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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2018-2012(5)

    “你是不是没带伞?”江语乔歪头, 看向身侧的女孩。

    女孩没有戴帽子,长发盖住耳朵和大半张脸,下巴埋在高高竖起的围巾里, 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冷, 听见江语乔询问,她微微转头看她, 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只小鹿。

    唔睫毛好长。

    这是江语乔的第一个念头。

    又不认识, 突然和人家说话是不是不太好。

    这是江语乔的第二个念头。

    江语乔长这么大,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恐怖社交,生出如此生疏的拘谨来, 她心里莫名紧张, 反复盘算着是不是冒犯和打扰, 简直想要顾左右又言他, 胡乱找个借口溜掉。

    啰里吧嗦又别别扭扭的,这很不像她。

    街对面文具店的许愿墙上, 几十个颜色各异的心形木牌在冷风里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像是冰块碎裂的声音。

    于是江语乔又迈不动步子了。

    她是不是没带伞, 这种天气, 没有帽子和伞,走到公交站怕是要感冒的。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带她一起去公交站?

    等等,如果不顺路呢,不顺路怎么办, 人家要是不去公交站呢。

    江语乔想七想八, 默默发愁,几秒钟的功夫排完了一出戏。

    女孩不会读心术, 看不出她此刻的心思,轻轻摇了摇头。

    江语乔得到回应,长出一口气,从书包侧兜拽出一把伞,径直塞到女孩怀里。

    “用我的吧,我戴帽子了,不用伞。”

    说完,似乎是怕对方拒绝,她慌忙抓着肩带冲进寒冷的冬夜里,都忘了问一问对方,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江语乔用力跑,径直跑,像是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落荒而逃,不过半分钟就消失在路口拐角。

    向苒则撑开江语乔的伞,她的伞是蓝色的,漆黑一片的风雪里,向苒站在晴空之下。

    2018年9月,向苒读大三,刚开学有好些事情要忙,学生会负责新生签到,办理入住,她一早在楼下迎接,连轴转了十二个小时,从早上六点忙活到晚上六点,收拾东西上楼时感觉后背断成一节一节的,痛得厉害。

    舍友在身后喊她:“向苒,你不吃饭啦。”

    一整天,向苒只吃了半块干面包,下午饿极了直犯恶心,这会儿饿劲儿过去了,倒是不想吃东西,闻声朝背后招了招手。

    向苒就读于原礼大学新闻专业,原礼大学分两个校区,老校区位于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学校小到站在南门能看见北门外卖煎饼的大爷放的是薄脆还是油条,使用操场需要抢号,每人每次只能预约一小时,唯一一家小卖铺建在地下防空洞里,整个店只有二十平,一小盒哈密瓜要十五块。

    一整个大一生活可谓“困难重重”,好在大二传媒院搬到了新校区,新校区位于大学城,有二十个老校区那么大,从二浴室去三浴室需要打车,取完快递回宿舍要走上足足十分钟,向苒在这边住了一年,至今不知道学校东门究竟长什么样子,只听人说东门远在湖对面,暂未开放,与隔壁湘中医科大学只有一墙之隔。

    于是向苒去医科大,还是要先上天桥到马路对面,去坐二十分钟才来一趟的公交车。

    医科大上周就开学了,向苒特意早来两天,去往十九楼宿舍,敲敲窗问宿管阿姨:“阿姨,307宿舍的江语乔来了吗?”

    阿姨翻了翻册子,答说307没有叫江语乔的。

    这怎么可能?向苒退出来去看楼牌,是十九楼没错,江语乔明明就住在这里。

    她小声重复:“阿姨,麻烦您再看看,江语乔,江水的江”

    阿姨把册子推给她:“没有的嘛,307哪里有姓江的?”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问:“同学,你找江语乔?”

    向苒回头,见一个女孩刚洗完澡,穿了一身睡衣,头发湿漉漉的。

    “嗯。”

    “你是?”

    向苒捏了捏手指:“我是她同学,高中同学。”

    “哦。”女孩点点头,“她退学了。”

    原礼大学新校区的宿舍是上床下桌,向苒爬上床,身子发痛,手机叮铃一声,提示特大暴雨预警,她在宿舍群里问:“都带伞了吗?”

    食堂信号不好,向苒没有收到回复,宿舍里很安静,飘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初秋微凉的温度从阳台窜进来,带着湿润的泥土气味,向苒平躺在床上,像是泡在一条流淌的小河里,风从睡裙窜进她的裙角,是温热的。

    时间显示还不到七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雷声轰隆隆响过,乌云从北面滚来,向苒慢慢合上眼,陷入平静的呼吸中。

    她仿佛睡了许久,恍惚听见女孩子的声音,似乎是舍友回来了,向苒问了一句有没有淋到,但她没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许只是做梦了。

    窗外雨声渐密,滴滴哒哒地打在阳台外洋槐的叶子上,她伸手在床上乱抓,团了一件衣服塞进怀里,侧躺着,缩成一小团,感觉更舒服了些。

    再之后,她听见到了清晰的,生日快乐歌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爽朗的女声:“微辣还是中辣,香菜吃吗?”

    向苒猛地睁开眼。

    江语乔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位子上,被一群女孩子围在其中,女孩子们摇头晃脑,大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面前,阿姨正在重复:“同学,同学,微辣还是中辣?”

    向苒回过神,但又没有完全回过神,下意识点点头,胡乱答:“微辣。”

    她认得这家店,这里是附中门前的早餐店,平时卖些白粥面条什么的,有段时间向苒很喜欢吃他家的豆腐包,每天早上都要来买两个。

    她也记得这一天,这天是2012年11月7号,她们两个的生日,她拜托糕饼店店主帮她把蛋糕送到门卫,没等放学就收拾好了书包,一路飞奔穿过一整个楼道,在七班后门等到了江语乔。

    她跟在江语乔身后,像个小尾巴。

    有人跑来喊江语乔去门卫,女孩们哄笑一团,个个要江语乔给个说法,江语乔求饶,我真不知道,真的真的。

    向苒垂着头,悄悄笑,她才不知道是谁送的呢。

    女孩们不肯信,围着江语乔去门卫,又围着江语乔来到这家店,向苒佯装买文具,视线却越过街道朝对面飘去。

    文具店店主看见她,招呼着:“来啦。”

    顺手递给她两本书,说是新到的。

    同班同学和她打招呼:“向苒,你来买书呀。”

    隔着一条街,向苒却仍怕惊动江语乔,慌忙低头,用门板遮住身子,往里面挪了挪,同学奇怪地朝外面看了一眼:“你看什么呢?”

    “没”向苒小声说,“下雪了。”

    她胡乱拿起一本杂志付钱,也没仔细看,出了门才想起这本同桌已经买过了,向苒心里懊恼,又不好意思去找老板换,在路边转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着头走进了对面的早餐店。

    店主认识她,热络着迎上来:“小同学,吃点什么?”

    向苒得了口腔溃疡,吃什么都不舒服,看来看去点了一碗米线,再三叮嘱要清汤。江语乔就坐在她身后,向苒微微偏头看,某个瞬间似乎撞到了江语乔的视线,顿时心跳空拍,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身后,女孩们还在叽叽喳喳争论蛋糕的来历,店主扭头问:“葱花香菜都要吗?”

    向苒心不在焉:“都要。”

    然后挑了半天香菜叶子。

    2012年的少女心事,仿佛还在眼前,店主也回到了眼前,起锅生火,照旧询问:“葱花香菜都”

    这一次,向苒及时阻止:“不要香菜。”

    说完,她回头去看江语乔,江语乔愣愣的,被同伴们催促着:“吹蜡烛啊吹蜡烛。”

    她许了什么愿呢?向苒想知道。

    她为什么要退学呢?向苒想知道。

    她来自2018年的哪个瞬间呢?向苒想知道。

    可是,如果江语乔问她,你是谁?她该怎么回答?

    米线是微辣的,很烫,咕噜咕噜冒着小泡泡,浮在表面的辣油包裹起虾丸和鱼豆腐,向苒吹了又吹,慢慢抿一口,汤很好喝,溃疡也很疼。

    冬天落雪的日子,向苒经常来这里吃米线,这么多家米线店,只有这家的木耳是脆的,咬起来咯吱咯吱响。后来上了高中便很少来,再后来,这家店就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彩票站,放学时分总是堵满了人。

    附中这条路上的小店开开关关,总也停不住脚,上了大学后,连巷子里那家老板颇有想法的奶茶店也不见了,他当年说想开个咖啡馆的,也不知道愿望有没有实现。

    身后几个女孩在分蛋糕,叽叽喳喳的,说着真好吃,哪家店的啊。

    肖艺拖着长音回:“都说了——语乔,不知道——”

    另一个女孩笑着:“是呀,她哪知道,她连谁送的都不知道。”

    向苒喝了一口汤,汤太烫了,她身上起了汗,脸上染了盖不住的红。

    分完蛋糕,雨夹雪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女孩们手挽着手起身回家,肖艺和范凡纷纷撑起伞,朝江语乔招呼着:“语乔,你快点啊。”

    江语乔朝她们摆摆手:“你们先走吧。”

    向苒收好东西默默站过去,她没带伞,她知道,她带了。

    果然,江语乔翻了一会儿书包,抬头问她:“你是不是没带伞。”

    向苒点点头,江语乔忽然想起来,她好像记得这一天,然而没等她仔细回想,就听见向苒问:“那,你要去哪里?”

    她带着口罩,声音嗡嗡的,恰巧有车鸣笛,江语乔没听清,凑近了些:“什么?”

    “我说,你去哪里?”

    “公交站。”

    向苒侧过脸:“我也要去公交站。你能带我一段路吗?”

    她伸出手挽住江语乔的胳膊,向苒身上有一股甜腻的香味,像是小孩子的味道,但更清爽些,夹着些许雪天的冷涩,江语乔不习惯肢体接触,但她没有躲。

    于是向苒靠得更近了些。

    许是因为伞太小了。

    去公交站要等一个红绿灯,她们站在文具店门前看那些许愿牌,江语乔也曾写过这样的许愿木牌,在附近山上的寺庙里。

    她希望奶奶长命百岁,写完觉得自己太贪心了,贪心的愿望是不被允许的,于是划掉,又写,希望奶奶活到九十九,想了想又划掉,再次退让一步,希望奶奶不要生病,不要生病,要健康,不要痛苦。

    后来没过多久,奶奶就病倒了,这世上好多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冷风里,颜色各异的木牌撞在一起,有的人祝福家人身体健康,祝福学业有成,有的人祝福友谊长存,天长地久,还有求恋人永远在一起的,名字用的是缩写,也有暗暗发誓,考上高中,不然出家的。

    字迹最好看的那张上面写着:“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江语乔神色冷漠,向苒却看得专注,不小心滑了一跤,被江语乔紧紧接住,羽绒服的面料蹭到一起,袖口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一下又一下。

    像是踩雪的声音。

    向苒低着头,看脚下。

    雪还在下,有人的步子乱掉了,是谁,向苒不说。

    晴空般、蓝色的雨伞下,她们看同一场雪。

    第32章 2018-2012(6)

    公交车站位于近旁的街上, 要稍走几步路,不算近,但也不算远, 街上走满了没打伞的人, 双手插兜捏紧袖口,脖子缩在领口里, 身子往前弓着,躲避着湿漉漉的雪, 飞快朝前走去。

    江语乔和向苒走得很慢, 天色太暗了,一把伞下挤着两个穿冬装的人, 总归有些拮据, 只能紧靠着往前, 这条路修的不平整, 凸起晃动的石砖都被积雪和杂乱的脚印盖住了,看不分明, 女孩们靠在一起,时不时开口提醒。

    “这里有台阶”、“小心脚下”、“别踩空, 砖是活动的”

    终于到了公交站, 江语乔看了看站牌, 问:“你是哪一路,113还是756?”

    都不是,向苒想了想:“我是217,去西台路方向。”

    “哦, 那不在这个公交站, 还要往前走一段。”

    说话间,江语乔要坐的公交车已经进站, 近旁等待的两个学生从长椅上起身,收起伞,抖了抖湿漉漉的雪。

    江语乔把伞递给向苒:“伞给你吧。”

    她恍惚记得,这把伞,自己本就是留给她的。

    向苒没有拒绝,只是问:“你下车不用吗?”

    雨夹雪而已,不打伞也没什么,只是奶奶总担心她感冒发烧,察觉天气不好便要往她书包里装雨伞,叮嘱她不能受凉,免得打湿衣服被风一吹,湿气进了骨子,老了要犯骨头病的。

    哪有那么娇气了,不打也没事的,再说,奶奶会来接她的。她听话,奶奶却不听话,江语乔说过许多次不要她来,可只要下了雪,奶奶一定会等在公交车站接她回家。

    她心里泛起一点温热。

    “我家里人来接我。”江语乔把伞塞到向苒手里,三两步窜上了公交车。

    到家时,蒋琬正在厨房炒菜,江语乔按响门铃,听见她高声喊着:“小朗,去给你姐开门。”

    咚的一声,江朗从沙发上跳下来,垫着脚尖去开门,又急匆匆拿着手机跳回沙发上,两只脚踩完地板踩沙发,没骨头似的横躺着,身子扭出八个弯,游戏声刺啦啦地从手机里传出来,是这一年最流行的神庙逃亡。

    江语乔把书包放到沙发上,见两只拖鞋一只卡在茶几底下,一只飞出去两米远。

    “你那金贵的脚穿不了拖鞋是吗?”

    江朗打小就怕江语乔,江语乔喘气频率慢了半秒,江朗都能听出来。老话说家里总是老二最横,他这个二姐比爸妈加起来都可怕,平日里爸妈说他个什么,他撒泼打诨装疯卖傻,总有糊弄过去的办法,但是在二姐这不行,江语乔眼里不揉沙子。

    “穿得了。”江朗嘀咕一声,没等江语乔发作,自觉把游戏音量调小了些。

    桌上放着一副眼镜,是蒋琬新给他配的,店员忽悠说这眼镜是特殊镜片,能够延缓度数加深,蒋琬就是典型的当代孩子妈,一听说为孩子好,心甘情愿上套,脑子一热花出去两千四百块。

    江语乔问过,如果度数加深了,眼镜店退钱吗。

    答案是当然不退,如果度数加深了,可以免费更换镜片,这和存了一张两千四百块的储值卡有什么区别?

    江朗刚开始戴眼镜,还不习惯,此时那两千四百块被他扔在桌子上,镜片朝下,江语乔捡起来看了一眼,看见两道清晰的划痕。

    她火上心头:“你没长骨头是吗?”

    江朗闻声,乖乖坐起来,从烂泥形态进化成人。

    头发乱七八糟,校服脏兮兮的,领子乌黑一片,洗都洗不干净,人佝偻着背,脸和手机只隔着十五厘米,像是被游戏吸走了魂。

    简直没一处看着顺眼的。

    江语乔越看越烦躁,刚要发作,忽然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江正延和江晴回来了,江晴抱着个大礼物盒子,招呼江语乔去看,江正延则瞪了一眼江朗:“一天天的就知道玩手机,你那眼珠子还要不要啊。”

    “哎呀不玩了不玩了。”江朗嘟囔两句,扔下手机也跟着去看礼物。

    江晴把两个礼物盒子推到江语乔面前:“这个是爸爸买的,这个是我买的,你猜猜看,是什么?”

