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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什么时候的事?”

    蒋云眉头一皱,他怎么不知道韩琦曾经和戚皓有过这么一段渊源?

    照戚皓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韩琦这些时日必定好过不了。他得问清楚人在哪,然后赶在戚皓那个狗东西咬人前,把韩琦从那张狗嘴里抢救下来。

    “记不太清了……”

    周识锦在手机上打了会儿字,将收到新消息的微信界面给蒋云看:“喏,我替你问了,韩琦五天前进的拘留室,现在还搁里头蹲着。”

    屏幕左边的联系人实时弹出一条消息: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戚大少使了点小手段,说能关多久就关多久,他不信那个倒霉蛋的骨头能这么一直硬下去。】

    没来得及浏览完整段文字,蒋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别墅外冲。

    “我的哥诶!蒋云!”

    周识锦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头,蒋云甫一坐到驾驶座,车窗被“咚咚咚”连环敲了三下,一簇蓝毛出现在窗框中间。

    “好哥哥,”周识锦怕来不及,气也不敢换,一口气说道,“你把韩琦捞出来之后还投我吗?”

    “只要韩琦还在你公司名下。”

    蒋云发动轿车,说:“麻烦把那个警局定位发我,谢了。”

    车尾气扑了周识锦满脸,他把掌心当作抹布,在脸上顺时针抹了一圈,又逆时针摸了一圈,将定位发过去了。

    路上,牢记驾驶安全准则的车主蒋云被一个漫长的红灯拦了一分多钟,期间他向李时发了条短信,大致讲清事情的原委,以及他做这件事的缘由是什么。

    李时兢兢业业跟了蒋丰原几十年,与之几乎形影不离,白日很少有空查收消息,蒋云这么做也有几分先斩后奏的意思。

    但意料之外的,在绿灯亮起、蒋云踩下油门的时候,他接到了李时的电话。

    “您的做法并不妥当。”李时的通话背景十分嘈杂,脚步声和交流声此起彼伏。

    蒋云:“麻烦李叔跟父亲转告一句话。”

    “请原谅我的冒失,但韩琦是我手底下的人,”他斟酌着用词,搬出蒋丰原那套经典的洗脑话术,“从小到大父亲一直教育我,作为蒋家的子女,永远不能软弱退让。”

    “大少——”

    李时还有话说,但蒋云的目的达成,不想多言:“我在开车,先挂了。”

    韩琦所在的警局定位有些偏,兴许这也是戚皓的本意。蒋云抄了几条近道,距离地点还剩几公里的时候,一辆银灰色摩托车映在他的后视镜中。

    他往左,摩托车往左;他往右,摩托车往右。

    幸亏是在白天,且是海京这种遍地都是摄像头的大城市,蒋云在大道上行驶,心里没那么害怕。

    跨坐在摩托车上的人戴着头盔,看不清脸,蒋云扫了两眼,那人身形偏瘦,应该是一名成年男性。

    到了警局门口,蒋云把车停在临时停车位里,一下车,那名穿着摩托车服,衬得双腿修长笔直的男人朝他小跑过来。

    手臂折成九十度角,规规矩矩地前后摆动,与他大学军训那会儿如出一辙。

    “蒋云。”

    那人站在他面前了,才发现自己头盔没摘,于是急急忙忙地把低头去卸,须臾,一副清秀俊美的面容暴露在日光之下。

    许江明抿了抿唇,说:“今天我休假,碰巧看到你了。”

    “所以你就追了我一路?”

    蒋云道:“许警官,我差点以为我被人跟踪了呢。”

    “吓到你了,对不起。”许江明说。

    “我急着去接一个人,许警官没别的事……”

    许江明:“你最好别这么做。“

    一只手挡在蒋云面前,他顺着手臂向上望去,看着许江明执着的神情,声音顿时冷了下来:“许警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接的那个人是韩琦,对吗?”许江明不肯放手,垂眼道,“五天前的一场酒会,韩琦为了保护她的女伴,不惜用酒瓶子砸破了戚皓的额头。戚皓这个人记仇,你没必要卷进这场纷争。”

    蒋云眼神一沉,他盯着许江明的眉眼,好似要把人看出一个洞来——

    魏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似乎没那么简单。

    听他的语气,许江明认识戚皓,或者说,他了解戚皓。

    这番说辞看似在为他打算,实际却模糊了许江明的立场。

    烈日当头,蒋云试图回忆出有关许江明的部分,再通过这个判断他言语的可信度,但他遗漏不全的记忆时时刻刻都在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

    他是一个带着残缺的灵魂回溯到八年前的人。

    “谢谢你的好意。”

    蒋云面向警局那边,绕过许江明横着的手臂:“戚皓要是不怕死,尽管冲着我来。”

    韩琦被单独关在一间拘留室中,表明身份和来意后,蒋云被带到拘留室外,隔着一扇镂空的铁门,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面朝墙壁,蹲坐在角落里。

    “韩琦,你可以走了。”

    钥匙插入锁孔,铁门被人向外拉开,女人的背影颤了颤,很迷茫无措的反应。

    韩琦扶着墙根,慢吞吞地站直身子,紧接着转了个面,一绺一绺的头发被她往脑后一捋。

    “你谁?”她看蒋云的目光带着刺。

    蒋云:“我是周识锦的……朋友。”

    “天使投资人”这个称呼,他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

    “也是传星娱乐未来股东之一。”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草稿纸的边角,纸面用黑笔写了两个字,当作名片递了过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蒋云。”

    “蒋云?”

    两人走出警局,五天没见到阳光的韩琦用手背挡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继续道:“虽然没听说过,但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蒋云将轿车解锁,绅士地为韩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拉开安全带的时候,她轻微地展示出尴尬与不适应:“开个窗吧,我好久没洗澡,身上可能有味儿。”

    “还好,没那么重。”

    副驾驶的车窗缓慢降落,蒋云说道:“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韩琦说了一个地方。

    “应该不是周识锦喊你过来救我的吧?”韩琦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她深吸了一口车窗外的自由空气,说,“我这人没多大价值,三十岁出个头,不年轻不漂亮还有痔疮,对我这样的下手多没意思?”

    韩琦误会他了。

    她半只脚踏进娱乐圈,又接触到了戚皓这种上流圈层的败类,对他有这种误解也不奇怪。

    蒋云找了一处停车的地方,将车停稳,偏头道:“韩女士,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

    “我救你没有别的意思,”手机调出一张电影海报的照片,蒋云指着导演栏的名字,说,“我看过你的荧幕处女作《夜海》,你拍得非常好。”

    “实话实说,我是你的粉丝。”

    过了几秒,韩琦的嘴巴一点点张大,眼底落满震惊。

    “你、是、我、粉、丝?”

    她手动把下巴压回去,说道:“蒋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有品味的一个。”

    这句话已初具八年后的韩琦的雏形。

    蒋云打开微信二维码,笑道:“加个联系方式吧韩导,相信我们的合作会很愉快。”

    单单去警局捞人这件事就耗了蒋云一下午,这个周末他只完成了计划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将留到下周一块处理。

    项目组到了中后期,进度快得像坐火箭,当然,梁津在组里的位置变化也如火箭升空一般飞速。

    有那么一层同校师兄弟的关系,钱来把他引荐给研究室的负责人,且梁津本就专业对口,当即从打杂的免费劳动力升级成研究团队的一员。

    上次那顿摩擦过后,蒋云和他的交流次数锐减,大有直降归零的趋势。

    偶尔碰见,他远远地看着披了件长款风衣的男人与三两同事一齐出行,梁津鼻梁上戴着一架眼镜,蒋云猜测是防蓝光的,因为梁津的双眼视力向来好得惊人。

    “小蒋!”

    和他们在食堂碰见,钱来坐在梁津对面,朝蒋云挥手示意。

    蒋云没动。

    那个位置原本是属于他的,他心想。

    钱来不死心又挥了几下手,都往他那个方向看了,蒋云也没办法装没看见,只好走过去,说:“你们吃吧,我已经饱了。”

    “你……饱了?”

    看着堆叠出尖尖角的大鱼大肉,钱来沉默良久,说:“你在用意识吃饭吗?”

    他撒了一个很没脑子的慌,蒋云心想。

    他悄悄往梁津那个方向看,那人埋头吃饭,非常专注的样子,就好像没听到他和钱来的对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无框的镜片和梁津意外地很搭,他眉眼偏冷,眼镜一戴,那份冷锐感呼之欲出。

    “我的意思是,”蒋云客气地笑了笑,说,“我早饭吃得晚,现在有些饱了,准备把饭菜打包过会儿再吃。”

    钱来正想开口,他对面的人夹了一筷子青菜,看着手机说:“一年轻男子长期不按时吃饭,医院就诊时查出胃癌晚期,已错过最佳治疗时间。”

    梁津的眼神始终盯着手机,不似在和谁说话,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只是单纯地在转述一条他很感兴趣的新闻。

    蒋云:“……”

    钱来看了他一眼,说道:“小蒋呀,你这个用餐习惯不太好哦,一日三餐按时才好,不然怎么叫早、中、晚饭呢?”

    劝阻的话从钱来嘴里说出来,蒋云没有一丝反驳的余地。

    “前辈说得对。”他有些咬牙切齿。

    “下次我会注意的。”

    端着餐盘,蒋云经过梁津的座位,压低音量,有样学样地说道:“边看手机边吃饭,小心便秘。”

    第32章

    项目组的进程几乎与蒋云的投资同步进行。

    梁津不再是免费劳动力的一员,分属于他的那一部分压到蒋云头上,工作量翻了倍不说,一旦出现缺漏,他的直系上司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他深知自己在计算机这方面没多大天赋,对于一些软件,只能说“掌握”,而称不上是“精通”,因此速度稍稍慢一些。

    搜索软件是个好东西,能够解决蒋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问题,但余下的部分,他还是需要有人手把手教他。

    “艾达下午出去办事,他的活你替一下。”

    拥挤的办公桌角落又增添了一摞重物,挂着职员工牌的年轻男人转身要走,蒋云叫住他,靠椅的滑轮向后转动一个角度:“还是换一个人吧,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

    霍家那边对他们做的方案很是挑剔,大到框架小到细节,改了又改,依旧不满意。

    盛瑞大多都是技术性员工,宣传部门形如虚设,所以这活相当于黏在他手里甩都甩不掉了。

    “你说的工作安排是指修改策划案吗,”男人食指推了推眼镜,刻薄道,“我建议你还是多做一些有技术含量的事吧,不然多对不起你令淮大学高材生的名号?”

    蒋云眯了眯眼,不想和这人在口角上争个你死我活。

    他不是没找过李时,希望得到蒋丰原的应允调到其他合适的岗位。一周过后,日理万机的蒋丰原终于派那位与他同样日理万机的秘书传话,说为什么梁津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

    中译中翻译一遍,就是“怎么人家做得你做不得?你很金贵吗”。

    因为梁津专业对口,蒋云无奈地回复。

    第二周,蒋丰原纡尊降贵地打来一个电话,大致表达的内容是,他应当利用空闲时间学一学C语言和其他编程语言,来提升自己的整体水平。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蒋云心想,兴许蒋丰原压根不知道他高中分班读的是文科,在大学选择的专业是和计算机八竿子打不着的国际金融。

    说了也没用,反正没有人在意。

    根据霍氏的意见再次修改了草稿,一上午过去,蒋云在前往公司食堂的路上碰见徐进。

    “组长,我想和您谈谈。”

    徐进与他错身后走了几步,然后步伐一停,恍若蒋云打断了他的要紧事:“长话短说。”

    “我们的项目马上就到收尾阶段,但霍氏那边仍然不满意我们的策划案,我想我需要更多时间,专注地修改出一版符合他们条件的方案。”

    蒋云追过去,微笑道:“而不是三番四次被其他人打断进度,干扰我和霍氏的商议交谈。”

    他需要徐进点头,好拿鸡毛当令箭,让那些甩锅的有多远滚多远。

    “小蒋。”

    徐进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肩上的担子重,很辛苦,但你看看,我们盛瑞又有哪一个是闲人?”

