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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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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疑心那是幻觉, 或许是大梦初醒让他头脑并不真切,故此才产生了不合实际的臆想。

    ——上封信的落款还是半月之前,自湖广来此, 她怎会用了仅仅十数日。

    果然, 当他勉强恢复神智时, 视线里已然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过又是一场梦中梦。

    满目清明间,张居正不禁自嘲地牵唇。

    他摇首逐去这自认荒唐的念头, 掀起袍角自座中起身,举目望见窗扉外飞雪已停, 于是踱步出门。

    许是憩了太久, 他倏而觉出那日光混着雪色有些刺眼, 遂抬手拢了拢眉心。

    “相公醒了?”仆役提着水桶路过,恰在檐下遇上主人发怔,便曲腰躬身问候。

    张居正略略颔了首。

    “相公可需要食些什么?”仆役道。

    “不必了。”

    “您还未用日中食, 何不食些点心垫肚?”

    张居正知他是好意, 便也不再拂却:“那便替我端一盘到书房去罢。”

    “是。”

    脚步远去, 空无一人的庭院重又落回了寂静。

    那股驱之不去的混沌重又浮上脑内, 似唯有案牍方能重得安宁,他回过身去, 步至书房门前。

    细碎的声响透过门缝传来。

    似有人在其中。

    他知道是方才那位仆役端食物入了房里, 却未料到动作如此迅疾。

    但已过去有顷,仍不见里间人折返。

    张居正伸腕推开门扉, “吱呀”一声, 那蹲于木格前整理书卷的纤瘦身影骤然起了来。

    手上犹攥着一册文卷:“我在替你按年号重整律例, 太乱了, 我怕你找不着。”

    “……嗯。”

    张居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只迟钝地注视着面前女子的杏眸, 手指僵硬,掩在袖中缓缓屈伸。

    她显然不知他眼底的愣忡是为何,周遭静默了半晌,不由搁下书卷,那眸中竟含了局促:“你不高兴么?”

    他未作回复。

    颊侧滞了滞,她垂下眼睫,将那卷搁放在案上的书册塞回原位,复又扶膝自地上直腰,轻轻走过他身侧。

    他闻见了一阵浅淡的梨花香气,似是从她发间萦绕而来。

    想她应是刚濯过发,那湿漉漉的水迹在后背漫开,渗入那条月白对襟衫的肌理。

    顾清稚闷闷地视着地面,步子朝前踱去,想着早知他如此冷淡,自己何必闻讯后旋即出发诣阙,用这十八天日夜兼程地回来。

    原来他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期待她回来。

    带着这股沮丧推开门,门页复又发出吱呀声响。

    鞋尖跨出门槛,那刺目的雪光刹那笼罩了她。

    蓦地,臂肘教人勾住,随即拽回,下一瞬身子被拥入怀中。

    “原来你在。”张居正道,“你果然在。”

    “我一直在。”耳侧紧贴着他的胸口,顾清稚伸臂,隔着窸窣的衣料抱住他的腰身。

    “张先生又没有好好吃饭。”她说,“张先生又瘦了。”

    “你亦消瘦了。”

    顾清稚略微松开手,仰面望进他眸中。

    她视见了那深埋于眼底不易被人发觉的疲惫。

    “张先生累了么?”她温声问。嗓音间漾着的柔和如同一团棉花填塞了他的心房。

    “嗯。”

    “那坐一会儿罢。”

    顾清稚拉着他坐入圈椅间,身子斜倚在他怀中,俄而勾住脖颈,整个身子的重量便压于他双膝。

    张居正揽她更紧:“七娘。”

    “嗯?”

    “我欠你一声道歉,那日令你恼怒,皆是我的错处。”声音仍含沙哑,顾清稚知他已数日未出一言。

    她的唇角离他耳畔只有两寸,再细微的呼吸如今亦是清晰可闻,如潮汐中的浪水,一举一动皆可牵起他最深处的神经。

    “张先生在信中已经道过了。”顾清稚轻声耳语,“我已经收下了。”

    他每隔十日即寄来一封家书,信里开头除却“七娘如晤”,便是对当日之事抱歉,甚至还有几首诗,诸如“数宵有飞梦,先尔到江滨”,“唤愁江草年年绿,欲折蘼芜寄所思”之句,直把偷窥得的王世贞笑弯了腰。

    “太岳竟然会写诗给娘子。”王世贞谑道,“除了应制,王某都多少年不见太岳写闲诗了。”

    顿令素称厚脸皮的她红脸解释:“其实也写,只是不给别人看。”

    这时门外骤然有人来敲,仆役匆匆赶入,手里还端了盘蒸糕,揖首道:“相公,那孙公公赍着宣敕又来了。”

    仓促报罢,待看清屋内景象后,仆役不由大惊失色。慌张地错开视线,不等主人吩咐即猛然点头:“小的这就请孙公公先回去。”

    话音未落便将蒸糕搁在桌上,躬着身退了出去,复掩好了屋门。

    顾清稚咳了一声,抽回身子站起,视向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先生是真心想辞官吗?”

    张居正抬首望她:“你愿意与我从此归隐么?”

    “当然愿意。”顾清稚笑了,这正是她所求而不能得,“只是张先生口是心非。”

    视线瞟向他沾染墨痕的指间,将他掌心拢入手中:“不出视事,但未曾妨碍张先生家里也在写公文呀。”

    心思教她直白戳穿,他默然地将她手指包裹住,摩挲着那泛着凉气的肌肤。

    良久,定定锁她眼眸,将深埋心底的疑问道出:“你缘何回来得这般迅速?”

    顾清稚弯了弯眼:“因为我得病了。”

    指尖蓦地一顿,紧张之色倏而盖过他面庞,他抬手将她脸侧捧起,左右审视:“哪儿?”

    顾清稚微笑,抚上他的胸口:“这里。”

    “甚么?”

    “我相思成疾咯。”她道,“要听见张先生的心跳才能好。”

    血液在他的心脏间汩汩流动,此刻正隐隐灼烫她的指腹。

    积闷心底多时的情绪刹那倾泻,蓦然,张居正环住她的腰,埋首入她怀中。

    箍着她身侧的手臂颤晃着,似是虚虚发软,顾清稚本想安慰他“张先生莫哭”,随即辗转成一声叹息,手掌覆住他的背,缓声道:“张先生若是委屈就哭出来罢,还有我在呢,我会一直陪着张先生。”

    “嗯。”千言万语缠绕于唇齿间,末了只能化作一字。

    缠着她腰际的手臂不由愈加用力,雪光白茫茫钻入窗棂,张居正合目,那行清泪终于随之淌落于她的衣襟。

    却忽觉颊上传来温热,他迷惘地睁开双眼,原是她微微俯身,将那泪痕轻柔吻去。

    “张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么?”她的表白一贯突如其来,此时却神情认真,眼神泛光,竟是意外的肃色。

    他一怔,仰首视她:“能与我言道么?”

    顾清稚垂下首,凝视着咫尺外他的双眸,缓缓道:“因为其实我是一个敏感的人,听不得别人讲我的坏话,若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会教我什么事也做不好。可是张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世上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在,哪怕漫天责难和攻讦如雪片飞来,也能坚守信仰,像耀目的日光一般前行,而只给世人留一个背影。我实在太喜欢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了,当然咯,其中我最爱张先生。”

    孤独、痛苦、惶然,一往无前。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万世毁誉亦在所不计,她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的张先生受委屈了。”顾清稚道。

    张居正摇首,却不再畏惧于她面前显出狼狈:“不必为我忧虑,这些我早有所料,并不能奈我如何。”

    不待顾清稚应声,他起身将案角搁着的一张纸页拿起,递予她:“你在黄州之时,我写了一封书信欲寄给你,虽未来得及发出,但思着与你当面看或许更好。”

    她将这封未及寄出的信接过,捧在掌心疏略读去,瞳孔中唯映一行小字:

    “拟来日圣上亲政,当决计乞归,与卿同游于衡湘烟水之间也。”

    “你上回所言未尝无道理,待尘埃落定之后,我便上疏辞官,抛却这凡尘俗务一概不理,从此与你一道归隐山水,好么?”张居正道。

    “好呀,我相信张先生,张先生从不会骗我。”顾清稚翻来覆去将信观览数遍,不觉眉梢微拧,“只是你这字……似乎还不如我呢。”

    张居正闭了口,不再回言。

    他小楷写得颇佳,唯独写起行书来时不甚雅观,纵然还算工整,但仍令她深感存在足以进步的空间。

    顾清稚捏了支笔绕至他身后,笑道:“我来陪张先生练字罢。”

    “好。”那支笔被她塞入自己手中,张居正虽略有无奈,但还是欣然接受她的热衷。

    她包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在那信笺的空白角落写下一行字。

    烛火摇曳着两道人影,空缺的心口仿佛被刹那溢满,他只觉发顶的呼吸犹如细小的绒毛,一下一下地拂过那柔软的最深处。

    手教她牵动着,不经意间,他已完全不知笔下写了甚么。

    “张先生看,这字怎么样?”

    搁笔后,耳畔传来她得意的声音。

    张居正借着雪光与灯花望去,原来她带着他的手写了一句诗,墨香犹在纸间翻卷:

    “知我罪我春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乎?”

    闻见他下意识念着,顾清稚从背后环绕住他的脖颈,附耳一声由衷夸赞:“对咯,张先生就该这么想嘛。”.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宫阙花园内唯有梅花悄绽,于墙边独自吐露幽静淡香,与冬风结为一缕疏影。

    “张先生愿意重回阁中理事,朕心里不胜欢欣之至,近日来国计无有张先生主持,朕险些不知如何是好。”

    坐落于水边的亭榭间,黄袍玉冠的少年皇帝斜坐当中一方小榻,手攥银珠耍玩着豆叶戏,一面与对面女子扬唇笑谈。

    身侧还立着一个皇子打扮的幼童,生得粉雕玉面,正是天子唯一的同母弟潞王朱翊镠。因年纪尚幼,李氏不舍让少子就藩远离,于是心欲留他在宫中直到成年。

    他也听不懂皇兄在讲些甚么,兀自在一旁玩着,间或朝内宦手里捧着的玉盘中抓两颗果子出来,小嘴细细咀嚼。

    见天子心情甚好,顾清稚语调恭谨,答他:“怎敢劳圣恩如此隆眷,夫君与臣妇心中皆惶恐不安,夫君更是强撑病体接下陛下手谕,只求不辜负陛下厚望。”

    闻言,朱翊钧不禁吃了一惊,手中才要掷出的银珠停在掌间,抬眼视她:“先生病了?”

    顾清稚倾首:“臣妇不敢欺瞒陛下,夫君本就连月疲乏不堪,弹劾的折子甫送至御前,夫君自觉无颜面对君上臣下,当日归家即一病不起。因此夫君屡屡辞谢陛下手谕,也是因为身体实在不允许其起身理事,绝非怒火攻心至此。”

    听她和言道来,朱翊钧白皙的面孔上骤然浮现内疚意,教顾清稚尽数视进眼底。

    他忆起当日张居正伏地落泪,那背影瘦削如竹,恍如殿外吹来一阵劲风即能将他折去。

    喉中咽下苦涩,朱翊钧低下眉,歉道:“是朕的过失了,朕不知先生竟病得如此,尚且屡屡催问,还望先生不要怪朕才好。”

    “夫君甘愿为陛下殚精竭虑,只是臣妇有一颗小小私心,愿陛下宽恕。”

    天子抖了抖眉:“朕何尝怪过师娘?师娘但言便是。”

    “臣妇不敢直言。”顾清稚垂首,声音似是含了笑意,“但臣妇愿与陛下打一赌。”

    朱翊钧顿时生起兴致,不由噙笑:“师娘莫非是要与朕于这豆叶戏上一较高下?”

