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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2018-2016(5)

    生活操场有音乐社团的夜间演出, 月亮高悬,江语乔和向苒听过吉他民谣、小提琴独奏、又在助学部组织的跳蚤市场上转了好几圈,淘来两根手工发绳, 等到了堤坝, 已经快到晚上十点。

    期间蒋琬打来一次电话,舍长打来两次电话, 见天黑透了向苒仍不回去,舍友还紧张兮兮地发来一条信息:“要是遇到危险你就跑, 跑不掉就给我发们暗号, 就发313,我们报警去救你!”

    向苒笑弯了眼, 举起手机给江语乔看。

    江语乔也笑:“你舍友真好, 不过, 为什么是313?”

    “嗯?因为我们宿舍号是313, 我很少这么晚一个人出来,她们不放心。”

    “很少吗。”江语乔想起舍长对她夜不归宿的控诉。

    向苒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轻飘飘地瞪她:“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没赶上车,大半夜无家可归, 我只能‘英雄救美’了。”

    “有人”看看表, 再磨蹭四十七分钟, 她可就又赶不上车了。

    江语乔小声嘀咕:“我今天也无家可归。”

    “你说什么?”

    向苒喝了一大口柠檬茶,吸管呼噜呼噜的,没听清。

    “没什么,我是说哎, 你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

    江语乔想起这件要紧事。

    向苒眯起眼:“做什么, 真要喊我学姐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江语乔扭头:“才没有!”

    刚过一周, 夜晚的温度似乎更低了些,再过一个多月,就又到立冬了。

    2009年到2018年,一转眼,第十个立冬。

    “11月7号。”向苒抬头看月亮。

    “嗯?”江语乔伸出手,拨弄着垂落的树枝,“我是说你的,不是说我的。”

    向苒笑:“对啊,我的生日也是11月7号。”

    江语乔停下脚步:“真的?”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真的,嗯你还请我吃过蛋糕的。”

    江语乔眨眨眼,想不起来,再眨眼,还是想不起来。

    向苒背过手,倒退着向前:“2011年,在心理咨询室,你带着一群人偷吃蛋糕,还分给我一块。”

    江语乔又眨眨眼,慢慢记起来。

    她们在心理咨询室过生日,带来一个大蛋糕,没想到值班老师忽然出现,江语乔喊着快跑,女孩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向苒。

    2011年的事情,久远的像是上辈子,那个女生居然是向苒吗。

    “后来老师来了,你们都跑了,老师逮到我说我是同伙,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结果你又跑回来了,胡说八道一通,把老师气得够呛。”

    是有这回事,江语乔问:“可是,你为什么会在心理咨询室?”

    “我在上自习呀,心理社只签到不讲课,我拿了作业过去写,你忽然带人闯进来,忘了?”

    江语乔的记忆像是残缺的拼图,她只记得一个大概,细节实在记不清了,唯一确定的是:“我去救你,然后,就被通报批评了。”

    向苒笑:“对。”

    “所以,你就跑到公告栏去写‘生日快乐’?”

    这次,轮到向苒惊讶:“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江语乔拉长调子,“因为通报批评上的‘生日快乐’和明信片上的‘生日快乐’一模一样。”

    “是吗?”向苒没想到还有这个破绽,她的确写字温吞,学不会连笔,一笔一划的,这么大的人,字迹仍像是小时候。

    “是!一模一样!”江语乔比对过很多遍,横撇竖捺,每一处都一样。

    “但是只有生日快乐四个字是一样的,你写我的名字,和明信片上的字迹并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向苒话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哦——医务室是吧,你试探我。”

    江语乔嘿嘿一笑:“所以为什么不一样?”

    向苒才不告诉她:“你猜?”

    “苒苒!”

    “不过,我早就想问了。”向苒帮她拿掉头发上的叶片,“那张明信片我明明是寄到原礼一小的,为什么会送到一中呢,好奇怪,你只说过是在学校里找到的,具体是在哪里呢?”

    “在保安室。”

    江语乔给她讲起那天的事,每个细节事无巨细,向苒认真听完,思来想去,仍旧找不到头绪。

    江语乔也毫无头绪:“你为什么会给我寄明信片呢?”

    2009年,她们见过吗?

    向苒又说:“你猜?”

    “哎呀。”她去晃她的手。

    向苒不吃这一套,后门紧闭,还是那句:“猜猜看,猜到了我就告诉你。”

    江语乔搞不定她,又问:“那帽子呢?2011年的帽子,你放在我座位上的。”

    向苒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明明没人看见的。”

    江语乔笑起来,像只坏心眼的小兽:“本来是不知道的,只是那天送你回家,你说过你会钩针,就猜是不是这样不过,现在知道了,可为什么是帽子呢?”

    “因为因为礼尚往来,你送我手套,我送你帽子。”

    江语乔拼命想,还是不记得,这应该是2010年的事情,2010年冬天,她有送人手套吗?

    向苒背过手,慢慢讲起那一年冬天。

    “有的,初一,初雪,课间操不用跑操,你和班里同学跑出来打雪仗,有人追着打你,没打中,结果砸在了我身上,你说要帮我报仇,喊我结盟,还塞给我一只手套。”

    江语乔实在记不得,关于那场雪仗,她全部的记忆是——作为违纪大户,自己公然造反,被罚站一节课,还被请了家长。

    “然后呢?报仇了吗?”这倒是很重要。

    “你说哪次?”向苒回忆着,“第一次报仇成功,第二次可是被打得很惨哦。”

    江语乔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她回到2010年时,手上的确只有一只手套,的确被打得很惨,也的确,撞到了一个女孩,那人居然也是向苒。

    江语乔有些说不出话。

    “那那那你都不帮我的。”

    “因为上课了呀,好学生可不会光玩雪,不听上课铃的。”

    江语乔义正言辞:“好学生也不会去玩雪。”

    “我不是去玩雪的。”

    向苒歪头看她,忽然停下,江语乔连忙急刹车,她恍惚间想起来,她也不是去玩雪的,大冷天她跑下楼,是因为是因为梅花开了。

    “你是去、看梅花的吗?”

    “我是去看——看梅花的人。”

    向苒笑笑,转过身,继续往前。

    2012年的蛋糕和2011年的蛋糕,2011年的帽子和2010年的手套,江语乔不确定地问:“我有送过你花吗?”

    向苒又停下来,江语乔和她脚尖对脚尖。

    “风铃花?”

    向苒心里升起一点期待:“你记得吗?”

    江语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十年前的事情实在太遥远了。

    “2009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向苒终于讲起那一年的事,“我去山塘庄整理我妈妈的遗物,在楼道发呆时遇见了你,你在做什么呢?嗯——你在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的、你问我是谁,问我是哪个年级的,教我画丁老头,啰哩吧嗦,还塞给我一盆风铃花,说是你奶奶种的。”

    那天的片段像是永不褪色的影片,现在想起来,仍像是昨天的事情。

    江语乔安静听她说,可是,她为什么会带一盆花去学校呢。

    “所以,明信片上的压花是风铃花,等等,什么叫啰哩吧嗦的!”

    “就是啰哩吧嗦嘛,一直缠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你小时候真的很吵的。”

    江语乔不认:“有吗?”

    “有啊,很吵,话很多,一肚子歪理,天不怕地不怕的,哦,你还徒手抓蝙蝠。”

    这人怎么这样胆大,向苒光是想一想,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江语乔瞪大眼:“这你都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哦。”

    向苒笑眯眯,旋即有些落寞,那样漫长的日子里,她都是独自一人走过的。

    江语乔察觉她神色有异,捏了捏她的手:“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是也能记得就好了,有一点难过吧,不过只有一点点。”

    江语乔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高中的时候,你是数学课代表,会在下午课间去办公室问作业,你还记得是第二节课后,还是第三节课后吗?”

    向苒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摇摇头。

    “是第二节课后。”江语乔说。

    “你怎么知道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数学课代表?”

    堤坝尽头是一段石阶,顺延往下便是原礼大学最大的人工湖,江语乔拉着她往下走,没有回家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的也很多啊,我知道你是数学课代表,知道你们班有四十七人,知道如果要抱作业本,你需要跑两趟,也知道你去食堂会带个小罐子,就是我在你家吃到的萝卜小菜,嗯,还知道你们班的体育课总在下午,你作为宣传委员,可以光明正大的留在班里画板报,你画画很好看,不像我们班,永远都是倒数前三”

    江语乔滔滔不绝,向苒安静地看着她,某个瞬间忽然想要落泪,她从未想过,她注视江语乔的同时,江语乔也在注视她。

    “不过,你画的那个女孩并不像你。”

    “嗯?哪个?”

    “黑板报上总有的,抱着星星的女孩”

    说着,江语乔忽然记起,女孩抱着的五角星,似乎和失物招领处那把伞上的五角星长得很像。

    向苒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木根,简单几笔在地上勾勒出女孩的轮廓:“这个吗,不像我的话,你觉得像谁呢?”

    她看了看江语乔,又慢慢画出江语乔的衣服,江语乔的背包

    江语乔像是笑了,又像是叹了口气:“我当年,直接问你就好了。”

    “问什么?”

    “问——你到底喜欢谁呢?你说有喜欢的人,我想来想去也猜不到,每次路过你们班都要看上好久。”

    是啊,当年自己直接说的话,是不是就不会等到2018年。

    “那,后来呢,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

    江语乔说:“因为一张照片,肖艺寄来的照片。“

    她讲起跨越大洋彼岸的老旧瞬间,讲起孟媛的蛋糕和存留的手机号,讲起她回到老房子,找到一盒留存许久的蜡烛,讲到那个下雨的雨夜,讲到她撑伞送一个女孩去公交车站,那是向苒,一只脚撑着身子,另一只脚一下一下点着地面的向苒。

    “所以,那天晚上给我打骚扰电话的人是你啊。”

    “准确的说是——我弟。”

    “江朗,专业背锅一百年。”向苒点评,“不过,你现在的同桌居然是那个糕饼铺的小姑娘,命运真奇妙。”

    是啊,谁能想到原本转学的肖艺,会在后来拍下最关键的线索呢。

    “对。”江语乔点头“那家店的豆花蛋糕真的很好吃,你还记得巷子里那家奶茶店吗,名字很奇怪那家。”

    “记得!”向苒印象很深,“我记得他家有个饮料叫什么,什么冷酷无情,像是黑芝麻糊!”