    “工作的事,能担待的还是担待一下,这对你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徐进点点头,一副很满意这番劝解的样子,自顾自地离开了。

    毫不意外的,蒋云加班到了晚上九点。

    普通的办公软件还好,但艾达的工作涉及到计算机编程,这一点让蒋云很头疼。

    他对照着教程一步步走,中间难免错了步骤,或者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又很难发现的问题,使蒋云无从下手。

    面临这般局面,他触景生情地回忆起分班前上物理课的状态,明明公式都看得懂,符号也认得,但夹在一堆条件里,什么“方向垂直纸面向外的匀强磁场”、“某某物体做匀减速直线运动”……他就只能对着试卷发呆了。

    电脑屏幕荧荧亮着蓝光,蒋云手机里还放着视频,他把进度条往回拉,拉到一半,手边的鼠标被一人握住,点了一个撤回的操作。

    不用蒋云回头,那人俯身垂首,下颚线分明的侧脸近在眼前。

    键盘反复地被摁住、回弹,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人都走光的办公层。

    蒋云没问他一个研究组成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背后,他也没问蒋云为什么宁可自己一个人解决,也不来求助他。

    按键声停止,梁津说道:“没问题了。”

    就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圣诞老人,又或者是买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全部存货的好心路人,梁津一言不发地往电梯那边走。

    “你还有多久结束?”蒋云站起来问道。

    “大约两小时。”

    还早。

    足够他到楼下那家晚上十点关门的星巴克里买杯咖啡,以表感谢。

    拎着褐色的纸袋子回到公司,蒋云上到研究团队所在的那一层,在十几个打扮异曲同工的研究员中找了一大圈,没看见梁津的身影。

    逮着钱来问过才知道,梁津半小时前就走了。

    在他排队买咖啡的时候。

    在开回松江的路上,蒋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卡在手机支架上的屏幕始终停在一个通讯界面,顶上方很官方地备注着梁津的全名,聊天框躺着一句编辑好但没发送出去的话:

    【我给你买了咖啡,但它已经被我喝完了。】

    在等红灯的时候,他把这行字删得一干二净。

    真是奇怪。

    蒋云把空袋子带进电梯,非敌、非友,达到了梦寐以求的关系,他却完全开心不起来。

    梁津在他心里的分量有这么重吗?

    没有吧。

    没有……吧?

    抱着这个疑惑,以及那杯咖啡附加的提神效果,蒋云一整晚没怎么睡好。

    临近十一点,韩琦给他发了条微信消息,问他中午是否有空。

    午休时间有三个小时,韩琦的拍摄地点在海京的另一个区,不堵的话,往返一个钟头。

    【今天开机,电影主演和一些资方都在,你能来当然是最好,没空也不强求。】

    【能来,不过我呆不了多久。】

    跳出两条韩琦的新消息:

    【没事没事,就几分钟,合个影什么的。】

    【周识锦那小子非往剧组里塞人,虽然不是领衔主演,但戏份也不少。这公司要不是他开的,我早翻脸了。】

    用不着蒋云开解,韩琦已忍辱负重地与自己和解了。他回复道:

    【韩大导演,想想你梦寐已久的奖杯,再想想你和我说过的话。】

    韩琦:

    【我忍就是了。哦对,我们的第一个拍摄地点在上平中学。】

    看到末尾的四个字,蒋云有些失神——

    上平中学是他的高中母校。

    也是宣告他的少年时代不圆满地终结的地方。

    蒋云叫了一辆车,后座里,他下载了韩琦几天前发来,但他没时间阅读的剧本。

    电影里有两个男主,他们既是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大学的校友,毕业之后两人一起创业,在行业的巨大起伏中觅得良机,走到领域的最前端。

    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观念开始发生分歧,对彼此的不满、争吵愈演愈烈,以致后来走向分道扬镳。

    韩琦拍摄的第一幕很短,是两位主角高中时期的片段。

    到达片场,韩琦亲自迎接,蒋云戴着墨镜口罩和一众工作人员问好,分别与饰演影片主角的两名男演员握手合影。

    韩琦口中那个被周识锦塞进来当吉祥物的,是一名流量明星。咖位不大,屁事很多,水要助理双手捧过去,晒了会儿太阳就喊脸颊破皮,接着钻进保姆车休息。

    很耽误进度。

    “不能换人吗?”蒋云问道。

    韩琦高深莫测道:“不能。”

    “周识锦也不想的,他说这小明星近期在楚南缘面前炙手可热,要什么给什么,得罪他不好。”

    保姆车旁,打着太阳伞的艺人助理正往蒋云的方向看,他和漂亮青年交流一阵,只见那名长得像布偶猫一般的小明星不情不愿地走过来,伸手道:“你好。”

    “这位是蒋总。”韩琦说。

    “蒋?”太阳伞一抬,小明星笑道,“总该不会是海京蒋氏的那个蒋吧。”

    蒋云笑而不语。

    韩琦看向脚尖。

    小明星:“哎呀,是我有眼不识那个什么山了。”

    两只手握了上来,他亲昵地抓着蒋云的手掌,狡黠地眨眨眼,谄媚道:“您大人有大量,别怪我嘛。”

    蒋云:“……”

    “你下场有台词,别杵在这了。”韩琦解围道。

    小明星走了,韩琦把他送到校门口,说那谁谁就这样,有权有势的上去蹭蹭,没权没势的狗不理。

    “找人把他看紧点吧,”蒋云说道,“我总感觉要出事。像酒店什么的,别让他单独行动了,媒体那边让周识锦打个招呼,赚流量可以,恶意搞噱头不行。”

    “那可不。“韩琦拿手扇了扇风。

    上平中学附近属于学校管制区域,出租车很少到这来,蒋云得走远点打车。

    沿着学校外的那条长街往外走,经过一个巷子口,微弱的求助声掺杂在一阵粗暴的脏话里。

    巷子不深,蒋云站在巷口,凭借充裕的光照,他看见一群穿着上平校服的男生围成一个半圆,朝半圆圆心你一句我一句地蹦出一些不堪入耳的粗口。

    蒋云心脏跳动的频率慢下来,他仿佛灵魂出窍,像一个暂停活动的npc,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尖锐的疼痛贯穿太阳穴,那群人已经发现他,蒋云忍着剧痛,假意云淡风轻道:“你们在干什么?”

    “傻逼,要你多事呢?”

    一人迈出半圆,蒋云今早出门戴了隐形眼镜,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缝隙里跪在地上的青年的模样:

    很清瘦,下巴尖尖小小,嘴角红肿破皮,另一边脸高高肿起,烙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这一幕像触发了一个开关,蒋云浑身过电般一颤,整个人站不住地微微一趔趄,他扶着墙,尽量忽视掉脑海中快速闪过的几张记忆碎片,额角大汗淋漓。

    “放开他,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他的声音与记忆碎片里的声音相互重合,宛如两片以同一角度坠落在同一地点,连模样也毫无二致的叶子。

    第33章

    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发生在七年前,海京的一个雨季。

    那时蒋云十四岁,在上平中学的初中部念书。

    众所周知,海京教育资源优渥,一流的顶尖中学分布于各个区域,而归属于同一个区,且仅两条街之隔的上平中学和海京二中是中产以上的家庭挤破头都想将小孩送进去的地方。

    上平讲究素质教育,高中部每年出国的学生占整个年级的百分之八十,可想而知就读于这所学校的学生家庭背景有多雄厚。

    被娇惯着长大,蒋云的同学中免不了有几个不好好学习、性格恶劣的纨绔子弟。

    那会儿他性格内向,但班里没人敢招惹他,原因有二:一是大家都知道他姓蒋,二是和他形影不离的魏疏能与年级大多数人勾肩搭背、相谈甚欢。

    “走——”

    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串了五个班的魏疏揽着蒋云的右肩,宛如军队冲锋前的指挥官,手指食堂:“再不吃饭我就要耳聋眼花呼吸困难心律失常了!”

    “等等,还有道题。”

    蒋云攥着一张质量不好的淡黄色试卷,把数据代到最后求密度的公式里。

    初中六门课,语数英物化生,他有四门学得很吃力,每次大考都靠语文、英语拉分。学期末将成绩报给蒋丰原,他永远得不到一个好眼色。

    运气不好的时候,蒋丰原不许他吃晚饭,或者请家法打他手心。

    这些蒋云都习惯了,他努力学习不是惧怕蒋丰原的责罚,而是他发自内心地想好好念书,拿到一个好成绩。

    “你有一个数据算错了,”魏疏点了点第三行公示,心算出一个答案,“这里,是0.48。”

    蒋云工工整整列式算了一遍,还真是。

    “好的,”他把卷子叠好塞进抽屉,淡淡道,“今天的作业我只差一张试卷了。”

    食堂在另一栋楼,魏疏用手机回了几条朋友圈评论,说:“哪科?”

    “数学。”蒋云说。

    他写作业的顺序一直都是从简单到难,从喜欢到讨厌。

    “洒洒水啦!”魏疏的尾音仿佛带着一个潇洒的波浪号。

    蒋云默默瞥了他一眼,魏疏意识到他说错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我的好兄弟,伤害你并非我本意!”

    “没事。”

    蒋云幽幽道:“天外有天,像你这种每年都抱回一个奥林匹克数竞奖杯的人,做数学卷子确实是‘洒洒水’。”

    魏疏安慰的话尚未出口,他又道:“记得把答案发我。”

    “……”

    上平的食堂建得像高级餐厅,一楼中式,二楼西式,三楼自助。

    蒋云和魏疏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他叉起一小块牛排,正往嘴里送,魏疏突然说道:“我可能要请一个月的假。”

    “怎么?”蒋云把叉子放下。

    魏疏苦恼道:“我妈跟那个人打离婚官司,财产分割和一些手续办下来得花不少时间。”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没问题吧?”他担忧道。

    魏淳亭和他提过这事,蒋云的刀叉在牛排表面划出一道道痕迹:“我是什么三岁小孩吗?”

    “这一个月多陪陪干妈,我给她订的包包这周末送到,到时候我拿给你。”

    蒋云的零花钱在二代中只能算中等,他没有攀比欲望,花得少,故而存下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款包是某个牌子的限量款,原本配货才能买,但蒋云进店的时候刚巧碰到李时,两人交谈几句,SA二话不说就给他调货去了。

    “魏女士肯定高兴坏了,”魏疏问道,“贵不贵?”

    蒋云总算吃到那口牛排,吞咽入腹,轻快道:“洒洒水啦。”

    魏疏:“……”

    下周一开始,蒋云形单影只地吃饭、上体育课、写作业。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虽然魏疏在也没什么不好。

    本以为他将普普通通地度过这一个月,不料三天后,班上的几个纨绔子弟把捉弄的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蒋少,”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把手臂放在他肩头,挤眉弄眼道,“听说你出手非常阔绰,这是真的吗?”

    蒋云睨了眼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一侧:“你听谁说的?”

    男生“嘿嘿”笑了几声,怪腔怪调道:“洒洒水啦!”

    食堂偷听来的。

    “我们今晚去D.喝酒,你来吗?”

    蒋云听过这家酒吧,它在二代的圈子里很出名,爱玩的那一拨人隔一两天去一次,比回家都勤。

    “允许未成年入场的地方,我觉得不太正规。”

    蒋云收起化学卷子,准备找个空教室继续写:“婉拒了。”

    男生似乎是几个人里的小头头,被蒋云拂了面子,脸色阴沉下来:“我让你走了吗?”

    蒋云脚步一停。

    “以前仗着有魏疏在,天天拿鼻孔看人,你挺牛啊蒋云?”

    男生抢走他的化学试卷,揉成团朝旁一扔:“天天装出一副爱学习的样子,数学考几分啊?我看你爸也不怎么——”

    “你想干什么直说就好了。”蒋云道。

    男生哑了炮,没料到蒋云会这样说。须臾,他找回状态,颐指气使道:“你人不到场,钱总得意思意思吧?”

    “加我支付宝好友。”

    蒋云点开二维码,说:“五分钟后转你。我做卷子去了,失陪。”

    他走出班门,转了一万过去,那几个男生没有跟上来。

    还好,蒋云呼出一口气。

    一次家长会都没参加过的父亲不会管他的死活,这种事用钱解决再好不过。

    一个月,他应该能撑到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周四周五开运动会,学校四点多就放学了,蒋云是最后走的,因为又到了“定期上贡”的时间。

    他用微乎其微的人脉打听了一下,这几个男生家里都是开公司的,和蒋氏在生意上有些来往。那个侮辱他数学不好的男生头顶还有一个老大,据说是六班的戚皓。

    一群败类,蒋云在心底点评道。

    走出校外,天气雾蒙蒙的,仿佛有场大雨即将袭来。以往都是蹭魏疏家的车回去,但他今天没带伞,只好加快步伐前往好打车的地方。

    这条街很长,店铺之间散落着几条小巷,蒋云经过其中一个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重重的敲击声。

    随后,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钻进耳道,蒋云这才知道原来混混也是“混外有混”的。

    而且这群人看上去不太像轻易用钱就可以打发的类型。

    别管了吧,他对自己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各个角落每天都在上演不幸的事情,难道每一件他都插手去管吗?