    “一较高下不敢,但臣妇自信能与陛下赛个来回。”

    豆叶戏是朱翊钧居于深宫中无聊时发明的小游戏,常与宫人以此娱乐,规则为以一方色罗,界成井字形的九营,中间的一营为上营,四方的四营为中营,四角的四营为下营。

    游戏之时,可用银钱或小银珠投掷,若是落在上营赏银九两,落在中营则赏银六两,落在下营则赏银三两,双抛可双赏,相反,落在营外或者压着井字,则均罚银六两。

    “师娘若能投至上营,便是师娘赢。”朱翊钧不知她底细,双眸注视她面容,“师娘但言无妨,朕定会答应。”

    有内宦捧着银珠献上,小潞王亦睁着双大眼等着看,顾清稚在满室目光中松松挽起衣袖,拈了一颗捏在手中,屏息凝神,瞳眸锁住朝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小区域。

    静心一瞬,她扬手抛去,那银珠应声在空中飞落,随着一道“当啷”清响,旋即坠于地面。

    “夫人妙手,正中上营!”内宦定睛一瞧,忙拱手来贺。

    “大姐姐投中了!”潞王欢欣鼓舞。

    朱翊钧龙心大悦,亦是心服口服地抚掌,望着她曲身谦逊之态,爽快道:“师娘若有请求,朕无有不应,师娘尽管说来便是。”

    顾清稚低声道出。

    天子眼中果现出犹豫:“此事……”

    她躬身回道:“来日方长,并非眼下。”

    朱翊钧思忖片刻,方点头应允:“师娘于朕有恩,朕岂能不允。”

    “陛下当真?”

    朱翊钧移目与她对视:“君无戏言。”

    待顾清稚告退,朱翊钧便遣中官将她送出宫门之外,此时远处未结叶的柳枝树影间,太后李氏身旁随着两个侍女步至,前来探看天子近况。”圣母。”朱翊钧屈膝行礼。

    瞥见地上滚落几颗银珠,李氏不禁皱眉:“皇帝素爱此道,切莫玩物丧志,把你弟弟也教坏了。”

    “儿臣多日于文华殿中苦读,今儿难得有了闲暇,不巧刚被圣母撞见。”朱翊钧惶恐道。

    “是么?”皇帝逐渐年长,李氏也不便再多责罚甚么,收敛起不悦语气,转了话锋,“方才皇帝可是在接见哪位女眷?”

    朱翊钧未作隐瞒:“是。儿臣思着许久不见顾夫人,请她来叙话。”

    李氏颔首,示意宫人将幼子牵去,展袍于胡床中款坐:“张先生为皇帝鞠躬尽瘁,皇帝多示家眷以荣宠也是应该。听闻顾娘子在京中颇有名声,我思着皇帝不若亲自诰封一品夫人,也可彰显皇恩。”

    朱翊钧应道:“顾夫人淡泊名利,儿臣恐她不会欣喜。”

    李氏牵唇:“皇帝倒是心细。”.

    顾清稚自宫门中走出,与送客的内宦作别,刚欲跨上垫在马车下的矮凳,忽闻身后传来一唤声。

    “顾娘子。”

    她知那声音来自于谁,便也不急于回首,只口头上回道:“子维有何事?”

    “数月不见,今日终于见到了娘子。”一身青色常袍的男子作揖,“四维特来向娘子道歉。”

    眸中阴沉一掠而过,顾清稚此时方才转身,未能视见他眼底那抹幽微暗意。

    她回礼,俄而问道:“子维又无错处,为何要与我道歉?”

    “此间难以谈事,四维欲请夫人移步街市,自有言语告知。”——

    知我罪我千秋笔,今吾故吾逍遥篇。——杨慎《病中永诀李张唐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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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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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维不该与娘子言道元辅之过, 徒增娘子忧虑。”

    清河石桥上,身旁人来人往,张四维视着身边投食喂鱼的女子, 低声道。

    顾清稚衔挂了一抹笑意, 偏头看他:“此事与子维无干, 即便你不说,也终会传进我的耳朵里。”

    “娘子固然无有怪责, 四维亦问心有愧。”

    语罢,连他自己都不由在心内嘲笑这言不由衷的本事。

    “我不需要子维的抱歉。”顾清稚收拢了向外抛饼屑的手指, “子维若执意道歉, 不如告诉我这段时日京中发生了甚么事。”

    “无甚他事, 若娘子愿听元辅上疏颁布的律令,四维也愿一一道来。”

    张居正无暇分身时,常指令张四维拟旨, 每回为文多能合张居正心意, 因此旁人无不认为张四维备受倚重, 无疑是首辅的心腹党羽。

    然也只是旁人认为。

    瞳眸映出桥下悠悠飘荡的河水, 顾清稚转开眼神:“那劳烦子维与我详细说来了。”

    “元辅上疏陛下新修《万历问刑条例》,立《户律》数条, 凡宗室置买田产, 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 将管庄人等问罪。凡功臣之家, 除拨赐公田外, 但有田土, 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各处势豪大户, 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者, 及五十石以上则问罪。”

    “子维以为这些法令如何?”

    视线与她蓦然相接,张四维也不回避,只略略倾下首:“四维以为,元辅敢冒权贵皇亲之威惩处欺隐田产之积弊,削其特权,足可见元辅不避权势,振弊易变之决心。”

    “那子维赞同此举么?”

    “此为痼疾,四维自是赞同。”他并非胸无大志之人,也正因如此,张居正的钳制愈发压得他阴郁之心日长,沉吟须臾,复又荡开一笔,“只是元辅相公做法过于风行,得罪贵人往往于己身无益,依四维看不妨委婉而为,徐徐图之。”

    “比如?”顾清稚挑了挑眉。

    张四维道:“娘子可知元辅相公坚拒武清伯请求一事?”

    武清伯即为李太后父亲李伟,圣上的外祖,当朝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

    顾清稚摇首:“请子维详说。”

    “武清伯请拨国帑修造坟茔,元辅坚持只能按照旧有规章,由工部估价发银二万两,不得超支,武清伯自是不满,但即便圣上亲传谕旨令工部折价太薄重新拟来,元辅亦未改变主意。”

    这并不出顾清稚所料,如若仅凭皇帝出个面就能让他在原则上做出让步,那也不是他张太岳了。

    “夫君一心杜绝钱谷阴耗,力挽财政,此事毕竟是武清伯无理,圣上约莫不会怪罪夫君。”

    皇帝确实不会怪责你夫君,人国丈便不会么。

    张四维心底冷笑,面上不显波澜,只闲闲扬眸:“元辅行事自有主张,四维即便多言想必也是如风过耳,在他眼里定是不值一哂。”

    顾清稚却否认:“子维莫要轻看了自己,夫君视你为左膀右臂,从来都将你的意见放在心上。”

    他勾唇,也摊开手掌往水中投喂鱼食,扬腕间一群小鱼争相扑来。

    “只恐娘子之意并非元辅之意。”他视着熙熙攘攘的鱼群,嗓音不辨阴晴。

    “子维莫非忘了刘台的那道折子?”

    她忽然提起这道令张居正难堪的弹劾,张四维不免讶然,沉下声调:“娘子何意?”

    顾清稚眺望远方烟缠雾绕的市坊,并不看他:“子维忘了,你的大名也位列其中。”

    他如何能忘,张居正私荐自己入阁已是逾越廷制,而自己的名声一向不佳,早在翰林院时便屡遭纠劾,但在外人眼中张居正却是如此信重自己,这更是添了首辅一条识人不明的罪状。

    他面色一僵,强作笑容:“是四维不贤,负累了元辅相公,娘子若要怪,四维亦无可辩驳。”

    “辩驳甚么?”顾清稚忽问。

    “……”唇角滞住,将启未启,欲闭半闭,顿觉哑口无言。

    总不能辩驳自己并非他人所评价之“邪僻”、“善机权”,尽管他揣测眼前女子正是此意。

    似乎本就不打算闻见他的分辩,顾清稚挽笑:“夫君信赖子维,愿以大事相托,故此才无怪他人将子维认作夫君一党。不过夫君本就无意结党营私,让子维无端受了骂名,我代夫君向你致歉。”

    张四维眉梢拧出惶恐:“不敢不敢,能得元辅如此倾心器重,四维不胜荣幸与感激。”

    “子维又来。”顾清稚终于将半块油饼分毕,捏出袖中帕子将手指拭净。

    张四维转瞳朝她瞥了眼,端见她虽是面庞清减,脸色却比上回红润了不少,深吐一息:“娘子不爱听,四维闭口便是。只是我这有一样礼物,还望娘子收下。”

    僮仆随即递来一张鸟笼,其间停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画眉,玻璃珠般的双目各处顾盼着,正咿呀学语。

    张四维接过鸟笼,提在手间:“上次见娘子性喜逗鸟,恰好别人送了四维一只异鸟,思着白画眉品貌珍稀,娘子或许喜爱。”

    “我是很喜爱。”顾清稚一向不拒绝他的赠礼,爽朗拎过,“多谢子维美意了。”

    “娘子何须与四维言谢。”

    告辞而去,他乘轿归家,却于大门口遇上才要出行的母亲王氏。

    “母亲。”张四维行礼。

    王氏停了脚步,将他上下审视了半晌,瞅他一身常服,似是散了班并未立即归来,不由出言提醒:“我儿可是赏乐去了?”

    张四维矢口否认:“母亲误会了,儿子不过是出门办了些事,公务繁忙,何来赏乐。”

    王氏抿唇,似是忽而忆起一事,问道:“前两日那丁侍郎送来的画眉鸟哪去了?我瞧着它伶俐有趣,教两句话便会说,正想着长期养在身边也好解个闷,如何今朝再寻就不见了。”

    张四维一怔,旋即回过神,眸中掠过不自然神色,咳了一声:“却不知母亲喜欢,儿擅自拿去做了人情,既然如此,明日再遣人去买一只送给母亲便是。”

    王氏眯眼,从儿子神态中逐渐窥见端倪,扶住侍女伸出的手背,灰黑双瞳紧盯他面容:“一只鸟而已,我也无甚在意。只是我儿如今位列公卿,行事也当稳重自持,莫要为了些微风月事落得教人弹劾的把柄,无端损你清誉。”

    他如今还有清誉么?

    似是被母亲的忖度搅得苦笑,张四维喉咙中蕴了几分晦意:“母亲过虑了,儿子公事堆积尚且难以应付,何来风月。”

    “但愿是我过虑了。”王氏意味深长地视了他一眼,“只是我儿莫要热脸贴人冷炕上,多少算是世家门第,何必要行那自降身价之举。”

    张四维不置可否,挑开话题:“母亲欲往何处,晚上可需要派人接您?”

    “不必了。”王氏心知无须再多言,遂跨足朝门口停着的轿子踱去,侍女立时趋步跟上,原地唯萦绕她若有若无的末句,“只望你能将这份心思多用在官场上。”

    哪里在官场上少用了心思,可又落得了个什么。

    张四维勉强挤出一缕笑,揖首目送母亲出门.

    “徐先生要去往辽东?”临街酒肆阁楼中,顾清稚诧异问向面前两鬓斑白的男子。

    徐渭近年来游遍江河南北,听闻他途经顺天府,顾清稚恐他不愿上门干谒权臣,便邀约他来市坊间饮酒。

    多年颠沛已令昔日才子尘霜满面,他虚虚拈着酒樽,感慨道:“全赖戚总兵介绍,徐某如今得以赴辽东李成梁处教授其长子李如松,也算长个塞外的见识。”

    “塞外如此艰苦,徐先生身体向来不大好,可还熬得住么?”