    江语乔沉默:“那么奇怪的名字,你点过?”

    “对,我觉得味道还可以,你没喝到可是大大的损失。”

    江语乔更沉默:“我点过。”

    “味道呢?”

    “像芝麻糊。”

    向苒哈哈笑。

    再摇晃,距离错过末班车只剩一刻钟,向苒看了眼时间,提醒她:“回去吗?”

    江语乔不答,只说:“起风了。”

    向苒穿的少,毛线罩衣不抗风,她缩了缩脖子:“是有一点。”

    江语乔照葫芦画瓢:“一般偶像剧里要怎么演,我是不是该把衣服脱下来给你穿。”

    向苒拒绝:“不要,幼稚。”

    “那”江语乔张开手臂,“那我抱抱你吧。”

    她无师自通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向苒双手攀上她的后背,鼻尖划过江语乔的颈窝。

    “辛苦了。”江语乔顺势凑到她耳边。

    “嗯?”

    “辛苦了,现在,这些不是私人的事情了,早一点就好了。”

    向苒回:“晚一点也没关系。”

    缱绻的拥抱里,江语乔彻底错过末班车,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你送我那么多东西,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向苒接过来,看见了沈鹤。

    “是小鹤老师。”江语乔指给她看,“她在学校不叫沈老师,叫小鹤老师,所以一开始我才没想起来,当时我闹着办报社,小鹤老师帮我拍了这张照片,前段日子校长找到寄给了我,我想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照片上的沈鹤笑得很幸福,和向苒记忆中总是坐在窗边的沉默形象全然不同,向苒看着看着,一滴泪落手里的旧照片上。

    “谢谢你。”

    向苒一直很想知道,妈妈最后的日子,究竟是不是快乐的,现在她知道答案了。

    “这个是你吗?”她指向照片上笑得张牙舞爪的女孩。

    江语乔点点头,帮她擦掉脸上泪水:“小鹤老师和我说过的,她说她有一个女儿,她很爱她的女儿。”

    向苒笑着看她:“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

    “真的,我没有骗你,这件事我一定记得,一定。”

    “好,我信你。”

    “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再收留我一晚,就当是就当是礼尚往来,光顾着说话,末班车都走掉了。”

    向苒笑,笑得江语乔脸红起来,这样拙劣的借口,她在说给谁听呢?

    “这样就可以吗?”

    “嗯?”

    向苒大声说:“这样就可以吗?这可是很贵重的礼物。”

    没等江语乔回过神,她握着照片靠近,落下一个吻。

    一触即放,蜻蜓点水,鱼儿跃上湖面,近处荡开一小处涟漪。

    向苒说:“至少这样才像样的。”

    江语乔的神识彻底飘远了,湖水倒映着皎洁的月光,向苒抓着她的胳膊再一次靠近,三秒,六秒,八秒,再之后江语乔便数不清了,片刻的瞬间在此刻成为永恒。

    第72章 2018-2016(7)

    招待所的吹风机不太好用, 许是因为老旧,有些接触不良,工作一分钟便要休息一分钟, 江语乔吹了十分钟仍没吹干, 耐心耗尽,拧着湿漉漉的头发推开门, 看见向苒正靠在桌边看手机,眉眼弯弯, 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怎么了?”

    “嗯?”向苒把手机递过来, “你看。”

    屏幕上是来自舍长的控诉:“说好的奶茶呢!你又不回家!怎么回事!那个狗东西带你去哪了!我要报警让警察抓你俩!”

    狗东西抿着嘴笑,笑着笑着舍长又发一句话。

    “虽然但是, 要是那什么你注意安全懂不懂。”

    哪什么?

    江语乔没反应过来, 向苒已经把手机收了回去, 扫过一眼, 脸红起来,转过身去倒水:“出来的时候答应给大家带奶茶的, 结果没回去。”

    “明天补上,我补, 双倍。”

    江语乔从包里翻出一堆东西, 水乳小样, 一罐面霜,还有两片面膜,向苒端着水杯打趣她:“你这——挺齐全。”

    江语乔没说话,又翻了翻, 拿出一套睡衣。

    上次临时外宿, 两个人什么都没带,只能穿着卫衣长裤休息, 实在难受。

    “是新的,已经洗过了。”

    她不看她,她偏要去看她,凑近了笑:“所以,你是未卜先知,一早就知道会赶不上车喽?”

    江语乔轻轻推她:“快去洗澡,好晚了。”

    发梢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上,向苒去摸她的头发:“没吹干。”

    “吹风机不太好用,你先去洗,我下去问问有没有别的吹风机。”

    “我今天不洗了,姨妈来了,刚好你下楼的时候帮我买一包卫生巾吧,刚刚忘记了。”

    确实,江语乔算了算时间,这会儿该是她的第三天,她下楼,问过前台,又绕去自动售货机,除去卫生巾,还买了些果汁零食,售货机最下排放着几盒杜蕾斯,江语乔视线划过,忽然想起舍长的话,后知后觉脸红起来。

    她绞尽脑汁留下来,只是想要待在向苒身边,同床共寝会发生的事,她有想过一点点,但只有一点,毕竟她们才刚刚在一起,再者她对这方面的知识基本为零,就算要学,该怎么学呢,江语乔想找几本习题册来做,但此刻她攻克的并不是数学大题。

    江语乔越想,脸越红,进门前拍了拍脸才去开门,电子锁发出叮铃一声响,倏忽间,整个楼道的灯忽然熄灭了,屋里漆黑一片,向苒的声音从床头方向传来。

    “语乔?是你吗?”

    她似乎是吓到了,声音有些紧张。

    “是我,没事,应该是停电了。”

    房间很小,挪动两步便能碰到床,江语乔在另一侧坐下,向苒察觉到床垫凹陷的方向,朝着江语乔摸过来,江语乔握住她的手,塑料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买了什么?”向苒碰到一瓶饮料。

    “买了些吃的,果冻,蘑菇力,冰红茶”

    江语乔的声音停下来,向苒从她背后抱住了她,呼吸覆在她的背上,和湿漉漉的水汽纠缠在一起。

    江语乔抓住床单,深深吸了一口气,胡乱说着:“吓到了吧,可能是这两天下雨,电路不稳,待会就好了。”

    向苒的确被吓到了,她刚换好衣服,房间忽然漆黑一片,窗外电闪雷鸣,像是又要下雨,与此同时大门传来吱呀声响,她感觉有人站在门前,却又听不到脚步声,活像是鬼片里的场景。

    她紧抱着江语乔,抓在江语乔胸口的手上又传来槐花香,江语乔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拍得自己心烦意乱。

    “苒苒?”

    她喊她,没什么目的,就是想喊她。

    “嗯?”

    “你的名字很好听,向苒,苒苒。”

    “你喊我的名字也很好听。”向苒稍稍松开她,“头发还是湿湿的,吹风机呢?”

    江语乔不出声地吸了两大口空气:“前台说得找找,待会送过来。”

    屋里阴凉,空调一停,冷气更重了些,向苒拉着江语乔躺下,拽过被子把两个人裹进去:“盖好一点,你头发没吹干,小心感冒。”

    “是有点冷。”江语乔淡淡地说。

    “嗯?”向苒把被子塞了又塞,又拿来两个人的外套搭在被子上,“现在呢?”

    “还是冷。”

    向苒也没别的办法了,屋里的确不暖和,这几日降温,在宿舍做作业也总觉得手脚发凉,被子像是透着潮气,她去环江语乔的腰,贴近了问:“还冷吗?”

    江语乔自己要闹,又招架不住,顿时身子紧绷:“不冷了。”

    好在黑着灯,向苒看不见她红透的脸。

    侧躺着不舒服,向苒稍稍移动,江语乔忽然哆嗦了一下。

    “怎么了?”

    “痒。”她怕痒,又不肯躲开。

    “痒吗?”向苒坏水上头,故意去碰:“这里吗?”

    “哎,嗯你不要乱动。”

    “哦。”向苒抬起手,放过她,又换了个地方,“那这里呢?”

    “痒,别别别。”江语乔按住她的手,“你故意的。”

    “那我不动了,睡觉吧。”

    向苒忽然松开手,后退一大步,和江语乔隔开半米距离。

    江语乔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没人闹她了,她反倒不适应了,她追上去去抱向苒,黑暗中掌握不好距离,她的鼻尖撞到了她的脸颊。

    “不是痒吗?”向苒笑,故意凑得更近。

    她伸出手,顺着江语乔的胳膊往上,指尖落在她的眉眼处,去摸她的睫毛,江语乔抖了一下,没有躲,于是向苒又摸了摸她的鼻子,江语乔的呼吸很热,再往下,她的指尖落在她的唇上。

    江语乔想起上一个落雨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夜。

    那一次,她装睡,这一次,她与她接吻。

    向苒的手垂落下来,覆在江语乔的胸口上,于是接吻时,她知道她的心跳频率,但是她顾不得去数了,因为江语乔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窗外的雨终于下起来,淅淅沥沥。

    近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是地铁末班车。

    有人上楼来了,招待所的隔音不太好,于是江语乔能听见开门声、说话声、手机铃声,还有水声、吱呀声、短促的喘息声。

    槐花香和洗发水的香味交杂在一起,潮湿的头发从江语乔颈侧滑落,缠绕上向苒的指尖,向苒似是有些喘不上气,轻轻哼了一声,江语乔没有停,手指缓缓划过她的后背。

    她的睡衣是淡黄色的,短毛绒布面料,软乎乎,毛绒绒,两人的袖子被闹得退上去,衣摆也卷了边,向苒的手不知何时松开江语乔的衣领滑落下来,从衣服下摆穿过,抱住了江语乔的腰。

    江语乔也去抱她,手指顺着后背盘旋向上,缓慢画着一些不规则的圆,这次,换做向苒发抖了,雨声渐密,如同屋里的喘息。

    江语乔仍在吻她。

    忽然,灯亮了,向苒被晃了眼,下意识缩了下身子,江语乔是不许她躲的,手推着她的后背,再往上,扶住她的头。

    黑暗带来的安全感全然散去,屋里灯光大亮,仿佛置于聚光灯之下,向苒想要抗议,说不出话,想要后退,挣扎不开,她去抓她的腰,故意的,她便更用力,也是故意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像是一阵惊雷,是前台来送吹风机。

    向苒慌忙推开江语乔,大口喘气,脸颊通红,背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

    江语乔去开门,顶着一顶鸡窝头。

    回来时向苒仍埋在被子里,江语乔跪倒床上,靠近问:“睡了?”