    蒋云站在巷子口,冷漠地审视着拥挤的人群。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能在蒋家那种不正常的环境下呆久了,被蒋丰原这种利益至上的冷血动物驯化久了,他也变得奇怪起来。

    书包拉链缀着的小狗挂件一晃,昭示着主人将动身离开。

    在还未完全转身的零点几秒里,一个穿着不伦不类的男生后退一步,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很偶然的一瞥,蒋云与缝隙里的青年四目相对。

    男生嘴角有血,眼神冷淡中带着几分轻蔑,似乎正是这样的神色惹恼了混混头子,他的肚子挨了一拳。

    蒋云想起他曾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缅因猫。

    很名贵的品种,是被人遗弃的,柔滑卷长的毛发打着结,被一群打遍小区无敌手的狸花猫揍得喵喵叫。

    蒋云赶走狸花猫,抱着他走进动物医院的时候,他轻柔地蹭了蹭蒋云的手。

    “咚”地一声。

    他听到了心软的声音。

    “都他妈住手!”

    蒋云学着那几个男生的口头禅,大步流星地没入巷中,趁那群混混没反应过来将他们一把推开。

    他学得不熟练,所以没有下一句台词。

    “你他妈谁?”混混头子反应过来,提起蒋云的衣领。

    上平中学的校服很美式风格,衬衫配领带,蒋云不甘示弱地揪住对方的领结,把人脖子勒得一紧:“都是上平的,听过戚皓的名字吗?”

    他抿了抿唇,补充道:“傻逼。”

    “戚皓?”

    混混头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手劲松了些:“你他妈蒙谁呢?当老子没见过戚皓长啥样啊?”

    “我说我是戚皓了吗?”

    蒋云笑了一声,把那几个男生的名字也报上去。

    混混头子的手彻底松开,他叼了根新的烟,点火:“没看见哥几个弄人呢?傻逼似的凑上来。”

    蒋云低头看了缅因猫……不是,那个靠坐在墙边的男生一眼,脸上就嘴角受了伤,其他地方有校服遮着,看不大出来。

    不是上平的校服,是隔壁二中的学生。

    “他犯什么事了?”蒋云问道。

    “这傻逼勾引我好兄弟的女朋友!你说他犯什么事了?”

    男生沾了一身灰,但衣领扣到最上面那颗,校服也穿的全套。

    蒋云戳戳男生的肩膀,说:“你勾引人家女朋友了吗?”

    男生下巴瘦削,摇摇头:“不认识。”

    “你看,他说不认识。”蒋云道。

    混混头子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你,你——”

    “你说,勾引老五女朋友的那个傻逼是不是他!”他随手指了个人。

    “不知啊老大,人不是你抓的吗?”被指到的男生畏畏缩缩道。

    蒋云接道:“你们自己都没弄清楚,还把无辜的人抓过来一顿打。我们上平的混混就这个水平吗?”

    “你他妈……”混混头子一梗,凶恶地瞪了蒋云一眼。

    这群人风风火火地走出巷子,蒋云双腿一软,差点跪地上。

    他十指打着颤,小狗挂件压在书包和墙壁之间,在摩擦中隐隐有松动的征兆。

    “行了,那群人走了。”

    看着光照进来的方向,蒋云拍拍领口的褶皱,把滑落的书包肩带往上一拉。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一个褪色的背包耷拉在男生脚边,他的声音很轻。

    蒋云转了个身,背着光站在男生面前:“萍水相逢而已,不用报答我。”

    “我没多少朋友,也不喜欢交朋友,这次帮你纯粹是我点太背,想做点好事改改运气。”

    “不做朋友,做笔友呢?”男生说。

    蒋云一愣,心说这是二中学生的搭讪方式吗?好独特。

    “不见面,只是写信。”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怎么确保信一定到我手里?”蒋云好奇道。

    男生不说话,像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

    “啊,”蒋云想了一会儿,帮他出主意,“你送到保安室就好了嘛,信的封面写初二一班,然后画一朵云,这样我就知道是你了。”

    “你会回信吗?”

    蒋云觉得这人大概是受了什么文学作品的影响,这么执着地想交一个笔友。

    “会吧。”他说。

    第34章

    回到蒋家主宅,放下书包的那一刻,蒋云发觉他书包上的小狗挂件不翼而飞了。

    虽说外表上看只是一个寻常的小配饰,但它的标价却出奇得高。

    因为它出自德国一位知名玩具设计师之手,品牌效应叠加专属定制,活灵活现地还原了蒋云小时候养过的那只狗的样子,价格怎么低得了。

    可能掉小巷子里了,蒋云想。

    找回来的可能性比让那几个男生朝他磕三个响头还低。

    他联系上设计师助理,询问最近的排期。德国和国内有七小时时差,蒋云晚上收到邮件,助理说最快也是半年之后了。

    【麻烦帮我预留一个名额,我可以等。】

    蒋云回复说。

    遗失了一个心爱的物件,他持续低落了好几天。适逢海京大雨,天空跟泼水似的,殷勤地为他的负面情绪添砖加瓦。

    月考成绩发下来,蒋云的数学成绩被最后两道超纲的压轴大题锤到两位数,物化生勉强过得去,在班上排中等。

    下午放学,他路过门口的保卫室,停在玻璃窗前。

    上平中学的保安很少换人,蒋云现在看到的这位已经工作十年之久了。

    “王伯伯,”每届学生都这么称呼他,“我是初二一班的蒋云,请问您有收到一封写给我的信吗?”

    身着保安制服的王师傅在保安室的抽屉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牛皮信封,絮絮叨叨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送信的男生讲他是隔壁二中的学生,我告诉他学校有规定,比如帮人送信这种算违反规定。他求了我半天,说不用送,只保管,会有人主动找我要……”

    “谢谢您,”蒋云将信封收进书包,“王伯伯,以后能麻烦您……帮忙收一下信件吗?”

    既然是“麻烦”,他也该有一些表示。

    一张高端商场的购物卡?还是昂贵的烟草与酒?

    十四岁的蒋云略懂一些人情往来,知道别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给他帮忙。

    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物换物、以物换情。

    在他思索到底送什么好的时候,王师傅挥挥手,温和道:“晓得喽,以后你上保安室找我就成。”

    这样也行吗?

    蒋云的认知发生了细微的偏差。

    初中作文一般写记叙居多,上语文课,老师也有教过写信的格式,不过在考场以外的地方运用这个知识点,他还是第一次。

    信封用胶水固定,不好拆,蒋云干脆用美工刀工工整整地划开封口,将一张叠了很多道的信纸从中取出。

    他的笔友字迹工整,一笔一画,像他之前练过的一本字帖,总之比魏疏那手·狗爬漂亮好几倍。

    但看到开头时,蒋云被雷得不轻——

    尊敬的云(简笔画):

    您好!

    十分感激你的出手相救。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见义勇为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品质,而这份品质在你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值得赞扬。

    放学路过一家花店,看到一束花,香味很好闻,因此走进店里向老板请教花的品种和培育方法。老板热情地解答了我的问题,说它的学名叫香雪兰。

    相传香雪兰由天使的眼泪所化,寓意纯洁和美好,我觉得你与这束花在某种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期待你的回信。

    此致

    敬礼!

    一片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落款的叶片特地用绿色颜料笔涂满,并细致地勾勒出叶脉。

    蒋云:“……”

    上一次无从下笔,还是他小学被魏疏撺掇着出校吃炸鸡喝奶茶,被教导主任当众逮住后站在教室后排写一千字检讨的时候。

    他找出一支黑色中性笔,翻到信纸背面写写停停。

    尊敬的不知名的树叶(简笔画):

    您好!

    承蒙夸赞,不胜荣幸。

    但我的观点与你恰恰相反,我不是一个见义勇为的人,我只是更容易心软。

    我没见过香雪兰,等这封信写完,我下楼去问问徐姨,她擅长养育花草,兴许她知道。

    最后,我不觉得“纯洁”和“美好”这两个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划掉)朵普通的人(划掉)云。

    此致

    敬礼!

    云(简笔画)

    这场纸笔交谈持续到了魏疏回来的那一天。

    蒋云把“上贡”这事说给他听,上午最后一堂自习课,那几个男生被拎到蒋云面前挨个道歉,不仅把钱尽数还回来,还把饭卡上交让蒋云自由刷一个学期。

    关于蒋云的笔友,他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魏疏。

    通信的十来天,蒋云得知树叶在二中成绩优异,尤其是数物化生这四门理科。

    但他的母亲貌似生了重病,学习之余,树叶隔三差五就跑一趟医院看望他的母亲。

    有次蒋云往信封塞了几十张红色大钞,下一次收信,那笔钱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树叶在信里严肃地批评了他这种“挥金如土”的行为,说如果下次再塞钱,他们将终止笔友关系。

    “我有点委屈,”蒋云把信纸拍到魏疏桌上,说,“明明我是好心,为什么他不领情呢?而且是他说写信在先,凭什么他说终止就终止?”

    魏疏沉默地读完那封信,指着信中出现频率极高的“阿云”两个字,愤懑道:“我也很委屈!为什么这个人能这么叫你!”

    蒋云:“……”

    “不管,我也要叫你‘阿云’!”魏疏说。

    蒋云的关注点被带歪,摊手道:“请随意。”

    “干妈的离婚官司顺利吗?”

    “嗯嗯,”魏疏想到什么,低沉道,“哦,我爹死了,他人走得急,没留遗嘱,所以财产差不多都归我妈。”

    蒋云的声音有些变调:“叔叔去世了?”

    “别为他难过,那个人渣是在他三个小情人的床上死的。”

    魏疏嫌恶道:“男人有钱就变坏。”

    蒋云点点头,表示认同。

    升到初三,霍蔓桢从瑞士飞回来,在主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蒋云几乎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她挽着蒋丰原的臂膀,谈笑风生地接受记者们的采访。

    媒体夸赞他们夫妻感情深厚,好一对璧人。

    就像霍蔓桢和蒋丰原歇斯底里的争端从未发生,先前种种不过是蒋云的错觉。

    除却魏疏以外,他还偶然结识了同班两年多却说了不超过三句话的楚尽风。

    楚家比蒋家复杂得多,私生子满地跑,不是这个给那个下毒,就是那个把这个打成残废。

    楚尽风能一个部件不少地长大成人,运气与实力缺一不可。

    这几天魏疏出去打比赛,蒋云的饭搭子只剩楚尽风一个。他研究着树叶写给他的解题思路,全然不知后腰多了只手。

    “又是那个人的信?”

    蒋云:“嗯,上次问了他一道题。”

    “你也可以问我,”楚尽风把头靠在他肩上,笑道,“我成绩也很不错。”

    “真厉害。”蒋云夸赞了一句,说完,在一处不懂的地方做上标记。

    楚尽风笑容僵了僵,嘴角不快地往下一撇。

    之后某一天,树叶在来信中提到他母亲下了病危通知书,可能短时间无法寄信了。

    向来不用任何涂改工具的树叶在信纸上留下了很多个墨点,诚恳地跟蒋云道歉,说那天蒋云的小狗挂件不小心脱落,其实是被他捡到了。迟迟不肯归还,也是他的贪心作怪,想将这个信物保留下来当作纪念。

    “挂件有点脱线,下一次寄信,我会把它还给你。”树叶写道。

    但那之后他再没收到树叶的来信,甚至这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事物,都被人为地抹去。

    因为蒋云看到了他不该看到的东西。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蒋丰原踩在脚下,霍蔓桢则被李时抓住双臂,发髻凌乱,裙边裂开一道很长的缺口。

    血肉模糊的手指近乎断开,筋骨粘连,摇摇欲坠。男人大声地呼喊着向蒋丰原求饶,血迹蔓延开来,像一幅凌乱的抽象画。

    蒋云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想要逃离,但李时敏锐地听到了他不小心弄出的声音。

    “……催眠……洗掉……”

    “维持最低生命体征……死了……无关……”

    从漆黑的房间换到明亮的诊室,他耳边传来一声清脆悠长的铃铛声。

    “叮。”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微笑地看着他,说:“蒋云,你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什么?”

    “昏迷?”