    徐渭把头一点:“劳娘子关切,徐某能至今日早已历经万难,谅那苦寒能奈我何。”

    他目光望向阁楼窗外绿水绕山:“听说李成梁于辽东镇守边关功绩卓著,徐某百闻不如一见,早想结识那等杰出人物。”

    “休说先生,我也想。”顾清稚将心底话脱口而出,片刻又起身挽袖,为他斟满杯中清酒,“只是徐先生去了务必提醒李将军提防建州女真。”

    “为何?”徐渭觉出此间大有门道,未及接过酒樽,即抬目视她。

    顾清稚当然不好明说,只隐而讳之:“只是希望将军切莫轻敌,虽说攘外必先安内,但这外患还是得须注意。”

    徐渭仰脖,把着酒樽一饮而尽:“徐某已记在心上,谢娘子好酒相待。”

    顾清稚又端壶替他再斟一杯,想起一事,眸光莹亮:“徐先生此番远赴边疆,家中藏的书画不知如何照管?”

    徐渭脸上倏而赧然,视线飘移,兀自盯着那酒面浮沉,声音也不觉低了几分:“徐某一时不察教门下学生所骗,字画皆被讨要而去,藏书亦被变卖了小半。”

    顾清稚骤然急了:“那可卖予我么?”

    徐渭终于复视她:“娘子可需要?”

    顾清稚双眸睁圆:“需要呀,先生既然要卖书,不妨都卖给我。”

    他家所藏皆是古籍珍本,自然不可错过。

    徐渭蹙眉,纵是知她识货有心卖予她,却是想起一处不便,停了一瞬,吸气道:“徐某家在绍兴,离此地何止千里之遥,这路途上来回运书可不方便。”

    “那无事。”顾清稚思索毕,道,“我外祖家离先生老家近,不妨先送往松江去,待我过去了再运回来。”

    然而她回了家才意识到,自己未必就能去得了江南。

    前番去了湖广未有几时,此时若贸然提出再往老家探亲,顾清稚很难保证能不能得到同意。

    但尝试还是得尝试的。

    徐阶老成蕴藉,轻易不将心事说穿,然来信中话里话外皆是江南春水绿如蓝,游人只合江南老,只需人能识字便可读出个中深意。

    外祖母张氏不若徐阶羞于表达感情,直接在附信中提出还未见过曾孙,听闻生得白皙如玉,沉稳内敛,若能亲眼一见也算是圆老人夙愿。

    顾清稚思着多年未回老家,也未得再见外祖父祖母,又将届徐阶七十五岁大寿,这令她愈发归心似箭。

    轻手轻脚踱至书房,顾清稚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扉。

    不出意料,果见那盏熟悉的孤灯之下,男主人又在伏案书着那永远奏不完的题本,时而凝神思索,随后又援笔蘸墨,即便背影清削,也无碍他一遇文牍便不知疲倦。

    顾清稚最爱看他心无旁骛之态,于是安静了半晌,俄而压抑鼻尖呼吸,缓慢绕至他身后立定,屏息将那笔下奏疏视去:

    “圣母与皇上必欲破例处之,此臣等所以悚惧、而不敢擅拟者也。夫孝在无违,而必事之以礼,恩虽无穷,而必裁之以义。贵戚之家不患不富,而患不知节。富而循礼,富乃可久。越分之恩,非所以厚之也,踰涯之请,非所以自保也。臣等待罪辅弼,不敢不尽其愚,伏惟圣慈垂鉴。”

    她正专注观览着,不防烛火将她投射出的阴影在纸面上放大,张居正抬首转视,蓦地,被她从背后搂住脖颈,往眉心轻轻啄了一口。

    “在写甚么?”偷袭成功,她心满意足地问。

    稳定心神,张居正搁笔:“《请裁抑外戚疏》,上回你寄书言皇亲多占田吞利,我思此于开源节流多有阻碍,不妨借武清伯违令请拨国帑之机,上奏陛下将此弊疾除去。”

    “哇,那张先生不怕得罪了他们吗?不说这武清伯,那些国公贵戚们哪个不是享受惯了朝廷的丰厚待遇,张先生此番硬生生要将那些优礼夺去,不怕他们会因此怨恨你么?”

    “你若真心存有这疑问,便不会问我。”张居正任凭她肆无忌惮地搂着,声调平稳。

    顾清稚保持紧搂他姿势不变:“张先生懂我。”

    “先生——”

    一听她嗓音开始漾起软,张居正当即作出反应,冷静道:“你有何事?”

    “无甚,就是见了新科探花郎,觉着很是倜傥。”

    张居正斜她,神色淡淡:“春闱未开。”

    “……我说的是上一届。”

    “你想言甚么?”

    “唔,我想起家里也有一个……探花郎。”

    话音未落张居正便知她想表达甚么,却也未作打断,待她吞吞吐吐地道完,一双手折起那道题本,叠罢,复将墨砚放归原位。

    他敛手回袖,自座中站起身来,端详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庞。

    见他探寻的目光锁定眼角位置,仿佛是那儿有甚么污渍未擦净,顾清稚不由得额间冒汗,欲找面铜镜来整理仪表,尴尬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是。”他颔首,须臾倾身过来,“你眼睫上落有灰痕。”

    顾清稚大汗:“想是画眉时沾上的墨黛,那我去取副帕子。”

    “不必了。”张居正一语截住她转身的脚步,“我来替你拂去。”

    “好。”

    顾清稚仰起脸,乖乖闭上眼,意识到那绵长的呼吸声渐趋靠近。

    张口欲出的言语被堵回嗓间,顾清稚阖着眸想,原先赵贞吉跟高拱抱怨他的话好像着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所谓妖精者,张子其人也。”

    此路宣告不通,顾清稚只得另寻他法。

    恰好隔日便有表弟徐元春来访,其为徐阶长孙,也是徐家下一代最有出息的后辈,而立之年未至,自松江来京赴殿试即榜上有名,目前正于刑部任主事。

    因徐元春此前一直居于老家,与顾清稚不似如其弟徐元颢一般亲密,为人也更温文守礼,举止进退谦和有度,颇肖祖父。

    “元春弟弟在刑部可还吃苦?”顾清稚笑眯眯问。

    徐元春抚了抚耳根,实话实说:“不算清闲。”

    “那就是很累咯?”

    徐元春抽回手,瞥眼四下未瞟见其他人,语气也不委婉:“恕弟弟直言,我朝六部几乎无有不苦的。”

    这她当然知晓。

    “但要说最疲乏者,则非刑户二部莫属。”徐元春续道,“户部须奉命治理赋役不均、扭转国匮库竭,刑部须随时接令修改律例,三法司及刑科复审复核,去岁太后意欲赦免死刑罪囚以彰宽大,相公固辞曰不可,于太后与陛下之前据理力争,终于以太后松口让步告终。”

    徐元春言谈间流露出对张居正顶撞皇尊的叹息,她焉能听不出,亦知他也是出于好意,解释道:“夫君严申法纪,以求禁奸止过,而非为了情义仁慈一味姑息,太后是位见识深远的女子,想她必定是能体谅夫君苦心的。”

    “但……”

    徐元春启唇将答,刚吐出一字,却见张居正一身纻丝纱罗绯袍,腰挽玉带,发戴金丝沿边冠帽,信步踱入前厅。

    他倏地把话锋吞回,捏着瓷盏抿了一口茶水。

    “相公。”润罢喉,徐元春连忙搁下杯盏,直身躬礼。

    “夫君要上朝去了?”顾清稚一双瞳眸紧盯着张居正的装束。

    “今晚阁中有事,我或许宿于直庐明日再归,你不必等我,入夜自先睡罢。”张居正早习惯她看自己着朝服时毫不掩饰的打量,夹以旁若无人的“张先生好帅”。

    顾清稚夸完,低首咳嗽一声,掷给表弟一个眼风。

    徐元春立刻会意,迅疾跟上:“元春欲与礼部告两月假,请求相公准许。”

    “有何事么?”

    徐元春缓答:“元春入仕以来已逾两年,现今思亲心切,愿暂回乡服侍祖父左右以尽孝道,望相公成全。”

    张居正闻言,视了他一眼,俄而又瞥向在旁保持沉默的顾清稚。

    迎着他不辨喜怒的目光,顾清稚扯了扯唇,小声道:“夫君不要阻碍人家祖孙情深嘛。”

    “哦?”张居正悠悠视她,“仅仅是人家么?”

    顾清稚耷拉下眼眉:“张先生太狭隘了。”

    你言过会一直陪在我身旁,他心道。

    他自问平生推心置腹相待者甚多,但后者多见背于己,虽是早惯于平常以对,然而当她亦如此巧言令色却心口不一时,张居正一时难以分清心底浮起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愠恼。

    他深自吐息:“非我狭隘,是你背诺在先。”

    语毕,一概俱不理会,他撩袍跨过门槛,在身后两道愕然视线中疾步而去——

    4d:阴暗爬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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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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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四牌楼下的坊市, 照例摩肩接踵。

    顾清稚携着王瑛看罢新入京的杂剧班子,观了会儿街边雕刻竹器的吴中工艺,又去千年古银杏树下求了签。

    “瑛姐姐求了什么?”顾清稚好奇张望。

    王瑛含笑道:“但愿天下海波平, 夫君与我可从此解甲归田, 做一对寻常农家翁媪了。”

    她身形高挑,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笺纸挂于树梢,见顾清稚岿然不动, 不禁低头疑问:“七娘不求一个么?够不着我替你悬上便是。”

    顾清稚摇首:“不用了,我求过了, 愿望求多了就不灵了。”

    王瑛弯唇, 伸手刮她鼻尖:“七娘还懂过犹不及。”

    走了半日, 二人皆已双足疲累乏力,于是择了一处清静茶寮歇脚,唤茶博士点了两壶龙井。

    终于得以释放情绪, 顾清稚郁结难抒, 闲坐支颐道:“怎么办嘛, 我又惹夫君生气了。”

    王瑛注视着面前垂首闷闷不乐的女子, 噗嗤一笑,接过茶博士端来的乌金盏:“若是张相公真能为你想回老家探望长辈而生气, 休说你了, 我也得不顾情面替你指责他。”

    顾清稚眸光终于从纯白的茶汤表面移开,目睫眨动:“那夫君为什么要生气?”

    王瑛暗叹, 点她道:“一定是你之前下了甚么信誓旦旦的承诺, 转眼又反了悔, 张相公如何能不恼?”

    “可就算他没有真心着恼, 他还是不同意让我回去。”顾清稚又想起甚么, 神色恹恹。

    王瑛道:“你好好与你的张先生谈谈,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会对你做出让步。”

    “娘子。”茶寮内有人掀帘而入,顾清稚定睛望去,饶儿手中捧着一幅卷轴,小心翼翼地撩裙提步走近。

    “你拿的那是什么?”顾清稚盯着她手中物问。

    饶儿将卷轴搁在案上,指道:“相公吩咐拿回家给娘子的。据传话的小厮说,相公还在阁中忙事,命令直接拿来转赠给娘子。”

    “喔。”她应了声,将眼前平铺于桌案的这幅书法视去,笔力雄健,韵富于势,落款为“松雪老人临十七帖”。

    “这是赵孟頫的真迹?”她蓦然眼中熠熠,不禁抽气,“夫君送了我?”

