎么也想不明白。

    崔裕虽然不理解,但也没有跟着百官一同反对皇帝,毕竟龙椅上坐的,是自己亲妹妹唯一的骨血。

    “圣人至!”周世良的声音传入殿外。

    百官们纷纷停止议论,拉着家眷整齐站立,李忱踏入麟德殿。

    群臣跪道:“陛下万年。”

    李忱走到御座上,看着殿内的百官以及一众内命妇,“平身吧。”

    “谢陛下。”

    “今日端午,只谈节庆,勿商政事。”李忱提醒群臣道。

    “喏。”

    等到坐下,那些从未近距离观看过皇帝的女眷这才敢抬眼偷偷观摩。

    她们打量着皇帝的容颜,“圣人是仁宗皇帝的亲叔叔,可看着好生年轻。”

    “虽是叔侄,但圣人只长先帝一岁。”官员们回复着妻子。

    “阿爷,圣人长得好好看。”刚至及笄的小娘子,额间还贴着花钿,皇帝的容貌,惊艳了众人。

    她们没有见过仁宗,所以才会这般惊讶。

    绯袍官员手中的酒杯差点掉落,他回头看着女儿,急忙打消她的花痴,“乖女儿,可莫要有这种念想。”

    “为什么?”小娘子不解。

    “咱们圣人的皇后,可是那位镇北王。”官员向女儿解释道,“想当初…”

    “皇后殿下至!”随着一声通传,官员的话也被打断。

    然而群臣并没有在大殿正北处见到皇后,“皇后殿下呢?”

    就在他们迟疑时,苏荷骑着马进入了筑场,身后还跟随着一队击鞠的娘子军。

    “听闻皇后性格似男子,无拘无束,如今看到,果然风采不假。”

    “或许,这才是女子应该有的样子。”

    “若能推倒重来,又有多少不羡慕,不想成为皇后殿下这样洒脱的女子呢。”

    一些妇人的看法与那些守旧的官员恰恰相反,但也有一些人,安之若命。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如皇后殿下一般的,万千人中能找到几个,女子本就体弱,何故逞强呢。”

    “姐姐这话可就不对了,没有希望尚且要一博,更何况是有呢。”

    “身可不由几,是为世俗所迫,可若是心也从了去,那么这世间,何处可得光明与解脱?”

    几名志同道合的官员坐在了一起,他们看着筑场上的皇后,眼里一阵愤怒,“圣人如此纵容皇后,身为国母,竟在这麟德殿的宴上如此装扮。”

    女子在内宅击鞠,在北唐而言乃是常事,道宗皇帝酷爱击鞠,宫中也有娘子军。

    官员们的议论,只是出于对皇帝实行新政的不满。

    “看圣人那样子,怕是早就知道。”

    “看来还是皇后手段高明,圣人已过而立之年,一直没有嗣出,宁愿过继也不愿纳妃。”

    “提倡女子入学,莫不是皇后教唆的?”

    “我曾听闻,当初叛军攻陷长安,皇后殿下曾被叛军俘虏,是圣人舍命换回。”

    “能以命相搏,这份看重,圣人所行之事,说是受其教唆也不足为奇了。”

    苏荷骑马走到中央,向文武百官身后坐着的女眷道:“今日端午宴也是击鞠宴,诸位不必拘谨,可有愿意同我一道者?”

    苏荷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妇人们听到后,跃跃欲试,尤其是能够陪同她们所敬仰的当今皇后。

    纵然无法成为苏荷那样的女子,在这如囚笼的地方,能够肆意一回,也是极好的。

    在北唐盛行的击鞠,不但在军中当做训练,就连内宅也十分常见,世家出身的女子,几乎人人都会。

    除了一些能自己拿主意的妇人毫无顾忌的起身上场外,其余的便都是要先过问了丈夫之意,方可“抛头露面”

    苏荷见之挑眉道:“这是吾的意思,不必过问他人。”

    有了皇后撑腰,妇人们的底气也强硬了起来,她们纷纷离开席座,将身上的命妇服换下,或是用攀膊将长袖束起。

    “阿爷。”魏莹也起身唤了一声父亲。

    魏傅乃是守旧派,他的脸色阴沉,于是说道:“你是即将过门的新妇,怎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人纵马争鞠呢?”

    “你就不怕裴宁见了会生气?”魏傅又看了一眼御座左侧的未来女婿。

    魏莹没有理会父亲,而是将衣袖束起,缓缓挽起秀发,“裴郎她不会的。”

    这些上场的妇人女子,大多都是将门出身,自从出嫁之后,身侧便只剩丈夫与孩子,相夫教子四个字,几乎填满了余生。

    于她们而言,若能重新选择,大多人都会向苏荷一般。

    “今日击鞠,只有胜负,无有尊卑。”苏荷与一众上场的外命妇说道。

    魏莹走到苏荷马前,微微福身,“妾魏氏,见过皇后殿下。”

    苏荷握着缰绳,低头看了一眼,魏氏女子容貌生得美丽,于是笑道:“你就是魏莹?”

    “回殿下,是。”魏莹点头回道。

    “起居郎可是好福气。”苏荷笑道,“上马吧。”

    裁判走到东西球门的正中间,在一声鼓响之下,激烈的追逐正式开始。

    “驾!”

    数十匹马飞奔在筑场上,马蹄踏过黄土,扬起一阵烟尘,这些平日里在内宅深受束缚的女子,犹如脱缰的野马,在这沙场上挥洒汗水,尽情奔跑。

    或许只有这一刻是自由、远离束缚的,她们的丈夫坐在台上观看,眼里充满了惊讶与全新的认知。

    也许这才是妻子真正的一面,就连疲倦也无法遮盖由内心深处所表达出来的笑意。

    然而那群守军的儒生却对此感到很是不耻,“成何体统。”

    苏荷的性子虽直,可察觉能力却并不弱,她已忍受这些腐儒已久,如今便不想再忍了。

    于是借着挥球的机会,一杆将球打出了场外。

    场外一阵惊慌,“哎呀!”

