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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翌日, 温别桑醒来的时候承昀已经不在屋内。

    早上的村落空气潮湿,窗台上都落着一层露水。

    天空飘着低低的雾气,偶尔可以从上方看到苍翠的山柏, 一眼看去就像是从白云里生长出来的。

    他靠在窗口坐了一阵, 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 欣赏着空中楼阁般的美景,闲适地眯了眯眼。

    承昀不知去做了什么,中午才回来,身后跟着满身狼狈,明显一夜未眠的齐松和以楼招子为首的安定司众人。

    温别桑这才知道, 昨日他们在山林里和亓国人交手了。

    对方使的正是谢令书当时所说的蛇手剑。

    承昀道:“可查出他是哪个家族的人?”

    楼招子道:“我们猜测是太叔家的人,应该是太叔清的三子, 太叔真, 只有他去过东海拜师。”

    “难怪。”承昀看向温别桑,道:“想来不知从何处知道了你的身份,要来带你回家的。”

    “谁要跟他们回家。”温别桑毫不犹豫, 道:“他若再敢来, 我定把他打开花。”

    本来太叔氏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但如今有了太叔真这个人, 围杀太叔问道的仇家便完全具象化了, 害母亲失去父亲的人,于他来说只能是仇人。

    离开村落之前, 承昀又让楼招子去看了一下廖伯。

    回来之后,楼招子摇了摇头:“年纪太大,而且是去年冬日伤的, 时间太久了,此刻再次治疗对他来说只能是徒增痛苦。”

    承昀敛眸, 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好受一点。”

    楼招子点头应下。

    出村子果然要翻过一座高山,山路蜿蜒,陡峭,温别桑好几次回头去看,都感觉自己随时会掉下去。

    承昀在陡峭的时候会护在他身后,温别桑一回头,就会看到让人安心的面孔。

    几处崎岖的山石处,他又来到了前面,伸手拉着温别桑向上。

    如此这般,大家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才总算翻了下来。

    “我之前总是听他们说山路难行,这次可算是体会到了。”重新落在平地上,楼招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齐松也深以为然:“那山坳里人还不少,祖祖辈辈也不知怎么生活的。”

    温别桑对此没什么看法,他累坏了,一落地就爬上马车,摇摇晃晃之中,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腿肚子沉重酸痛。

    温别桑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又一次爬上了床。

    睡意没有,但就是想瘫着,小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温别桑在床上翻了两下,将承昀带来的话本拿出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这话本讲的是一个王爷和一个伶人的故事,两人在南楼相识,初遇之时,王爷对伶人生了色心,包了他的初夜。

    前情描述也就一页,可初夜却足足细致地写了三页,还配了五页的插图,温别桑一路读下去,越看越觉得这初夜可真够长的。

    他无意识将在床上蹭了蹭,又翻腾了几下,来回看着两幅连环画似的插图。

    耳畔忽然有动静传来,温别桑一仰头,便发现床帏被人掀了开,承昀开口:“还不起。”

    温别桑眼眸水汪汪地望着他,白嫩的脸颊泛着点点微红。

    承昀定睛,看到了他手里的书,上方正好是两张插图。

    温别桑并没有刻意避讳这件事,他微微侧身,伸手将衣服下摆拉起,露出两条小腿,软软道:“腿疼。”

    那两条腿细白光洁,此刻正一条微曲,徐徐磨蹭着下面一条。

    腿的主人眼珠柔润,眸色澄澈。

    承昀:“……”

    他撩袍在床边坐下,伸手把对方的腿拿过来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捏着,道:“那就再睡会吧。”

    温别桑半趴下去,将两条腿都伸到他腿上,一条给他捏着,一条乱蹬,承昀握住他不安分的脚,道:“我稍后还有事,乖。”

    温别桑闷闷趴下去,道:“什么事。”

    “正事。”

    承昀说有正事不像是说假话,接下来两日,温别桑便时常见不到他人。好在温别桑的腿好了之后,也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忙,偶尔揉着肩膀从炼药室出来,登高远望,隐隐能在远处的矿山中看到皇太子的车马。

    温别桑莫名其妙,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

    自打从那山崖下上来之后,他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日晚膳,温别桑刚刚坐下,便见对方撩帘而入。素来体面的长袍被他掖在了腰上,身上带着一些泥泞。就着下人端来的木盆净了手,承昀在他对面坐下,随手拿了个馒头,轻咬一口。

    温别桑垂眸,也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承昀终于发现了饭桌上异常的安静,略从自己得思绪中抽离,道:“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温别桑摇头。

    他看上去特别的乖,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打他说了自己有正事之后,温别桑从来都不主动找他说话了,晚上若是给他抱着,便小猫一样朝他怀里蹭蹭,若是他不伸手,对方也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不发出。

    就像一个怕给大人添麻烦的小孩。

    承昀拖动椅子,朝他靠了靠,道:“怎么了,看上去不太高兴?”

    温别桑道:“你忙完了吗?”

    “还好。”承昀道:“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温别桑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看着他。

    “……但你好像也有话想跟我说?”

    “我的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吗?”

    他似乎在担心自己的事情会影响到承昀的事情。

    “当然了。”承昀马上道:“你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温别桑似乎有了信心,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又扭开了脸,拿起馒头重重咬了一口。

    从乖小孩切换到生气包只是一瞬间。

    显然是相当投入的准备跟他谈问题了。

    承昀配合地拿起筷子,夹了牛肉送到他嘴边,哄他。

    温别桑没怎么多想就吃了下去,非常容易地就被哄了。

    他咬着香香的牛肉,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个话题实在是出乎意料,承昀条件反射,道:“怎么可能?”

    “嗯。”温别桑说:“我本来在想这个问题,但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你应该还是喜欢我的,这段时间是真的很忙。”

    那你还摆出那么生气的样子……

    承昀有点想抱他,又忍住了,道:“我确实很忙,这几日我都在矿洞那边,想多了解一下万龙山的地势。”

    “那你又去了村子里?”

    “你看出来了?”

    “中午那边有云,你的脚上又都是泥,显然是入了山。”

    “真聪明。”承昀毫不吝啬地夸奖,温别桑矜持地喝了口稀饭,擦擦嘴,道:“你去看廖伯了?”

    “嗯。”承昀道:“也不只是看他,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他伸手,温别桑自然而然地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承昀到底还是没忍住,将他抱到了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腰,道:“我了解了下,像廖伯那样的村落,在这山里有不少,青壮年还好,若是年纪大一点,出事的就很多,这是地势造成的问题,想要帮到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温别桑歪头,道:“什么办法?”

    承昀凝望着他,嗓音轻缓:“开山。”

    温别桑既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道:“你是说,用炸药,开山?帮他们通路?”

    “嗯。”承昀垂眸,握住他的手,道:“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温别桑道:“你跟他们说了吗?”

    “没有。”承昀似乎松了半口气,道:“此处硝石众多,我心中没什么谱,只能去跟着大家边看边学……”

    “你再学也只是半桶水。”温别桑道:“你找老孙呀,他常年呆在雷火营,对硝石的特性极为了解,家又在附近,同样也对地势比较清楚,若要开山,必须要知道地形的具体情况,好决定火药的剂量和位置……”

    “若告诉了他,那么整个雷火营,从将士到矿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承昀来回捏着他的手,道:“但是开山是个大工程,我不能保证一切能够顺利进行,我也不能保证可以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如果失败……”

    “你为什么非要做到所有人都满意?”

    “不然岂不是让他们空欢喜。”

    温别桑勾着他的脖子,把他的下巴朝上托了托,承昀不得不微微抬起下颌,与他对视。

    “你干嘛要怕他们失望。”温别桑的手指在他下颌来回抚着,道:“你只是提出要开山,就足以让你名声大振,万龙山的所有村民都会对你心怀希望,至于后续能否真的顺利进行,有那么重要吗?”

    承昀眉高眼深,此刻瞳孔幽暗,更显深邃。

    “开山是造福千秋之事,若当真能成,如廖伯一般的老人就再也不用在晚年受此折磨,但若不成……”

    “若不成,也与你无关。”温别桑道:“你有这个能力,并且有这个心思,愿意去做已经是对他们天大的恩典,能否成功,那是命运的安排,与你有什么关系?”

    不等承昀开口,温别桑便接着道:“你就是前半生太顺风顺水了,才会觉得所有成功都是理所应当,宫承昀,你是人,又不是神,人总有无能为力之事,让别人失望本来就是所有人每天都在做的事情,多你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开山事关重大……”

    “所以才更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温别桑认真道:“你一个人琢磨这么多天,可有什么眉目?”

    “我想,带你去勘察一下地势,还有硝石脉的走向……”

    “你不必担心硝石,它本身是相当稳定之物,不处理的话基本不会爆炸。我要跟你一起去,也是浪费时间,宫承昀……你是不是特别怕,拿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承昀一时沉默,不禁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开山是造福千秋之事,此事若能成功,必是功德无量。可若是得了开山的名声,最后的结果却一败涂地,即便所有人都可以接受命运,对于宫承昀来说也必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他似乎很在意,能力与名声相匹配这一点。故而只是随手投给乞丐一锭银子,也从来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好人,被夸一下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并非是他对‘好人’这个词汇有多敏感,而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对自己的能力认知很清楚,对自己的尊贵和特殊也相当认同,在他眼中,以自己所拥有的身份和地位,大概要做出造福千秋的功绩,才能坦然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真别扭。

    温别桑低头,看着他的发旋,伸手戳了戳,道:“告诉老孙吧,他会帮你的。”

    “你呢?”

    “我当然也会帮你啊。”温别桑理所当然地道:“我会尽力弄出更厉害的火药,如果你们确定了位置,我定然不拖后腿。”

    承昀似乎笑了下,下巴压在他的胸口,再次扬起脸来,道:“你真的觉得这件事没问题?”

    “问题很多。”温别桑道:“但挡不住你想做呀。”

    承昀弯唇,道:“你觉得我们能行吗?”

    “我们肯定能行。”温别桑道:“就是不知道山行不行,它要是不行,那就是它的问题了。”

    “你怎么这么多歪理……”

    “怎么是歪理。”温别桑有理有据,道:“小时候我被绊倒,我娘都会把石头狠狠抽一顿,我要是打翻了碗,娘会把一整套都扔掉,我把染料弄到爹身上,娘会骂他没有看好我……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你是真信啊。

    承昀捏了一下他的脸,重重在他嘴唇亲了一口,道:“你说的对,若不成功,那也是山的问题。”

    “嗯!”

    温别桑很高兴自己开解到他,他抱住承昀的脖子,道:“那你现在还忙吗?”

    “不忙。”承昀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温别桑眨眨眼,道:“我想洗澡,热。”

    “雷火营硝石众多,应当不缺冰块。”承昀一边命人去打水,一边抱他回房,道:“炼药室没放?”

    “放了。”说到这个,温别桑好奇道:“你打小出生在盛京,是不是从来没挨过热?”

    “确实没有。”承昀道:“冰块都要成盛京特产了,暑热时分更是物美价廉,平民百姓家里也是常备。”

    “云州可热了。”温别桑道:“夏天大家基本都待在树荫下,或者去河里泡着,特别特别热的时候,娘就会把铺子关了,找一辆马车,带我和爹一起去山间小住。”

    承昀故意道:“君子城热不热?”

    “热的。”温别桑道:“虽然没有云州热,但也总会有热的受不了的几天,不过还好,我做火器总能用到硝石,倒也不缺冰块。”

    浴桶进来,承昀转身去帮他拿了衣服,回来的时候,温别桑已经解开衣服坐在了浴桶里。

    挽着头发,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眼神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仿佛一朵摇晃着花茎,诱人采摘的幽兰。

    承昀平静地走过去,舀起水浇在他的肩膀,道:“过来一点。”

    温别桑听话地从水里朝他靠过去,背对着他,眼珠转动。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盘起的发顶,又偏头透过他肩侧朝水里看,依旧只是舀着水,轻轻给他冲刷着肩膀。

    半刻钟后,温别桑终于忍不住,扭脸看他,道:“你怎么不碰我。”

    “我担心惹你不高兴。”承昀柔声道:“毕竟你又不喜欢我。”

    温别桑皱眉,道:“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呢。”承昀道:“我最喜欢你了。”

    温别桑看他,似乎有些怀疑。

    承昀继续往他身上浇着水,随口道:“怎么了?”

    “我觉得你在敷衍我。”温别桑道:“你要是明明不喜欢我了,还要假装很喜欢我,我会很难过的。”

    “……为什么难过?”

    “若你本来是骗我,我却一直当了真,那我不就是笨蛋了吗?”

    “你又不喜欢我。”他每一个字都没说到承昀心里,承昀淡淡道:“我骗你又怎么样?”

    “可是我现在有一点点喜欢你啊。“

    舀水的动作停下,承昀克制了几息,继续平静道:“是么?”

    温别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承昀微微避开视线。

    温别桑忽然朝后退了退,道:“我不要你帮忙了。”

    承昀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你变了。”温别桑望着他,道:“变得让人喜欢,但是又让人伤心。”

    “……”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的?

    承昀嘴唇动了动,麻木道:“我怎么惹你伤心了?”

    “我说我有一点点喜欢你。”温别桑说:“你应该很高兴的,但是你一点反应也没有。”

    “谁让你那么吝啬的。”承昀道:“你就直说喜欢我,不行吗?”

    “可我还没有喜欢你。”温别桑道:“我就是想让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不要喜欢任何其他人。”

    承昀:“即便你不喜欢我?”

    “即便我不喜欢你。”温别桑说:“我也想让你喜欢我,一直喜欢我,最好想到我不喜欢你就很难过,想到我要离开你就食不下咽,若是见不到我,就百爪挠心,日夜不宁,不管做多么重要的事情都要时时刻刻想到我……”

    承昀逐渐有点被他气到:“温别桑,你要不要脸?”

    温别桑盯着他,道:“要的。”

    “……”承昀再次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讲点道理,你这样,跟宋千帆,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有区别的。”温别桑理直气壮:“他是许诺了却做不到,胆小鬼,懦夫,我和他天差地别。”

    “你不喜欢我还要强迫我必须喜欢你,和他做不到去君子城还要让谢霓虹不许和别人在一起,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温别桑毫不犹豫,道:“我没有强迫你,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希望,你做不做是你的事情。”

    “如果我做不到呢?”

    温别桑安静了下来。

    他又看了承昀一阵,然后转过去,扒着浴桶边沿,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会很难过。”

    第62章 第 62 章

    他伏在浴桶边缘, 承昀只能看到他洁白的背部,蝴蝶骨漂亮地耸着。

    耳朵圆润通透,沿着脖颈有几缕发丝黏在锁骨。

    山精一般灵动, 索爱的方式却直白又残酷, 不掺半分虚伪蒙骗。

    “洗完叫我。”最终, 他把水瓢放下。

    温别桑扭着脸不搭理他。

    承昀抬步走出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温别桑始终将后脑勺对着门口,一会儿才抬手抹了抹脸,转过来拿起水瓢,冲刷着自己身上。

    天空乌云遍布, 偶有滚雷划过,承昀抬眸, 凝望着过分阴霾的天空。

    雨滴啪嗒落下, 营中众人纷纷叫嚷跑开,承昀也转身避入石窟,背部靠着粗粝的石壁, 静静听着绵延不绝的水声, 呼吸着微凉的水汽。

    回去的时候,温别桑已经不在水中, 他探了探水温, 朝里面加了些热水,就着对方的洗澡水清洗身体。

    暴雨在耳中听的不慎清晰, 但空气却有些湿闷,弄得人心情也不大好。

    换上衣服,依旧觉得浑身的皮肤都难以呼吸。

    叹一口气, 来到床边。

    温别桑素来没什么心肺,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难过似乎只是说说而已。

    承昀睡得晚,却还是第一个醒的,天色还早,他没有直接叫醒温别桑,自己洗漱之后,出去走了走,天亮的时候,才又回来,坐在床畔。

    温别桑在床上换了姿势,显然是已经醒了,脑袋朝里面歪着,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闹脾气。

    承昀一笑,附身撑在他身体两侧,道:“阿桑?”

    脑袋又朝里面歪了歪,瘦弱的脖骨清晰可见,承昀低下头,亲亲他的脖子,温别桑扭过脸来,对他皱着眉。

    “不是说好,今天一起找老孙商量开山的事情?”

    温别桑似乎刚刚想起这一茬,眉头更皱了几分,闷闷道:“我不想去了。”

    承昀道:“怎么还突然反悔了呢?”

    “谁反悔了。”

    “……”

    “我只是说不想去。”温别桑说:“又不是不去。”

    他推了一下承昀,自己翻身坐了起来。

    即便再怎么努力,承昀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都弄不懂温别桑在想什么。

    清楚昨天惹他不高兴了,承昀转身去拿了衣服,给他穿在身上,温别桑又把他推开,自己将衣服穿好。

    承昀站了两息,又接过了下人送来的水,放在盆架上,拧了毛巾过来,温别桑没有像以往一样仰着脸让他伺候,他接过毛巾,自己重新浸水,擦净了脸。

    承昀闲不住,出门去让人将饭食端来。

    回来摆在桌上,道:“昨日让人去买了些奶糕,冰了一晚,凉丝丝的,正好解暑,你尝尝看。”

    温别桑开始吃饭,吃猪肉炖粉条,吃黄瓜炒鸡蛋,吃糖渍番茄,但就是不吃他放在自己面前的冰奶糕。

    承昀:“……”

    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吃罢饭,两人一起出门,去找老孙商量关于开山之事。

    对方果然十分激动,承昀将人按下,把自己的打算简单说了,老孙连连点头,不断追问什么时候开始。

    承昀这会儿也有点心不在焉,扭脸去看温别桑,后者一点都不接他的茬儿,兀自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中一个新研制的什么小机关,看也不看他一眼。

    “自然是越快越好。”承昀自己做了决定,老孙也留意到什么,偏头对温别桑道:“公子,咱们今天能开始吗?”

    “昨日刚下过雨。”温别桑道:“地面湿滑,怕是不好勘察。”

    “这个不碍事,我先带人过去,绕一圈看看,这雨天和晴天的地面细节肯定有些差异,也是防止意外情况嘛。”

    他这会儿干劲十足,温别桑嗯了一声,道:“那你自己安排吧。”

    他终于愿意说话,承昀趁机插口,道:“我们也去?”

    也不管周围还有几个老兵在看,温别桑又摆弄起了自己手里的小东西。

    那玩意儿一眼看去呈锥形体,前面尖,后面圆润。那圆润处似乎是又什么机关,偶尔会发出咔哒一声。

    大家颇有眼色,纷纷起身:“那我们先去各处转转。”

    “对,先得确定一下火药的放置和剂量……”

    “卑职先退下了。”

    ……

    众人纷纷离开,承昀端起水抿了一口,还没开口,温别桑也从桌前站起,收起自己手里的小东西,径直走了出去。

    承昀放下杯子,抬步跟上。

    温别桑出了议事的拱形石窟,径直沿着长廊离去,却是和众人走的相反方向。

    雷火营的住宿皆是矿洞改造,里面四通八达,很多新兵进来都容易迷路。

    除了第一次来的时候,承昀带着他到处走了走,温别桑自己还没四处去过。

    承昀静静跟了一阵,看他东拐西拐,明显是逐渐有些迷糊,道:“你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温别桑不与他讲话,继续自己摸索,直到遇到两个巡逻兵,才走上去问:“怎么去后山?”

    那两人倒是熟门熟路,热情地为他指了指,温别桑嗯一声,又原路走回来。

    太子板着脸跟上,后方两人的议论隐隐传来:“殿下不是对这儿挺熟悉吗?”

    “可能太久没来,忘了吧。”

    ……

    承昀又耐着性子跟着走了半刻钟,眼看着温别桑又要走入一个死胡同,终于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温别桑被他扯着在内部穿行,道:“你干什么。”

    承昀一言不发,只拉着他兀自走动,左转右转,最后穿过一段崎岖的,明显无人经过的通道。前方不规则的洞口隐隐半掩着一些陵苕花,花枝柔软,花瓣像一个个的小喇叭,红的喜人。

    此刻的花丛上落着一些雨水,承昀在他前方,伸手拨了一下,立刻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溅了一身一脸。

    他像门童撩帘子一样挡着那花,道:“这里就是后山。”

    温别桑神色惊讶,弯腰走出去,一眼便看到了满目的苍翠,绿树如茵,前方隐隐还能听到潺潺的流水之声,地面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千红,极其闲适惬意。

    温别桑短暂忘记了和他发生的不快,道:“我记得后山,不是训练场吗?”

    “那是另外一个出口。”承昀放下花丛,使它重新半掩,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部分被打落,还有部分已经浸入布纹。

    “这里是一处荒废的出口,很多人走到刚才那个拐角,往里面一看就觉得前面肯定没路了,其实走近了绕过去才会发现后面别有洞天。”

    “你怎么发现的?”

    “小时候跟皇祖父一起过来,闲得无聊。”承昀也轻轻吸了口气,雨后空气清新,值此无人之处,更是让人心旷神怡:“不过我很久没来了……竟然还会觉得这里让人眼熟。”

    他左右去看,感觉跟小时候其实有些对不上,可一时偏偏想不出自己何时又来过此处。

    温别桑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此处,后退几步,仰起脸去看,巍巍高山看不到顶,山壁湿滑,部分岩石凸出,颜色也并不均匀。

    他脚步轻巧地穿过稀疏的丛林,果真看到了一道从上而下的溪流,四周充斥着圆滚滚的卵石,大小不一,水声欢快。

    承昀偏头打量他的神色,道:“怎么样,喜欢这儿么?”

    他一开口,温别桑便又冷下了脸:“你当我是小狗吗?看到新地盘就乐不可支?满地打滚?”

    真够难哄的。承昀笑笑,道:“怎么会呢,我不是说了,我才是小狗呢,我……”

    话音未落,脑中忽然电闪雷鸣一般。

    ……就说眼熟呢。

    温别桑歪头。

    承昀回神,低笑,试探地道:“汪?”

    温别桑睁大眼睛,看上去简直像是比发现新地盘还要惊讶。

    承昀伸手将他环住,眼眸幽暗,道:“汪?”