    王瑛乐呵呵评价:“张相公这不是哄娘子高兴来了?还说甚么怕他生气,该是相公怕你才对。”

    初时的喜悦却被冲刷而去,顾清稚一点就通,复又闷首:“夫君这是不想让我回去,有意拿书画哄我。”

    “这可是赵孟頫的亲笔,你可莫要不知足了。”王瑛怒其不争,恨不能敲她脑门。

    茶寮外街巷喧嚷,牌楼下人头攒动,时已入夏,道旁浮瓜沉李,担铺里卖的漉梨浆、姜蜜水、沙糖冰雪冷元子备受青睐,早已教客人哄抢一空。

    顾清稚透过窗扉望着底下人来人往,却不知朝中已然掀起一大风波.

    文渊阁内,守在门口当值的内宦正睡意熏熏,闻得脚步声传来,掀眼见申时行步至,忙抖擞精神挺直腰背,曲身请入:“申侍郎请。”

    申时行踱进阁中,却见三副桌案前唯空了一人,行毕礼,问向张四维:“师相何在?”

    张四维道:“工部公厅。”

    又视了他一眼,下笔未顿:“汝默有何事可告知于我,我替汝默转致元辅。”

    申时行将一叠折子搁于案头:“吏部近来奉命派遣抚、按官赴往州县卫所深入稽查,整饬吏治,汰黜了一批地方官吏,我将名册送来与师相过目。”

    “还有他事么?”

    申时行摇首:“有劳尚书,还余一件下官面呈即可,不知师相何时方回?”

    “为那武清伯请拨国帑事数月仍是决断不下,元辅应在与工部诸僚属商议。”

    申时行蹙眉:”师相谏疏一上,太后不是早已指示撤回谕旨了么?”

    “太后光风霁月,接阅谏章后明确下谕不私宗亲,武清伯却未必心服。”张四维未回言,次辅吕调阳抬首答。

    申时行暗叹张居正与勋贵矛盾怕是从此难调,蓦地见张四维指尖陡然一颤,眼梢深拧,似有惊色。

    “尚书如何?”他见事态有异,忙上前一步探看。

    “有人弹劾元辅私庇内家,纵容女眷骄恣妄为。”张四维将数封奏疏弹开,申时行讶异接过,攥在手中细观,其上皆是指斥辅臣之妻顾氏目无纲纪,倚仗皇恩蔑视法度,而元辅不事戒束,一味包庇其妻,疑有同谋焉。

    “师母一向恭谨和善,怎会遭人弹劾?”申时行大惊。

    张四维冷道:“只要教人盯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申时行目中已积愠意,继续往手间这道章奏视去,其后还列举罪状数条,称顾氏越过有司逾制捐献私囊,美其名曰以供修筑城墙巩固边防,实则恐受辅臣张居正授意,与边镇重将勾结密谋,暗藏祸心。

    又牵出戚继光每年进京述职必定拜谒辅臣私宅事,指责两家书信来往密切,常于深夜门户递进,喘息相通,国朝将相岂可勾连至此,无疑是居心叵测。

    更道顾氏深受圣上恩遇,皇帝怠学游乐却不加以规谏,甚至诱帝共以银叶为戏,将西洋邪术歪道传以惑帝,凡遇西洋题目必称誉不已,辜负皇恩,有违名门淑德。

    最后还将顾氏过去误用虎狼药险些将一平民致死旧事翻出,谓其德行不修,视有疾者性命如儿戏,有辱杏林之风云云。

    申时行脸色逐渐难看,将这一沓折子向桌案掷去,恼道:“师母无辜受小人谗害,时行纵职小力微,也当于廷前为其分辩。”

    你申汝默何时变得如此激进了。张四维静静端看他忿容,抵额若有所思,俄而道:“此事关乎朝官家眷声誉,必得待元辅回来之后再定夺,我等不可擅做决断。”.

    “子维切勿与内子面前提起,也毋须透露于他人。”张居正面色铁青,视向张四维诫道。

    指尖业已攥紧,唇锋抿出一道削薄细线,张四维即便距他三尺之外站立,亦能清楚感知他此刻怒火。

    低首应:“四维绝不泄露半字。只是陛下恐已接此劾奏,不知元辅该如何决断?”

    折子既然送来了内阁,那毋庸置疑已经上呈过皇帝阅看,此疏无论对象,亦或事体皆属重大,天子没有理由将其忽视。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吐数息:“我自会赴御前与圣上奏对,一切皆是我牵累内子,不当让她卷入风波之中。”

    诸上奏者不过是籍籍无名的朝中小吏,而背后是谁指使,他自然心知肚明。

    自请求裁处勋贵旧戚特权起,他便已有所预料。

    从古至今剥夺人既得利益者,几乎少有能免遭怨恨吞噬全身而退,张居正博览史籍,又岂能不知。

    只是他未尝料得那恼恨竟牵连至她身上,累她涉此颠倒黑白的污蔑之中。他可将人对己的指斥置若罔闻,可一旦事关于她,便失了惯常的镇定。

    “臣请替内子申辩。”

    殿内,明黄龙袍的天子坐于上首,凝视阶下谦谨俯拜的师臣。

    “其一,臣与戚继光交情坦荡,书信往来皆可公示于人,所谈论悉为边防军事、战略机宜,而内子捐纳私财皆出于一片公心,臣敢以陛下所赐官爵为其担保。

    其二,内子虽爱好西洋奇珍异术,乃是后者确然有可取之处,裨我中原所不足,亲近西学皆源于她欣赏之意。

    其三,臣知陛下亦清楚内子一颗赤心,常以百姓生民为挂念,臣与内子结发十余载,未尝见她一日弃有疾者于不顾也。”

    声音沉稳端肃,然于细微处,仍是蕴了几分难得的发颤。

    前所未有的紧张情绪明晰可辨,只因这次心有挂碍。

    因他俯伏于地,朱翊钧看不清他此时神情,听罢如金石敲击的陈词,一时陷入愣怔。

    须臾道:“先生请起,朕自幼即与顾夫人情谊深厚,自是信任夫人清白,毋须先生辩解。”

    “况且——”天子低下头去,略有赧意,“豆叶戏皆是朕玩物丧志擅自取乐,与顾夫人毫无瓜葛,朕即日便颁旨贬斥上疏弹劾者,为顾夫人洗脱冤屈。”

    他以为如此至少能消去老师半身怒气,不想张居正立时劝阻:“臣斗胆恳请陛下毋行申饬,此事除却陛下与臣及阅过奏疏诸人,不宜让更多人知晓,望陛下收回成命。”

    朱翊钧不解:“为何?那群小人让顾夫人蒙受不白之冤,理应让他们因诬告罪有应得。”

    张居正再拜:“言官空穴来风纵然可恶,然臣不欲令此事传至内子耳中,臣请求陛下将劾奏留中不发,勿要宣告世人。”

    顾清稚心性敏感,又是不愿教人为她担心的脾气,如若针对她的流言诘责教她听去,虽面上不会表露,但张居正决然舍不得她独自忍受那煎熬。

    何况究竟是谁发的难,他自始至终心如明镜,光贬黜出头者又有何用,不如将那些记载着莫须有罪名的折子就此尘封,杜绝一切流传的可能,也好让她少受些折磨。

    朱翊钧虽觉不妥,奈何张居正态度坚决,只得点头应道:“此乃先生家事,全凭先生做主便是。”

    “谢陛下体谅臣等一家。”得到皇帝的允诺,张居正终于支起身躯,向皇帝拜别而去。

    “张先生。”金水河旁,一着青素宽袖衣的内宦快步迎来,似已伫立原地等候多时。

    张居正停步,行礼道:“冯公公有何事?”

    冯保眉头紧锁,眼中流露出内疚之意:“都怪奴早年一时不察,求顾娘子为奴的恶舅诊治,不想这桩陈年旧事竟能教人探知,连累娘子遭受如今境地。”

    他虽为中官,亦懂得知恩图报之道,早年沉沦时无几人不轻视这个小内监,唯独张居正对他予以尊重,顾清稚亦是和颜悦色,让他在冷暖自知的深宫中头一回感受到被当成常人平等以待。

    张居正闻言,眸中浮了抹苦涩:“皆是张某连累内子,又与冯公公何干。”

    冯保情真意切,若非地位尊卑有别,只怕要来牵住他的手:“张先生休要如此说,此事若要追究起来亦有奴的一份,不知娘子何日在府上有闲暇,奴欲亲自登门劝慰娘子。”

    “非是张某不愿待客。”张居正疾阻,“张某不愿让内子耳闻,徒添内子心中烦恼,冯公公见谅。”

    冯保明晓他意,颔首道:“张先生苦心奴已尽知,奴定封锁消息,不教走漏半点风声。”

    “多谢公公了。”张居正躬礼.

    “地方官多有举人出身,虽科举不显,但皆能恪尽职守,百姓赞服。而反观那群进士出身者,倒是科考成绩优异拔俗排名前列,可那又有何用?还不是品德败坏,劣迹简直耸人听闻。”翰林沈鲤谈及不平事时即毛发屹立,面色涨青,本就发蓝的脸容愈发特立独行。

    顾清稚正于家中院落里招待沈鲤,因其是儿子敬修的老师,态度格外恭敬地亲自奉茶。

    听闻他如此义正辞严批驳一社会现实,不由好奇:“不知是何骇人听闻的劣迹,沈老师可否详细说来?”

    沈鲤道:“前者,昌邑知县孙鸣凤平日赃私狼籍,巧取豪夺,等到将要升官迁任时,犹然盗取府库私金六百余两,藏匿于家宅之中。管库的吏役守着他宅邸号哭,这孙鸣凤方趁着半夜将偷盗的金子放回库中。这人还是进士出身,厚脸皮却能若此。”

    “此人怎么做到既要面子又能不要面子?”顾清稚咂舌,觉这孙鸣凤着实奇葩,点评道,“所以说品行和成绩绝不能相互挂钩,学习好的多有人渣,可不能因为这人成绩前列而相信他的人品。”

    “哎呀,汝默来了。”她话音未尽,即见视线中申时行前来拜访。

    自觉方才成绩品行不可挂钩论戳人心肺,顾清稚咳了咳,含笑相迎:“汝默不要误会,你是难得的品学俱佳。”

    申时行却似未尝聆听方才高论,心事重重地踱至庭前,温润清朗的眉间衔了些许犹豫。

    顾清稚察出异样,偏首问:“汝默可是有甚么想说的吗?”

    “时行昨日未在阁中逢见师相,故而今日上门叨扰。”申时行低首踟蹰。

    “夫君还未归家,不过应该也快了。”她转眸视了眼滴漏刻壶,“汝默若是无他事,不妨先坐着等候一会儿,我唤人给你端盆瓜果来。”

    这时申时行方抽回神思,迟钝问:“适才七娘为何忽然夸奖时行?”

    顾清稚道:“说起有些进士,虽然才学出众名次也高,但德不副位,配不上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

    申时行按了按脸侧:“时行正是因此事请示师相,吏部一向以科举排名作为委任主官的准绳,但师相有意打破这条固有陈规,以能力为官员晋升标准。”

    “早该如此了。”顾清稚接道,示意仆役将新端来的李子捧到客人面前,在两人道谢声中缓言,“八股取士自四书五经中命题,只能阐释经书义理,不准发挥自由思想,考上的进士大多只知重复圣贤书,依我看来这样的腐儒扔地方上很难做出政绩。”

    申时行微哂:“这已是国朝历来传统,要大改怕是很难。”

    顾清稚不由转念一想,别说当时,就是后世也在一考定未来,顿感遗憾:“所以我说要多考策论,少出些死记硬背的春秋经义,看考生对世务政情的熟悉程度再定名次嘛。”

    正议论着,仆役来报:“相公回来了。”

    申时行才要回答顾清稚发言,一听主人归家,倏而阖唇。

    张居正将庭间众人扫去,目光触及申时行的那刻,瞳眸陡然加深。

    又视了眼顾清稚,观她眉眼轻松,犹然与人自在闲谈,深释一息:“天色已晚,诸位可要留于我家用哺食?”