    只听得惨叫一声,那群抱团的官员有好几个都“中了球。”

    挨了痛,自然是要叫骂一番的,可是看到场上的人,那到嘴边的话只得咽了回去。

    他们一个个捂着红肿的脸,擦拭着鼻头的血迹,这样的场面,引来了一阵哄笑。

    身侧抱团的同僚却是惊了一身冷汗,他们在发泄不满议论时,似乎忘了一件事。

    那就是当今皇后,乃是朔方军.阀出身,而今朔方为苏家所有,她的身后是整个大唐最强劲的边军,苏荷的性格也不同于皇帝。

    这是皇后苏荷的警告,代表着整个朔方。

    “这球怎么跑偏了。”苏荷骑在马背上解气的说道,“崔左谏议大夫可还要紧?”

    苏荷的球不偏不倚,刚好打到了左谏议大夫崔玄明的脸上,因为惊慌还导致与其他两位同僚相撞而受伤。

    作为博陵崔氏出身,自小聪慧,有着神通之称的崔玄明哪里受过如此屈辱,于是便借身体不适,提前离开了端午宴。

    皇帝没有阻拦,而是命人宣召太医为其诊治,那群所谓的“正直”官员离开后,皇帝心情大好,赏赐了今日上场的一众命妇,宴会得以继续进行。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不是读不读书的事哈,唐代的科举有两个途径,一个是通过乡贡送往京城,另外一个就是从正规学校出来的“生徒”

    第255章 风定长安(二十九)

    崔玄明回去之后, 拒绝了太医的视诊,并在家中大放厥词,出口谩骂。

    崔家在北唐世代为官, 崔玄明的母亲更是太原王氏出身, 其妻子也是范阳卢氏的嫡女,可谓家世显赫, 哪里受过这般委屈。

    况且山东士族向来与关陇贵族不睦,崔玄明更是厌恶这些粗鄙不堪的武人, 对于皇后苏荷,便也没有什么好感。

    “我父亲曾是英宗皇帝的老师,就连先帝都礼敬三分, 她怎敢如此。”崔玄明跪坐在榻上。

    妻子卢氏将白绢布泡入热水中拧干, 替丈夫细心的擦拭着红肿的脸,与鼻头内的血迹。

    听着丈夫喋喋不休的埋怨, 卢氏没有说一句话,崔玄明便有些烦了,于是起身想要去找妾室, “罢了。”

    卢氏挑眉, 于是说道:“妾听闻皇后殿下是个爱憎分明之人, 她对长安百姓都曾有恩,所以百姓们都爱戴于她, 怎么那球刚刚好, 就打到了郎君你的身上呢?”

    崔玄明扭过头,心中的气更加盛了, 本想与妻子争论, 但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将他的心勾了去, 火也散去了大半。

    “郎君。”妾室迈着步子踏入堂内,见丈夫鼻青脸肿,便心疼的皱眉道,“郎君脸上的伤,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崔玄明惊吓了一番,但也没有训斥,只是带着妾侍回到了西院。

    “大娘子。”婢女抬头看着卢氏。

    “去拿纸笔来吧。”卢氏吩咐道。

    世家出身的卢氏,敏锐的察觉到了朝中的变化,而丈夫的态度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婢女拿来了纸笔,卢氏提笔写下了和离二字,“但愿这火,不会烧到卢家。”——

    ——大明宫·麟德殿——

    崔玄明的笑话没有持续多久,众人将目光重新聚集在了苏荷身上,一盏茶的功夫,红色旗帜便插满了一方。

    十几年的杀伐,让苏荷的每一击都干脆利落,运球如排兵布阵,苏荷心思缜密,几乎不会漏网。

    随着马儿加快速度,鼓声也越来越激烈,所有人都盯着黄土上滚动的球,只见苏荷提起画杖,将球顺利打进了球门之中,红旗再得一杆。

    所有人都拍掌叫好,就连那些男子也觉得甚是精彩。

    场上同样出彩的还有几个将门之女,以及魏莹。

    在裴宁眼中,魏莹永远都是那个端庄贤淑的世家嫡女,今日这一面,也让他眼前一惊。

    “你家娘子,骨子里,其实也是坚毅之人啊。”李忱从场上之争分析道。

    裴宁转向皇帝,“臣明白。若没有圣人提点,我与阿莹之事,后果未知。”

    “保护好她。”李忱起身,拍了拍裴宁的肩。

    苏荷骑着马从赛场上退下,并将手中的画杖丢给了年轻人,也将赛场留给了她们。

    皇帝起身走下御座,群臣也都纷纷拉着妻儿起身面向天子弓腰。

    当着所有朝臣、外命妇,李忱向马背上的苏荷伸出了手。

    刚平了喘息的苏荷有些微微脸红,她将手放到了李忱的手心当中,撑着慢慢从马背上下来。

    “今日真是畅快。”苏荷笑道。

    李忱拉着妻子的手回到御座,又拉着她一同坐下。

    群臣看着举案齐眉的帝后,议论四起,“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爷让女儿不要有念头,是因为这个吧。”年轻小娘子看向父亲继续问道。

    父亲顿时愣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很显然,女儿眼里看到的皇后,与他们这些男人眼里的并不一样。

    父亲眼里只有颠倒的阴盛阳衰,而女儿眼里看到的则是琴瑟和鸣。

    裴宁向李忱叉手请示,李忱点了点头,他便向刚刚离开筑场的魏莹匆匆奔去。

    新科状元与兵部侍郎魏傅之女订婚之事,满朝皆知,故而也就没有人奇怪二人的亲近了。

    “三娘。”裴宁从公服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旧手帕递给魏莹。

    魏莹看见熟悉的刺绣,不禁脸红起来,“你还留着呢。”

    “当然。”裴宁回道。

    魏莹看着一脸傻笑的人,也勾了勾嘴脸,“我给你做了一身衣裳,回头让小桃给你送去。”

    裴宁听后更加高兴了,“好。”

    魏傅坐在席座上喝着茶,“魏公好福气啊,令爱今后的夫婿定是前途无量。”旁侧的同僚说道。

    魏傅放下茶碗,“日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端午宴持续了整整一日,至夜才散去,帝后之间的伉俪情深,很快就在内宅流传开来,成为了一段佳话——