    江语乔当然知道是什么,但还是配合着掂一掂,摇一摇,故作疑惑地问:“娃娃?”

    江晴笑眯眯的:“保温杯,天气凉了,你在学校要多喝热水。”

    江朗跟在一旁搭腔:“姐,我也想要保温杯。”

    周文红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笑他:“不是刚给你买了吗?”

    “那个不够大,我还想要个大的。”

    江语乔问他:“巴掌够大,巴掌你要不要。”

    江朗想发脾气,但又不敢,戳了戳另一个礼物盒子:“那这个呢,爸爸买什么了。”

    江语乔回头,轻轻看了一眼江正延。

    江正延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像是没听见江朗的问话,他抬手要点烟,看见江语乔看过来,又把烟揣了回去。江正延的烟是戒不掉的,但自从江语乔闹过几次后,他要抽烟会小心避开她,躲去楼道或是厨房,免得江语乔闻到味道,又来和他吵架。

    江语乔看着面前的礼物盒子,盒子上裹了包装纸,还贴了两个丝带拉花,艳粉色的,丑得很,一看就是江正延的审美。

    她小声说:“是电脑吧。”

    江晴眨眨眼:“你怎么知道?快打开看看。”

    2012年的电脑,像块大砖头,沉甸甸的,分量很重。

    “爸说看别人家孩子都有,就给你也买了一台,方便你做作业查资料用,咱家那个台式机太费劲了。”

    “就是,太费劲了,一碰就卡。”江朗眼馋,闹着说,“爸,我也想要电脑。”

    江正延看见他就烦:“你姐那是学习要用,你要干嘛,给你买电脑,你也就知道打游戏。”

    江朗大叫:“你偏心眼!”

    蒋琬擦了擦手,也跟着帮腔:“哪里偏心眼啦,你爸花了多少钱买电脑,就花多少钱给你买书好不好呀。”

    “啊啊啊啊!你们就是偏心眼!”江朗鬼喊鬼叫的,跳着脚去找周文红。

    周文红也不帮他,装傻充愣:“什么电脑嘛,奶奶不懂,奶奶觉得家里那台不就老好的嘛,等你到了你姐这么大,再买也不急。”

    江朗哭丧着脸:“那还要等多少年啊。”

    蒋琬逗他:“你算算。”

    江朗仰着脖问:“算对了就给我买电脑?”

    江晴也学坏了:“算对了说明你数学有天赋,可以多买几本数学书。”

    一家子喜笑颜开,连向来疾言厉色的江正延都眯起了眼,周文红连声说对,气得江朗跳脚,蒋琬见小孩被逗急了,拉开烤箱端出一盘鸡米花,推到他怀里哄着:“吃吧,不好好吃饭,就爱这些垃圾食品,番茄酱要不要?”

    江语乔抱着保温杯靠在一旁,认真记录下此时此刻的每一个人,她穿越时空来到世界末日这一年,见到的是她热闹温暖的家,或许是暖气烧得太旺了,江语乔冷漠的神色也变得柔和起来,她轻声问江晴:“姐,你想当老师吗?”

    江晴还是老样子:“我是师范大学的,肯定当老师呀。”

    江语乔不认:“就算是师范大学毕业,也可以不当老师的,做你想做的。”

    “我没什么想做的。”

    “真的吗,一点都没有吗?”

    “嗯”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或者,你想当理发师吗?”江语乔一把把江朗拽过来,“要不拿他练练手?”

    江朗正在吃鸡米花,粘了满嘴番茄酱:“啥?”

    江晴莫名其妙:“不想啊,我为什么想当理发师呀?”

    江语乔答不上来:“真不想吗?”

    “嗯,不过”江晴笑着摸了摸江语乔的长头发:“不过,造型师倒是可以试一试,要不要我给你梳个公主头,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吗。”

    江语乔惊呆了,从牙缝挤出一句:“我不喜欢。”

    江朗看热闹不嫌事大,嚷嚷着:“她喜欢她喜欢!她还拍过公主照呢!”

    2012年11月7日,星期三,原礼在下雨夹雪,这天是江语乔十四岁的生日,爸爸的礼物是电脑,姐姐的礼物是水杯,妈妈给她买了双新鞋子,奶奶则买来一只钢笔,江朗也从零花钱里扣出一袋阿尔卑斯,酸奶味的,每个人都为她精心准备了礼物,爸爸还特意把姐姐从学校接回来,只为了可以一家子为她唱生日快乐歌。

    江朗想玩电脑,讨好地跟着她,她坐在沙发上,他就坐在沙发扶手上,小脑袋顶着她的颈窝,蹭蹭她的头。

    江语乔没骂他,公主是不能骂人的。

    ——江晴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精巧的小皇冠,也是当年在流行美买的,非要给江语乔盘公主头,江语乔在一声声的“小公主”中数了三次后槽牙,眼睛一闭心一横,到底顺从了江大造型师的安排。

    当公主就当公主吧,十四岁,还是喜欢当公主的年记呢。江语乔反复给自己洗脑,不小心打了个饱嗝,都是豆角焖面的味道。

    她觉得很幸福,在这个传说中世界末日的年岁。

    江晴在给她编辫子,江朗咬着蛋糕凑上来嘀咕:“姐,你许了什么愿啊。”

    然后被江晴拍了一巴掌:“不能问,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了什么愿呢?双手合十那一刻,所有愿望都消失了,江语乔只想留在这里,只想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每天都能吃很多很多豆角焖面。

    第33章 2018-2012(7)

    原礼的冬天总是多雪, 淅淅沥沥的雨夹雪从学校跟着向苒回家,她戴了帽子,又打了伞, 身上没有淋湿, 只有靴子沾了些灰黑色,进门前要先在门垫上跺一会儿脚, 蹭掉泥巴,避免踩脏地板, 江语乔被江晴捉住扎辫子时, 她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细心整理着那把淡蓝色的伞。

    沈柳把提前做好的菜一样一样端到餐桌上, 招呼她:“先吃饭, 快洗手去, 这伞没见过, 新买的啊。”

    向苒摇摇头:“同学借我的。”

    “哎呀,那你得谢谢人家。”沈柳翻开她的书包, 拿出饭盒泡进厨房的水池里,这才抹抹手摘掉围裙, “哪个同学呀, 今儿我去菜市场, 看见山楂球不错就买了点,明儿你带去学校,叫上人家一起吃。”

    “好。”向苒努力多说一些话,“哪家的山楂球?”

    “还能是哪家的, 路口哪家, 你不是就爱吃他家的吗。”

    向苒有一点印象,但不是很确定, 她只记得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在她高一那年改建过,翻新后很多商贩都不见了。

    她初中时爱吃山楂球吗?她从袋子里掏出一颗放进嘴里,山楂外裹了一层糖,入口很甜,快速把山楂咬碎,又是大口的酸,要熬过前两秒,味道才能中和在一起,不算好吃,但有些上瘾。

    这是向苒第四次回来了,每一次,她都会努力把她和沈柳的关系修正一点点,例如一次又一次大声的、甜甜的喊她小姨,例如夸赞她的手艺,敞开肚子吞下三大碗米饭,又例如像是现在这样,小尾巴似的跟在沈柳身后,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搭把手的

    沈柳反手把她拍了出去:“你跟着我干嘛,出去出去,别捣乱。”

    “哦”被赶了。

    向苒坐到桌边,捏起一片土豆,探头问:“小姨,还有萝卜小菜吗?”

    “有——”沈柳拉着长音,而后话音一转,“哪里还有,你看我像不像萝卜小菜,都说了刚做完,得放俩礼拜呢,哪那么快,天天吃也吃不腻,你啊,八成是兔子投胎的。”

    “哦“被怼了。

    没有萝卜小菜,但是有草莓巧克力味道的生日蛋糕,沈柳帮她插上蜡烛,喊她许愿,向苒乖乖闭眼,许到一半又掀开眼皮,不满地叮嘱道:“生日快乐歌要大声唱。”

    沈柳抬高嗓门:“祝你生日快乐——”

    沈柳做了一桌子菜,向苒有心捧场而肚子不足,干完两碗饭外加一块蛋糕后,灰溜溜地败下阵,坐在一旁用筷子顶着下巴,细细碎碎地讲起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儿。

    2012年11月7号发生了什么,向苒当然记不住,她讲述的都是一些大学的事情,哪个老师又压堂啦,哪个同学又被点名回答问题啦,作业多不多,考试难不难,她添油加醋一番,再胡编乱造一番,乱七八糟融合在一起,反正学校里的事情就那么多,都是通用的,倒也看不出破绽。

    这些事,向苒之前从不和沈柳说,如今有了机会,她巴不得把她从小到大的生活全都讲给她,就当是迟来的道歉。

    沈柳听她啰里吧嗦足有一小时,忍不住轰人:“今天没作业?”

    向苒熊熊燃烧的分享欲刹了个车:“有吧。”

    “那你还磨蹭,吃完了吗,吃完了赶紧做作业,别又熬到大半夜。”

    原礼初三生的作业可是很多的,向苒日日都要忙到十一二点,有时沈柳都睡了,她的灯都还亮着,撑不住时趴在桌上打个盹,再醒来就是夜里两点了。

    沈柳赶她回去做作业,她躲不掉,只好拖着书包回房间,初三生的书包沉得令人咂舌,向苒对照着清单一项一项把待完成的试卷练习册整理好,于是桌上出现了一座高二十厘米的小山。

    虽说初三生的作业对大三生来说并不复杂,但诸多抄写和练字的内容还是耗费了许多时间,等向苒再抬头时,已经过了夜里十点了,她伸了个懒腰,感觉肚子里的晚饭还没消化,沉甸甸的。

    她正要出门找水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电话铃声,是沈柳的手机。

    沈柳并没有接听,而是带着手机回了卧室,手里铃声跟着她走远了,卧室房门一开一合,发出两声轻响。

    向苒当然知道那是谁的电话。

    向苒缓慢推开门,在电视吵人的广告声遮掩下,轻手轻脚地挪到沈柳卧室前的拐角处,房门里传来急促的声音,是沈柳和什么人在争吵。

    向苒回来了三次,从未见过向良,她也并非有意避开他,只是不凑巧罢了。

    对于向苒来说,这么多年过去,父亲的形象已经很模糊了,她能回忆起来的父亲,没有年幼时的慈爱,也没有沈柳口中的狡诈,他永远是一副悲切的面孔,偶尔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说上一两句话,或是远远望着她,带着歉意和愧疚,总是想要弥补什么。

    他想要弥补什么都不重要,过去是于事无补的,道歉再多次时光也不能倒流,她不恨他,也不爱他。

    电视机太吵了,沈柳和向良究竟在吵些什么,向苒听不清,大抵又是提议带她过生日,或是带她回老家一类的事情,沈柳明显不想与他浪费时间,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她刚刚挂断,手机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广告声恰好中断,悠扬的音乐声中,向苒听见她低声应着:“嗯,妈,都好,苒苒做作业呢我不想去,您别说了,您俩别操心了,就这样就挺好的”

    他们在聊相亲的事情。

    向苒慢慢回忆起来,她初三这一年,沈柳二十八岁,外婆说她请大师算过她的命数,如若这一年嫁不出去,再想嫁人就难了。于是外婆着急起来,催婚,催她相亲,沈柳被逼着见了几个,都是吃过饭再无下文,向苒当时从未深思,此刻忽然明白,大概是自己的缘故。

    正想着,沈柳已经挂断电话,快步朝着这边走来,向苒连忙躲开几步,她来不及开房门,只好蹦跳着坐到了沙发上。

    沈柳带着怒气走进客厅,看见她压了压脸上的愠色,问道:“作业做完了?”

    “做完了,今天作业少,我想看会儿电视。”说完,向苒察觉电视上播的不是自己会看的节目,连忙摸了摸身侧,然而遥控器不知道放去了哪里,她没摸到。

    沈柳似乎是叹了口气,坐过来,从棉坎肩口袋里掏出遥控器递给她,轻声问:“我刚和你爸打电话,你听见了吧。”

    向苒把玩着遥控器,把音量调小了些,轻轻点头:“嗯。”

    沈柳似乎是累了,人往后靠在沙发靠垫上,她没有看向苒,只是盯着电视里跳跃的画面,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不问问你爸打电话做什么吗?”

    “要带我吃饭吗?”不用问也知道。

    沈柳点头:“他说他去学校接你了,但是没找到,问我你周末有没有空,他想给你过个生日。”

    向苒没说话。

    沈柳说:“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向苒当然没有那个兴致,她正要拒绝,忽然瞥见沈柳头上的一根白发,小姨也老了。

    向苒心里生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拖累她了?如果没有自己,小姨的生活是不是会好过一些,她想要结婚吗?想要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吗?这么多年了,小姨照顾自己太多年了,如果自己离开小姨,对于小姨来说是不是解脱?自己原本不该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你想去吗?”沈柳还在问。

    “我想去。”向苒撒谎。

    她在尝试把她们两个的轨迹推向另一个方向。

    沈柳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似乎是愣了愣,顿时有些语无伦次:“那、行那我回头和你爸说,去什么、吃吃什么我再问你,你俩定、你定。”

    向苒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只能点头。

    “难得作业少,早点睡吧。”

    沈柳看了看表,起身关电视,又把向苒推进卧室,很快,客厅里的灯灭了,紧接着是沈柳回房的声音。

    才十点多,向苒毫无睡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她一次又一次回到过去,想要做的无非是希望小姨过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可是对于沈柳来说,怎样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呢。是照顾外甥女还是拥有自己的孩子,是结婚组建家庭还是独自一人,自由自在的。

    向苒没有答案。

    晚饭吃得太多,向苒又有心事,总算睡着又忽然醒来,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沈柳在哭。

    像是回到了妈妈去世的那几天,向苒半夜惊醒,常能听见小姨的哭声,墙上的挂表显示此刻是十二点二十,已经是新的一天。

    向苒犹豫了好一会儿,起身敲响沈柳的门:“小姨,你睡了吗?”

    屋里的哭声停下来,过了片刻,沈柳回:“还没。”

    于是向苒钻进来,小声问:“我今晚能不能和你睡。”

    沈柳愣了片刻,朝里移动空出位置,朝她伸手:“来。”

    向苒借着月光钻进厚实的被子里。

    向苒小时候是最喜欢沈柳的,沈柳来家里住时,她总要黏在她身边,要她抱她,要她陪她,晚上还要和她睡,要她给自己讲故事听。

    小姨要上班,要回家,不能总是住在姐姐家里,向苒不肯,哭得声嘶力竭,抱着小姨不撒手。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沈柳也老了,向苒长大了,她老了许多。

    被子很暖,向苒慢慢闭上眼:“小姨,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

    沈柳说完又改口:“有,我希望你顺顺利利考上一中,考上好大学。”

    “这个不算,我是说关于你的愿望。”

    “那没有。”

    于是向苒换了个问法:“那,你有后悔的事情吗,除了,除了那件事。”

    沈柳的声音很轻:“有过。”

    “我之前后悔没有阻止你妈结婚,如果她没有结婚,也不会过得那么苦,到现在也就三十多岁,还很年轻,当老师,有寒暑假,可以随便出去玩,她喜欢种花,就种一阳台的花,人生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她还能种很多花不过后来也不那么后悔了。”

    向苒轻声问:“为什么?”