    蒋云尝试着回忆,但被钻心的疼痛打断。

    “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短期记忆仿佛蒙着一层面纱,如果无人提醒,它将彻底消失在蒋云的脑海里。

    寒假返校后,虽然蒋云一点也记不起来,但在魏疏的友情帮助下,他重新与楚尽风“桃园结义”,重新认识了一遍。

    “你的信……”

    蒋云眉头一皱,熟悉的刺痛感又一次上涌,楚尽风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算了算了,阿云脑震荡的后遗症还没恢复,先不提这个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是吧阿云?”

    揉了会儿太阳穴,蒋云蹙眉“嗯”了一声。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那群上平的混混见他不说话,挑衅地比出一个中指。

    “关你屌……操!”

    男生手指被蒋云一掰,下一秒,他整个人像一滩揉开的面团,狠狠嵌进墙中,指间的烟头掉落在地,摔出一截烟灰。

    蒋云扫向剩下几个人,说:“还来吗?”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十足地掉头就跑,留下他们的老大贴着墙骂骂咧咧。

    “你走吧。”蒋云对那个男生说道。

    男生从地上爬起来,小声道:“谢、谢谢。”

    “不客气。”

    蒋云侧身让路,在男生走后又一次对那个混混头子进行一番义务教育。

    “好了,你滚吧。”他拍干净手上的尘灰,说。

    站在十字路口附近的公交站打车,蒋云一开手机,微信已被几个人连翻轰炸,叫他赶紧回盛瑞工作,不然算他旷工。

    梁津的消息被压在最后,就发了两个字:

    【在哪?】

    坐上出租车,蒋云在编辑框删删改改,回复道: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很早以前。】

    第35章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

    蒋云停在这个界面,等了五分钟,聊天框上方的文字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依旧显示的是“正在输入中”。

    他不觉得这个问题有多难回答,“是”或者“否”,并不难选。

    为什么会困扰那么久?

    梁津的头像是一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灰色小鸽子,低头在满地落叶中搜寻着食物。蒋云想点进他的朋友圈看看,却不小心双击了一下。

    【我拍了拍“feuilles”】

    蒋云:“……”

    加梁津好友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清空备注栏,将其改为对方的姓名,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微信昵称——

    在法语里,是“树叶”的意思。

    “重生”是有代价的吗,他想,八年的回溯,他的记忆就像死前那辆汽车的残骸,被撞得零零碎碎,又被埋葬在漫天的尘埃里。

    少年时代的空缺因为今天的偶然事件得到填补,但在那以后的呢?

    梁津被迎回蒋家,与他暗中展开博弈,被赶出主宅成立公司,公司破产……

    这里,记忆出现了断层。

    根据那几个梦境,蒋云合理推测他在“断层”的时间段里,正与梁津待在一起。

    再然后,车祸、死亡、重生。

    手机轻轻震动一下,他低头,梁津回复了一个句号。

    “yes or no”之间,他选择了“or”。

    赶到盛瑞时,前后左右工位的职员都处在一种极低的气压中。蒋云还没挨到椅面,有人向他小跑过来,说徐进在办公室等他。

    半掩的玻璃门后,脸上浮着明显怒意的钱来推门而出,他克制着力气,但门还是被撞出一点噪声。

    几人表情与钱来一致,陆陆续续从徐进办公室走出来,他们皆是研究组的成员。

    本着遵守基本礼貌,蒋云敲了三下门,听到那声“进来”才动身。

    入眼的那张办公桌桌面凌乱无序,移位的电脑歪斜在桌角,染着深棕色头发的男人脊背僵直地站着,进来的这功夫,徐进正扭开瓶盖喝水,一副刚结束一场口水战的样子。

    “蒋云,”徐进敷衍地扯出一抹笑容,“艾达说这份代码是你写的?”

    “代码出错了吗?”蒋云说道。

    “没这么简单。”

    徐进有些咬牙切齿,补充道:“是影响整个项目组进度的错误。”

    蒋云看向那个棕发男人,从徐进说第一句话开始,他的肩膀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坍塌,但徐进丝毫没有问责艾达的意思,反而将身体朝向他。

    “我承认你的履历很出色,”徐进说,“可在正常情况下,你的条件与盛瑞的招聘需求并不相符,我想你应该也明白被盛瑞破格选中的原因。”

    “徐组长。”

    蒋云一只手撑在桌沿,脖子上的工牌微微摇摆:“你想说的是,我需要为这个耽误项目进度的‘错误’负全责,对吗?”

    徐进与他四目相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说是如此,但他一点也不想背这个黑锅。

    “有些情况您得知悉,”蒋云曲起指节,在桌面轻轻叩了叩,“首先,我的本职工作是与霍氏的宣传部对接,将策划案修到尽善尽美,所以替艾达继续这项任务不是我的本愿。”

    “尽管您也说了,‘能担待就多担待,这未尝不是一种进益’。”

    “其次,在接替任务的过程中,我严格按照艾达的思路没有出过偏差,假如代码有问题,是否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见蒋云把锅推回自己这里,艾达的语气有点急了:“你一个搞金融的懂什么?你说我错我就真错了吗,真是笑话!”

    蒋云直视他:“我做完后,细枝末节的东西都交由梁津检验修正了一遍。在他没发觉任何漏洞的情况下出了差错,还死鸭子嘴硬认为你是对的吗?”

    艾达哑然:“这……”

    “为了一己之私,把工作甩到一个‘搞金融的‘手里。”

    “你也的确是个笑话。”蒋云说道。

    “够了!”

    徐进揉着眉心,拍板道:“都别争了!”

    “一个个的……推卸责任的推卸责任,”钢笔隔空点向艾达,说罢,笔尖移到蒋云那边,徐进卡了壳,憋半晌才道,“消极怠工的消极怠工!艾达留下,蒋云,你回去吧。”

    深吸一口办公室外的新鲜空气,蒋云好似活了过来,整个人放松不少。

    玻璃门上倒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慢慢放大,朝低头回信息的蒋云靠拢。

    【今晚有一场出品人特供酒会,老板肯赏脸吗?】

    韩琦的这部电影本该在他去世那年上映,那时电影入围国内外多个重量级奖项,有望打败其他竞争对手拿下中国影史上第二座小金人最佳导演奖。

    一口气提前了这么久,他很怕蝴蝶一扇动翅膀,扇掉了韩琦该有的奖杯。

    那可就是他的罪过了。

    蒋云尽量应允她的所有需求,打字道:

    【可以,不过我大概率提前离场。】

    打字打到一半,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蒋云指尖一顿。

    “徐进怎么说?”

    “没说什么。”

    蒋云摁下发送,抬头看着梁津:“我已经解释清楚了,不该我认的我一律不认,他怎么处理是他的事。”

    “真把锅扔我头上了,”他佯装无所谓的态度,说,“大不了打道回府,接受其他调度。”

    研究组全员连着加了几天班,梁津垂着眼睫,眉眼间透着疲惫之色:“策划案是你亲力亲为,与霍氏反复沟通修改的成果。一点也不在乎?”

    “问责起来,你真的准备听天由命吗?”

    “那我能怎么办?”蒋云反问道。

    前世今生,和梁津的顺水行舟相比,他总在逆流而行,甚至记忆都要被他人篡改,哪里还有自由可言。

    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场狼狈的迁徙,重复地上演着被丢弃的场景,偏偏他还得装得像模像样,好让人找不出他的破绽。

    蒋云盯着那双寡淡乏味的眼睛,道:“你说,我能怎么办?”

    徐进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一般,依稀听得到他大声斥责的声音,以及略微含糊地叫梁津的名字。

    “我们稍后再谈。”梁津伸手开门。

    指节与把手接触的那一刹那,蒋云横插其间,梁津的指尖抵在他掌心。

    “最后一句。”

    蒋云手指蜷缩,道:“有些东西,是不是该物归原主?”

    七年前,他和设计师那边协商好了档期,却不想意外横生,那位年过八旬的德国老爷爷心脏病复发,没撑过那年夏天。

    遗失的挂件成为绝版之作,无论后续再怎么复刻,蒋云总觉得差点感觉。

    “阿云,是你先说不要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锉磨得短而圆润的甲缘在蒋云手心轻轻划了一道:“轻易丢弃的东西,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我什么——”

    话还没说完,那人闪身进了办公室。

    蒋云手心似乎带着一丁点余温,热热的,他忍不住握紧右手。

    他什么时候丢弃过那个小狗挂件?

    他什么时候说过不要?

    莫须有的罪名。

    下午下班的时候,蒋云先回了松江一趟。从车库开出仅剩的一辆911,他定位到韩琦的住所,接她去赴那场酒会。

    昼夜颠倒地拍摄,韩琦脸色不太好看,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

    当蒋云说她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的时候,韩琦就像看见了救苦救难观世音,脑袋一歪,安安心心地晕了过去。

    晕到蒋云停完车,他把人拍醒,说:“到地方了。”

    “天呢,感觉才过了五秒钟。”睡了近一小时的韩琦如是说。

    蒋云:“……”

    由于韩琦前不久才得罪过戚皓,这部电影在拍摄过程中受到的阻力远远高于正常水平。周识锦把那小明星硬塞进来,也有借着楚南缘的名号平衡戚皓势力的意思。

    包厢里的人全部到齐,一开门,坐在中央的制片人端着酒杯,正与一位脱了西服外套,上半身只着一件深灰色衬衣的男人小声交谈。

    男人举手投足十分优雅矜贵,假如能忽视左脸那道约莫十厘米的狰狞伤疤,他通身的气质将更加完美无缺。

    “你没说楚南缘也会来。”蒋云偏头道。

    韩琦:“老板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俩有过节?”

    “那倒没有。”

    只是关系比较微妙罢了。

    对于他们这帮人,和谁玩得好等同于站了谁的队。

    他与楚尽风多年的交情,外加楚尽风在楚家的尴尬立场,他很难像个没事人一样坦然地走到楚南缘面前和人问好。

    “小云?”

    楚南缘发现他的存在,起身招呼他过去,弄得制片人也一头雾水地站起来,往他这个方向看。

    蒋云与韩琦一前一后落座,楚南缘笑道:“一开始以为认错了,没想到真是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弟弟的好朋友,同时也是蒋氏集团大公子,蒋云。”

    “南缘哥。”蒋云举起酒杯,遥遥致意。

    若把楚家比做一个巨大的培养皿,那么楚南缘即是击败皿内所有毒虫后诞生出来的蛊王。

    伪装出和善的模样,在背地里欺凌了楚尽风十几年。

    要不是课上闹肚子跑了趟厕所,他这辈子都不会把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楚家继承人,与不要命似的一拳拳锤击楚尽风小腹的疯子联系到一起。

    “上次见小云还是在我们那一届的毕业典礼上。”

    楚南缘抿了一口酒液,笑道:“这么一想,我也许久未见小风了。不知我这个弟弟在国外过得好不好?”

    楚尽风出国以后,蒋云再也没和他有过来往。

    起先以为他在国外遭遇了什么不测,后来辗转打听了一番,才发现单纯是楚尽风不想联系他。

    “作为兄弟,南缘哥应当比我更清楚吧。”蒋云说道。

    第36章

    “小云说笑了。”

    楚南缘面部表情一变,贯穿左脸的那道疤痕被活动的肌肉牵连,也跟着动了动。

    这个话题很快被他一揭而过。

    韩琦是这场酒会为数不多的女性参与者,蒋云没离她太远,与他人碰杯的过程中,时而分出部分注意力到她那里。

    后半场,他没再和楚南缘有过交谈。

    游走在此类社交场合的个个都是人精,看出这两位虽表面过得去,但私底下可能有点龃龉,故而自觉划分两派,一波人跑去和楚南缘畅谈,一波人徘徊在蒋云身边,一个劲地灌他酒喝。

    喝到最后,蒋云是被韩琦搀扶着出来的。

    “我的老天……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了,”韩琦看他扶着墙,要吐不吐的,满脸心疼,“胃好受吗?实在不行我送你去趟医院吧,你这么蹲着也不是个事。”

    酒味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像一颗炸弹般在口腔中炸开。蒋云嘴唇开合,左手掌心朝外,抗拒地摇摆两下。

    “没事,缓缓就好。”

    上辈子为了应酬,成天把酒当水喝,换做以前,今晚喝的量塞牙缝都不够,吐一次就清醒了,还用得着上医院?