    向苒紧闭着眼,咬定不回应。

    江语乔笑笑放过她,片刻后,卫生间响起吹风机的声音,向苒闭眼听着,真有些困了,她这几日连着有早课,昨天做作业做到一两点,今天中午本想睡一会儿,又被老师喊去开会,熬到现在,又被江语乔闹没了力气,实在是累了。

    江语乔吹完头发时,向苒已经睡着了。

    她半张脸裹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毛绒绒的脑袋。

    江语乔轻手轻脚地关掉灯,只留下一盏床头灯照明,昏暗的光线里,她轻轻去碰向苒的头发,而后是耳廓,再之后是她的脸颊,向苒的脸很软,江语乔能看到上面细小的绒毛。

    最后,她去碰她的唇。

    而她没醒,神色安然,像是在做好梦。

    一周后,江语乔故技重施,又出现在向苒的宿舍楼下,然而这次她没能成功把人“拐走”——大学城附近发生了一起暴力事件,说是两个女孩在店里吃烧烤,被几个男人骚扰要求陪酒,女孩拒绝后被打进了医院,学校对此很是重视,校外安排了老师巡逻,校内严查夜寝情况,无故不能夜不归宿,非要夜不归宿,要先找导员,再找班主任,然后提前三天提交学委会。

    “无故”的解释权归学校所有,反正谈恋爱不是正规理由。

    江语乔只能不情不愿地去坐末班车。

    一个是高三生,一个有选修课,每周能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有什么事非要见面说呢,倒也没什么,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和“事无巨细细枝末节”。

    ——“所以你是故意去学校找我的?”

    ——“当然了,你还伞的时候我就在里屋,那把伞放在我家好多年,画的星星都掉色了。”

    ——“扣子?哦,我拽的。”

    ——“我就说!你早知道那就是我家对吧。”

    ——“还有呢,我记得世界末日那一年的冬天,你得口腔溃疡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猜。”

    她们在玩只有她们两个能听懂的猜谜游戏,赢了的奖励是一个吻,输了的惩罚也是一个吻。

    也有聊一些无厘头的事情。

    ——“所以你有没有去买彩票。”

    ——“当然有,也有劝我妈买房,我妈才懒得理我。”

    ——“我也有去买彩票,明明数字是对的,但是一次都没中奖!”

    ——“或许,有些命运是不能更改的。”

    江语乔想起奶奶,例如生死,便是不能更改的命运。

    向苒抱着她,轻声问:“那你还想回到过去吗?”

    再回去,应该是2016年,可是2016年向苒并没有送过她礼物。

    江语乔轻轻摇头。

    “为什么?”

    向苒知道她的遗憾是些什么,回到过去,便能改变奶奶的命运。

    “因为,如果我回到了2016年,奶奶的命运被改写了,那我就不会退学,不会拿到那张明信片,也就不会去帮肖艺,她会转学,范凡没能考上一中,尹雪凌那个一根筋的还是会去看比赛,还是会留下腰伤,还有你和小姨,魏叔被骗的钱,他一辈子的血汗钱就都没有了。”

    太多人的命运会因此改变。

    但如果选择留在2018年,那痛苦的就只有江语乔。

    向苒去握她的手,她笑笑:“没事的,再说本来就没有钥匙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

    江语乔看向她,她想过许久,确定没有,2016年,她的桌兜没有长出来历不明的帽子,保安室也没有匿名寄送的蛋糕。

    向苒去吻她的嘴角。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我去参加‘百团大d战’,被发了一堆传单,什么配音社、心理社、话剧社、一百多个社团每一个看着都很有趣,我选不出来,最后决定听听天由命,把想去的社团全都面试一遍,谁先录取我我就去哪个。”

    江语乔愣愣地听她说,不明白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然后呢,第一个录取我的居然是摄影社,那年冬天我们去各个学校拍教学楼,第一个去的就是医科大,拍完时间还早,你还没下课,于是我提议说,我们来玩抓陌生人拍照的游戏吧。”

    江语乔无奈笑着:“苒苒,你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向苒咯吱咯吱笑:“你真的走得太慢了,我抓了十几个人才抓到你,好难。”

    江语乔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那段时间很累,走路打颤,脚步发虚,整个人没什么人气,课后她刚下楼,一群人忽然冲上来围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喊着:“茄子!”

    她傻乎乎地跟着比剪刀手,拍完才看到摄像机,没等她问,一群人四散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是有女生和她解释过——她们是摄影社的。

    不用说,又是向苒。

    “那张照片呢?你怎么没有给我。”她朝她伸手。

    因为冲上去拍照时,向苒抱住了她,实在太过可疑。

    “你要看吗?”

    江语乔犹豫了一下:“看了是不是就会回到2016年?”

    向苒也不知道,这张照片会是钥匙吗,可她明明没有拿给她。

    “算了,先放在你那吧,你在照片里吗?”

    “在。”

    “在我身边吗?”

    向苒站到她右边抱住她:“在这里。”

    “我是不是笑得很傻。”这件事,江语乔耿耿于怀。

    向苒回忆了一下,也跟着笑:“还好有一点。”

    “那张不算,我们重拍一张。”江语乔才不信,她撇撇嘴,忽然想起上次来在美食城底商看到的自拍馆,“你要不要拍大头贴?顺便再去吃碗馄饨。”

    自拍馆离得不远,因为是周末,店里的人比平日要多些,拍大头贴的机子只有两台,需要排队,排到她们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入秋后,白日一天比一天短,太阳总是跑得很快。

    向苒在挑选道具,江语乔摆弄着机器上的按钮,这东西零几年风靡一时,她还去拍过一次,照片小心裁剪好放在专属的小相册里,穿上金属环就是最时髦的钥匙链。

    向苒在她头上别了个蝴蝶结,看了看又换成兔耳朵,还是不合适,她翻找道具框,翻出两顶蛋糕形状的生日帽。

    江语乔点评:“幼稚——我要蓝色的。”

    她们对着摄像头坐好,戴着两顶造型夸张,可可爱爱的生日帽,像是两个小学生,江语乔一手握着开关,大喊“三二一”,向苒笑着抱住她,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吻。

    咔嚓一声,白光闪过。

    江语乔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她背着书包站在教学楼楼下,四周人来人往,说说笑笑着,都是去食堂吃饭的人。

    向苒不见了。

    第73章 2018-2016(8)

    江语乔几乎有些站不住, 冬日里,她的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被风一吹像要生冰, 手和脚皆是冰凉的, 拼命呼吸仍觉得喘不上气,大脑传来缺氧的窒息感, 巨大的恐慌引起尖锐的耳鸣。

    她知道她在呼救,她在喊向苒, 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天地白茫茫一片, 江语乔的视线渐渐模糊了,她用力向四周看, 什么也看不清, 想找手机打电话, 想起手机送去了维修点。

    忽然, 有人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上岸。

    向苒握住她的手:“语乔, 没事没事,我在。”

    江语乔死死抱住她, 好一会儿, 她平静下来, 脱力般踉跄了一步:“我们这里是我们怎么会回到2016年?”

    2016年冬天,记忆中再清晰不过的冬天。

    向苒刚要说话,远处忽然有人喊:“向苒,走啦。”

    是摄影社的同学, 向苒跑去解释了几句, 让他们先回校,说完马上跑回来找江语乔, 她们为什么会突然回到2016年呢?回来前发生了什么?

    自拍馆生日帽大头贴

    向苒皱起眉:“这次、这次的钥匙不是照片,而是”

    “而是拍照的瞬间。”江语乔接过她的话。

    向苒送给她的礼物不是那张傻乎乎的照片,而是闪光灯亮起那一刻,突然降临的幸福。

    然后呢,这意外到来的2016年,她们该做些什么?没等江语乔多想,班主任忽然从楼上跑下来,看见她大声喊:“江语乔!”

    久远的记忆和班主任的身影重合在一次,江语乔听见她又一次说:“快!你爸来学校接你了,就在西门,我让他在路边等着,你快去!”

    这一次,江语乔没有问爸爸为什么会来学校,她连忙扭头和向苒解释:“你先回去,我得去趟医院,我奶奶不太好。”

    向苒点头,忙推她走,她跑开两步又折返,掏出一支笔在向苒手心写下一串数字:“我的手机屏幕摔碎了,送去返厂维修不在身上,你要是找我就打这个电话,这是我弟的手机号。”

    “好。”向苒答,“你快去。”

    看不见的命运齿轮又开始转动,江语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向苒不知道,这一次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如果她选择改变奶奶的命运,那过往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吗?没有办法能够救下所有人吗?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快步朝着公交站跑去。

    一小时后,向苒出现在一中门外,这天是11月5号,星期六,学校大门紧闭,保安室空无一人,她张望了一会儿,垫着脚朝里面喊:“有人吗?”