    她听见她说:“不结婚,你怎么办?”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进了枕头里。

    向苒知道答案了。

    “小姨,周末我们去看妈妈吧,然后去老家住两天,我想外公外婆了。”

    沈柳帮她塞好被角:“你不是要和你爸去吃饭吗?”

    “不去了,本来也不想去。”向苒大声答。

    “行,不去就不去。”沈柳笑笑,声音舒缓下来,“咱找外婆去。”

    “嗯。”向苒点头,“我想听故事。”

    “多大了还听故事啊。”

    “那就听儿歌。”

    “行,你是小寿星,都依着你。”

    沈柳哄小孩,一下一下拍着向苒的后背,轻轻唱着:“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生日这天,向苒梦到了妈妈,许是因为她过得很好,沈鹤放心,向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梦里的人生着和沈柳一样的面容,她知道她是妈妈,可她又分不清。

    分不清就分不清吧,小姨本就也是妈妈。

    向苒在梦中落下一滴泪:“妈妈,我和小姨过得很好,很好很好,你在那边也很好吧,最近天冷,要多穿衣服哦,我们周末就去看你了。”

    第34章 2018-2012(8)

    星期四上午第三节 课, 是体育课。

    中考结束后,江语乔再也没上过什么正儿八经的体育课,高中的体育课多半是自习, 不是做作业就是随堂测试, 大学的体育课她选修了网球,半节课捡球半节课听训话, 四十五分钟在闲聊中过得飞快。

    哪像初中,一秒钟能有一辈子那么长, 喘个气都够她生生死死走个来回。

    第一项是一分钟跳绳, 女生们两两一组互相记录成绩,每人三组, 最终成绩取三组平均值, 平均值不够一百二的午休去操场挨罚。

    老师吹了预备哨, 所有人自觉组队散开, 江语乔凑到肖艺耳边问:“一百二?一百二十个还要挨罚?满分多少啊?”

    肖艺回:“满分一百五啊。”

    江语乔莫名其妙,她明明记得满分是一百一十五的:“一分钟只有六十秒, 怎么可能能跳一百五十下?”

    肖艺更莫名其妙:“你第一天上课?”

    事实证明,一分钟当然能跳一百五十下, 跳绳作为体测三项中的送分题, 满分率向来很高, 老师一声令下,四周瞬间传来整齐划一的声响,绳子快速摇动拍打着地面,带起一层轻薄的尘埃。

    体育老师背着手, 转来转去, 高声告诫:“都大点声,数出来, 别耍小聪明!”

    肖艺只好提高音量,同时夸张地给江语乔使眼色。

    江语乔实在是跳得太慢了。

    她那两条腿仿佛两跟木头桩子,弹跳力不足,净知道邦邦往地上落,下半身和上半身各干各的,一会儿腿追不上绳子,一会儿腿又踩住了绳子,每二十秒失误一次,肖艺目瞪口呆。

    第一轮结束,老师拿着小本子记数,走到肖艺面前,肖艺支支吾吾:“一百一百四。”

    “一百四?”体育老师扭头看了一眼江语乔,皱着眉点她一句,“不应该啊。”

    江语乔压根没听见他在说啥,此时此刻,她的脑浆正在脑壳里乱窜。

    等老师走远,肖艺连忙凑过来问:“你怎么回事,就跳了一百四十个。”

    什么叫“就”跳了一百四十个。

    她腿发软,紧紧抓着肖艺的手,恶狠狠地说:“我把肺吐出来给你得了。”

    事实证明,江语乔真的尽了全力,之后两轮她的表现一轮不如一轮,呈直线下滑,幸好她平日都是满分选手,老师监督时没往这边晃悠,肖艺这才壮着胆子放水,谎报数据,让她躲过了中午的挨罚。

    然而跳绳只是开胃小菜,三轮测试后,江语乔气都没喘匀,仰卧起坐就开始了。

    照旧三轮,照旧两两一组,这项的满分标准是一分钟四十五个,江语乔勉强能做一半,还是在肖艺放水的情况下,十分钟后,她把后勃颈掐出一排血红血红的指甲印,整个人四肢瘫软,烂泥一般倒在瑜伽垫上,感觉身子快要散架了。

    她第一次萌生了要是此刻晕死过去,是不是能回到2018年的期盼。

    然而没等她晕死过去,哨声又响了,第三项测试是万恶八百米,江语乔实在撑不住,颤颤巍巍去和老师请假,然而临近中考,请假查的极严,她支吾半天拿不出假条,只能说自己来月经了。

    老师神通广大的:“你经期不是月底吗?”

    江语乔:“”

    十四岁的孩子各个体力充沛,哨声一响,脱缰野马们立刻从江语乔身边飞了出去,而江语乔则仿佛那驮磨盘的驴,二十岁的灵魂跑不了一点,身后黑白无常都要索命了,她依旧迈不开腿,稍一动就觉得喘不上气,再一动又觉得嗓子眼冒血,两只脚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几乎要拉扯着她扎到地底下去。

    大学只有期末考试检查跑步,不要求满分,及格就行,全班晃晃悠悠勉强跑进四分半,就这,跑完都有两天下不来床,只能虚弱地点外卖,这会儿突然让她跑满分,开什么玩笑,这和直接打断她的腿有什么区别。

    江语乔落在队伍最后,跑完一圈半再也跑不动了,跪倒在一旁的草皮上干呕,范凡刚到达终点,听见动静起身来接她,帮她扶着垂下来的头发,小声问:“你是不是姨妈来了?”

    江语乔摇头,又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感觉胃液在身体里打转。

    好几个女生跑来看她,给她递纸,给她拿水,老师也来了,看她一头冷汗难受得厉害,摆摆手把罚跑免了,让范凡送她回班。

    肖艺体能不好,跑完也没了半条命,佯装照顾江语乔,和老师打了声招呼,也跟着回班。

    范凡一手拉扯着一个,带着两个残废以爬行的速度走出操场,走到楼下肖艺总算好受些,扭头问江语乔:“你怎么回事,不舒服?”

    范凡替她答:“姨妈期吧。”

    肖艺道:“少来,她不是月底吗。”

    江语乔头晕目眩,这事是写在她脑门上吗,怎么每个人都知道。

    范凡也好奇,替她问:“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清楚,因为我本来是月初,就因为和她当同桌,我也变成月底了,每次月底考试,一坐俩小时,我都担心会蹭到裤子上。”

    江语乔整个人挂在范凡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气音:“怪我咯。”

    “不怪你怪谁。”肖艺理直气壮,“你今天怎么回事,低血糖?你早上不是吃饭了吗?”

    江语乔腿迈不开,脑子也转不动,平时随口就能编一个的瞎话这会儿一个也想不出来,索性诚实地答:“因为我老了。”

    肖艺眨眨眼:“开什么玩笑,你还没我大呢好吧。”

    江语乔一愣,片刻后想起来,她是十一月的生日,肖艺是六月的生日,肖艺才是姐姐。

    这个一米五的小东西是姐姐,江语乔嫌弃地看她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你不懂,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我是从未来来的。”

    她全盘托出,像是疯话。

    肖艺高冷点评:“幼稚。”

    江语乔瞪着眼,一字一顿强调:“我、说、的、是、真、的。”

    眼看俩人越走越近,口水朝着对方脸上喷,下一秒就要伸手掐起来了,尽职尽责当拐棍的范凡伸出手,把她们拽开了些。

    “是吗,那你有什么证据?”肖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质问道,“你知道期末考试考什么吗?”

    江语乔答不上来,她哪记得这个。

    肖艺一脸“我就说吧”,过了片刻又神秘兮兮地掏出饭卡,指着卡贴问,“那在未来,他俩结婚了吗?”

    江语乔撇了一眼,卡贴上是一部热播电视剧的男女主,两人郎才女貌,默契十足,经常身穿疑似情侣装的衣服,遮遮掩掩地出现在狗仔镜头中,这时还不流行炒CP的说法,所有媒体话术整齐划一,都说他俩因戏生情。

    肖艺对此深信不疑,文具盒夹层里攒了一堆贴纸,零花钱全用来随份子了。

    “结了,但是——”

    江语乔故意拉长音,在肖艺瞪圆的目光中吊人胃口。

    “但是什么?”

    “但是,不是跟对方结的。”

    江语乔经历过的未来中,两年后,女方会快速闪婚,和另一位“因戏生情”的男演员,男方则会在五年后,和如今还在跑龙套的一位万年女配奉子成婚,走入婚姻的殿堂。

    肖艺尖叫:“不可能!啊!快说呸呸呸!”

    江语乔幼稚得很,头一仰,偏不说,气得肖艺跳脚:“范范,你看她!”

    范凡只好当和事老,语带恳求:“语乔。”

    看在范凡的面子上,江语乔努努嘴,勉强挤出一个字:“呸。”

    “是呸呸呸!”肖艺强调,“还差两个!”

    “你得寸进尺!”

    肖艺又喊:“范范!”

    范凡两个都惹不起:“我呸,我替她呸,呸呸呸,好不好。”

    一节体育课消耗掉了江语乔一天的精气神,下午的课她都是撑着头昏昏沉沉混过去的,语文老师盯着她看了许久,不知是看出她身体不适还是看出她胸有成竹,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点她背课文。

    江语乔失望不已,她为了能一雪前耻,来之前可是起早贪黑把课文背熟了的。

    等她恢复了精神,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了,天色暗下来,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临近期末考,自习课无人看管,可以自由出入办公室问题,江语乔趴了一下午,趴得头昏脑涨,随手拎起一本练习册,佯装问题的样子晃出了教室。

    出了门,她径直拐进楼梯间,上两层楼,再走到尽头,就是少有人来的心理咨询室,心理咨询室近旁是几间会议室,除去开例会的时间,其余时间都空着,是可以躲懒的好地方。

    然而她刚走到一半,忽然看见一个女孩,那女孩站在窗边,面庞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出微弱的轮廓,她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羊绒大衣,袖口和帽檐缀着一圈白色绒毛,江语乔认得这件衣服。

    她和蒋琬去商场买东西时,曾在服装店遇到过一位阿姨,那位阿姨说她是来给孩子买衣服的,但是孩子不在,不确定尺码合不合适,江语乔的身高体重和她家孩子差不多,问江语乔能不能帮忙试一试。

    江语乔穿好,张开手臂,像是八音盒里的小人一样转了一圈,袖口的绒毛轻轻蹭着她的手腕。

    那阿姨说,真不错,粉色干净,衬得人气色好看。

    江语乔远远看了一会儿,一步一步朝着那个女孩走去,楼道很安静,光线微弱,此刻的寂静中,只剩下她的脚步声和渐次响动的心跳,江语乔努力让脚步放轻,于是心跳便显得格外明显。

    女孩低着头,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呼吸扑在窗上泛起一片白雾,于是伸出手指点了点,画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在看什么?江语乔盯着看,好奇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女孩总算察觉到有人靠近,慢慢回过头,与此同时,一束手电从江语乔身后照过来,执勤老师大声问:“你俩!哪个班的,在这干什么!”

    江语乔一愣,下一秒,女孩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飞快朝前跑去,江语乔的两条腿还处在恢复期,一步也迈不开,她脑子里飞快闪过好几套说辞,被抓住的话,就说出来问题,出来上厕所,出来去医务室,总有理由能蒙混过关的,她腿疼,疼得厉害。

    总之窗边站站,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还是跟着女孩跑了,把尖锐的哨声和老师的叫喊甩在身后。

    一开始是女孩拉着她跑,但女孩好像不太认路,跑出一层楼忽然顿住,像是犹豫要继续上楼还是钻进楼道,江语乔索性反手握住她的手,跑到前面拉起她,轻车熟路地拐弯上楼,确定老师没追上来后从消防栓里摸出心理咨询室的钥匙,进门后再把大门反锁,万无一失。

    她喘着粗气趴倒在桌子上,心脏剧烈跳动着,整个人蔓延着做坏事的兴奋。女孩也累得不行,坐在对面位子上轻轻咳嗽着。

    她们不敢开灯,坐在一片黑暗中遥望彼此,江语乔问她:“你不去上课,在楼道里做什么。”

    女孩回应道:“那你呢。”

    “我去问题。”

    “那边不是办公室的方向。”

    “好吧。”江语乔糊弄不过去,坦诚地说,“坐一天了,腰疼,想出来转转,你呢。”

    “我看到星星掉下来了。”

    女孩的声音很轻,很柔,很好听。

    流星吗?江语乔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乳白色的月光蔓延进屋子,驱散了一小片浓重的黑暗。

    她在看窗外,她在看她。

    “你说,真的会有世界末日吗?”

    女孩提问,一个来自十四岁的,最近学校里最为流行的问题。

    孩子气的问题,江语乔听得想笑,索性哄孩子:“不会。”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从未来来的。”

    反正不会有人信,江语乔可以放心大胆说。

    “从未来?未来有时光机吗?”

    未来没有时光机,也没有任意门,江语乔和一个陌生女孩讲起自己奇幻的故事,关于那张明信片,关于那颗腊梅树,关于找不到来源的毛线帽,关于老家的蜡烛,那是某次生日后剩下的蜡烛。

    女孩没有问,真的吗,骗人的吧,那怎么可能,只是轻声说:“你看,烟花。”

    远处的地平线上,绽放着一小朵一小朵烟花,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因为离得太远,看起来像是星星。

    属于她们两个的星星。

    “那,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呢,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你想做些什么。”

    江语乔看着闪烁的星星:“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我想留在这里。”

    女孩没有问为什么,也跟着说:“我也想留在这里。”

    江语乔会错意:“哪里?这间教室吗?”

    她回头,对上女孩的眼睛,顿了一秒,忘记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反问:“那你呢?”

    “刚刚是我先问的哎。”小孩子真难缠,江语乔不和她计较,一字一顿地说,“江、语、乔。”

    她在窗子上哈出一团气,一笔一划写着:“江水的江,语言的语,乔木的乔。”

    女孩走近,慢慢重复:“江、语、乔,语乔。”

    “嗯。”她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很漂亮,像小鹿,微弱的月色下,江语乔只看到了这么多。

    寒风呼啸,月亮隐到云后,屋子里似乎更黑了,女孩的眼睛和声音悉数远去,她的声音渐弱,另一个声音却响起,一片黑暗中,江语乔听见两个人在喊她的名字。

    “语乔。”

    “语乔。”

    第35章 2018-2013(1)

    江晴举着手机从黑暗中走来, 见江语乔抬头,把手电光线往下压了压:“你从哪找的蜡烛?”