    瞧不起谁。蒋云十分不屑。

    得意不到两秒,他喉咙一缩,低头对着墙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找好代驾,却又因为蒋云那句话取消了订单的韩琦:“……”

    “来,老板,”她拍着蒋云的后背,手指比出一个“三”,“告诉我这是几。”

    蒋云眯了眯眼,双手攀着墙沿,慢步挪到了干净的一边。韩琦担心他站不稳,始终搀着他的臂膀,然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看看数。”

    蒋云企图将涣散的视线集中于一点,指着韩琦静止不动的三根手指,抿了抿唇:“你,别乱晃。”

    “手机给我吧,”韩琦无奈地叹了口气,打开蒋云的通讯录,“紧急联系人……没有。欸老板,你有一通未接来电!”

    “梁津,是你朋友吗?”

    酒精的驱使下,蒋云感觉自己好像漂浮在海水之中,层叠起伏的海浪使他浮浮沉沉,迷失在大海浩瀚无际的怀抱里。

    至于韩琦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但喉间无意义的吞咽声起到了一定的误导作用,女人在他耳边大喊了一声“好嘞,这就叫他来接你”。

    须臾,手机待接听的“嘟嘟”声宛如伴奏,让蒋云在名为“醉酒”的海水里沉溺得更加厉害了。

    “喂,请问……是……梁津吗?”

    “对对,蒋云他喝醉了,地址是……”

    喝——醉——了——

    这三个字就像拉长语调念出来的魔咒,狠狠击碎着号称“千杯不醉”的蒋云的自尊心。

    手机显示通话尚未挂断,蒋云头晕眼花地凑近扬声器,对韩琦自证道:“我没醉!我只是,只是有点晕。”

    韩琦没开口,电话里的人先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夹杂着滋滋的杂音,隔空“电”了一下蒋云的耳膜。

    “看来醉得不轻。”

    那人说:“我大概四十分钟赶到,这位……”

    韩琦:“我姓韩。”

    “好的,韩小姐,”他从善如流地接道,“有劳你照看一下,我的朋友。谢谢。”

    “不客气。”

    韩琦把手机放回蒋云口袋,职业病犯了:“老板,你朋友普通话讲得挺标准,他对演戏感兴趣吗?”

    蒋云简单粗暴地将“朋友”和“魏疏”连了个线,想到他平日里夸张做作的说话语气,以及追人时急剧下降的大脑灵活度。

    当演员?

    魏疏还是比较适合做抖抖尾巴朝求偶对象疯狂开屏的孔雀。

    心里这么想着,但通过嘴巴转述出来,意思却大相径庭:“不,他是一只孔雀。”

    “孔雀?”韩琦瞳孔震颤。

    蒋云郑重其事道:“没错,孔雀。”

    当他第二十六次尝试说服韩琦,魏疏就是一只开屏大孔雀的时候,两只手臂忽然穿过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蒋云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紧接着跌入一个结实的,混合了柑橘和一点木质香气的怀抱中。

    “谢天谢地。老板,你朋友终于来了!”

    韩琦看向那位外头披了件长款风衣就匆匆赶来的高个男人,说:“我叫了代驾,这是老板……蒋云的车钥匙。”

    “别。”

    蒋云紧闭的双眼忽地一睁:“911后排狗都不坐……钥匙给你,待会儿代驾直接把你开到家。”

    “老板你酒醒啦?”韩琦惊讶道。

    “是的,”有了支撑点,蒋云醉酒时的语气硬气很多,他拍拍环在自己腰身上的臂膀,脚步虚浮,“走,我们坐轮船回去。”

    韩琦:“……”

    梁津:“……”

    十几分钟后,代驾到达目的地。

    韩琦一步三回头,眼神满满的担忧:“梁先生,老板就交给你了。”

    照顾一个醉鬼可不简单。

    更别说蒋云这个级别的醉鬼。

    在出租车后座安静了一程,在梁津开进门密码锁的时候,蒋云的表达欲卷土重来。他手指轻点梁津的后腰,问道:“你谁?”

    “我是梁津。”

    指纹锁解开,他整个人一轻,被拦腰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脚步声远离,脚步声靠近。

    一杯温水端到蒋云面前,杯口贴着他的下嘴唇:“喝点水。”

    假装自己是机器人的蒋云得到指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喝到腹部有点撑了,他停下来,双手握住杯身。

    “梁津……是谁?”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带喘气地蹦出几个问句:

    “你为什么是梁津?”

    “梁津为什么是你?”

    坐在沙发上的青年面颊泛着酒晕,被水浸润过的嘴唇看起来很软,仿佛一块一掐就漫出泡沫的海绵。

    蒋云变得很迟钝,他看见梁津以0.5倍速半跪在他双腿之间,朝他伸出手:“杯子给我吧。”

    “拿去。”

    他很大方地将玻璃杯压在梁津掌心,想到白天的那场对话,缓慢道:“不用还给我了。但你必须……跟我说清楚,什么叫‘我先说不要‘,什么叫’轻易丢弃的东西‘?”

    “我不喜欢藏着掖着。”

    蒋云眼睛低垂,说:“直说吧,不想一直猜。”

    杯子被辗转放置在茶几一角,梁津扶着他的膝盖,将并拢的双腿朝两侧打开,上半身挤了进去。

    “还记得吗?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你写信。”

    蒋云“嗯”了一声。

    梁津又道:“因为我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在病房里守着她,整夜都没法合眼,生怕睡着就见不到她了。”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我母亲的病也因此一拖再拖。她很爱美,第一次听到做化疗要剃光头发,自己悄悄哭了一场。”

    梁津几乎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当年他们互相写信,没有章法、没有所谓的写作技巧,全靠本能的感情流露。

    蒋云一直在接受这些细碎的信息,大脑功能过载,所以他总要多一些时间反应一会儿。

    “我很抱歉。”他的手局促地摆在梁津胸口。

    “她去世以后,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想约你见一面,把那个挂件还给你。”

    蒋云表情错愕:“我……没收到过任何来信。”

    “我收到了你的信,”梁津不确定道,“你说,挂件你不要了,随我怎么处置。”

    “隔了几天,你又写了一封新的,说你改变主意了,叫我将挂件放到保卫室。”

    蒋云眼底一片迷茫:“不……”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结果我折返回去,看到它被扔在保安室附近的绿化带里。”

    蒋云拼命摇了摇头,辩驳道:“我没这么做过。”

    “我想也是。”梁津笑道。

    这抹笑容落到蒋云眼中,不像是一种信赖的体现,反而有些“以你的智商确实做不来这事”的嘲讽意味。

    “你是不是误会了很久?”蒋云突然问道。

    “还好。”

    梁津仰头看他:“区区七年。”

    蒋云:“……”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重新启动,闪了闪代表一切正常的绿灯后,颜色变回原来的待机红色。

    眼皮耷拉下来,在蒋云合眼之前,四根手指将他上下眼睑撑开。

    “在沙发上睡容易着凉,去床上。”

    蒋云:“不要,我就喜欢睡沙发。”

    说完,他随手扯过身边的衣服,团成枕头的形状压在脸颊下。衣服的布料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蒋云埋进去吸了一口,是冻得邦邦硬的橙子和木头交融的味道。

    很熟悉。

    离开客厅的人去而复返,蒋云身上一沉,一条厚重的毛毯严严实实地把他包裹起来,反手一摸,是兔毛的手感。

    等了一会儿,那个人没走,他的困意也没那么强烈了。

    露在毯外的手触到一片温热的肌肤,他听见梁津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他像什么?

    “不知道。”一开口就暴露了他闭着眼装睡的事实。

    但耳边低哑的声音没拆穿他,说:“像鸽子。”

    “还是大街上那种随处可见的灰鸽子。在距离人不远的地方低头啄食,给人一种伸手就能抓住的错觉。”

    梁津水到渠成地转折道:“但你一靠近,他就飞走了。”

    他是这样吗?

    也没有吧。

    生活在城市里,与人类共享着领地的鸟类生来便拥有卓越的警觉力。

    因为他们的天敌不光有泛滥的流浪猫,还有举着弹弓以射·鸟取乐的小毛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以为梁津明白这个道理。

    “那你又是什么动物?”蒋云反问道。

    脑袋下的风衣口袋狠狠震了震,里面装着梁津的手机。

    半夜三更爬起来处理紧急情况在他们研究组很常见,梁津回完消息,目光在发亮的手机屏幕上逗留几秒,紧接着把手机放到一旁。

    “什么动物都不是。”

    他说:“我只是落在你身边的一片叶子。”

    梁津的手机还停在微信界面,假如蒋云现在稍微抬头,就能看见他唯一置顶人的头像是一只网络人气很高的黑白边牧。

    他们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句号,而梁津给这个置顶人的备注是——

    “迟钝的云”。

    第37章

    第二日清晨,蒋云被一阵闹钟声叫醒。

    起先以为是设定好的手机铃声,开了静音后却依旧听得到闹人的清脆声响,他眼睛勉强睁开一道缝,发现声源来自床头柜的一个老式小闹钟。

    青绿色的,外壳有些掉漆,使用痕迹尤其明显,时针和分针指向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一分。

    蒋云喜欢新鲜的东西,一件物品从不会在他视线内呆半年以上的时间。

    所以,这不是他的房间。

    床单和被套都是温馨的暖色调,墙边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深灰色的长款风衣,置物柜靠左边的位置摆着一盘果木调的扩香石。

    在最显眼的地方,蒋云拾起一张便签。

    阿云:

    已经报备过了,说你今天身体不适,晚点到盛瑞。客厅餐桌上有红薯小米粥和肉松,公司见。

    落款是一片涂满颜色的树叶。

    在某些特殊时候,喝酒永远不会断片这个天赋并非一件好事。

    蒋云盛了一碗小米粥,喝一勺便想起昨晚说过的一句话。喝到瓷碗见了底,手机突然蹦出一条新消息。

    【起床了吗?】

    蒋云没回文字消息,他对着喝空的瓷碗和分量少了一半的肉松拍张照片,给梁津发过去。

    几秒后,又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洗漱间有一套新的漱口杯和牙刷。】

    梁津的房子与他那套格局很相似,洗漱间就在卧室旁边,干湿分离,两套漱口杯——一套藕粉色,一套浅蓝色并列放在洗手台右上角,左手边的洗脸巾是他惯用的牌子。

    蒋云不确定哪只杯子是梁津的,因为两套瞧着都很新。

    【你用的什么颜色的杯子?】

    这次梁津隔了几分钟才回,说他用的是粉色那套。

    蒋云:?

    不是很懂梁津的癖好。

    牙膏挤了一小截在电动牙刷上,蒋云开启普通的清洁模式,继续编辑:

    【一个人住为什么买情侣款?】

    【商场打折,买一送一o(^_^)o】

    行吧,蒋云吐掉嘴里的泡沫,反正也不是他用粉色杯子。

    昨晚他911被韩琦开走,只能叫一辆出租车到盛瑞。路上小堵半小时,到公司已经过了十一点。

    蒋云在工位坐下,一反常态地,今天没有人将多余的任务分给他做,大家各干各的,除去键盘声再无其他杂音。

    一上午过去,艾达的座位也没见人来。

    策划方案还剩一处没改,今天时间充裕,所以他也不急于一时,索性随手保存后关掉电脑,走向公司食堂。

    早餐吃的那碗小米粥还未消化完,蒋云午饭添得不多,经过同楼层一位男同事的座位时,看到人家的饭量比他一倍还多。

    “这不小蒋嘛?”

    对面的椅背被人拉开,钱来端着餐盘坐下,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坐在蒋云邻座。

    钱来:“听梁津说你身体不舒服,早上请了假。好点了吗?”

    “谢谢学长关心,我已经好多了。”蒋云道。

    他夹起一块炒肉正要往嘴里放,便见与他相邻的餐盘荤素搭配,绿油油的蔬菜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健康的水煮鸡胸肉和白灼虾。

    看着就食欲大减。

    “艾达今天没来公司吗?”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梁津没跟你说啊?”

    一聊到八卦内容,钱来摩拳擦掌,清了清嗓子道:“昨天……”

    刚起了个头,坐在蒋云身边的人简略道:

    “他被辞退了。”

    须臾,梁津像往常一样挑走了蒋云不吃的绿叶菜,尽职尽责地贯彻光盘行动,杜绝一切粮食浪费。

    艾达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尽管他的失误妨碍了整体进展,却没有耽误太久,问题半天不到就能解决,毕竟他不是核心人员,也不在项目组工作。

    总觉得罪不至此。

    如果这是徐进作出的决断,那他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按照这个惩罚力度,他、梁津都得连坐。

    蒋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一块糖醋肉夹了三次,第四次才戳中,还是在梁津的帮助下完成的。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钱来感叹道,“我亲妹现在上高中,成天跟我拌嘴吵架,说不得一点,唉!”