    温别桑抿嘴,屏息,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竟然也没有把他推开。

    “汪……”承昀低声说,看着他猫一样浑圆清澈的眼睛,忍不住勾唇,猝不及防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不算粗鲁,但却霸道至极,温别桑完全没有推拒的余地,他腰肢被对方用力环住,胸口与对方紧密相贴,下颌已经扬起,可承昀却还是将手插入了他的发间,托着他的后脑,缓慢又不容抗拒地,逼着他将脑袋抬得更高,脖颈都出现了明显的拉扯感。

    温别桑的脸似乎成为了一个盘子,在被迫努力地将自己的双唇献上,让他可以更加放肆并堪称闲适地品尝他的嘴唇。

    这是个让温别桑略感不适的吻。

    他略拧着眉,吃力地承受对方的唇舌,隐隐有种对方不是想吻他,而是想吃掉他,并且是带着点隐隐的负面情绪在吃他。

    发上的木簪落了下来,乌发瀑布般倾泻。

    温别桑忍无可忍,忽然伸手,重重推他。

    没能把承昀推开,反而让自己蹬蹬后退了两步,一脚踩在了木簪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接着脚一崴,一屁股跌坐下去。

    他的头发比旁人要长,此刻呆坐在地上,发尾堆在身侧,眼睛圆睁,又茫然又警惕,像个初遇人类的小动物。

    承昀忍俊不禁,抬步上前,温别桑重重打了一下他的手。

    承昀蹲在他身边,语气无奈:“又怎么了。”

    “你……”温别桑形容不上来,你了之后,又停顿,半晌才重启大脑,生气道:“谁让你亲我了。”

    承昀耸了下眉头,似有无辜:“你何时不让我亲了?”

    “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以后不许亲我。”

    承昀隐有所悟,道:“可你昨日不是还说,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

    “那是昨天的我,又不是今天的我。”

    温别桑撑起身体,也不要地上的素簪了,转身便走。

    承昀毫不费力地跟上,道:“是我不对,能不能再给个机会?”

    “哼。”

    “小狗偶尔犯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承昀再次开口,温别桑陡然止步,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

    承昀敛下眉目,眼眸看上去温柔又多情。

    温别桑道:“你才不是小狗!”

    承昀拧眉。

    若非为了哄他,皇太子又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和劳什子的小狗联系在一起。他本来多少是觉得有点丢人,但温别桑的反应,却活像是他的存在侮辱了小狗这个群体。

    甚至有种他根本不配把自己比作小狗的感觉。

    “你去哪。”承昀道:“回去的路在这边。”

    “我要去训练场。”

    “训练场也要从这里回去,换路才行。”承昀道:“前面有一道瀑布挡住了,这里过不去训练场。”

    温别桑本来觉得都是后山,绕过去能有多久。

    听到这话,才堪堪停下脚步,抿着嘴唇原路返回。

    两人的身影离开之后,一侧的树影后面,缓缓走出一道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影。

    “这里的洞就让它这样放着吗?”温别桑一头钻进去,忽然被承昀伸手扯了一下,身体被他环住,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有一个硕大的岩石,差点一头撞上去。

    “这里和那边不一样,应该是山体自然形成的裂缝,没有人工处理,你小心一点。”承昀依旧走在前面,拉着他绕过石壁,又指了指其余的裂缝,道:“这里走进去也是不行的,很容易卡死,回来的时候也容易迷路。”

    温别桑点头,又听他道:“今日若不是你要来后山,我都忘了这里还有一处裂缝,这两日我便让人堵上,以防不测。”

    在他们身后,陵苕花丛缓缓被人撩开,面具人眉梢微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本身只是在雷火营附近查探,想探清地形,以便下次设伏。

    ——上次没能逮住两人,便是因为他对地形不够熟悉,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从悬崖逃脱。

    未料就遇到这小情侣在此打情骂俏,还叫他发现了一处秘密入口。

    温别桑被承昀一路牵着,忽闻对方的脚步一顿,探头一看,发现前方是个死路。温别桑立刻道:“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回去?”

    “此处七拐八拐,确实容易忘记。”承昀叹一口气,又拉着他返回。

    太叔真静静将耳朵贴在岩石上,仔细听着里面两人的动静。

    “宫承昀。”温别桑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怎么这么笨,又走错路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故意还算装的笨,现在是真的笨。”

    “……”

    这洞口听上去确实四通八达,极难辨认,太叔真本想听出一条较为稳定的通道,但这宫承昀实在太蠢,来回几次竟然都是死胡同,害他靠听力记了一条又一条,记着后面忘着前面,搞得头昏脑涨。

    只能等这两人离开之后再慢慢摸索了。

    这厢,经历了快七次死胡同之后,温别桑终于忍不住道:“小狗才不会像你这么笨,人家靠鼻子就知道哪条路自己走过。”

    倒像是在挖苦他将自己比作小狗的事情。

    骂他倒是有用,下一条路,温别桑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洞壁,充满着人工修整的痕迹。

    “你从这里过去,就能去炼药室了。”承昀指了指,道:“我还有点事。”

    温别桑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了。

    洞口,太叔真一直等到听不到小情人的动静,这才抬步迈入,缓缓绕过来了洞口出巨大的岩石。

    安置好了温别桑,承昀命人去准备了石砖,准备将陵苕花丛的入口封上。

    接着,他又返回了花丛入口的必经之路,靠着墙安静地抱着胸。

    下午,温别桑从炼药室出来,便听说承昀抓了个人。

    今日上午承昀表现奇怪,温别桑就猜测他想必是察觉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当即朝着议事厅跑去,发现安定司的人已经将此处围了起来,雷火营的将士都被挡在了外面。

    正犹豫自己能不能进去,便见承昀从里面走了出来,温别桑立刻上前,道:“是太叔真吗?”

    “不是。”承昀道:“只是个普通死士,还未多问,他便服毒自尽了。”

    “今日你在外面发现的异常,是这个人吗?”

    “不是。”承昀的目光朝陵苕花入口的方向看了一眼,道:“那个人轻功很好,即便不是太叔真,也必是他身边好手,倒是我低估他了,竟然派了死士进来踩点。”

    “应当是你带着我几次走入死胡同,被他发现了端倪。”

    承昀嗯一声,道:“但若我们直接一条路过来,给他记下路线,怕是没有时间堵住入口。”

    “现在已经堵了吗?”

    “嗯。”

    温别桑放下心,道:“那便好,即便他知道有这个入口,也别想无声无息的潜进来。”

    “还是要小心提防。”承昀伸出手,道:“这段时间你乖乖的,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温别桑却没有把手递过来,他好似忽然想起了上午的事情,道:“是你要好好留心,不要让我离开你的视线范围之内,反正太叔真抓了我也不会杀我,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失去我的话,整个大梁都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火器师了。”

    他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威胁,眼神也相当郑重其事。

    说罢便转身离开,完全没有要留在承昀身边的意思。

    难哄的时候,也是真的很难哄。

    皇太子只好继续在他身边做跟屁虫,道:“你在我心里怎么可能只是大梁最厉害的火器师呢?”

    温别桑抿了下嘴唇,因为心中期待,也因为他的确态度不错,勉为其难决定给他一个机会,瞥他道:“那我还是什么?”

    承昀叹息,拉住他的手,目光真诚:“你当然还是我喜欢的人,是我此生唯一喜欢的人,是即便一辈子都不喜欢我,也会被我喜欢一辈子的人。”

    温别桑狐疑:“真的?”

    承昀颌首,道:“真的。”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说?”温别桑又翻起旧账:“非要等我难过了一晚上你才说。”

    “……你是梦里难过了一晚上吗?”

    “我没做梦。”温别桑道:“我很难过的睡着了,一晚上都没醒。”

    ……行。

    四周无人,承昀捏着他柔软的掌心,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我也是人,我也会有情绪,你说话不好听的时候,我也会难过……有时候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你看,我这不就来哄你了?”

    “我都说有一点点喜欢你了,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承昀张嘴,又慢慢合上,道:“人总是贪心的。”

    温别桑皱眉,权衡了一下,忽然把手从他掌心抽回,道:“那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了。”

    “……”

    承昀安静着,半晌,低笑一声。

    温别桑看着他。

    承昀抬手,抚了一下额头,又放下来,轻抿舌尖,又泄气一般再笑了一声,目光和温别桑对视,还是在笑,眸中却似有雾气凝结。

    温别桑静静皱着眉,观察着他。

    “好,不喜欢了。”几息之后,皇太子嘴唇翕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指了指前方,道:“我先送你回去,好吗?”

    温别桑盯了他几息,转身向前,道:“你现在要重新对我好,这样我才会重新喜欢你,你下次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又不喜欢你了。”

    承昀颌首,语气温柔:“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温别桑飞快地看他一眼,眼珠朝旁边转,他矜持地挺了挺胸,又将双手背在身后。

    咬了下嘴唇。

    “宫承昀。”

    “嗯?”

    “你变了,我也会变的。”

    温别桑停下脚步,相当认真地望着他,道:“你要是一直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

    “……你一直喜欢我,我说不定,也会慢慢喜欢你。”

    “可能会很喜欢很喜欢你……”

    “说不定呢?”

    第63章 八千评加更

    开山的事情果然迅速传遍了整个雷火营。

    不管温别桑去哪里, 都可以看到有人正在谈论这件事。

    男女老少,所有人都自发地加入了开山的工作之中,有任何发现都会第一时间汇报给太子殿下, 仿佛生怕没有自己的发现开山就无法顺利进行。

    整个营地萦绕着一片欢快的气氛, 温别桑在营中四处走动的时候, 时常会听到众人的展望。

    “等开了山,我就能经常把我家那婆娘推出来,去镇子上玩了!”

    “以后家里种的参再也不用一包包往外背咯。”

    “到时候咱们筹钱弄一辆马车,就放在村门口,谁家再生病直接赶车去找大夫!”

    “遇到不能动的, 还能直接请大夫来家里呢!”

    “说起来,你那儿子是不是还没出过山呢?”

    “咋没有啊, 小时候他娘每次出来都背着他, 现在不行咯,他长大了,我们也老了, 背不动了……”

    “以后就好了, 说不定还能去镇子上找个不用腿的差事,他不是自己读书呢吗?”

    “哈哈, 是啊, 开了山就都好了!打来的猎物也能及时送出去了!”

    ……

    温别桑也借着开山的名义到处转了转,承昀不得不牢牢盯着他, 防止他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前两日进来的那个死士似乎再次点燃了他的担忧,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果然与温别桑形影不离。

    温别桑对地质的活动并不是特别清楚, 大部分时间里都不怎么发言,只是不断地听着老孙和几个专家在一起谈论。

    倒是也受益匪浅。

    开山的工作开始筹备之后, 温别桑又跟着承昀去了一样崖下村。

    听说了开山的事情之后,廖伯的精神状态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扯着承昀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往事。

    “我娘有十个孩子,我是最小的那个,我出生之前啊,就听说过,上头除了病死的两三个,其他都是从山上滚下来摔死的,我大哥死的第二天有的我,也是摔的,后脑碎了,说没就没……”

    “小时候啊,我娘从来都不让我翻山,就怕我步了他们的后尘,直到后来,我爹没了,她年纪也大了,靠自己养不起我了,才放着我自己翻出去,我才知道啊,山外的世界可真大……”

    “我腿脚好,打小就练,我娘越是不让我出去,我越是要证明给她看,我强壮的很,绝对不会摔着!”

    精神是好了,人却更加的瘦,笑吟吟的脸上,满是熠熠生辉:“我真没摔着,太子殿下!这是这辈子第一次从山上摔下来……真的!”

    承昀坐在他身畔,由着他握着手,不厌其烦地听着。

    “我儿子像我,打小就练,也没摔着,自己翻出去,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后来搬家去的更远,就没回来了……是要带我跟他娘走的,我们还是喜欢这儿,年纪大了,恋家。”

    “去年冬天前,他刚回来过一次,我的事儿没跟他说,来回车马费得多少啊,耽误在路上估计都得一两个月,我想着,等他到家,我也该好了……”

    “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开山后的路,那路得多平,多宽呐……”

    絮叨了半晌,老人又睡了过去。

    温别桑和承昀一起离开,和老孙会合的时候,听他道:“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炸山?”

    “就算一切顺利,至少也得两个月。”老孙道:“不说其他万一的意外情况了,保守估计,入冬前吧,肯定能给它炸了。”

    承昀沉默了下去,老孙朝他后面看了一眼,道:“老廖知道开山的事儿之后,高兴的很,我看精神头不错,说不定能撑到入冬。”

    温别桑打开自己随身带着的装着冰球的竹筒,道:“楼招子说了,他现在瘦得只剩一层皮,周身血都不循环了,连这个夏天都不可能撑过去的。”

    不光是承昀,老孙和其他几个从工部调来的官员也都一起看向他。

    温别桑捏起冰球塞在嘴里,腮帮鼓起,神色淡淡,眼眸一如既往澄澈清明,似乎只是在单纯提醒大家一个事实。

    老孙已经知道他的性子,叹了口气,道:“我们去那边看看。”

    擦肩而过之后,后面便传来其他人的声音:“这凤鸣君,说话怎么如此难听?”

    “他没恶意……”

    温别桑的耳力听不到太多,扭脸去看他们,但大家都背对着自己,想看也看不到。

    他收回视线,看向承昀,道:“他们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你觉得呢?”承昀拉住他的手,也有些无奈,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是当着崖下村的村民,他们可能会凶你的。”

    “我才不跟他们说。”温别桑道:“我是跟老孙熟才会跟他说话的,刚才廖伯说我都没搭理他。”

    承昀牵着他往村外走,道:“有些实话不必说,跟谁都不要说,不然会让人觉得你冷血。”

    “他们若砍我一刀,便知我的血和他们一样热。”温别桑咬着冰球,道:“不过我不会给他门机会砍我……你吃吗?”

    暑热的天气,承昀心中也有些躁。

    他朝竹筒里看了一眼,道:“都没了。”

    “哼哼。”温别桑笑,仰起脸道:“嘴里有。”

    一边说,一边将冰球顶出嘴唇。

    他嘴唇被冰球冻的泛红,看上去和刚入府时吃那一颗时一模一样。

    承昀鬼使神差地扭过去,道:“不吃。”

    温别桑转了转眼珠,把冰球重新吞回去,让它在嘴里来回磕着自己的牙齿,道:“我的机关雀还是有点问题,虽然能在有风的地方飞起来,但是没风了怎么办呢?”

    他思维总是跳跃,承昀道:“这件事先放放吧,把山开了再说。”

    “嗯。”温别桑道:“其实你要是想帮廖伯的话,可以给他儿子寄一封信,说不定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承昀偏头,道:“你又懂了?”

    “这样对你好。”温别桑道:“崖下村都会记得你仁义的一面,传出去也有利于你日后登基。”

    “……”承昀敲敲他的脑壳,道:“我即便寄信,也不是为了这个。”

    “知道。”温别桑道:“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

    “你爹说的?”

    温别桑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娘只会让你闲来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即便你当真因口无遮拦惹来祸事,她也只会让你怪责旁人,宽待自己,我说的对吧?”

    温别桑咔嚓一声将冰块咬碎。

    两人翻山越岭,准备回营。

    温别桑道:“娘说话好听,爹说话不好听。”

    “你爹是在教你为人处世,若要在这世上生活,你爹那种方式才能让你活的更加容易。”

    “不是的。”温别桑道:“人若发善心,只会害了自己。若我当年没有告诉周连景不要呆在房里,周苍术一家早就被我杀了,我也不至于报仇如此艰难。”

    承昀偏头,伸手把他拉上来,道:“你和周家的事情,与其他事是不同的。”

    “随便吧。”温别桑并不在意:“这山难爬的紧,以后我还是在家里制药,再也不来了。”

    承昀轻笑,道:“你偶尔爬一次都觉得难,那住在这里的人可怎么办呢。”

    “他们若愿意的话,也可以只爬一次,出来就不要回去了,我瞧着这里也没什么好的。”

    “你觉得云州好吗?”

    “云州自然是好的。”

    “若你爹娘还在云州,你可会去君子城?”

    “自然不去。”

    “此处于他们来说,便是云州于你,只要家人还在,是离不开的。”

    温别桑不再说话,不知道是找不到话反驳,还是在思考他话中的意义。

    “承昀,我累了。”

    “……”看来只是单纯不想说话。

    承昀单手勾住他的腰,带着他走过了一些较陡的路,逐渐来到平坦处,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接下来就好走了。”

    一路一直勾着温别桑让他接力,他也有些气喘吁吁。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但温度却丝毫未减,其实不光是温别桑,承昀也有些体力不支。

    温别桑重新拿下竹筒,仰头把里面化掉的水喝掉一些,然后递给承昀:“给你。”

    承昀心中微动,一边接过,一边道:“你居然没有喝光。”

    里面还剩一口,勉强够润润喉,不过本来就没多少,温别桑能给他留一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嗯。”温别桑说:“你喝完,休息一下,正好这会儿有风。”

    两人在树荫处坐了一阵,承昀道:“下面有个山泉,回去的时候我们再接一点。”

    “好。”

    赶在太阳彻底西沉之前,承昀先开口:“走吧,别等天黑了,万一崴着脚。”

    站直走了两步,才发现温别桑还在石头上坐着没动。

    承昀不得不走回来,关切道:“怎么了?”

    “走不动了。”温别桑眼巴巴:“想要你背我。”

    “……”

    承昀感受了一下喉间已经消失的冰水,道:“你觉得我累不累?”

    “累。”

    “那你还让我背?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我想让你背。”温别桑道:“你摔倒之前我会跳下来,不会让自己摔伤的。”

    承昀泄气地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

    温别桑马上趴在他身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道:“我重吗?”

    “你说呢?”承昀将他往身上托了托,站起身往下面走,道:“你是不是故意看我累了,才让我背的?”

    “嗯。”

    果然。

    承昀已经完全弄懂了他的那点小心思。

    “你是不是想看我就算很累很累,也不会把你放下?安然无恙的把你背到家?”

    “嗯嗯。”

    “以后离开盛京以后,要是有人说喜欢你,就可以拿我做比较了,是不是?”

    “……”

    “怎么不说话?”

    “你会给别人机会说喜欢我吗?”

    “……”承昀反应了几息,淡淡道:“我是要留在盛京当皇帝的,总不能追着你天涯海角到处跑……就算我想追,也得有个身份吧?”

    两人逐渐下到了山脚,承昀体力不错,一直没将人放下,只是时不时拢一下他的腿,将人往上托一托。

    温别桑忽然道:“你想要一个光明正大跟着我的身份吗?”

    “自然是想的。”

    温别桑想了一阵,语气郑重:“我可以给你一个身份。”

    承昀心跳加速,强作镇定。

    “……什么身份?”

    “让你做我的小狗。”

    ……

    第64章 第 64 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 承昀一个字都没有说。

    温别桑本来还等着他高兴的反馈,一直没等到,忍不住伸手, 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

    承昀偏头躲开。

    温别桑双腿夹着他的腰, 在他背上又朝上爬了爬, 承昀不得不托稳他,道:“别乱动。”

    他终于愿意说话,温别桑稍有放心,从他侧脸出观察了一下,道:“你生气了?”

    “……”

    但凡换成旁人, 承昀就直接把他扔下去了。

    “快到了。”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雷火营的影子,承昀开口, 道:“下来走会儿?”

    温别桑嗯一声, 听话地被放了下来。

    承昀整理了一下衣服,抬步往前,温别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不断去看他的表情。

    宫承昀自打脾气变好了之后, 其实有一个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温别桑很难从他的表情判断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 以及他究竟是有多生气。

    每当这个时候, 他都有些怀念那个把一切都放在明面上的承昀太子。

    那会儿承昀在发脾气之前,他一般都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像现在,承昀不再把生气放在明面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错了话, 更不知道有没有继续错上加错。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承昀什么时候会爆发,会把他打一顿……虽然他现在很喜欢自己, 但是万一突然不喜欢了呢?

    他认真回忆,承昀似乎是从他给他身份开始才突然沉默下去的,是是因为他给的身份不满意?

    承昀走的并不快,这让温别桑可以轻而易举的跟上他的脚步。

    被放下来之后,走了约莫快百尺的距离,温别桑才迟疑地道:“你不想做我的小狗吗?”

    承昀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想跟他说。

    他看上去有加快速度的趋势,温别桑不禁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防止自己突然被甩下。

    “你上次不是还想做我的小狗吗?我不许你做,你还很失望。”

    “……”

    眼看着前方就要到达雷火营的矿场,也逐渐可以看到附近活动的人群。为了防止他待会儿当着别人的面口不择言,承昀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凝望着温别桑,平静地道:“首先,没有人想要做小狗,其次,你不许我做的时候我是很庆幸,并不是很失望,最后……谢谢你给我的新身份,但是我很不喜欢。”

    他学着温别桑往日的语气,郑重其事地强调:“非常不喜欢。”

    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加重,眼神也变得有些可怕。

    温别桑缩了下手指,但是依旧揪着他的衣角,看上去还有些不死心:“不管怎么样,都不喜欢吗?”

    “不管怎么样。”承昀毫不掩饰地向他再次强调:“不管它对你来说是代表了什么,但是对我来说……”

    承昀顿了顿,到底还是放缓语气:“对我来说,不太符合我的形象,你觉得我像小狗吗?”

    这样说对他来说似乎更加可以接受,温别桑慢慢摇了摇头,道:“不像。”

    “是吧。”承昀松了口气,温别桑道:“像大狗。”

    “……”

    承昀安静了一阵,道:“要说像的话,其实我们现在,是不是挺像夫妻的?”

    温别桑似乎刚察觉这个角度,神色有些惊讶,但是并没有太多的排斥。

    “你看。”承昀道:“我们现在是不是每天一起吃,一起住,而且,我们还同床共枕,看……那种话本?”

    “嗯。”

    “你娘是不是,很会制作爆竹?“

    “嗯。”

    “你爹是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嗯。”

    “我们两个是不是跟你爹娘很像?”

    温别桑回忆了一阵,点了点头。

    承昀露出笑容,道:“反正如今你我已经在家宴上坦白,大家都当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如便当我是你的夫君,如何?”