    面前的蜡烛已经灭了,江语乔张了张嘴, 顿了几秒才道:“柜子里。”

    “哦, 那应该是家里用不到,爸妈拿过来的吧。”江晴说着去拉江语乔的手, “看着点路,东西太多了不好走, 小心别摔着。”

    江语乔被她牵住, 像是回到了需要仰着头喊姐姐的小时候,她的掌心攥着剩下的四只蜡烛, 窗外暴雨呼啸, 风声裹挟着雨声雷声, 猛烈拍打着破旧的玻璃窗, 老房子像是一艘夜航的小舟,在巨浪中颠簸震颤。

    江晴睡了, 江语乔坐在床边,划动火柴, 小心点燃了第一支蜡烛。

    然后是第二支, 第三支, 最后一支。

    跳动的烛火映照在略显粗糙的房间墙面上,江晴背对着她轻声说:“语乔,快睡觉了。”

    江语乔低低应了一声,烛光里, 她看见装纸钱的篮子就放在床边, 奶奶还是走了,她能做的都做了, 再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生日蜡烛只有短短一节,烛油滚落到桌面上,像是滴落的泪滴,很快,四朵烛火变成三朵、两朵,房间里彻底黑了下来。

    窗外雨声依旧,江晴在她身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夜深了。

    江语乔昏昏醒醒,睡得不安稳,第二天不过六点,就被刺目的日光从床上逼了起来,雨后的日子阳光总是格外强烈,老房子没有窗帘,初秋的盛阳长驱直入,可以穿破人的眼皮。

    她下楼,看见江晴拎着早饭出现在拐角。

    村里人起得早,早点铺子四点多就荡着饭香,江晴买了两份稀饭,一份小笼包,去厨房收拾出几个破碗装好,招呼江语乔去洗漱。

    江语乔简单擦了把脸,看见昨晚放在廊下的火腿肠已经被吃光了,她撕开袋子,拿了两个肉包子放过去,廊下背面是一条小巷,左右两旁屋檐修得宽,凑在一起是个躲雨的好去处,约莫过了五分钟,昨日见过的大狗探出头,四下打量了几秒,飞快从盆里叼走一个包子。

    江语乔背对着坐在堂院里,听见身后的动静,轻轻笑了笑,面前的稀饭夹着一丝柴火灶的香气,是她熟悉的味道。

    江晴夹起一个包子放到她面前,江语乔早起没什么胃口,不爱吃油腻的,倒是尝到了肉香的小馋狗没出息,不顾妈妈的吠叫跑来蹭江语乔的裤子。

    江晴惊呼:“呀,你怎么来了。”

    远处,狗妈妈还在墙根下大叫,身子伏低,凶恶地盯着,随时准备抢回孩子。

    江语乔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小狗头,把面前的包子扔给它,小狗被养得圆咕隆咚,一点也不像野狗,不过行动倒是灵活,凌空而跃一口咬住包子,扭头就跑。

    江晴远远看着,末了叹了口气:“要是能养只小狗就好了。”

    江语乔试探着问:“带回去?”

    “爸不会同意的。”

    “那带回教师公寓呢?”

    江晴摇头:“不行的,教师公寓不许养宠物。”

    两个人沉默下来,小狗心里只有肉包子,看不懂人类的难过,它吃饱喝足,奶声奶气地叫了几声,朝着江语乔摇了摇尾巴。

    狗妈妈对人类仍有戒备,不肯靠近,但也没再摆出一副攻击的姿态,耐心等小狗叫完,才领着它离开。

    江语乔吃完饭,把碗洗干净倒了些水,又去小卖铺买了两大包火腿肠,和剩下的包子一起放在了廊下,出发去城里的客车早上八点开始发车,她和江晴上车时,整个山塘庄笼罩在清晨的雾气中,冷风拂过她们的面庞,带来一层薄薄的水汽。

    客车上挤满了去城里办事的人,江语乔坐在最后一排,随着车子的摇动昏昏欲睡,窗外是飞驰而过的连绵的绿色,浓郁的、粘稠的、浸泡在初秋的日光里,被洗刷得发白,客车带着她们路过山塘小学,路过种着玉米的田地,路过周家洼,以及那座奶奶曾经用尽全力跑过的桥。

    微凉的风扑在人们的面庞上,江语乔眼眶湿润。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将头抵在车窗上,窗外的光影从她面庞上跑过,像是光阴的具象,车里不时传来说话声,手机外放声,车子吱呀吱呀晃动着,她微微闭起眼,让风吹散她杂乱的心绪,听了一夜的雨,江语乔心里奇异地安静下来。

    江晴在她背后指:“就是那座山。”

    “嗯?”

    “迁坟,奶奶的坟会迁到那里去。”

    江语乔抬头看。

    几座山峰隐在浓重的雾气中,都是幼年时奶奶带她爬过的,只是山站的太远,记忆也太远,江语乔极目远眺,记不清那些山的名字,只记得其中一座的山谷处生着连绵的毛竹,雨后山里到处都是新鲜的泥土香气,她牵着奶奶的手,垫着脚,站在山上往下看,目光所至,皆是摇曳的绿色。

    那绿色是什么,她认不得,脆生生地大声喊:“好多树——”

    奶奶就摸摸她的头:“不是树,是竹子,毛竹。”

    如果奶奶住的地方,能看到那片毛竹林就好了,江语乔平静地想。

    她慢慢接受了奶奶已经离开的事实。

    身后,江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电话,手机有些漏音,传来蒋琬的催促。

    “嗯,上车了,可能堵车,两三个小时吧。”

    “对,中午到家,在家里吃,嗯没什么想吃的。”

    “还是疼吗,好,那下午就去吧,我看看还能不能挂上号。”

    “觉得松动吗?没有嗯,就是有些肿,好,知道了。”

    等她挂断电话,江语乔转头问:“妈妈牙还是不舒服?”

    “嗯,说是昨天下午突然肿了。”江晴打开挂号软件,开始查看当日号源,“我下午带妈去医院看看。”

    江语乔点点头,不再问爸爸为什么不带妈妈去一类白费口舌的话,只是从包里掏出一管糖递给她:“妈怕疼,这个给你。”

    江晴哭笑不得。

    蒋琬女士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去医院,她说她打小就听不得这两个字,大老远看见医院的招牌,腿肚子就打颤,一想到医生要拿“小电钻”钻她的牙,她这心脏直扑通,气都喘不上来。

    这话虽有夸大的嫌疑,但也八九不离十,江晴小时候去拔牙,蒋琬看着害怕,趁她打麻药的功夫躲进了隔壁商场里,足足晃悠了一个小时,等江晴治疗完才敢冒头,被医生骂了个狗血淋头。

    蒋琬的牙一直不好,时不时就要痛上几天,江晴拖她去医院,她推三阻四,说什么也不肯,但是这次的确严重了些,蒋琬电话里说“稍稍有些肿”,实际是整个牙床都胀开来,不知道是不是上火了,一喝水,嘴里都是血腥味。

    午饭是水煮牛肉,蒋琬这幅样子,自然是不能吃,江朗在一旁狼吞虎咽,她就端个小碗喝蛋花汤,看起来怪可怜的。

    江晴面露愠色:“这么严重还拖着,要是我今天不回来怎么办,我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去医院吗?”

    蒋琬没直说,不过看表情大概的确是这么想的,嘀咕一句:“那你跟语乔都不在,我这不是一个人害怕嘛。”

    汤太烫了,江晴给她倒了杯奶,闻声道:“那小朗在啊。”

    蒋琬哼了声:“他刚多大,不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

    “那我爸呢,让我爸陪你去啊。”

    蒋琬又哼了声:“快别提你爸,谁敢指望他干个啥。”

    等到了医院,江晴才知道蒋琬究竟打的是什么注意,江正延没时间,靠不住,忙人一个,但是程文礼却可以出差结束立刻赶来,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医院大厅,手里拎着一兜水果和一箱补品,礼貌周到地问候着:“蒋阿姨,听说您牙不舒服是吗,我跟我姑姑打过招呼了,今天有专家出诊,诊室在二区四楼,我带您上去吧。”

    蒋琬笑得像朵花:“你看看你看看,文礼这孩子办事就是妥帖,这还提着行李箱呢,大包小包的,刚从哪儿回来啊,舟车劳顿的真是麻烦了,小晴,还不帮忙拿着点。”

    江晴嗯了一声,垂着头去拿程文礼手里的东西。

    程文礼连忙挡开,朝向蒋琬笑了笑:“没事阿姨,哪有让女孩拿东西的,我拿着就行,您小心台阶。”

    蒋琬握着江晴的手,意味深长地拍着她的手背,每拍一下,都要长吁短叹地哎哟一声,足足哎呦了三声,才拖着长音道:“体贴哟——”

    蒋琬的牙要动的不少,有要拔的,有要补的,还有一颗要做根管治疗,患者家属不能进诊室,口腔科外没有空余的椅子,江晴也有意想要避开程文礼,于是佯装学校来电,举着手机下了楼。

    楼下有护士在拐角出闲聊,说有个孕妇想吃一家私房馆子的雪菜烧饼,老公不肯去,倒是妹妹的男朋友特意跨了两个区去排队,等到妹妹带着烧饼赶来,姐妹俩见了面,抱头痛哭,这姐姐就一直说自己看错人了,说妹妹比她强,以后能过好日子。

    其中一个道:“嗐,倒也不是看没看错人的事儿,只是这男人追你的时候吧,总是甜言蜜语,不辞辛苦的,等到真的夫妻一体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另一个笑着回:“看你这说的,怎么,被伤过啊,那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了?”

    江晴站在自动售货机前,周围人来人往,机器屏幕上的光在她脸上涂了一层柔和的白。

    程文礼是好人,还是那个她会在怀孕时哭着看清的人,江晴不知道。

    算上今天,他们只见过四次,第一次吃了一顿复杂的西餐,第二次看了一场俗套的爱情电影,第三次将新开的商场转了两圈,买了二十个游戏币,但是没抓到娃娃,如果不是蒋琬制造机会,江晴想不到除了吃饭逛街看电影外,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浪费掉彼此疲惫的周末,去执行父母下达的约会任务。

    人人都说她和程文礼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每次见过面蒋琬都要追问进度,即便看出江晴兴致不高,她仍旧坚持推劝,反复告诫着,程家是好人家,程文礼是好孩子,这是当父母的,给她精挑细选的好亲事。

    “那我跟你爸不都是为了你好,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就见见,去见见,见一见怎么了嘛。”

    “人家文礼对你挺满意的,说你这也好那也好,你呢,你怎么说。”

    “那感情不都是谈出来的吗,想当初我和你爸不也是相亲认识的,你别那么多顾忌,谈谈就熟了。”

    江晴总有推脱,蒋琬也总有千万句话等着她,再摇头,便是一句:“那不然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啊?”

    程文礼礼貌、周到、有教养、工作稳定,他是最好的人选,可如果江晴不想选呢,如果她不想结婚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是不能和蒋琬说的。

    那些关于自由的探讨,她只敢低声说给江语乔。

    见她迟迟未归,电话铃响起,是蒋琬的来电,一开口,便是怨她不应该把程文礼一个人晾在那里,有什么工作非要周末忙,她随口应付,抬头时,看见程文礼已经顺着楼梯下来寻,远远地,朝着这边挥了挥手。

    他未必不好,可江晴只想逃。

    但她也只能走上前去。

    窗外天色倏忽暗了下来,乌云飘在人们头顶恐吓,传闻中的雨却到了第二日下午才降临,教室窗外的树上挂着个破塑料袋,被雨打湿淅淅沥沥的,很是吵人,江语乔撑着头看雨,孟媛凑过来,小声问:“那是什么树?”

    江语乔眯了眯眼:“槐树,生的花可以炒鸡蛋。”

    “真的吗,你吃过吗?”

    “吃过,小时候我和奶奶住在老家,槐花一开,村子里的人就会去摘,凉拌、油炸、或是加进鸡蛋饼里,都可以,不过都不好吃。”

    孟媛被她一本正经的嫌弃逗笑,江语乔眨眨眼,不明所以:“笑什么。”

    “没什么。”孟媛摇摇头,忽然说,“我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小学才和爸妈来了城里,爸妈工作忙,只有寒暑假才有时间带我回去,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奶奶了,哦,对了。”

    她从笔袋夹层翻出一张照片:“你看。”

    江语乔靠过去,照片上是一只小猫。

    “就是你救下来的那只,你还记不记得。”孟媛将照片放到江语乔掌心,“是班主任找到的,我求了我妈妈,先养在我姑姑那里,等高考结束就许我接回家。”

    照片上的小猫躺在地板上,身子拧成一百八十度,两只前爪伸向镜头,两只后爪则朝向天花板,肚皮外露,神情惬意,满脸嚣张的慵懒,看起来对新家很是满意。

    江语乔点点照片:“居然是个小长毛。”

    “嗯,长大了胖了一些,更明显了。”孟媛叹了叹气,“日子过得好慢啊,要是明天高考就好了。”

    江语乔笑,学着班主任的语气逗她:“准备好了?”

    “当然没有,准备是永远准备不好的。”孟媛小心地把照片收回笔袋,拉好拉链,“你说,上大学好玩吗?”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愣住,而后慌忙解释:“我不是你、你要是”

    江语乔轻轻抹平她的慌乱:“好玩。”

    孟媛看过来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江语乔在雨声中慢慢开口:“大学没有高中这么多条框,除了上课,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学生会,社团,校外实践,才艺汇报,会乐器的同学临时组建民乐队演奏百鸟朝凤。每天晚上操场都有人跳舞,弹吉他,摄影社外出拍作业,会突然抓路人合照,我也被抓过,一群人突然冲过来围住我,拍出来的照片,嗯很傻。哦,学校宿舍原本没有空调,后来有个学长光着身子跳湖,在湖里举牌子,连校长都去劝他上岸了,然后我们就有空调了。”

    孟媛一脸好奇:“还能这样?”

    “嗯。”江语乔点头,“大学的确很好玩,比高中好玩。”

    她和老师家长话术一致:“好好考,上了大学就解放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

    医学生的课业并不比高中生轻松,照旧有早读,照旧有晚自习,超一半的学科老师喜欢课前小测,另一半则热衷于高难度的期末试题,在图书馆通宵复习都是寻常事,而江语乔因为每日都要回家,一分钟拆成两半用,生活便更艰难些,她没时间参加社团,没时间社交,什么操场上有人跳舞,湖里有学长明志的事情,都是她胡乱编造的。

    但有件事是真的。

    某年冬天的11月7号,她的生日,辅修课老师讲解陶笛,喊她上台演奏生日快乐歌,楼上,又或是楼下,不知从哪里传来长笛与她合奏,婉转的声音托举着她生疏的低沉,然后,窗外落雪了。

    梦境般、悠扬的乐声中,她们在看同一场雪。

    这件事江语乔永远记得,可以说上千千万万遍。

    第36章 2018-2013(2)

    趴在桌上, 伸直脖子,用力探出头。

    江语乔出现在向苒的视线中,手里捧着一本漫画书。

    楼道里声音嘈杂, 听不见那人在说些什么, 向苒只好起身,走出教室又回转, 拿起桌上的水杯和一本练习册遮掩,佯装路过, 靠近了七班教室。

    江语乔懒洋洋地撑着头, 正在和同学聊最近的日漫。

    同学倾情安利:“快去看《中二病也要谈恋爱》!强烈推荐!”

    “哦,讲什么的。”她问, 语气呆呆的。

    “讲谈恋爱啊。”

    “行,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江语乔答应, 又道, “就是男主名字奇奇怪怪的,中二病也, 病也,这名字真不吉利。”

    同学愣了下, 尖叫:“男主不叫中二病也!”

    “啊?”江语乔认真反问:“那女主叫中二病也?”