    梁津对这番话没多大反应,蒋云余光瞥了眼他的侧脸,朝钱来笑笑,也没说话。

    其实当兄弟也没什么不好。

    他很小的时候就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哥哥或者弟弟,在蒋丰原和霍蔓桢争吵的时候,他们可以一起捂着耳朵在花园找蚯蚓,一起上学放学,雷雨夜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彼此慰藉。

    不是亲兄弟又如何?

    没有任何规定说他们不能做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这样一想,蒋云还挺乐意的。

    虽然在照顾人这一块,梁津更像哥哥,他更像弟弟。

    下午三点,修改的新一版策划方案发到霍氏的宣传部门,蒋云等待了近一个小时,对接的负责人发来消息,说这版通过了,不用再改。

    看到这条消息的一刹那,蒋云大脑像放了三场烟花。

    不过没高兴多久,他又迎来了新的挑战:

    需根据方案,拍摄一个时长五分钟左右的宣传片。

    拍摄工作不似修改方案,一个人就能完成。蒋云带上打印出来的纸质策划案,准备请示徐进宣传片究竟是外包出去,还是他们内部自己找人来做。

    走到办公室门口,蒋云听到里面不止有一个人的声音。

    “辞退的那名员工……”

    “叫艾达,郑总。”

    “上次来得急,忘记告诉你两位少爷经验不足,若有不当之处烦请多多担待。蒋总着急让他们接触公司事宜也有他的考量,未来的蒋氏继承人总不能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吧?”

    “两位少爷?蒋氏继承人?您是说——”

    蒋云推开徐进办公室的门,许久未见的郑思勤正装齐整,谈笑间云淡风轻,浑身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举手投足仿佛是第二个李时站在他面前。

    经过郑思勤亲口认证,徐进的脸色惨白如纸,看到蒋云之后,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霍氏那边通过了我们的策划案,”蒋云将文件递给徐进,说道,“他们要求根据策划案拍一份五分钟左右的宣传片,组长你看……”

    在得知蒋云的真实身份以前,徐进必然会双腿交叠,端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子来,同时还要接几个电话,总之就不让他一口气汇报完。

    “小蒋啊,”徐进态度和蔼可亲,一边说一边大方地掏出他珍藏已久的茶叶,给蒋云泡了一杯,“策划案一直是你跟霍氏对接,你就相当于半个负责任人,该做什么、怎么做,你都是有话语权的呀!”

    徐进悄悄朝郑思勤那边望了望,说道:“盛瑞有专门的拍摄团队,你一个人要觉着累,我立马多派几个人过来协助你工作,你看如何?”

    “派人就不必了。”

    蒋云说道:“我今晚加个班,整理整理霍氏的标准和要求,麻烦您让拍摄团队的负责人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尽快拍完交给霍氏审核。”

    就霍氏宣传部的龟毛程度,一遍过完全是小概率事件。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徐进客客气气地把他跟郑思勤送到办公室外,等电梯的时候,蒋云对他笑道:“忙吗郑助,我请你喝杯咖啡?”

    “不忙,您破费了。”郑思勤也笑。

    盛瑞附近的星巴克客人不多,蒋云点好单,两人相对着坐下。

    “艾达被辞退,是父亲的意思吗?”

    郑思勤松了松领带,将西装外套脱下叠放好:“蒋总事务繁忙,无心插手这些小事。”

    是了,蒋丰原不会的。

    若真是他的命令,今天的太阳恐怕得西边升、东边落了。

    既然郑思勤和徐进提到了艾达被辞退一事,就说明有人向总部递了消息,且郑思勤来盛瑞找徐进会谈,用意应该没那么简单。

    蒋云思索片刻,猜道:“和梁津有关?”

    “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蒋云皱了皱眉。

    郑思勤如今的语气和处事风格与李时实在太像,话里藏锋、暗中施压,最关键的——

    以蒋丰原为中心。

    在冀西的时候,郑思勤也是这个样子吗?

    他记得不是。

    对了,徐进方才怎么称呼郑思勤来着?

    郑……

    “郑总?”

    咖啡温热,蒋云将杯身捧在手心,视线扫向郑思勤:“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还不到半年,没想到郑助升得这么快。”

    “您说笑了。”

    郑思勤唇角微扬:“记得您在冀西那会儿,做事很……直截了当,这段时间再看,您也变得更加沉稳了。相信蒋总会为您的变化感到十分欣慰。”

    “不是说父亲并未插手此事?”

    郑思勤:“‘并未插手’不代表‘一无所知’,大少。”

    所以,蒋丰原一直在权衡?

    郑思勤低头喝了口咖啡,蒋云看着他,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

    郑思勤是蒋丰原的人吗?

    蒋丰原的二叔蒋兆仁落败,权力架空后被发配到冀西分公司安度晚年,依蒋丰原的性格,他真的放心这位前竞争对手独占一隅?

    郑思勤的能力,他和梁津有目共睹,这样一个堪称优秀的人才真的甘心在冀西被埋没多年吗?

    还是说,冀西只是他的跳板,他和蒋丰原做了条件兑换。

    他帮蒋丰原看住蒋兆仁,事成之后,他不光会回到海京,蒋丰原还许诺他进入权力的中心。

    否则怎么那么巧……蒋兆仁偏偏在季度工作总结大会那会儿缺席,再由郑思勤顶替他参加会议。

    “父亲一直在给我们评分。”

    蒋云抬头,道:“冀西一次,盛瑞一次,还会有下次、下下次,直到他认为的真正的继承人诞生。我说的对吗,郑总?”

    郑思勤藏在镜片背后的双眼向下弯了弯。

    第38章

    时间线往前推,他们遇险进医院那次,蒋云就怀疑过郑思勤偷偷见过梁津。

    有什么话非得背着他说?

    是那份给邹渝的海外贸易计划书,还是蒋丰原对未来继承人的安排,这个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了。

    搅弄咖啡拉花的郑思勤嘴边挂着一抹职业微笑,每一次回复沉稳得体,俨然将李时那套应付人的车轱辘话运用得炉火纯青。

    蒋云都快忘了,冀西初次见面时郑思勤的样子。

    严谨、一丝不苟、酷爱加班,办事效率也极高,就算同时担任他和梁津的助理也从未出过什么纰漏。

    “总感觉你和我在冀西遇到的郑助理,是两个不同的人。”蒋云说道。

    郑思勤眼底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这样说。

    蒋云东扯西扯,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地域、时间、天气阴晴,好像都能让一个人看上去和原来不太一样。”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变化。”

    郑思勤心照不宣道:“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您也不会例外。”

    咖啡杯在蒋云手心旋转了一圈又一圈,杯中残余的液体与上层奶泡均匀混合,冲淡了原来的深褐色。

    所以名利会让人不惜一切代价奔赴漩涡中心吗?他大脑放空一会儿,心想。

    就像伊甸园的禁果,明知它内里有多危险,却依旧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甚至不为摘取,只为闻到一点果实的芳香。

    蒋云动作一顿,看向郑思勤的眼睛:“我和梁津遇险那次,你到医院来看望我,说你还没去过梁津的病房。”

    “你说的是实情吗,郑总?”盯着他的面部表情,蒋云不想放过一丝细微的变化。

    “当然,”他指尾抵住鼻托,掩饰住一闪而过的不自然,“我没必要骗您。”

    蒋云笑了一声,放松地靠在沙发背部,双手搭在交叠的腿上,十指交叉。

    “我一直觉得父亲的评判标准并不公平。”

    他道:“早在冀西的时候,他心中大概有了人选吧?我和梁津,应该后者更得他青睐。哪怕盛瑞之后我们还有无数次角逐,结果也不会发生偏差。”

    在郑思勤复杂的目光中,蒋云缓缓道:“因为评判标准永远无条件向父亲属意的那方偏移。”

    “这些话您不该对我说,”郑思勤不赞成他鲁莽地表达对蒋丰原的不满,道,“你也不该对蒋总妄加揣测……”

    蒋云摇摇头,打断道:“你在冀西呆了多久?五年?十年?是,他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让你回到海京、跟在他左右。但你头顶还压着一个李时,他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你无法取代他也无法成为他。”

    “牺牲这么多换来的,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郑助理。”

    郑思勤的伪装被蒋云劈开一条深深的裂纹,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您究竟想说什么?”

    “换一个人选吧。”

    蒋云平静道:“梁津的能力你我有目共睹,父亲迟早把一切交给他。”

    “你……”

    郑思勤动摇了。

    通过他不可思议的神情,蒋云已预料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无端想起这辈子和梁津的第一次见面,他说他不属于蒋家,总有一天会离开。

    真正要离开的应该是他才对。

    “我不想争下去了,很无趣。”蒋云解释他的动机。

    挑一个合适的机会远离海京,有郑思勤这个见证人在,希望那一天到来时,梁津能像他在郝家小馆那样放他一马。

    这样一来,他们这辈子就不算死敌。

    目送着郑思勤略显仓皇地离开,蒋云拿了一包白砂糖,撕开一道小口,倒进剩下的咖啡液里。

    晚上留在盛瑞加班,比照霍氏发来的要求,蒋云理出一份大致的草稿,一键发送给新加上的拍摄团队负责人。

    忙到快九点,他带走一部分资料,等电梯的时候,身后楼道内响起两道频率不一的脚步声。

    “小蒋这个点肯定走了……你说说你非下到这层搭电梯是个什么毛病!”

    钱来的声音?

    蒋云不动声色地朝一旁挪了挪,站在视觉死角处,往耳朵里塞上蓝牙耳机,不紧不慢地刷起当日的热搜。

    在刷了十来个某某男明星的腹肌、某某女演员陷入整容风波、某某综艺的导师疑似不合的词条后,声音越来越近。

    “……这个项目做完,我立马脚踩徐老秃,飞奔着递辞职信和盛瑞说拜拜。天天这么搞压榨,钱没见着,人先住进ICU了!”

    “师弟你说得对,宁做自己的主人,不做资本家的奴——”

    两道脚步声在一米开外的地方顿住。

    蒋云专心致志地翻看一则长达八十多页的海京某阔少的PDF,须臾,有人拍了拍他的右肩。

    “小蒋,今天怎么这么晚下班?”

    蒋云摁了下蓝牙耳机,假装刚暂停“皇帝的新歌”,说道:“不好意思学长,你刚刚说了什么?”

    钱来表情一松:“我说……”

    一只宽阔的手掌覆在蒋云肩头,恰好是钱来拍过的位置:“学长说,电梯来了。”

    蒋云“哦”了一声,朝钱来笑笑,然后跟着梁津走进电梯。

    显示屏的数字一层层跳转,诺大的空间,蒋云却有种他和梁津挨得很近的错觉。

    钱来上半身微微前倾,仿佛有座高山伫立在他们中间,隔空喊话道:“小蒋吃了吗?”

    “没呢,准备回家点份外卖。”蒋云答道。

    钱来摸着空荡荡的胃,一声长叹:“加班加到这个点,我也没吃。”

    “高山”偏过头,不经意道:“前几天新学了一种牛排煎法,刚好家里也有食材,半小时不到就能做好。”

    电梯厢内,两道饥肠辘辘的“咕咕”声默契地同时发出声响,一大一小,一长一短。

    “师弟,你家住哪来着?”钱来感到十分心动。

    蒋云脱口而出:“松江附近。”

    梁津:“嗯。”

    “我住科技园那边,我俩相距十万八千里,”钱来幽怨道,“小蒋呢?”

    “我住他隔壁。”蒋云说。

    钱来:“……哦对,总忘了你俩亲兄弟来着。”

    蒋云:“不是很亲。”

    梁津:“不算兄弟。”

    两人异口同声,钱来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说:“是我落伍了,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潮流。”

    自诩“被时代抛弃”的钱来落寞地钻进出租车后座,蒋云的车开出地下车库,路过公司门口,他那异父异母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长身直立,手机屏幕在脸上投出一片光晕,似乎在给谁发消息。

    下一秒,蒋云的手机震了震。

    【哥o(^_^)o】

    蒋云把车停在路边,敲了个问号。

    【要不要和我做一次交易?】

    【你送我回家,我煎牛排你吃。】

    这个交换条件极具诱惑性,冥冥之中,类似的场景也仿佛发生了很多次。

    蒋云解锁车门,回复道:

    【上车。】

    在一众程序员的标准穿搭中,梁津的装扮显得格外出众。

    他的衣服大多看不出牌子,但质感一流,颜色搭配也做得很不错,甚至蒋云每天都能在他身上闻到各种不同味道的香水味。

    很难想象“稳重”和“骚包”能一起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若有若无的橡苔气息萦绕在蒋云周身,他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燥意,于是降低车窗,任由冷风扑进来,把味道冲散。

    “你有没有考虑去学个驾照?”蒋云问道。

    虽然经历了两次车祸,但每天上下班他还是自驾出行。

    一是不信任其他人碰他的车,二是他开车技术不赖,没有横冲直撞的恶习。刚重生那会儿对开车的心理阴影,现在也克服得差不多了。

    “不考虑。”梁津干脆地拒绝道。

    前方有一个红灯,蒋云踩住刹车,问道:“为什么?”