    次日

    ——长安殿——

    不到半日,崔玄明家中的事,很快就通过察事厅上报到了周世良耳中,周世良将消息上呈皇帝。

    李忱看着密报,“左谏议大夫年岁也不小了,口口声声遵守规矩,却只是对于外人而言。”

    “昨夜,卢氏与崔玄明闹和离,以子嗣为由,但是并没有成功。”周世良说道,“一来是崔玄明不愿,因为妻子的家世,加上没有休夫之说,二来也是卢氏本家不同意,因为崔玄明的出身,与前程大好。”

    “前程?”李忱冷笑了一声,“将这证据收好,等崔玄明与卢氏和离之后,再行处置。”

    “这和离之事…”

    “老奴去办。”周世良很是识趣的揽下了这样“脏活”

    没过几天,在大宦官周世良的干预下,左谏议大夫崔玄明便与结发妻子卢氏和离分家。

    和离后没多久,崔玄明就以犯《唐律》十恶之六,大不敬之罪被捕入狱。

    作为十恶之罪中的一条,其处罚结果十分严重,崔玄明作为掌侍从赞相,规谏讽谕的谏官,大臣们便以为是皇帝是在挟私报复。

    直到察事厅拿出了在崔宅拷问下人所获得的证据,崔玄明虽没有直言辱骂,可却纵容妾室,且在回到西院后仍未停止。

    面对铁证如山,群臣无话可说,然仍为之求情,认为治大不敬之罪太过于严苛,此外,皇帝重开诏狱,令察事厅刺探,也让朝臣们惊恐万分。

    原以为联名上书,会让皇帝做出退让,却不曾想李忱的态度更加强硬,并抓捕了几个带头的文官,以同谋罪收押入狱,致使朝中再也不敢有求情声。

    诏狱内,在周世良的酷刑与恐吓之下,带头反对新政的崔玄明,最终认罪。

    “唐律有载,大不敬,无人臣之礼者,绞。”

    “我招,我全都招。”遍体鳞伤的崔玄明,吃力的睁开双眼。

    “崔大夫,你知道的,圣人想要什么。”周世良说道。

    纵使浑身是伤,崔玄明也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圣人要这样做呢,这天下,千百年来,不一直都是如此么,为什么到了圣人这儿…”

    周世良也不明白皇帝的做法,但他不会去问原因,作为奴才,他要做的事,就是听命。

    “那你又为了什么呢,崔大夫。”周世良反问,“就为了你所学之道,忤逆天子吗?”

    崔玄明陷入沉默,在认罪之后,皇帝并没有对崔玄明施以绞刑,而罢黜了他的官职。

    此事,加上其他被捕入狱的官员,在朝中引起了轰动。

    当皇帝开始采取强硬的措施,强令老臣与宰相致仕,加上有中央禁军与苏家为首的地方边军支持时,臣子们的反对之声,逐渐变小,他们敢怒却不敢言。

    李忱听从了裴宁的建议,从权力机构着手,加强皇权,培植亲信势力,并开始启用酷吏,在权力不断稳固,制度不断完善之下,一场全新的改革,即将开始——

    兴元二年秋,起居郎裴宁迎娶兵部侍郎魏傅嫡三女魏莹,并于长安完婚。

    次年,皇帝赐魏傅紫金鱼袋,于宣政殿降大制命,以兵部侍郎、判户部,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相。

    魏傅拜相之后,方才知道女婿裴宁一直在背后支持着皇帝的新政,并出谋划策,女婿和皇帝恩典,让这位守旧的功臣之后,退出了朝堂的争论。

    元兴三年春,皇帝下制更改内廷女官之制,并发布告示,以文考的方式选才入宫,内廷遂收进入了一批有学识的女官。

    起初,女官仅充六尚之官,朝中也就没有反声,而后女官们逐渐进入内朝,又于御前设掌侍,掌笔墨文书,命有学识的女官充任。

    元兴四年,起居郎裴宁充翰林学士,开始正式辅佐皇帝施行新政。

    元兴四年秋,裴宁被外派至地方考察教育,至元兴五年归京。

    “圣人下诏,令女子入学馆,然而地方学府当中,臣却没有见到有多少女生徒。”归京后,裴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转述给李忱。

    “有些东西已经持续上千年,突然间想要改变,的确很难,总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李忱说道。

    “要从地方的教化入手,地方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裴宁说道,“臣请愿前往地方。”

    此后,裴宁在各道之间辗转,每到一地,便开始兴办教育,并宣扬教化,妻子魏氏也一直跟随辅佐裴宁。

    朝廷的内部改制仍在继续,内廷收录的女官,进入内朝后,开始逐渐踏入外朝。

    先是代替宦官与堂吏,进入三省中枢机构,掌侍文书。

    而后又设尚书内省,乃是一个别于外朝,由女官所组成的全新的机构,于尚书内省置六司,分管外朝三省六曹职事,除了掌文书奏牍外,监掌本司决断,以及监督三省事,并设内省长官内宰二人,副宰四人,其官诰,由吏部出。

    此制一出,被酷吏与察事厅压迫许久的外朝官员,再也按耐不住,并在风雨交加的长安城中,引起了一场哗变。

    李忱站在城楼上,看着火把围绕的宫城,与被禁军包围的外朝臣子们。

    “圣人,尚书内省有一名女官求见。”周世良弓腰叉手道。

    “内省有这么多女官。”李忱说道。

    “她说她姓卢,”周世良又道,“曾是前左谏议大夫崔玄明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纯属虚构,请勿考究,因为这样的改革是不可能成功的。

    为什么一定不会成功呢,是因为古代生产力低下,劳动力少。而妇人可以生育劳动力,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代专门有法律规定,女子满了多少岁必须嫁人,不嫁人就会面临惩罚。

    另外鼓励寡妇再嫁,这也并不是为了女性,而是为了她的子宫。

    所以一切都只是构想哈。

    关于这种内省女官,其实在历史上是短暂出现过一段时间的,创始人是宋徽宗。

    第256章 风定长安(三十)