    谁知他是不是真心想留人吃饭,二客人忙婉言谢绝:“不敢劳烦相公,家人已在府中相候用膳。”

    “师……师相,时行有事欲请教师相。”申时行面露为难,谁知张居正甫归家便下了逐客令,连政事也无法见缝插针。

    张居正幽深视他:“若无紧急事,明日阁中再报。”

    候着客人皆告辞,顾清稚挑了挑眉,摊手道:“张先生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

    张居正却未回答她。

    缄默了片刻,有顷,他望向顾清稚:“我有物什予你。”

    “张先生是说那幅赵孟頫的字么?”顾清稚微笑,“我已经藏起来了。”

    “喜欢么?”他注视她牵起的唇畔,目光竟流溢出失神。

    顾清稚忍住诧异:“喜欢呀,谢谢张先生的礼物。”

    张居正道:“不独这幅字,还有一件。”

    他踱向立在梧桐下的顾清稚,于咫尺之外顿了脚步,蓦地,伸臂将她双肩拥入怀中。

    “张先生怎么了?”顾清稚讶道。

    他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

    “张先生不用再送我东西了,我不走便是。”她小声嘟哝着,一面将其打开。

    须臾,眸中忽生愕然:“路引?”转瞬反应过来:“那我走了?”

    她始料未及他竟答应得这么爽快。

    “去罢。”他背转身去,负手而立,眼底落寞随风声萧萧而去,“一路小心,到了江南寄信于我。”

    顾清稚早已窥出他的怅然,上前一步跨至他身前,在他那张平静的面容上来回逡巡,试图审视出端倪。

    “张先生为何忽然同意了?”顾清稚问。

    张居正神色自若:“徐公于我恩重如山,我岂能妨碍其亲孙尽孝。你将敬修携上,或可慰二老之念。”

    顾清稚却是舍不得,嘴唇嗫嚅:“但我要是把小修都带走了,谁来陪张先生呢?”

    她私心里决不愿见他孑然一身。

    张居正收回游移目光,定于她眸底:“徐元春向我告假两月,你呢?”

    顾清稚硬着头皮,实话实说:“恐我不止。”

    她不想再做言而无信之人,既然他已做出让步,她更无法再行欺骗。

    “一切依你。”张居正闭目,出她意料地好说话,“只是千万常寄信来。”

    他如此切切提醒,足见书信已是他的底线,顾清稚点头:“我会的,张先生也记着写信到江南,我等着收呢。”

    “好。”他当然会时常致书。

    她神情有些怯怯,像是害怕他的回答:“那我走了,张先生会难过么?”

    可他只想她能快乐。

    张居正思着,眺见庭前小桌上搁着一副纸笔。他步近前去,挽毫蘸墨,忍住心底翻涌浪潮,所有难言的苦闷与思绪俱在纸端一笔勾销:

    “江上早梅纷可折,江南驿使未相逢。

    已知天地共行客,不为别离愁路难。”——

    看了这个“喘息相通”,只能说明代用词真的很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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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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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花阴长, 一众士绅打扮的成年人正围着看一少年蹲在地上,闷着头捣鼓着甚么。

    少年先是扛着铁锹,沿着田地边挖了一条小沟, 深约四五寸, 又吭哧吭哧引水注进其中, 又把肥料置入,待到一番工事下来, 早已热得满头大汗。

    有男子静观半日,终于发出提问:“阿启为何不直接往坑中施肥, 何必费这么大功夫?”

    少年累得直抹汗, 只管捧起水囊, 往喉间骨碌碌猛灌,一时无暇回答他的疑惑。

    一旁帮忙干活的女子替他作答,娓娓而道:“肥料多带有强烈的热性, 若是直接施肥于农作物的根部, 恐怕会因热量过大伤害作物, 光启这种遥肥的手段可谓是一举两得, 既能滋润土壤,又能保护作物。”

    众人闻言, 不禁往这着黛青长衫, 齐腰围合一条水绿色半身襦裙的女子望去,抚掌笑道:“原来七娘还是光启的知音, 你一来, 这孩子如今可不寂寞了。”

    与此同时, 白砖黑瓦的屋舍下, 老者面前铺陈了一大桌菜肴, 却是未曾开始动筷。

    一抬眼见日头当空, 忍不住皱眉:“都日中了,丫头怎的还不着家?”

    老妪摆手:“咱家丫头一见那城南徐家的大郎,高兴得跟看到自家亲弟弟似的,没事两个人就凑一块儿不知道研究些甚么,这会儿估计又忘回家了。”

    徐元颢手里拈一副木箸,夹又不得,退又不得,难能一见的丰盛午膳却只能干看着。

    他叹气,抱怨道:“姐姐不回来,咱们就这般饿着肚子么?”

    徐阶斜他:“论吃就数你最起劲。”

    徐元颢讪讪,反驳声微弱:“孙儿肚饿了。”

    张氏抚慰孙子:“你姐姐难得回趟老家,等等你姐姐又能如何。”

    “你们先吃呀,不必等我。”脆亮女声自檐外传来,顾清稚在庭中借水坛濯了把手,取锦帕拭了拭,一面跨入屋内。

    徐元颢如蒙大赦,飞快夹箸。

    徐阶也懒得管他,吩咐仆役给外孙女端饭来。

    “哇,好香。”她吸鼻子,目光往桌上转了圈,“还有荷叶蒸鸡。”

    徐元颢刚扯了块鸡腿下来,蓦地被张氏一睨:“这孩子,哪能跟你姐姐抢着吃呢。”

    只好乖乖塞回盘中。

    心下还是不服,他顿感委屈:“孙儿也想吃嘛。”

    张氏不理,将那块鸡腿夹入顾清稚碗里:“瞧你这么瘦,多吃点肉补补。”

    “我已经补得够多了。”她又将鸡腿让回给徐元颢,“还是弟弟吃罢。”

    徐元颢心安理得地接过:“果然还是姐姐好。”

    张氏横他,复又端详顾清稚,道:“今儿酉时有嘉兴吴昌时的私家女班开女戏,灯彩布景最是见长,更兼科白之妙,唱《唐明皇游月宫》最是相得,小稚可愿陪我去瞧瞧?”

    徐元颢眼睛睁大,身子凑过来:“姐姐没兴趣,孙儿陪祖母去。”

    “谁说我没兴趣?”顾清稚瞥他一眼,笑视张氏,“酉时我有空,到时我和祖母一块去。”.

    “奇怪,钦天监不是说今天未时一刻有日偏食,怎么还没来?”徐光启盯着漏壶翻来覆去地查看,又来回扫视着日晷,时辰确已到了,然而一点也不见日食的迹象。

    由于长时间注视日光容易伤眼,顾清稚捧了几个盛水的陶盆,透过水中倒影观看。

    头顶太阳仍在释放光芒,两人盯得额前冒汗,顾清稚不由拿着纨扇摇起来:“钦天监推算日食的官员这回该被罚俸,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不是教人干等么?”

    “就是呀。”徐光启蹙眉,“钦天监他们一定是依据郭守敬《授时历》算的,那本书都过去几百年了,哪里能算得准。”

    远处几个庄稼汉背着农具经过,遥见数丈外两个人半蹲在几盆水前,身旁还摆满了报时的器物,不禁面面相觑,愕道:“他们莫不是什么痴人?大热天搁那里晒太阳?”

    同伴摇头:“这徐家大郎本就是个痴的,四书五经不上心,成天要么干农活,要么摸索他那些西洋玩意儿,这回又来了个有共同爱好的顾家七娘,可算是找着伴儿了。”

    发话者啧一声:“你也莫小瞧了人徐大郎,论四书五经一上手就能熟读,这头脑可不是咱俩孩子能比的。”

    “再聪明那又如何?”同伴不以为然,偏头嗤笑,“还不是把心思全扑在他那些奇门异术上,听说前段时间还嚷着要学甚么洋文,那洋文学来又有什么用?”

    “话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准哪天就能派上用场了呢,世上哪有绝对的事儿。”

    那厢被讨论的徐家大郎只为受到钦天监蒙骗而不满,揉了揉刺痛的眼:“早该将历法换换了,出了这么大偏差,礼部的人拿着俸禄不做事的吗?”

    顾清稚道:“重新测算天文可不容易,大郎说说你要是进了礼部,你会怎么改?”

    徐光启顿时来了劲,侃侃而谈:“我从传教士手里淘到过一本西洋历法的书,上头说地的形状其实是一个球,其中有经度、纬度,因而推算日食和月食若是单单用我中国历法,肯定不如他们西洋的来得准确。所以我们需要掌握度数之学,用《几何原本》里的理和法充当测天的工具,绝不能以私智主观臆断。”

    当时的传统数学主张经验性论述,而缺乏严密的逻辑论证,很少讲求演绎和公理化方法,甚至被视作为妖妄之术。

    顾清稚顿时为他的先进理念鼓掌,不吝夸赞:“我们徐大郎当之无愧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是大科学家。”

    “不敢不敢。”

    徐光启赧然一笑,伸手挠挠头,又转移话题:“所以要用度数之学算好历法,可以用《几何》六卷六题所说,推显比例规尺一器,因度用数开合其尺,以规取度来计算会更加便捷,以前的诸类数算器具都比不上这个比例规尺。”

    顾清稚聆听毕他神采飞扬的比划,点头道:“那你想要验证数据是否精确,历法是否疏密,从而以便随时纠偏拨谬的话,我觉着还是依据日食来判断最为明晓,毕竟按日晷来计算无从隐匿,最为实事求是。”

    “快瞧,来了!”

    四下骤暗,她往少年的肩拍去。

    只见一道黑影出现于太阳的西南边缘,以人眼难以窥视的速度偏移着,令原本浑圆的形状逐渐缺了一角。

    徐光启目中映出光芒,喃喃着:“这便是天狗食日。”

    神秘无垠的宇宙在少年稚嫩的心中播下一颗探索未知的种子,多年后回想起来,仍难以忘却亲眼见证日食的这一刻,忆时犹令他心潮澎湃。

    约莫观察了两个时辰,黑影褪去,顾清稚似是想到了甚么,如梦初醒。

    她直了直坐麻的腰背,一拍膝盖:“坏了,外祖母喊我去集仙门边上夜市观女戏呢!”

    幸好张氏早知外孙女德性,也未多怪罪,倒是守在大门外等候的徐元颢嘟哝了两声:“戏都开场两幕了,还不见你人影。”

    顾清稚赔笑:“待会儿看罢了,集市上请你吃好吃的。”

    女戏散场,徐元颢果然不依不饶,扯住顾清稚要兑现适才诺言。

    “想吃甚么?”顾清稚无奈视他。

    徐元颢想了想:“天热,想要碗甘草冰雪凉水。”

    张氏睨他:“小心冷的吃坏肚子。”

    “哪能一两碗就吃坏呢。”顾清稚善解人意地塞他一串铜钱,“去罢。”

    徐元颢乐得不奉陪,向祖母辞了一声,转眼就消失在人海里。

    “这孩子,都年过而立的人了,还是这般纨绔心性,也不知何时能立起门户。”张氏笑叹。

    江南集市琳琅满目,虽不比京中规模繁多,然烟火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宵禁已是虚设,街巷廛肆棚户密布,甚或侵占了官道,府衙也未多作干涉。

    沿途张氏购了几支河阳花烛,一对银白点朱茶碗,还让随行的仆役带了捆随手发掘的冰绡窗纱回去。

    顾清稚微惊:“这东西何必要在浮摊上买?不是布行里扯两匹的事儿么?”

