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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搬家时我和我哥收拾出来好几个大纸箱,他的东西居多,光领带就有二十多条,更不用说其他占体积的衣物。我都先等他把他的宝贝放进纸箱,我的衣服则被他塞进箱内缝隙,充当缓震垫。

    头三个箱子还收拾得井井有条,池易暄会耐心把衣服叠成方块块。第四个箱子起,他没了耐性,手臂一揽将衣柜里的衣服连衣架一起取下来,一股脑塞进去。

    收拾了一整天,卧室与客厅就这么被我们清空。夕阳西下时瘫坐在客厅的地砖上歇息,我记得刚搬来的那一天,我们也是像这样坐在地上。

    小小的一居室,还有它棺材一样的卧室,我们在这里打架、流泪、接吻。

    池易暄突然笑了一声,我问他在笑什么,他指着我的脚底板说:“脏死。”

    我说你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就将穿了袜子的脚掰过来看。

    “你怎么用手摸脚啊?”我立即怪叫起来。

    他看到已经变成黑色的白袜时,忍俊不禁,随即朝我爬过来,就要用他那只摸了脚的手来摸我的脸。

    那时没想过会分开,东西都混到一起。

    后来接到黄渝的电话时,我已经在酒店住了近一周,他告诉我他收到了好几件大包裹,上面都写着我的名。

    挂了电话我就去了CICI。

    池易暄一共寄来了两个大箱子,我的衣物都被他从他自己的箱子里拿了出来,单独装箱。

    一只箱子装衣服,另一只装满了相册,书一样垒高。我感到一阵头重脚轻,手扶在箱子边缘蹲了下来。

    他知道我会在这座城市留下来,才寄给黄渝吗?

    他想要我留下来吗?

    黄渝探头探脑:“什么东西啊?这么沉?”

    我赶紧将箱子合上。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还以为是垃圾呢,寄东西的人说如果你不要,就把箱子扔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心想我自欺欺人的水平一向很高。

    这种东西总不可能寄回家,池易暄这样做是因为他只能这么做。

    哥,如果你真想让黄渝把箱子扔了,为什么要在相册外面垫两层气泡膜?

    我向黄渝道谢,将箱子暂时存放在他的办公室内,等找到落脚的地方以后,租了个小卡车将它们全部扛回了家。

    其实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黄渝一听我在找房,借了我一万应急,还推了我不少中介。我欠了他不少人情,于是又回到了CICI。他对我之前提过的下沉市场很感兴趣,想让我打入大学生内部,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帮他和学校社团牵线。

    池易暄入职新公司的那一天,我去了他们写字楼。

    没进去,就在马路对面站着。下午五点来,站到六点多时池易暄出来了。夜幕还未降临,天际线的彩霞如水彩画,他与同事们在写字楼前分别,然后独自朝家的方向走去。

    池易暄的公寓离公司很近,当时我们看房时就看中它距他公司走路一刻钟。

    今天他穿着那一套最精贵的西服(是他之前卖东西时留下来的唯一一套高定)。才刚立春,空气泛着凉,他停下来将风衣扣子扣好,才继续往前走。

    他的头发用发胶打理过了,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怎么他每次都能弄得刚刚好,既固定住头发,又显得清爽,不像那些港男,油光油亮的。

    他那罐发胶我一直都用不来,之前尝试时抠了一坨出来,他看到了往我额前拍了一掌,问我:你抹护发素呢?

    池易暄走远了。我嗓子眼一阵发紧,加快脚步跟上前,他在马路那边,我在这头。我们的影子被路灯拉成平行,也算是成双成对。

    新公司的同事们对你好吗?老板有没有一上来就给你分项目?

    我双手插着兜,远远地注视着他。走得快了些,就又放慢步伐,始终落在他后方。

    我陪他走到了小区,穿过宁静的林荫道,陪着他走到了他的门栋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后。

    几分钟后,他的窗口亮起来,夜幕中的星星熄灭了。

    你在煮饭吗?还是叫了外卖?今天入职,你会喝红酒庆祝吗?

    我们吃了一年多的挂面,你曾说你这辈子都不想吃面条了,那时我应和你说我也是,没告诉你其实我很爱吃。

    再在这里站五分钟,我就回去了。抽完这根烟我就走了。

    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

    闹钟铃响,我后半夜没有睡着,闹铃响起的第一秒就将它按掉,起身去卫生间。

    卫生间的窗台上摆了只剪掉一半的矿泉水瓶,里面放了点土。上周栽进去的葱今天发芽了,我将它拿到客厅,和沙发旁的鹤望兰摆在一块。

    搬来新家以后,我买了只黑胶机。厚重的实木机身旁有几个黑色的旋钮,机身下连接四根支架,乍一看像个被支起的小木箱。

    我蹲下身在收藏夹内挑选了一会儿,拿出一张70年代的唱片放进去。

    早餐煎了个鸡蛋,烤了半块三文鱼,洒一点海盐、挤一点蛋黄酱,一块吃了。泡了杯黑咖啡倒进水瓶,才出发。

    六月是鲜花盛放的季节,门栋前的花坛里种满了月季,我就是从那儿偷偷舀了点土回去种葱。

    太阳刚醒没多久,我站在花坛前抽了根烟,拿出口袋里的车钥匙,解锁了不远处的丰田。

    车是黄渝借我的。年后他买下了大学城附近的一家夜店作为分店,现在店里正在装修,黄渝每天都去监工,屁都不懂却还是要在施工师傅旁打转,有事要忙时就喊我去盯着。

    黄渝的老婆前段时间去医院生产,他老来得子,将CICI全然抛到了脑后,我又当市场部总经理、又当老板,每天去店里打两份工,工资还一点没涨。

    他休完假回来,看到CICI的业绩不降反升,问我用了什么妖术。

    我说我把你批给我的预算都拿去做营销了,病毒式的那种,铺天盖地。

    顿时把他气得头顶冒烟:“两月你就用完了?!那可是今年一整年的预算!”

    “你别着急。”我把手机备忘录拿出来,“活动预约到了明年初,今年的目标算是达成了吧?”

    黄渝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

    为cici选址时(cici是CICI的分店,用大小写作区分),我问过黄渝:“之前我在包厢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怎么还雇我啊?”

    黄渝眼里透露出一点悲悯,这种情绪出现在他脸上太过违和,我差点以为他胀气。

    “人都有困难的时候,现在过去了就好了。”

    我感到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我家里出了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韩晓昀啊,”他拿手肘碰一碰我,“你俩不是好兄弟吗?”

    我没应声。

    那天晚上我照常去cici监工,下班以后开车去了韩晓昀的奶茶店,他正在收银,和往常一样忙碌。我走上前买了杯奶茶,他看到是我,垂下眼皮下单,不冷不热地说:“八块。”

    我将装满钱的信封推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没动。

    “我哥要我还你的。”

    “我说了不用还。”他用两根手指按住信封,将它推回我面前,瞥了我一眼,表情顿时变了,“……你哭什么?”

    我拿手去擦脸,眼泪却越擦越多。他“啧”了一声,赶紧将信封收到口袋内,“行了、行了,我收,我收还不行吗?”然后抓过一把抽纸塞进我手里,“擦擦,不然我的客人都要被你吓跑了。”

    我接过来按在脸上,奶茶也没拿,兀自走到街对面的树下呆着,不想影响到他的生意。

    过了一会儿韩晓昀过来了,和我一起坐在马路牙子边。

    我的眼泪已经不流了,半湿的纸巾皱成一团。

    他不言语,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咬上一根正要打火,我将手伸了过去。

    “给我一根。”

    他一愣,“你不是不抽烟吗?”

    “现在抽。”

    他犹豫了一秒,将烟盒递了过来,我从中抽出一根,点燃以后,像池易暄第一次教我抽烟时那样,深深吸上一口,像要一口气将它抽空。

    韩晓昀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哥呢?”

    他偏过头来看我,过了一会儿又叫起来:“妈呀,怎么又哭了,整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我将手里的纸团重又按回脸上。

    韩晓昀蹲在我身边唉声叹气,可能这种事情他是这辈子第一次见,今天看到我时没有恶心得想吐已经算得上是宽容。

    “长痛不如短痛,本来也不可能成的,你们这是、这是……”

    他依然没能完成他想要说的句子。

    我们是罪恶的、是背德的、是无可能的。是无法靠得更近的双星。

    二十七岁的我,经历了漫长的失恋。

    这是我生日时没有许愿的惩罚。

    第112章

    以前和爸妈视频时,手机屏幕分出两个窗口,爸妈占据一个窗口,我和池易暄在另一个,我像妈妈,是个话唠,老是说着说着就把我哥挤了出去。

    现在视频窗口分成了三个,我和我哥一人一个,他不会再被我挤出去了。分手以后第一次和家里视频,妈妈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中,她看起来长了点肉,笑起来时脸颊不再凹陷下去,和我闲聊了几句,便问我哥哥在哪儿。

    话刚落音,池易暄出现了。

    她问出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分开视频呀,你们不住一起啦?”

    我看到自己的嘴角僵在那儿,视线游移着往他那儿瞟,心跳快得仿佛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而池易暄早有预料,答得滴水不漏:“我最近换了工作,和白意的公司不顺路。”

    “哦——分开住方便点,是吗?”

    “是,对我们俩都方便。”

    “那你们现在多长时间见一次面啊?出门在外记得彼此照应一下呀。”

    池岩插话道:“你别老把他们当小孩看,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见面呀?”

    妈妈羞赧地笑了起来,“我最近是老梦见他们小时候。”

    我问:“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们睡上下铺呢,还梦见你非要捡路边的小猫回家。”

    池岩问哥哥:“你们住得远吗?”

    “离公司不远……”

    “我是问,跟弟弟远吗?”

    池易暄犹豫了两秒,说:“不远。”

    我想他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妈妈在视频中嘱咐我们有事没事多聚一聚,池岩也让哥哥多来我这儿找我。

    “不然以后各自成家,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啦!”