    不给温别桑反应的机会,他又继续道:“而且,小狗可不会背你下山,小狗也不会喜欢你喜欢到百爪挠心,见不到你就寝食不安……只有夫君才会在你走不动的时候背你,在你累了的时候抱你,在你渴了的时候给你端茶倒水,在你制作火器的时候还对你形影不离,你想想,你爹是不是这样对你娘的?有求必应,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承昀每一个字都似乎在形容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

    温别桑不由地朝他靠近,道:“那你给我什么身份呢?”

    “我若是太子,你自然是太子妃,我若是登基,你定是皇后。”

    他说的认真,温别桑也听得认真。

    但他还有自己的想法:“太子通常都有很多妾室,皇帝也总是有很多妃子,你以后会有多少呢?”

    “若能与你成亲,我便只要你一个。”

    “你会跟我成亲吗?”

    “……”在哄他的时候,承昀根本没想到能聊这么深。

    “你,想跟我成亲吗?”

    “我还没有特别喜欢你。”

    早知如此,承昀面无表情,准备跳过这个话题——

    “我不跟你成亲,你还能做我夫君吗?”

    承昀的心忽然剧烈地跳了一下,这一下极猛,甚至持续了许久的心悸。

    后知后觉,他醒悟了温别桑的话。

    简单来说,他想要一个对他有求必应,体贴入微,对他关怀备至的夫君。

    但是并不想跟自己成亲,做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说,履行爱他的职责。

    “我……”承昀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了下,道:“我做了你的夫君,你还会有别人吗?”

    “你做我的夫君,就是我一个人的夫君,就算我不跟你成亲,你也不许跟别人成亲。”

    “我说你,你会有别人吗?”

    “我要是喜欢上别人,就换别人做我的夫君,不要你了,你就可以去和别人成亲了。”

    承昀心平气和:“喜欢上别人之前呢?”

    “喜欢上别人之前……”温别桑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就只有你一个夫君。”

    勉强算是说了句人话。

    承昀眯了眯眼睛,扫过他脸上笨拙的精明与堪称愚蠢的算计。

    眉头微皱,故意道:“你就是想什么都不付出,白得一个夫君吧。”

    温别桑仰起脸,张开嘴,承昀却没有给他思考反驳自己的时间。

    勉为其难道:“行吧……谁让我喜欢你呢。”

    他转身,淡淡道:“先爱上的一向都是输家,跟你在一起,我肯定是被占便宜的那个。”

    温别桑立刻跟上他的脚步,并为自己骗了承昀做夫君而隐隐有些沾沾自喜。

    承昀故意朝他看,他便立刻摆出平静的神色,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占便宜的那一个。

    小心思倒是还挺多。

    承昀似笑非笑地移开视线。

    温别桑暂时还没想好夫君的具体妙用,不过承昀刚才说的话已经让他足够心动,这代表着他以后可以向承昀提更多的要求,因为承昀是他的夫君,有义务满足他。

    这个认知让他心旷神怡,夏日温热的风都似乎变得可爱。

    临近雷火营的时候,温别桑远远看到了一个小少年,正在拿小鞭子抽着陀螺。

    离近了,他才听到声音,啪,啪,啪。

    温别桑停下脚步。

    “应该矿里工人的孩子。”承昀开口,见他目不转睛,道:“怎么,想玩?”

    温别桑没说话,只是走上前去,盯着陀螺看个不停。

    那小孩有点被吓到,犹豫着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示意他继续。

    温别桑的大脑有些异于常人,一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很少有人能够打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子在旁边,小孩逐渐有些束手束脚,陀螺很快失去动力,倒在地上。

    温别桑走了上去,伸手把陀螺捡了起来。

    这其实是个木制的锥形,下方装了个小钢珠,可以在抽动的时候不断转圈。

    小孩屏住呼吸,也没有去要自己的玩具。

    温别桑端详着陀螺,又去看他手里的鞭子。

    小孩犹豫着递了过来,温别桑接过,两只手各拿着两样东西,站了几息,直接往营里去了。

    承昀忙道:“晚点让人重新给你做一个。”

    “没,没关系。”小孩目送他们的背影,抬手挠了挠头。

    脸上忽然绽出喜色。

    太子跟他说话了!温公子还喜欢他的玩具!

    温别桑抱着陀螺,直接去了机关室,从里面找出了自己的机关雀,将陀螺贴着机关雀的脚放了上去,又不知道想了什么,忽然把东西都丢在一旁,开始拆。

    承昀没有打扰他,拿了从太子府运来的公务查看,时不时扫他一眼,确定他还在视线之内。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别桑完全没想起来要点灯,继续就着昏暗的光线忙碌着,只是眼睛离的越来越近,脸几乎要贴上去。

    承昀取出火折子点了灯,轻轻挂在桌子的上方。

    有了光之后,温别桑将眼睛的距离拉开,手上的动作一点都没有停。

    这一忙,就是足足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承昀也不得不陪着他在机关室呆了三天三夜,他倒是睡了几次,每次醒来温别桑都在忙,喊他也不理,只能由着他去。

    到了第四日的早上,承昀从躺椅上睁开眼睛,才发现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许多木屑,手上有不少工具硌出来的印子和水泡,倒是一点都不娇气。

    承昀把他抱了起来,温别桑睡的很沉,身体软绵绵的,承昀一不小心没抱好,他脑袋便软软一耷拉,跟断了一样。

    吓得承昀心中一紧,轻轻把脑袋给他扶正,重新抱起来回了房内。

    忙的时候很专注,睡的时候也相当认真,一天一夜后,又精神满满的起来,活力四射地去了机关室。

    十日后,温别桑在床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找承昀。

    “夫君。”

    承昀正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瞌睡,给这一声激灵了下,下意识睁开眼:“什么?”

    “准备热水,我要洗澡。”

    “……”

    你喊的不是夫君,是庞琦吧?

    第65章 第 65 章

    把自己收拾干净填饱肚子, 温别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承昀看上去憔悴的厉害。

    “你这几天没好好睡觉吗。”

    “你说呢?”太子支着额眯着眼,“你这几日行为怪异,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醒来到处跑?”

    “我不是一直都呆在机关室吗?”

    承昀神色诡异:“你不记得自己出去砍了支竹子?”

    温别桑怔了一下, 承昀拍了拍额头。

    温别桑的专注力显然异于常人, 沉浸一项事情对他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就像他每次突如其来的眼泪一样,来如泄洪,去不留痕。

    这件事在机关火器上体现的尤其明显。

    看来真的要盯好他,不然很有可能哪天沉浸式做什么的时候被别人偷偷带走。

    “你现在还有什么事情要忙吗?”承昀语气有些无力。

    温别桑嗯一声,道:“还差最后一步, 你先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不行。”承昀道:“我说了要盯着你的。”

    温别桑看向他浓黑的眉眼, 那双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倦。温别桑对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其实记得不太清, 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不断地在弄机关雀,他想到一个新点子,目前来看成功率应该不低。

    此刻, 机关雀和它所有的零件在他大脑里清晰到连每一个毛刺都能清清楚楚, 可是关于他自己是什么样,什么时候睡觉, 做了什么, 还有机关室里面的一应工具以及背景里的承昀太子,就像隔着一层磨砂之后的冰面, 模糊至极。

    虽然模糊,却依旧在缓缓流动,他知道那些模糊的记忆中, 承昀一直都在看着他,帮他点灯, 给他递水,甚至朝他嘴里塞很多好吃的。

    因为对方的存在,他才可以真正的心无旁骛,醒来的时候是在床上,而不是在任何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达的地方,身上带着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留下的擦伤,饥肠辘辘。

    不是睡着了,而是饿晕了。

    不会因为生理原因而不得不中断思考,也没有像以往一样,狼狈地捂着肚子,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到处觅食。

    温别桑忽然放下筷子,朝承昀走了过去。

    “嗯?”承昀还没反应过来,腿上便忽然一重,是温别桑坐了上来。

    承昀顺势勾住他的腰,脖子被他圈住,眼眸依旧微微眯着,显而易见地犯着困。

    “夫君。”

    即便已经清楚,在他心中,夫君和小狗似乎没什么区别,可承昀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所有的困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只有眼睛还隐隐有些干涩。

    与大腿接触的部位圆润柔软,坐骨在饱满的皮肉里晃了一下,越发让人感觉到那处的弹性。承昀情不自禁收紧手臂,却又克制的没有完全将他完全搂住。

    他清楚没必要对温别桑的主动抱有太大的希望,可每次他靠近的时候,却都止不住心猿意马。

    “嗯?”

    温别桑的手搭上了他的眼睛,掌心挡去了所有的光线,干涩的眼眸似乎在一瞬间得到了休整。

    温别桑道:“你觉得太叔真还会再来吗?”

    “我不是觉得他还会再来,我是觉得他就藏在某个山缝里,伺机而动。”

    “因为那天你感觉到的人,和你抓住的人,不是同一个?”

    “嗯。”承昀道:“太叔真能在盛京潜伏这么久,代表他是个极有耐心之人,现在让任何人盯着你我都不放心。”

    “那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温别桑道:“你现在想睡吗?”

    承昀的睫毛在他掌心轻刷了一下。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温别桑在意他的错觉,他按捺住心中干涸的泉眼噗噗吐水的冲动,道:“然后呢?”

    温别桑没懂。

    他从承昀身上下来,拉住他的手,道:“上床睡觉。”

    承昀被他牵到了床边,又在他的帮助下躺下去,终于在他准备给自己脱鞋的时候猛地坐直,“我,我自己来……”

    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心里干涸的泉眼依旧汩汩的,但吐得不是水,而是滚烫的热油。

    上了床,温别桑又爬上来,朝他胸前贴,还伸出手像帮死人合目一样去扒他的眼睛:“快睡。”

    承昀给他扒一下闭了,又忍不住睁开。

    未料温别桑还在看着他,见状又来扒他的眼睛。

    承昀只好再次闭上。

    眼涩,意识也有点剥离,可却没什么睡意。

    有些话盘旋在心中,却终究逐渐被倦意吞没,承昀沉沉睡了过去。

    温别桑果然乖乖陪着他身边,一直等他醒来才继续自己的事情。

    他的机关雀开始变了样,脚下装了三个陀螺,看上去像只三足鸟一般。拉动里面的机关的时候陀螺会转动起来,穿过机关雀的身体,有一根铁杆连接,上方是他们曾经玩过的风车一样的扇叶。

    拉动机关,转动陀螺的时候,扇叶会转动起来,随着温别桑将手中回形丝线拉的飞快,扇叶转的越来越快。

    围观的兵士们发出惊呼。

    三足机关雀带着动力极强的陀螺,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一点点地远离了地面,腾飞空中之后,扇叶停止旋转,机关雀借着风在空中轻巧地滑翔。

    温别桑每一次放松或者拉动丝线,机关雀的扇叶都会微微转动,或俯冲,或升高,或后退,犹如一只真正的三足鸟,活灵活现,进退自如。

    山顶很快围了更多的人,温别桑眼睛发光地操纵着机关雀,它飞的越来越高,直到温别桑手中的绳子被完全放了出去。

    大家都要垫着脚,睁大眼,才能看到天空那只木鸟的踪影。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忽然响起咻地一声。

    “砰——!”远处的山峰发出炸响。

    “成功了!”有人道:“温公子的飞天炮成功了!!!”

    矿洞里的人也纷纷冲了出来,眺望着演习的高山,在空中寻找那只木鸟的痕迹。

    咻——

    他们没能看到那只木鸟,但是却看到了空中一道明亮的闪光,冲出去,再次在山中炸响。

    山顶上,围观的士兵纷纷紧握双拳,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矿山下,也有人惊喜地举起了手中的草帽和毛巾,高呼着大梁火器的崛起。

    人群之中,一双桃花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山顶上的温别桑。

    风起,他一袭白衣被吹得猎猎,广袖与衣袂共舞,过长的黑发因为头颅的扬起而垂过腰下,部分随着风飘飞在一侧,脸上挂着明澈而单纯的喜悦。

    那眼神不含骄傲,就像看见了世间万物,自然风光一般的欣赏与满足。

    仿佛这东西并非出自他手,他只是将原本世上就该存在的东西复现了出来。

    机关雀缓缓被收回,温别桑卷起手中的丝线,转脸看向一直凝望着他的承昀太子,缓缓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众人倏地上前,这一次,承昀却没给他们抛起温别桑的机会,而是用了轻功,跃到他身边,直接把人抱在了怀里,道:“晚上请大家喝酒!”

    在一众戏谑的呼声中,直接抱着温别桑跃出人群,流水般踏翠而去。

    桃花目凝望着两人远去,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微光。

    当天晚上,承昀果然自费请众人喝了酒,席间不少人谈论起今日的飞天炮,多少都有些迫不及待。

    “你们没见,公子就是这样来回拉拉扯扯,跟放风筝似的,那火弹唰的一下就出去了!”

    “这个火器我喜欢!以后直接拉着绳,就能把敌军撵出八百里外!”

    “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手啊?”

    “这才刚出来呢,量产得需要时间吧,训练也得需要时间呢,你想马上带着这玩意儿上战场杀人啊?”

    “想啊!我进雷火营就是冲着凤鸣君的名头来的,玩机关总比玩刀剑的酷吧?”

    ……

    “君上已经接到少主的信件,要求您即刻带桑公子回国。”

    雷火营的丛林中,太叔真听着手下的汇报,不禁露出一抹笑容,道:“桑公子?”

    对方忙道:“君上在信中提及,只要桑公子愿意回去,便能承袭炽烈王的爵位,家族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家主已经亲自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赐他太叔归桑之名。”

    别桑是告别故土,回到亓国确实可以叫归桑。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这个名字。”太叔真笑出声,又道:“近日宫晟对他形影不离,我还在等待机会,周苍术那边如何,有没有动手?”

    “已经安排下去了,不出意外,常振龙应当活不过这个夏天。”

    “很好。”太叔真道:“常振龙一死,北疆群龙无首,我们便可一鼓作气,夺取北地。谢令书和谢霓虹呢?”

    “赤鹿将死,谢令书兄妹快马加鞭,日夜未停,此刻应当已经回城了,不过……”

    “怎么?”

    “我们发现与他们同路的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只是有所痕迹,但并未见到究竟是谁。”

    太叔真有所疑惑,道:“查下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温别桑的飞天炮完工之后,他又短暂地空闲了下来,每天不是在看太叔问道的书,就是和承昀一起到处跑,查探关于开山的事情。

    开山远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大家几乎要把万龙山附近的山脉全都跑个遍,防止万一在开山的时候引发不必要的灾难。

    除此之外,承昀还从钦天监调来了人。

    这件事本来遭到了老皇帝的制止,但后来应该是皇后出面,人还是给借来了,看上去也算兢兢业业。

    温别桑和承昀的身影开始出现在各处,有时在山顶环视,有时在半山腰和工部的人一起观察土质与矿产,有时风餐露宿,赶不回雷火营的时候,就只能在野外的马车上过夜。

    倒也不是只有他们,一起的还有钦天监和工部的官员。

    雷火营的训练场开始时常有机关火器的声音,日益频繁的演习,和午间响起的炮火,让迟钝如温别桑,都感觉到了隐隐的紧迫。

    勘察的工作差不多完毕之后,温别桑便跟着老孙一起准备起火药,这次开山,要的剂量很大,雷火营一些新任的火器师几乎日夜加急,开始赶制。

    因为要和温别桑形影不离,承昀也加入了制药,他做什么总能做的不错,有些新来营里的火器师制药还都是哑炮的时候,他做的火药配比就已经接近老火器师一样精准。

    大家夸起来的时候,温别桑在一旁表示:“是我教得好。”

    众人笑,承昀自然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没有一点意外,廖伯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夏日,送葬的这日崖下村落了雨,雨势渐渐大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再默哀,而是匆匆顶着雨水跑回了村落。

    温别桑站在屋檐下,面前的泥地里散落着一些黄纸钱,被来回奔走的村民踩在脚下,有些黏在谁的后脚跟。

    耳畔又人轻声:“老廖真是可惜,但凡再多熬几日呢。”

    “是啊……再过十日就能开山了。”

    “你说他得多遗憾啊……”

    温别桑坐在窗口的凳子上,安静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面前投下阴影,有人将一个黄纸伞支在了他的脚下,防止落地的雨珠将他的衣摆溅湿。

    承昀循着他的视线去看,面前的路其实已经算是平坦,但下了雨之后依旧满地泥泞,到处都能看到人脚踩出来的小坑。

    “看来我们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了。”承昀道:“没想到这次的雨这么大。”

    “我去给我爹娘收拾尸骨的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雨。”

    承昀的目光落在他的侧脸。

    温别桑凝望着雨幕,语气平静,道:“我娘的脊骨凹陷了下去,后脑都是血,我爹更惨一点,他当时全力护着我娘,全身的骨头都断了,去年收拾他们骨头的时候,我爹的都不成形。”

    他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抛尸的家丁把他们扔到了城郊,我一个人拖不动他们两个,就先拖我娘,走一段,再拖我爹,走一段。”

    他神色不见悲痛,只是平静,平静的脸上,安静地落着泪。

    “我也不知道要把他们葬在哪里,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就趴在他什么身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下了雨,风刮得特别大,我旁边的山上雷声滚滚,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很大的声音,跑上去看,是有一颗树倒了,树根掀起来,露出了一个好大的洞。”

    承昀伸手,轻轻给他擦着眼泪,温别桑扭脸,道:“天亮之后,我就把爹娘放在了那个洞里,但是那洞躺下两个人还是有点小,我用手挖了很久,把他们睡的地面都拍平,因为刚下过雨,拍平的泥地里还有水,软软的……你玩过那种泥吗?拍上去还有弹性,就像活着一样。”

    话题转的有点快,承昀摇头,道:“我不玩那些。”

    温别桑嗯一声,又看向瓢泼般的大雨,道:“后来我也去看过他们,每次忌日的时候,周家会允许我出去,大母那一天也总是特别清醒,但她从来都是让我一个人去,她不想看见爹娘。”

    “应当是怕触景伤情。”

    温别桑并没有在乎他的话:“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大母为什么清醒的时候总是那样看我,现在我知道了,她其实很清楚,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承昀皱眉,道:“阿桑……”

    “她总想着,忍一忍,也许事情就会好起来,再忍一忍,也许这个家就还能恢复原样。”温别桑道:“我不怪她,我看不起她。”

    承昀握住他的手,没有再纠正他的话。

    “开山之后,还回盛京吗?”

    “你想去云州吗?”

    温别桑惊愕地看向他。

    承昀道:“别桑多年,想不想回家看看?”

    温别桑刚刚干涸的眼睛又有了吐水的意思,他鼻头微红,道:“云州很远。”

    “把常星竹的烟霞要来,它闲了这么久,也该减减重了。”

    温别桑含泪笑开,道:“他金贵的很,肯定舍不得。”

    承昀另一只手给他揩泪,道:“大不了再打他一顿,抢来给你。”

    “你抢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抢自己人呢?”

    “……那日事出紧急,我才抢他的。”承昀道:“后来我有跟齐松说,让他抽时间找找那人,把马还回去……我不是一个会抢劫的人。”

    温别桑莫名奇妙,道:“兔子不吃窝边草,以后还是要抢外人。”

    这话不太对,承昀道:“你也抢过别人?”

    “哼。”温别桑马上又笑,道:“抢过,有些土财主过山道,我会出火器,和山匪一起,可以分不少呢。”

    他笑容堪称灿烂,语气有些洋洋得意。

    想来也是,他到处搞假银锭,又怎么可能会谴责抢劫之人。

    承昀道:“这样,我们约好,以后谁也不抢劫了,怎么样?”

    温别桑止住了笑,语气也变得很冷:“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你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吗?”

    “当然知道。”温别桑坦然:“没钱的时候,谁还管义不义。”

    “……今日你抢别人,他日别人就会抢你。”

    温别桑的脸色暗淡了下去。

    看来是知道错了……

    承昀正要借机矫正他的三观,便闻他丧丧道:“没人会抢我的。”

    他看着承昀,一脸伤心:“我这辈子也不会有那么多钱。”

    “……”

    暴雨之后,空气一片清新。

    温别桑坐在屋顶上吃着午饭,偏头去看,山头上可以看到人群绵延成一条流动的线,背着筐子,正在翻山。

    山中飘荡着汉子们的歌声,有人起头,有人加入,偶尔有好几个人抢一句词,山间便又响起阵阵的笑声。

    温别桑知道,这些人背着的都是火药,有人要负责把这些火药装填在山间,用不同的方法点燃。

    他很少会看到这么多人共同做一件事的场景。

    此刻的崖下村,不光只是生活在此处的人,还有雷火营的将士,官员,推车在屋下来回,有人正在运送一些被清下来的石块。

    大家都在忙碌,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承昀这会儿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工部的人在和他说话,他眉眼浓黑,神色淡漠,偶尔抬眸,不经意和温别桑对视的时候,会露出些许温和。

    果真一直将温别桑放在视线范围之内。

    温别桑蜷起双腿,将下颌放在膝盖上,乌发拢着他的身体,他的目光凝望着承昀的身影。

    自打爹娘离开之后,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这种重视了。

    说形影不离,便当真形影不离,说不让他离开视线,便当真不让他离开视线。

    确切来说,爹娘在世之时,也未曾将他保护的如此密不透风。

    陵苕花洞口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温别桑始终没有见到太叔真的身影,在他看来,太叔真应当是已经放弃了,至少他放弃了从雷火营里带走自己。

    其实承昀本不用防范至此。

    可他心中又隐隐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夏日燥热之时,耳畔摇摆的蒲扇,也喜欢翻山之时,被他轻松勾起腰肢,脚尖悬过峭壁,喜欢每日出门前,装在竹筒里的奶冰球,也喜欢他在谈事的时候不忘时时望向自己,仿佛自己是这天地之间唯一重要的人……

    所以承昀做事的时候他也愿意跟来,老老实实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被他牢牢地盯着。

    这让他隐隐有一种安全感,让他总是想起云州的宽敞的院落,堂屋外支起的厨房,袅袅炊烟从屋顶漫出之时,天空叫嚷着归巢的倦鸟。

    “夫君……”他在屋顶上低喃,想起母亲喊父亲的时候,心中逐渐涌出缕缕几分困惑。

    承昀忙完之后上了屋顶。

    温别桑正蜷着身子躺在上面,神色安宁而酣甜地泊在自己的长发中。

    他向来十分关心自己,即便是这样的盛暑,睡觉的时候也有乖乖在肚子上搭着小毯子。

    看上去非常好养活。

    承昀把他抱了起来,温别桑略有惊醒,脑袋在他怀里蹭蹭:“你真的会带我回云州吗?”