    不知道这人是真不懂还是捉弄人, 向苒靠着墙偷听, 慢慢弯起嘴角。

    说是为了方便学校管理,初三这一年,毕业班全部搬到了四楼,四楼意味着每天多走两百步, 意味着午饭最后进食堂, 还意味着要早起五分钟爬楼梯,所有人怨声载道, 向苒则默默去求了老师,搬到了第一排靠近前门的位置上。

    三班的斜对面就是七班,用力探出头,就能看见江语乔。

    于是向苒经常撑着头挡住脸,视线朝着门外飞去,又或是装作接水路过,从七班的前门走向后门,再从后门走向前门。

    因此,她得以推断出她最喜欢的课是数学课,其次是语文课,对英语课兴致寥寥,或许是因为英语课集中在下午,向苒总能撞见她打了哈欠,或是飞快埋下头,往嘴里塞进一块糖。

    哦,这人真的很爱吃糖。

    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例如江语乔写作业时喜欢用手撑着头,例如她的书包带子一只长一只短,例如她偶尔会丢三落四,跑到食堂才发现没带饭卡,又例如她真的话很多,啰里吧嗦的,随便逮到一个人,就能说上很久很久。

    向苒常能在楼道里遇见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或是垫着脚轻声跟上去,一下一下踩着她的影子,听她抱怨:“又考试?不是刚考完吗,天啊,来个雷劈死我吧。”

    当天晚上,向苒打开电脑,发现江语乔更新了空间日志。

    “终于考完试了,开心,但是还要去上奥数课,我好惨,郁闷啊郁闷【哭脸】,不过我奶奶做了糖饼,太好吃了太好吃了【笑脸】,想吃的快来找我报名【举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往下滑,举手报名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个,于是江语乔在评论区加了条附加条件:“仅限今晚!仅限今晚!”

    糖饼是什么味道的呢,会很甜吗,不过她那么喜欢,应该很好吃吧。向苒自言自语。

    这是2012年10月14号的江语乔。

    “等我弟十八了,我一定要把他打扮的很帅很帅,毕竟那么多偶像剧不是白看的【酷脸】,做发型,换发色,还要穿长黑风衣衬托他的大长腿,白衬衫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刚刚回家看见他正在公园里打滚,整个人像一条灵巧的黑色泥鳅【地雷】,要不我还是算了吧。”

    这是2012年11月9号的江语乔。

    “寒假来到了,每天写作业,真的很无聊,电子琴开课了,英语班开课了,作文班开课了,虽然只有2、4、5、7上课,但我还是没有自由了【挥手】,吃饭上课做作业看电视睡觉,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着,天天就这样浪费时间,好难受,都没人陪我玩,再这样下去我就无聊死了【刀子】,今天就写到这吧,我要去吃饭了,再见!”

    这是2013年1月23号的江语乔。

    2013年,在原礼中学最后的夏天,她们迎来了学校二十周年校庆,三班组建了乐器方队,向苒因为有学习基础,分到一只银色长笛,七班则要全员排练彩带健身操,每日午休,全班都要拿着彩带冲去操场练习,向苒趴在走廊的窗台,探出头,就能看见江语乔的发旋。

    彩带足有四米长,光是成功挥动画出图形已经是一件难事,到了队形变换的阶段,几十号人推搡嚎叫着撞在一起,顾得上手就找不对路,顾得上脚彩带就要缠成一团,老师挥着手咆哮,拍着墙面咆哮,吹着哨子咆哮,排练半小时,咆哮二十分钟。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江语乔脚步轻快,拎着彩带从树荫下冲进阳光里,边走,边把彩带从塑料棒顶端取下放进口袋里,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卡纸,对折又对折,撕出几只白色纸蝴蝶。

    有女生来问:“语乔,你在干嘛。”

    江语乔神神秘秘的:“变!魔!术!”

    说着,她用绳子把纸蝴蝶绑到塑料棒上,蹦跳着窜进喷泉附近的草丛,身后的同学们三三两两围上来,见她缓慢挥舞着手里的塑料棒,纸蝴蝶随着她的动作轻盈翻飞,忽然,飞舞的蝴蝶多了一只,过一会儿,又多了一只,一连串蝴蝶追着江语乔的步伐,从草丛追到行道树下。

    围观群众齐齐发出惊叹:“哇——”

    教学楼上传来一阵清脆的笛音,是向苒在吹《鸟之诗》。

    六岁那年,爸妈带向苒去少年宫参观,让她选一选要上什么兴趣班,向苒看来看去,一个也不喜欢,拉着妈妈的手想回家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吹长笛,婉转悠扬,像是长鸣的雀跃鸟雀。

    向苒跟着老师学过几年,因为课业没能坚持下去,好处是手指因此生得修长,老师总夸她的手漂亮,许久未练,这只带她入门的曲子也变得生疏,灵动的鸟雀胆怯了许多,但她还是举起了长笛,为她伴奏。

    江语乔仰起头,挥舞手臂将蝴蝶引向乐声飘来的方向。

    有同学上前询问:“语乔,我也想试试。”

    “好呀。”江语乔耐心传授要领,挥动的节奏是有讲究的,太快了蝴蝶追不上,太慢了又容易露馅,速度要不紧不慢,在空中画八字形

    女生们围上来,和她要了卡纸制作蝴蝶,江语乔托着下巴坐到一旁,她穿着一身白色演出服,裙摆铺在台阶上,被夏日的阳光抹上一层金色毛边,她晃晃脚,阳光四散碎开,落下一堆星星,不一会儿,星星又重新爬上裙摆。

    观察江语乔,拆分江语乔,描绘江语乔,拍摄一部以江语乔为全部的纪录片,成了向苒中学时代最为隐秘而浪漫的课题,少女的成长史存于另一个少女的记忆中,十二岁的眼睛看见另一个十二岁的身体舒展拔节,十三岁的耳朵听见另一个十三岁清脆响亮的笑闹,十四岁的呼吸夹杂着另一个十四岁奔跑时带来的风,前调是夏日的雨水,尾调是冬日的霜雪,她陪她在四季轮回中扎根生长,变成茂密的树,变成开花的树,变成无数蝴蝶盘旋的树。

    向苒的少女心事,雀跃心绪,敏锐感知,第一颗恼人的痘,羽绒服是不是像糖葫芦的怪问题,她的强壮镇定和惴惴不安,擦肩而过和目不转睛,一切可以归咎于青春期的怪异举动,以及一切可以用怦然心动形容的片刻,都指向同一条河流。

    但向苒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们是什么。

    她只是在熙攘人群中和她保持相同的步伐,窥探属于她中学色调下的烦恼与期待,吹奏长笛点缀旋转轻盈的脚步,专注的、高高举起手臂,在黑板报上画出散落的星星,饱满、金灿、像是刚从江语乔的裙摆上滚落。

    她像她莫名喜欢上吹泡泡一样,开始热衷于给每一件物品画上星星,那把雪地里撑在她头顶的伞也被画上了星星,于是晴空与夜晚共存。

    这一年的11月7日依旧在下雪,自习课后广播站播报:“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高一七班江语乔同学,请迅速前往广播室。”

    江语乔小跑而来,值班女生拿出一把雨伞塞给她:“江语乔是吗,失物招领处收到一把雨伞,说是你丢的。”

    “嗯?”江语乔接过来,左看右看。

    江正延有个朋友前几年做外贸生意,清库存时带了两箱子雨伞到他家,说是销往国外的货,质量好得很,骨架结实不生锈,能用上好几十年,小孩子上学带着,挡风挡雨的,拿来防身都可以。

    蒋琬闻声埋怨,说江正延净结交狐朋狗友,一个个嘴上能挂二两油壶。

    好在那人推销的是雨伞,家里用得上,蒋琬又懒得和江正延吵,唠叨几句就留下了,遇上雨雪天,便往几个孩子书包里塞上一把,江语乔看着手里的伞,这伞看着眼熟,但她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了。

    “同学?”值班女生见她发愣,小声问,“这伞不是你的吗?”

    “是”江语乔答,窗外雪下得大了些,她出神地盯着看,忽然记起一些模糊的片段,也是这样的雨雪天,她似乎送出过这样一把伞。

    “这伞是谁送来的?”她问。

    “不知道。”女生答,“我没看见,上一个值班的人交给我的,说是你的伞,是不是你的同班啊?”

    江语乔摇头,是她同班的话,直接给她不就好了,干嘛特意送到广播站,但她也无暇多想,预备铃响了,下节课有课前小测,江语乔打起伞匆匆回班,放学时雪下得更大,夹着雨水拍在人们身上,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路灯的影子。

    她撑开伞,星星亮起来,抬头,满眼都是灿烂的明黄色。

    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她的伞

    第二日,江语乔将伞还回广播站,值班的同学换了一位,一笔一划在执勤记录表上写:“高一三班江语乔,于11月7日领取,11月8日归还,物品”

    江语乔一下一下敲着伞柄,这伞不是她的,她很确定,她没有带星星的伞,可是送来的人为什么指名道姓说是她的,送来的人是谁?是那个女孩吗?

    不是吧,她怎么知道自己叫江语乔?

    值班同学登记完,把表推给她看:“你看看有需要补充的吗?”

    江语乔摇头,看见屋里还有个女生在写广播稿,翻了翻口袋寻出两块糖:“没有,麻烦了,请你们吃糖。”

    然而那天,并没有广播响起。

    江语乔走后,向苒起身拿起那把伞,同伴问道:“稿子写完了吗?现在念?”

    向苒轻轻摇头:“不念了,我知道这把伞是谁的。”

    “啊?”同伴纳闷了一声,没多问,递给她一块糖,“酸奶味的,刚刚那个女生送来的。”

    学生时代的日子总是无比漫长,上课、考试、跑操、挤在人群中打饭,踮起脚依旧看不见队伍尽头,上英语课时,时间被按下零点五倍速,上物理课时,又被按下零点一倍速,每一分都难熬,每一秒都清晰,然而回头看又总是虚焦,除了江语乔。

    向苒眼里的江语乔。

    无聊乏味的学生时代,她是她的万花筒,随意旋转,千变万化。

    但她从不知晓,她也不曾认识她。

    第37章 2018-2013(3)

    书柜是爸妈结婚那年买的, 颜色老旧,现如今门扇也老旧,向苒轻轻一推, 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蹲下, 从底层拉出一只木头箱子,箱子里存放着许多杂物, 用完舍不得扔的笔记本啦,同桌从海边带给她的贝壳啦, 校庆演出被摄影师抓拍的, 绝对是黑历史的丑照啦,当然, 还有那把送出去又被退回的伞。

    许久未用, 存留了许久的伞仍如新的一般, 只是颜料扛不住时间的冲刷, 明黄色的星星如今已经变成了浅灰色,轻轻一碰, 掉下大半。

    现在看,只觉得幼稚。

    淡蓝底色, 明黄色块, 当年精心绘制的画作如今看来像是幼儿园孩童的美术课作业, 无章法无审美,透着一股稚嫩的傻气。

    还好江语乔没要,向苒转动伞柄,仰着脸看。

    沈柳路过门口, 逗她一句:“大晴天的, 屋里头打伞干嘛,小心长不高哦。”

    向苒笑, 语气软软的:“我都二十了,本来就长不高了嘛。”

    “那也不一定,没听说二十五窜一窜,等过几年,你再窜上五厘米,一米七大高个,多好。”

    “一米七?”向苒按动伞柄上的开关,伞面立刻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缩成一团,她坐到床上将残留的颜色擦掉,又慢条斯理地把每个边角抹平,嘟囔着,“我穿上高跟鞋就一米七了嘛。”

    沈柳和沈鹤都是一米七的个子,向苒凭空矮了五厘米,沈柳心里总是惦记着,疑心是不是营养亏欠了些,时不时就要提起这一茬。

    向苒哄着她:“等我上了班,就穿高跟鞋,五厘米不够,就穿十厘米的,十五厘米的,一米七还不是踮踮脚的事儿,还嫌不够,一米八也能够得着的。”

    沈柳被她逗乐:“那多受罪,细跟踉跄的,回头再摔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跟我似的再去趟医院,算了,矮点就矮点吧。”

    向苒小声嘀咕:“一米六五也不矮吧。”

    在宿舍,她可是最高的那个呢。

    沈柳左右打量她:“就这样吧,你这长相显小,配太长的腿也不合适,现在这样就刚好。”

    这话怪里怪气,听起来不像是夸人的,向苒伸直腿左看右看:“短吗?”

    沈柳不说长也不说短,只是靠在门边,点了下头:“刚好。”

    还是不像好话。

    向苒收好雨伞,起身放到书桌上,然后走向窗边,把紧闭的窗子推开一条缝,新鲜的秋风顺着缝隙钻进来,蹭了蹭向苒握在窗框上的指尖。

    凉飕飕的,钻进肺里,很是舒爽。

    于是她用力,将窗子推开,再推开,直到玻璃折叠成九十度,沈柳在身后道:“开那么大,仔细伤风。”

    “冻不到的。”向苒散下一侧窗帘,将日光挡住一半,“这么晒,灌一点风,刚刚好。”

    初秋的风,又暖又凉,错过了岂不可惜。

    她伸个懒腰,摇晃着躺到床上,晒了一中午的被子发出干燥蓬松的香气,她把头用力埋进去,蹭一蹭,深呼吸。

    吸食花蜜的蜂鸟——她脑子里闪过一句比喻,她们的动作的确很像,那只蜂鸟是原型,这只蜂鸟有样学样。

    向苒低头,又吸一口,终于满意,晃着脚问:“小姨,晚饭吃什么啊。”

    沈柳嗔怪道:“刚吃完午饭就想晚饭,你那肚子不知道饱呀。”

    “哎呀,等我回学校了,就吃不到家里的饭了嘛,学校的饭又贵又难吃,还要排长队,食堂总等不到座位,又要打包带走,很麻烦的,趁着在家当然要多吃几口啦”

    她啰里吧嗦地嘀咕着,不小心打了个饱嗝,麻酱豆角的味道飘上来,向苒的唠叨被打断,控制不住笑起来,沈柳也看着她笑,目光慈爱。

    小小卧房被秋日的日光渲染,温柔得像个美梦。

    在向苒的幼年记忆中,沈柳常常这样靠在门边上看她。睡醒的午后,妈妈喊她起床,她不肯,挨了骂,心里委屈又生气,她不敢惹妈妈,又不肯乖乖坐起来,便举着手朝向看戏的沈柳,掐出个哭腔喊:“小姨抱抱。”

    沈鹤就道:“多大了还要小姨抱。”

    向苒装作听不到,沈柳不抱她,她可是不肯起床的。

    所谓经年日久积攒下的仇恨和深渊,不过是一条浅浅的小沟,主动说一句话,撒一次娇,要一次抱,感受到彼此身上流淌的温度,喊一声小姨,再喊一声小姨,便没有什么阻碍能将她们分开,只要向苒肯伸出手,沈柳一定紧紧握住她。

    沈柳哄孩子似的:“行行行,你说了算,想吃什么?”