    我听得心惊肉跳,说了句“我先休息了”,就匆匆挂了电话。

    从年初到现在,过去这么久了,池易暄也没问过我为什么没回去,为什么没回爸妈家,又或者我从哪儿弄来了钱,现在又住在哪里。

    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他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旧照: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登山照,看不见威尼斯的海鸥。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刻钟有余,没等来任何新消息。关机以后回到卧室,我将架在床边的折叠爬梯往墙角挪了挪,夹了本相册在左手腋下,右手拎着一小桶胶水往上爬。

    踩到最上一级了,拿起胶水桶里的小刷子,仰起头在天花板上空余的区域涂抹一遍,再从相册里取出合照,沿着昨晚新贴的照片的边缘,将它们拼拼图一样贴到一起,严丝合缝。

    最开始我只是在卧室房门上做了面照片墙,很快门就被贴满了,池易暄的照片像生命力旺盛的蔓藤,逐渐爬上了三面墙壁,再长到飘窗的玻璃窗上,最后只剩下天花板还没被占领。

    我买来了爬梯,它们便又能往上生长。

    三年间我和我哥共拍下了一万多张照片,就算是贴满卧室,仍剩下很多。韩晓昀来我家做客时我都把卧室门反锁,我不知道还能往哪儿贴。

    思绪漫无目的地缠绕,我重复着刷胶水、粘相片的动作,好像持续这个行为便能得到嘉奖。

    昨天和医生见面时,她问我是否还在失眠。

    我回答说好很多了。她问我是不是最近做了些什么不一样的事,我说我听您的,少喝酒、多锻炼。

    她又问我,和我哥的关系怎么样?

    在我的描述中,池易暄无恶不作:故意毁坏我的工作机会,心情不好就会恶言相向,甚至几次朝我挥拳。我告诉医生:我总是被他激怒,一旦在他身边就会神经紧张。

    她若有所思地听完,认为我在有毒的原生家庭里受到了太大的创伤。我只听到了“有毒”两个字。

    “你觉得我和我哥的关系不健康吗?”

    她点头。

    当她听到我已经从我哥家里搬出去时,她甚至为我鼓了鼓掌,说这是远离有毒关系的第一步,我做得很好。

    我问她:“我还是会想起他,怎么办?”

    她坐得离我近了一些,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说:“你看,这样做会疼是不是?”

    “是。”

    “那就不要去做。”

    我不该这么做,却还是每晚都在往墙上贴我哥的照片。

    我从梯子上爬下来,盖上胶水桶,将它放到墙角。

    床头柜上的夜灯隐隐照亮他的面孔,我们曾放肆地接吻,在罗马的教堂前、在威尼斯的桥下、在多洛米蒂的小船上。

    海鸥盘旋,成群的鸽子扑棱起翅膀,鸽群起飞时像落叶被天空回收。

    空相册落在脚边,单反上落了一层灰,覆在碎了的镜头玻璃上。

    我在地板上躺下,终于能够短暂地睡着。

    ·

    cici将在今晚举行开业仪式,黄渝邀请我和工作人员们去吃饭庆祝,我说我家里有点急事,晚饭先不和他们吃了,但九点一定准时赴约,给黄渝递剪彩用的金剪子。

    我在家做了大扫除,一个小时便搞定,晚饭煮了碗牛肉面,出门之前又往鹤望兰里浇了点水。

    再没什么消耗时间的杂事,我拿上车钥匙出门了。夜色朦胧,距离cici开业还有好几个小时。现在过去是不是太早了?要不去附近的商城买棵摇钱树送给黄渝?

    我打了把方向盘,目光朝左右两侧漫无目四地望。树影婆娑,月亮长毛。不知不觉就开到了池易暄的公司楼下。

    这一片都是写字楼,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于是像以往一样,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熄火后将车窗降下一条缝来,再从手套箱里拿出烟与打火机。

    嗑药一样快速抽了两根,这才感到头脑清醒了点。

    第三根就可以慢慢地吸,我将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不抽的时候像池易暄一样将手腕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它一点点燃尽。

    绿化带的灌木上立着两只小小的麻雀,吱吱喳喳地打闹着,忽然被风吹过时的窸窣声惊扰,扇动着翅膀,追逐着彼此远去了。

    对面写字楼前路过一只野猫,眨动着阴森的绿眼,轻巧地跳上了垃圾桶边沿。

    我望着对面的大厦出神,白领们在写字楼前分别,如一群又一群分散的海鱼。

    终于他们的身影之中出现了池易暄,他拎着包,沿着楼前的台阶走到人行道上,抬手解了一颗衬衫的纽扣。

    我坐直身体,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才从驾驶座上下去。

    烤了一整天的水泥路面,现在踩上去脚底板还热烘烘的。池易暄似乎也被尚未褪去的热浪撞到了,他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挂在手臂上。

    新公司真如HR承诺的,不用996。池易暄每天六点多下班,他的路线很固定,从家到公司、再从公司到家。之前我们曾说,不用加班的话,我们就租个有露台的小房子,回家以后烤牛排、喝红酒。我们要去过幻想中的生活,攒出机票钱以后,每年出去旅游。

    “我们夏天去巴黎铁塔下野餐,冬天就去逛维也纳的圣诞集市。”他说。

    哥,现在谁来陪你填充下班以后的每分每秒?

    起码对我来说,一直都很难捱。

    我们不住在一起,不再见面、说话。我变成了哑巴,一条沉默的鱼,只能在夜晚吐出空心的泡泡。

    哥,为什么你也不说话?

    为什么你总是独自走回家?

    为什么来新公司这么久,都没见你交到朋友?

    别人都三五成群,怎么你一个人撑伞。

    今天是我送我哥回家的,第一百一十八天。

    明天真的不会送你了。

    第113章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从玻璃窗上照片与照片之间的缝隙透进来。枕头下的手机震了起来,家庭群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前几天才打过电话,不知道是不是爸妈误触,我还是接通了。

    “房间里这么暗啊,你还在睡觉吗?”妈妈问我。

    “嗯。”

    从地板上起身,走到飘窗前将窗户推开,乍现的热浪与光线打得我猝不及防,不得不又将窗户合上一半。

    推拉间窗户与另一扇重叠,将一张照片掀起来大半,折去了池易暄的半张脸。

    “啧。”

    我关闭手机摄像头,打开免提放到身侧,拿起墙根的胶水桶坐回来,先将掀起来的一面涂上胶水,再用掌心压回玻璃上。

    无奈刚才推窗户时太使劲,照片虽被粘回原位,中央仍旧被折出了一道印子。

    妈妈说了什么我其实没有仔细去听,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指尖沿着印子压了压。

    “白志强说想要见你一面……你想要见他吗?”

    好似有人在我耳边按了声喇叭,我收回按在照片上的手指,发现池易暄不知何时加入了通话。

    他那边显示静音,也没开摄像头。

    “白志强?”

    太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我的亲生父亲,他的名字光是念出口都感到陌生。

    妈妈显得很为难:“爸爸让我不要告诉你,其实我本来也不想说……但是我想,还是应该要让你来决定。你不用现在告诉我,你想一想,好吗?”

    她安抚着我,但我看出来其实她很慌张。我不认为她对白志强有留恋,可相爱过是真的,我长得像妈妈,然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让她想起过他。

    我对亲生父亲的印象不算清晰,印象中他带着我抓过蜻蜓、给我买过汽水。对他的记忆停留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与他离婚时,我可能还没有上小学。

    白志强的犯罪手法不算高明,被抓捕以后判了死缓,缓刑期内积极配合治疗,没有故意犯罪,减为无期徒刑。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快二十年的牢,大家都认为他已治愈。

    到现在妈妈都没有明确告诉过我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可我不傻,她一向用“失心疯”来指代他的精神疾病。

    “今年又犯病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真是无法治愈吧?”——这是她的原话。

    不久前白志强袭击狱警导致对方重伤,因手段恶劣,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过去这么多年,没听他说过想要见我,现在又为什么要见?

    妈妈让我好好想一想,无论见不见她都支持我的决定。我低声说“好”,她让我安静思考,很快退出了通话。

    池易暄很快也退出了,好像从未来过。我捧着手机坐在飘窗上想了一会儿,依然没想起来太多与白志强相关的过往,于是往聊天框内输入了四个字:

    我不想见。

    还未发送,手机震动一下,池易暄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你要见他吗?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我呛他:你能有空?

    他说:有。

    难得他愿意和我说话,尽管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开口是出于同情。

    我盯着那个“有”字看了一会儿,将那条尚未发送给妈妈的消息改为:那就见一面吧。

    ·

    死刑的执行期限为七日。接到妈妈电话的当日,我就买好了第二天的票。当我向池易暄发去行程截图,询问他想想买几点的高铁时,得到的答复是:你买你自己的就好,我后天再回去。

    他想要与我错开。

    为什么?

    我呆坐在电脑前,内心涌出的情绪叫后悔。

    我突然后悔要去见白志强。池易暄说要陪我,连高铁上几个小时都无法忍耐。哥,对你来说就这么煎熬吗?那你为什么又假惺惺地说要陪我?

    没有观众的场合,他一点都不屑于浪费表情。等回到家里,站到爸妈面前,他又要怎样表演?

    我回了两个字:随你。从衣柜里随手拿了几件衣服装进书包。

    第二日便和黄渝请了假,他听说我家里有事,爽快地批了我的假。

    从高铁站出来,再乘坐地铁回到家中,发现门口的桑树长出了新叶。妈妈已经为我将房间收拾干净,她知道池易暄也会回来,甚至提前为他把气垫床充好了气。

    我将书包放到书桌上,无意间瞥到我和我哥小时候的生日合照,它放在这里好多年,我们从未碰过,每次回来玻璃上都干干净净,是妈妈一直在擦。

    合照早就成了背景中的一块,今天却格外扎眼,仿佛房间里多长出了一双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

    我伸手将相框翻到反面,照片向下盖住。

    饭桌上妈妈问起我哥哥的事情,一会儿问他的新工作,一会儿问他住得好不好。我说你这么多问题,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吃炸药啦?”她努了努嘴,“只是闲聊嘛……”

    “我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我也是你儿子,你怎么都不问一问我?”

    妈妈愣了下,忧心忡忡地问:“你过得不开心吗?”