    三年后

    元兴六年, 裴宁受召归京,转任考功郎中,迁中书舍人。

    是年冬至, 皇帝于南郊举行祭天仪式, 并以皇后苏荷收复两京,北退回鹘之功, 定为亚献。

    因高宗朝封禅时,以武后为亚献, 最终导致武周代唐之事发生,群臣惶恐不安,连番上奏劝阻。

    却遭到了李忱的斥责, 并坚持举行了冬至祭祀。

    女官的设立, 加之祭天一事,皇帝的行为, 彻底惹怒了受压迫已久的守旧派朝臣,他们集体上疏反抗,甚至是引发政变。

    三省六部, 联合九寺五监等数百名官员深夜闯宫, 被禁军围于殿前。

    李忱站在城楼上, 没有宣布对这些朝臣的处置。

    “如果今夜圣人血洗了朝堂,那么国朝在短时间内就会陷入瘫痪, 恐怕这个天下, 将再次纷争四起,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回到京城的裴宁劝谏道, “圣人既不能太手软, 可也不能太过强硬, 酷吏之法, 目的在镇压。”

    “现在显然已经压不住了。”皇帝说道。

    “这是一次爆发,如果能够顺利压下去,那么圣人想要开设女科之事,便能轻松很多。”裴宁说道。

    “怎么压?”皇帝说道,“难道要向周世良所说,以他们的家眷相要挟吗?我要做的,就是为弱者讨公道,而现在却要拿无辜的弱智作为人质,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失信于那些弱者。”

    “交给臣去劝说吧。”裴宁叉手道,“在这个世上,即便恶人,也总会有自己在意的事情。”

    李忱挥了挥手,便离开了城楼去见了卢氏,裴宁则踏入殿院。

    禁军为其让开了一条路,群臣看着天子的宠臣,纷纷出言辱骂,“裴宁,你身为进士,饱读诗书,竟不规劝天子而反其道行之。”

    “祖宗之法不可废,难道武周朝的血案还不够惨烈吗?”

    “圣人这是要再培养出一个苏后吗?”

    “天圣十四载,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陆善发动叛乱,短短几月便攻克洛阳,半年时间便攻陷了长安,其中风高二将被诬杀,哥舒撼兵败灵宝,死于洛阳,天子西逃入蜀,大唐兵败如山倒,那段沉痛的时间虽然过去了,但并不久远。”裴宁叙述着过往,“国家蒙难,百姓流离失所,那个时候,诸位公卿又在哪儿呢?”

    “是在江南避难,还是在蜀中欣赏着山水。”裴宁继续说道,“如今天下太平了,诸位公卿方能在此处畅谈天地,难道诸位公卿看不见功臣的血汗吗?”

    “以皇后之功,当推国难第一,抛开皇后的身份,其对北唐再造之功,难道不够资格登上祭坛?”裴宁质问着一众大臣。

    “你们享受着安宁,却忘了这是将士们用血汗与性命换来的。”

    “如果天下将因你们再次生乱,诸位公卿又有何颜面去见宗祖?”

    裴宁不想走上威逼利诱那一步,因为那样只会留下更多隐患,“朝廷缺了你们,可以再提拔一批人上来,但是你们的家中,又当如何呢?”

    “现在只要我一声令下,今夜你们谁也走不出这道宫门。”

    群臣看着剑拔弩张的禁军,因为裴宁的一番话,使得有人开始动摇与恐慌——

    ——紫宸殿——

    李忱在紫宸殿接见了卢氏,和离之后的卢氏,因未能生育,不仅被夫家咒骂,也为本家嫌弃。

    直到崔玄明出了事,但卢家对于卢氏的态度依然冷漠。

    内省女官不限年龄,但每三年才会一考,所以卢氏现在才得以入宫,这也是现在的她,入宫唯一途径。

    卢氏比崔玄明小上许多,如今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和离之后,她离开了满是压抑的内宅,一扫身上的疲倦,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好了许多,也变年轻了许多。

    “妾卢氏昀卿,见过圣人。”卢氏入殿跪拜。

    李忱从御座上起身,将卢氏扶起,“你是尚书内省通过层层选拔上来的女官,已不再是命妇,当称对吾臣。”

    皇帝的亲切,让卢氏心头一颤,这与她前夫口中不近人情的昏君截然相反。

    连长安百姓都对皇帝逐渐产生了不理解与无休止的谩骂。

    可是当卢氏揣着好奇的心思真正见到时,却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这无疑是不满天子新政的朝臣在外诽谤,煽动舆论,其目的是想要给天子施压。

    “你来见吾,是有何事?”李忱问道。

    “臣是来谢恩的。”卢氏回到,“与崔家和离,多谢圣人恩典。”

    卢氏不提,李忱差点都忘了,“对吾来说,不过是一件极小的事,但对你而言,却是一生,你是一个聪慧的人,不应该被困在那儿。”

    卢氏再次叩首谢恩,李忱看着她,脑海里思考了一下,卢氏是反对新政派大臣崔玄明曾经的原配,又是世家出身。

    于是李忱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想要效仿武周朝之制,以卢氏为内舍人,执掌制诰。

    “圣人,群臣都退了。”周世良入殿奏道。

    李忱长吁了一口气,她明白今日的退却,不过是朝官们短暂的妥协,只要新政改革的力度再加深,反对的声音只会越来越多。

    就像裴宁所说,就算她杀光所有人,也还会新的人站出来反对。

    手段太过于强硬,反而会适得其反,可尚书内省的女官虽然能进入外朝,却不能参与最高决策,只与察事厅一般,作为监督。

    尽管女子进入学馆,并未被天下人真正接纳,但如今的地方学馆内已经能看到她们的身影出现,尤其是裴宁辗转治理的几个州县。

    另外便是还有一些只有女儿的人家,为了改变门庭,便选择了将女儿送入学馆,这样的人家亦不再少数。

    李忱回到长安殿时已是深夜,内廷宫人与内侍都在戒备。

    “阿爷。”李钰从殿内出来,见父亲安然回来,于是扑进了怀中,“您可算回来了。”