    向苒其实没什么想吃的,沈柳在医院住了好些日子,一出院就闹着手痒,每天变着花样下厨房,短短几天,向苒的脸圆了一圈,她只是尝到了撒娇的乐趣,故意缠人罢了。

    “喝粥吧”她眨眨眼,“鸡肉粥,萝卜小菜还有吗。”

    “有,刚做了坛新的,过几天你开学,往学校多带些,两罐够不够,要不装三罐?不是说你那几个舍友都爱吃吗。”

    “够啦够啦。”向苒点头,盖在胸口的被子暖融融的,她往下拽了拽,盖住肚子,一个哈欠冒出来,有些困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然而向苒等到天黑,一朵乌云都没见到,沈柳就道:“入了秋的天气谁能说得准,今天晒坏人明天冻坏人的,预报也是做不得数的,反正出门带着伞,准没错。”

    向苒咂摸着嘴里的粥,空出一根手指点点手机屏幕,屏幕亮起来,显示时间是星期四,明天就周五了,如果明天还不下雨的话

    “明天”向苒嘀咕着,点进天气软件,软件显示明天最低气温十度,最高气温二十五度,天气晴。

    然而入了秋的天气果真如沈柳所说,说变就变,第二天一早,向苒坐起身,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雨下了一整夜,屋里侵了寒气,她又穿得单薄,似乎有些受凉,眼眶要比往日要温热些。

    她抬手去摸额头,判断不出,下床去拿体温计时,脚步微微发软。

    还好只是低烧,沈柳翻出一堆小药片,就着感冒灵喂她喝,向苒灌了一肚子热汤水,一直昏睡到下午四点才醒来,她头已经不疼了,只是躺得太久,胳膊压得发麻,窗外雨还在下,向苒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翻出一件大衣,拎起雨伞,说要出门。

    沈鹤正在卫生间洗衣服,惊呼:“下着雨呢,这大冷天的你干嘛去啊。”

    说着,她就要来拦她,向苒快速从衣柜里翻出运动鞋,含糊不清地说:“买东西。”

    沈鹤手上都是泡沫,一边冲水一边追着问:“买什么这么着急啊,非得今天去,你还烧不烧啊——”

    向苒当然是答不上来的,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防盗门传来顿重一声,把沈柳的声音关在门后。

    雨天不好打车,向苒小跑了足有五百米,挨到路口才拦到一辆,出租车里没开空调,阴冷阴冷的,她裹了裹外衣:“师傅,原礼一中。”

    师傅应了声,降下半扇窗子,一只手打转方向盘,另一只手举着半截烟。

    冷风在车厢里游走,向苒好转的头疼又隐隐冒了个头,司机猛吸两口烟,指尖只剩下一个烟屁股,向苒往角落里坐了坐,没说话。

    快五点了,又赶上下雨,越往学校走,堵车的迹象越明显,到了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便彻底走不动了,小轿车电动车自行车挤在一起,有喇叭的全在鸣笛,乱成一锅粥。

    交警吹着哨子打手势,向苒看不出有没有人听他的,只听见司机暴躁地用方言骂了几句,然后切换成普通话,不知道冲着谁说:“都是接孩子的,就知道硬挤,一点规矩都不讲,堵着吧,且得堵呢。”

    向苒听得出弦外之音,顺着说:“那您把我放路边吧,我走进去。”

    十字路口距离原礼一中并不远,只是赶上修路,又下雨,难免难走了些,周五本就放得早,又赶上天气不好,向苒赶到校门口时,第一批学生已经冲出了校门。

    她踮踮脚,雨水将视线模糊,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保安亭的大爷正在看报纸,执勤老师在吹哨,哨声和远处交警的哨声交相呼应,向苒特意穿了件长风衣,又换了条形同校服的运动裤,雨伞遮掩下,她将头埋进领口,混入人群,逆流而上,如同一条鱼消失在水中。

    江语乔的教室在三楼拐角,这是提前打探好的,然而向苒赶到,教室里只剩下两个值日生,其中一个正在在擦黑板,一边擦一边问同伴:“这玻璃擦怎么短了一截,徐涵,你会调吗。”

    那个叫徐涵的则朝着窗外看过来,向苒原本想走,忽然和她四目相对,索性问:“同学,江语乔是在这个班吗?”

    “江语乔么。”徐涵点点头。

    擦黑板的女孩也看过来,她慢慢走下讲台,看了眼向苒的穿着,不确定地问:“您是江语乔的姐姐?”

    好像听江语乔说过,她有个姐姐在附中当老师。

    “嗯?”向苒愣了下,又点头,“嗯。”

    “姐姐好。”那女孩朝她打招呼,“江语乔没带伞,说等雨停了再回家,这会儿去图书馆了。”

    向苒道过谢,转身去往图书馆地方向,身后,徐涵还在小声嘀咕:“江语乔有姐姐?多大了,这看着也不像姐姐啊。”

    图书馆在另一栋楼,上教学楼三层,走到尽头,穿过长廊就能看到,说是图书馆,实际上只有上下两层,全时段有老师执勤,不能睡觉,因此学生们都不爱来。

    但是江语乔很喜欢泡图书馆,向苒跟着她来过很多次,江语乔喜欢坐前排,向苒则喜欢坐后排,许是因为下雨,此时此刻,整个二层只有江语乔一个人,向苒从架子上拿下本书,轻手轻脚地坐在她身后,窗外的树在雨水中变成灰色,雷声轰隆轰隆从远方滚来。

    江语乔看向窗外。

    向苒仍在看她。

    一直到图书馆闭馆,雨还在下,江语乔起身收拾书包,向苒快速把看了一半的书塞回书架,她往前走,她跟在身后,看江语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又忽然变成小小一团。

    往常,江语乔总是走得很快,向苒要小跑着才能追上,而此刻她的步子却慢下来许多,向苒的步子更慢,楼道里隔开三米,到了拐角,隔开四米,要下楼梯了,便缩短一些,缩到两点五米,判断江语乔会转向左面还是右面,是向苒高中时最为擅长的游戏。

    终于来到大门前,平日吵闹的教学楼此刻空无一人,大厅里只有光荣榜仍在滚动,红黄光交错着照在地面上。

    江语乔抬头看向门外,雨似乎比刚放学时更大了些,几道闪电打在远处,夜空被撕开一条口子,她把外套拉链拉紧,抱起书包,准备一鼓作气,先从教学楼冲到保安亭。

    推开门的瞬间,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紧接着,她的头顶撑开一把伞,一个柔和的,绵软的,熟悉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没带伞?”

    江语乔对上向苒的眼睛,她不认识她。

    看穿着,运动裤、呢绒大衣、外套里面是件连帽米色毛衫,没穿校服,但肯定不是老师。

    “嗯。”江语乔点头,问道:“你是转校生吗。”

    向苒没有回答。

    高三转校生早在补课期间入校,江语乔没有见过她,想了想问:“高二部的吗?”

    向苒仍旧没有回答,只是举着伞,小心帮她挡住倾斜而入的雨水,风太大,雨伞晃来晃去,向苒朝着江语乔靠近了些,江语乔犹豫了一下,扶住她的手腕。

    她的体温比她的高,握在手里,是明显不同于自己的温度。

    “要去公交站吗?”向苒问。

    江语乔点头,跟上她的脚步。

    抬眼望去,头顶的伞是蓝色的,漆黑一片的雨夜,像是宇宙中孤单的小小星球。

    路不好走,紧紧依靠着仍旧踩了一脚泥,索性大踏步往前,不再避讳什么,一阵风刮过,伞面朝着江语乔这边倾斜,向苒的衣服湿了大半,江语乔慌忙用力,扶在腕上的手往上移动,盖住了向苒的手。

    走到车站时,公交车恰好抵达,江语乔连忙将向苒推上车,一路穿过人群拉着她走向后排,窗外电闪雷鸣,公交车摇摇晃晃,像是一只小舟驶入大海。

    向苒身上湿了大半,头发垂落散在肩膀上,江语乔盯着她看,她不认识她,但又觉得熟悉,许是眼睛、声音、或是温度,江语乔想不起来,仍在问:“你是高二生,还是高一?我们之前见过吗?”

    向苒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收好伞,这才说:“见过。”

    “嗯?什么时候?”

    “世界末日的时候。”她抬头看她,“2012年,心理咨询室,我们见过。”

    江语乔愣在原地。

    “你叫江语乔,对不对?”

    时隔多年,她们终于面对面。

    车窗外,雨下得那样大,仿佛世界末日真的来临。

    迎面车灯闪过,公交车猛打方向盘,车上的乘客“哎哟”一声,江语乔也被惯力拉扯着扑倒向前,轻轻抱住了向苒。

    她的手按在了她手里的雨伞手柄上,手柄是木质的,覆着一层温热,那温热经由江语乔的掌心传至胸口,天地模糊,雨声退散,只剩下清晰的心跳。

    还有她柔和绵软的嗓音:“我叫向苒。”

    第38章 2018-2013(4)

    “向、苒?”

    第一个音往下降, 第二个音又高高上扬,江语乔轻声喊,握着伞柄撑起身子, 怀里的女孩却不见了, 诺大的伞下只剩她一个人,夹着冰碴的的风扑进呼吸, 下雪了。

    吵嚷的雨声消失不见,摇晃的公交车停摆, 江语乔站在雪地里, 抬起头,看见头顶有星星掉了下来, 她转动伞柄, 于是星星旋转, 堆积的雪水跟着旋转, 近旁的女生路过,哎哟一声:“你干嘛!”

    江语乔张了张嘴, 寒气窜进她的齿缝,攀上唇舌, 再往里, 五脏六腑被擒住, 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被甩了水的女生翘着嘴,不依不饶:“江语乔!你看看都湿了,你走路就走路,打伞就打伞, 干嘛往人身上甩。”

    细声细语的腔调, 江语乔一秒就能认出,是尹雪凌, 肖艺的同桌。

    高一这年,肖艺的同桌叫尹雪凌,是个喜欢在校服外面穿彩色外套,走路仰着头,眨眼速度比常人慢零点二秒,因此看起来总像是在翻白眼的大小姐。大小姐的称呼与家境无关,只是肖艺说她事多又麻烦,两人闹脾气时总要阴阳怪气地问一句:“又怎么了尹大小姐?”

    原礼一中奇怪的规矩多如牛毛,例如进教室着装要保持统一,穿在最外面的只能是校服,甭管尹雪凌的外套有多漂亮,是粉色的还是蓝色的,统统都得脱下来,尹雪凌也不嫌麻烦,教室里不许穿,她就去楼道里穿,去操场上穿,去食堂路上穿,出教室前必须拎上她的漂亮外套,雷打不动。

    瞪着眼看向江语乔的此时此刻,她的外套是一件明黄色的面包服,近两年最流行的款式,只是时隔多年再看,江语乔只觉得她腿太细,面包服太大,走起路来像是两根筷子插在了奶黄包子上。

    肖艺和她当同桌的第一天便闹了不愉快,那天早读前肖艺在座位上喝豆浆,不小心滴了一滴在尹雪凌的袖子上,没等肖艺道歉,尹雪凌夸张地站起身:“你干嘛!我衣服都湿了,哎呀,真是倒霉死了。”

    说着,她去书包里翻纸,包里没有就和周围的同学借,总算擦干净还要高高举着,吹了又吹,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肖艺憋屈了一整个早读,下课铃一响就跑来找范凡理论:“矫情!要不要那么夸张!这点小事有什么值得说的,又是叹气又是皱眉头的,给谁看!我又不是故意的,一滴豆浆,至于擦擦擦闻闻闻的吗,她那鼻子是狗身上的?”

    说罢,扭头看向江语乔:“你就没有那么多事,要是你,手一抹不就擦掉了。

    江语乔翻着书,幸灾乐祸:“你当谁都和我俩一样好脾气,换个人,就不惯着你了吧。”

    肖艺怒目圆瞪:“帮亲不帮理懂不懂,你哪边的。”

    江语乔唱白脸,范凡赶紧顺毛:“你别往心里去,她可能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就是刚开学,她那衣服大概是新买的,弄脏了心里难受,你不也那样吗,新买的本子写个错字都要嘀咕好久。”

    明明是被哄,但那句“你不也那样吗”,就是怎么听怎么别扭,那个叫尹雪凌的一副高架子做派,自说自话惹人烦,又不正面和她吵,肖艺正愁没处发作呢,当即质问范凡:“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没良心。”

    范凡莫名其妙:“没有呀。”

    肖艺被她们两个惯坏了,性子娇,吃不得委屈,稍有不如意便要闹一闹,江语乔对此冷处理居多,嗯嗯啊啊一顿敷衍,她知道肖艺只是要耍小性子,不会真往心里去,听她抱怨一番也就翻篇了。

    范凡却还是一丝不苟的性子,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唠叨,也能耐心宽慰条分缕析,然而这种事哪能断出什么对错的嘛,她越是认真分析,越是引火烧身。

    这么多年了,一点教训也不长,每次都要被肖艺缠住。

    但那尹雪凌的确如肖艺所说,身上有股难相处的麻烦劲儿,同桌大半个学期,她和肖艺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的,掀桌动手倒是用不上,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吵架,一个冷冰冰的白眼就够闹上好几天的了。

    江语乔和范凡因为是敌方阵营的,和尹雪凌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尤其是到了后来,尹雪凌对江语乔的敌意,甚至要高于肖艺。

    江语乔环顾四周,雪下得不大,撑伞的人只占了一半,尹雪凌还在扮演无辜受难的女主角,江语乔打断她:“现在是2013年吗?”

    “不然呢,是3012年?”对方皱眉,鼻头动了一下,和江语乔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现在是几号,11月吗?”

    算起来,每次她回来都是11月,雪天。

    尹雪凌狐疑地看她一眼,扔下一句:“不是11月是几月,8月啊,有病。”

    雪还在下,尹雪凌懒得和疯子吵架,扭头走了。江语乔站在雪里看星星,她记得这把伞,高一那年来历不明的伞,像是她的,又不是她的,一根伞骨上挂了一个星星挂坠,晃动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很轻,不吵,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到。

    “向、苒。”江语乔低声念。

    这名字很熟悉,于是她又念:“向、苒。”

    2012年,和她在心理咨询室聊起世界末日的女孩。

    2012年距离2018年,足有六年,六年过去了,她还记得她?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原礼一中的,她也在原礼一中?那身打扮,转学生吗?又不太像,这么大的雨,不回家,莫名递出一把伞,故意的?她找自己做些什么。”

    “向苒、向苒、项羽的项吗?那苒又是哪个字,染色的染?”

    她心里有许多问题。

    “江语乔!”

    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快速的,尾音上扬,每个字眼都透着熟悉的味道,一听就是肖艺,江语乔回头,见范凡撑着伞,和肖艺站在身后的石阶上,肖艺跺脚抖掉鞋子上的雪,唤她:“你干嘛呢,大冷天的扮雪人啊。”

    江语乔没搭理她,上前拍了拍范凡的肩,说出一句很不像自己的话:“见到你真好。”

    范凡拿到加分,顺利考上一中,她依旧踩了狗屎运,也顺利考上一中,肖艺交了一部分赞助费,倒也不算食言,说好一起上高中,那就一起上高中。

    虽然回到2018年时,她已经知道了范凡的命运,但真正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仍然很开心。

    “见到你真好——”肖艺鹦鹉学舌,阴阳怪气的,“你发什么神经,刚看见尹雪凌,她还说起你。”

    “说起我什么?”

    “说你精神不正常,喊我们快来看。”

    江语乔笑笑,十五六岁的小女生,真有意思。

    在更新过的记忆里,江语乔的高中三年,关系最为亲近的朋友,仍旧是范凡和肖艺,肖艺原本和她俩不是同班,为了能凑到一块儿,愣是闹着说自己数学不好,要调到班主任是数学老师的班。

    家里大人见她难得有志气,特意去求了个远方舅爷,远方舅爷在教育系统上班,到了孩子升学的日子,日日参加饭局,档期满得很,肖艺爸妈好不容易把他请出来,舅爷拿烤鸭皮蘸白糖吃,慢条斯理地问,“小艺啊,听你爸妈说你偏科,哪科不太好?”