    “日子得省着过,做家些总是好的。”张氏理所当然道,一打眼见街边有卖婆在兜售银如意坠,唤住那妇人:“这如意坠子怎么卖?”

    “五十文。”妇人比了个手掌。

    张氏取荷包便要买。

    顾清稚忍不住发问:“外祖母买这玩意给谁呢?”

    “给小修呀。”

    顾清稚连忙拽住外祖母,推辞道:“小修还没来多长时日呢,您送他的东西已经够多了。”

    二老一见了敬修比见到顾清稚还欢喜,当晚就留在自个儿房内一块睡,还声称顾清稚走了也得把曾外孙留家里,为他所购的礼物更是令人发愁怎么带回去。

    张氏全然不理会她劝阻,径自付钱予卖婆,口中答她:“依咱们这里的风俗,孩子就是得戴颈饰,图个四季平安的寓意,这你久在京中居住,又不懂规矩了罢。”

    顾清稚哭笑不得,只得由着外祖母去了。

    ……

    入夜,烛火昏黄。顾清稚未及洗漱,搬了张杌子坐下,埋首翻拣起面前的书堆。

    徐渭家中送来的藏书足有几百册之巨,运来时将徐家一间厢房填得满满当当,她须得捂住口鼻憋着尘灰,方能将一卷卷书名浏览下去。

    “小稚大晚上还看书呢?”张氏遣侍女遍寻外孙女不着,猜测她应在此处,推开屋门果见单薄身影沉在书海之中,正忙碌地翻找着甚么。

    闻声,顾清稚迟钝抬首。

    “外祖母先去睡罢。”

    张氏未应,走近后弯下腰,见她手上捧了册《商君书》,因积年日久,封簿上已然蒙尘。

    “小稚爱看法家?”张氏出身当地名门,亦是自幼通晓诗文。

    顾清稚捏着页角晃了晃,摇头否认:“不是我爱看,是夫君喜好钻研刑名之学,所以我想找他喜欢的古籍送给他。”

    这些藏书里含有不少珍品,既然无法悉数运去京中,她思着不若择其中精华寄回,余下的留在外祖家中也无妨。

    “你是有心了。”张氏笑颔,“只是夜半三更,小稚明日再寻也不迟,你外公这会儿都睡醒一个来回了。”

    “您找来这工夫我刚要睡呢,只是恰好就被您逮着了。”

    “在家也这么晚睡么?”张氏忽然问。

    她踟蹰道:“……也不是夜夜如此。”

    老妇人怜惜地拢去她坠于颊侧的几缕碎发,见那原先润如盈月的面庞如今消瘦许多,眼底倏而滞涩,叹息数回:“你是忧思过重,朝中诸事莫要牵挂太多,外祖母瞧了甚是为你心疼。”

    顾清稚视见她眼中蕴了一汪水,握书的指尖蓦然一顿:“外祖母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的。”

    “还说没事。”张氏将她揽入怀中,顾清稚搁下书册,脸颊紧紧贴住老妇人衣襟,耳旁嗓音渐有哽咽,“你心中郁闷外祖母如何不明白,虽说你早有预料,但我怎能不心疼亲外孙呢……唯望你能平平安安,此后顺遂,便是外祖母余生最大的心愿了。”

    她将顾清稚视作掌上明珠,爱护备至,心中更是牵系她的安危。

    徐阶虽是赋闲在乡,那源源不断送至的邸报何时少过阅看,张氏偶然一读也是胆战心惊。张居正所为尽是前朝宰辅不敢为之事,徐阶赞他有魄力,落入张氏眼中的却全是担忧。

    “我知道外祖母心里一直念着我。”顾清稚揽住她的肩,趁着埋进她怀中的间隙,将眼角濡湿隐去,“您和外祖父待我的好,我这辈子也不会忘。”

    张氏嗔道:“丫头说的这是甚么话?甚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我们哪要你记着,这不都是长辈应该的?”

    “是是是,是外孙女嘴笨不会说话。”脑门上挨了她轻轻一记,顾清稚讪笑,抬手揉了揉,“我就知道你们最疼我了。”

    “明日喊你弟弟带你各处逛逛,嘉兴杭州苏州随你游去,务必尽兴回来。”

    “谢外祖母开恩。”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灯火昏昏之下,祖孙直到夜半方才睡去.

    朝中照例是有条不紊,万象待新。

    山东巡抚李世达奏荐州县佐贰官杨果、赵歧等为知县,按理佐贰官、首领官等均为下僚,无资格与进士出身者平起平坐,然天子依张居正之上请,下诏允准有才堪治民者,即升知县,其余抚按官选才保举俱按照此例。

    打破以往按进士及第名次选官之陈规,自基层拔擢贤才,从此政绩本领亦受看重,而非仅仅用文章好坏评定优劣。

    已散大朝,几位同僚共同步出殿外。

    下了玉阶,张居正望见六部一主事入值,忽唤住他。

    主事诧异回首,见是首辅,即刻挂上笑容小步趋至。

    “相公有何吩咐?”他曲身揖首。

    主事以为有何公务相嘱,不想张居正开口即是考问他某疏云了何事,某事依律又该做何处分。

    旁观的诸同僚不由投以同情目光,无不为他捏一把汗。张四维与申时行对视一眼,袖手微笑,复饶有兴致盯向那人。

    主事猛地遭这一问,顿然面红耳赤,左顾右盼却未发一语。

    良久,为难地支支吾吾:“这……恕下官典故不精,未及早做准备,有负相公所望。”

    张居正神色如常,不见半分愠色,待那汗流浃背的主事匆匆告退,方侧目视向申时行:“后日将此人转官,律例奏揭尚不能对,如何担得了六部重责。”

    申时行应声称是:“时行即日去办,凡典故不熟者,皆有惩处。”

    眼见他离去,王锡爵摇摇头,似有抱怨:“相公如此苛责属臣,些微细枝末节便要将人外任,孰能心服。”

    张四维暗道他张居正素来自己谙熟会典,千条律文无有不通,便要将己之所长强求于他人,怎能不惹人怨望。

    却也不作附和,这时听得申时行异议:“元驭此言甚谬,身居六部岂能连律例也不熟悉?时行倒是赞同师相此举。“

    王锡爵道:“如此六部无不战战兢兢,汝默不觉相公过于刻薄么?”

    “元驭似对师相成见颇深。”申时行视他。

    王锡爵不欲再作解释,扯开话题沉眉闲道了一句:“相公近月像是心情不佳。”

    如何能佳,张四维心底冷笑,三月前赴府中议事时即不见女主人,旁敲侧击问及仆役时,皆回称娘子下了江南。

    三月过后仍不见踪影,那常年满溢灿然笑声的庭院也冷清了许多,徒留几株梧桐与数丛绿竹飒飒作响,纵是客人也觉那宅邸甚是冷寂。

    而男主人心中究竟是何滋味,也只有他一人能晓得了。

    “相公,娘子信至。”管家将一封信笺与几卷书册捧来。

    张居正接过,未及脱去外袍,旋即将信封泥漆除去,攥出其中那枚精巧笺纸。

    信中并无多字,惟有一句“折一支华亭夏色予君”,并附一朵雪白茉莉。

    花瓣已散,香气微氲,想那是江南独有的窈窕韵味。

    他轻笑,思着她写下信时应是绵长夏日,转首又朝寄来的书卷望去。

    皆是《商君书》《韩非子》《管子》等法家典籍,内容不难得,释文版本却是罕见,甚或市面上已然绝迹。

    猜她定是费了一番神思,耗过许多心力才为他得来。

    她素爱给他制造惊喜,每回必能在他心间掀起一番悸动,纵然多年明堂沉浮飘摇,却仍不可避免地为她不经意间捧出的小心思折腰。

    指腹摩挲着书封,麻纸的粗砺质感随之缓缓淌过,促使他立时提笔写下一封回信。

    此时他尚不知,不久后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袭来。

    而那星月赴往江南的信使正疾驰于道途中,初秋露重,桂花香浓,将主人的思念携之而去——

    第75章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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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顾清稚接到信时, 已经是十日后。

    此间徐阶家中时常有客来访,有些脸生,有些却是老面孔。

    其中李春芳只要一至, 顾清稚必追问射阳居士《西游记》进展如何, 唐僧为何宁愿相信妖怪也不愿信任孙悟空, 写到第几十难了云云,直把他问得瞠目结舌。

    “这……恕李某也不便透露。”李春芳挠首, 为难地抱拳,“娘子好奇心若是实在太重, 李某不妨劝吴汝忠将笔递给您, 让娘子亲自来写。”

    周围人顿然发出一阵哄笑。

    顾清稚悻悻, 自觉无颜面再于正厅待着,便寻徐元颢玩去。

    近来她常随着徐元颢在周边胜景观览,后者乐得奉命陪玩, 几个旁支子弟见状也加入同行, 常能在外游荡两三日方归家。

    但青年们毕竟年轻力健, 徘徊一整日也不见疲乏, 照常神采奕奕。顾清稚却是体力早不及往日,才行了半个时辰便已头晕不支, 憩一会儿方能再启程。

    游至湖州时, 天光静好,山清恬淡, 几人于树荫畔石墩上坐下歇息。

    徐元颢咬了口干粮, 无意提起一事:“祖父很喜欢湖州, 曾言以后要归葬此地。”

    顾清稚诧异:“为何?”

    “姐姐不知道么?”徐元颢咀嚼着烧饼, 口音有些含混, “祖父虽是籍贯松江, 少时却在湖州长大,对这里自然是眷恋的。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张先生给他写墓志铭,如此他便心满意足了。”

    年过古稀的徐阶早将世情看开,自也不必在小辈之前讳谈身后事,只是顾清稚仍难免怅然,揉了揉眼岔开话题:“这还早着呢。”

    回至松江,她方见到那封沾染了秋霜晨露的家书,打开看时,除却对朝中事务的叙述,为小修新添了一套徽州墨宝以助功课,此外还提及京中桂树飘香,十里俱闻。

    “太岳这是表达思你之意呢。”顾清稚将信展予外祖父过目,徐阶意味深长地捋须,呵呵作笑,“你在江南也待了快半年了,眼看中秋将至,是该回去了。”

    顾清稚垂眼,撇嘴哼道:“外公这是赶我走了。”

    “老夫哪敢。”徐阶连忙否认,抄袖虚咳了声,“你想待到何时就到何时,老夫又不是养不起自家姑娘。”

    顾清稚遂眉开眼笑,鼻尖贴他肩膀:“我就知道外公口是心非。”

    徐阶佯瞪她一眼:“这丫头还是长不大,成天腻在这里连家也不回,像什么话。”

    顾清稚捏拳轻捶他后背,又按了按脖颈:“这里不就是我的家?你们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徐阶嘴中虽嗔,眉间却舒展,笑意自灰黑眸中透来:“你这张口舌,也就哄哄老夫最厉害。”

    “是呢,谁让外公也舍不得赶我走呢。”顾清稚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

    “这么大的人了,还爱撒娇。”徐阶抽回手臂,瞥着她瞳眸,“在夫婿面前也是如此?”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腆颜弯唇:“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早习惯她脸皮之厚,徐阶还是忍不住点她脑门:“姑娘家也不知矜持,对外可莫说你是老夫教出来的,也不知你这些年长进了甚么。”

    顾清稚嘻笑:“长进了对您的孝心呀。”

    “这丫头——”徐阶皱纹不禁宽缓。

    “玩笑归玩笑,老夫有正事与你说。”徐阶忽想起一事,肃色视她。

    顾清稚便也收起笑容:“外祖父尽管道来。”

    徐阶靠着躺椅,缓缓道:“你回去转致太岳,老夫不欲再起复回朝,望他体谅老夫心意。”

    顾清稚眯眼:“为何?”