    已是豆蔻年华的李钰,出落得十分大方,李忱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

    “阿娘快担心死了。”李钰说道。

    李忱点了点头,只身踏进了殿内,母女两几乎是一样的动作。

    李忱搂着妻子,“抱歉,因为我的缘故,却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朝臣们将新政的矛头指向皇后苏荷,因为祭天,与皇帝怪异的行为,他们无法理解,便害怕的觉得武周朝将要再现。

    苏荷摇了摇头,天下女子都在内宅苦苦挣扎,唯有她,在这最大的内宅之中,不曾过得半分压抑。

    但这种随心所欲换来的代价,却是李忱在朝堂作为君王却被臣子指责。

    儒家不允许这样的存在,不允许女子从地上站起来,更何况是获得真正的自由。

    尽管李忱将道家定为国教,并大力扶持,但依旧没办法改变上千年的主流。

    到现在苏荷才明白,她一直想将李忱推向的这个至高之位,原来也是如此的压抑。

    她抬起头看着李忱,眼里满是愁容,李忱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拨至耳后。

    “不要担心,”李忱安抚着妻子,“总有一天,我们会拨开云雾,见到最璀璨的光。”——

    元兴六年冬,皇帝下诏,以范阳卢昀卿为内舍人,执掌制诰。

    最震惊的莫过于是卢氏的前夫,以及本家,本家得知卢氏被皇帝看中,便一改从前冷漠的态度,重新接纳。

    昔日武周时,上官氏任内舍人,名为舍人,实则为宰相。

    此诏一出,朝野议论纷纷,尚书内省所干预的都是一些低层官吏之事,但是内舍人一职,不但执掌制诰,且亲近皇帝,抛开品阶,便能凌驾于三省之上。

    此诏乃是天子的手诏,故而为三省所不认可,并联名上书反对,这一次,反对的人中还包括了李忱的舅舅,崔裕。

    而魏傅在拜相之后,便上疏致仕,一同致仕回家养老的,还有令狐直,为了避免夹在中间,卷入纷争中。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崔裕看着御座上的外甥问道,“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陛下为什么要将朝堂弄得如此乌烟瘴气?”

    面对舅舅的不理解与质问,李忱没有开口解释,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舅舅都不会理解的。

    “如果你母亲还在,我想,她不会看着你如此的。”崔裕又道,“你应该做万世之君,受天下人拥戴,留名青史,可你却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听到母亲,李忱抬起头,双眼通红的看着舅舅,“我正是因为看见了母亲的苦难,所以才做这一切。”

    “可是不论我做什么,母亲都不会再回来了。”李忱又道,“但至少,我能够让天下的母亲,不会再经历同样的事。”

    崔裕顿住了,他没有再继续争论,但他的话,却让李忱伤心至极,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往,成为了李忱身上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疤,每揭开一次,都是如深渊般的痛苦——

    ——崇仁坊·崔裕宅——

    一辆从宫内出来的马车停在了宰相宅门前的细沙上。

    崔瑾舟坐在中堂的正位上,崔裕则是站着,“皇太后殿下。”

    “阿爷为什么要那样做?”崔瑾舟质问着父亲,“崔家能逃过一劫,阿爷重返中枢,都是因为阿兄。”

    “阿爷没有子嗣,为什么要同那些人一样与阿兄作对呢?”

    崔裕猜到了女儿为何而来,他看着已经贵为皇太后的女儿,“殿下以为圣人的新政,即使没有我带头反对,就能顺利下去吗?”

    “他的做法,无疑是在自掘坟墓。”崔裕又道,“真正的困境,还未开始。”

    “他的坚持,最终只会一步步将他逼入暴君的路上,你想你的兄长,变成这样的人吗?”

    崔瑾舟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回道:“不管她变成什么样的人,她都是我的兄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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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7章 风定长安(三十一)

    元兴七年, 崔裕被罢相,出贬地方。

    作为外戚重臣,崔裕的被贬, 让群臣感到更加惶恐, 每一次加大力度的惩处过后,朝中都会获得短暂的安宁, 这次也是一样。

    崔裕对于被贬,没有作任何反抗, 反而劝告自己的门生故吏与同僚。

    他虽然无法理解皇帝的做法,但作为舅舅,他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 来缓和朝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以减小皇帝所受到的压力,但他深知, 这只是暂时的。

    是年春,皇帝为长女李钰举行了及笄礼,并按照亲王的冠礼, 在宣政殿举行。

    几乎与男子加冠一样, 受封, 改名,赐字, 开府, 置属。

    一加,“令月吉日, 始加元服, 弃尔幼字, 顺尔成德,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皇长女李钰,封,齐国公主,赐名李珺,敕字,璟。”

    初次受封,便以大国之号,并改名赐字,可见李忱对皇长女的重视。

    但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道宗朝时曾经落水溺亡的皇九女,就叫做李珺。

    只有苏荷知道,李忱取此名的用意,以及将自己原来的名字赐给长女。

    李珺向双亲叩首,李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小珺,你长大了,阿爷只希望你能够快乐,平安顺遂。”

    苏荷看着父女俩,便提醒道:“你阿爷把一切都给了你,你明白吗。”

    李珺抬起头,随后枕在父亲膝上,“女儿全都明白。”

    元兴七年秋,李忱为皇长女齐国公主李珺开府置属,其规制,依旧等同亲王,以朝官充齐国公主府长史,并以中书舍人裴宁为公主傅,又特许李珺自由出入宫禁之权——

    元兴八年,在中书舍人裴宁的建议下,新政暂缓,而将重心转移到朝政的其他弊端,先行稳定民心。

    元兴八年五月,裴宁充任诸道盐铁转运使,主持改革漕运及茶税以及盐铁等积弊。

    元兴九年,裴宁因功升任御史大夫,授爵河东县开国子,仍兼盐铁使之职,掌税收财政。

    同年,皇长子李汶年满十六,李忱为其举行了冠礼,并封吴王。

    皇帝无子,遂有朝臣上奏请立吴王为太子,为李忱拒绝。

    九年冬,朝廷的财政稳固后,裴宁开始辅佐皇帝,继续施行改革。

    进入御史台后,裴宁上奏,请求修改并完善《唐律》获允,于是便与大理寺、刑部开始对律令进行改动,将对妇人以及幼童的保护条例进行完善与添加,并修改了夫妇之间,不平等的规定。