    我没了胃口,怕搁下筷子又要引得她问东问西,忙不迭往嘴里塞饭,“没有。”

    夏天就要到了,妈妈向我展示了几条长裙,我一律说好看。下午她非要喊我陪她去小区超市买菜,说明天哥哥回来,要给他做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去,她委屈地拽我的手臂,“求你啦!——”

    迫不得已陪她出了门,我想她可能只是想要穿着新裙子出门给邻居们炫耀。她在门厅换鞋、戴上口罩,挽着我的手臂一路走到小区门口的超店,在冷鲜柜台前走走停停,询问我哥哥最近喜欢吃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之前你们住一起那么久,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随便买点,他什么都吃。”我有些不耐烦,随手指了几样。

    她便将它们一一放进菜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哥哥工作这么忙,这次还挤出时间陪你回来,你怎么还黑着脸啊?”

    我立即在原地站住,“我求他了吗?是我求他来的?”

    妈妈停下脚步,好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眼神不知道往哪儿瞟,将脸上的口罩局促地往上拉了拉。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我暗自调整着呼吸,告诉自己冷静,走到她身边:

    “买完了吗?买完了我们就结账吧。”

    逛了四十分钟的超市,买了整整七、八袋菜。拎出超市时,几根白萝卜将塑料袋底部戳出个大洞,就要整根滑出去。我让她在原地等我,跑回超市又要了两个袋子,出来却发现她已经将萝卜从袋子里掏出来,揽进怀里,脚步蹒跚地往路边走。

    “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逞强拎了半天,脸都红了,看见我撑开手里的塑料袋,急着说:“我来装、我来装。”

    “你别动,我来拿……”

    “不用、不用,我会!”

    我说了两次让她别着急,她非要拿够怀里的白萝卜,手臂抬了起来,几个熟透的红番茄一下从她臂弯里滚了出去,摔在地上摔瘪了。

    “我都说了我来,你听不懂吗?!”

    没忍住提高了音量,她一下缩回手,眼神瑟缩,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蔬果扔进塑料袋,再从她怀里拿过剩下的放进去,最后一手各拎着四个大袋子往家的方向走。

    她没再嚷着要拿菜,在我身后小步小步地追,没一会儿就开始喘气。我缓下脚步等她,她却说:“不用等妈,妈跟得上。”

    蝉在鸣叫,好聒噪。远远地瞥了一眼,比拇指还要大。她刚离婚的那段日子,发现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就从外面抓来知了陪我,我说这玩意儿长得怎么那么像蟑螂,又将它塞回她手心里。

    那时我又矮又瘦,她是高大无比的超人,现在才发现超人被我吼了,也会感到无助。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扯了下我的袖管:

    “对不起。”

    她在为她不知道的事情而道歉。

    我如鲠在喉,脚步不自觉加快,她很快就又追不上了,满头大汗,喘不上气也生怕拖了她儿子的后腿。

    ·

    池易暄在次日下午回来了,家门被敲响时,我的心脏都像要跳出嗓子眼。妈妈小跑着去给他开门,我哥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格外清晰。

    “妈,最近怎么样?”

    “很好呀,一直都很好。”她将池易暄领到卧室,告诉他床都充好气了,衣服和被子也都洗过、晾干了,干净得很。

    池易暄和她有说有笑,我背对着他们在厨房里择菜。

    饭桌上四人坐到一起,我的话少得可怜,难得他们都没有问我为什么,我想他们以为我是因为白志强的事情而心情低沉。

    妈妈似乎察觉到我想要一个人呆着,晚饭过后池岩本来要在客厅看电视,她早早就叫他和自己回主卧休息。

    客厅的灯熄灭了,池易暄先去卫生间洗漱,他出来以后我才进去。

    从他回家到现在,只有爸妈在场时我们才会说话。爸妈一走开,沉默像张网,网住我与他。

    草草冲了个澡就从淋浴间出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刷牙时,池易暄忽然问我:“你没带药回来?”

    我含着牙刷,暗自琢磨着这句话的含义,琢磨清楚时嗤笑一声:“你翻我包了?”

    “没有。”他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有在继续吃药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急促的脚步声朝我靠近。我斜过眼,他跑进了卫生间,捏住我胳膊的手指骨节发白。

    “你没有在吃吗?”

    他将音量压得很低,像是很怕被爸妈听见。

    我甩开他的手,面向镜子继续刷牙。

    “你给我操,我就吃。”

    池易暄愣了愣,大抵没想到我这么跟他说话,五官线条僵化了,半晌后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威胁:

    “我管不了你,我让妈来管你。”

    “好啊,你想把她急得复发你就去告诉她,我这儿还有很多我们亲嘴的照片,到时候一起给她看好了——你猜她是先管我,还是先管你?”

    池易暄的脸色由白转青,如果我们还是恋人的话,他肯定毫不犹豫给我一拳头,但我们不是,所以他打我的话我一定会还手。他没有资格对我说教,敢对我动手的话,我就在这里把他操了。

    哥,别管我了。

    早知如此,何必答应要陪我回来?

    是你自讨苦吃。

    你活该。

    池易暄憋了半天没憋出半个屁,转身离去了,脚步声沉重得像要把地板踩出窟窿。

    门被甩上,震得我面前的镜子都颤了颤。

    我回过头,看到地板上的气垫床被他拖走了。

    ·

    池易暄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好比说他会特意在爸妈起床之前将气垫床还原。他没有敲门,推门而入,我本来也没有睡,看着他拖着气垫床走到床边,放下以后才出去。

    他虽然爱演,妈妈仍然偷偷跑过来问我:“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她不相信,“兄弟哪有隔夜仇呀,你去和哥哥道个歉……”

    “为什么要我道歉?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的错?”

    她好像被我问到,一下答不上来。

    “他永远是好,我永远是坏,是不是?”

    “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哎呀,是我多嘴啦,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轻拍着我的胸口,两下居然就将我的无名火拍了回去。

    “嗯?乖儿子,别生气了好吗?”

    “……我没有生气。”

    “哎哟、哎哟。”她将头靠过来,贴在我的肩头,“没生气就好。”

    今天是去见白志强的日子,昨晚妈妈帮我预约了今早的出租车,她催我起床,说她已经买好了早餐,离开之前把卧房门带上了。

    隔着一堵墙,我听见她在客厅和池易暄说话,具体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是池易暄很快就过来敲开了我的门。

    “白意,车就要到了。”

    我正在穿衣服,将短袖从头上套下,“是妈妈叫你来的吗?”

    “不是。”他顿了一下,“我答应过会陪你。”

    “我不强迫你,你不想来可以不来。”

    他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从半掩的门外看我,“我来。”

    那眼神不像在骗我。

    我在短袖外穿了件外套,拉上拉链,池易暄在我绕过他,走出房间的时候,伸出了手,递过来一只装油条的塑料袋。

    “妈妈买的早餐。”

    我瞥了一眼,接过来,塞进外套口袋。

    我们一起下楼,站在写有门栋号的一侧等车。万里无云,阳光很明媚,池易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我们都没提昨夜的事。

    出租车准点在面前停下,我将后座车门拉开,习惯性地站在门后,先让他进去。

    “谢谢。”他说。

    “去这个地址?”司机问我。

    “嗯。”

    “这是看守所吧……”他喃喃道,从内后视镜打量了我们一眼。

    池易暄看到我把妈妈给我的油条放进了扶手箱上,问我:“没胃口吗?”

    简直像没话找话。

    我没胃口,但更不想接他的茬,拿起油条啃了两口,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他读懂了我的动作,没再自讨没趣地找我说话。

    第114章

    车程有将近一小时。等我向入口处的警察说明来意后,道闸才升起来。

    看守所是栋土黄色的老式建筑,门口台阶旁的花坛里种了点粉与白的花。我去前台登记了身份,等待期间池易暄出去抽烟,我独自坐在大厅等候。

    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剩下的半根油条,来的路上我没吃完,现在早就凉透了。

    我怎么都提不起胃口,又将它揣回口袋。回头向门口看去,池易暄今天穿了件灰衬衫,要见人的又不是他,他却穿得比我正式。他站在日光铺满的台阶上,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插着兜,目光落向花坛里不知名的野花。

    我坐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只感到室内阴风阵阵。不知道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白志强了,我心里突然打起鼓来,打的是退堂鼓,他可能早已不记得他曾带我抓过蜻蜓。

    得不到答案的无数问题在脑内萦绕,我不想与自己独处,于是鬼使神差地跟了出去,站到了池易暄所在的那一级台阶上。

    我们站得远,中间约莫还能再塞下两人,他察觉到我过来了,眼没再朝下方的花坛看,而是抬高、投远,望向了对面的马路。

    这一块地区偏远,没什么车流,附近种了些高大的树,偶尔听到有蝉在叫。

    池易暄突然开口说:“有个同事最近身体不好,休假多了些,我得替他多干点活。”

    “……什么?”

    “客户临时要改方案,但那天他不在,所以领导指名让我留下来,做完再走。”

    “你讲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轻轻弹了下烟嘴,烟灰在半空中破散,“所以我那一天没法和你一起坐高铁回家。”

    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一跳。

    他都知道。

    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可他偏要和我解释,好像是怕我会生气——哥,我生不生气,你为什么要在意?