    张居正不久前曾写信予徐阶,请他重回京中再掌朝局,此事她亦知。

    徐阶喟叹:“太岳的意思老夫明白,他那阁中无人与他是一心,盼老夫为他稳住局势好顺利推行新政。只是老夫着实是有心无力,你瞧老夫如今年迈羸弱不堪,如何能再操心得动国事?”

    语气虽是惯常的温和,但话中隐隐流露出坚决,顾清稚明白劝他不动,何况本就不忍他再奔波朝堂,遂摇头作罢:“外公既不愿,夫君当然不会强求您。”.

    岁至中秋,天边圆月悬挂树梢,桂花幽香沿着夜半晚风缠绕攀爬,荡开缕缕思绪。

    “相公,有皇使奉命请见。”管家急匆匆踏入禀报。

    张居正恰与张四维吕调阳议事,闻有中官到访,忙撩袍往门口迎接。

    原是万历派内宦送来月饼数盘、节礼多件,并银豆二十两,此外还心血来潮制了几个灯谜一道送至。

    内宦笑道:“圣上吩咐了,张先生才思敏捷,务必请您猜罢了回去复命。”

    区区灯谜自是难不倒他,张居正略一思忖,便取墨提笔,一一答出。

    写于纸笺下端,叠放收起后内宦旋即告退,并称稍顷宫内定有赏赐再至。

    “今日中秋,汝等不必再留于敝府,自去归家与亲人相聚罢。”见吕调阳已困倦不堪,还未至夜,那双眼皮便将闭未闭地强撑着,张居正也非无人情味,唤了家仆送二人返家。

    吕调阳拱手辞别:“谢元辅体谅,调阳告退。”

    语竟,好奇转过四下一圈,发觉除家仆外空荡无人,不禁微笑瞥向张居正:“元辅家中似是冷清了些许。”

    张居正视他一眼:“吕公家眷想必正等候吕公团聚赏月,何不及早归去享天伦之乐?”

    吕调阳笑意隐入眼底,声音轻快:“元辅明年中秋即可同享团圆,不必过于惆怅。”

    张居正不答,吕调阳瞟见那沉闷面色,顿觉以调侃他为乐实在不甚明智。遂拱了拱手,与张四维一道退去。

    “相公,有马车至。”

    二人踏出门槛,却听得管家一声通禀,不由双双滞住脚步,向那停在大门口的马车瞥去。

    泥浆裹上车轮,一眼便知必是风尘仆仆而来。

    张四维不由蹙眉:“吕公一语灵验,倒把她唤来了。“

    吕调阳不知他所指的是谁,睁了睁眼:“子维何意?”

    张四维似笑非笑,眉梢轻挑,屈下身进轿:“这回元辅家中可不冷清了。”

    张居正本以为应是宫中来了灯谜之赏,出门相迎时,意外见那马车与记忆中熟悉图景完全一致。

    是她。

    他忍住心中陡然升起的灼烫意,疾步奔去,此时马车上一稚童率先跳下,身后跟了女使饶儿。

    “爹——”敬修张开小臂朝他扑来。

    虽不惯于在人前如此亲昵的举止,张居正还是接受了儿子的拥抱,将身形刚及腰间的他纳入怀中。

    “你长高了。”抱毕,张居正将他略略瞧了一眼,旋即望向马车内。

    半晌却不见有人掀帘。

    他按下心头疑惑,低头问儿子:“你娘亲呢?”

    敬修眨巴眨巴眼睛,露出同样疑惑的神情:“啊?”

    按着他双肩的掌心蓦地一僵,敬修抬眼望去,发觉父亲瞳眸骤然黯淡。

    张敬修道:“娘亲没有来呀。”

    “甚么?”

    “阿娘让我先回家,她说二老年纪大了,她想陪他们过中秋。“敬修意味深长地盯着父亲,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咧嘴笑起来,“阿娘还说爹爹一定能理解她。”

    终末一句顿令他哑然。

    他自然能理解她想多陪陪二老的心思,正如她临行前的诚实相告:“若我去的时间长了些,张先生也不要催我,外祖父外祖母年迈多病,届时我肯定会舍不得他们。”

    “一路也累了,你先休息罢。”张居正敛袖,“若是饿了,我令人给你热膳。”

    敬修点头,也不客气:“我是饿了。”

    张居正牵唇:“那便去寻谢媪罢。”

    稚童被家仆带去,张居正放空双目远眺天外清辉,悠悠薄雾四散,思绪却已浮至过往。

    忆及那年,同样于中秋圆月之下,那封耗尽心血呈请的《陈六事疏》被隆庆束之高阁,踟蹰困顿之时,幸而有她在自己身旁。

    “你许了甚么?”他问。

    “我许的是——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得偿所愿。”月明万里,顾清稚眉眼弯弯。

    他的愿望是甚么?

    海晏河清,万民富庶,大明日月中兴。

    这些张居正清楚她皆洞悉。

    只是除此之外他亦欲让她知晓,自己的愿望里,一直有她。

    可她今日终是不在身边。

    ……

    江涵雁影秋将尽,月散林光夜不眠.

    秋来草木衰败寥落,寂静的山间村居中炊烟袅袅。黄狗俯趴在树下,时而仰首叫唤几声,不经意间拂散天外暮色。

    田垄间几名农夫正弯腰耕作,间或抬手拭去额头热汗,直至日光转了橙红,方卸下农具结束一日的劳碌。

    “海青天既然身子不适,应当在家休养才是,怎好做这么多农活?”

    鬓发苍白的男子背倚树干,疲累地闭目喘息着,乡人瞥见他这副情状,不禁上前来劝。

    虽已无官一身轻,邻里仍尊称他为海青天,海瑞便也随他们唤去。

    他摆手,提起铁锄扛于清瘦肩头:“不妨事,农活海瑞早已做惯,承蒙各位关切。”

    踱步在田间小径中,他抬目向那轮摇摇欲倾的晚日望去,叹息一声,垂头行往家中。

    才欲推门,里间似有陌生女声隐约飘出,令他蓦地顿住脚步:“娘子这咳疾也不需费那钱买药,可将梨切盖,剜去内心再填满黑豆,合上盖以小火煨热,每日食上一两个即可化痰止咳。”

    自家娘子许氏连声谢道:“劳烦顾娘子还特意来叮嘱我这些,我着实过意不去。”

    这时海瑞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踏步而入。

    屋内两人视线投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迎。

    “官人,早前救过咱们家囡囡的顾大夫来了。”许氏接过铁锹置于墙角,向丈夫介绍来人。

    海瑞理了理衣冠,作揖:“何劳顾大夫亲来,海瑞感激不尽。”

    老母已逝,女儿亦出嫁远地,海瑞如今闲居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俭朴而清贫。

    顾清稚视线将他家徒四壁的屋舍扫去,复又定在海瑞劲癯的面容上,躬身回礼:“我早欲前来拜问海青天,一时繁忙,未想竟耽搁到了今日。”

    海瑞笑中带涩:“海瑞无官无职一介白身,以为早被人遗忘,不想却教顾大夫记着。”

    “那海青天还欲回朝中效力么?”顾清稚倏而问道。

    海瑞一怔,肃色道:“朝廷若有诏,海瑞这身病骨万死不辞。”

    然纵有此心,隆庆四年来便已致仕家中,再殷殷相盼也不见那封委任状。张居正不愿起用他,他明白。

    自己棱角过硬,行事不留情面,故而常得罪于人。张居正改革已然阻力如山,若得他再在地方上掀起一番血雨腥风,那这新政怕是愈发寸步难行。

    顾清稚望向他:“若夫君有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海青天愿意帮助夫君吗?”

    海瑞喉头一动,他是一条鞭法的坚定支持者,早年便在地方上有所实行,可惜半道夭折。既然辅臣有此意,他如何不欣喜。

    当即颔首,眼中却流露犹豫之色:“海瑞过于刚直,只怕张江陵并不认同。”

    “夫君很欣赏您的品格和才能。”顾清稚干脆道,“只是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等两京十三省的土地清丈完毕,他才会将一条鞭法付诸实施,所以要委屈海青天多些耐心了。”

    “江陵计划具体如何行事?”

    顾清稚道:“夫君已上疏请于全国普遍核查赋税,清算钱粮逋欠,命各位抚按官严督有司部门仔细查找人户,再从丈地入手,令天下度田。”

    海瑞若有所思:“昔年嘉靖臣子也请奏过通行丈量,可惜先帝恐怕引起民间纷扰,未能同意。”

    “所以如今有夫君力请,再等圣上下诏,届时清丈完成便可以杜绝兼并之弊了。”

    “如此也是百姓之福。”海瑞轻抚稀疏须发,“若能功成,于我大明乃千载有利之举。”

    “能得海青天赞许,实是不易。”顾清稚道。

    “其实我还要感谢海青天。”她又锁住他那双浑浊却炯炯有光的瞳孔,深深以视,嗓音清亮,“您连皇帝都敢当面批驳而不留退路,但未曾斥责过我夫君。”

    张居正罥名四起之时,素以正直敢谏著称的海刚峰却并未加入指斥声中,她对此一向心怀感激。

    海瑞淡笑:“江陵敢为天下人所不能为,一心只为谋国,海瑞佩服,何来毁之。”

    顾清稚躬身示谢,此为她真心实意的一拜:“海青天高风亮节,操行世所罕有,还望您能保重身体,朝廷定会再请先生出山。”

    临走时许氏力邀顾清稚暂宿一晚,却被她婉拒。

    “我还要赶路回家呢,外祖父该担心我了。”她含着笑,眼中莹然,“娘子不要怪罪,得空我会再来给娘子看咳疾的。”

    送至门外时,随行的家仆将一只竹篮递上。

    许氏低头瞧去,只见里面载满了一窝生机勃勃的小鸡,顿然惊道:“这如何使得?大夫快拿回去。”

    顾清稚强硬塞给她,压低了声音不让屋内海瑞耳闻:“我寻思着若是赠送钱财,怕是会玷污海青天的名声,想来想去还是送鸡苗给娘子更妥当。既能养着生蛋,还能养大卖了补贴家用,这才选此作为给娘子的礼物。”

    许氏慌忙推辞:“大夫好心我已收下,只是官人若是知晓,定是要让我退还的。”

    “哎,娘子就说是你在野外捉来的,海青天哪想得到这么多呢。”顾清稚笑应.