    “当然。”承昀将他抱下去,走进屋内,低声许诺:“开山之后,便带你回去。”

    “为什么带我回去。”温别桑揪着他的衣角,道:“你去云州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承昀说:“就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他把温别桑放在床上,道:“想更多的了解你。”

    温别桑闪动了一下眼睛,道:“为什么。”

    “因为我每多了解你一点,都更爱你一些。”承昀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我想多爱你一点,再多爱你一点。”

    温别桑眼眸又闪了一下,他眼珠朝旁边转,带着点隐隐的思考,又转回来,迟疑道:“还要,更喜欢我?”

    “嗯。”承昀说:“我会用所有你想要的方式去爱你,直到你愿意说喜欢我,跟我成亲,与我共度一生。”

    “那,等我说了,你就不爱我了吗?”

    承昀笑了下,亲昵地蹭他鼻头,道:“你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

    “你说嘛。”

    承昀不自觉地克制呼吸。

    “爱。”承昀道:“爱到我们年迈,老去,死亡,化为黄土。”

    温别桑伸手,指尖试探地戳了戳他的脸颊,道:“然后呢。”

    “……”承昀开始沉思:“然后,黄泉路上,我们,也手拉手?”

    “还有呢?”

    “……”承昀看了他一眼,那么干净的眼睛里,分明半分贪婪也无,可每一句,都是索取。

    “还有,我们,都不喝,孟婆汤?下辈子,再见?”

    “见了之后呢?”

    “当然是,继续爱你……”

    “还有呢?”

    “还有,海枯石烂,生生世世,天地万物重归混沌……”承昀已经开始绞尽脑汁:“我也对你不离不弃?”

    “之后呢?”

    “……”

    都混沌了,还能有什么吗?

    “再有,天地重开,你我,依旧还是你我?”

    “你我依旧之后呢。”

    承昀:“……”

    见过想要海誓山盟的,可没见过要个没完没了的。

    他最终说:“我永生永世如此生此世一般爱你。”

    接着,不等温别桑开口,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第66章 第 66 章

    崖下村一大早就敲敲打打, 但这些噪音对于温别桑来说却算不上什么。

    到他耳朵里,已经能过滤掉七七八八。

    人醒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及时起床。

    这里的生活条件虽然不似太子府, 可是早晨微微湿润的, 夹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 却给人一种避世而居的感觉。

    直到那晨露的气息和草木的味道被人携带着来到他的身前。

    温别桑还未睁眼,便伸了个懒腰,半睁着眸子看向来人。

    “早。”承昀道:“今天有没有觉得我更讨人喜欢一点?”

    温别桑非常小心眼地道:“一点点。”

    他并非是会主动靠近别人的人,和人接触似乎全凭一时好恶。虽然索要的很多,但是给的却极少,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仇初遇之时的事情。

    不过,能每天高高兴兴的不跟他针锋相对就已经足够了。

    皇太子殿下不敢奢求过多。

    温别桑和承昀一起来到山崖旁边的时候, 这边已经站了不少人, 远比往日人数更多。

    有嗓门大的不断地嚷着:“离远点!大家都站远点!!不够,再远一点!”

    “待会儿炸山的时候把谁埋里头可不要哭啊?远,你们几个小孩, 不听话是不是?”

    温别桑和承昀站在一块巨石上, 到处都能看到观望的老老少少,随着大嗓门不断地驱赶, 三五成群的人们逐渐在后方挤成一团。

    齐松从下方跑了过来, 三步做两步地飞身而上,道:“殿下, 这个是信号弹,待会儿您放出之后,那边就立刻点燃引线。”

    人多的地方, 即便有人偶尔说一两句话,也像是苍蝇一样吵闹, 更不要提,此刻人们多心怀激动了。

    承昀的心情也有些难抑,偏头一看,身边的温别桑却还是那副神色。

    平平淡淡,无悲无喜,却又不是漠然,他似乎只是单纯的在观察,有时候连观察都不是,只是漫不经心地略过视线,谁也没能入眼。

    明明就在身边,可偏偏有种剥离世间的感觉。

    “阿桑?”

    “嗯?”

    温别桑朝他看来,承昀跟他对视,像是在看一池无情的水,干干净净地映着自己的容颜。

    “想不想要这个?”

    那水倒影出信号弹的形状,跟着没趣的摇头:“不想。”

    “你忙了这么久,不想亲自主导此事?”承昀诱哄着,道:“山里的药大部分都是你做的,这个机会,你真的要让给我?”

    温别桑半点都不领情:“你是不是自己不想做才要给我的?”

    “……”承昀坦白:“我只是想让你有些参与感。”

    “又不是炸亓国明都。”温别桑一脸不解:“炸个山而已,它跟我又没仇。”

    最终,承昀只是取出了两团早已备好的棉花,轻轻堵住了他的耳朵。

    ……

    “咻——!”

    随着信号弹射上天际,各处负责引线的官员纷纷取出了自己的火折子。

    “开山咯——!”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开山咯!!!”

    “开山了!!!”

    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里,引线犹如火蛇一般从各个方向,钻入埋着火药的地点。

    有人狂热兴奋,有人热泪盈眶,有人跪倒在地上,双手高举,有人低头亲吻着脚下的故土,有人声音颤抖中夹杂着哽咽。

    “轰!轰!!”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前方炸响,声音在山谷之中绵延不绝,所有人脚下的大地在不断震动。

    巨大的山体从前方开裂,倾斜,无数大小的山石疯狂滚落。

    脚底仿佛有龙在不断翻腾。

    站立不稳的温别桑被承昀扶住。

    火药的炸响依然在间歇响起,山石翻滚之声却持续不绝。

    承昀似乎在大笑,但温别桑耳朵被塞得严严实实,他的笑声和山石的轰隆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扭脸去看,所有人都在欢呼,更多的人因为自己身体的摇晃,或者身边人跌的屁股蹲儿而哈哈大笑。

    “轰——!”

    随着最后一声火药的炸响,温别桑忽然不受控制地朝承昀扑去,被他双手用力,抱了个满怀。

    咆哮的黑龙终于停止,山中的巨响也在逐渐平息。

    与此一起平息的,还有人群的沸腾。

    大笑的人不再笑,喜极而泣的人也不再哭,跌坐在地上的人没有挣扎着非要起来,看别人笑话的人也不再幸灾乐祸。

    山体最后轻轻的喘息之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将视线投向了前方被炸开的巨缝之中。

    养育了崖下祖祖辈辈,也绊了崖下世世代代不知多少年的大山,在黑烟腾空飘散之际,露出了被火药重创的腹口。

    今日天色泛晴。

    被山体遮住的太阳缓缓从破开的洞口出现,金光闪烁,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知是谁,忽地一声哀嚎,痛哭失声。

    温别桑从承昀怀里探出头,看着巨石脚下,抱在一起的村民。

    崖下的树木上方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像是有什么盘旋百世的生灵,在依依不舍,却又难以抗拒,无声蒸发。

    风从洞口呼地吹了过来,温别桑站在巨石上,衣摆被风吹起,有人将他拥紧:“冷吗?”

    “他们为什么要哭。”

    “他们在告别。”

    告别什么?

    温别桑的再次看向那个巨大的腹口,风声凛冽,烈阳灼目,山体嶙峋,碎石累累。

    炸完山之后,山体可能会处于一段不稳定的时间,老孙又挨个交代了下去,让大家接下来尽量小心。

    处理碎石更是一番苦差。

    不过这些与温别桑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明显的感觉到,周围的人对承昀越发的敬重和亲切,而承昀,似乎也有了些许的变化,他开始越发地不辞辛苦,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连指挥大家运送山石的时候,都要赶过去看上两眼。

    温别桑经常只能坐在屋顶上,而且他明显感觉到,承昀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减少,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跟谁说话的时候都要看自己一眼。

    有时候,他甚至会跑出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好一阵才重新出现。

    匆匆忙忙地投来视线,露出放心的神情。

    但很快,他便又会消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在和谁交谈,也不知下次出现会是何时。

    山间空气清新,即便最热的时候也没热到哪里,温别桑趴在屋顶的桌子上,腰间围着小毯子,逐渐有些意兴阑珊。

    他从屋顶爬了下去,钻回屋里,坐在桌前摆弄自己的小机关。

    不多时,一人旋风一般来到窗前,一眼看到他,略松口气,道:“怎么不在上面玩了?”

    温别桑不说话。

    承昀微怔,趴在窗棂上看他,道:“刚炸开的山部分地方有些松动,我准备让人准备一张铁网把巨石兜住,不然大家来回走动,很容易出意外。”

    温别桑还是不说话。

    承昀从腰间解下竹筒,打开盖子递过来,道:“吃点冰球?最近梨子下来了,我让人放了点,很清甜。”

    温别桑接过来,果然看到里面的冰球里冻着梨子的果肉,他舀起一个放在嘴里,抬眸看承昀,后者立刻露出笑容,道:“还去屋顶好不好?我看不到你,会着急。”

    “那你就在这里陪着我啊。”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马上还要去测量一下松动的尺寸,这里会轻功的不多,我和齐松在旁边能省不少事。”

    “我也很忙。”温别桑道:“而且屋顶风大,我不喜欢呆在那。”

    “冻着了?”承昀立刻从外面绕了过来,伸手摸他的额头,道:“是不是病了?”

    温别桑任由他摸着额头,对方又将脸贴过来,与他抵着额头试了试。

    温别桑听到他放下心的声音:“没发烧,你要是觉得冷,多穿两件衣服,待会儿我让楼招子煮些防寒的药给你送来。”

    他松了手,温别桑静静坐着。

    对方的脚步去而复返,在他身上披了件外衫:“我找两个侍卫守着你,你要是想睡,就躺一会儿,别真着了凉,嗯?”

    温别桑没说话,外面又有人来喊太子。

    对于此次开山的事情,所有人都干的非常起劲儿,整个崖下村和雷火营,估计只有温别桑一个人是对此漠不关心的。

    “马上来。”承昀朝外回了一声,道:“我先去了。”

    “你要是去,我就不喜欢你了。”

    承昀的脚步已经来到门口,听罢这话,回头朝他看来。

    温别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道:“讨厌你。”

    “乖。”承昀语气无奈,道:“最多三日,我们就离开这里,好吗?”

    温别桑顿了顿,道:“是陪我去云州吗?”

    “可能还要回盛京一趟。”承昀道:“关于开山的具体事宜,我要写个折子,还要向父皇当面……”

    “你说过开了山就带我回云州的。”

    “我知道,回盛京不会用太多……”

    “殿下!”那边又有人催促:“工部的人到了!”

    承昀停顿了下,又望着他,道:“我保证,不会用太久。”

    话落,他已经快步离开。

    温别桑坐在窗前,低头拿起自己的东西,忽然重重砸了一下桌子。

    他从桌子下面抓起一把小刀,转身出了小屋。

    很快有人跟在了他身后,隐隐有声音传来:“你干嘛的?”

    “殿下嘱咐,让我跟着公子,有事及时汇报。”

    “……殿下不是让我跟着的吗?”

    “公子此刻要去村后树林,我是当地村民,更熟悉路况。”

    半晌:“哦。那我去那边帮忙。”

    温别桑没有在意后面的声音,很快独自出了村落,来到一片竹林,找了根小小竹子,用小刀一点点的割断,盘膝在地上坐了下来,开始清理上面的竹叶。

    一个人静静站在他身畔,温别桑始终没有抬头去看对方。

    “对于宫承昀来说,他的百姓明显比你要来的重要。”

    温别桑停下动作。

    那人在他身边蹲下来,道:“此次开山,他可以以此去他父皇面前邀功,这一功绩造福千秋,任永昌再如何对他不满,他的太子之位也是更加稳了,他又怎么可能不上心呢?”

    温别桑缓缓转脸,对上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这人穿着崖下村村民的衣服,头上是灰色的布包,面容也显得有些粗糙,可眼睛却尤其的引人注目。

    温别桑没有说话,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你猜,在他的大位和你之间,他会怎么选择?”

    温别桑睫毛微动,神色带着几分迷茫。

    “除了你的爹娘,没有会像你所想的那样爱你。”太叔真语气温和,道:“你看出来了,宫承昀不可能选择你,他如今还在围着你转,皆是因为求而不得,可一旦你开始喜欢他,他就不搭理你了,现在就是例子。”

    温别桑抿唇,眸中水光潋滟,道:“我不喜欢他,我就是想让他喜欢我。”

    “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可却又对他饱含期待……小傻瓜,你就是怕你一旦松了口,他又会故态复萌,像对待梦妖一样对待你。”

    温别桑握着细竹子直起身,道:“我要去问他。”

    他转身,假装并没有发现对方的身份。

    太叔真却抬步挡在了他的面前:“你知道我是谁吗?”

    “……”温别桑含着泪花,明知故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表兄。”太叔真微笑,道:“君上已经答应,只要你随我回国,便许你承袭太叔问道的炽烈王之位,而我们太叔家,也会不惜一切培养你,保护你,太叔氏才是你的家人。”

    温别桑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清楚,太叔真不知道在此埋伏了多久,或许从承昀发现死士的那天他就已经在自己周遭徘徊了。

    承昀说的对,那个死士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太叔真极有可能藏在了山缝里,后来必然是伺机混入了雷火营,又在开山的时候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崖下。

    “你,你是来抓我的。”

    “不对。”太叔真的语气相当温柔,就像在哄小孩一样,道:“我是来带你回家的,你跟我回去,让宫承昀好好担心一下,我们灭灭他的气焰,日后等你封了炽烈王,随时都可以回来。”

    温别桑又不是傻子。

    他眼珠转了转,揪着太叔真诱惑他的理由,道:“让宫承昀担心我……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不把我放在心上!”

    “对。”太叔真附和,眼神就像看傻子一样,道:“我们气死他!”

    “好吧。”温别桑清楚凭自己不可能甩得掉他,他道:“那我跟你走,你不许绑我,不许欺负我,不许对我用刑,也不许让我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更不许没收我的火器。”

    “当然。”太叔真很和善:“只要你跟我们是一心的,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温别桑毫不犹豫地把细竹竿丢在了地上,道:“那我们怎么出去呢?”

    太叔真跟他对视了一阵,似乎在怀疑他是不是在使诈。

    温别桑静静望着他,眼睛里一点杂念也没有,看上去无比干净和坦然。

    太叔真挑了挑眉,道:“跟我走。”

    温别桑果然乖乖跟在他身后,一点都没有要逃跑的意思。

    崖下很多路都不太好走,更不要提,太叔真为挑的还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道。

    温别桑走的深一脚浅一脚,忽然朝太叔真伸手,太叔真条件反射地躲开,温别桑一脸茫然。

    两人对视几息,太叔真道:“怎么了?”

    “走不动。”温别桑道:“平时走这种路,承昀都是背我的。”

    太叔真语气冷冷:“你不会想让我背你吧。”

    “你不是我表兄吗?”温别桑皱眉,道:“背我怎么了?”

    太叔真略有警惕,沉思片刻,冷笑道:“好。”

    他倒是要看看,这笨东西能耍出什么花招。

    温别桑趴在他背上,眼眸变得无比凉薄。

    亓国太叔氏……

    他偏头,看着太叔真的耳后,伸手抠了抠,后者眉头一跳,道:“又怎么了?”

    “你易容了。”温别桑道:“是因为原貌太丑吗?”

    太叔真:“……”

    罢了,反正他跟宫承昀也是这么说话。

    继续往前走,温别桑又道:“你们家为什么要姓太叔,不姓太公?”

    太叔真冷漠:“现在你也姓太叔了。”

    温别桑一惊,道:“我何时姓太叔了?”

    “家族已经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日后你便唤太叔归桑,难道你想叫太公归桑?”

    “也好。”温别桑道:“那我就叫太公归桑,你们家日后都喊我太公,反正日后得靠我撑门楣……”

    “你有病吧?”太叔真恼了:“一个半大小子还想当全族的太公?”

    温别桑眉心一凛,直接从他身上跳了下来,转身便走。

    太叔真伸手扯他,温别桑忽然抬起了小弩,直指他的眉心。

    太叔真不置可否:“你觉得这东西能伤得了我?”

    “我若想伤你,在指着你的一瞬间就开火了。”温别桑平静道:“既然决定一起走,我有几个忌讳,你最好听清楚。”

    太叔真勾唇,不置可否:“说来听听。”

    “一,我不喜欢有人说我有病,也不喜欢有人说我是怪物,或者不正常。二,我喜欢有人顺着我,若有人让我不顺,我也有的是法子让他不顺。你想清楚,是要安安稳稳的把我带回去,还是我们路上斗智斗勇,各凭本事,你赢我回,我赢你死。”

    太叔真的桃花目冷了下来:“你在跟我谈条件?”

    “我当然可以跟你谈条件。”温别桑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傲,道:“我如今在大梁受太子重视,跟不跟你回亓国,要不要听命沈如风,是否要为你太叔氏效力,全在我一念之间,就看你和宫承昀哪个更能讨我欢心。”

    太叔真笑出声,好一阵,才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温别桑歪头,一向干净的眼眸里映出轻蔑之色:“太叔问道已死,太叔家全都是废物,看什么,我就是说你,也是废物,所谓火器世家,却要靠去东海学艺才能勉强得到沈如风的重用,如今已经不再是炽烈王的时代,火神炮的威力并不足以震慑大梁。

    “沈其文断臂之事,沈如风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太叔真神色阴郁。

    温别桑还是保持着那副轻蔑的神色:“若两国开战,沈如风必然需要更新、更有威慑力,也更加出其不意的武器,你们太叔氏给不了,只能靠我温别桑,你杀了我,莫说沈如风,太叔家能放过你吗?接下来夺取北疆,没有我,靠你们一群废物?行吗?”

    太叔真神色扭曲地笑了一下,道:“你根本不想跟我回去。”

    “我在此处吃得好睡得好,大梁太子被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我小时候养的小狗都听话,你若不能许我更多好处,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太叔真的眼睛睁大了一下。

    他本来以为温别桑针对自己是因为想要留在大梁,依旧对宫承昀有情,若他心不在大亓,即便强行带回去,也是一个麻烦。

    可此刻从对方嘴里吐出来的话,却让他忽然感觉此人心地凉薄至此。

    ……这段时间以来,宫承昀对他的好他也都看在眼里,今日他虽然故意在他面前说宫承昀的坏话,但心里却依旧有些防备,并不相信他已经完全放下宫承昀。

    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温别桑。

    回忆这段时间雷火营看到的一切,此人虽然对宫承昀十分亲昵,但就像养不熟的猫似的,多多少少有点看心情的意思。

    所以,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亓国对他比宫承昀对他更好,以他这副凉薄的性子,必然会毫不留情的舍弃宫承昀。

    真惨呐。

    太叔真忽然有些同情起承昀太子来,到底也是一国太子,这么久来一直费心讨好,尽心守护,可到头来在温别桑的心里,他也不过只是一条狗。

    但,若温别桑本性如此,对整个大亓来说都是好事。

    只要他重利,就不怕拐不走。

    “好。”有承昀太子打头当狗,太叔真轻松转换了心态,道:“一切都遵循您的意愿,太公大人。”

    太公是叫了,但温别桑看上去并不信任他。

    “太公,请吧。”太叔真笑吟吟的,道:“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就有人接应了。”

    温别桑观察他一阵,似乎是确定了他的真心,颌首道:“好吧。”

    温别桑很快跟他一起到了接应的地点,他吹了一声哨子,很快,悬崖顶上放下来了一个篮子,太叔真请他坐进去,自己则沿着藤蔓朝上攀爬。

    温别桑也不在意,坐在篮子里看着他身轻如燕,凝望着脚下一点点远离的土地,越升越高,逐渐能看到远处被炸开的腹口。

    离得太远,看不到下方的人,只能勉强看到一些屋舍,绝大部分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看不清晰。

    篮子上到了最高处,拉绳子的人朝他看过来,温别桑却依旧在篮子里坐着。

    太叔真跟着翻上来,气喘吁吁,道:“把篮子抬上来,太公腿脚不好,待会儿摔了。”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装着温别桑的篮子提上平地,温别桑这才勉为其难地从宽大的篮子里出来。

    “少主,桑公子……”一个阔额方脸的男人惊喜道:“太好了!”

    “不要叫桑公子。”没等温别桑开口,太叔真便道:“叫太公。”

    众人:“?”

    温别桑把脸转向他们,一副乖乖等着被叫的样子。

    那男人有些呆滞,看向太叔真的眼神里带着些狐疑。

    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太叔真很坦然:“宫承昀都能给他当狗了,我们太叔氏给他当个孙子算什么?”

    “嚏……”

    “殿下,此处灰尘过大,您还是去那边吧。”

    “没事。”承昀道:“帮你们弄完我就回去。”

    他至今都还没有离开,主要是此处的山石还有些风险,开山之事责任重大,若只是开了山,后续的一切没有保障,到时候朝堂上一样有人能参他一本。

    功劳变苦劳,得不偿失。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承昀才重新回到小屋。

    屋内没有点灯,他一边拍着身上,一边道:“我回来了。”

    目光落在窗前的桌子上,并没有看到温别桑的身影,走进里面,床上也没有人。

    承昀不得不转身离开,将午间被派去跟着温别桑的士兵喊来,却闻他道:“殿下不是派了个村民跟着公子?他往山林里去了,说是有个熟悉路况的人,比较方便。”

    承昀皱眉,心头一时打起鼓来。

    询问了温别桑去的地点,他自己打了个灯,匆匆追了过去。

    听说温别桑不见了,村民也热心地跟了上来,一路上灯火闪烁,脚步沙沙,虫鸣声声,堪称热闹。

    “阿桑?”

    “温公子!”