    最差的是语文,肖艺偏说是数学,舅爷也不多问,点点头:“晓得啦。”

    再开学时,肖艺的名字就出现在了三班的人名单里,三班班主任叫李群山,李老头教哪个班,哪个班数学就是第一,一屋子学生大半都是冲着李老头的名气来的,各个都是硬茬,肖艺原本排在中上游的数学成绩和几十号怪胎一比,好几次排到倒数。

    不过她压力倒也不大,本地人,独生女,家里有三套房,一套居住两套出租,月租金就有两万块,家里早就说好了,以后她要是回来呢,就留一套房给她住,要是不愿意呢,就卖一套房,给她换个新的,反正她家就她一个姑娘,掌上明珠似的养着,打小就是温室里的花,和江语乔混到一起后反正表面上还是个温室里的花。

    肖艺又在唠叨尹雪凌的事情,范凡照旧哄,江语乔听着她们两个说话,心里慢慢舒服了些。

    她本不想来。

    如果救不了奶奶,她来这里就没有意义。

    肖艺心烦意乱,用鞋尖去磕台阶上的积雪,台阶上有碎冰,滑溜溜的,一个没站稳就要摔倒人,说着说着话,这人哎哟一声,眼看就要往下倒,台阶不过半米,左右不过是个屁股蹲,摔不坏的,江语乔才懒得接她,闪身要逃,结果被肖艺抓住裤子,也没站稳。

    范凡左手去抓肖艺,右手去抓江语乔,两个都没拽起来,倒是把自己也搭了进去,三个人齐刷刷摔在一起,两把伞朝着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江语乔被压在最下面,动弹不得,照着肖艺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肖艺尖叫:“江语乔!”

    江语乔滚了一身雪,忽然想起初三那年的冬天,那年雪下得大,她们三个去滑雪,刚滑了两次初级赛道就敢往中级赛道上爬,肖艺一个加速把江语乔撞翻了,等在下面帮忙拍照的范凡躲闪不及,也被撞了个人仰马翻,手机飞了出去,以自杀的姿势扎进了雪堆里,而后的二十分钟,她们三个人六只手,把雪堆挖了个底朝天,才把手机抢救回来。

    她的记忆中多了许多小事,很小很小的,但是想起来能让人心里软下去一块的小事。

    肖艺还在哎哟,江语乔又拍她一巴掌:“快点起来。”

    四周看热闹的目光越来越多,有人捡起江语乔的伞,星星挂坠撞在地面上,声音清脆。

    江语乔抬头看,那是个女孩,被伞遮住看不清长相,伞面一点点抬高,一点点又一点点,最先看到的是她的帽子,一顶白色绒线帽。

    向苒和她四目相对。

    2018年的雨夜里,江语乔的拥抱只存留了片刻,向苒还未来得及抬起手,就回到了2013年,她站在大厅门前抬起头,门外,是纷纷扬扬的雪。

    江语乔举着伞,就站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一个女生大声嚷嚷着:“你干嘛!”

    雨夹雪,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的扰人视线,路过行人纷纷看过来,又纷纷加快脚步赶路,江语乔倒是不在意,轻轻晃动伞面,抬头去看上面的星星。

    向苒站在远处红了脸,一定是因为星星,不是因为那个片刻的拥抱。

    那女生不依不饶的,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意思,向苒听得皱眉,江语乔却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忽然打断她,不知说了什么,那女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扭头走了。

    不多时,肖艺从楼上冲下来,她穿着件白色毛边大衣,小兔子一样往下蹦,范凡帮她撑着伞,三个人在台阶上说闲话,无视已经响完的预备铃,说着说着,不知道谁先脚滑,忽然拉扯扭打着摔成一团。

    江语乔被压在最下面,发出一连串怪异声响:“哎哎哎哎,啊喂,嗷——”

    又可怜又可爱的。

    向苒的脸更红。

    向苒围观一场闹剧,转身想走,走出两步又顿住。

    她看向甩出几米远的伞,这一次,江语乔会把伞放到失物招领处吗?如果没有的话,那2018年的她们,又会在何时回到2013年?这是不能被改变的未来。

    这么想着,向苒上前,捡起了江语乔的伞。

    江语乔盯着她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向苒?江语乔目不转睛,向苒是谁呢?是普通同学?是谜题的线索?还是时空之门的钥匙?上课铃响了,向苒下意识看向教学楼,江语乔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个,同学。”

    范凡屁股疼得厉害,一瘸一拐去扶肖艺,肖艺夹在中间,倒是没伤到哪里,只是被雪弄湿了裤子,江语乔忽然起身,又忽然拉住一个陌生女孩,肖艺和范凡看过来,听见她的语气里夹着焦急,和一丝微弱的期待。

    “我们,我们是不是见过,去年冬天,在附中的心理咨询室。”

    “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江语乔。”

    第39章 2018-2013(5)

    向苒没说话, 只是安静地回望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记得了吗?江语乔盯着她看,依旧握着她的手腕。

    肖艺探头催促:“语乔, 你干嘛呢, 上课了快走了。”

    说着,她去拉她的袖子, 向苒在此刻点头:“记得。”

    江语乔长舒一口气,而后又有了新的难题, 她知道她的名字叫向苒, 可是向苒是谁?哪个班的?家又住在哪里,此刻放手的话, 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江语乔眼前闪过一连串问题, 想着必须拖住她, 不能让她走, 可是上课铃已经响了,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一个陌生同学回班呢?她顿了两秒, 忽然腿一软,发出一声娇嗔:“哎哟。”

    偶像剧看多了, 但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向苒毫无防备, 跟着她趔趄了一下, 江语乔低头朝范凡使了个眼色,范凡略带疑问,但还是弯下身子发出一声叹,像是闪了腰。

    肖艺连忙扶住她:“怎么了?没事吧?”

    然后扭头看向江语乔, 语带嫌弃:“你也摔了?”

    江语乔没搭理她, 一副娇弱样子缠着向苒,一会儿扶肚子一会儿揉屁股, 看起来怪可怜的:“那个,同学,你能不能送我去下医务室,我腿好像扭到了。”

    “不是吧,这么个小坡,你那身子骨也能摔坏?”

    肖艺在一旁嘟囔,被范凡拽了拽袖子,肖艺那个粗神经,向来是看不出什么言外之意的,只是问:“要不我们也去医务室,还能走吗,你是扭到腿了吗?左腿?”

    拜范凡所赐,去往医务室的路上,江语乔的耳根子总算清净了些,范凡应肖艺所猜,真的“扭到了腿”,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和前方的江语乔两人拉开了五米的距离,江语乔则演戏演全套,紧紧抓着向苒的手腕,向苒的温度仍旧比她的要高一些,冬日里格外明显。

    往日吵嚷的楼道此刻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江语乔去看向苒的眼睛,貌似闲聊着问:“谢谢你送我过来,你是哪个班的?高一的吗?”

    向苒的声音很好听:“嗯,四班的。”

    “我是三班的,也是高一的。”江语乔自报家门,说完想起此时此刻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顺着问,“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向苒似乎是笑了笑,笑容一闪而过:“我叫向苒,向日葵的向,苒”

    她拉过江语乔的手,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草字头的苒。”

    向苒总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江语乔愣了愣,但又想不起来。

    正如肖艺所说,江语乔那身子骨是皮猴子投胎,整日“上山下海”的,轻易摔不着,江语乔既没骨折也没扭伤,大夫看了半天只告诫静养,江语乔嗯嗯啊啊敷衍着,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全在向苒身上。

    陌生同学间聊天,上来就问家庭住址是不是唐突了些,于是江语乔绕着圈子,先谈及最近烦人的考试,反正骂考试准没错,又谈及班主任是更前期,什么都管,得到点头顺着问,你们班班主任是谁来着?孙哦、秦海燕,教英语?我最讨厌英语了

    聊了五分钟,感觉从学习方面下手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江语乔换了个方向:“你是什么星座的?”

    这个转折生硬了些,向苒歪头看她,江语乔装作没看见,好在向苒没多话,回答说:“天蝎座。”

    “我也是天蝎座,你是哪天的生日?”

    向苒好脾气,问什么答什么,肖艺就没那么多耐心了,憋了半天实在管不住嘴,插话道:“你查户口呢。”

    江语乔忍无可忍:“你初中的时候为什么不转学呢。”

    “啊?你神经啊,我闲得没事转学干嘛?”肖艺白她一眼,“奇奇怪怪。”

    喊着要来医务室的是江语乔,真扭伤的确是范凡,范凡原本只是陪着演戏,没曾想被大夫按了一下,左手钻心得疼,这才发现手腕肿了,大夫拿给她一瓶药,又开了一叠请假条,告诉她近一周少活动,别去跑操。

    肖艺听说可以不跑操,立刻一脸牙疼样,巴不得扭到手的是自己。

    大夫交代完,又拿来两张表:“这里写名字,这里写班级,登记一下,登记完就可以走了。”

    肖艺照顾病号,伸手接过笔,江语乔正要抬手,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向苒说:“那个,我手腕好像也扭到了,你能不能帮我写一下。”

    大夫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肖艺也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向苒点头,在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江”字,然后顿住,学着江语乔的样子,揣着明白装糊涂:“下雨的雨吗?”

    她低着头笑。

    “不是,是语言的语,乔木的乔。”

    江语乔凑近了去看她的字迹,向苒的字小巧清秀,很好看,但和明信片上的字迹全然不同,或许过去这么多年,人的字迹总是会变的,又或许明信片上的名字,的确不是向苒所写。

    她又一次穿越时空,并不是因为向苒吗?

    江语乔努力回忆着那个雨声消散的瞬间,暴雨中摇晃的公交车上,女孩在她耳边轻声说起自己的名字,头发蹭到江语乔颈侧,是湿的,她抱住她,于是时光逆流。

    如果向苒不是那把钥匙,那这一次,开启时光之门的钥匙又是什么呢,是暴雨?是车灯?还是113路公交车?

    耽误了十分钟,回班时课前小测已经结束了,老师皱着眉盘问了两句,见江语乔和范凡一会儿揉腿一会儿撑腰的,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倒是周奕唯一下课就跟上来,唠唠叨叨问个没完,江语乔懒得理他,他不肯走,远处尹雪凌又开始和肖艺吵架,忽然起身摔了笔袋,因为什么不得而知,反正是摔给江语乔看的。

    周奕唯是尹雪凌的前男友,据传两人初中就是同班,在一起好多年了,结果刚升上高中就分了手,没过几天,周奕唯开始追求江语乔,整日不是写纸条就是送早餐,好长一段时间,班里都流传着江语乔抢尹雪凌男朋友的传言,于是尹雪凌和肖艺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多,整日不是摔杯子就是摔作业,没个消停。

    尹雪凌想摔的当然不是这些,她想摔的是江语乔,然而她敌对江语乔,又不肯放到明面上敞开了说,不是暗戳戳地和人嘀咕着“人家长得好看呗,我可比不上”,就是阴阳怪气地和同伴吐槽“这么卷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学”。

    江语乔的耳朵不是摆设,更何况尹雪凌本就是说给她听的,这些拿捏着腔调的话,江语乔听到过许多次,如今又来一轮,她火从心起,巴不得把尹雪凌倒掉过来,好好控控她脑袋里的水。

    然而她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是把邪火压了下去,再怎么说,她已经二十岁了,和十五岁的小屁孩计较什么?

    另一个十五岁的小屁孩还在缠着她问“你怎么了”,这句话简直能在烦人语录中排第一,江语乔一个字都懒得和他说,甩开他离开教室,周奕唯是块狗皮膏药,江语乔去哪他就跟去哪儿,一直跟到楼道尽头,江语乔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有人喊:“江语乔?”

    她回头,看见了向苒。

    向苒拿着保温杯站在四班门口,江语乔见她似乎是看了周奕唯一眼,神色中有她未曾见过的戒备,没等她看清楚,向苒已经走了过来,用力握住她的胳膊:“你的腿好点了吗,还疼吗?”

    她的眼里是轻柔的关切,看得人心里柔软下来,江语乔的腿一点事都没有,但也不是不能疼给她看。

    周奕唯没见过向苒,上下打量她几秒,注意力又回到江语乔身上:“是啊,我就说嘛,你这样自己回家多危险,要不我送你回去?你放学怎么走?”

    向苒闻声,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走,冬天坐公交,夏天骑单车,她比谁都清楚。

    见江语乔不说话,周奕唯自问自答:“这么冷的天,你得坐公交吧,哪辆车,113吗?还是698?”

    江语乔:“关你什么事?”

    向苒:“我也去公交站。”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顿了两秒,向苒补上一句:“顺路,要不我送你吧。”

    这天刚考完试,各科都有要整理的错题,下课铃一响,班里的人消失了大半,周奕唯不紧不慢地收着书包,几个男生来搭他的肩膀,问他走不走,尹雪凌也在磨蹭,一本练习册翻开八百回,余光撇向江语乔的方向。

    江语乔转着笔,一副不着急的样子,摆明了是在等人,周奕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

    几个男生鬼喊鬼叫:“哟哟哟,能有什么事啊。”

    尹雪凌哗啦一声拉上外套拉锁,忽然扭头问江语乔:“江语乔,老师天天上课夸你,说你进步快,你都做什么练习册啊,给我也看看呗。”

    江语乔哪里答得上来,桌上练习册堆了两摞山,她一本都不记得。

    见她装聋作哑,尹雪凌一甩书包带子:“怎么,舍不得说啊,我做了也考不过你,怕什么。”

    肖艺哼哼着鹦鹉学舌:“我做了也考不过你,一天天的,不知道阴阳怪气个什么鬼。”

    “你说谁呢。”尹雪凌炸了毛。

    肖艺针尖对麦芒:“谁应我,我就说谁。”

    肖艺是个一根筋的,看不出来尹雪凌的毛是被哪股风吹炸的,江语乔知道,但她才懒得管那么多,向苒来了。

    尹雪凌和肖艺还在拌嘴,江语乔已经迅速收好书包起身,她大踏步迈出去半米,又猛地坐下,此地无银地捏了捏膝盖,吓得肖艺看过来:“你慢点,不是说腿疼吗。”

    向苒站在门边,温柔地看过来,肖艺小声嘀咕:“是那个女生,你们之前认识?我怎么不知道,没见过啊。”

    江语乔点头,又摇头,朝着向苒挥挥手。

    周奕唯单肩背着包,溜溜达达从后门晃出来,路过向苒时,向苒忽然开口:“她不喜欢你。”

    周奕唯一愣,有些恼:“你怎么知道,她跟你说的啊。”

    没等向苒说第二句话,江语乔已经“挪”到门边,看到周奕唯,脸上的好心情顿时消散,挤出一句硬巴巴的:“你怎么还没走。”

    周奕唯热脸贴了冷屁股,顿时有点上脾气,扔下一句“又不是等你的”,转身走了。

    等江语乔回过神,向苒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覆了上来,许是被她抓住好多次了,江语乔开始慢慢习惯一些肢体接触,向苒的手轻轻托着她的胳膊,于是她的步子下意识顿重了些,看起来真像个病人了。

    楼道台阶不好走,向苒的手向下移,从胳膊滑落至江语乔的手腕,马路上结了冰,更不好走,于是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心摔倒,看着点路,这里有台阶”

    向苒认真看路,一心看路,江语乔便不好挣开她的手了。

    到了公交站,江语乔总算可以问:“你坐哪辆车,你家住在哪个小区?”