    我朝他伸出手,手掌向上摊开,“给我一根吧。”

    不知道池易暄此刻有没有回想起我们曾答应彼此不再抽烟的承诺,但他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

    我从里面夹出一根,他将打火机递到我面前,等我低下头凑近时,将自己的手掌拢在火焰边。

    “你就不怕被妈妈闻到?”他将烟送回嘴边,手掌挂在唇前,吐息间灰色的烟便从他的指缝里吹了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我的。”我半眯着眼吞云吐雾。

    “你是想看到我被她揍死。”

    “是。”

    池易暄轻轻笑了一声,很无奈的样子。

    和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照得很明亮,衣服上的纹路、被风撩动的碎发,都能够看得清楚。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我。

    “他……”

    停顿了很久,好像一时想不出来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他,所以先从职业讲起。

    “他是小学老师,教数学。”

    池易暄将烟拿了下来,听我讲。

    自我有记忆起,白志强就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上班时会穿衬衫,课本夹在腋下,黑色的教鞭很长一条。上课时正襟危坐,下班以后会牵着我的手,去等妈妈下班。

    那时理智尚且站在他那一边。

    到底是哪一天、哪一分钟,他开始悄悄起了变化,我们不得而知。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学校,他们说白志强上课时会自言自语,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在算题,等到仔细一听,个个吓出了冷汗。

    在我不够清晰的记忆中,白志强的五官隐去了,可是他拿着直尺对陌生人比划的样子却很生动。

    我努力向池易暄描绘出他的形象,在回忆中捡起散落的碎片,却也拼凑不出他崩坏的完整过程。

    池易暄一言不发,没空抽的烟夹在指间,静静地烧。

    太阳烤得人眼皮发暖,我迎上刺眼的光线,心想这一幕可真够滑稽。我哥和我曾是恋人,现在陪我来见我死刑犯的父亲。我们一家都挺奇葩的。

    工作人员在这时叫了我的名。我将烟掐灭,进去之前对他说:“少抽点。”

    他应了一声。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带领我穿过一道厚实的大门,长长的通道没有窗户,两侧的墙都被刷成单调的白。头顶的白炽灯是排状的,像两条细水管,从走廊起始,通向尽头。

    走到其中一个标有房间号的门前,工作人员停下了脚步,为我推开了门。

    房间内只有一把椅子,我犹豫着走了进去,视线这才开朗:

    椅子面对的方向有一面玻璃墙,玻璃墙内坐着一名穿囚服的男人。

    白志强的头发白了,鼻梁上没架眼镜,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看到我时面露欣喜,抻直脖子想往我的方向探。

    “白意啊,白意啊!”他向我招手,想让我走近一点,“让爸爸看看!”

    我忘记了呼吸,浑身的血液都凝固。

    “哇——长得真高呀!”他感叹。

    工作人员催促我进去,我勉力回神,不知道自己怎么坐进的椅子。

    “怎么不说话啊,白意?”

    他的声音震出回响,像有人在我耳边击鼓,一声比一声高。

    这声音好熟悉,可是我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他的声音会如此熟悉?

    熟悉到我听到他的第一秒,以为自己病发。

    一直以来,虫、鸟、猫,一直以来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监视着我的敌人,是他。

    我听到的,一直都是他的声音。

    白志强兀自说起话来,抱怨着监狱里伙食差,还说狱警欺负他,将饭倒在他身上。

    我知道那是谎言。监控拍到他先朝狱警发动攻击,犯罪时逻辑清晰、思维缜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现在——”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似乎在心算,“是不是二十七了?”

    计算完毕以后又重新看向我。我勉强点了下头,他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

    我答非所问,从牙关间挤出一句话:“为什么要害人?”

    他流畅且自然地回答了我,仿佛只是回应了一句“有没有吃饭”的寒暄。

    “有的人被恶魔附身,”白志强将手指在太阳穴边神秘地点了点,“恶魔想要伤害我们,但我不会让他得逞。”

    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这句话太耳熟了——

    因为我也曾对池易暄讲过。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

    “借口?白意啊,你现在还太小,你不懂。”

    “这是你脱罪的借口!”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不懂为了保护家庭,我需要做到什么地步,但是我不后悔,那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

    白志强的眼神很坚毅,很难从他眼里看出病者会有的混沌,他微微笑着,语气间流露出一丝骄傲,“正是因为我杀掉了恶魔,你和妈妈才能健康、幸福。”

    我的手腕在打颤,怕被他发现,不得不揣进口袋,用力结成拳头。

    “恶魔和你说了什么?”

    “他啊,他最擅长反咬我一口,说我是有病的人,我是不详的征兆,还好我能够认清他的真面目,没有让他得逞!……小水现在还好吗?”白志强毫无征兆地更换了话题,思维的火车仿佛立即驶向了另一个方向。

    “……还好。”

    “白意啊,我从小就教过你,男子汉要顶天立地、要保护家庭。你会保护妈妈吗?”

    “我会。”

    他得到了满意的答复,眼神中透露出欣慰。

    我又问他:“恶魔长什么样?”

    “我很高兴你问了我这个问题!”他像是遇到了找他问题的学生一样,耐心地讲解起来,两只手在空中比划起来,手铐碰撞出轻微的声响,“他很狡猾的,有时候是动物,有时候是人形,要分辨他不容易。有时候很高大——有时候矮小——”

    我用力压制住藏在口袋里的手,电流却顺着双臂向上逃窜,爬到了肩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发出了嗡嗡的噪声,我感到头晕目眩。

    “如果有一天你也面临了我这样的困境,你能做到像我一样反击吗?我知道这很困难,旁人也不会理解,希望他永远不会找上你——”

    白志强的自言自语戛然而止,他的两颗眼珠瞪住我,随即陷入巨大的恐慌。

    “别人都认为我是疯子,白意啊,你从刚才起就一直在问我恶魔的事,你不认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也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是不是?”

    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透明的玻璃上能看到我自己的反光,白志强坐在我对面的位置,我们的脸隐约重合到了一起。

    “我们家本来很幸福,是他害了我!”白志强脸色涨红,“白意啊,你要帮爸爸报仇——”

    他扑到了玻璃前,双手重重锤在上面,想要将它击穿,可是很快就被狱警按住,拽出了房间。

    白志强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房门与墙壁:

    “白意啊——你要帮爸爸报仇!——”

    工作人员叫了我三回,终于抓住我的注意力。我从椅子里起身,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走出了房间。

    对方将我带到来时走过的那扇大门前,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独自穿过狭长的过道,眼前忽然一阵发黑,不得不扶上走廊一侧的墙壁,停下来歇息。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居然只过去了一刻钟。

    等我回到大厅,池易暄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他没再抽烟了,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你们聊完了吗?”

    “嗯。”

    我走到他身边,晒到太阳时才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又流淌起来。拿出手机想要叫车,却没握住,手机一下摔到了地上。

    池易暄捡起来递给我,“你们聊什么了?”他语气一顿,“你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没聊什么,都是他在胡言乱语。”

    “他病得很严重吗?”

    “严不严重,都是要死的人了。”

    池易暄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要抽烟吗?”

    我摇头,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他也跟着坐了下来,坐在我身边,坐得很近,可能是出于关心。我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水味。

    我哥可能猜出来我们说了什么,才会在这时主动触碰我,他将自己的手心搭在了我的手背上,多此一举地说:

    “你和他不一样。”

    第115章

    我在白志强行刑的前一天坐高铁回去了,池易暄虽然没有和我同一天回,但和我定了同一班车回去,不过因为分开订的票,我们的座位不在一起,甚至不在同一个车厢。

    呆在家的这几天,妈妈与池岩都对我格外关爱,我没什么讲话的力气,饭桌上他们就特意保持安静。

    池易暄将他的气垫床拖回了卧室。晚上我睡不着,又怕不断翻身惹出太大的动静,他要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想听到他提问,所以平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临走之前,我问妈妈家里有没有白志强的照片,她问我要照片做什么?我一时答不上来,好在她没有追问,只是将我叫进书房,从压箱底的相册集里抽出一张给我。

    白志强的事对她打击也很大,但她一直顾着照顾我的情绪,我说了声“谢谢”,将照片收好,抱了抱她。

    池岩送我们到车站。候车厅里我和池易暄尚且坐在一起(虽然没说什么话),上车以后就分开了。

    高铁到达目的地以后,我背上书包排队下车,池易暄向我发来微信,告诉我出站以后去哪儿找他,他会叫车。

    我回他:不用了,我也叫了车。

    过了一会儿他打来了电话,我给摁掉了,在家庭群里报了个平安就将手机关机了。

    独自回到了公寓,它还和离开时一样寂静。我放下背包,拉开拉链,忽然发现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往里面塞了包陈皮,包装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她手写的冲泡流程。

    卧室门推开,有一股灰味。除了地板,我的房间都被照片覆盖,白天光线也很难从窗户透进来,我坐到飘窗上,将窗户推开一半,放进来一小片阳光。

    抬眼向上看,天花板上的最后一块角落已经在上周完工,我收好墙角的折叠梯,塞进了沙发底下。

    书包清空,脏衣物放洗衣机,食物放冰箱,唯独那张白志强的照片,我不知道应该放在哪儿。

    它拍摄于二十多年前,我对那天下午的情景早已记忆模糊,照片中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白志强戴着眼镜,穿着条纹衬衫,微笑着望向镜头,手里拿着一只红色的风筝。

    白志强、以及我的爷爷,都是在三十岁左右显现出失控的倾向。白志强在牢里一直在接受治疗,却没能逃脱他的宿命,他会不会也曾像我一样挣扎过,可惜有心无力,最终还是痛苦地滑向深渊。

    他是陪伴过我的父亲,也是笼罩着我的阴云。

    最后我还是选择将他的照片收了起来。我的理智没法去解这样复杂的谜题。

    打扫一整天,出了一身汗,我去卫生间准备洗漱,衣服脱光以后埋在洗手池前,冷水覆了满脸。我用手抹了把脸,赫然看见镜中的自己:面如土色——我想这个词是准确的。离家之前,妈妈曾问我是不是生病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池易暄的眼神紧张起来。

    我告诉她:“没有,就是累着了。”

    我想人的本能很难违抗,池易暄一边说我和白志强不一样,却又在听到她的提问时感到胆颤。他虽然没有见过白志强,可是他那样聪明,也许能比我拼凑出更加完整的画像——

    我是白志强的儿子,他可以通过我,拼凑出他。

    又或者其实我才是白志强的一小块,我们都将成长为父母的模样,无论是好、是坏。

    明明我长得更像妈妈,为什么却在镜子里看到了白志强的脸?

    我长得更像妈妈才对。

    我打碎了欺骗我的镜子,脸变得四分五裂,但是终于不再像他了。

    池易暄找过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前一晚喝了不少酒,日出时才勉强睡着,他的信息一响,就将我惊醒。

    他问我在不在家。

    我从卧室地板上爬起来,回复他:不在。

    手边还剩下半瓶伏特加,我拿过来当水似的喝了两口,又倒回了地板上。

    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睡着,眼皮是闭上了,大脑被麻痹以后获得了短暂的宁静。我很喜欢自己的卧室,不用买窗帘,白天如同黑夜。

    毫无预兆地,耳边传来了鼓点。我伸展两只手臂,摸索着地板上的药片,就要混着酒送进嘴里,却发现酒瓶空了。

    直到这时才舍得睁眼。瓶口朝下晃了晃,只晃出来两滴酒液。

    杂音还在持续,我揉了揉脸,起身去客厅接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发现是有人在敲门。

    我打开家门,看到来者时清醒过来。

    池易暄手里提着一大箱橙子,表情平静得好似我们提前约好了今天这个时间要来串门。

    我很惊讶,愣了两秒才问:“你来干什么?”