    冷风裹着残雪刮过,没有人回应。

    一中的大门是老旧样式的拱形铁门,足有两三米高,向苒尝试去爬,以失败告终,尝试从缝隙去钻,只能塞进去一条胳膊,门上挂的链条锁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她顾不得,更大力地晃动,路过的行人纷纷看过来,有驻足的,有拍照的,也有的好奇询问:“小姑娘,你干嘛呢。”

    向苒自然不能说来找什么明信片。

    只好撒谎:“我作业忘带了,想进去拿。”

    路人当玩笑看,都劝她不是大事,让她好好和老师说,早点回家,向苒不听,守在门边不肯走,先去查号台查了学校电话,所有电话均无人接听,又去拜托老同学查找班主任的联系方式,问来问去全是空号。

    还有什么办法能进学校?

    报警说看见有贼进学校了,感觉警察不会让她进去“办案”,只会把她带回警察局问话;要么去买一把箭,顶端点上火射进去,她趁乱进去救火,钻进保安室;或是喷泉池子里的胖鲤鱼变成怪兽也行,学校出现怪兽可是大事,校长一定会喊人开门

    向苒急得转圈圈,病急乱投医地想着一些无厘头的事情。

    冬日的天比秋日更短,太阳渐渐西垂,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回家,想着明天再来碰碰运气。

    回家的公交久等不来,向苒晃着脚在路边发呆,忽然,有车停靠朝着她鸣笛,她以为是出租车拉客,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车门打开来,是向良。

    “苒苒苒?”向良眯着眼看,像是有些不敢认。

    这些年,“爸爸”两个字一直活在沈柳的电话里,沈柳偶尔会提起,说爸爸喊她去吃饭,爸爸问她要不要回老家,向苒总没什么兴趣,都敷衍了过去,上次见面似乎还是去年过年,他送来一套新衣服,没有上楼,站在楼下局促地等着,看见向苒又说她长高了,年年见,年年都觉得她高了。

    那衣服并不合身,然而向良发消息问,向苒只说很好。

    向良快步朝她走来:“快上车,回家是吧,爸送你回去,这么冷的天,再冻出病来。”

    向苒没推脱,拉开后座车门。

    向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一路上兴奋地不行,话又多又密,一会儿问她怎么不在学校,一会儿又问她来这里做什么,身体好不好,学习难不难,有没有晚睡,有没有好好吃饭,都是些换汤不换药的例行询问,他问,她一一点头。

    拐到小路,街景狭窄起来,向良问:“那啥时候回去?周一?”

    向苒把头抵在车窗上:“明天。”

    “嗯。”向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有些犹豫,“你生日快到了,爸请你吃顿饭吧。”

    他还记得,这么多年一直记得。

    每年向苒生日,向良都会打电话询问,然而向苒从没有答应过他,她不饿,她作业很多,她要去上补习班,每一年她都有新的理由。

    然而此刻,窗外光色渐暗,向苒轻轻打了个哈欠。

    命运为什么要让他们在此刻相遇呢?

    劝她放下吗,她其实早就放下了。

    “好。”她点头,全当无事可做的消磨,她也很想知道,另一条路上都有些什么。

    “行、行。”向良没想到她会答应,语气明显轻快起来,夹着讨好的笑意,“你看看想吃什么?你们年轻人是不是爱吃披萨什么的,再往前就有一家,鸡汤馆子也行,这天儿喝点热乎的暖身子,对胃好,要不去吃烤肉,爸知道一家”

    他滔滔不绝,像是要把这些年的亏欠一股脑偿还,向苒轻声打断他:“在家吃吧,家里做饭了吗?”

    向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向苒说的家是哪个家。

    “你家。”向苒看向远处的落日,她从未去过他的家,“可以吗?”

    西垂的太阳正对着肿瘤科七号病房的窗,蒋琬推门来喊江语乔:“去吃点饭吧,妈在这看着。”

    周文红刚结束一场抢救,此刻正在昏睡着,神色安详,像是只做了一场噩梦。

    江语乔轻手轻脚退出来,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的脚背上,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往左还是往右,往前还是往后。

    命运把她扔到2016年,可她并没有想好答案。

    江语乔在医院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起身下楼叫了辆车。

    周末,校门外的店铺生意冷清,五中正对的巷子狭窄,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两百米开外的主路上,江语乔没来过这边,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网络时代又没了电子地图,简直寸步难行。

    她转了好几圈,又挨个商店敲门去问,折腾了足有半小时,总算找到一家卖汉堡的店。

    孟记小吃店,她站在门前仰头看。

    门脸似乎小了一些,矮了一些,菜单严严实实地盖着窗子,上面字迹老旧,从红色褪成了淡粉色,像是许多年前贴上去的。

    “你好?买东西吗?”孟媛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江语乔回头,见孟媛背着书包站在近处,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杯,像是刚刚结束补习班。

    “孟媛。”

    孟媛自然认不出她,眼睛眨了又眨:“你你是”

    江语乔笑笑,解释道:“你家的店之前是在附中后面吧,孟记糕饼铺,对不对,我之前经常去买蛋糕,见你在店里做过作业。”

    “哦。”孟媛又打量她好几眼,还是没想起来,推开店门朝里面喊,“妈、有客人。”

    老板娘正趴在桌上休息,听见声音忙起身迎上来,问江语乔要吃些什么。

    江语乔问:“店里还做蛋糕吗,豆花蛋糕。”

    孟媛帮忙解释:“她是咱家之前的客人,在附中那边买过。”

    “哦,嗐,早就不做了。”老板娘说,“学生们不爱吃,我们自打搬过来就不卖了,现在卖卖炸鸡汉堡什么的,难得你还记着,你怎么知道我们搬到这里来了?”

    这个问题孟媛也想知道,江语乔含糊着敷衍了过去:“之前听人提起过,我就找过来了,家里老人实在想吃,年纪大了,别的都嚼不动,您看能不能再做点?”

    老板娘面露难色:“哎呀,也行,就是搁置太久了,我都不咋会了,要不是那个味不白整,要做得等我爱人回来,他去进货了,怎么也得一小时呢,我还得翻翻有没有打蛋器什么的,这真是忙糟,你急着要吗?”

    其实有些急,她不知道她能在2016年停留多久。

    “要不这样。”孟媛出了个主意,“你给我妈妈留一个联系方式,要是能做,我们打电话和你说,总好过让你在这里等,不过今天太晚了,做完都要九十点了,你家离这里近吗?”

    也不算近,江语乔说:“我家在环栾城那边。”

    “环栾城?”老板娘想了想,“那你别跑了,回头我做完给你捎过去,刚好我们家就在那边,也顺路。”

    孟媛递来一个本子:“姐姐,你把联系方式写在这上面,做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江语乔在上面写下地址和江朗的手机号,又一笔一划写下名字。

    “江、语、乔。”孟媛轻声念,“你是高三生吗?”

    江语乔一愣:“怎么这么问?”

    “看着像。”

    “不是。”江语乔摇头,“我曾经是高三生,和你一样,在一中上学。”

    这下换孟媛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一中上学?”

    江语乔的答案也是:“看着像。”

    太阳只剩下最后的毛边,起风了,江语乔推开门,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向苒则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王兰兰听见敲门声跑来开门,局促地招呼着:“向苒,叫向苒是吧。”

    向良推着她的肩膀:“这是你王阿姨,那是你哥,向荏!你有没有眼力见啊你!妹妹来了都不说挪挪屁股!”

    他大喊,向荏头也不回,照旧对着电脑打游戏,只抬起胳膊摆了摆手。

    向苒默默打量着这个家。

    两室一厅,七八十平的样子,四个人挤进来稍显拥挤,客厅黑着灯,黑漆漆的,餐厅的灯五盏坏了三盏,又被冰箱挡住一半,实在算不上明亮,向荏的电脑摆在卧室门外,此时此刻,他正戴着耳机在打游戏,向苒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能听见键盘敲击的声音。

    昏暗的环境让人感觉压抑,刚好开关就在手边,向苒抬手去按,屋里亮堂起来。

    向荏忽然回头,发出一句怒吼:“谁啊!”

    向苒吓了一跳,王兰兰忙把灯关上,像是已经习惯了:“他打游戏,不让开灯。”

    向良怒火中烧,飞起一脚去踹他的椅子,向荏足有一百八十斤,椅子丝毫未动,向良气坏了,甩他一巴掌:“你狗叫什么!啊!发什么疯!犯什么混!不想过你就滚出去!”

    王兰兰忙来拉他:“行了行了,咱先吃饭,先吃饭。”

    向荏自然是不吃的,他的作息和这个家有七个小时的时差,每天下午三点起床,凌晨五点才睡,每天打游戏超过十二个小时,谁敢吵他他就要发疯,王兰兰不敢惹他,每天做好了饭就放在桌子上,偶尔催一句,换来半箩筐抱怨。

    这些,都是向良说的,末了总结陈词——都是你惯的!

    向苒小口小口喝着粥,王兰兰的粥熬得很稠,像是一碗洒了水的米饭。

    王兰兰给她夹了一只虾:“在原礼大学读传媒呢是吧,传媒这行是干啥的,以后好就业吗?咋不想着当个老师呢?”