    元兴十一年,唐律修缮完成,是年九月,裴宁奉命守礼部尚书,并赐金紫。

    裴宁至礼部后,开始正式施行开设女科之事,从修建学馆到内省官制再到律令的修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整整十年之久,中枢的官员已经更换了一批,那些老臣也都已经致仕,所以李忱才决定开设女科。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官员的态度与决心依旧,甚至比那些老臣还要更加坚定,并抱着赴死之心来阻拦。

    而裴宁,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作为新政与改革的主持者,无疑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因为君臣之间无法逾越的天堑,裴宁便成为了群臣攻击的主要对象,甚至一些大臣不择手段的栽赃陷害,一同联名上书请求皇帝处置。

    然而裴宁作为皇帝手中的剑,自然得到了皇帝的袒护。

    裴宁站在朝堂上,舌战群儒,对于即将施行的女科,裴宁的态度十分坚决。

    “如果圣人执意要开女科,那我等便集体罢官。”

    裴宁听后,指着西朝堂的大门,“诸君请便。”

    “裴宁,你!”

    “门下省有审查诏令,签署章奏,封驳之权,即便越过中书省,由所谓的内舍人起草,门下省也绝不会通过如此荒谬的决策。”

    “诸位相公可以死磕到底。”裴宁说道,“裴宁有这个耐心与诸公周旋,只不过圣人…”

    “裴宁,你休想拿圣人来压我们,你这样倒行逆施,做出有违天道之事,就不怕遭受天谴吗?”

    “有违天道?”裴宁挑眉,“天不会说话,但是有些人总喜欢拿天来说话与恐吓。”

    “裴宁,你会遭报应的。”

    最终,朝堂里的争论没有得出任何结果,女科之事也没有任何进展——

    ——礼部尚书裴宁宅——

    裴宁从马车上下来,在脸上强硬的挤出一丝笑容后才回到家中。

    他不想将朝堂所遭受的压力带回给妻子,但是魏莹仍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疲倦与无奈。

    “阿宁。”魏莹上前替他宽下公服挂起。

    “好香啊。”裴宁闻到了一股十分浓郁的奶香味,寻着味道走到了餐桌。

    桌上摆满了各种面食点心,还有胡芹、胡瓜,莴苣等菜蔬。

    每当裴宁烦忧之时,总会用吃来缓解,他看着桌子上的菜肴,眼睛挪不动道,“这是什么馅的?”裴宁指着一碗饆饠问道。

    “我放了牛乳。”魏莹说道,“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的话音刚落,裴宁便迫不及待的伸手拿起一个往嘴中塞入,面食包裹着的牛乳,在嘴中爆开,汁水四溢。

    “好好吃。”裴宁十分满足道,“就像娘子一样,软糯香甜可口。”

    “你呀。”魏莹看着他一脸坏笑的样子,于是拿出帕子替他擦拭着嘴角,“坐下来慢慢吃吧。”

    裴宁点点头,一边吃着,一边道:“我向尚书省告了假。”

    “嗯?”

    “明日陪你去慈恩寺。”裴宁说道。

    “其实没事的。”魏莹说道,“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很忙,我可以自己去的。”

    裴宁摇头,“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四处奔波,如今好不容易在长安安定下来,我却没有时间陪你。”

    “我想多陪陪你。”裴宁看着妻子又道。

    “好。”魏莹没有再拒绝,点头应道——

    翌日

    车夫从后院架着马车来到门前等候,裴宁将妻子扶上马车,刚要抬腿登车,却听得一阵马蹄声。

    “吁。”是内侍省的宦官,“裴尚书,圣人传召。”

    “今日没有朝议。”裴宁奇怪道,“圣人为何突然传召。”

    宦官摇头,“具体的,小人并不知晓,只知道门下省封还了圣人的诏令,是关于贡院一事。”

    皇帝想要开设女科被阻,继学馆之后,便改从礼部的贡院之制着手,从而慢慢推进。

    然而嗅到了危机的朝臣们,自然不会再做隐忍与退让。

    裴宁忽然想到了昨日朝堂上的话,“这些个腐儒。”

    “裴郎,你去吧。”魏莹掀开车帘道,“朝中的事要紧。”

    原本因为妻子生母的忌辰,所以裴宁特意向尚书省告了假。

    “我处理完宫中的事,就回来找你。”裴宁向妻子说道。

    “嗯。”魏莹再次点头,“有些事急不来的,慢些赶路。”

    “好。”——

    ——大明宫·紫宸殿——

    裴宁驾马飞奔至宫城,皇帝的雷霆之怒并没有让三省做出半分让步。

    面对女科,这一次他们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到了不畏死的地步,不但不肯签署盖章,并联合起来要求皇帝立吴王李汶为太子。

    “诏令不适宜,臣等有权封还,此制乃高.祖皇帝所定。”

    “滚!都给朕滚!”

    “圣人,礼部尚书到了。”

    三省的宰相退出紫宸殿,看到裴宁后,一阵惊讶。

    裴宁匆匆踏入紫宸殿,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弓腰上前,“圣人。”

    皇帝疲倦的躺在御椅上,这一次,她没有了舅舅这样的至亲相帮,只剩下了裴宁,“裴卿啊。”

    “舅父离任前,曾叮嘱过朕,如果朕执意如此,那么今后恐将再无安宁。”皇帝说道。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裴宁叉手回道,“贡院归礼部管辖,省台那边,臣去劝说。”

    李忱从座上起身,将大殿御座旁悬挂的一柄宝剑取下,“拿着它,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

    裴宁接过宝剑,但并不打算让其出鞘见血,一旦流血,打破规则,凌驾于律法之上,那么危机四伏的长安城将会无法控制,乃至引发叛乱,“若能够不流血而获得成功,方为上上策。”

    裴宁来到尚书省的衙署,作为六部之一的礼部,裴宁并不为自己的长官所接纳。

    然而他手中的天子剑,却让尚书省的一众高官恐慌。

    “裴宁,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裴宁道,“贡院是礼部所掌管,纵然你们不同意修建,户部也已经拨款了。”

    裴宁身兼盐铁使,掌管着朝廷一部分的税收。

    “裴尚书!”金吾卫一名士官匆匆跑入礼部的衙署。

    裴宁转过身疑惑道:“怎么了?”