    “上次我帮忙顶班的同事送了我太多水果,我吃不完,所以送一点来给你。”

    好生硬的理由,只有我哥能讲得如此流畅自然。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我问了妈妈。”

    她给我寄过一次特产,所以有我的住址。

    池易暄的目光从我的鼻尖落到我的胸口,看到上面的字时眼神停顿一下。我才刚醒,没穿上衣,我想他是在看我胸口的纹身。

    酒红色的刺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我很早就该预约去补色。他瞥了一眼,很随意地问:“喝酒了?”

    “嗯。”

    如果他真是想来送我水果,放下就该走了,可他没有将手腕递过来,而是自己提着礼品盒,就那么站在那儿,像在等待主人邀请。

    我问他:“坐会?”

    他没说话,眼神却像在说不介意。

    “等下。”

    我掩上门,先将卧室关好才回来,将家门敞开,为他让出一条道。

    他没跟我客气,径直走了进来,眼睛看向鞋架的方向。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就行。”我家没有他的拖鞋。

    池易暄放下手里的礼盒,还是弯腰脱下了皮鞋。

    我提过地上的礼盒,拿进厨房,“随便坐。”

    他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目光缓缓扫视四周,最后落向沙发旁的鹤望兰,他走到花盆旁,伸手捏住它一片绿叶,摸了下。

    “喝什么?”

    “不用。”他说完又立即改口,“茶吧。”

    他想在我这儿赖一会儿。

    为什么?

    哥,为什么要来找我?是为了嘱咐我吃药、还是提醒我复查?还是担心我会和白志强一样分崩离析?

    只有知道我无可救药之时,你才会来看我一眼吗?

    此刻能够得到这样的同情,心中居然有一丝窃喜。我自嘲地笑了一声,选择了配合他,拿了只不锈钢茶壶放到灶台上,它烧得慢。

    又将礼盒拆开,从里面拿出两颗饱满的橙子切成片,端到客厅茶几上。

    池易暄坐在沙发上,温和与温柔在他脸上是近义词,他说了声“谢谢”,叉起一瓣橙子。

    我也在沙发上坐下,离他不远,撑着脸面向他,不遮不掩。没一会儿他就会被我盯得不舒服,打道回府了。

    他却像没看见的,银色的叉子被他捏在食指与拇指间,用指腹搓动着,叉子转动起来。他想事情的时候,手上总会有点小动作。

    “才起床?”

    “嗯。”

    “吵到你了?”

    “嗯。”

    连句不好意思也没有说,他毫不在意地抛出下一个话题:

    “最近在做什么?”

    “回CICI了,每天喝到清晨五点。”我打了个哈欠。

    这是假话。cici开业以来,我以黄渝合伙人的身份在管理它,我故技重施,花掉了半年的预算,开业第一个月百万级网红就来了好几个,现在cici都有了自己的视频账号。

    池易暄听到我成宿喝酒,蹙眉说:“吃药时不能喝酒的吧?”

    这是他此行的目的,我没接茬。

    他将叉子放回果盘边,我看出来他有点烦躁。

    灶台上的茶壶吹起了口哨,轻巧地打破了沉默。

    “稍等。”我起身去关火。

    刚烧开的水还沸腾着,捏着隔热的壶柄都能感觉到隐约有热气从茶壶上传过来。

    我从橱柜拿出茶杯、茶罐,取茶以后浇入开水,回过头却发现客厅里空了。

    我的目光游移着。走了吗?还是去了卫生间?

    不对。

    旋即看向卧室的方向,原本紧闭的房门虚掩着。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无声地走到门前,歪过头从昏暗的门缝朝里看去。

    池易暄背对着我,没开灯的房间让他的轮廓也被模糊,过大的信息量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他的头从左转向右,最后扬起脸看向了天花板,呼吸紊乱起来,脚步踉跄着往后退。

    退出一步、两步,脚后跟碰得地上的空酒瓶在打转,直到后背撞上我的胸口,他触了电一般,慌张地回过头来。

    我按住他想往外逃的肩头,反手将门关上。

    “哥……擅自溜进主人的卧室,真没礼貌啊。”

    第116章

    不用池易暄开口我也知道自己的房间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没有床架支撑的床垫就那么扔在地板上,尽管我大多数时间都不睡在上面。空酒瓶歪倒在地板上,敞开的相册本扔在床垫上。

    池易暄难得流露出一点惊慌,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又或者他是对我的行为感到震惊。

    被我抓包时眼神闪躲着,片刻后却又想要拿起兄长的权威,他沉下脸,捡起地上的药瓶,余光瞟向散落在地板上的药片。

    我在他问出口之前回答他:

    “想起来的时候吃,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他攥紧了药瓶,“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了妈妈……”

    “闭嘴!”

    他呼吸一滞,试图把话说完,可惜后半截话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气势。

    “你想要让她伤心吗?”

    他一定要激怒我才会感到满意吗?我一把按住了我哥的脖子,他毫无防备,撞向身后的墙壁,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难耐的“唔”。

    别说了,哥,谁都像你一样体贴、周到?你知道妈妈的康复是条漫漫长路,生怕她受到刺激、病情复发——

    你有曾想过我吗?

    我已经为妈妈考虑了太多,你不能再那样自私地要求我。

    所以把嘴闭上吧。

    池易暄掐住我的手腕,喉结如石子,在我的手心里滚。

    “哥,你言行一致一点吧,自己提了分手,怎么还来关心你的前任?”

    他试图推开我,掰了几次没掰开,呼吸急促起来。

    “松手。”

    “怎么?来之前没想过会发生这些?闯进来之前,怎么不想一想?”

    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知晓了我的秘密,又想要全身而退吗?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稍稍收紧了手指,捏住了他的气管,池易暄的脸颊开始泛红,挣动间手肘在墙上滑动着,几张照片被他扯落。

    我低下眼,用脚尖点住那张照片,和他说:“看,是我们接吻的照片。”

    池易暄被我扼住喉咙,自然没法去看地板上的照片。

    “哥,我之后你有和别人接吻过吗?”

    我朝他贴近,怎么他的眼睛也如明镜?我想将他的眼睛蒙上,这样就不会看见我自己的脸。我将另一只手捧了上来,拇指贴在他的下唇上,轻而缓地摩挲而过,顺着细微的纹理。以前曾很多次品尝,现在只停留在春梦里。

    池易暄拧紧了眉毛,好像当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为什么装得这么意外?为什么要露出如此无辜的脸?

    “你明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却还要来我家里,到底是真的关心我……”

    我贴到他耳边,去咬他的耳垂,悄悄问他:

    “还是想测试我?”

    “松手!……”

    “哥你明知道我经不起测试。”

    你明知道我对你抱有什么样的想法:下流且不堪的。我没有你高尚的品行与道德,我是与恶魔同行的怪物。

    和我这种人扯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

    池易暄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我趁虚而入,捏住他的脖子向上推去,迫使他抬起头来与我接吻。他惊恐地闭上了眼,是不敢看我,还是不敢去看四周的墙?

    目之所及全都是他自己,都是他的眼睛,原本藏着笑,现在却从阴影中洞察一切。

    什么是宿命?是不该、不能,却还是要做;是无法回避的恶果。

    我无法回避他。这到底是宿命,还是诅咒?

    他因为缺氧而张开嘴,却又被我堵上,急促的鼻息喷在我的脸侧,我在装满过去的房间里与他接吻——我在强迫他,强迫他记起我,欢愉与痛苦都想要唤醒。可能于他而言痛苦更多,因为他咬破了我的舌尖,所以我也咬破了他的。我品尝着他的味道,追逐着他的舌尖。掐住我肩头的十指像要嵌进血肉,他被激怒了,向后拽扯我的衣领,可惜论力量他总是差一截。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有能力对他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可以做到他恨我。

    池易暄的力气与氧气一同流失,眼神终于透露出惊慌,氤氲的雾气覆了一层在表面。

    我有片刻分神,松开了手。

    “咳、咳……”

    他弯下腰,捂着嘴咳嗽,抬起眼看我,眼眶泛红只是因为缺氧,我还是心里一跳,向后退了一步。

    他用力将我推开,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向外延伸,越走越远,直至被门与门框的撞击声彻底隔绝。

    快跑吧,快点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cici开业已有两个月有余,我的工资与营业额挂钩,得益于我的病毒式营销,结算工资时黄渝感叹说:你再干两个月都能够买车了。

    我留下来一小部分,余下的全部转回家。工资很可观,以至于妈妈一度担心我在外面搞违法生意,我说真不是,我们有五险一金,老板对我也很好。

    想当年刚来CICI的时候,别说保险了,工资都是日结。现在正式成为了合伙人,该有的福利黄渝都给我安排上了。

    有天池岩算了笔账,极其兴奋地告诉我们:“按照这个速度,我们的房贷都能按时还上啦!”

    “真的吗?”妈妈不敢相信。

    “真的。”他激动地点头。

    “太好啦,我们白意好厉害啊!”妈妈拿着手机在客厅走来走去,欢呼着,“银行没法抢走我们的房子啦!”

    cici还在装修时,黄渝带我去监工,聊天时走到了办公室的位置,他问我喜欢什么。

    “我?”我随口说,“平时打打桌游。”

    “那我给你在这儿安一个柜子,里面装桌游。你们年轻人还喜欢玩电脑对吧?现在什么显卡最火?我给你整个主机放在这儿,你偶尔打游戏我管不着,别影响工作就行……”

    “给我整?为什么给我整?”

    黄渝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你的办公室,当然按照你的喜好整了。”

    哥,没想到吧,我会在你之前拥有自己的办公室。

    我工作时几乎不喝酒,看到熟客时会去陪他们摇两把骰子。cici的客源没有总店那样鱼龙混杂,学生群体偏多,他们过来玩时我都给他们打九折,导致他们见到我就要喊我“意哥”,我一直听不习惯。

    黄渝虽然给我配备了好电脑,但我很少在办公室内呆着。现在我在cici有不少同伴,同事们喜欢开我的玩笑,叫我“白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帮忙看店的,叫我小白就行,他们从来不听。

    酒保和我关系比较好,我总是和他一起在吧台后调酒,下班以后如果不累,就约上三两个同事,吃顿烧烤再回家。

    “意哥?意哥!——”受学生群体影响,他也爱这么叫我。

    我回过神来。

    “白老板又在自言自语呢?”服务生从他手中接过酒。

    酒保白了他一眼,“瞎说什么?意哥考虑的事情多,你以为和你一样整天傻乐?”