    崖下声音阵阵,却始终不见温别桑的身影。

    一路来到竹林,承昀手中灯火晃动,脚下寒光一闪。

    他当即蹲了下去,一眼认出那是温别桑时常用来清理多余木屑的小刀。

    今天中午,他还看到温别桑坐在桌子边,摆弄着这把刀。

    “公子怎么会把自己的刀扔了?”齐松也认出了那把刀,承昀静静地蹲着,表情沉重而冰冷。

    这么久的时间,太叔真那边始终没有任何的动静,在雷火营几次巡查,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这种情况下,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天的警惕是否真的有必要。

    还是疏忽了。

    承昀握着那把刀,想着温别桑此刻的恐惧,心头顿时像是被一只巨爪攫取一般,难以呼吸。

    “太叔真……”承昀压着嗓音,正要起身,目光忽然被旁边细长的竹竿吸引,还没手指粗的竹子上,其中一节似乎有刀刻的痕迹。

    承昀立刻拿起来,让齐松提着灯笼,轻轻拂去上方的竹屑,拿到光下仔细辨认。

    “是字!肯定是公子的消息!”齐松一阵惊喜,仔细扶正灯笼。

    光线折射下,歪歪扭扭仿佛虫爬一般的刻痕,逐渐组成了几个字。

    “我去……”

    “火乍日月者……”

    “看来是竹子过细,时间又紧。”齐松道:“这到底应该怎么……”

    承昀瞳孔陡然一缩,齐松也忽然心跳加速。

    他们猛地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我去,炸明都,了。”

    第67章 第 67 章

    马车辘辘, 太叔真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 砰, 悉悉索索。

    耳边不断传来动静, 若放在旁日,太叔真也许就不管不问了,但如今盛秋时节,天气躁,人也跟着躁,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对温别桑的耐心正在所剩无几。

    “真孙孙。”

    太叔真忍住皱眉的冲动, 直到被他推了推膝盖, 才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又怎么了?!”

    温别桑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缩了手,袖中小弩滑入手中, 神色冷厉地盯着他。

    太叔真嘴角抽了一下。

    他算是明白宫承昀究竟是怎么被训化的了。

    温别桑并不是一个特别稳定的生物, 说好了的事情随时可能反悔,对他好就要一直对他好, 一旦对他坏一点就随时可能遭到他的攻击。

    想要让他保持在一个乖巧稳定的状态里, 一直和自己殊途同归,就要先把自己训化成让他接受的样子, 不然他就会不高兴,不高兴了就会开启防御机制,一旦开启防御机制, 又要好一阵折腾才会放下戒心。

    “我是想说。”太叔真语气和善,道:“太公大人, 您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温别桑不说话,冷硬的神色丝毫没有缓和。

    “你看。”太叔真压着火气,再次放软声音:“您说车子的减震不好,我们在路上不得不按您的要求重新订做了一辆马车,您说路颠的慌,我们在车内为您准备了厚厚的毯子,您说秋日干燥,车内闷热,我们这一路可没缺您的冰块,甚至,您说我的原貌看上去不像是个好人,说话的声音让您很想把我的脸打开花,所以,我按照您的指示,在脸上沾满了胡须,时刻使用伪音跟您说话……”

    他嗓音轻柔地说:“你还想怎么样呢?’

    温别桑看着他两腮的大胡子,那胡子遮挡住了过分精致的下半张脸,可却挡不住那双盈盈的桃花目,即便里面像是淬了毒。

    温别桑抿了抿嘴,道:“是你用了好几种声音,问我更喜欢哪一种的。”

    所以你就挑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着我的脸,听着我的声音,都不会做噩梦吗?!

    咆哮在胸腔浮现,但太叔真一个字都没说,他呵呵笑了声,道:“是,您说了,这个声音很像您的母亲,很荣幸姑姑的影子能在我身上重现。”

    温别桑沉默着,静静缩在厚厚的毯子上,看上去像是因为想到母亲,而陷入了悲伤。

    太叔真沉默了一阵,平息了怒火,道:“到底什么事?”

    “我想问你什么时候能到。”温别桑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看向别人,干净的眼眸总让人想到无害的幼兽,让人很难怀疑他心中是否有什么别的打算:“我不想坐车了,好累。”

    听他这么说,太叔真的心中是当真没了芥蒂,他道:“再过三日,我们便能到北亓地界,一旦回国,就可以直接走水路,不用担心会被安定司围攻了。”

    在大梁随时可能会被发现行踪,走水路的话风险太高,不便于躲藏,很容易成为靶子。

    自打他带走温别桑之后,承昀太子那边也动用了不少的手段,但都是太叔真早已预料到的,并没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方案,故而这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他们甚至几次和宫承昀打过照面,面对对方惊慌焦急的神情 ,温别桑半分都没有暴露自己,随对方回盛京的意思。

    太叔真一边感叹他的凉薄,为承昀太子不值,一边又清楚如此最好,他已经修书回去提醒沈如风,将温别桑的性格告知。等对方回到明都,就一定可以感受到比他亲爹亲娘还要让人如沐春风的接待和嘘寒问暖。

    整个太叔氏给他当孙子,就不信还忘不掉宫承昀那只狗。

    盛秋时节,山林已生黄叶,但依旧有大面积的生机勃勃。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将一块碎石拿开,露出了一处小孩涂鸦般的刻痕。那刻痕像一只简笔百合,下面是个半圆,上面是三个尖尖的角,中间最高,两边持平,此刻,那三个尖尖的就像羊角一样微微弯曲,仿佛被风吹动的火焰图腾——

    这的确是温别桑画的火焰纹。

    弯曲的尖角,代表着太叔真带他行走的方向。

    承昀抚摸着那处刻痕,心头微松,又是一紧。

    还知道给他留标记,代表着温别桑并没有把他忘记。但山高水长,这么久不见,今日不忘,明日不忘,明日复明日,还不忘吗?

    太叔真也不是傻子,必然很快就能明白如何拿捏他,若是整个北亓一起对他虚情假意,温别桑定然会被蒙蔽。

    齐松递来了水壶,道:“再往前就是定山河了,太叔真一旦上了船,咱们就真追不上了。”

    “你说母后在想什么?”承昀站直身体,接过水壶,道:“为何只让我佯装抓捕,追他一路,要眼睁睁看着他带阿桑入亓?”

    齐松一点都不准备在这件事上费心思:“皇后定有她的道理。”

    承昀就没真想让他回答,他喝了水,呼吸平静,道:“追。”

    马蹄溅起飞尘,安定司一行纵辔疾驰。

    定山河畔,温别桑蹬蹬几下上了船,显然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太叔真护在他身后,侧耳听了听后方的动静,道:“快,都快上船!”

    此处并非任何码头,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条小小山坳,水位非常之浅,只能勉强放得下小舟。

    几艘小船很快坐满了人,飞速地划离岸边。

    马蹄由远而近,岸边逐渐能够看到一行人的身影。

    温别桑耳朵不灵,眼睛却很尖。为首之人乌发高挽,颈缠黑披,剑眉斜飞,俊美无匹,不是承昀又是谁?

    只是此刻嘴唇紧抿,眸色幽深,眉间似有怨色。

    温别桑从舱内站起,来到船头,他看到承昀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太叔真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在意他,我们大亓又无数俊俏儿郎,你喜欢哪个,我都能为你绑来。”

    温别桑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宫承昀。

    定山河的水流带着他走,和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的身影在河岸收缩,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黑点。

    温别桑扭脸去看太叔真,道:“他刚才说什么?”

    太叔真挑眉,道:“他说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随你同去。”

    温别桑哦了一声,重新回到了船舱,太叔真又跟来,道:“他是大梁太子,皇后不会舍得让他来亓国,他说的话,你大可不必相信。”

    “我知道。”温别桑说罢,安静了一会儿,转脸道:“太叔家会欢迎我吗?”

    “当然!”太叔真马上表态:“不光是太叔家,整个明都都已望眼欲穿,静待君临。”

    温别桑确认着他的真诚,终于扬起了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十天后,明都城门口,以太叔家为首,不少百姓都在翘首以盼。

    “听说是炽烈王的孙子,这么多年,可算是找回来了!”

    “大梁皇后封他凤鸣君,他都不稀罕,就非要回来为我们大亓效力!”

    “谁稀罕他们什么凤鸣君,玩火的竟然取个如此儒雅的名字,梁人真是小气!”

    “就是,还是我们炽烈王威风!”

    ……

    现任家主太叔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在他们身侧,已经站满了禁军。

    如此兴师动众迎接温别桑,主要是为了向百姓们告知太叔家再现天才。温别桑在梁国三箭推鼎,威名已经传遍整个大亓,此刻凤鸣君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南国皇后对他如此看重,可转脸,太叔家却将人抢了回来为亓国效力,这真可谓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北亓恼恨梁人已久,这样做也能提高一些爱国者的热情。

    马车停下之后,太叔仁立刻带着众人迎了上去,温别桑从里面探出头,目光跟他对上。

    太叔真为他介绍,道:“这是我父亲,你可……”

    “仁孙……”温别桑的话没能说完,太叔真果断道:“此处人多眼杂,为防止行刺,还是先进城吧。”

    他直接把温别桑重新拽进了车内。

    私底下哄他也就算了,如此人多势众,太叔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温别桑倒是没发现他的意图,他显得有些紧张:“有人会行刺我吗?”

    “你如今被带回大亓,南梁那边岂会袖手旁观?明都的探子怕是早已得到了消息,既然你不能为大梁所用,以常赫珠的手段,必然会取你性命。”

    就像你们对太叔问道那样?

    温别桑眼眸干净,没有多说。

    北亓百姓嗓门都大,温别桑在君子城的时候就发现,绝大部分的梁人和亓人特征都较为明显,比如亓人一般生的高大,而梁人一般生的秀美,如承昀一般高大又秀美的则十分稀少。

    此刻坐在马车里,两旁百姓的声音不断地飘入耳朵。

    “可算是把人带回来了,这下炽烈王总算可以瞑目了。”

    “是啊,希望他不要像炽烈王那般心善,因为可怜敌人而甘愿舍弃官衔回归布衣,本想去梁国看一看那些亡者的家乡,却被南梁朝廷屠杀!尸骨无存!”

    “炽烈王确实可惜,不过我听说这太叔归桑好像与他心性不同,毕竟,谁敢在皇宫里推人家的开国之鼎啊哈哈哈——”

    “小炽烈王霸气!希望接下来能为我们研制出更多更好的武器,灭了梁国那丫的!”

    ……

    温别垂着睫毛,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没想到信息差异竟然如此明显,太叔问道分明是死于北亓朝廷和太叔氏,到了北亓百姓耳中却成了死于南梁朝廷,而当时三箭推鼎的分明是承昀太子,到了北亓却传成了是他不满南梁皇帝。

    北亓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长见识了。

    人群之中,一个戴着黑色幕离的人静静凝望着温别桑的马车。

    车窗的窗帘被行驶之时带起的风吹起,温别桑偏头去看 ,一个头戴黑色幕离的人正静静在人群之后行走,时而偏头。

    他拧了拧眉。

    忽有风来,黑色幕离被轻轻吹起一角,温别桑看到了惨白至极的皮肤,还有涂得大红的嘴唇。

    那人依旧在隔着幕离看他,直到转弯之际,才缓缓撩开幕离一角,露出一双乌黑深沉,隐含癫狂的眸子。

    回太叔府邸之后,温别桑便借口水土不服,早早去了被安置好的房间。

    太叔真这一路被他折腾的不轻,估计也想赶紧撒手,见状直接安排了下去,甚至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温别桑简单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阵,入夜之时,明都刮起了大风。

    他从床前起身,来到窗前,正要关窗,就见一个黑影静静站在外面。

    申悦容染了头发,一眼看去,乌黑靓丽,但并不健康的肤色和始终深沉的眸子还是让她看上去像索命恶鬼。

    不等温别桑开口,她直接翻身而入,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便轻巧地滑入屋内。

    温别桑关上窗户,来到窗前,听她低语:“你来做什么?”

    “太叔真从承昀那里把我偷回来了。”

    申悦容略绕了一下他的话,微微颌首,道:“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她伸手,温别桑却躲开了:“承昀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也有。”

    申悦容似乎笑了一下,道:“吵架了?”

    “没有。”话是这样说,但眼神里明显有几分赌气。

    申悦容敛了一下眉目,道:“前段时间我接到了常赫珠的手书,宫承昀应当来找你了。”

    温别桑立刻瞪了一下眼睛,又很快放松,道:“是吗?”

    “你们这些小孩子,闹个别扭还要到明都来,知不知道沈如风有多危险?”

    温别桑没有否认闹别扭的事情,道:“也不是单单是因为这个,容姨难道就只是想取沈如风的性命而已?”

    “这件事,你不必插手。”

    “我们为何不能联手?”温别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沈如风的四十五岁寿诞,我有好东西为他贺寿。”

    申悦容定睛,道:“太危险了。”

    “岂会。”温别桑道:“我只是送他一些新武器,又不会亲自动手。”

    “你怎知他会用?”

    “他意图攻打北疆,必要誓师,彰显国威,提升北亓士气,寿诞阅兵之际,便是个好机会。”

    申悦容沉默了一阵,道:“一旦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被发现之时,我便已经远在大梁了。”温别桑说罢,又道:“容姨准备如何杀他?”

    “我本也准备在他寿诞之时动手。”申悦容凝望着他,道:“你为他做武器之时,可否为我也做一些?”

    温别桑毫不犹豫点头,申悦容颌首,道:“你给我图纸便好。”

    “好,明晚这个时候,你来找我。”

    温别桑没有睡觉,当天晚上便找来了纸笔,呕心沥血地开始绘制。

    翌日,太叔真步入他的院子,一眼便见到半掩的窗前认认真真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声音,步伐轻轻地来到了对方的身后。

    还没探头,温别桑便猛地因为阴影而警觉,一把将桌子上的东西藏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地望着他。

    太叔真:“……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见?”

    温别桑语气很重:“为什么突然来我院子里?”

    “你既然已经来了太叔家,便是太叔家的人了。”太叔真语气淡淡,道:“你画的图纸,还不能给我们看?”

    温别桑面不改色的撒谎:“我没有在画图纸。”

    “没有啊……”太叔真瞥了一眼桌子白纸下方一角,忽然旋身从他身侧过去,抽出了那下面没来得及被他藏起来的纸,再脚尖一转返回原位,弯唇道:“我就不信了。”

    温别桑立刻去抢,太叔真一边按着他的手,一边举起来去看,半眯的眸子里划过一抹迷蒙。

    温别桑有点生气了:“你是不是不听太公的话了?!”

    太叔真先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仔细看着那‘图纸’。

    歪歪扭扭的圆形刺猬,还有长满了黑点的扁圆,说扁圆都有点侮辱扁圆,太叔家刚三岁的小侄子都比他画的圆。

    “快还给我!”温别桑担心泄密,忽然发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使劲往下面扯,太叔真猝不及防,呲牙咧嘴地护住自己的头皮,道:“知道了,还你!”

    他把那不知道画了什么玩意儿的图纸丢回来,温别桑生气地接回,又狠狠踢了他一脚。

    太叔真嘶了一声,揉着膝盖道:“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准备献给陛下的见面礼。”

    谁要献给沈如风,他也配?

    温别桑收回自己的东西,藏在身后,眉头紧锁,道:“你快点出去。”

    “……我是来带你见陛下的!”

    “我今天不想见他。”

    太叔真惊愕:“我昨天不是跟你说好了,今日我们带你去见他复命的,而且,他还准备了……”

    “不见不见不见!”温别桑用力把他推出去,狠狠摔上了门。

    太叔真又绕来窗口,温别桑用力关上了窗户。

    在昏暗的光线里点燃蜡烛,继续兑现着给申悦容的承诺。

    太叔真在外面敲了敲窗户,道:“你那些小连环画不急着玩,还是正事要……”

    “砰!”

    里面忽然冲出一个巨大的火弹,太叔真条件反射的躲开,偏头,只见到窗户被打出了一个黑洞,黑洞里硝烟渐退,温别桑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满眼恨意。

    太叔真只能自己去见了沈如风。

    沈如风年逾四十,眼角却并不见任何纹路,保养十分得当。

    听了太叔真的话,他笑了一阵,道:“就因为连环画?还对你用了火弹?”

    “他性子与常人不同,天真单纯,却也残忍冷酷,臣与他相处这一路,只感觉……他像个小孩子,凡事都要人哄着,而且,不讲道理,不通人情,陛下,要有心理准备。”

    沈如风似笑非笑,道:“是吗?”

    当天晚上,申悦容再探太叔府,温别桑一见到她就道:“我都画好了,有一张被太叔真弄坏了,还害我重画了一次。”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太叔真的埋怨,就像是在跟家长诉苦的小朋友。

    申悦容温柔一笑,伸手接过他的图纸,低头一看,顿时面无表情。

    温别桑神色平静,眼眸里却带着点矜持的闪光,似乎在等待夸奖。

    申悦容看他一眼,再看一眼那图纸,开始怀疑大概是自己被关的时间太久,有点跟不上如今的时代。

    现在的火器师画图纸,都是如此……抽象吗?

    正犹豫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个窟窿,便是他今日打你之时留下的?”

    申悦容的瞳孔陡然放大了一下,浑身所有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凝结,温别桑及时推了她一下,她才回神,旋身从后窗跳了出去,却并未离开,只是面无表情地贴墙而站。

    握着图纸的瘦削五指,因用力而根根发白。

    温别桑并不知道外面是谁,他走过去坐在了自己房间中间的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

    “您稍等一下,我敲门问问。”

    “好,你敲敲看。”声音的主人十分纵容,甚至懒洋洋地朝一旁靠了靠。

    太叔真敲了敲门,温别桑冷着脸,道:“干什么。”

    “陛下亲自过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见驾。”

    温别桑怔住,他的目光透过窗纸,看着外面高大的人影,忽然有种心脏被深深攫取的感觉。

    沈如风……

    就是他,抛弃了容姨,背叛了蛛丝,也是他和周苍术联手,才会致使爹娘被活活杖毙。

    后窗外,申悦容一动不动。

    “阿桑?”太叔真喊完,又无奈:“太公?”

    沈如风的笑声又起。

    这人似乎很爱笑,笑声之中也尽是和气,与承昀口中那个暴戾多疑的君主有几分出入。

    温别桑镇定下来,抬手抹了抹脸。

    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

    月光倾泻,落在他白嫩而湿润的脸庞,太叔真似乎怔了一下。

    温别桑撩起带着泪珠的睫毛,眼睛一眨不眨地去看沈如风。

    一眼看去,只觉得他比申悦容年轻许多,分明是同样的年纪,一个饱经沧桑,一个朝气蓬勃。

    “呦。”沈如风开口,顺势将手朝他伸了过来,道:“怎么还哭了?”

    温别桑躲过了那只手。

    沈如风笑容未变,神色懒懒,眸中染上探究之色。

    “沈如风。”

    轻软的嗓音传出,太叔真心头一震,忙道:“你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听太叔真说了一路,沈如风对他的表现已有预期,抬手挡住太叔真的质问,道:“不碍事……你认识朕?”

    后面一句,是对温别桑说的。

    “认识。”温别桑说:“我去太子府的地牢看望申悦容,她常常提到你的名字。”

    月色依旧,照在温别桑的脸上。

    沈如风眼皮都没动一下,眼眸和唇角的笑意与和善半分未变。

    只是眸底的颜色,变得认真了些许。

    他打量着面前年轻到堪称稚嫩的面孔。这是怎样不可言说的一张脸啊,美丽,精致,无暇,像个陶瓷娃娃。

    他甚至一点都不畏惧,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怎样惹人厌恶的一番话。

    太叔真屏住呼吸。

    他知道温别桑的大胆,但却不知道,他竟是胆大如斯。

    后方,申悦容脸色更加惨白,疯癫的眸子里隐隐浮出什么,又迅速地压了下去。

    “你见过她了?”沈如风语气温和。

    温别桑嗯一声,道:“她疯了,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年,她一直在等你救她出去。”

    他干净的眼眸映出了沈如风的脸。

    沈如风看入他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这让他再次露出笑容。

    他说:“她让你来问朕的?”

    “她说,你许诺过要给她皇后之位。”

    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炸裂,太叔真已经想直接装死。

    “哈哈哈。”沈如风大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声很快戛然而止,他用手中的折扇点着温别桑,道:“你呀,你呀,真是胆大包天……就不怕朕杀了你?”

    最后一句话依然轻柔,但眼底却如深渊一般,正在缓缓爬出阴森的恶鬼。

    “你千里迢迢把我接回来,就是为了杀了我吗?”

    沈如风点点头,道:“你说的对,我不会杀你,小阿桑,你不必想着被关在地牢里面的申悦容,她是咎由自取,她与周苍术勾结,害死了蛛丝那么多人,朕放她在南梁地牢苟延残喘,已经是念着少年时的情分,换做旁人,朕早就送她去见阎王了。”

    温别桑似有不确定:“你说她与周苍术勾结?”

    “正是。”沈如风毫不犹豫,道:“她私自做主,扶周苍术做了宰相,以蛛丝上千人的性命为奠,自以为如此可以得到更多的情报,立更大的功绩,她被关这么多年,都是因为,朕,在惩罚她。”

    温别桑张嘴,太叔真已经道:“这是北亓人人皆知的事实。”

    温别桑看向他,太叔真已经转向沈如风,道:“陛下,人也见了,臣先送您回去吧。”

    “我很喜欢他。”沈如风笑着点了点温别桑,道:“很久没有人敢在朕面前提那个叛徒了。”

    他转身离开,太叔真快步跟上。

    温别桑一直目送他们离开,才呆呆地回到屋内,从后窗去看。

    申悦容已经不见踪影,只是在一侧的窗扇上,留下了一道血色的抓痕。

    另一边,太叔真一边送沈如风上车,一边道:“他有些不谙世事,在南梁便是如此……”

    “不碍事。”沈如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与南梁开战之际,朕希望可以看到更新、更好,更出其不意的武器。”

    太叔真道:“是。”

    沈如风的手从他肩膀移开,弯腰坐入马车之际。

    脸上填满阴霾。

    “殿下,便是此处了。”承昀跟着留在明都的探子在一处敞亮的房间内坐下,齐松便立刻倒了茶水递来,他简单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便道:“可有阿桑的消息?”