    “裴夫人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养了两孩子不要说什么要一视同仁(非要说的话,更应该去对那些重男轻女的家庭说才对,因为现实恰恰是与书本相反)

    另外,男性作为封建社会制定规则的既得利益者,无论你怎么培养,他都不可能真正,以及坚持不动摇的站在女性那边去继续完成改革。

    也许是有男性正在受苦,但是我想说,封建社会,一定是女性更加苦。

    女性想要平等,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我们所争取的,是原本就属于自己,是应得的,而不是所谓的男性让利,要明白,这是归还,而不是让。

    第258章 风定长安(三十二)

    “闪开!”

    “闪开!”

    裴宁骑着快马从大明宫出来, 他身上的紫袍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马蹄扬起的尘土,引来了街边百姓的议论,“这是哪位的相公。”

    裴宁终于赶到了慈恩寺所在里坊的那条十字街,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满地狼藉, 马车被撞得支离破碎,魏莹躺在血泊中, 旁侧一同死去的,还有裴宅的护卫。

    受到波及的百姓叫苦不迭, 孩童们也被吓得哭闹不止。

    金吾卫赶来时,凶手已经逃走,街道上乱成一片。

    “阿莹。”裴宁从马背上跳下, 因为或许急切, 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他浑浑噩噩的爬向魏莹,看着浑身是血的妻子, “阿莹,阿莹!”

    也许是听到了心上人的呼唤,魏莹苦苦支撑着最后一口气, 她攥住裴宁的衣袖, 吃力的睁开双眼。

    流失的生命, 已经无法支持她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每一个字说出来, 都很痛苦。

    裴宁握住妻子像冰块一样的手, 覆在自己的脸上。

    “对…不…起,”泪水与血水交融在一起, “没有…办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

    “阿宁。”

    裴宁抓了空, 彻底失去了妻子, 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不,不。”

    “不!”

    “裴尚书。”左金吾卫中郎将走到裴宁身后,很是愧疚的说道。

    就在裴宁只注意到了妻子时,马车旁同样负伤的令狐灏用横刀支撑着身体爬起。

    “裴宁?”令狐灏大怒。

    裴宁搂着妻子,就像被抽取了魂魄一样,双目空洞。

    浑身是血的令狐灏来到裴宁身侧,揪起裴宁的衣襟怒吼,“都是你,裴宁,是你非要支持圣人实行什么新政,是你害死了三娘,都是你,可为什么死得人不是你?”

    几个禁军见状纷纷上前将令狐灏拉开,令狐灏看着魏莹的尸体大哭,“该死的是你,裴宁!”

    令狐灏的话让裴宁反应过来,妻子之所以在今日出事,是因为他特地向省台告了今日的假,这些人的目的,是身为御史大夫、礼部尚书,辅佐天子主持改革的自己。

    只是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传召,裴宁因此躲过了一劫,但是妻子却未能幸免。

    与母亲相依为命的那些年,裴宁过得十分艰苦,而魏莹则是他生命中出现的第二道光,让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也是魏莹在他身后支持他去应考,所以他才能走到今天。

    妻子的死让裴宁愧疚不已,他痛苦的抱起妻子,眼里再没了以往的温柔。

    魏莹的死,也让裴宁彻底清醒,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在暗潮涌动的长安城中落下。

    消息很快就传入了宫中,周世良急匆匆的踏入长安殿。

    “圣人,皇后殿下,有刺客在晋昌坊行凶,裴尚书的妻子魏氏…死了。”周世良奏道。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在胡椅上呆坐了半响,急性子的苏荷起身质问道:“怎么回事?”

    周世良摇头,“察事厅的眼线只说这伙人是突然冲出来的,脸上裹着黑巾看不见面容。”

    苏荷攥着拳头,眼里充满了愤怒,“魏夫人多好的一个女子,怎会与人结死怨呢。”

    “他们是冲着裴宁去的。”李忱起身道,“朕早该想到。”

    苏荷回头,“是因为新政吗?”魏莹之事,让她不免也担忧起了李忱。

    “增派禁军前往裴宅。”李忱吩咐道。

    “喏。”

    元兴十一年,礼部尚书裴宁之妻魏莹遇刺身亡,皇帝大怒,下旨彻查,以国夫人之礼下葬魏氏,追封一品诰命,荣国夫人——

    裴宁安葬好妻子之后,将丧服裹于公服之内,自此再也未曾脱下。

    妻子的死,彻底改变了裴宁,他从礼部回到了御史台,并开始着手调查此案。

    将晋昌坊掌管坊门的坊吏,以及街道上的官吏全部带至御史台审问。

    李忱将周世良派至御史台协助裴宁审案,于是裴宁便有了察事厅的调度之权。

    在一番拷问之下,裴宁没有从坊吏口中得到线索。

    “地上那些尸首无人认领,长安城的失踪人员也与之对不上,应该都是一些没有记录在册的亡命之徒。”

    “那些人逃走的人,恐怕是乔装打扮离开坊间的,平时这些官吏并不看守坊门,只在宵禁的前后出现。”周世良分析道,“大夫想从这些官吏口中得到线索,怕是很难。”

    “我不必从他们口中寻到线索。”裴宁将桌上的公文全部扔进炭盆内,“我知道有些谁。”随后拿起李忱先前赐给他的天子宝剑,“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错杀,我也绝不放过一个人。”

    就这样,裴宁带着察事厅的官差以及禁军在长安城内展开了搜捕。

    无论是省台的宰相,还是六部九卿的重臣,凡是曾经在联名书上签署过的大臣,皆被一一逮捕,其宅邸也被禁军团团围住。

    高官们被带入了御史台,短短几天时间,辱骂,求饶,哀嚎一片。

    “裴宁,你好大的胆子,我等都是朝廷命官…”