    “因为害怕。”

    梁津规规矩矩地系着安全带,手指拨动着钥匙扣上的小狗挂件,不愿深聊这个话题。

    蒋云没有多问,视线落到那只灰扑扑的毛绒小狗上。

    “之前有和你提过,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边牧。”

    挂件是手工制品,时间久了容易损坏,他看到小狗的后背、四肢交界处不怎么明显的缝补痕迹:“其实它没被我送人……很多时候我也在想,要真是送人就好了。”

    红灯时间一过,蒋云打着转盘,把涌上来的酸涩感往回咽:“当时是蒋丰原……给它做了安乐。”

    没有严重到无可挽救的疾病,纯粹是因为蒋丰原不喜欢。

    道路两旁的路灯在维修中,灯光微弱,四周寂静。

    眼尾传来一阵轻微的痒,像被蝴蝶的翅膀挠了一下。蒋云往后一躲,发现刚刚是梁津在伸手触摸那块皮肤。

    “抱歉,我以为你哭了。”梁津淡淡道。

    “没。”

    蒋云说:“我不怎么爱哭。”

    因为在开车,他目光直视前方路段,没空管梁津的反应。

    下一秒,一道炽热的视线实质化地在他脸颊逡巡,明明梁津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人并不相信“我不爱哭”这句话。

    “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梁津说,“有一个发泄的出口,比将情绪憋在心里好很多。”

    蒋云大脑突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像电视机的花白荧屏。

    幸好这条路没几辆车,他稳住双手,打开危险警告闪光灯,把车急停在拐角处。

    他有点呼吸不上来,额头靠着方向盘,大口大口地揣着气。

    “是不是低血糖犯了?”

    背包拉链被人急切拉开,身旁那人翻找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把糖,正要递给蒋云。

    他摁住梁津的手腕,两腿并拢,声线发着颤:“别……不是低血糖,别碰我……我下车平复一下就好。”

    蒋云拉开车门,落荒而逃一般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颤颤巍巍地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

    不是低血糖,也不是紧急发作的PTSD。

    他眉头紧皱地压下那股直直蹿到心头的生理反应,深深呼吸几个来回,但脑海中依旧频频闪现着一些在梁津说完那句“爱哭也不是什么坏事”之后……难以言喻的羞耻画面。

    每一个场景,他都在哭。

    低声啜泣、浑身颤抖地嚎啕大哭、还有结束释放时因小腿抽筋红了的眼眶。

    画面中的另一个人反复吻掉他眼角的泪花,带着薄茧的掌面按揉着大腿根部的嫩肉,清晰分明的指痕宛如过敏反应,从后颈一路蜿蜒曲折,延伸到脚踝。

    轻柔的啄吻好似雨点,他用力抱住那人的脖颈,后背被安抚地拍着,那人的鼻息扑在他侧脸,语气夹杂着轻微地笑意,说爱哭不算坏事,不丢人。

    爱哭……不算坏事……

    该死的。

    蒋云双颊滚烫,整个人宛如被大火蒸烤。

    不可能!

    上辈子他洁身自好不滥·交不约·炮,清心寡欲了快三十年,怎么可能和人做这种事?

    更何况那个“对象”还是……

    梁津。

    蒋云把头埋进双膝间,耳尖通红——

    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和世界都疯了?

    第39章

    昨晚在隔壁囫囵吃完那顿牛排,回到家,蒋云换掉玻璃花瓶里的枯败植株,把新一束爆花的香雪兰插了进去。

    怒放的花朵犹如纯天然香薰蜡烛,将清甜的味道扩散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随意扔在沙发上的衣服也被沾染了些许。

    大早上电梯口碰到钱来,对方眼睛眯瞪,还问他喷的什么香水。

    蒋云解释一番后,他点点头,摇头晃脑地摁了一个“32”。

    “小蒋是二十一楼吧?”

    “不是,”蒋云说,“麻烦学长帮我按一下三十七楼。”

    背包放着要用的策划案和草稿,他上午的主要任务是监督拍摄进程,因此去的是有专业摄影棚的楼层。

    钱来闭眼盲按了一个数字键,整个人好像西游记的白骨精,“加班”“熬夜”“早起”三根棍子打下来,魂魄都散了。

    回忆了一下昨晚梁津的状态,虽不似钱来这么半死不活,但也好不了太多。

    还撑着一口气罢了。

    蒋云神情复杂,说道:“要不学长抽空补个觉吧。”

    “没空补,”钱来摆摆手,打了个打哈欠,“待会儿买杯咖啡提提神。”

    电梯的人走得只剩他两,钱来靠着轿壁,回光返照一般骂道:“我看徐进那死秃子也是纯纯脑残,和霍氏洽谈就洽谈,关我们这帮搞实验的屁事?非拉上我们听他吹牛拍马!

    和霍氏洽谈?

    捕捉到关键字眼,蒋云微微出神。

    霍氏现在的掌权人依然是顶着八十岁高龄不肯放权的霍老爷子,无他,只因霍老爷子膝下子女不多——

    霍蔓桢定居瑞士修养,霍蔓桥英年早逝,霍靖元资质平庸。

    并且,霍家小辈中男丁稀少,唯一的“太子”独苗秉性顽劣,在国外念书时劣迹斑斑、不学无术。

    以至于霍老爷子每每染完头发,收到了太子爷的小报告,满头黑发又白回去大半。

    主打一个无效染头。

    重男轻女这种病,得治,蒋云心中腹诽,但凡老爷子观念不那么陈腐,说不定还能多活十几年。

    “学长,霍氏什么时候到盛瑞?”

    “下午四点?”钱来不确定道。

    电梯已达钱来的楼层,蒋云看着他虚弱地朝自己挥挥手,说希望下班能竖着出来,而不是躺在急救车的担架上。

    学长保重,蒋云一边说,一边回以一个打气的动作。

    三十七层,拍摄团队的人基本到齐。

    一个留着中长发的眼镜男正做着现场指挥,左手夹了根烟,密闭的环境里,烟味大得呛人。

    负责后勤工作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刚毕业的应届生模样,搬棚拍摆件的时候不小心撞了眼镜男一下,那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训了她一通,言语难听至极。

    蒋云到场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女生眼眶肉眼可见地红了,她似乎想解释什么,但被眼泪憋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浑身抖得厉害。

    “至于吗?说你几句哭成这样。”

    眼镜男掐灭烟蒂,无动于衷道:“抗压能力这么烂还来什么盛瑞啊,找个男的嫁了在家享清福呗!”

    蒋云动作轻缓地站到眼镜男背后,昨晚加了他联系方式,确认初步拍摄计划的大概就是这人了。

    吴非凡。

    聊天过程中,由于交流内容一板一眼,没给他发挥的空间。

    敢情那些没发散出来的戾气和爹味都留到今天了?

    蒋云幽幽开口:“是啊,真是天大的好事。”

    吴非凡以为人群里有他的支持者,越发嚣张得意。

    “嫁人这么好的事,”蒋云虚虚揽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你怎么不找个男的嫁了,回家享享清福?”

    他语气很是正经,配上严肃的表情,有种“见鬼说鬼话”的冷幽默感,上一秒还掉眼泪的女生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他妈谁……”

    吴非凡眉毛倒竖,发作到了一半,看清来人的面容,硬生生哑了嗓子。

    盛瑞上下都知道蒋云和梁津“走后门”进来,一个被徐进温声细语地哄着,一个有点真本事,进了研究团队。

    论资历年龄,他比蒋云多好几年。但那又怎样?吴非凡心里憋着气,隐忍的怒火里燃烧着一堆名为“怀才不遇”“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柴薪。

    须臾,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蒋组长您评评理,这小姑娘干活不利落,白白耽误我们全……”

    “比起她,反倒是你更浪费全组时间。”

    蒋云朝女生点头示意,将资料拿在手上方便随时勾画修改:“拍摄继续。”

    霍氏在策划案上吹毛求疵,对待宣传片更是不遑多让。

    他们要求风格新潮却不能太新潮,保守也不能太保守,在两者之间把控好一个度,同时想法还得新颖有趣。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反正他收到对面宣传部发来的标准时,整个人都有点不大好。

    吴非凡人如其名,喜欢在细节上玩点别致的小心思小花样,每逢这个时候,蒋云必然和他意见相左。

    这项目虽不大,却是蒋氏进击新领域的敲门砖,也是霍蒋两家的合作成果。

    说白了,成品正式放出之前,先要交由霍老爷子和蒋丰原过目。

    玩这么新潮,恐怕霍老爷子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理解不了。

    蒋云第八次打断拍摄,来回就那么几句,奈何吴非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副整个团队唯他独大,其他人都理解不了他的艺术的高傲姿态。

    “我说了很多遍。”

    蒋云摁揉眉心,资料边角被摩挲太多次,打着卷:“你这么拍,霍氏那边会直接打回来让我们重改,到时候浪费的是整个团队的人力物力,何必呢?”

    “谁说一定会被打回来?”吴非凡很不服气,“凭你直觉臆断?”

    有人站出来劝架,刚说了句“我觉得蒋组长观点挺对的”,就被吴非凡一眼瞪了回去,不敢作声。

    “从头到尾,和霍氏宣传部对接的人是我。清楚他们要求和标准的人,也是我。”

    蒋云:“工作不是儿戏,难道让整个团队的人陪你一起试错吗?”

    吴非凡五官有些扭曲,狂乱地抓了抓头发,将眼镜一摘重重咋向地面,怒吼道:“行,都他妈别拍了!”

    临走前,搭景用的背景板被他踹得东倒西歪。

    “蒋组长,现在怎么办?”后勤的女生不安地询问。

    “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蒋云把其他人重新组织起来,分配好各项事宜后,他远离人群找了处僻静地,娴熟地点开一个联系人的通话界面。

    铃声响了几秒,电话另一端传来韩琦的声音。

    “刚掌完机,老板有何吩咐?”

    蒋云长话短说,把大致要求跟韩琦提了一遍,她说话含糊不清的,蒋云问她是不是在抽烟,韩琦笑了一声,说她吃戒烟糖呢。

    “这个简单啊,你等我几分钟,马上给你摇个人过去。”

    没过多久,韩琦推了个微信名片,说这是比她高两级的师姐路紫沁,目前闲得在家抠脚,技术她打包票,不仅牛得一批还随叫随到。

    蒋云亲自在盛瑞门口接人,路紫沁人一到,着实应了韩琦那那八个字。

    牛得一批,随叫随到。

    “诶那打光板……别动,就放那!”

    “光线光线!”

    “背景布整理一下,我们重来一遍。”

    路紫沁头发挽了两道,用黑色水性笔潦草固定住。尽管是临时走马上任,但她和团队其他人配合得意外不错。

    几个小时过后,宣传片进度往前推了不少。

    “忘了问,怎么称呼?”抽空休息的间隙,路紫沁凑过来问道。

    “蒋云。”

    路紫沁:“喔,名字不错。”

    蒋云笑了笑:“谢谢。”

    被韩琦拍着胸脯作保的人,人品和能力都没话说。她两性格类似,韩琦直爽诙谐,路紫沁干练外向,更沉稳一点。

    “韩琦怎么跟你介绍我的?”路紫沁打听道。

    “她……”蒋云抿了抿唇,决定把她的话优化一遍,“她说你闲得在家抠脚,不过技术卓越,接不到单挺可惜。”

    “我说呢!”

    路紫沁气得牙痒痒,道:“我那叫闲得抠脚吗?我这是享受生活!”

    “她自己一个人忙到起飞,嫉妒我有空闲,非把我踹出来变得跟她一样忙了才安心!这小狗屎蛋!”