    “还好,感觉传媒比较有意思。”

    向苒小声答,向良的声音盖过她:“人家孩子爱干啥干啥,你这成天瞎操心。”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女孩子,不都想着当老师,又稳定又有寒暑假。”

    向苒笑笑,没接话茬,转头问:“向荏呢,他在哪里上学。”

    她并不打算认什么莫名其妙的哥哥。

    向良冷哼一声:“他上个屁。”

    王兰兰解释说:“他之前考了个工商管理,上不下去,不知道听谁说有电竞专业,就一门心思准备考电竞了,等明年跟着这一届的学生去考试。”

    向良打断她,他总在打断她。

    “他能考上个屁!废物东西有个学不说好好念,非整些幺蛾子!什么电竞专业,一脑子歪门邪道!那全国就这么一个学校有这个专业,他也不说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就他那个德行,谁要他啊?”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洪亮,并不避讳向荏,向荏像是没听到,仍旧像一座山一样坐在电脑旁。

    王兰兰也没有辩驳,全程沉默低头,仿佛挨骂的是自己。

    大声斥骂的父亲让向苒感到陌生,在向苒的记忆中,他并不是这样的,但是不重要了,他已经不是她的父亲了。

    不知是因为向良那一脚,还是那把椅子本就损耗严重,向荏正在打游戏,椅子忽然无缘无故歪倒下来,他摔了个跟头,站起来就开始埋怨王兰兰,骂她什么都不会买,净捡些便宜货,连个椅子都是垃圾。

    王兰兰忙给他换了把椅子,又找来改锥去修,向荏骂骂咧咧转过身,继续打游戏,向良慢条斯理地剥着虾,没有帮忙的意思。

    王兰兰是个小个子,身高只有一米五,向荏的椅子是把复杂的电竞椅,放上椅背和她差不多高,她个子矮,力气又小,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可是儿子和丈夫是两尊不挪窝的佛,她谁也指望不上。

    最后是向苒看不下去,推说自己吃饱了,要运动运动,她帮着王兰兰修好椅子,王兰兰讨好地去问向荏:“你坐坐,这个高度合适不。”

    向荏头也不抬,一屁股挪回自己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不堪重负。

    王兰兰揉了揉腰,又去收拾碗筷,向良吃饱喝足往沙发上一坐,点燃一支烟。

    昏暗的灯光、歇斯底里的喊叫,颐指气使和卑躬屈膝,高高在上和低三下四,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向苒感到窒息,不过不重要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尝尝,这个季节草莓正应季。”

    向良推来一盘草莓,洗好的,自然不是他洗的。

    向苒一口也吃不下,她起身回家,向良起身送她,尚丽家园离得不远,晚上车又少,不过十分钟,车子停在五号楼楼下。

    向良说:“爸就不上去了,你也认识门了,有空来家里玩。”

    向苒看向窗外的夜色,冬日的月色总是皎洁。

    “爸。”她开口,这个字眼太陌生了,陌生到她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我不怪你了。”

    总是怪罪一个人,实在太累。

    “我只是很心疼妈妈,也很心疼王阿姨,她们都很可怜。”

    “我初中时就是现在的身高了,我没有长高,我们只是太久没见了。”

    “还有,向荏和我长得一点也不像。”

    她笑,强调。

    “一点也不。”

    向苒推开车门,仰头去看,她的家亮着灯。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家人正在等她。

    她拥有这世上最好的家。

    第74章 2018-2016(9)

    江语乔醒来时, 时间刚过四点一刻,冬日的夜晚总是拖着长长的尾巴,她起身去拉窗帘, 窗外漆黑一片, 泛着浓重的寒气。

    太早了,江朗还在睡, 整个人麻花一样拧巴着裹在被子里,不开灯辨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 江语乔推开门, 他没醒,吧唧吧唧嘴, 又翻了个身, 手机从被子上滚下去。

    江语乔捡起来, 输入6666, 密码错误,她想了想, 又输入8888,页面跳转, 露出一张反手比耶的自拍照片。

    丑死了, 她忍不住翻白眼。

    安静无声的清晨, 脚步声是整个世界唯一的震动,江语乔推开奶奶的卧室房门,卧室才空了两天,就仿佛透着冷气, 桌子正中是一张奶奶和她的合照, 那是暑假时姐姐帮她们拍的,一晃才过去三个月, 奶奶又瘦了一圈,人如枯草,握住她时,手里像是握着针。

    妈妈说她刚考完试,累坏了,不该留下陪床,可她该做些什么?她该回家,然后呢?江语乔不知道。

    她在手机上输入向苒的手机号,向苒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此时此刻,她只是很想她。

    “早安。”

    天色似乎真的亮起一丝光。

    向苒的回复很快传来:“早安。”

    江语乔没想到她会回复,有些拿不准:“你是熬夜吗?”

    当然没有,她只是在等她。

    向苒昨晚打过电话,半夜十一点,江语乔还没回家,她怕错过她的消息,只好把铃声开到最大,握着手机睡了一夜。

    “没有,刚刚听到手机响了。”

    “我是不是吵到你了,你睡吧。”

    向苒没回,只是问:“你还好吗?”

    江语乔闭上眼,她能想象到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情,她答:“不太好。”

    “奶奶还好吗?”

    “也不太好。”

    她拨通她的电话,向苒的声音传来,江语乔有些鼻酸。

    周文红昨天突发癫痫,忽然抽搐呕吐,不过五分钟整个人昏死过去,医生跑来急救,蒋琬吓得嚎啕大哭,手足无措地打电话给江正延,江正延刚好路过医科大,连忙接上了江语乔,怕她错过奶奶的最后一面。

    江语乔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她曾以为奶奶会死掉的这一天。

    她讲起奶奶的病症,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死神。

    向苒的声音更轻:“所以,你有没有好好睡觉?”

    江语乔昨晚在医院守到半夜,回家勉强睡了几个小时,迷糊中似乎做了许多梦,醒来却又全然想不起来,只觉得眼眶酸痛。

    “有。”

    “你撒谎。”

    “好吧,我撒谎,没有。”

    “那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向苒轻轻哄着她。

    江语乔摇头,想起她看不到,又说:“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呢,在想什么?”

    在想很多,在想奶奶今天要吃什么药,在想妈妈昨天睡了几个小时,在想肖艺的草有没有剪完,在想范凡的作业是不是很多,尹雪凌呢?她在哪里上大学,还有总是笑眯眯的沈柳阿姨和还没见过面的魏叔,那天自己是不是该去说句生日快乐的,如果他没有留在原礼,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还有向苒,还有向苒。

    “在想奶奶吗?”

    “嗯。”

    “语乔。”向苒温柔地喊她的名字,“带奶奶回山塘庄吧,不要留遗憾。”

    “那大家怎么办?”

    “没关系的,这一切的开始并不是因为你回到了原礼一中,而是因为你拿到了那张明信片,那张明信片现在就在一中保安室,我去取,只要保证2018年那张明信片仍能送到你手里,那过往的一切就依然存在。”

    “真的吗?”江语乔太累了,她能听见向苒的声音,却无法思考她说了些什么。

    向苒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猜想罢了,就算自己真的拿到了那张明信片,就算她们真的在2018年回到了2009年,然后呢?

    江语乔还会去看那梅花树吗?还会回到山塘庄找蜡烛吗?自己又会在哪里遇见她?这样大胆的假设自然满是漏洞,但是此时此刻,她们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往前走,总好过坐以待毙,命运是无法逃避的。

    “真的,你相信我。”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江语乔问:“如果你失败了呢,如果时空隧道的大门关闭了呢,如果那天你没有去学校找我,我们还会认识吗?”

    如果一切重置,一切走向未知,她和向苒还会再见面吗?

    “会。”

    窗外的天又亮起一点。

    “为什么?”

    “因为。”向苒笑着答,“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就算相隔山海,我也一定会去见你。

    “那你呢?你还会你还会记得我吗?”

    向苒屏住呼吸,和她告别。

    江语乔闭上眼:“我也爱你。”

    周文红醒来时,窗帘透着淡淡的光,她的精神好了一些,只是眼皮仍旧耷拉着,面颊因为生病泛着不健康的灰白色,让人看着便觉得憔悴,江语乔坐到床边,帮她把枕头垫到身后,手掌去扶她的后背,托住一把干枯的骨头。

    “怎么咳咳这么早咳咳就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着,说一句话要咳出两口浓痰。

    江语乔把豆花蛋糕放到桌上,拆开塑料盒子递过来:“今天没有课,您看这是什么?”

    周文红眯着眼,她的眼睛花了,有些认不出。

    “蛋糕,豆花蛋糕,我初中时学校巷子里卖的那个。”

    “呀咳咳,你哪来的?”

    “碰巧遇见了。”江语乔撕开叉子的塑料包装,切下一小块喂给她,“吃一点吗?好久没吃了。”

    周文红这段时间胃口很差,一顿饭喝两口稀粥就咽不下去了,一个包子能吃半小时,连水也很少喝,今天难得有些胃口,就着江语乔的手吃完了一整块蛋糕。

    天色又亮起一些,隔壁床的婆婆醒来,看见江语乔,拉她的手一个劲儿笑:“姑娘来了,有这么个姑娘真不错。”

    “是孙女。”周文红纠正。

    老人老了,一天里总要犯几次糊涂,常常以为江语乔是周文红的女儿。

    “哦。”婆婆咂摸下嘴,嘀咕着,“孙女,孙女也好。”

    江语乔看了看床头的饮食要求,拿来一块蛋糕递给婆婆:“您要不要吃点,软和的,好嚼动。”

    她的胃口比周文红要好,笑呵呵接过来,五分钟后又糊涂起来,朝着护工问:“小刘啊,这蛋糕是你做的吗?”

    护工知道她糊涂,敷衍着“嗯”了声。

    婆婆还要说些什么,护工干脆提着暖壶出去躲清净,江语乔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果酱,哄着她说:“蓝莓味的是不是很好吃,要不要再来一块草莓的?”