    “用刑!”裴宁阴冷着脸,丝毫不顾及这些朝官的身份。

    在严刑拷问之下,有官员无法承受,便将自己的同僚出卖,裴宁终于得到了线索,不仅找到了行凶的幕后主使,他还将朋党全部揪出,一并写入了罪状的名册中。

    而这些人,几乎都是反对改革开设女科的守旧派,其中还包括金吾卫,而参与者,就有魏莹遇刺那日姗姗来迟的左金吾卫中郎将,也是他帮助行凶者逃离,以至于裴宁未能在晋昌坊找到线索。

    逼近疯狂的裴宁,借着这个案子,几乎血洗了朝堂,让其余京官闻风丧胆。

    元兴十二年,因荣国夫人案,皇帝大兴牢狱,以刺杀朝廷命官之罪,涉及省台、六部、九寺、五监,等一众朝官,以及地方官,涉案人数多达上千人。

    罪名核实后,其幕后主使对刺杀荣国夫人供认不讳,连带朋党五十七人,叛斩立决。

    二百七十九人因涉案,但未实际参与,被剥夺功名,徒流刑二千里,七百余人遭到罢官,还有一千余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

    这一次的处置的人数与力度,乃是北唐开国至今,空前绝后。

    皇帝的雷霆手段很快就有了成效,朝堂上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再也无人敢吱声反对。

    于是李忱在裴宁的辅佐下,进一步加大了改革的力度,将尚书内省女官的地位提高,使之参与到了各司的决策当中,并扩修了礼部贡院,为开女科做筹备。

    同年秋天,女科始置,皇帝下诏,命各道举行秋闱,并选女生徒入乡贡,女生徒中试者称为女举,男生徒中试者为男举。

    作为试行制度,首榜的女科人数并不理想,但总算是能在一众襕衫的举人当中看见女子的身影了。

    第一榜进士有一百余人,然而女子却只有九人,传胪大典上,李忱召见了这九人。

    “这天下的规矩,早该变一变了,你们今天站在这儿,必定留名青史,但你们今后所行之路必然万分艰难。”

    在千百年的主流中,打破规则的九位女子所以之路必然是坎坷的。

    “不管前路如何凶险,朕与皇后想要改变这天下,将你们失去的东西归还,这一决心,永远不会动摇。”

    九位女官都受到了皇帝的重用,被分别派去了省台、翰林院、弘文馆。

    然而由于势单力薄,她们都受到了同僚的排挤与孤立。

    千百年来,世人习惯了以男性为中心,而忽略了女子的出彩,对能力的质疑也是。

    但随着改革的力度逐渐加大,以及女官在任职升迁上,都受到了平等的对待时,天下的女子似乎看到了希望,久而久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学馆,踏入仕途——

    然而因为改革所用的暴力,使得原本就隐藏在朝野的隐患逐渐加深。

    牢狱之灾与血洗的代价是群臣的恐慌,这种恐慌终有一日会爆发。

    在皇权的支持下,世家受过学的女子,纷纷冲破枷锁,再也不愿被家族所束缚。

    而这些,无疑损害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一场自地方至中央的叛乱,正在长安城中蓄谋。

    元兴十七年,上元夜,皇帝于蓬莱殿举行庆宴,长安城内的由长安、万年两县共同搭建的灯山轰然倒塌,引发了长安大火。

    紧接着,大明宫中就发生了兵乱,入朝的藩镇节度使勾结宗室亲王,在地方官与朝官的辅佐之下,欲扶持宗室取天子代之,从而终止新政,结束酷吏之治。

    “诛杀昏君,还政天下!”

    “诛杀昏君,还政天下!”

    混入城中的地方边军也在长安城内引发了动乱。

    继道宗皇帝上元之乱后,这是第二次在上元节发生的大乱。

    叛军点燃了麟德殿,官员、宫人、宦官等纷纷逃窜。

    除了诛杀皇帝之外,叛军们也在搜寻礼部尚书、御史大夫裴宁。

    叛军将麟德殿血洗,却没有看见皇帝的身影。

    “昏君呢?”他们抓起一个宦官,怒目问道。

    “圣人今夜没有入麟德殿。”宦官慌慌张张的回道。

    值守的禁军与叛军厮杀成一团,对于禁苑的援兵,叛乱者们也早有防备。

    ——长安殿——

    早就嗅到了血腥味的苏荷,将李忱护送回了长安殿,并有条不紊的布置着内宫的防守,将内省女官与宫人以及宦官全部召集起来。

    苏荷脱下束缚的礼衣,拿起一把横刀,“一定要守住内宫门。”

    “昏君就在内,随我推翻□□,还天下太平。”

    “杀!”

    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年轻宦官与宫人,吓得纷纷后退。

    苏荷拔出横刀,大呵一声,“有我在,你们怕什么?”

    “臣来助殿下。”已晋为六尚局尚宫的燕晓带着一众女官来到门前。

    苏荷点头,向众人安慰道:“后退只有死路一条,禁苑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在皇后的带领下,宫人们拼死抵抗,最终将杀入内宫的一支叛军剿灭于长安殿前。

    李忱将有血迹的黄袍脱下丢在了一旁,随后坐在长安殿的阶梯上喘着气。

    没有人会比她的妻子更加熟悉应对这种混乱的场面,对于这场叛乱,她或许早就知晓。

    “圣人。”周世良将脸上的血迹擦干,走到御前弓腰叉手,“是省台联合兵部以及左右卫勾结英宗第十四子禹王李瀚。”

    皇帝听着名字长舒了一口气,“是禹王啊。”

    李瀚这个名字,已经有十七年不曾出现了,“如果当初没有仁宗皇帝的遗诏,恐怕登基为帝的,真的是他了。”

    “大公主不肯回来,叛军们在找裴大夫,公主放心不下,所以就…”周世良又道。

    李忱挑眉,“那丫头。”

    “罢了,她的性子随她母亲。”说罢,李忱看向了正在搜罗叛军武器的妻子。

    作者有话说:

    裴宁会因为妻子的死,最终变成心狠手辣的酷吏。

    李珺有武功啦,而且李忱将文喜派在她身侧保护,加上有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