    “回殿下。”探子恭敬道:“公子已经回到太叔府,不出意外,明日会去明都后山,那里是太叔家往日研制火器的地方,沈如风似乎下了命令,万寿节之日,要赶制出一批足以撼动大梁的军火。”

    万寿节指的是沈如风的寿诞。

    温别桑说要炸了明都,承昀开始只觉得他是异想天开,一路往明都赶来的路上,则是越想越觉得他胆大冒失。

    温别桑为人单纯,有什么坏心思,一诈便出。

    估计不等他开始实行计划,就已经阴谋败露,被人关起来了。

    去年他只是惩罚他关在地牢,还任由庞琦为他清扫布置,他都被吓成那般模样,若当真落在沈如风手里,还不知要如何。

    必须要尽快想办法把他带出来。承昀坐立不宁,道:“我要见他。”

    “殿下稍作休息,我们在后山有安排的人,届时可以帮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去。”

    承昀只能颔首,暂作忍耐。

    夜色渐深,齐松忽然从房梁上睁开眼睛,承昀也立刻从床上坐起。

    申悦容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窗前,惨白的脸上甚至隐隐有几分青筋的痕迹,她从窗子里丢进来了一沓图纸,道:“小阿桑说,你能看懂。”

    不等承昀反应,她继续道:“尽快复刻出新的图纸,所有人都能看懂的那种,我急用。”

    承昀来到窗前,将图纸挨个捡起,凝望着上方笨笨的线条。

    申悦容的身影离去又飘回,道:“画好了,我带你去见他。”

    承昀挑眉,似有不信。

    “他想与你偷情一晚。”

    第68章 第 68 章

    “太公您看。”

    温别桑和太叔仁一同行走于城楼之上,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从此处,可以看到明都大半的炮塔,这些皆出自我太叔氏之手。”

    说起此话, 太叔仁一脸自豪。

    温别桑的目光略过那些城防之上的炮塔, 道:“听说这是出自太叔祖上之手, 后被太叔问道改良,每个炮塔皆连通着地底的机关,沈如风在皇宫之内便可轻易发动,居王座而以炮为棋,决胜千里。”

    他连提起自己的外祖父都是直呼名字……

    太叔仁和其余太叔氏均皱了皱眉, 可想起沈如风在他面前也是什么都不是,不禁又略略释然。

    太叔仁看着他的眼神跟看着一个有智力缺陷的傻孩子没什么区别, 道:“正是, 如今地下城的所有机关都在我太叔氏的掌控之下,太公可想去瞧瞧?”

    温别桑毫不犹豫,道:“好。”

    看来南梁的传言也有虚妄, 太叔氏并不似传闻之中那样真的完全不受重视, 太叔问道所建立的机关城让他们在整个城防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即便没落, 沈如风也不可能离得开他们。

    温别桑一下去, 便看到了许多脚上带着锁链的工匠,看上去应当都是二十五岁以上, 五十岁以下。太叔氏的人一下来,他们便齐齐面向墙壁而站,年轻的人还有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的, 更大一些年纪的,则面色枯败, 眼神木然,对周围一切流动的事物早已麻木。

    “看什么?!”忽有管事的一鞭子抽了过去,年轻的工匠立刻将视线收回,缩起了脖子,那管事的恭敬地朝太叔仁一礼,更是对温别桑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温别桑随口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地下的建设一直在进行,需要源源不断的人手,我们太叔氏只负责机关维护,可做不了扩大地底的事情,这些都是外面找来的人手。”

    温别桑颌首,道:“签了卖身契的吗?”

    “正是。”太叔仁道:“有些是我们本国的居民,有些则是南梁的难民,还有一些战争时期抓来的俘虏,都能用上。”

    温别桑哦了一声,继续往前,没有再给面壁的工匠们视线。

    温别桑很快看到了巨大的机关齿轮,像木偶巨人一样架在地下巢穴,太叔氏各个对此引以为豪。

    “这些机关每年万寿节都会发动一次,向所有百姓们昭示着明都的固若金汤。”

    温别桑凝望着这大型的机关设备,心中逐渐转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露出了一抹无比开怀的笑容,由衷地感叹道:“太叔问道真厉害。”

    承昀花了三日的时间,将温别桑那些画纸誊了下来。

    温别桑做东西是不太爱画图的,但后来因为组装容易,拆卸难,而且一不小心就可能会将零件损坏,耽误时间。为了方便量产,在承昀拆机关绘制的时候,他大约是闲着无聊,也跟着画了一些。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风牛马不相及。

    可合作的久了,承昀还是看懂了他大部分涂鸦所表达的意思,并且能根据那些东西在图纸上的搭配,解析出它们各自的用途。

    何况,这次温别桑估计是担心会有出入,还在上面用文字标注了尺寸,誊起来就更轻松了。

    午夜一到,窗前便飘来了一道鬼影。

    承昀将图纸折起,装在牛皮纸里,朝她递过去。

    “你手下还有人?”

    “我的人不多,主要是师父的人。”

    “太叔问道?”

    “嗯。”申悦容并不瞒他:“师父当年不仅仅只是救了我,明都很多人都承他的恩情,全聚在一起也有八百余人。”

    “你想凭八百余人杀沈如风?”

    “还有你们安定司的探子。”

    承昀拧眉。

    申悦容已经直接转身:“跟上。”

    承昀急忙跃出窗户,提气随她跃上屋顶,申悦容身形有若鬼魅,偶尔飘来一句:“你脚步太重了。”

    承昀凝神留意脚下。

    两人的身影很快离开明都,一路来到后山。

    “此处只有太叔家的人可以进入,外面设有机关,你要跟着我走。”

    承昀屏息,一边观察她的身影,只见她腰肢款动之见,快到竟出了幻影,他仔细学着对方的身形,见她似摇晃实则脚步稳健地行过一段路后又跃上了树梢,便也有模有样地跟上。

    林间两道身影迅捷扫过,树枝间的鸟雀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只是狐疑,并未被惊动。

    申悦容沙哑的嗓音含着笑:“学东西倒是快。”

    承昀勾唇,即自傲又谦逊,道:“前辈教得好。”

    “哼。”

    “轰——”

    前方忽然发出巨响,夜空中短暂闪过一道爆燃的光,随即便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承昀与申悦容一起在屋顶匍匐,很快便听到下方传来咒骂。

    “这个蠢牙子,肯定又把炼药室炸了。”

    “真不知道家主捧着他干嘛!做事毛手毛脚,事儿还贼多,这才来三天,都炸了五个炼药室了!三叔祖在世的时候都没他炸的多!”

    “别说了,你没见家主都把他当傻子哄,也就是在武器上有些天赋,听说他这两日还帮忙改了地下城的机关图,一旦实行,出弹速度会更快,甚至可以调整炮台的方向。”

    “那以后君上在宫里就真能指哪打哪了!”

    “行了行了,快去给他收拾烂摊子吧!”

    承昀下意识要朝那边掠去,被申悦容一把按住。

    “他不会有事。”申悦容哑声道:“你朝那边看。”

    夜色掩映之中,温别桑果然已经炼药室走了出来,那边的屋檐挂着灯,他似乎只有身上有些轻微的燎痕,脸蛋都还是白白净净。

    申悦容低声道:“他是故意的。”

    那厢,太叔仁很快来到了温别桑身边,他先皱着眉看了一眼炼药室,发现已经救无可救,便走过来打量温别桑,道:“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温别桑没有给他责问自己的机会,直接道:“我正在研制一个特别厉害的武器,这么高,这么大,要是能弄出来,可以从这儿,打到那儿。”

    他指着山下巍峨的宫殿,太叔仁果真忘了要指责他的事情,没好气道:“你知道这里距离皇宫有多远吗?你想从这儿,打到那儿?”

    温别桑实在是异想天开,这种距离,大概只有升级版的火神炮才能做到。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道:“可以的,我研制的筋斗龙,一个筋斗能翻三万八千尺。”

    “好好好,三万八千尺。”看在他给机关城提出了不错的建议,太叔仁选择了隐忍,道:“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吧?”

    温别桑有点不高兴:“你不信我。”

    “我信。”

    “你不信。”

    “……”任谁大晚上被吵醒,还要哄一个傻子玩,估计都没什么好脸色。太叔仁冷笑了一声,道:“是,我不信,你有本事翻给我看,你要是能从这里打到皇城,我跪下喊你爷爷!”

    不等温别桑开口,他直接道:“来人,送桑公子回房!”

    温别桑抿嘴,看上去有些生气。

    不等有人来请,便径直转过了身,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远处,申悦容道:“太叔家的人只想利用他的天赋,但并不真的把他放在眼里,再耐心等一会,门外的守卫便会离开了。”

    承昀眸色微暗,嗯了一声。

    温别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门外有细微的谈话声传来。

    “我是明白了,看神不如听神,这凤鸣君在南梁被传的神乎其神,其实也就那样,南梁说不准是不想要他了,才由着我们少主把他偷回来的。”

    “我看也是,真不知道三叔祖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个小怪物。”

    “小怪物就小怪物吧,吹的还挺厉害,这么点的火器,还一个筋斗三万八千尺,火神炮最长的射程也只有两万尺而已,那还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才行。”

    “行了行了,我看他应该睡下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迷迷瞪瞪要睡过去的时候,床边忽然有阴影投下。

    温别桑的意识处于混沌的状态,隐隐约约仿佛嗅到了熟悉的沉香气息,恍惚竟好似回到了太子府中。

    直到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他才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抓起小弩。

    瞪圆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青年,那熟悉的眼睛,还有……并不熟悉的胡须。

    温别桑:“……?”

    “粘了胡子,认不出来了?”承昀一边说,一边将嘴角的胡子揭下来,道:“初来乍到,为了掩人耳目,只能如此。”

    温别桑看着他,还是没动。

    承昀本来还等着他一脸惊喜的扑过来,双臂都处于微张的状态,可好半天,温别桑都没有动弹。

    “……怎么了?”

    温别桑似乎终于回过神,不过没有朝他扑来,还直接扭过了脸,不想理他。

    “我们都多久没见了。”承昀坐在床畔,柔声道:“我没机会惹你吧?”

    还是不理他。

    承昀绞尽脑汁,于电闪雷鸣之间窥见些许蛛丝马迹。

    短暂的静默后,他试探地开口:“是因为我,忙着开山的事情,顾不上你?”

    温别桑不说话,但脑袋朝里面偏的更厉害,本来还有半边侧脸在这边露着,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那都是夏末的事了,而现在马上就要入冬了。

    搁旁人,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估计早就忘了。

    他倒是好,一见面就翻旧账……

    承昀甚至有一个新的怀疑:“你说要……明都,不会是为了跟我赌气吧?”

    还是没转过脑袋,但是晃了一下,不知道是想否认还是承认。

    承昀清楚不能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道:“我不能在这里呆很久,你准备一直这样跟我说话吗?”

    那颗脑袋安静着,但声音传了过来:“你别想威胁我,我才不在乎你要待多久呢。”

    他是不管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占了上风才行。

    承昀无奈,道:“我千里迢迢追你过来,一边担心你,一边又怕你忘了我,如今我好不容易坐在你面前,你当真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刚才看你了。”

    “看够了?”承昀试探,道:“那我走了?”

    温别桑非常硬气。

    身边安静了下来,温别桑努力竖起右耳,依旧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自己硬邦邦的后脑勺转了过来。

    剔透的眼眸一下子对上了承昀含笑的脸。

    温别桑没有再把视线移开。

    承昀伸手,温别桑终于,慢吞吞,慢吞吞地朝他蹭过来,被他一把抱过去搂在了怀里。

    承昀爱怜地吻了吻他的额头,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哪里有家呢。”

    “我是你的夫君,太子府便是你的家。”

    温别桑扬起脸,道:“你只在乎你的百姓,不在乎我。”

    这笔账终究还是要算。

    “怎么可能。”承昀道:“你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那你为了他们不理我,让我自己呆在屋里,还害我被太叔真偷走。”

    他的埋怨就像是一枚一枚的软钉子,缓缓楔入人的胸口,承昀又吻了吻他,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温别桑静静地被他抱着,把脸朝他怀里靠了靠,道:“我和你的皇位哪个更重要?”

    “当然是你。”他回答的几乎毫不犹豫,“我选择它是因为我出生便注定了要走这样一条路,而我选择你是因为这世间万物,都不足你对我之吸引,两者岂可相提并论?”

    温别桑试图挑他的错,但发现好像无错可挑,他勉强嗯了一声,心里高兴了点。

    主动朝承昀怀里蹭了蹭,又道:“那要是有一天,沈如风把我和你的百姓一起抓了,你选哪个?”

    “不管谁和你一起抓了,我都会选你。”承昀道:“这种话不吉利,以后不要再说了,好吗?”

    温别桑哦了一声,心中更满意了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承昀又抚了抚他的长发,低声道:“申悦容说……你要与我偷情。”说到这里,他忍俊不禁了下,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偷情?”温别桑道:“我说让她偷偷把你带来找我,没说跟你偷情。”

    “嗯……我就说嘛。”

    察觉到他话里的失落,温别桑攀着他的肩膀,将身体朝他胸口贴了贴,小声道:“你要跟我偷情吗?”

    “……没有。”承昀道:“你我,均未婚配,怎么也称不上……”

    他微微颤了一下。

    耳侧被湿润的东西碰了一下,他屏住呼吸,扭脸去看温别桑,后者歪头,神色之间没有半分淫邪。

    承昀按下身体的异动,想起正事,道:“太叔家对你好吗?”

    “一群老瓜贼。”温别桑说:“也就是表面看重我,其实根本没人在乎我,他们就是想让我研制武器。”

    “我听说你给他们改了机关城?”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道:“说起机关城,那下面有许多戴着脚链的工匠,听说还有从你们南梁抓来的俘虏和逃难的百姓。”

    承昀脸色微变:“有这等事?”

    “你们之前的战争有没有被抓过俘虏?”

    “似乎有听过,但战争都是许多年前了,当时亓国做皇帝的还不是沈如风。”

    “你们南梁的百姓不管是逃难而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来到北亓,若无身份背景,也不能为亓国带来任何的经济效益,就会被带去关在机关城,那里面还有一些自愿卖身的百姓,生养之后便会带去那里,为沈如风建设地下城。”温别桑道:“你的探子没有向你汇报过此事?”

    “不曾。”承昀道:“我一般只处理安定司在梁国的事务,亓国都是母后在处理,此次来到明都,也还没有时间了解更多……若当真如此,我必要带他们回家。”

    温别桑嗯了一声,道:“北疆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没想到他们竟然对我外公下手了,好在此前母后去过书信,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那暗中下手的人已经抓到,若能查出他与周苍术有牵扯,就有可能借此判他。”

    “说起来,你们南梁除了万龙山之外,可还有其他硝石矿?”

    “这里的硝石是从南梁运来的?”

    “我不敢说,但听太叔仁似乎提过,北亓的硝石矿脉正在逐渐减少,这也是沈如风急着要攻打南梁的一个原因。”

    “听说你准备借万寿节对沈如风动手?”

    “我本想如此。”温别桑道:“但你若能派人找到地下城的那群老俘虏们,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便可叫他明都弹指之间灰飞烟灭。”

    天将明的时候,一个石头打到了窗户上。

    承昀轻轻将沉睡的温别桑放回床榻,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被子。

    转身拿过桌子上的图纸,正要离开,忽闻床上传来呓语:“不出五日,叫你好看……”

    承昀停下脚步,看向床上的人。

    “砰!”

    窗户又被砸了一下,承昀逼迫自己收回视线,推窗跃了出去。

    夜色掩映之下,两道身影快速离开。

    明都,一条无人的巷子。

    申悦容停下脚步,道:“我在地下城有人。”

    承昀立刻望向她,申悦容道:“我师父尚未辞官之时,身畔有一个小厮,在他离开之后,依旧留在了太叔氏,如今就在地下,负责维持明都城防的稳定。”

    “他会帮你吗?”

    “会。”申悦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誊好图纸,给我一份。”

    两人就此分离,承昀回到藏身之处,花了些时间整理了温别桑给他的图纸,等到对地下的机关城有了大概的了解,他的脸色逐渐凝重了下来。

    出门在外,没有笔侍,齐松在一旁为他研着墨。

    这些日子的耳濡目染,他对机关也有所了解,看着那些图纸,道:“这工程可够大的。”

    “这些都是明都已存的建设。”承昀缓声道:“此处描黑的,才是他的想法。”

    齐松有些看不懂,道:“若他成功,明都会如何?”

    承昀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了自己的窗扇。

    天色已经大亮,亓国的明都与大梁的盛京几无区别,街道上拥挤而繁华,人群熙攘,一片热闹的景象。

    摊贩们热情地叫嚷着,这一街道,有人独行,有人并肩,有人三五成群。

    调笑声中,偶尔掺杂着谁不顺心的咒骂,可谓众生百态,生机勃勃。

    齐松站在他身后,又一次看向桌子上那些描黑的地方。

    恍惚之间,那些黑线,似乎变成了让人窒息的深渊,正在缓缓吞没整个明都。

    就在这时,街道上忽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齐松立刻转身,打开了侧边的窗户,两人从窗前探头去看,只见后山之上,一丛黑烟拖尾,在空中划出了弧形的痕迹。

    “砰!”

    声音远远传来,齐松倒吸一口气,道:“太叔家疯了?居然把炮弹往皇宫打?!”

    承昀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另一边,太叔仁手脚并用,狼狈地往山顶上爬的时候,温别桑正在点燃第二个筋斗龙。

    “别打了!”不光是太叔仁,后方还跟着一众太叔氏:“太公!好太公!别往那儿打!那是皇宫啊!”

    温别桑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火折子很快点燃了第二个。

    滋滋的引线飞速地燃烧,在快要被炮筒吞没之前,忽有一只手伸了过去,重重一拔。

    引线当即断开,温别桑扭脸去看,太叔真正重重甩着被烫伤的手指,微微抽着气,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

    一个时辰后,太叔仁带着太叔真,战战兢兢地跪在了沈如风的面前。

    “哼哼。”在他们身边,温别桑一如往常一般,荣辱不惊地站着,脸上挂着笑。

    笑声时不时传出,太叔仁头顶的汗珠已经打湿了额前的地面。

    沈如风坐在铺着黑色虎皮的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太叔仁,又看了一眼温别桑,道:“是你打的?”

    “嗯!”温别桑点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骄傲,眼睛里闪烁着明显的雀跃与自得。

    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沈如风一笑,道:“从哪儿打过来的?”

    温别桑立刻转身,发现沈如风没跟过来,又走了过来。

    太叔仁的额头贴着地面,略惊恐地抬眼,只见温别桑竟然直接抓住了沈如风的衣袖。

    后者瞥了一眼,懒懒地跟着他站起来。

    两人出了殿门,温别桑伸手去指,道:“那里,那个山上。”

    沈如风眺望而去,道:“这可不近呢。”

    “我跟他说了,我的筋斗龙可以翻三万八千尺,若是地势高,借着风,还能打的更远。”温别桑朝里面看,道:“他不信,非要跟我赌,说若是我能从那里打到皇宫,他便跪着喊我爷爷。”

    “你不是已经是整个太叔氏的祖宗了?”

    “他要跪着喊我。”温别桑道:“沈如风,你说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如风笑:“那筋斗龙,长什么样?”

    温别桑马上四处看,沈如风命人拿来纸笔,他却是弃了纸而直接用笔,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四方形。

    “就这么大。”温别桑比划,很固执地追问:“我是不是很厉害?”

    沈如风凝望着那个长方形,又缓缓把视线转到他脸上,眼底隐有几分惊愕与欣赏,由衷道:“着实厉害的紧。”

    “你高不高兴?”

    沈如风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有你这等天才为朕谋事,朕如何能不高兴?”

    他接着道:“你那个,筋斗龙,好做吗?”

    “好做!”温别桑道:“你找人拆了照做就是。”

    “可有图纸?”

    “我可以给你画。”温别桑一点都不藏私。

    如此坦率的态度让沈如风放下刚刚升起的戒心。

    他拍了拍温别桑的肩膀,转身行入里面,温别桑又跟进去,道:“沈如风,太叔仁说好了要跪下喊我爷爷?”

    “那便让他依诺行事。”

    太叔真眉头紧锁,温别桑已经来到了太叔仁的面前,道:“仁孙孙,你快喊我爷爷。”

    太叔真咬牙,道:“温别桑……”

    温别桑皱眉,道:“干嘛?”

    太叔仁制止了他。

    他清楚,炸皇宫的事情已经被轻拿轻放。

    这种情况下,喊一声爷爷也不算什么。

    他强笑了一声,对着温别桑叩首,道:“爷爷。”

    “哼哼。”温别桑笑,笑容分明还算清澈,可笑声却仿佛饱含着别的意味。

    即便清楚他生性如此,在此刻,太叔真的火气还是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别桑已经大发慈悲道:“好了,我们两清了,你不用再跪了。”

    “你当我们跪的是你吗?”

    太叔真低声,神色之间含着屈辱。

    温别桑了然,回头道:“沈如风,你不要让他跪了。”

    沈如风身边的太监深吸了一口气。

    主人却是轻描淡写:“行了,既然小阿桑为你们求情,就不用再跪了,日后切不可再以此事与他打赌,这次修缮宫墙的银子,就从你的俸禄里扣了。”

    “谢陛下恩典!”

    太叔真将他扶了起来,温别桑正要跟着两人一起走,沈如风忽然道:“留下陪朕用膳吧。”

    温别桑一怔,立刻去看太叔真。

    那征询的眼神让太叔真恍惚了一下。

    沈如风见状,道:“怎么,你还要征求他的意见?”

    “嗯。”温别桑道:“他是我的监护人。”

    太叔真:“……”

    屈辱的神色稍有缓解,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这家伙,惹人烦是真的烦,但偶尔良心发现……不,他根本不是良心发现,他只是无意之间做出了良心发现的表现而已。

    “既是陛下有请,你便留下吧。”

    “好吧。”温别桑便留了下来。

    温别桑大部分时间下对食物都不挑剔,但和沈如风坐在一起,他还是带了几分的警惕。

    太监给沈如风夹什么,他便吃什么,太监不动的菜,他绝对不动。

    沈如风似乎看出了什么,随口道:“怎么,怕我下毒?”