    “你说谁整天傻乐?……”

    我将酒液从雪克壶内倒出来,本来是为客人做的,我却自己喝了。

    等到服务生离去,酒保凑过来问我:“你从来不喝酒的啊,今天怎么了?”

    “今天高兴。”

    “高兴?为什么高兴?”

    “发工资了高兴。”

    “哦——那是值得庆祝!”

    “一切都值得庆祝!”我激动地说。

    庆祝我有了正式的工作,庆祝我保住了我们的家。

    哥,没了赚钱的压力,去享受周末吧,去结交朋友吧,去购物、去旅游吧。去维也纳、去巴黎,去那些我们想去,却再没机会去的地方。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面向吧台边的客人,举高酒杯。

    “今天各位的单都由我来买。”

    客人们齐声欢呼,也将自己的酒杯举了起来。我听到有人问:“我们在庆祝什么?”

    我说:“庆祝我们都过上了想要的生活。”

    第117章

    从cici出来,天还未亮。酒保知道我喝了酒,问我要不要叫个车,我说不用,正好吹吹风,走到家就醒了。

    我和同事们在cici门口分别,祝彼此晚安。

    今夜无云,星星与月亮在玩捉迷藏,地平线被林立的高楼所遮挡。我不喜欢安静,也不愿意独处,想拖延回家的时刻,于是拖拉着脚步。

    走过一条马路、一架天桥。一线北方城市,白日有多喧闹,现在就有多安静,过去几个月间我都走这条路回家,有时戴耳机,有时不戴。回家的路程很漫长,要走一个多小时,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在等我。

    从天桥的阶梯上走下来,就该向右拐了。我手揣着兜,余光无意间捕捉到马路边的人影。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对方站得有些远,距我十来米,放在白天我绝不会留意到他,可是现在不同,夜将一切消音,放大一切异常。

    飞虫固执地撞向灯泡的保护罩,池易暄立在路灯下,长身鹤立,与我无声地对视。

    夏日尚未结束,深夜的空气仍旧泛着凉。他没穿西装,就套了件灰色运动外套,拉链拉到胸口,白色运动鞋的鞋带系了结。

    眼很有神,含着笑,像是会说话,黑发没梳到头顶,而是放了下来,风吹过时,撩动额前的碎发。

    哪里看得出是三十岁的男人。

    心忽快忽慢地跳了起来,我在他的注视下走到他面前。

    温和的眉眼倒映着失措的我,仿佛在对我说他等了我许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池易暄眨了下眼,上下嘴唇轻碰像要回答,我抢在那之前举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别说。

    他的唇便又闭上了。

    “你是来送我回家的吗?”

    我的目光落向脚尖,我的影子很孤单,顺着脚后跟向后延长。

    怕被他拒绝,又多此一举地说:“你陪一陪我吧。”

    “好。”

    我掉转脚尖的方向,他跟了过来,与我肩并着肩。在这个没有月亮与星辰的夜晚,走在不够明朗的马路,我忍不住侧头去瞧他,几乎是走一步看一眼,很快就被他发现了。他的脸朝我转了过来,笑起来时上挑的眼角眯起来,脉脉温情。

    “偷看我做什么?”

    我局促地笑了下,耳根一阵发热。怎么今天讲不出厚脸皮的话。

    池易暄看出了我的羞赧,轻轻笑了一声。

    “上次给你带过去的橙子,吃完了吗?”

    “早吃完了。”

    下次再给我带点吧?不过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他又闲聊似的问我:“你房间的地板上怎么有那么多空酒瓶?”

    鞋底碾过路面时,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踩到小石头时就顿一下,好像走到一半,凭空出现一个顿号。

    “为了能睡着。”我换了个话题,“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

    池易暄好像知道我对他的工作内容不感兴趣似的,简单三个字搪塞过去。

    “你呢?”他反问我。

    “挺好。”答得比他更为简略。

    一直以来我都独自走回家,今天却有人陪。我感到很幸福。

    我走得不快,池易暄将速度维持得和我一样。

    “上次和家里视频时,你都不怎么说话。”

    “有吗?”他开始装傻。

    “我演戏也很累的好不好?我没有你那么厉害。”

    池易暄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

    附近就是公园,路边有供路人歇脚的长椅,现在长椅空着,我坐了下来。

    池易暄也停下脚步,在我身边坐下,手掌撑在身侧,两只腿放松地搭在一起。

    面前的马路空空荡荡,看不见一辆车、一只鸟。此时此刻我们坐在这里,多失真。

    我向他抱怨:“你对我真的好坏。”

    “为什么?”

    “一边说要和我划清界限,一边又同意陪我去看白志强……是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来找我?”

    池易暄的眼垂了下去。

    “哥,是不是只有我无可救药之时,你才会有一点心软?”

    我问出口的问题到底是太晦涩,还是太尖锐,如石子投入井底,迟迟听不见回音。可能他也没有答案,对我的试探到底是出于爱,还是为了妈妈,他也不再能够分得清楚。

    就像我也不愿细究,爱情与亲情的占比各自是多少。有就很好,同情也好。

    要怎么样做,才能够激起他的同情心?如果把我的胸口刨开,让他看到我血淋淋的内里,他就会心软吗?

    “哥,上次去医院复查时,我问了医生一个问题。”

    “你问了什么?”

    “我问她:要怎么样分辨现实与幻觉。我会听见不该听见的声音,会看见不该看见的事物,她告诉我成年人可以依靠逻辑来分辨幻觉。”

    “逻辑?”

    我点头:“幻觉往往脱离世俗逻辑,就像人不会飞、动物不会说话。假设我手里有一杯水,将它放到桌子上,如果它穿过桌面,掉在地上摔碎了,那么水杯就是幻觉,我就能以此来分辨真与假。”

    “如果桌子也是假的呢?”

    我如鲠在喉,自言自语道:

    “那我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语毕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拿手指去擦眼角。怎么我哥就这么聪明,聪明又残忍,一句话就把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认知系统全部摧毁了。

    “你在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

    “哪里傻?”

    “不知道……就是感觉现在和你坐在这里,说这些事情的我,很傻。”

    借着酒劲,我对他说:“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什么?”他很耐心。

    我将两只腿往前伸,手撑在大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对我说过那么多次爱我,那都是真话吗?你很早就知道我生了病,你是不是为了迁就我才那么说?”

    水杯与桌子都是假的,爱会是真的吗?

    没有立即听到他的答案,可能撒谎需要时间打草稿。

    “你跟我说实话吧,我可以接受,我就想听你说一句实话——”

    我听见自己的声调,因为紧张,不够沉稳。

    “你对我的爱,会是我的幻觉吗?”

    会是我一厢情愿、一场泡影吗?

    风从树梢拂过,吹出了沙沙声。今夜无云,却像有淅淅沥沥的雨淋湿我的手背。

    “哥?……”

    我抬起头四处寻找,公园空空荡荡,身边的座椅摸上去是凉的,我脚步踌躇着在长椅边绕圈。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怎么就走了?

    你还没有来得及听我和你炫耀我的成就,怎么就走了?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是成功人士了,我有了自己的公寓、成为了CICI的合伙人,用黄渝的话来说,再干两年连房子的首付都能挤出来。

    我就要二十八岁了,我终于变得成熟、理性,变成了池易暄希望我成为的样子,然而人在生命进入倒计时以后会无法自控地回想起生命力最为饱满的时刻,对我来说那是十年前。

    十年前的今天,我与我哥在厦门轮渡码头淋雨。没有钱,也没有烦恼。

    我总是回想起那一天,总觉得和他在雨中踢踏不过是不久之前的事,它们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奔涌,如不停息的海浪,涛声震耳欲聋,使我夜不能寐。

    今年我就要二十八了,我拥有了年轻时渴望的一切。

    除了他。

    第118章

    妈妈给我打了两通电话,不过我手机关机没有接到。什么时候回的家、什么时候睡着,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她在微信上留下了几条语音消息,第一条说她忘记了我在上班,不是故意打扰我,第二条消息问我最近有没有和我哥见面。

    我拨通了她的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电话响了两声之后接通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你离哥哥近,你帮我劝一劝他好不好?”

    “劝什么?”

    “他要去香港工作啊!……”

    天花板上有一张我和我哥在罗马喷泉前的合影,许愿池前的我们手持一枚硬币,明明是不能说的心事,却炫耀似的将它举高的镜头前。

    我躺在地板上,目光垂直向上,那张合影就在我视线的正中央。胶水的质量不行,我看到它的两只角翘了起来,摇摇欲坠。

    “我和爸爸都不想让他去,怎么这孩子越跑越远呢?你帮我们和哥哥说一说好吗?”

    我从地上爬起身,将手机扔到身后的床垫上,然后从客厅储物柜里拿出折叠梯展开,架进卧室。

    从阳台上拿胶水时,路过我的黑胶唱机,心血来潮从收藏夹内抽出一张唱片放了上去。

    舒缓的曲调抚平了心中的褶皱,我提着胶水桶踩到梯子最上一级,手指捏住翘起的边角稍稍使劲,将它撕了下来,夹在左手臂下。

    接着弯下腰用右手去够桶里的小刷子,拿起来以后踮起脚往天花板上刷胶水,动作间一个没留神,照片从腋下滑脱,飘落到地板上,有人像的那一面朝下,灰白色的背面朝上。

    刷子悬在半空中,浑浊的胶水滴在了脚边。我仰起头向上看去,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唯独中间缺了一块,无数双眼睛朝我看了过来,是池易暄的眼睛,他又拿出那副冷静自持的态度,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我。

    我立即将刷子抵上去,弯折的刷毛遮住了他的脸,可目之所及还剩下无数双讥嘲的眼。

    翻箱倒柜也一直没能找到恋爱第一天的合照,我们好像从未开始,所以才会无疾而终。

    我双手向上胡乱地抓,将能够到的照片全都撕了下来。回忆像下雨一样淋到地板上,我的指缝染成了红。

    猝不及防听见了Paul Anka,我动作一顿,浑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回过头激动地对他说:

    “是我们的曲子,哥!”