    向苒指向公交车站牌:“698路,坐到松坪路口站,尚丽家园北区。”

    “北区是不是只有三栋楼?”江语乔试探着问。

    “不是。”向苒自觉上钩,“有五栋,我家是第五栋,在靠近北门那边。”

    原本的217路改修,新增的698路从南到北串联起附近四五个小区,江语乔偶尔会坐这趟车去书店买教材,向苒家所在的尚丽家园离她家不算远,只隔着两条街的距离。向苒的班级是高一四班,住址是尚丽家园五号楼,她是活生生的,温暖的,不会消失的,江语乔安心了些。

    “我坐113。”江语乔指给她看,“四站,到环栾城下,你不用送我了,太冷了,快回去吧。”

    698路公交车摇晃着驶入车站,江语乔把她往车上推:“错过了要等一刻钟呢,快回家吧。”

    向苒被她推着挤入人群:“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江语乔点头,“我家人会在公交站接我。”

    说完,她愣了愣,好奇怪,这句话她似乎说过,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也是在公交车站而听她说话的也是个女孩,打着伞

    向苒会是那个借走她雨伞的人吗,江语乔抬头看,698路公交车缓缓驶入夜色中。

    第40章 2018-2013(6)

    回到家, 还未开门,已经能闻到煎香肠的香气,沈柳在厨房忙前忙后, 听见声响探出头:“回来啦, 路上冷不冷,快把衣服脱了, 洗手吃饭。”

    向苒等不及,换了拖鞋扑进厨房里, 捏起刚煎好的香肠往嘴里塞, 被爆开的油花烫了舌头,还挨了沈柳一巴掌。

    “猴急猴急的, 那晚两分钟小鬼还能把你索走不成, 就那么馋?”

    向苒笑嘻嘻地点头, 咕咚咕咚灌下一大杯凉水:“馋死了, 好香,是八里乡那家吗?”

    她明知故问, 沈柳装作没听见,耳廓泛上一层红, 拿起抹布擦了两遍灶台才点头:“嗯。”

    向苒闻声又去捏盘子里的香肠, 嘴里念叨着:“真好吃, 家里还有多少呀,我明天带到学校去,肯定很受欢迎。”

    “没啦。”沈柳按着她洗干净手,又把她推出厨房, “都在这了, 拢共就买了一斤,周末刚吃完, 今儿个又吃,哪里还有。”

    向苒哦了声,貌似不经意地说:“那就再买一些嘛,你不是也爱吃,魏叔的店就在铁道局家属院那边,离咱家也不远,你下班路过,刚好可以带些回来。”

    沈柳正在用春饼卷生菜,也不看她,只是说:“年底了,我这几天在分公司统账,不去那边。”

    向苒不死心:“那咱们就明天早上去,去吃早点,吃完我刚好坐公交去学校,那条街不是早点可多了吗,我想喝丸子汤。”

    沈柳松了松口:“那行,你起得来吗?”

    “起得来。”向苒打包票,“为了丸子汤,肯定起得来,顺便顺便还能买点香肠。”

    她笑得不怀好意,被沈柳瞪了一眼。

    八里乡香肠店的老板姓魏,名字叫魏慷,和沈柳是经人介绍,相亲认识的,据说两人几十年前还是小学同学,同一届,但是不同班,沈柳的班主任是魏慷的数学老师,魏慷开窍晚,萝卜头时期二十以内的加减法算了半个学期都没算明白,没少被沈柳的班主任数落。

    这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魏慷为了找话题瞎编的,向苒无从考证,向苒只知道,魏叔很喜欢小姨。

    至于小姨呢,她虽嘴上不说,旁人问起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家里总是隔三差五飘出煎香肠的味道,后来魏叔的店面换地址,不知因为什么赔进去三十多万,小姨忙前忙后,帮忙请律师打官司,也没少费心。

    但是飞走的钱很难再飞回来,因为那三十多万,魏叔的店到底没能开起来,又过了段日子,小姨再提起他时,他已经回老家了。

    八里乡在很远的地方,向苒再也没有吃到过八里乡香肠。

    如果魏叔没有离开原礼,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吗,向苒小口小口抿着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沈柳。

    八里乡香肠和超市里卖的火腿肠不一样,魏慷做的香肠肉块大,连筋,肥瘦四六开,不算干,但绝不腻,越是细嚼味道越浓厚,裹在外面的肠衣极薄,熏烤过后沾了柴火香,冷吃可以沾辣椒面下酒,热吃可以煎上五分钟,逼一逼油,闻到锅里有焦香味了,就能关火了。

    沈柳说自己年纪大了,新陈代谢跟不上,每次做了都喊向苒多吃,实在忍不住就备一盘生菜叶子,说是绿色的东西能刮油。

    向苒见她把生菜叶子嚼得嘎嘣响,嘀咕道:“丸子汤店就在魏叔店对面,这不顺手的事情,其实你可以给魏叔提个建议,把配方调整一下,除了现在这种,也可以做些加肥的或是加瘦的,选择性多些肯定能卖的更好,而且吧我觉得你说话,他能听。”

    沈柳像个小姑娘一样瞪起眼:“吃饭还堵不上嘴,那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没听过啊。”

    “没听过,谁说的?”向苒油盐不进,“不听老人言,多活一百年。”

    第二天向苒起了个大早,拉着沈柳去喝丸子汤,丸子汤生意火爆,店里位子坐满了,店主不好意思地招呼着她们:“今个天冷,人多,实在坐不开,要不你们去其他家瞅瞅,或者带走也行,带走能做。”

    沈柳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带走是来不及了,正琢磨着,向苒垫脚凑上来说:“要不我们买了去魏叔店里吃?说不准魏叔也没吃饭呢,我们带一份给他?”

    沈柳若有所思,摇摆片刻后否决了向苒的提议,抬手推开她的脑袋:“就在这吃,你不是要吃吗,要吃就等着,等不到就去隔壁买个夹饼,大不了明儿再来。”

    向苒还在嘀咕:“那还要早起啊,真不去魏叔店里吗,这要等好久吧”

    正说着,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向苒回过头,看见时隔十一个小时,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江语乔。

    老话怎么说来着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向苒下意识去拉她的胳膊,江语乔没有躲,几位大叔挤过她们到柜台前结账,江语乔顺势拉着向苒躲开几步,而后朝沈柳喊了句阿姨好,又回头看向向苒:“你们是不是没座位?”

    向苒看人时,总喜欢眼睛对着眼睛,目不转睛的,惹人躲闪。店里人太多了,江语乔又和她离得太近,突然被盯住,心跳倏忽漏掉一拍,有那么几秒忘记自己在说些什么。

    好在向苒及时开口:“对,店主说要等一会。”

    她的呼吸扑在她的唇齿间,江语乔醒了醒神,慌忙错过脸指向远处:“不介意的话和我们拼一下吧,那桌只有我和我奶奶,桌子不大,但加两把椅子也够用。”

    昨天晚上,江语乔闹着要喝丸子汤,还必须去店里喝,今早灵魂还在游走,空留个□□从床上爬起来,走一步颤三颤,逗得周文红直乐。

    周文红笑话她:“腿都打不直呢,你这怎么出门?我去买,买了给你带回来好不好,你再睡一会儿。”

    江语乔不肯,闹着陪她来,就要陪她来,没曾想刚坐下,就看见了向苒。

    江语乔朋友众多,但格外亲近的不过那几个,时常围在身边的只有范凡和肖艺,周文红没见过向苒,笑着问:“小同学来吃早饭呀,小同学叫什么呀?”

    周文红穿着一件老式红夹袄,头发一丝不苟,盘成发髻束在脑后,和人说话时笑眯眯的,脸上挂着慈爱温柔的笑,她符合向苒心中对奶奶的全部想象。

    向苒的记忆中,奶奶的面庞和爸爸一样模糊,只记得她每每出现,总是在说些换汤不换药的话。

    “你和小鹤,这也年轻,再生一个多好。”

    “趁着小,再生一个,那向苒不也有伴了?”

    “那你们不为我们想,也不为向苒想吗?那向苒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孤单?”

    这些话,奶奶日日念夜夜念,妈妈若是不应,她就会来拉向苒的手。

    “来,苒苒和奶奶说,苒苒想不想要小弟弟?嗯?”

    向苒摇头,她不想要,妈妈也不想要。

    然后被掐了一把。

    奶奶舌头一转,又道:“孩子小,她知道个啥,等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为她好了,她不懂事,你俩心里不能没点数,知道不?家里得有个男孩,怎么能没男孩?”

    除去“没能生出孙子”这件事,她还看不惯许多事,例如嫌弃沈鹤花养的不好,嫌弃沈鹤饭做的不好吃,嫌弃沈鹤只知道工作,也不顾着点孩子,没个当妈妈的样子每每她来,家里总是鸡飞狗跳,向苒因是个可有可无的孙女,也没得到过什么好脸色。要说恶毒呢倒也算不上,偶尔她赶集回来,也会给向苒带些饼干酸奶,然后扭头仍在告诫沈鹤——还是要有儿子。

    和奶奶的聒噪比起来,总是烟不离嘴的爷爷就显得无比沉默,爷爷抽旱烟,醒着的大部分时间,面庞都隐在呛人的雾气中,他像是一尊窗边的雕像,永远弓着腰,翘着腿,只偶尔会突然开口,朝着奶奶大呵一声:“行了别说了!”

    江语乔拥有的奶奶牌酱牛肉,奶奶牌红围巾,奶奶牌无条件的爱,向苒从来没有拥有过,丸子汤的热气蒸腾上来,一下一下舔舐着人的眼睛,向苒小声答:“奶奶好,我叫向苒。”

    “向苒?也是我们语乔的同学吧,同班吗?”

    “不是同班。”向苒摇摇头,“只是一个学校的,她她摔了一跤,我送她去医务室,就认识了。”

    倒也不算撒谎。

    “啊?什么时候的事?”周文红看向江语乔,“摔了?你摔哪了?怎么没和我说啊?”

    “啊呃就是也没有。”

    江语乔突遭盘问,顿时卡壳,向苒听她支支吾吾打哈哈,弯起嘴角咽下一大口丸子汤。这么多年,这条街上最好吃的早餐仍旧是丸子汤,配半张鸡蛋饼外加一小碟辣白菜,学生吃完,能原谅这个需要上学的世界。

    向苒凑到沈柳耳边,仍在嘀咕:“小姨,你真不问问魏叔吃没吃吗,说不准魏叔真的哎呀嗯!哦!”

    她话说到一半,又被沈柳拍了脑门,不小心咬到昨晚舌尖被烫出的水泡,痛得发出一连串怪叫,江语乔看过来,笑得明目张胆,向苒的脸红到耳朵根,忙端起碗吞下几口汤,周文红也跟着笑:“慢点不着急,别呛着,还有时间呢。”

    正说着,江语乔看了眼表,发现说着说着话,居然都过去十分钟了,慌忙拽着书包站起来:“快走,要迟到了。”

    向苒紧跟着起身,看见窗外698路公交车刚好驶入公交站。

    “车来了!”她大声喊。

    “啊?”江语乔看过去一眼,慌忙捡起手套,另一只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抓起向苒就跑。

    她的外套拉链没拉上,跑起来时向后翻飞,撞着向苒的衣角,向苒追着她的步子,故意问:“你的腿没事啦?”

    江语乔忘了这一茬,在公交车前来了个急刹车,而后维持一脸凝重的哀愁,一瘸一拐地爬上车,刷完卡揉了揉腿:“好多了,还有一点点疼。”

    向苒别过脸去看窗外,止不住地笑。

    赶上早高峰,车上人很多,等了两站最后一排才空出一个空位,江语乔喊向苒去坐,向苒不肯,义正言辞:“你坐吧,你的腿有伤。”

    江语乔无法拒绝,只好坐下,然后伸手去要向苒的书包,向苒摇头,还是那句:“不用,你的腿有伤。”

    这一切的一切,让向苒很快乐。

    对于向苒来说,月亮挂在那,看着就好,不一定要摘下来据为己有,可是当初自己独自走过的路,月光终于可以照进来陪在她身边,也未尝不好。

    又过了一站,挨着江语乔的人下了车,江语乔连忙坐进去给向苒空出位置,向苒刚坐下,肖艺就蹦跳着窜上了车,远远看见她俩愣了下,跑来大咧咧地问江语乔:“你俩一起上学啊?”

    江语乔撑着头看她:“你俩不也一起上学。”

    肖艺身后,范凡找到位置,熟练地拉开书包翻出作业本。肖艺的数学卷子往往是在神志不清的状况下瞎填的,交上去保准被老李头请家长,以防花季少女被没收零花钱,每天早上范凡都会和她一起上学,方便她对答案。

    公交车摇摇晃晃不方便写字,肖艺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到台阶上,趴在范凡腿上对得数,范凡已经很习惯了,一边帮她举着样本,一边小声叮嘱:“这里,写到这就行了,少写几步,会露馅。”

    “哦哦。”肖艺及时停笔,又问,“你英语卷子写了吗?”

    范凡反问:“你英语也没写吗?”

    “写了写了。”肖艺连忙道,“就是写的吧反正ABCD都写了挺多的,哎呀我对一下嘛,万一上课被点就麻烦了。”

    江语乔坐在后排看戏,见范凡数落她两句,像往日一样告诫她作业还是要认真,又像往日一样翻找书包拿出英语试卷,江语乔笑笑,胳膊蹭到衣服,每到秋冬就复发的荨麻疹刺痒起来,她下意识去抓,被向苒握住了手。

    向苒拉过她的手,将袖口卷起一层,露出被蹭得发红的手腕。

    “荨麻疹吗?”她轻声道,“不要去抓,越抓越痒的。”

    这话许多人和江语乔说过,江语乔左耳进右耳出,从不往心里去,但是向苒声音轻柔,她的声音也跟着慢下来:“但是,很痒。”

    江语乔小声抱怨,像在撒娇。

    向苒翻找书包,翻出一个蓝色小圆盒,打开,清凉油的味道飘上来,江语乔伸手去接:“我自己来吧。”

    向苒像是没听到,拧开盒子又握住江语乔的手,一点一点把清凉油涂在手腕发红的肿块上。清凉油是凉的,触肤时有些许冰,被向苒指尖上的温度融化,很快覆上一层温热,过了一会儿有风吹过,温热消散,凉意又泛上来。像是江语乔起起伏伏的心绪。

    向苒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帮她涂药膏,她离得太近了,近到江语乔可以看清她的睫毛,她鼻尖上的小痣,下唇一块白色的干皮微微翘了边,原礼的冬日总是干燥,只一个晚上忘记涂润唇膏,嘴上就会生出干皮。

    清凉油的味道泛上来,有些刺鼻,江语乔并不喜欢,但她没有躲。

    她轻轻叹出一口气,向苒手一顿,抬头询问:“怎么了,痒吗?”

    “没没事。”抬头时距离更近,江语乔连忙错开眼。

    向苒垂下头,哄孩子一样吹了吹江语乔发红的手腕,头发从肩上垂下来,蹭过江语乔掌心,江语乔哆嗦了一下,惹得向苒再次抬头:“怎么了?”

    “你怎么了”明明是一句很烦人的话,可是向苒询问她,她却只觉得紧张。

    向苒还在看她,越看,江语乔越紧张。

    可她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是因为清凉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