    婆婆看了她一会儿,又明白起来:“好吃,在哪买的,明儿我让我闺女也给我买点,我闺女过两天就来看我了。”

    明知道婆婆的女儿并不会来,江语乔还是找来一张纸认真写下地址,婆婆宝贝得很,细细折好收进床头柜里。

    周文红轻轻叹了口气,她如今叹气也受着束缚,稍稍一动,咳了又咳。

    “唉,人活这么大岁数,也是遭罪。”

    这话轻飘飘的,不知道说给谁听。

    江语乔没有像往日一样歇斯底里,只是起身给周文红倒了杯水。

    周文红想要自己喝,接过来又手抖,不小心打翻杯子,弄湿了床铺,江语乔忙起身收拾,蒋琬跑出去找护士要被子,周文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手抖得更厉害。

    “没事没事,还好是温水,没烫着。”

    江语乔帮她换掉打湿的衣服,看见她的腿因为浮肿泛着紫青色,胸口自下而上有一道二十厘米长的刀疤,两只手手背上全是针眼,有的泛红,有的泛青。

    奶奶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了,江语乔不忍心看,眼泪砸在被子上。

    “是不是很疼?”她迅速擦干眼泪,神色如常地去倒水。

    周文红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摇摇头:“习惯了。”

    不是不疼,只是习惯了。

    “语乔啊。”她小声说,“其实奶奶不怕死的。”

    江语乔眨了下眼,泪如雨下。

    她来擦她的眼泪,小声哄着:“不哭不哭,唉,奶奶不说了。”

    每次都是这样,周文红刚要说些什么,江语乔便立刻崩溃,她一哭,周文红的话就全咽了下去,一直到她走,这些话都没说完。

    江语乔用力擦了把脸:“没事,我就是,昨天以为您要走了。”

    周文红拉着她的手:“奶奶也以为自己要走了,但是不行啊,我还没见着我们语乔呢。”

    太阳终于爬上窗台,天光大亮,又是新的一天。

    “你看窗外那棵树,春天生叶,夏天开花,花落了才结果,冬天什么都没了,来年又活过来,来年的树还是今年的树吗?不是了,可是生命是永恒的,你记得花,花就不会凋谢,就算奶奶不在了,奶奶也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她去摸江语乔的头发:“你也是奶奶的一部分。”

    她说完一长串话,咳了又咳,几乎要把肺吐出来,隔壁床的婆婆探着身子问:“不在啦?出院啦?你要去哪儿?”

    江语乔说不出话来。

    婆婆自已琢磨出个答案:“哦,我知道了,你要回山塘庄了吧,去吧去吧,人都是要走的。”

    她老了,糊涂了,认不得江语乔是孙女还是女儿,也不记得护工叫小刘还是小张,时间在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墙上的挂钟像是倒计时。

    没有人能够逃出时间,周文红重复着她的话:“人啊,都是要走的。”

    挂表滴答一声,八点了,向苒传来消息,她已经到了原礼一中。

    江语乔深呼吸又深呼吸,总要做出选择的,这一次,她选择放奶奶走。

    “奶奶,我们回山塘庄看看吧。”

    周文红浑浊的眼睛亮起一瞬,很快又垂下头,像个孩子一样询问着:“真回去?啥时候呀。”

    “真的。”江语乔点点头,“今儿就去,咱们回去看看。”

    江语乔想一出是一出,蒋琬也没多问,默默帮忙办好了出院手续,江正延听说后,靠在车门上抽了两支烟,什么都没说,只说开车送她们去。

    他们开车经过广场,经过市中心,经过新修建的小公园,周文红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像个小孩子一样眼巴巴地张望着,她太久没出门了,已经记不清牢笼外的世界。

    路过一处景区后的破庙,她说想去看看,那庙年久失修,供着一座看不出样貌的佛,围栏上千百块许愿牌都落了颜色,字迹掩埋在灰尘之下。

    庙里少有游客,来人也只是草草游逛一圈,周文红却在佛前跪了许久,闭着眼,双手合十,哆嗦着身子去上香。

    庙门外的商贩在卖百变花篮,江语乔买来一个拿给她,她唱起小时候的童谣:“编、编、编花篮,编个花篮变帽子,编个花篮变小虫,变个唐僧好奇怪,手上提着俩笼灯。”

    江语乔笑着看,笑着笑着便要落泪,忙把脸别过去。

    再往前,就是闹市,今天有集会,路上格外热闹,卖枣糕的店前排了三十多人,江语乔也去排,不一会儿拎着大包小包上车,挨个打开给奶奶看,这包是枣糕,这包是桃酥,这杯是桂花藕粉,盒子里装的是江朗爱吃的酸奶捞,菠萝味的。

    周文红很给面子,挨个尝了一口,江语乔知道她吃什么都是苦的,可她样样都说好吃。

    最后,他们经过原礼一中,向苒的包已经“不小心”飞到了学校里面,此刻报了警,正在等学校的人来,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江语乔用力去看,看不到她。

    很快,车子飞驰而去,视野开阔起来,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回家了。”

    冬日的山塘庄飘荡着乡村特有的柴火香,不知哪家在做饭,白粥的味道从门缝钻出来,小孩们聚群玩摔炮,噼里啪啦响,周文红呵呵笑着:“你小时候也爱玩这个,我不让,你就偷着玩。”

    “有吗?”江语乔不记得了,“我忘了,那就是没有。”

    周文红拍拍她的手,不和她争,拐个弯,便是老房子,一抹鲜艳的红出现在灰白色的大地上。

    那颗腊梅仍在开,江语乔原以为它早就枯死了。

    “哟。”周文红伸手去摸树干,“开得真好。”

    她摘下一朵花别在江语乔头发上,左看右看,正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影子只有短短一点,像个小孩子。

    他们在老房子停留许久,离开时经过村口,周文红忽然喊江正延停下,她哆嗦着下了车,围巾被风吹散了。

    江语乔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忙跟着下车,周文红却拍拍她的手。

    “你在这等着,奶奶自己走一会儿。”

    她身后,是那座长长的石桥。

    江语乔不肯松手:“我跟您一起去,这儿风大。”

    周文红摇了摇头:“没事,奶奶不怕。”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努力抬起手挂到江语乔的脖子上:“来,戴好了,平安符,一辈子很长的,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风刮落了江语乔的眼泪,她都忘记了,一辈子其实很长很长,她还要好好的活下去,她看着奶奶转身,独自一人走上那座桥,她的步子很慢,很小,但是稳稳的,一步都没有摔倒。

    她在对岸朝她挥了挥手。

    她独自,跨过这条江。

    第75章 2018-2016(10)

    八点, 原礼一中门前冷冷清清,天气太冷了,往来的人很少, 往来的车也很少, 向苒搓搓手,踮起脚, 看了又看,保安室里依旧无人值守。

    九点, 经过一次又一次努力, 她终于把比栏杆缝隙还要大一圈的包扔进了学校里,然后可怜巴巴地报警求助, 过往行人凑上前问:“这怎么甩进去的啊?啊?摔了一跤?摔一跤就能飞这么远, 新鲜。”

    十点, 警察来了, 里里外外围了两圈看热闹的人,向苒捏个哭腔陈述准备好的说辞——包里装着相机, 很贵重,不知道摔没摔坏, 不小心, 真的是不小心。

    某个瞬间有车驶过, 向苒忽然回过头,她在看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身后不会出现江语乔。

    十一点,一位校领导匆匆赶来, 和警察说着保安发烧, 这几天在医院输液的事儿,警察带向苒进去取包, 包是空的,轻飘飘。

    向苒这才“想起来”:“啊,我忘了,早上我把相机放在桌上了,没带出来。”

    校领导“啧”了声,眼神狐疑起来,向苒装作看不见,忽然脚步飘忽,捂住心口,朝着保安室的方向倒下去,俨然一副低血糖的样子,警察忙把她扶进屋,向苒掀开厚重的门帘,看见桌子上有一块玻璃板,只有一块玻璃板。

    她愣住片刻,全身的血液仿佛冻住了,心里生起巨大的恐慌。

    向苒费力喘了口气,她没有头晕,没有眼花,然而桌上就是只有一块玻璃板。

    她不知道该问谁,胡乱扯住校领导的袖子:“这里,这里的信封去哪了。”

    校领导的表情更加狐疑:“什么信封,你这学生怎么回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向苒不回,重复着:“就是信封,2009年寄来的,白色的,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就在这的,就压在玻璃板子下面的。”

    江语乔说过的,桌上的板子碎了,被表砸碎的,砸到了信封,向苒去看墙上的表,此刻是十一点四十五,表就在面前的墙上,就在这个位置没错,可是信封呢?信封在哪里?

    她慌忙去拨江语乔的电话,山塘庄的风盖住了车里的铃声。

    江语乔随奶奶走上那座桥。

    向苒几乎有些喘不上气,她疯了一样翻找着保安室里堆放的杂物,校领导大喊些什么,她听不到,警察来抓她的胳膊,她拼命挣脱,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小小保安室不过三五平,四面墙仿佛在晃动,她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想要征服命运,然而命运却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向苒后知后觉害怕起来。

    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会怎么样?

    所有的记忆都将变成梦境吗?过往的一切都会回到原点吗。

    没有如果。

    周文红朝着江语乔挥了挥手。

    保安室的杂物堆不堪重负,轰然坍塌。

    向苒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像是烟花绽放的瞬间,短暂的永恒里,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上滚落,她知道她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勇敢,她害怕此刻拥有的一切随风消散,她怕江语乔忘记她,她怕失去她。

    然而一切都要结束了。

    “语乔——”

    这是她留在2016年的最后一句话。

    原礼的秋还未供暖,阴凉的室内,似乎和冬日一样令人瑟缩,只是少了呼啸的风,面前的机器屏幕上闪烁着2018的字样,江语乔呆滞地看着,似乎神识还留在2016年。

    忽然,身侧传来向苒的哭声,她哭得喘不上气,近乎干呕,江语乔回过神,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向苒说不出话,勉强挤出几个音节,依稀是在喊她的名字。

    刚刚拍完的大头照掉在地上,两个人头上戴着像是头纱的简易发箍,朝着镜头傻傻地笑着。

    江语乔知道向苒要说些什么。

    向苒哭了许久,总算缓过来,死死抓着江语乔,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一遍一遍重复:“我没我没拿到明信片我没没拿到,保安室里没有找不到哪里都没有”

    江语乔缓缓哄着她:“我知道,没事的,都结束了。”

    “所以所以明信片为什会在”

    2016年,周文红从山塘庄回到家,于这一年年末撒手人寰,她是在睡梦中离开的,走的很安详,没有惊动任何人,桌上摆着早早写好的遗书,身上穿着体面干净的衣服。

    她走后,江语乔病了一场,而后休学调养身体,去往边远山区当了半年的数学老师。

    2017年,江语乔回到学校重新成为大一新生,大一转瞬即逝,2018年夏天,盛夏八月,暑假,她在家里收到了一封来历不明的信。

    信封泛着老旧的黄色,纸面上有晒干的水渍,字迹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原、礼、一”三个字,里面装着一枚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江语乔的名字。

    这封信莫名出现在她家门前,盛夏八月,祝她生日快乐。

    于是她回到2009年,回到了老房子。

    然后,她回到2010年,救下了肖艺。

    再之后是2011年,她把竞选机会让给了范凡。

    下着雨的2012年,她遇到向苒。

    2013年仍在下雨,这一次,是她回校看老师,向苒“刚好路过”,在校门外遇见了她。

    2014年,水晶球里响起《鸟之诗》,这一次,她没有逼着奶奶做手术,奶奶答应她要好好活下去。

    2015年,她知道了向苒的秘密。

    最后,她们回到2016年。

    2016年,她们明明通过电话,却又全然不记得,向苒不知道自己的包为什么会飞到学校里面,江语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带着江朗的手机。

    江语乔的记忆改变了,向苒的记忆也改变了,她不懂,又一次问:“所以所以那封信是谁寄给你的?”