    我一下从爬梯最上方跳到地板上,朝他狂奔而去,池易暄笑着看我,右手背后,左手朝我探出,弓腰时彬彬有礼,是他在邀请我。

    我欣然应允,同样郑重其事,一只手搂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他朝上的掌心里,与他十指相扣。

    我和我哥赤脚在地板上跳起舞来。

    好大一道响雷,像有人开天辟地,巨响轻易穿过紧闭的窗户,瞬间将我惊醒。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地碎照片里,恍惚着坐起身,展开蜷起的手心,池易暄的脸裂成了三份。

    我爬到歪倒的胶水桶旁,拿手指沾了点半干的胶水,去拼凑他的脸,没成想让照片粘到了手指上。

    “妈的,妈的……”

    试图用另一只手将它撕下来,结果不小心将裂口撕扯得更大,我急急忙忙爬起身,捧着小山一样的照片去卫生间,边走边掉。

    先把手洗干净,再干活。照片被暂时堆放在马桶盖上,我拧开水龙头,冷不防看见镜子中的自己。

    我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上回被砸碎的镜面,到现在都没有修,镜面上掉下来破碎的一块,是一块细长又尖锐的三角形。

    我呼吸一滞,后知后觉,这才回想起妈妈早些时候给我打来的电话。

    她说了什么?好像说的是池易暄的事。

    好像说的是:你帮妈妈劝一劝好不好?哥哥要去香港了。

    池易暄要去香港了——

    镜子中的我把眼睛瞪大了。

    又是一声惊雷,撕裂乌云的瞬间,昏暗的卫生间内如同白昼,映得我脸色惨白。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血脉在偾张,浑身都发热。心跳声也被放大了,震得耳膜发痛。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全身而退?凭什么?

    我哥把我折磨成这样,自己拍拍屁股就要离开,耳我遵守承诺,为了妈妈、为了我们的家,做到了这个份上——

    凭什么只有我在受苦?

    凭什么你想走就能走?

    池易暄,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我扶在洗手池边,内心紧张地计算起来,余光落向马桶盖上的照片,灵光乍现。

    哈!我知道了!

    他真傻,居然忘了我手握他的把柄。

    卧室里余下几千张完好无损的照片,我要把它们寄给爸爸妈妈,寄去他的公司。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撕碎!哈哈!

    到了那时,再无挽回的余地,他才会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让你去香港!

    我捡起漱口杯旁边那块三角形的镜子,抵在了胸前,我要将他从我身上剥离,看到他也血流如注,那才算是公平。

    他的笔迹很锋利,却还是很快就被我盖过,再看不出来原本的痕迹。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针就快要转到九点了。没想到今天时间会过得这么快,我按了条毛巾在胸口,拿过鞋柜上的车钥匙往外走。

    方才那道惊雷让我以为下起暴雨,开出车库时才发现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他早就该下班了吧,我却还是习惯性地往他们公司开。

    从池易暄第一天入职到现在,我都会送他回家,居然一天没落下。

    简直像个小丑。

    他的新公司没有前一家大,写字楼也不如以前那一栋人来人往。和过去几个月一样,我选择将车停在他们公司的马路对面。

    一楼大厅的照明灯已经熄灭了。我将汽车熄火,看向副驾的牛皮纸袋,盘算着将照片贴在哪里才最显眼。

    我要贴在前台、电梯、贴在他们公司的Logo上。

    我想象着当他走进公司大门时,同事们向他投来的戏谑的目光,我想象着他被迫辞去工作、想象着妈妈爸爸轮番轰炸他的手机,我想象着他崩溃大哭,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一旦想到这些,快意就填满了胸膛。

    如果我把他的世界都摧毁,他就会回到我身边。

    小雨淅沥,我抓过牛皮纸袋别在腰后,戴起帽衫的帽子,在车流稍少的间隙快步跑向马路对面,正要抬腿跨过人行道边的灌木,忽然发现斜前方的梧桐树下,一点火光在闪烁。

    我顿时挪不开眼,双腿像灌了铅。

    哪怕只有背影,无论穿着什么,西装还是休闲服,我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池易暄,更不用说他方才与我对视一眼——

    他为什么会看我?

    等意识回神,池易暄掐掉了手里的烟,撑开手里的折叠伞,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我不理解,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上前。

    不敢走得太快,怕被他发现。今天我与我哥之间的距离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近,以前我们隔着一条马路,今天仅隔着灌木,他独自撑着伞走在前方,脚步不疾不徐。

    斑马线如钢琴键,十字路口上方的红绿灯像阴森的猫眼,小雨模糊了红色的尾灯。沿着小区里的林荫道,我与他一前一后地走在阴雨朦胧的暗夜。

    我不断问自己:我看到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独自在树下抽烟?

    会是在等我吗?

    幻觉与逻辑打架,理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心中无限凄凉,可我仍然越跟越近,到最后几乎是毫不掩藏地走在他身后。多少有些自暴自弃,我等待着他戳破我,嘲弄我这自欺欺人的想法。

    可他却装得迟钝,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个人,又或者他一点都不在意。

    这不过是我想象之中的他所流露出来的一点温柔。既然如此,那么靠近一点也不会被责怪吧?

    明知是假的,我仍然在他为我撑开门栋的大门时,跟了进去。

    我的大脑为我设下了陷阱,用如此不合常规、逻辑的行为来欺骗我。他要将我引到哪里去?

    我跟着池易暄上楼,来到了他的家门口。

    以前无数次过来,脚尖都在门栋前掉头,今天他距我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我哥将钥匙插进锁孔,门锁的转动声在我耳边放大,进去以后他没急着关门,半掩的门轻轻晃动着,像是在邀请我,吱呀声在空旷的楼道间回荡。

    我的喉咙眼发痒,吞咽数次,抬腿跨过了门槛。

    池易暄脱掉皮鞋,脸微微偏向我,瞥了我一眼,就像刚才在公司门口时一样迅速、不动声色。

    “哥。”

    我叫了他一声,企图先将我自己唤醒。

    却没想到等来他一声低沉的回应:

    “嗯?”

    玄关的灯没来得及打开。梦醒的前一秒,我走上前,从他背后抱住了他。

    反正是假的。

    第119章

    闻到了熟悉的男香,和我哥同居过几年,大概能猜出来是哪一瓶。拥抱他时,他的身体有一瞬僵硬,却没将我推开。

    我埋下头,鼻尖抵在他的肩窝,声音闷闷的:

    “你是真的吗?”

    这不是我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和以往一样,沉默是他对我的温柔。

    于是我得寸进尺,去嗅他喷了香水的后颈,过于熟悉的气息,缠绵时曾亲密地品尝过,有人勾着我的下巴引诱我前进,我闭上眼,吻上他耳后的皮肤。

    比我的唇更热,是因为靠近血管吗?兀自思索的时候,亲吻却被打断了。

    池易暄反手将我推开,回过头来看我,像在让我停下。

    “哥,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

    他蹙眉,眼前一幕似乎让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那只推开我的手握成了坚硬的拳头,抵在我胸前。

    池易暄犹豫不定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

    我的眼往下垂,落向他压在我身上的拳,胸口隐隐作痛,仿佛在说这不是梦。

    我在说什么?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迷茫地看向四周。

    这是我们看房时一起选中的公寓,坐南朝北,冬暖夏凉,卧室不再是窄得仅能放下一张床的几平米。

    左手边客厅的电视柜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相框,不少都是家庭合照,夹杂着几张风景照,我认出来是在意大利拍摄的。

    池易暄不是那种会在家里放很多照片的人,我感到不解,看着看着,呼吸一滞。

    那张我翻箱倒柜都没能找到的、恋爱第一天的合照,被他放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它前面则架起了一只更高的相框,几乎要完全遮住我们的笑脸。

    多么欲盖祢彰。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你是真的。”

    我看到的他,是真的。

    等我是真的、允许我跟过来是真的。

    他一直都知道。

    池易暄好像放弃了理解我话语含义的尝试,他收回压在我胸前的手,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看到自己骨节上沾到的血渍时怔了怔。

    “你怎么流血了?”

    我低下头,这才发现之前垫进去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了,血渗透了衣服。

    “这里是……”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好像猜出来我的伤处在哪儿。

    我两只手拽住衣服,从领口向下撕出一条口来,池易暄立刻别开头,似乎是不想看,他走到餐桌边,抽过一张纸去擦手指上的血点,动作间流露出烦躁的情绪。

    我向前一步,他却突然提高音量:“别进来!”

    语气一顿,又道:

    “别弄脏我的地板。”

    我知道他说的是谎话。

    他才不在意我弄脏他的地板,他是想要气走我。哥,跟我比气人的本事,你多少差点意思。但我很听话。

    我拿手背抹了把胸口,擦到了裤子上。沉默的阴云笼罩了一切,他机械性地重复着擦拭手指关节的动作,后腰靠在桌边。

    “你要去香港了吗?”

    擦拭的动作戛然而止,晦暗的光点在他眼中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打起精神面对我。

    “妈妈告诉你的?”

    “已经决定好了吗?”

    “下个月就走。”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一愣,“下个月?怎么会这么快……”

    “公司的安排。”

    “不能拒绝吗?”

    “不能。”

    “你骗我,怎么可能下个月就走?”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你没看家里没什么家具?”

    “……”

    如他所说,电视柜上没有电视,仅供一人坐的小沙发靠墙角摆放,唯一熟悉的家具是他的黑胶唱机。我们曾计划将客厅填满,买设计师茶几、铺手工地毯,可他家却很空,好像早就知道自己不会久留,便不浪费精力装饰。

    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好的?”

    “很早。”

    他好像连多说两个字的心情都没有,那张抽纸被他反复擦拭,用得皱了、破裂了,仍旧没有帮他清理干净,所以他去厨房洗手。

    我追问道:“为什么?”