    “嗯。”

    “……”

    回答的太坦然,沈如风一时哽住。

    太监立刻道:“大胆,你竟敢揣测圣意!”

    温别桑咬着筷子,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语气:“他还揣测我的意思呢,我说他了吗?”

    太监:“你……”

    “好了好了。”沈如风失笑,道:“为何担心朕给你下毒?”

    “因为我在南梁的时候,他们说你是个多疑暴戾之人。”

    太监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沈如风勉强一笑,道:“那相处起来呢,你觉得朕如何?”

    “不知道。”温别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得防着你。”

    “……”

    接下来,沈如风很少再与他说话。

    直到膳后,沈如风命人送上了一些茶点。

    心思百转,他挑了一个最不可能被温别桑噎的话:“瞧你年纪不大,应当还未婚配吧?”

    温别桑一下子把茶点放了下去,眼珠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太监有气无力:“陛下问你话呢。”

    温别桑抿嘴。

    沈如风皱眉:“怎么?”

    “你要当着他的面。”温别桑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太监,道:“跟我谈论这件事吗?”

    沈如风挑眉,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我怕你不方便。”

    “……”沈如风诡异地防备了起来,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离开。

    确定了四周无人,温别桑看着沈如风,道:“我觉得你年纪太大了,我们两个并不合适。”

    温别桑离开之后,太监小心翼翼地来到沈如风身边:“陛下……”

    沈如风堪堪回神,抬手揉了揉额头,道:“天才和普通人,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等温别桑上了马车,太叔真将车门关上,道:“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温别桑神色为难。

    太叔真警惕:“你是不是又乱说话了?”

    “没有。”温别桑皱着脸,道:“他一把年纪,孩子都比我大了,竟然想纳我为妃。”

    “……这是他原话?”

    “他问我有无婚配。”

    “那是想给你赐婚!!!”太叔真咆哮,克制住冲上大脑的血液,道:“七公主今年刚满十七,正好可以与你婚配,你若……罢了,你还是不要靠近皇家了,否则太叔氏早晚要被你害得九族尽灭。”

    温别桑对此不是很在意,他轻声道:“我想去医馆。”

    太叔真立刻道:“怎么了?”

    “我担心沈如风给我下毒,想去检查一下。”

    “……”就不该担心你!

    当晚,承昀又偷偷来了温别桑的小屋。

    温别桑一看到他便从床上坐直,张开双手。

    承昀靠过去,轻轻把他抱住,温别桑便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前,软软蹭了蹭。

    “今日炸皇宫之事,沈如风有没有找你麻烦?”

    “没有。”

    承昀放下心,又问道:“太叔真和太叔仁离开之后,你为何留在了宫里?”

    “沈如风留我用膳。”

    “他留你用膳?”承昀立刻把他拉起来打量了一番,道:“为难你了吗?”

    摇头。

    温别桑道:“地下城的事怎么样?”

    “申姨看了,说可以找人去办。”承昀顿了顿,道:“但是阿桑,我们的目的只是安然把那些俘虏和百姓带出来,若可以,还是不要动用此计了。”

    温别桑抬眸,承昀接着道:“你今日朝皇宫打的那一炮,有没有伤到人?”

    “不知道,沈如风没说。”温别桑科普道:“那个炮虽然打的很远,但是威力不大,能量在推弹的过程中被消耗掉了很多,两三个人站在一起,应该可以全部炸死,多的就不行了,不过我远远看去,房子好像塌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道:“不知道有没有被砸死的。”

    承昀看着他的笑容,沉默了一阵,道:“阿桑,火器不该只是用来杀人,你看到了的,它可以让雷火营重新变得鲜活,可以让矿工们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还可以开山,让崖下村日后免受翻山之苦……”

    “你不想炸明都?”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对沈如风下手,对明都的禁军下手,打击他们的都尉府,或者城防营都可以,可是若有可能,尽量还是不要启动地下的机关,那对明都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温别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总是两边的唇角一起上扬,看上去十分乖巧、标准,像那双明亮的眼眸,不含半分杂质。

    “我来便是要炸了明都。”温别桑道:“他们杀了太叔问道,那么太叔问道留下的东西,也应该和他一起上西天!”

    他眼底的冷意让人心惊。

    承昀重新伸手,动作轻柔的将他环住,道:“我知道了,你想杀沈如风,想为你父母报仇,想为你外祖讨公道……”

    “你不知道。”温别桑盯着他,道:“我之所以没有对周苍术下手,是因为皇后赐我凤鸣君的称号,我若在盛京动手,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一个疯子,他们会觉得皇后也是疯子,可是在明都,谁也不许阻止我。”

    他从承昀怀里起身,径直下了床,道:“你可以走了。”

    “我没有要阻止你。”承昀来到他身畔,道:“我知道你恨沈如风,恨太叔氏……图纸我已经交给申悦容了,她与你是一条心,你可以相信她。”

    温别桑抿嘴,扭脸来看他。

    承昀道:“我说话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觉得高兴便好。”

    温别桑道:“真的?”

    “真的。”承昀拉住他的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沈如风怎么好端端的要留你用膳?”

    温别桑言简意赅:“他想娶我。”

    “……?”

    确定一般,承昀一字一句:“他,想,娶你?”

    “嗯。”

    “……”

    好一阵,室内才响起一声,云淡风轻。

    “还是让明都灰飞烟灭吧。”

    第69章 第 69 章

    对于整个太叔家来说, 温别桑的确都是不可多得的天才。

    他来到明都仅仅一个月,就把沈如风哄得龙颜大悦,太叔真刻意向他索要过在雷火营看到的飞天炮, 他竟然也毫不犹豫地做了一个, 并且指导别人画了图纸。

    为了万寿节的到来, 整个明都都严阵以待。

    承昀和齐松经过明都,偶然抬头去看,便见明都之外的演武场里缓缓飞起了和雷火营一模一样的三足机关雀。

    温别桑的坦诚俘获的不只是沈如风和太叔氏,甚至连承昀见不到他的时候,都感觉他已经完全归顺了沈如风。

    只有偶尔午夜幽会之时, 才能从他的种种表现看出他心中依旧还是偏向南梁,或者说, 对太叔氏和沈如风有恨。

    亓国百姓对万寿节的即将到来的阅兵津津乐道, 都在猜测小炽烈王会在万寿节的时候给大家带来怎样的震撼。

    沈如风已经放出话去,等到忙完万寿节的事情,就会正式给温别桑炽烈王的封号。

    立冬刚至, 明都便下了一场大雪, 皑皑白雪之中,温别桑裹上了宫中送来的貂毛白裘, 他对于自己的东西十分珍惜, 往日去炼药室的时候绝对不会白裘带去,唯恐伤了一丝一毫。

    太叔家并不限制温别桑的活动,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单纯和坦率看上去特别的没有心机,也或许是都把他当成一个小傻子。

    温别桑可以随意的在太叔氏的地盘上活动,所有人讲话甚至也并不避讳他。

    这日, 温别桑偷偷摸摸地避过了侍卫,来到了太叔仁的书房。

    在里面一通翻找之后, 后方的书架忽然被打开,太叔仁和太叔真一起从密室里走了出来。

    温别桑正踩着凳子够书架顶端的木盒,发现它被挪动的书架带着走远,便停下了动作。

    六目相对。

    温别桑把高举的手放下来,道:“仁孙孙,真孙孙。”

    太叔仁表情凝重,太叔真脸庞抽搐。

    后者缓缓道:“你在干什么?”

    “找东西。”

    “来书房找?”太叔仁阴沉道:“你不知道此处闲人免入吗?”

    “就是因为他们说此处是太叔家重地,我才偷偷进来的。”温别桑始终站在椅子上,认真解释:“不然我就跟你打招呼了。”

    太叔仁:“……”

    太叔真走过去,伸手把他勾下来,没好气道:“你来找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这里有没有和周苍术来往的信件,这样我就能寄给南梁,为爹娘报仇了。”

    太叔仁闭了一下眼睛,太叔真把温别桑强行带了出去。

    把人丢在门口,他道:“周苍术早晚会死,不急于这一时。”

    “他又不是跟你们不共戴天,你们当然不着急。”

    在温别桑的逻辑里,没有人能说的过他。

    太叔真直接下了死命:“总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偷偷过来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

    把温别桑赶走之后,太叔真回到了书房。

    室内的氛围显得有些凝重,太叔真试探道:“父亲?”

    “你说,他是不是装的?”自打温别桑让他磕过一个头之后,太叔仁就很难再将他当做傻子看待,这是因为他此次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侮辱。

    “应当不是。”太叔真并不清楚他心中所想,道:“若他还与宫承昀有情,对方怎能容忍他将飞天炮献给大亓?”

    这一点太叔仁也难以想通。

    “也许是我多虑了。”

    “最近太叔仁对我似乎多有防范。”晚上,温别桑和承昀围坐在炭火旁,申悦容也在一旁,闭目养神。许是因为最近离开了地牢,她皮肤的惨白稍微消退了一些,透薄的皮肤下方可以看到淡淡青筋的影子,固然已经染黑了长发,可只是单单坐在那里,依旧让人胆颤。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被发现。”承昀一脸忧心,道:“我看还是不要等万寿节了,你尽快离开吧。””沈如风不会让他走。”申悦容开口,缓缓睁开眸子,眼珠流动着粘稠的黑影,她语气平静,道:“想要让他安全无事,最好的方法是将计划做到万无一失。”

    “再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了,届时明都大乱,阿桑就在沈如风身边,如何逃脱?”

    “到时候我会远远盯着。”申悦容扫了他们一眼,道:“阿桑最近还是一如既往,越到最后,越不能让沈如风发现端倪。”

    温别桑嗯一声,道:“我们把计划再核对一遍。”

    “根据申前辈对沈如风的了解,在正式开始之前,他会试用一下你给出的机关方案。”

    果如申悦容所料,沈如风面上对他一片纵容,背地里该有的戒心并未减少。万寿节的前两日,温别桑站在城楼之上,看到了炮塔缓缓转动,下方是无数百姓的惊呼,稍微耳朵灵敏的人,甚至还在一旁大喊:“我听到地底有动静!!”

    “小炽烈王可以啊!可谓青出于蓝了!“

    申悦容道:“你动的手脚,若没有我们安排的人,会提前爆发吗?”

    “它有两种启动方案,一种是你们按我给的指示,在机关运动的时候从地下动手,还有一个……”温别桑笑了一下,道:“不出意外应当用不到。”

    承昀皱眉,依旧难掩担忧:“我和申前辈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这个方案能不动便不动,届时沈如风在南城门阅兵,明都的绝大部分火力都会集中于此,我们想要离开,只能从其他城门,换句话说,我们要从城内穿过,一旦启动此案,不只是明都的百姓,包括我们还没来得及撤走的人,都有可能遭受无妄之灾。”

    “好吧。”温别桑已经看出来,他与太叔问道是一个性子,皆是怕造杀孽之人,对亡者总是心存敬畏。但这次给出的理由很合理。温别桑虽然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但是对自己的小命还是很爱惜的,他道:“单靠南城门的那些火力,也能气死沈如风了。”

    “到了万寿节当天,沈如风必会指定你陪在身边。”承昀的语气凝重了起来。

    城楼之下,百官林立。万寿节的阅兵事关国威,明都南城区皆被清空,只余铁甲卫与文武百官,有幸可以随沈如风一同登楼的皆是大亓的肱股之臣,太叔氏自然也在其中。

    温别桑和太叔真站在一起,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将手交叠在腹部,摆出一副谦恭的模样。

    前方,身着黑色绣金龙袍,头戴垂旒太平冠的大亓君主,偏头朝温别桑投来了视线,并抬起了自己的手,道:“过来。”

    所有人的视线盯在他脸上,温别桑却没想到这一遭。

    直到太叔真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不得不上前,看了沈如风的手一阵,缓缓,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太叔仁看上去想直接厥过去,其余百官神色各异。

    沈如风也有愣怔,随即大笑两声,竟当真托着他的手,沿着长梯朝上走去。

    城楼之上,温别桑顺理成章地站在了沈如风的身畔。

    下方是整整齐齐的千军万马。

    “你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城楼。”申悦容的声音响在耳畔,“否则等你那些花招败露,沈如风拍死你就像拍死一只蚂蚁。”

    巨钟撞响,连绵之中,响起了了咚咚的战鼓之声。

    一列战车从下方推过,上方的鼓手孔武有力,在冬日的冷空气中敞着一身精壮的腱子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威严的鼓声似乎在人的心口敲响,温别桑蹭了蹭手心的薄汗,偏头朝一旁去看。

    这里除了他,就是沈如风的一干皇子,城楼之上,从一品到四品,老老少少,均是男儿,无一女子。

    “我大亓的儿郎,比之南梁如何?”沈如风开口,温别桑清楚这是送命题,坦然道:“我还无缘得见南梁阅兵。”

    从步兵到弓箭手再到骑兵,每一队出场之时都是从容不迫,脚步沉稳而齐整,骑兵的铁蹄也毫不凌乱,坐在上方的骑士大摇大摆,不慌不忙,随着铁甲撞击之声响彻众人耳边,大国之威严扑面而来。

    温别桑一时看直了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当真威风。”

    他素来坦率,说话毫无心机,也不奉承阿谀。

    沈如风清楚这便是他心中所想,不禁又是一阵开怀,道:“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所谓重头戏,便是火神营,这次阅兵温别桑出了不少好点子,不只是沈如风,所有人都在期待炮声的炸响。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

    “火神营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那便是筋斗龙?未料如此小巧,竟然可以背在背上!”

    “可不要小瞧它的威力,打的可远了!”

    “就是坐力比较大,普通人难以驾驭,你瞧,这些都是从各营挑出来的壮汉,目前只有他们勉强能够胜任。”

    “看来日后我们火神营要多一队筋斗兵了……”

    “哈哈……”

    “快看!!”忽然有人叫出声,不只是他们,所有人纷纷抬眸。

    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声响,后方的阵营里,缓缓有三足的木雀逐渐腾飞,一架,两架,三架……犹如列队的士兵一般,渐渐飞到了一定的高度,悬空以待。

    城中,百姓们被禁军赶在了指定的地点,整个明都,所有的高处都架上了梯子,能站人的地方几乎都站满了。

    当木雀一点点升空的时候,整个明都都沸腾了:“飞天炮!”

    “听说南梁给它起名三足金乌,我看到了,它真的有三只脚!”

    “今年是建宁二十三年,二十三只金乌!!”

    “此次阅兵真是让人兴奋!不敢想象城楼上的人是饱了多大的眼福!”

    “哈哈哈,我已经在幻想和南梁征战之时,金乌悬空的盛况了!”

    “你想什么呢,南梁也有这个武器好不好?”

    “但是我听说小炽烈王回来之后,把飞天炮重新改良了,我们的比南梁的厉害!”

    “当真如此?”

    “那是当然,小炽烈王可是我们亓国人!”

    “上面的小心点!”这是下方禁军的提醒:“当心踩空摔伤!”

    何止是他们,就连沈如风在城楼上看到此情此景——三足机关雀映着蔚蓝的天空,稀薄的云层被阳光晕染成金色,万丈光芒之下,所有的木雀都渡上了一层金光。

    心情也是一阵激荡,抚掌之时,笑声都没停过:“好!”

    太叔氏的心情更是难以言说,太叔仁神色之中似有骄傲,又似有嫉妒,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与力难及的渴望和卑微,最终却都逐渐融汇成一股撞击胸腔的巨浪。

    太叔真朝温别桑投来视线,眸中隐有几分难言的仰慕。

    在所有人都盯着机关雀看的目不转睛之时,齐松正在带着一众俘虏离开。

    “快出来。”一个个带着脚链的俘虏,陆续从破败的洞口里钻出来,齐松和另外一个刀客飞速砍着他们脚上的锁链,道:“从这里走,一直往前跑,不要停!”

    城楼上,温别桑掌心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

    他清楚,当火神营开始演习之际,就是沈如风怒海狂涛之时。

    怎么离开呢……

    “不要在沈如风面前耍想喝水,想上厕所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他又想起承昀沉重的嗓音,“接下来是你的重头戏,如此荣耀之际,因这等小事离开,只会让他即刻生疑。”

    温别桑压下了漫过脑子里的借口。

    只是不由自主地用手蹭着身侧。

    所有人都被天空中的三足木雀吸引,并没有留意到他的不对劲。

    温别桑朝前方探了探头,忽然看到火神营队伍里似乎出了什么情况,此刻,沈如风也发现了,皱眉道:“怎么回事?”

    “我去看看吧。”温别桑趁机开口,道:“好像是筋斗龙出了什么问题。”

    “我去吧。”太叔真道:“应该是小问题,我看能不能解决。”

    温别桑:“我……”

    “我去去就回。”

    太叔真很快离开,温别桑抿了抿嘴。

    城内,一处可以眺望到城楼的高塔上,承昀皱了皱眉,道:“下来的是太叔真。”

    “马上就要到火神营了。”申悦容面前垂着黑纱,道:“前方的骑兵已经走了大半,最多再一刻钟,就轮到他们上场,如果他下不来……”

    “我去!”承昀飞身掠下,快步朝着那边冲去。

    温别桑始终未曾想好要如何离开。

    很快,骑兵在沈如风的面前走完了全程。

    千军万马重新列阵,快速而整齐地聚集到了城楼之下,将南城门前方的河道露了出来。

    最先出场的是拿着火铳的士兵,等到亓国之前的火器挨个进行了例行的演示之后,便是温别桑研制的新火器了。

    背着筋斗龙的壮汉们时而将那火器举上头顶,时而像跳舞一样在身侧单手交换,并有节奏地发出阵阵的喊声。到了指定地点,便放下来,齐齐点燃引线。

    砰——

    第一炮飞了出去,在天空拖出黑色的尾烟。

    城楼上响起一阵叫好。

    温别桑抿紧嘴唇,这一炮打出去之后,后方的飞天炮便也加入了行列,太叔真此刻正在从火神营离开,应当是在贴着城楼步行,温别桑很快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温别桑很清楚,他研制的火器皆做了手脚,筋斗龙打到第三炮的时候,就会出故障。

    而飞天炮在排出第二发炮弹之后,也会一通乱打,在最后方的重武器里,他还做了定时装置。

    必须要赶快离开……

    就在他准备采取最笨的方法,弓着身子偷溜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声音:“桑公子,后方的车炮出了点问题,马上就要上场了,您快随我来。”

    是扮成士兵的承昀!

    温别桑快速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

    “快去。”沈如风说罢,忽然若有所觉地偏头,却只见到温别桑和一个士兵匆匆走向长梯的身影。不及他细想,筋斗龙便咆哮出了第二声,伴随着远去的黑烟,耳畔再次传来众人的掌声:“好!”

    他回头望向下方,露出一抹笑容,眼中却隐有疑虑。

    这厢,温别桑跟着承昀快步走到了阶梯处,下到一半,却忽然看到太叔真正提着衣摆款款而上。

    承昀猛地转身,一把将温别桑勾了起来,闪电一般朝上方回去。

    温别桑眼前一花,已经被他带到了另一处阶梯前。

    太叔真仰着脸,神色疑惑,道:“阿桑?”

    温别桑没有回答。

    太叔真莫名其妙,加快了脚步往上走,就在这时,城楼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无比巨大的炸响,这声音和火弹出膛的声音略有不同,像是什么东西被炸的粉碎一般,还伴随着一阵惊呼和惨叫——

    他加快脚步窜了上去,与此同时,又一声轰然炸响传来。

    太叔真扑到了城楼边缘,只见一同点燃的筋斗龙在瞬息之间纷纷爆燃,成为了一个又一个炫目的火团,火团倏地膨胀,又在缓缓收缩。

    收割去了身旁的生命,炸开的火器碎片也飞速地弹射向周围,在地上和一些倒霉的人身上留下一个个伤痕。

    城楼上一片惊呼:“怎么回事?”

    “筋斗龙炸了!全炸了!”

    太叔真瞳孔收缩,城楼上的人人都目瞪口呆,全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铁甲撞击的声音伴随着爆炸的声音响在耳畔,承昀一边卸掉了铁甲,一边勾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并没有选择跃上屋顶,而是沿着无人的屋侧施展轻功,贴地而行。

    得益于大家都找地方围观阅兵的原因,大部分的巷子里都空无一人。

    温别桑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他的心跳比往日要快的多。

    “快把飞天炮收回来!!”电石火光之间,太叔真似乎明白了什么,可这一声很快被淹没在了下方士兵的惊慌声中。

    方才还规整的士兵,全都乱了起来,不知道哪只倒霉的战马被碎片击中,发出长嘶,掀翻了背上的骑兵。

    士兵们面对这一状况毫无预兆,纷纷四散躲藏。

    有人不慎被推倒在地,被马蹄重重踩在胸口,吐血而亡。

    “飞天炮!!!”不只是太叔真,城楼上的所有人都开始明悟,纷纷嘶喊:“快把飞天炮收起来!!!”

    但哪里来得及。

    嗡嗡的震动声中,方才还悬停的三足木雀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挣动,下方的士兵有的被它带着朝前走了几步,用力拉扯,

    忽然手中一松。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盯着独自飞向空中的木雀。

    太叔真倒抽了一口气。

    他武力不浅,看得清清楚楚,并非是士兵用力拽断了丝线,而是机关雀下方的腹中张开,一个不过手指大小的刀片,自行切断了丝线。

    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成了走马观花。

    他偏头,目光在一众混乱的人群之间寻找着温别桑的踪迹。

    没有……

    没有……

    他刚才从城楼上下去了。

    太叔真重重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了下来。

    “快躲起来!!!”

    城楼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动静,所有的机关雀都自行脱离了掌控,在空中肆无忌惮地腾飞,它的螺旋不断转动,木翅像是炸毛的鸟羽一样,缓缓张开,城楼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是一枚枚的短箭。

    “天才……”太叔仁喃喃地动着嘴唇,道:“金乌烈羽,此等机关大才,果然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咻咻咻——”

    “是我太叔家的后代——!!!”