    这个问题向苒问过许多次,江语乔并不知道答案。

    她摇头:“不重要了,你看,我没有忘记你。”

    向苒吓坏了,眼泪还是止不住,话里全是哭腔,江语乔温柔地看着她:“你也找到我了,不是吗?”

    就算重来一次,她们依旧在一起。

    她扑进她怀里。

    日子慢慢平静下来,她们也变成了一对无聊的普通情侣,江语乔没有复读,于是两个人见面只需要几首歌的时间,再也不用横跨半个原礼,有课的日子,她们晚上黏在一起,没课的日子,一早便要黏在一起。

    黏在一起做什么呢,无非是老掉牙的三件套——吃饭、逛街、看电影。

    看电影暂时没有时间,看的更多的是课堂笔记。

    舍长知晓了带坏向苒的人是谁,倒是没再喊江语乔“狗东西”。

    一菱也习惯了在宿舍楼下见到江语乔,会顺路去向苒宿舍提醒:“你的小学妹又来找你啦。”

    一个大三,一个大二,自然是学妹。

    她打趣向苒,向苒打趣江语乔:“你看,我就说我是学姐吧。”

    江语乔才不听:“想都不要想!”

    “那我叫你学妹,语乔学妹。”

    “不可以!”

    临近期末,课业越来越多,生活逐渐被上课、作业和见面填满,江语乔整日忙忙碌碌,总是小跑着在校园里穿梭,有时忙的饭都来不及吃,却有一种踏实的,按部就班的幸福。

    向苒则比她更忙些,除了期末考,她还要准备十一月的校庆演出,排练地点是学校小礼堂,负责老师规矩颇多,不许外人参观,家属也不可以,于是江语乔等她,只能可怜巴巴地等在大厅里。

    然后撒娇耍赖,说自己腿都站麻了,好可怜。

    向苒笑她,那你干嘛不坐下。

    江语乔不答,只说自己可怜。

    向苒只好补偿她,用一些庸俗的情侣方式。

    秋日走到尾声,向苒的选修课终于结束,沈鹤的忌日也快到了,江语乔陪向苒去墓园看沈鹤老师,出发前在花店选了一束鹤望兰。

    向苒软声软气地在墓前撒娇:“妈妈,你还记得她吗?”

    江语乔看着面前的照片,傻笑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小鹤老师,我是江语乔。”

    沈鹤自然不会回答,向苒却闭上眼,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扭头和江语乔说:“我妈妈说她记得你,你小时候天天迟到。”

    “嘿嘿。”江语乔配合她演,“我小时候是赖床大王。”

    “只有小时候吗?”

    “当然啦。”江语乔言之凿凿,“只有小孩子才赖床。”

    她们对视,眼睛弯成月牙,向苒拿出纸巾擦掉碑上的灰,像是往常一样和沈鹤说了许久的话。

    最近的经历实在太有趣,她迫不及待要和妈妈说。

    天色擦黑,她们才慢慢往家走,下了公交车忽然下起雨,两个人手拉着手狂奔,还是变成落汤鸡,距离环栾城还有一段距离,向苒只好先带江语乔回家,沈柳开门被吓了一跳,忙前忙后找来干净衣服,又用厚毯子把两个人裹住,忙推她们去洗澡。

    怎么洗,一起洗?

    怪雨太大,江语乔的脑子里全是水。

    向苒推她一把,塞给她一条干净毛巾:“快去。”

    江语乔回过神,自然不肯:“你先去。”

    向苒还要和她争,江语乔堵住她的话:“你家东西我不熟悉,洗得慢,我先去你要等很久,听我的,还是你先去。”

    她推向苒进浴室,沈柳端来一杯滚热的感冒药。

    秋雨刺骨,江语乔全身都湿透了,端着杯子止不住地抖,灌完药总算好一些,向苒约莫只洗了五分钟便慌忙关掉水,江语乔手里的杯子还热着,她已经推开门,来拽她的手腕。

    卫生间里全是甜腻的香气,奶香、花香和一些类似蜂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的味道。

    湿热的水汽紧紧包裹住江语乔,她的衣服是湿的,衣服外的毯子也是湿的,沉甸甸黏糊糊地裹在身上,走动时,牵扯着腰背、肩颈、手臂,再往下,向苒拉着她的手。

    她在介绍,这一瓶是什么,那一瓶是什么,如果要开热水往哪边转,现在是四十五度,可以洗半小时。

    狭小的空间约莫只有五平米,她拉着她,她紧跟在她身后。

    许是因为喝了药,江语乔的身体是灼热的,蒸腾的水汽灌进呼吸,于是灼热的温度似乎更高了些。

    她上前一步,跟紧向苒。

    每说一句话,就跟得更紧一些。

    直到她转过身,她们理所当然地脚尖对脚尖。

    然后是鼻尖对鼻尖。

    向苒眨眨眼,睫毛划过江语乔的脸。

    对视便要接吻大概也是庸俗的情侣方式。

    如此潮湿的环境里,人仍旧会觉得口干舌燥,待得越久,症状越明显。

    沈柳忽然敲门,江语乔兔子一样跳开,全身僵硬地背过脸,手忙脚乱地把瓶瓶罐罐摆成一排,强迫护发素和洗面奶上军训。

    沈柳递来一条毛巾:“来,用这个,新的,我们单位新发的,欸,水热吗,烧到多少度了?”

    向苒扑哧扑哧笑,接过毛巾盖在江语乔头上,故意揉了揉她的头。

    江语乔穿走向苒一套衣服,牛仔裤,棉外套和一件长毛毛衣。向苒很喜欢毛绒绒的东西,打开衣柜,各色毛衣排成一排。最近天气凉,她来学校陪江语乔上课,总是穿得毛茸茸的,像是一只暖呼呼的小兽。

    江语乔总忍不住抱她,脑袋去埋她的颈窝。

    柔软的毛衣让她想起这些,她赖着不肯还回去,第二日回校时仍旧穿在身上,向苒道:“那你买下来。”

    江语乔耍无赖:“要钱没有。”

    “那你有什么?”

    自然是有一些庸俗的情侣方式。

    下车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们磨磨蹭蹭,不肯回宿舍,躲去学校电影院看电影,最后一排只有她们两个,前排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咳嗽声,喝水声,有老师在楼梯边值班,她们躲在黑暗中接吻,像是偷情。

    屏幕上是一部老片,《时空恋旅人》,Tim一次又一次穿越时空,一次又一次与marry相遇。

    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人在穿越时空。

    “你说,那张明信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向苒仍在好奇。

    “不知道。”江语乔想了想,“或许,除了生死以外,还有一些不可更改的命运。”

    “什么命运?”

    她扭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回到世界末日那年的窗边。

    她们一起看过烟花,也一起看了电影。

    江语乔答:“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相遇的命运。”

    第76章 2018-2017(1)

    庆演出刚好定在11月7号, 11月3号,周六,向苒冒着违纪被抓的风险夜不归宿, 晚自习排练结束偷溜出来, 拉着江语乔在街上闲逛,倒也没什么特殊原因, 只是听说今晚会下雪,这一年的初雪。

    天气渐冷, 向苒穿得愈发毛绒绒, 江语乔拉拉她的帽子耳朵,倒退着往前:“不怕被老师发现了?违纪可要挨罚的。”

    向苒回:“挨罚我就罢工, 看周三谁去吹笛子。”

    江语乔说她趁人之危, 向苒翻出手机定了一间有落地窗的房间, 歪头看她:“今晚可是初雪哦, 你不要看吗?”

    江语乔抱起胳膊,装模作样:“初雪有什么好看的。”

    向苒故作生气, 扭头就走,头仰得老高。

    江语乔忙拉住她, 把剩下半句话说完:“配炸鸡和啤酒的初雪才好看。”

    她们点了一小盒炸鸡和一打啤酒, 洗过澡换上暖烘烘的睡衣, 并肩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屋里开了空调,微微有些热,江语乔拉开一罐啤酒递给向苒, 向苒小口抿了一点:“买这么多, 你能喝完吗?”

    “当然——不能。”

    江语乔的喝酒经历仅限于聚会碰过一杯,对自己的酒量毫无认知, 不过江朗曾在同学聚会上被一瓶啤酒放倒过,回家发了一晚上酒疯。

    由此推算,她的能力怕是不容乐观。

    向苒好奇:“江朗?发酒疯?他发酒疯什么样?”

    “很难说,他发酒疯不哭不闹,就是站着。”

    “站着?”

    “对,一站站几个小时,我们把他按回床上,过一会儿他又自己爬起来。”

    向苒喂给她一块鸡块:“不会等到半夜,你也不睡觉,在床边看着我吧。”

    江语乔眯起眼,故意吓人:“说不好哦。”

    “那你买这么多——你故意的!”