    “这里待腻了。”

    “妈妈不想让你去。”

    “又不是不回家了。”

    他的语调始终很平,如一根人为打造,拉长没有尽头的钢丝,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背对着我,头低垂着,肩膀疲惫地压低。水流声没停,我再受不了这拐弯抹角的对话,逼自己张口:

    “你没打算告诉我?”

    “没。”

    池易暄回答得很利落,好像他知道我会先拿三五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迂回,就等着耗尽我的耐心之后给予我致命一击。

    贴着裤缝的手攥紧了,我就快要遏制不住往他脸上甩一拳头的冲动。

    “不准去!”

    池易暄关上了水龙头,偏过头来看我,眼神显得疏离。这回他连嘴都懒得张了。

    心脏像要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我的手腕在抖,却还是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把别在腰后的牛皮纸袋拿出来,开口朝下抖动起来。

    亲密无间的照片簌簌飘落到地板上,一层盖过一层。

    “这只是一部分,原本我计划贴到你们公司来着。”

    池易暄的表情变了,两根细长的眉毛拧了起来。

    “剩下的已经在路上了。”我将倒空的牛皮纸袋扔到脚边。

    “……什么?”

    “给爸妈的已经在路上了。”

    池易暄一脸怔忪:“不可能。”

    “寄的是加急,比普通包裹贵八十块。”

    他的鼻息沉重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像在努力从我脸上找破绽,他认为我不敢。

    “不可能。”他重复道。

    “加急包裹坐的是飞机,明天就能到。”

    “不可能!”

    “填写快递单时我留的是家里的座机号码,你猜猜明天几点能到?”

    池易暄扑过来掐住我的领口,撞得我后退一步:

    “你疯了?!”

    “装得好像你第一天知道?”

    他踩在一地照片中,咬牙切齿:“撤回!把包裹撤回!”

    “那要怎么弄?我不会。”

    他一拳毫不留情打中我的下巴,我被打得偏过头去,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摸了摸发麻的下颌,不由自主地笑了两声。

    我简直就是个恐怖分子,手握定时炸弹,或许他很后悔分手后将那些照片寄给我。

    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能去香港了,没人能再阻拦你。”

    池易暄的脖颈上青筋突起,腮帮子因为牙关使力而微微鼓起,我去看他的眼睛,等待他再次出拳。他眼里的我笑得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相较之下他的五官则错了位,恐惧填满了双眼,他的脸被烧红了,嘴唇却没有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这么做才会开心?!”

    他的声线不再能够维持稳定,如起伏的波浪,被不存在的狂风所掀动,他连连向后退去,左腿与右腿打着架,直到碰到身后的餐桌,脚步才猛然止住。

    他的眼钉死在我身上,手往后抓,也不管自己抓到什么,高高扬起手腕就要瞄准我,空中却停顿半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制止,准头紧跟着歪斜。

    两只苹果、一只瓷碗,它们落在我脚边的地板上时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撞击声。

    池易暄发了狂,目眦欲裂,撞翻了饮水机,双手又持起一把餐椅。我下意识抬起手臂防御,椅子却只是撞到了我身后的墙上,当即断了条腿。

    瓷碗、花瓶碎了一地,掉出来的水桶滚到了墙角,水在地板上流淌。池易暄几乎就要站不住了,手扶在桌边喘气,呼吸时身体一涨、一缩,光是想象包裹正在天上飞这件事,就足以摧毁他了。

    没再有新的东西飞过来,他手腕一转,动作由扶变为了撑,好像要撑住自己的身体才不至于倒下,空出来的那只手堪堪抬起来,按在腹部下方,五指逐渐蜷起,将衣角抓出一块漩涡。

    我心里一跳,那里是他做腹部手术时的伤口。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还在疼吗?

    他的头垂得很低,脖颈弯曲几乎要对折,从他的呼吸声里都能听出痛苦。

    耳边传来高频的嗡鸣声,我问自己:你开心了吗?

    为什么每回都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掐住对方的脖子,看到彼此都流出鲜血才会感到满足?到底要成长到多少岁我们才会变得冷静、成熟,我们才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并肩而立,而不是互相伤害。

    “我没寄,刚才是逗你的。”

    池易暄猛然抬头,可能我在他那里已经失去了可信度,他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扑到我身上,冲撞力度之大仿佛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们一齐摔倒在地,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骑坐在我身上。

    “目前还没有寄。”

    他攥住我的领口,石头一样紧绷着的拳头抵在我的下颌。

    “哥,你就再等几年吧,再熬两年就没有人会来气你了。”

    我讲故事似的说:“白志强和我爷爷都是三十岁左右发病,可惜我发病比他们早,捱不到他们那个年纪了,所以我想好了,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他一下就忘记了呼吸,几秒之后才回神。

    “你说什么?”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说:

    “你在威胁我吗?”

    我没想到,我的消亡对他来说会是一种威胁。

    “没有,我是认真的,我打算活到三十岁。”

    下一秒他的五官又被激活,张大嘴朝我怒喝:

    “闭嘴!——”

    池易暄眼眶通红像要滴血,隔着衣服的布料我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双手在打颤。

    “你陪我到三十岁,可以吗?”

    “别说了!”

    “反正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们那样,但是在那之前,可以让我拥有一点快乐的记忆吗?”

    “闭嘴啊!”

    “哥,你再陪我两年,好吗?”

    他声嘶力竭,再也控制不住,“闭嘴啊!闭嘴!不可以!”手掌失控地挥了过来,想闭上我的嘴,“不行!不行!我让你闭嘴!!”

    否定的到底是陪我两年不行,还是活到三十岁不行?

    耳鸣都被我哥揍了出来,恍惚中回想起医生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对她评价我和我哥的关系有毒而感到不满,有一天我问她什么样的关系才能算得上健康。她告诉我:为了彼此成为更好的人。

    我也是有病,非要自取其辱,我和池易暄是极端反面例子,我一直都知道。

    连续几拳耗尽了我哥的力气,握拳的手悬在空中再挥不出去,触了电一般颤。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连灵魂都死去了,很久之后才松开手。

    我躺在地板上无声地望着他,而他垂头无神地盯着我,眼一眨不眨,退化成两只失语的黑洞。

    黑色的瞳内毫无光彩,望不到底的枯井深处突然涌出珠串般的眼泪,他挤出一声气音。

    “不行!……”

    我在我哥身边变成了一头吃人的野兽,而外人面前风度翩翩的他,在家中狂暴地打碎了锅碗,我们扭打在一起,掐着彼此的领子,摔在满地的碎瓷片上,鼻青脸肿,遍体鳞伤,流泪也要接吻。

    第120章

    “哥、哥……”

    接吻间隙,尝到我哥咸得发苦的眼泪,我去摸他的脸,高热到像要烧起来。心中顿时很愧疚,我差点又要把我哥气死了。

    池易暄急促地吸气,脸颊湿透了,他是在为我预告的消亡而伤心吗?

    可那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为了气他、更不是威胁。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如果剩余的时间皆是幸福的瞬间,我这一生就过得很满足。

    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得到过我哥的宠爱,妈妈身体健康,我们的家庭和谐美满,再没有什么遗憾。

    池易暄一向无坚不摧、怪力无穷,面对要切我腰子的医生、和想占他便宜的客户,次次出手毫不留情,可怎么他每回哭都是被我气的。

    我真就是一倒霉孩子,他碰上我,估计得减好几年阳寿。

    我帮他擦着脸,手掌被打湿了就又翻过手背为他擦眼泪,等到他的呼吸平稳点了,再用鼻尖亲昵地蹭一蹭他的鼻尖。

    他没有拒绝,可能是没什么力气,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吻着他。睫毛被泪打湿了,颤动着从我的眼睑上扫过,好像还未从情绪的漩涡中回神,我环住他的腰翻了个身,一下与我哥交换了位置,我让他躺在玄关处的地毯上,这儿碎渣少。

    面对正上方的我,池易暄的动作是将头旋转九十度,冷着脸面向鞋柜。

    我有点想笑,哥你怎么这么傲娇,亲都亲了,看我一眼却不愿意。

    我们倒在黑暗里,我用掌心托住他的脸,像捧住宝贝一样捧住他。这儿太暗,只有他的眼睛在眨动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光。

    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眼眶和鼻尖肯定红透了——只有在寒冬,以及被我气个半死的时候,池易暄的脸上才会呈现出生动的红。

    “对不起。”

    具体要为什么事情道歉,我一时想不明白,不过我知道一旦我哥哭了,就是我错了,我得道歉。反省时还得说自己哪儿错了,态度要极尽诚恳。

    “……我没有寄照片回去,真的。”

    池易暄最在乎的就是妈妈,我和他说:“我只是想要气你才那么说的,我真的没有寄,如果寄了的话,我们不就白分开了吗?”

    池易暄不能忍受无用功,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寄回家。过去半年多的苦痛是有意义的,我想他需要有人这么告诉他。

    可现在我们却滚在一起接吻,他踏过了他曾承诺不再触碰的底线,而我是那条引诱他的毒蛇。

    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

    自责、愧疚、还是悔恨?无解的问题我想不出来,我只希望他不要钻牛角尖。来恨我吧,都是我的错,我才是坏蛋。

    我哥的下巴摸上去尖尖的,和我吃了好几年的挂面,身上的肉到现在都没有长回来。

    “你瘦了。”我喃喃道。

    池易暄听见了,回我一句:“你胖了。”

    我不由得笑了一声,“吃药吃的吧,医生说会有副作用。”

    一只手肘折成九十度撑在他耳侧,手指摩挲着他的发梢,捏起来一缕,绕在指尖。我摸过他的手腕,贴到自己脸上,用气音问他:“哥你摸一摸吧,摸摸我是不是真胖了?”

    我托着他的手,捧着我自己的脸,他躺在地上看我,手指忽然使了使力,捏了我一下。

    “胖了。”

    我忍俊不禁,低下头去吻他,鼻尖撞到了一块。

    我哥的唇是软的、人是香的,公寓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唇舌交缠的水声就显得响亮,我的心跳得急促。

    “哥。”

    吻往下坠,弯来绕去走着迷宫,他的喉结在说紧张,皮肤之下的动脉急促地跳动着。

    我哑声唤他,“哥哥……”

    “嗯?”

    这一声不够清晰,含在嗓子里,池易暄的眼皮半垂着,手有气无力地挂在我的肩膀上,指尖轻搭在我的后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