    蒋云被这个称呼惊了一跳,心说路紫沁果然是韩琦的师姐兼好友,说话用词都是如出一辙的……狂野彪悍。

    正想继续拍摄,手机忽地来了几条消息,蒋云一看,是徐进请他挪动尊步,来一趟研究室。

    “有人找呢?”路紫沁问。

    蒋云指着手机,笑:“我领导。”

    “放心去,这里有我看着。”路紫沁朝他抬抬下巴,重新投入到指挥中。

    蒋云先前从未到过三十二层。

    梁津没什么参考价值,他根据钱来每日的状态反馈,判断出这个地方跟地府别无二致,不然怎么研究团队的人进去就像被吸走了阳气一样?

    研究室外有一条长廊,廊道宽阔敞亮,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不远处,徐进换了身很得体的西装,正与一位打扮精致利落的年轻女人交谈着什么。

    徐进身后,一群穿衣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的程序员以钱来为首,面如土色地陪同参观。

    梁津长得显眼,但蒋云没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蒋云迈开步伐向他们靠近,徐进第一个看到他,手掌朝外对准蒋云,看口型大概是在和女人介绍他的身份。

    “不用多此一举,我知道他是谁。”

    年轻女人面容明艳大气,眉宇间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某一个瞬间,蒋云以为他看到的是年轻时候的霍蔓桢。

    “初次见面。”

    她对蒋云伸出手,玩世不恭道:“你好,我是霍致年。”

    两人手心一触即分,蒋云神色如常,心脏却如雷鼓般剧烈跳动着。

    他们不算“初次见面”。

    上辈子看见霍致年,还是在一条轰动全海京的头条新闻里: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第40章

    除了那句“霍小姐,久仰”的开场白,他和霍致年的交流着实不多。

    近期蒋云忙着留意股市的动向,很少关注海京那些个名流世家的近况。他吃着上辈子的老底,只记得霍老爷子倚重霍靖元那一脉,资源和股份流水似的送到太子爷——霍致年亲弟弟的手里。

    奈何烂泥扶不上墙,太子爷是位漏财的主儿,投资一投一个血本无归,成天流连温柔乡,一个月换的网红女友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盛瑞的项目就像他接不住的那碗汤,阴差阳错之下,成了霍致年的囊中之物。

    她倒把握住了这次机会,蒋云心说。

    霍致年和徐进详谈项目企划的时候,字字句句站得住脚,一看便知做足了功课,有自己的考量和见解。

    “蒋云,”霍致年朝徐进做了个“止步”的手势,单独和他往前走了几米,“这样称呼不算冒犯吧?”

    蒋云屈起手指,弯折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突出的骨节。

    每次记忆复苏,或者脑海中忽然多出一段他没什么印象的画面时,太阳穴那处止不住地抽痛,仿佛拉长的皮筋崩到极限,一松手,能把人弹出一道红印。

    他在盛瑞顶破天就是一小组负责人,没名没份,总不能逼人家喊他“蒋总”吧,搁古代这叫谋权篡位。

    “霍小姐随意。”他礼貌道。

    “为庆祝项目顺利收尾,两方将联合举办一场晚宴,”霍致年踩着一双高跟,身高上没比蒋云矮多少,笑语盈盈地,“有兴趣捧个场吗?”

    没兴趣可以拒绝吗?

    频繁的应酬很容易使人产生厌倦心理,这周末他还约了一个小俱乐部老板吃饭,那人酒量如江海,不好应付。

    蒋云慢声道:“手头有些事还在处理,捧场自然没问题,但等我赶到,恐怕晚宴的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吧。”

    “你这借口找得真烂,”走到长廊尽头,徐进他们离得很远了,霍致年没个正形地靠着墙壁,“但巧了,我也不是很想参加。”

    “霍小姐。”

    太阳穴跳得宛如打鼓,蒋云扶着额头,忍耐地笑了笑:“我们貌似是第一次见吧?”

    不知道霍致年听懂没,她站姿痞里痞气,双手抱臂:“嗯哼。”

    “没想到霍小姐这么自来熟。”蒋云敛住笑意,把话说明白了点。

    霍致年眉峰一挑,说:“放心,我们以后会经常见到。”

    “此话怎讲?”

    “霍家的女儿是老爷子送去联姻的筹码,就像你的母亲,我的姑姑。”

    她站直身子,凑近时,蒋云闻到了她的香水味,极具攻击性的辛辣木质调,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玫瑰芳香。

    “不是你就是梁津,我没有选择。”霍致年摊了摊手。

    和盛瑞的合作项目落到霍致年手中,也许并非偶然,而是霍老爷子安排的一部分。

    那蒋丰原呢?

    蒋云突然联想到什么,蒋丰原一反常态地把他扔到盛瑞,没让他滚出蒋家自生自灭,抛开这辈子他没作死跟梁津斗个你死我活的原因,蒋丰原是不是也有……其他的目的?

    比如,联姻。

    见他不答,霍致年换了别的话题,但蒋云觉得她还不如不换:“今天过来怎么没看见梁津?他不在吗?”

    对,他不在。

    不仅不在,他还“死”了。

    梁津因为知道蒋霍两家联姻的消息,这才把他一个人抛下,自己躲着不露面?这一刻蒋云很想抽根烟。

    但他到底忍住了,捣鼓几下手机,蒋云把梁津的联系方式递给霍致年看,任由那股无名之火在心底肆意燃烧。

    “你要想见他,打这个号码。”

    霍致年漫不经心地加进通讯录,临走前,蒋云将她送进电梯,霍致年拦下他摁向一楼的手,眨眨眼说想看看宣传片进度。

    摄影棚这边的进展如火如荼,那支插在路紫沁发间的水性笔有些松散了,几缕发丝散落,随着她风风火火的指挥动作轻轻摇摆。

    “老板——”

    路紫沁看到他,又瞥见他身旁的霍致年,眼神刷地大变:“你来干什么?”

    “随便看看嘛。”霍致年笑道。

    在蒋云眼皮子底下,她嘴唇一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蒋云一度觉得他这段时间过度劳累,眼花了,因为霍致年做的口型是:

    “老婆”。

    蒋云:“……”

    下班后,他也顾不上明天还要早起到公司打卡了,驱车停在D.门口,又将钥匙扔给接迎的侍应生。

    上次戚皓闹的那一出,D.多多少少受了些波及,甚至停业整改了几天。但毕竟是海京二代们常去的场所,从中调和调和,没多久就开门大吉了。

    “蒋少,还是老位置?”经理笑脸相迎,悄悄压低声音说“另一位”不在,他来的时间刚刚好。

    卡座角落,蒋云面前摆着一只古典杯,酒瓶被人事先开过,酒液在灯光下仿佛一块剔透的琥珀。

    一个人喝酒太无聊,他低头给魏疏发了条消息,问他有没有空。

    【我都快闲出屁了,你说我有没有空呢阿云?】

    【行。老地方,来陪我喝一杯。】

    【慢着!我先问问小许警官。】

    蒋云抿了口威士忌,准备叫侍应生上几瓶魏疏常喝的酒种时,收到了他的拒绝短信:

    【小许警官说不行,对不住了兄弟!】

    蒋云:“……”

    行,他自己喝。

    他将喝空的酒杯重新倒满,酒液倾倒,杯底的冰块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让蒋云想起白天与霍致年见面时,脑海中卒然浮现的零落片段。

    …

    “蒋、霍两家再缔秦晋之好,强强联手,堪为天作之合……”

    播到“天作之合”四字,液晶屏幕一黑,饭烧了一半的琼姨火急火燎地跑出厨房,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关闭。

    “小栗,电视……电视怎么开了!”

    身板瘦小的青年嗫嚅道:“抱、抱歉,我不小心发、发了会儿呆,没看住蒋先生。”

    “为难他干什么?”

    沙发上,穿着家居服的男人双腿交叠,朝琼姨伸手:“遥控器给我吧,看都看到了,不如干脆让我看个全场。”

    琼姨像母鸡护崽,双手拢着电视遥控器怎么也不肯退让。

    “菜要糊了,琼姨。”

    “啊!”

    男人接住她呼喊中抛开的长方形物品,将电视启动,调回原先的频道。

    现场直播,荧幕中的主人公之一一身高定西服,深灰色的领带夹固定在领带三分之一的位置,那人面对镜头不苟言笑,眸色黑亮,宛如黑曜石。

    哪怕知道那人看的是镜头,不是他,他的心跳也在不知不觉中错了一拍。

    梁津不在的时候,蒋云的手机会被没收,所以联络他的唯一方式是沙发边的座机。

    很老套,他都不知道梁津的脑回路到底怎么长的。

    他盯着浅浅侧目的梁津,拨号,电话“嘟嘟”响了三声,蒋云听见他的声音:

    “阿云。”

    “已经七点半了,琼姨煲了汤。”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半晌,梁津低哑道:“应酬走不开,晚些回来。给我留一碗好吗?”

    这回不说话的人是蒋云。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心脏被钉子一颗颗敲进去?还是整个人被摁住脑袋,往水里压?

    很难受就是了。

    “恭喜。”

    他看着那道即将上台发表致辞的身影,轻声道:“喜结良缘,新婚燕尔,祝你幸福。”

    镜头拍到那人一闪而过的惊愕神色,蒋云将听筒放回原位,同时一并关闭了电视。

    没喝完的汤分给了别墅其他佣人,蒋云端了一碗给陈栗,青年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然后眼神向四周扫了一圈,像谍战片的地下接头人,压低声音问他想不想离开。

    画面恰好断在这里,剩下的部分,蒋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酒量比重生之初好了不少,一杯杯烈酒入喉,轻微的灼烧感在口腔蔓延开来,使他无比清醒。

    迄今为止,他所“看到”的一切情景,都真切得不能再真切。

    可蒋云不敢相信它们是真的,因为有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时间对不上。

    除了中学时期与梁津的通信往来——有实物为证,被他承认以外,剩下的所有在他心中都存在疑点。

    不可能,不相信。

    蒋云反复地麻痹自己,尽管有一个念头被放射得越来越大,就像扯着他的耳朵,大喊着“假设这一切都发生过,那么梁津无名的好意也就有了解释”。

    酒瓶空了大半,蒋云握着杯身,正要叫侍应生再拿一瓶过来,一个看着十分面熟的青年不请自来地走进卡座,靠坐在他身边。

    “蒋总,您该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蒋云把人从自己身上扯开,朝边上一推。青年被推得“哎哟”一声,漂亮且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

    周识锦塞进韩琦剧组的小布偶……小明星。

    “是你啊,”蒋云眯着眼看他,“楚南缘的情人。”

    “都是过去式啦。”

    小明星干笑了两声,说道:“上次见蒋总一面,至今难忘。没想到蒋总也是D.的常客呢,看您一个人喝了好久,也没人陪着……”

    “我喜欢一个人。”蒋云睨他一眼。

    “哇,”小明星捧场道,“蒋总您是i人呀!最近不都流行那个什么……mptt?mbpp?”

    他说了好几个专有名词,但貌似都没说对的样子,苦恼地皱着眉。

    今晚D.一如既往的客流量爆满,蒋云在思考是直接把经理叫过来请这位意图不轨的小明星出去,还是换到私密性更好的包间里去。

    他这副不拒绝的模样落到小明星眼里立马变了味儿,成了“欲拒还迎”和“欲擒故纵”。

    “蒋总,我这个类型您喜欢吗?”

    蒋云偏头在人群里搜寻着经理的身影,顺嘴回了句他不喜欢男人,然后将最后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隔着人群和经理对上视线,在小明星喃喃自语,说“不对啊,蒋云在冀西包了个男侍应生的消息是假的吗”的时候,他抬臂招了招手。

    小明星破罐子破摔,上半身贴着他放下来的左臂,我见犹怜道:“蒋总您就疼疼我吧,我知道您人好心善,就算您是下面那个,我也愿意为爱做1!”

    “蒋少……这位是?”

    经理挤过海海人群,总算走到蒋云的卡座旁。

    “不认识,麻烦把他请出D.”他说道。

    起初小明星不太配合,扯着经理的胳膊掏出手机,说要给他看看自己的微博粉丝数。

    经理好歹见过不少大场面,叫了安保过来,左一个右一个的钳住小明星的胳膊,用一句“一千万粉丝至少八百万都是水军”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耳根子彻底清静了,蒋云解锁手机屏,想叫个代驾送他回松江。

    屏幕一亮,明晃晃两个未接电话。

    第一个是李时打来的,第二个则是蒋丰原。

    随后蒋丰原的消息蹦出来,言简意赅:

    【明晚的合作晚宴,不许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