    “爹!”太叔真扑过去,将他护在身下。

    太叔仁依然直勾勾地盯着离得最近的那只金乌。

    金乌的翅膀射出一根根的短箭,每射出一根,都因为失衡而开始不受控制地自转,随着短箭的射出,也转的越来越快,因为自转的加速,短箭的射速也开始加快。

    等到短箭全部射出,它便带着最后一发炮弹,疯狂地坠落向人群。

    太叔仁神色绝望,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真儿,太叔家完了,全完了……”

    城楼上的百官开始疯了一样朝下面跑去,但那些短箭无情地在空中旋射,很快有人背后中箭,或者直接被射中脖子。

    “保护陛下!保护皇子!”

    “父皇人呢?”

    ……

    “轰——”

    更多的爆响从南城的方向传来,不少百姓也都看到了天空乱飞的机关雀,离得太远,他们并不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

    还在兀自欢呼:“好生厉害!”

    “砰——!轰!”

    山石震颤一般,站在屋顶的人哎呀呀地惊叫着滑了下来。

    下方的百姓都震惊于这次的炮声。

    有人道:“是车炮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百姓们议论纷纷,各说各的。

    承昀一路抱着温别桑来到了北城区,等待已久的齐松快步跨了过来,道:“快走!”

    承昀将温别桑放上马,道:“北城清空了吗?”

    “申前辈已经去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就该清空了。”齐松一边上马,一边遗憾道:“若是明都阅兵之时,我们能绕来此处,这会儿明都已经是大梁的囊中之物了。”

    “他们胆敢在北城放这么少的守卫,就是清楚我们绕不过来!”

    眼看着北门近在咫尺,温别桑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双手举起,广袖之下的手臂上,竟然系了两枚短炮,与第一次去雷火营之时,炸响硝石堆的几无二致。

    承昀道:“这是什么?”

    温别桑的目光扫向城楼两侧未能发动的机关城炮塔,笑容遗憾中染着几分得意,道:“以备不时之需。”

    “此次回去,可不能再乱跑了。”

    “知道了。”

    南城门的震动之声隐隐传来,士兵的惨叫却已经听不清楚。

    马蹄在无人的街道狂奔,齐松道:“我已经把俘虏们和南梁的百姓们都带了出去,还派了探子们跟着,能否安然回到南梁,只能看他们的命数了。”

    承昀并未逞强,道:“好。”

    黑底盘龙靴踩碎了瓦片,脚步之重,泄露了主人胸中的怒意。

    头上的冕旒已经因为碍事而丢去,沈如风手握长弓,风驰电掣一般在屋顶移动。

    此刻万人空巷,他凭借着内力仔细聆听,飞速在上方腾挪。

    于一处三层飞檐楼顶,终于看到了即将要出北城的三人。

    他的目光落在温别桑所在的那匹马上。

    拉弓搭箭。

    “咻——!”

    尖锐的爆鸣从后方响起,伴随着利箭破空之声,越来越近。

    响尾箭!

    温别桑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承昀忽然抱着从马上翻了下来,响尾箭擦着马儿的头顶,钻入前方的地面,碎石飞溅。

    温别桑扫了一眼,齐松偏头去看,承昀心中暗惊。

    不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箭有多大的威力,又一声破空之声再次传来。

    箭矢直逼温别桑而去。

    温别桑根本还没来得及抬眼看清,就猛地被人重重一推。

    恰如承昀那日三箭推鼎,温别桑只见到齐松翻身,张开双臂来接自己。

    便闻又一声尖啸响起。

    齐松一把将他环住,旋身再次躲过了这一箭。

    利箭第四次朝着温别桑射来,齐松拔出佩刀,被那带着浓烈戾气箭矢推着,脚步朝后滑了近五尺。

    “阿桑!!”

    这一次,沈如风射出了双箭。

    一枚齐松,一枚依旧射向了温别桑。

    没有反应的时间。

    沈如风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伴随着噗地一声,利箭射入肉·体的声音,温别桑从承昀的肩膀,终于看到了射箭的人。

    沈如风挽弓,毫不留情地射出了第七箭。

    这是他身上所带的最后一箭。

    “殿下!”

    又是一声噗地入肉之声。

    这雷厉风行的几箭,让三人再无力躲避。

    温别桑的大脑忽然嗡了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之间变得像是水波一样飘荡。

    “原来是大梁太子。”沈如风的声音传来,落在耳中仿佛带着波涛:“你命留下,可抵今日之辱。”

    温别桑看到承昀转过了身,背后两根箭矢在眼前轻轻颤动,殷红的血色染红了月白色的衣料。他恍惚忆起,当年的父亲,也是一身月白,挡在母亲面前。

    乱棍在面前抬起又落下,抬起又落下,棍棒之声砰砰不绝……

    温别桑的耳朵里忽然嗡嗡作响。

    巨大的恐惧就像野兽一般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

    他伸手去拔面前插在承昀背上的箭矢,齐松急忙拦住了他,他的声音也像是隔着水波:“不可,这样殿下会失血过多的!”

    “沈如风。”温别桑浑身颤抖着:“杀承昀。”

    他眼前一片朦胧,哭着说:“爹娘,承昀,承昀要死了。”

    齐松又在说什么,伸手来摇晃他的肩膀,温别桑什么都听不到。

    他扭脸又去看眼前的箭矢,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他茫然张望着去寻,终于看到了承昀的身影,他被谁打飞了出去,正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宫承昀死了。

    就像爹为了救娘一样死了。

    温别桑转过脸,他恍惚看到了齐松慌乱的表情,朝他吼着什么。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猛地再次睁开。

    眼前瞬间清晰了很多,他看到了正在和沈如风缠斗的齐松。”沈如风……”温别桑喃喃,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接着,他蓦地大声道:“沈如风——!!!”

    所有的声音倏地回归,他听到了利剑撞击之声,还有自己略显嘶哑的嗓音。

    沈如风略退出去,神色警惕地望着他。

    温别桑举起了手,道:“沈如风,万寿无疆。”

    “砰——”

    袖中的短炮喷薄而出,这明显不是雷火营当时的那枚短炮,温别桑被巨大的坐力震得退后三尺,胸口气血翻腾。

    刚刚射出短炮的手臂像断了一般垂了下去。

    齐松惊恐道:“公子!”

    “北亓。”温别桑抬眸,凝望着沈如风,泪水浸染了透亮的眼眸,他举起了另外一只手,一字一句:“寿与……天齐。”

    “砰——”

    这一次的短炮出自左手,经过方才的坐力之后,温别桑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撑第二次,他直接被巨大的坐力弹飞,重重跌落在承昀的身前。

    两只手臂的剧痛让他脖颈浮起青筋,温别桑浑身颤抖,扭曲着啜泣了起来。

    两枚短炮的火弹分别射中了最近的两个炮塔。

    沈如风面无表情地看着火弹与炮塔相撞,这东西即便坐力再强,也不可能打的坏坚固的炮塔。

    无他,太小了。

    他冷笑一声:“就凭这?”

    温别桑从地上凝望着天空,他用剧痛的手肘撑起身体,眼眸依旧干净的仿佛被水洗过,仿佛小兽在哭泣同伴的离去。

    “多谢你的祝福……”沈如风说罢,立刻察觉不对。

    地面缓缓震动了起来,仿佛底下埋伏的巨龙正在地缝之间懒懒翻身。

    那是地底沉眠的巨兽正在被唤醒的动静。

    齐松屏息,沈如风也再次抬眸去看。

    仿佛还殊无反应的炮塔,就像螺旋一样缓缓转动了起来。

    接着,第二发被打过的炮塔也跟着慢慢转动了起来。

    地底的机关先是缓慢,再越来越快地旋转,很快,第三座,第四座,整个明都的炮塔都像无头苍蝇一样旋转了起来。

    沈如风呼吸急促,在地壳隆隆的震动之中,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逐渐扭曲了起来:“温别桑……”

    他飞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忽有一道黑影,犹如炮弹一般,重重将沈如风击飞了出去。

    沈如风猝不及防地撞在一旁的青砖房上,狼狈至极地撑起身体,浓黑眸色染上阴郁:“你……”

    一只手揭开了黑色幕离。

    申悦容静静站在三人两马之前,长发如雪,白的过分的透薄肌肤上,映出隐隐泛紫的血管。

    万籁俱寂。

    沈如风的脑子嗡了一下。

    申悦容反手,双刀在手中挽出寒光四射的花,往日总是爬着暗色扭曲的癫狂的眼眸,在此刻,变得无比清醒。

    两人对视着。

    申悦容道:“带他们走。“

    齐松急忙一手一个,狼狈地扑出了北门。

    沈如风没有动,他清楚,自己已经难以阻止。

    他看着面前的女人。

    申悦容也在盯着他,眼眸不似在看着一个负心的情郎,也不是在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清醒又冷酷的眼眸,像极了在看一头,注定被宰杀的牲畜。

    “宫承昀,宫承昀。”齐松赶着马车飞速向前,温别桑在车里不断地拿脚踢着承昀,道:“宫承昀,宫承昀。”

    “公子。”齐松在前面道:“他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的内力所伤,一时昏过去了,你不要再晃他了。”

    温别桑不再喊,他趴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承昀苍白的脸。

    眼泪不断地掉着,说:“宫承昀,宫无常,宫晟,宫坏蛋……”

    齐松在前方头痛不已,车内,承昀终于在他孜孜不倦的喊声中,艰难地动了一下睫毛,他咳了一声,嗓音极轻:“吵死了……”

    马车辘辘,温别桑只看到了他颤抖的睫毛,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承昀,承昀,承昀。”

    他一叠声地唤着,叫魂似的,承昀的气息被他唤出几分,缓缓睁开眼睛,强行提了口气,道:“没死,我就是晕……”

    “宫承昀我喜欢你你别死。”

    “……”

    未尽之言卡在喉头,承昀猝然又咳了一声,鲜血一下子喷在了温别桑的脸上。

    温别桑闭了一下眼睛,又缓缓睁开。

    血迹落在他的脸颊,嘴唇,鼻头,还有额头和眼睫。

    被污染的面容,眼眸却依旧干净如初,湿漉漉的,仿佛浸染着天池山的水。

    承昀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强撑着从车里坐了起来,伸手把他扶起,温别桑立刻缩着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哭了起来。

    承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双臂绵软,像是碎了。

    地面震动,马车继续前行。

    后方明都之中,机关城下,纽带上的火弹不断地被输送出去。

    螺旋一样的炮塔疯狂地朝外吐着火弹,到处硝烟四起。

    千年古都,灰飞烟灭。

    第70章 第 70 章

    消息传到南梁, 永昌噗地喷出了一口水。

    周苍术写了一半的书法猛地拐了个大弯。

    楚王从榻上翻起,冲到禀报的人面前,连鞋都忘了穿。

    永昌问:“他们, 当真把明都炸了?”

    周苍术道:“消息属实?”

    楚王不敢置信:“宫承昀去炸的?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永昌的传信人道:“是温公子, 设计机关, 不光在阅兵之际毁掉了沈如风的千军万马,还利用太叔问道遗留的炮塔,痛击了整个明都。”

    周苍术的传信人道:“明都的地下机关运转了一天一夜,通过炮塔打出了将近五千枚火弹,才终于被太叔氏关停, 如今,明都已成一片废墟。”

    楚王的传信人道:“北亓各地驻兵已经赶去支援明都, 沈如风不知和谁交手, 被斩断了手筋脚筋,全身的骨头也皆被震碎,明都如今群龙无首, 极有可能陷入内乱。”

    永昌被人扶着起身, 来回踱步,神色恍惚:“这些, 均是温别桑一手设计……”

    周苍术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用力闭了一下眼睛,道:“接下来, 便是我们周家了。”

    楚王呼吸急促,呢喃道:“北亓,完了……”

    他迅速想到了一个无比令人绝望的事实:“继开山之后, 他又灭了北亓,如此功绩……”

    “储君之位, 谁还可争?”

    长乐宫,常赫珠同样在听着女官青鸢的传讯,等到对方说完,她才开口:“他们伤的如何?”

    “太子中了两箭,又被沈如风内力所伤,公子,听说是被坐力震断了双臂……不过均无性命之忧,而且如今整个大亓忙乱不堪,咱们常家那边也已经派了人去接应,相信他们不日便可安全到达北疆。“

    皇后将背部轻轻靠在躺椅上,安静了好一阵,才道:“明都,此次死伤……怕是比太叔问道当年炮轰北疆,更甚。”

    青鸢眸色微暗,低声道:“那次,我们的士兵和百姓,死伤数十万……更有无数人流离失所!我爹娘与兄长便是……”

    她一时哽住,又镇定道:“此次明都之创,壮哉我大梁。”

    “……都是无辜之人。”

    皇后神色悲悯,轻叹闭目。

    另一边。

    温别桑又梦到了承昀。

    当时一切发生的太快,他分明并没有看到沈如风究竟是如何将箭矢射入承昀的身体的,可在他的梦中,他却眼睁睁看着箭矢旋转着,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像一尾尖头蛇一般钻入了承昀的身体。

    鲜血在一瞬间将他的衣服染红,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月白的衣料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迹。

    在那一瞬间,父亲扑在母亲身上,周身的毛孔都被棍棒击打出血,肺腑俱裂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

    同样穿着月白色的衣物,那血斑笼罩的人一会儿变成了父亲,一会儿变成了承昀。

    温别桑看到了十二岁的自己,转眼又看到了青年的自己。

    他还是如当年一般,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他伸手去拔承昀身上的箭,拔了一根还有一根,明明只有那么一根箭,可是他不断地拔,却怎么都拔不完。

    他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呆呆抬眸去看,隐隐能感觉到身体在轻飘飘地移动。

    他想起来,他们已经和前来迎接的常星柏相遇,此刻正在前往北疆的船上。

    他掀开被子,抬步朝外走去,两只被缠了竹板的手臂像是笨重的木桩一般垂在身侧。

    房门关着,他抬脚去踢,很快有人来为他开了门。

    “哎呦,怎么又哭了。”开门的人是常星柏,他与常星竹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同于常星竹那样细皮嫩肉,身上充斥着被军营淬炼出来的钢铁般的气息,对温别桑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你不用担心,承昀已经缓过来了,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他为什么还不醒。”温别桑一说话,两眼便又呼呼地落着泪,常星柏只好道:“这不是为了他好好休息,特意下了重药吗?”

    温别桑不说话,他现在没有手可以擦眼泪,就抽着鼻子往那边走。

    来到承昀的房间,齐松一看到他的眼泪就皱起了脸,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扶着他去坐在承昀的身边,随后跟常星柏一起走了出去。

    温别桑坐在床边看着承昀昏睡的脸。

    想抬手摸摸他,手又不能动,就直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他。

    承昀照旧没醒,温别桑看累了,便又回去睡了。

    他这边刚走没多久,承昀的睫毛便微微移动。

    恰好被过来的齐松看到,急忙道:“殿下,殿下?!”

    承昀缓缓睁开眼睛,立刻便看到了齐松的脸,他的目光朝旁边转去,齐松道:“公子没事,又守了你一天,刚才才去睡。”

    承昀闭了一下眼睛,身体里被穿了两个洞的感觉并不是特别好受,他皱了皱眉,缓缓撑起身体,齐松急忙帮他坐起来。

    “他一直在守着我?”承昀嗓音虚弱,知道齐松耳力没问题,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齐松还没来得及回答,外面便传来常星柏的声音:“承昀?你醒了?”

    “大哥……”

    “放心放心,你那小宝贝去睡觉了。”常星柏坐在床边,忍俊不禁道:“我是真没想到,毁了明都的火器师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乖乖,你别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呢,你说他担心你吧,他每天按时吃饭睡觉,时不时坐累了还出去门口走一走,一旦犯困就马上回床上躺着,还让齐松好好给他盖着被子,生怕自己着凉……”

    承昀笑了一下,常星柏也扑哧一声,道:“但要说他不担心你吧,从你昏睡到现在,每天晚上都哭的像个泪人儿,枕头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你的情况,我们不搭理他还好,一跟他说话就眼泪汪汪哭个不停……”

    承昀皱了皱眉,将自己撑直,道:“我去看看他。”

    “他这会儿刚睡下。”常星柏伸手想按他,承昀却摆了摆手,道:“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齐松倒是没有阻止。

    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亲眼看着太子整个人大变样,浑身的傲气与跋扈如今已经消磨的只剩下无奈与淡然,在对待温别桑的事情上,他简直佛的要升天了。

    齐松扶着他下床,常星柏则急忙拿了大氅过来给他披着。

    房门打开,承昀才发现此刻自己正在船上,寒风呼啸,吹过的时候像是野兽在尖啸。

    温别桑的房间就在隔壁,齐松为他挡着风,常星柏则推门让他进入。

    承昀道:“我自己进去就好,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们没事儿……”

    “我怕你们吵到他。”

    “……行吧,你当心身体啊。”

    刚才灌入肺腑的凉气还是让他不受控制地嗓子发痒,承昀扶着门,掩住嘴唇压着嗓子低咳了两声,偏头去看,温别桑依旧好好地睡着,并没有半分反应。

    来到床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的面孔,白净,柔嫩,干净,无暇。

    承昀吃力地在床边坐下,缓缓伸手,还未碰到对方的脸颊,便见他忽然轻轻地颤抖了起来,眉头鼓起小包,嘴唇紧紧抿住,脸庞很快变得湿润。

    “枕头和被子都换了好几床了……”常星柏的声音划过脑海,承昀急忙伸手,轻轻推了推温别桑:“阿桑,醒醒,阿桑?”

    温别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素来干净的眸子在这一刻显得有些不聚焦,但很快,他便看清了面前的人。

    呆滞在脸上扩散,温别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瞪圆了眼睛看他。

    皇太子披着长发,裹着黑色的大氅,唇色和脸色一样苍白,可即便脸上没什么血色,依旧好看的有些过分。

    几息后,温别桑朝床边挪了挪,承昀看到他的手似乎动了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托起他绑着固定物的沉重手臂,将他的手掌贴在了脸颊。

    温别桑的掌心温热,柔软,贴在脸颊上的时候格外的服帖,仿佛这只手本就是与他的脸庞是一体的。

    “承昀……”温别桑的手指在他脸颊轻轻的滑动,道:“活了。”

    承昀笑了一声,很轻,温别桑的手指还是感受到了他的鼻息。

    对方抬眸凝望着他,道:“没死,活着。”

    温别桑眼睛睁大,然后转瞬亮起了光,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可无法弯曲的手臂却让他难以靠近,他只能和承昀保持着距离停下,泪汪汪地道:“我很担心你。”

    承昀放下他的手,伸出双手,神色温柔中露出几分欣慰。

    温别桑却没有再扑。

    “你还受着伤。”温别桑道:“是刚醒就来看我了吗?”

    “嗯。”承昀道:“我也很担心你。”

    温别桑笑了起来,似乎因为这件事很开心,道:“你快躺下。”

    承昀费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搬上床,气喘吁吁地靠在他枕头上,便眼前发黑地缓了缓。

    温别桑已经在旁边躺了下去,双臂的伤势让他只能平躺,扭着脸看他。

    承昀也偏头,与他对视。

    “哼。”室内响起一声轻笑,与以往同样的笑声,可在此刻,却能让人看出他是由衷的开心。也或许,此前落在旁人眼中的幸灾乐祸、嘲弄讥讽,其实也不过是他发自内心的开心。

    承昀望着他无暇而精致的面容,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感觉曾经那些刺痛他的一切似乎都在此刻转化成了另一种情绪。

    他伸手抚摸温别桑的脸颊,道:“你最近好吗?”

    “不好。”温别桑马上道:“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你和爹爹,梦到爹娘把你带走了。”

    “你爹娘把我带走了?”

    “嗯。”温别桑道:“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很难过……我想再找一个和承昀一样好的夫君,却怎么都找不到了……”

    他说着说着眼睛又湿润了起来,承昀心中一痛,正要安慰,就听到了后面一句。

    忽然平静了下来。

    温别桑很快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道:“承昀,你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我一直在昏迷。”

    “嗯。”温别桑道:“你做梦了吗,有没有梦到我?”

    “什么都没有。”承昀感觉生无可恋,道:“我受伤太重了。”

    温别桑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每天都梦到你,特别担心你,你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承昀不想说的,但他看着温别桑的脸,觉得心里有点凉飕飕的,最终还是冷淡道:“你胖了。”

    “是吧。”未料温别桑一点都不羞耻,道:“我每天都好好吃饭,比之前都要多吃……”

    “就着你的难过,至少得多吃两碗吧。”

    温别桑并没有听懂他的讥讽,摇头道:“那样吃会很撑,但是半碗有的。”

    承昀不想说话,他闭上了眼睛,感觉伤口都疼麻了。

    温别桑滔滔不绝,道:“我想着你比我喜欢你更加喜欢我很多,我的伤又是为了你而受,等你看到我的样子肯定会更加担心,说不定还会内疚……那你现在看到我把自己照顾的这么好,就不用想那么多,可以好好养病了。”

    承昀睁开眼睛,温别桑神色很认真,明显是真的这样想的。

    他此刻确实没那么担心,也没什么愧疚。要真从这一点说,温别桑的确是做了一件好事。

    承昀无奈地接受了他的好意,道:“谢谢你,我会好好养病的。”

    “嗯。”温别桑很高兴,道:“那你困了要睡,饿了要吃,也好好照顾自己,这样等你好了就可以继续做我的夫君了。”

    承昀刚刚逼着自己接受他的脑回路,就又被打回了原型。

    他睫毛耷拉着,语气疲倦:“我……”

    他话都要有点说不出来了,“我现在,就不是你的夫君吗?”

    “也算吧。”温别桑道:“但是你现在受伤了,不能好好爱我,承昀……”

    承昀忽然感觉腿上不对,他眼皮跳了一下,道:“你,你干什么?”

    温别桑道:“我想摸摸你,可是我没有手。”

    “……”承昀倒抽一口气,道:“脚,下去,不许再往上了,嗯……你真想要我死。”

    温别桑一下子老实了下来,担心道:“你怎么了?”

    承昀说不出话,刚才声音过大,他感觉自己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承昀,你哭了。”

    “……闭嘴。”

    “怎么办……承昀?”

    “说……”

    “你介意我用脚给你擦眼泪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