    “没有。”江语乔怕真把人吓到,忙解释,“附近超市都打烊了,只有这家有卖,不单卖,只能买一打,我少喝点就好了,你呢,你酒量好不好。”

    沈柳滴酒不沾,但魏慷顿顿都要来上一小瓶,他说煎香肠配酒才好吃,也给向苒倒过几次杯底,一来二去,向苒的酒量慢慢练出来些,虽然只能喝一小杯,但是是白的。

    向苒咬着鸡翅,一脸坦诚:“我不会喝酒。”

    江语乔点头:“那就是和我差不多。”

    窗外转眼入夜,夜深了,雪仍旧没有下。

    江语乔喝酒上脸,一瓶下去,脖子都红了,向苒伸出一根手指问她:“这是几?”

    江语乔神志还算清醒,只是有些晕,但只有一点点,她配合她演:“十八。”

    “你这酒量不是挺好的吗。”向苒闹她,又递来一罐和她碰杯。

    江语乔乖乖灌了一口,也伸手问向苒,“这是几?”

    向苒言之凿凿:“八十。”

    “哦。”江语乔笑,笑得迷迷糊糊,眼睛都闭了起来,“你酒量不行,你喝醉了。”

    “对哦,我头好晕。”向苒夸张地去扶脑袋,嘀咕,“天气预报骗人,雪呢?”

    江语乔哄着她,落地窗前,她们接吻。

    又一瓶酒下去,换做江语乔生气了,她指着窗外闹:“雪呢!骗人!”

    瞪着眼,凶巴巴,像个小孩子。

    向苒朝她嘘声:“小点声,别人都睡了。”

    “哦。”

    江语乔乖乖闭嘴,但还是生气,气不过又不能说,只好接吻。

    酒精作祟,越是接吻,越是头晕,江语乔的世界天旋地转。

    “要不要睡。”向苒看出她困了。

    江语乔的确困了,但她不想睡,她想做些什么,又说不出。

    唯一确定的,只剩下接吻,向苒身上有好闻的香气,是熟悉的槐花香。

    “不睡吗?”

    呼吸声中,向苒再次询问。

    江语乔摇头,胳膊环过向苒的腰,靠在她肩膀上嘀咕。

    “我看过今天。”她有些语无伦次。

    向苒小声回应:“在哪里看到?”

    “在电影里,先接吻”

    “然后呢。”

    江语乔要想一想才能答:“然后,脱衣服。”

    “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手会举过头顶。”

    一些画面和面前的画面重合在一起,江语乔分不清。

    向苒扑哧扑哧笑:“怎么举,这样吗。

    她握住她的手。

    好像是,江语乔点点头。

    “举过头顶之后呢?”

    向苒又问,江语乔却答不上来,她犹豫片刻,小声说:“之后就黑灯了。”

    向苒果然要笑。

    江语乔气急败坏地解释:“我看的是正经电影。”

    “哦。”

    “哦什么。”她不服,“难道你看过不正经的电影。”

    “嗯。”

    “嗯?”

    江语乔摇了摇头,顿时清醒许多。

    向苒也喝了两瓶酒,但却丝毫没有喝醉的样子,她弯着眼睛笑,像只坏心眼的小兽:“看过一点。”

    她推她到床上,关掉灯,没等江语乔反应过来,抢先一步堵住她的话,酒精从口腔蔓延至血液,又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于是江语乔勉力清醒的大脑又变得混沌。

    深夜的月色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灯光实在昏暗,她只能看清她的眼睛,像是过往的许多年,她们错过的许多个瞬间,她曾无数次见过这双眼睛。

    向苒轻声说:“其实,也可以不按顺序来的。”

    江语乔紧盯着她:“你酒量是不是很好。”

    她终于反应过来,不过为时已晚。

    然后,她在想的是,不按顺序是什么顺序,她对此方面的知识的确知之甚少。

    “你什么时候看的?”

    江语乔尝试转移话题。

    向苒反问:“你从来没有看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江语乔的确努力过,但是,她嘀咕:“我打开不网页。”

    向苒笑着扑倒在她身上,笑着来吻她,又笑着说:“所以——”

    只两个字,江语乔什么都听懂了,她尝试起身,然而使不上力气。

    向苒继续去吻她的脖颈,慢慢褪去衣物遮掩,进而去吻其他,眩晕感开始愈演愈烈,却不再是因为酒精,江语乔伸手抓住床单,又松手去拽向苒的衣摆。

    “苒苒。”

    她艰难挤出两个音节。

    向苒回应她:“嗯?”

    江语乔已经记不清身上的衣服是如何消失不见的了,向苒的动作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某些方面,她很有耐心,越是缓慢,触感便越清晰。

    江语乔不得不张开嘴呼吸,再说话时,音节开始模糊。

    “苒苒”

    事到如此,她仍不死心。

    “乖,不要乱动。”向苒凑到她耳边哄着,“不然明天会更累的。”

    江语乔脸更红,她拽住向苒的手腕不肯松开,向苒忽然停下来,问:“你不愿意吗?”

    月色映衬下,她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

    江语乔说不出话。

    她知道的,她无法拒绝她。

    “没有不愿意,那就是愿意的哦。”

    窗外落雪了。

    向苒的长发从肩膀垂落下来,和江语乔的交织在一起。

    柔软的被子里,她们在看同一场雪。

    正如向苒所说,乱动会更累,江语乔睡到日上三竿,临近退房时间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一睁眼,便看见向苒在笑她,这人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趴下来喊她:“赖床大王?”

    赖床大王没有力气反驳,她困得很,累得很。

    向苒却不肯放过她,凑得更近:“只有小孩子才赖床哦,小朋友,你今年几岁啦?”

    小朋友把脸埋进被子,瓮声瓮气:“五岁。”

    向苒陪她闹:“五岁该上幼儿园啦,快起床。”

    江语乔不肯:“周日上什么幼儿园?”

    没办法,向苒只好下楼延长退房时间,江语乔勉强清醒一会儿,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她睡了整整一天,雪也下了整整一天。

    风雪难行是个得天独厚的理由,她们只好继续住下,太阳落山时她们开始吃饭,月色升起后她们打开电视,酒店的电视节目向来无趣,于是很快,注意力偏移,视线开始看些别的什么。

    也做些别的什么。

    江语乔的酒已经醒了,所以这一次,感知变得更加清晰,身体越是疲乏便越敏感,加上有了昨夜的经验,于是不受控的,她的大脑开始预判,稍一思考便觉得呼吸艰难,与此同时后知后觉的记忆慢慢复苏,她回忆起一些绝不该再此刻记起的事情。

    例如她昨晚哭过。

    更要命的是,她神色稍变,向苒便俯下身询问:“在想什么?”

    江语乔简直想把自己塞进枕头里。

    她自然不肯说,乖乖去吻她,这是此刻,逃避回答最好的方式。

    向苒是个生涩但足够有耐心的老师,江语乔是个学习能力强,但是力不从心的学生,她尝试反击,可惜依旧使不上力气,向苒还要闹她:“再乱动,明天就要睡到半夜喽。”

    江语乔脸红得彻底:“那也是你害我睡到半夜。”

    “你不喜欢吗?”向苒直白地问,鼻尖对着鼻尖去看她的眼睛。

    江语乔的呼吸声替她回答。

    向苒喜欢温柔地和她说话,喜欢接吻时十指相握,也懂得在江语乔无措时紧紧抱住她,似有似无的槐花香像是某种精神迷药,江语乔沉醉其中。

    但仍坚持劝说:“你也会喜欢的。”

    “现在不行。”

    “为什么。”

    向苒想了想:“因为——我还要参加校庆,不能太累。”

    江语乔抗议:“你这是、强词夺理。”

    “好吧。”向苒垂下眼,换了个理由,“因为——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江语乔心里软下去一块,再没办法了。

    她欠她许多个生日礼物。

    一转眼,许多年。

    雪早就停了,她们仍在接吻。

    自此之后都是艳阳天,校庆那天,堆积的积雪化了个干净,向苒还是紧张,江语乔仍像小时候一样安慰:“看,你们校长像萝卜,白胖白胖的,多可爱,萝卜有什么好怕的。”

    向苒沉默片刻,笑了:“饿了,想吃萝卜小菜了。”

    江语乔捏捏她的手:“那结束了我们回家吃。”

    天上有群鸟飞过,冬日里的鸟,总是成群结队,江语乔仰头去看,日光刺目,她要微微闭起眼睛,于是闪烁的世界变成星河,仿佛广袤辽阔的宇宙。

    时光长河中藏着无数秘密,她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沈阿姨会做奶奶的萝卜小菜,就像她无法辨别此刻飞过上空的鸟雀,是否是去年见过的那只。

    有些秘密将永远成为过去的故事,也有无数奥秘会忽然揭开神秘的帘幕。

    就像校长寄来的旧书报中会夹着她年少时的练习册,于是她便知道了,原来明信片上的名字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怪不得熟悉又稚嫩,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命运的馈赠,江语乔不着急。

    “生日快乐。”

    她扭头和向苒说,此时此刻,这是最重要的事。

    向苒看向远处,鼓乐队集合的号角已经吹响。

    “你之前问过我,如果回到过去,究竟会回到什么时候?”

    她转动着手里的长笛,金属光斑跳跃着落在地面上。

    “我现在知道答案了。”她说,“我们会回到,我对你说生日快乐的瞬间。”

    说完,向苒张开双臂跑向队伍,冬日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像一束温柔的追光,江语乔看着她融入人群,和朋友们拥抱,白色长围巾在她身后振翅,在这嘈杂拥挤的操场上,她是一只即将起飞的鸟。

    鼓乐队踏着正步从远处走来,江语乔走上观众席,恍惚间,她听到生日快乐歌从太阳的方向传来,时光长河中另一曲生日快乐歌与它重合在一起,2018年的此刻也与2017年交叠。

    江语乔推开教室门,跟随乐声指引走上台阶,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陶笛。

    她知道谁在与她合奏,等待多年的,即将相遇的。

    旧时光里的谜题在此刻得到解答。

    可以称之为奇迹的命运,或是命运的奇迹。

    日光撒落在她脚下,一步之遥,再走一步,她便能看见她。

    她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她也已经知道答案了。

    因为此时此刻,便是生日快乐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