    拜问毕海瑞,她即刻返回松江,一路道途奔波,令她双目有些晕眩。

    在门前下了马车,里厅似是有客,正与徐阶交谈着甚么。

    徐阶门生遍布天下,此时待客也不稀奇。她闭了闭眼,未惊动仆役,独自沿着廊檐往后院踱去。

    “圣上下诏慰问江陵,望江陵抑哀以成大孝,又赏赐了优厚的赙赠,足足超过其他相公数等。”来人叹道,细听正是李春芳。

    徐阶亦吐息,话中含憾:“看来圣上还未对太岳守制与否表明态度。”

    “圣上虽不明言,臣子岂能不领会。”李春芳道,“吕调阳和张四维甫接丧报,次日便奏请援引前朝阁臣杨溥、金幼孜、李贤前例,上疏请留江陵夺情。”

    夺情。顾清稚心脏蓦然漏跳一瞬,喉咙紧缩,转身匆匆跑向前厅。

    徐阶眉间沉落忧思,注视满面焦急站定的外孙,缓言:“太岳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

    徐阶微愕,俄而一声长叹:“此番太岳若是夺情,必然要在朝中掀起大风浪,恐对他不利。”

    李春芳摇首:“依春芳之见,太岳不若守制回乡丁忧,既可尽人子之义,又能避免汹汹指责,当去则去,也好少引祸上身。”

    “但毕竟他是张太岳。”徐阶按住膝盖前倾,“夺情非仅仅为权位,新政处于创制开局关键时刻,岂能半道而废。”

    “春芳只是为太岳名声考虑,他心志春芳亦能体会一二,只是伦理纲常不可废,礼教不可不守,太岳废书院闭言路已然引起天下士子不满,怎能再燃怒火?”

    徐阶道:“太岳从不惧他人之怒。”

    “只恐天下忠臣孝子之气愤懑于胸未敢先发,只待夺情诏令一下,怨恨即能没顶。”

    徐阶未应答,举目视向陷入沉思的顾清稚:“你明日便启程罢,行李收拾收拾,也莫留在这儿了。”

    “嗯?”顾清稚迟钝回神,停了停,“外祖父唤我走吗?”

    徐阶微颔,神情如古井不显波澜,一抹怜惜却掠过瞳孔中央:“去罢,太岳此刻比我们更需要你。”

    “记着把一应物什带上,明日好一早出发,莫要赶不上驿递的马车。”张氏自后堂走出,眼眶已红,伸手替她拢好衣襟。

    “外祖母——”顾清稚嗓中带了哭腔。

    “这个时候了还舍不得做甚?”张氏抿唇,“想我们了便可回来,又不是再也见不了。”

    眼前氤氲了一片薄雾,顾清稚忍住呼之欲出的水滴,含泪道:“外祖父外祖母,你们一定要等我回来。”

    张氏将她揽住,柔柔抚摩她发顶:“我们一直在这里,哪也不去。”

    京中风暴酝酿,黑云欲摧之时,顾清稚启行赴阙——

    当时的士大夫是对纲常礼教特别看重,但他们这次对是否夺情的议论能这么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单纯的希望矩阵能遵守儒家伦理,还是更想他退位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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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76章

    =======================

    九月, 张居正逢父丧,万历下诏令其夺情,挽留他继续于京中视事。

    张居正数上奏疏, 要求回乡守制以尽孝道, 万历不允。

    浅淡天光映出男子挺拔背影, 一方清澄池塘间小鱼竞相游逐,戚继光伫立桥上, 安静凝望水中画面。

    背后有人柔缓踱至,惊醒他方才持续已久的出神, 他须臾反应过来, 回身望向来人:“娘子。”

    王瑛驻足, 瞳眸深深视他:“夫君在想甚么?”

    戚继光阖目叹息,神情怅然若失:“我担忧张相公。”

    “夫君欲劝张相公服丧,是么?”

    戚继光从不在妻子面前隐瞒心思, 承认道:“相公若是夺情不守礼制, 无疑将受天下人群辱, 我实不愿见他背负骂名。”

    王瑛摇了摇首:“夫君所担忧之事, 相公不会无有预料。”

    戚继光道:“他是不管不顾,但我终不能眼睁睁目睹他受人毁谤。”

    “夫君不是已致信劝告了么?”王瑛轻轻扣住他腕, “张相公若不理会, 我再去劝说顾娘子,相公虽固执, 却多能听进顾娘子意见。”

    戚继光在得知夺情之后, 当即修书一封陈明其间利害, 劝友人去职服丧。如今多日不闻回信, 想必已是石沉大海, 遭他漠然忽视。

    挚友执意如此, 戚继光不禁心中惴惴,强烈的忧虑挥之不去,却亦是无计可施。

    “劳烦娘子了。”他回握王瑛素手,点头期许.

    此起彼伏的纷争教张居正脑海杂乱,他端坐书房灯烛前,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侧。周遭寂静无声,却不能为他辟出半分安宁。

    十三日,他接受皇帝夺情诏旨,表明愿意在官守制,五日后,门生吴中行、赵用贤上疏请求万历饬命张居正回籍赴丧。

    又明日,刑部主事艾穆、沈思孝疏至,再次日,观政进士邹元标抗疏陈词,言辞之激烈,实所罕闻。

    夺情之争,已然成了夺权之争。

    漫天谏阻攻讦令他愠怒,亦惹恼了万历,年方十五的天子下诏将上疏者尽皆投狱,择期廷杖。

    “相公,可要用日中食?”家仆悄声来问。

    视见他正翻来覆去端看着一封书信,良久不发一言,知他心事重重。不再打扰,躬身识趣退下。

    戚继光劝他依制服丧的信函平放于案,虽言辞委婉,却如寒芒刺入他的心底深处。

    他苦笑一声,起身抚平青衣素服袍角的褶皱,步往前厅亡父的灵堂。

    秋风摧尽花木,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自江陵一别,回京后已十又九年未尝见过父亲,却不知从家中返回翰林院前告辞的那一面,竟已成了与生身父亲的永诀。

    思绪随着轻曳的烛火飘摇,陡然,门外传来喧嚷的嘈杂声。

    “让我们进去!”

    “相公执意要行天怒人怨之举,我能岂能坐视不理?”

    “我们今日必须见到相公——”

    家仆拦阻声同时扬起:“各位大人若有意见自可上奏朝廷,来相公私邸做甚?”

    一声哼笑:“陛下要是理会,我们何必来找上贵府。”

    旋即,那阵声潮由远及近,径自闯入了灵堂。

    “相公!”门外黑压压拥入一大群官袍男子,足有数十人之众,皆怒目忿色,似是专程前来声讨。

    张居正吐息几许,视向为首的王锡爵,蹙起眉心:“王侍郎可有何事,为何非得寻来老父灵前?”

    王锡爵作揖,抬高声嗓:“特来求相公赦免五人廷杖之刑,除却相公无人能救。”

    果是为此。

    张居正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不悦,转开目光:“此为天子决意,恕张某无法相劝。”

    王锡爵上前一步,追跨至他身前:“天子亦是依从相公之意,相公若不松口,天子岂能宽恕?”

    “廷杖诏命乃天子所下,又与张某何干?”

    王锡爵不依不饶:“此五人受廷杖皆是为了相公夺情,事尽由相公而起,相公岂能将责任推卸?”

    堂下骤然漫上附和:”相公坚执己见,贸然镇压,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我等今日就算舍了官不做,也须为五人求解!”

    “相公如此处置,天下皆以相公骄踞恣肆,相公该如何自处?”

    霎时,指责四起,犹如浪潮铺天盖地袭来。

    张居正头脑陷入翁然,胸腔钝痛如刀刃割破骨髓,各处翻搅着,教他喘不上气。

    正当此时,不知谁忽然喊了一声:“夫人来了——”

    如光穿透墨云,他猛地睁开瞳眸,循声望去。

    顾清稚才下马车,便望见府门前人头攒动,似有人来闹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头一紧,询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仆人满头大汗,无奈道:“天子下旨要杖责弹劾相公夺情的几个官员,王侍郎便领数十个翰林学士来求赦,甚至闹到了老先生的灵前,存心要让老先生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拨开条路,让我过去。”顾清稚道。

    家仆忙劝阻:“娘子一路劳顿想是困倦,还是先从后门进罢,以免他们闹上娘子可就不好了。”

    “怎能独留夫君一人?”顾清稚未再理会他,撩裙即往堂前步去。

    甫入庭前,只见王锡爵扭住张居正衣袖,不肯松手,口中犹然切责不绝。

    “即便圣怒不可测,那也是为了相公。”

    “相公莫要推脱,若相公不救,则是背弃清流,有负于天地伦理纲常,你自问如何对得起父子之情,师生之义,君臣之分?”

    语未落,众人随之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秋风透扉而入,吹卷起纤轻如纸的白幡,亦欲摧折烛前那副削薄的脊骨。

    朦胧中她隐约视见,丝缕斜逸乱发在他额前颤晃着,脆弱易碎的身躯孤立人前,眼眶已蒙薄雾,犹然冰冷而强硬。

    「江陵不知所对,跪而举手索刃作刎颈状,曰尔杀我,尔杀我。」

    「一个独握权柄的首辅跪在臣僚的面前下拜,一点颜面也不顾了,如果不是心底悲痛到了极点,满腔的苦楚无人诉说,一个沉毅渊重如张居正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极端的表现?」

    蓦地,曾经那些有关他的记忆穿过遥远未来浮现于脑海。

    而此刻,他眼看着将要做出那般偏激举止。

    惊惧猝然在顾清稚瞳眸中漫开,涌入喉头化作一阵腥甜,迫得她头痛欲裂。须臾,眼前顿时陷入黑暗,手足濒临麻木。

    “夫人!”

    “夫人晕倒了!”

    骤然,四下里被一片恐慌笼罩住,呼声渐起,顾清稚却已失了意识,向前栽去.

    恍惚间,身旁似响起影影绰绰的言谈声,顾清稚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去辨认说话者的面目。

    “王公好胆识!老父在天之灵不得安生,内子亦受惊恐晕厥不起,目今已如王公所愿,尚满意否?”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张居正一身孝服,对向面前敛袖站立的王锡爵疾言厉色。

    王锡爵垂下首,始终一言不发,但缄默而已。

    半晌,顾清稚艰难地张了张口,干涩出声:“夫君。”

    “你醒了。”张居正闻言,快步趋近榻边,制止她支起上身的欲望,“别乱动。”

    “我没事。”她微微扯了扯唇,浅笑道,“只是一路奔波太累了。”

    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王锡爵,嗓音柔和:“跟王侍郎没有干系,夫君不要怪罪他。”

    王锡爵屈身行礼,面容沉肃,眼中露出几分歉疚:“王某一时情急上门,令夫人受惊晕倒,王某甘愿受夫人责罚。”

    只是情急么。

    顾清稚咽下问语,眸光轻淡:“我说了,不干王侍郎甚事,都是我舟车劳顿未能及时适应京城气候,和王侍郎及在场诸人皆无关。”

    张居正下颌紧绷,深长呼吸间,尽力在她面前平抑胸中怒意。

    王锡爵抱拳,再躬一礼:“夫人如此说,是折煞王某了,王某自知罪过深重,不敢求夫人饶恕,只是——”

    王锡爵心一横,也不再惧张居正面色,注视地面:“王某道歉已毕,夫人原谅与否皆非王某所能决定。只是恕道不同不相为谋,相公行径王某实在无法苟同,在此向相公告请致仕还乡,只望相公允准。”

    眼看张居正将欲作色,顾清稚连忙在他回应之前插言:“王侍郎既然意欲辞官,那即便再强行挽留也是留不住您的,侍郎此回苏州一路平安,望您能安然高卧,不必再忧心朝廷诸事。”

    她已抢先替张居正表明态度,张居正自不能再反驳甚么,唇线紧抿,冷冷视着王锡爵行礼告辞。

    “我不用喝药。”眼见张居正端了瓷碗走近,顾清稚立刻扭头抗拒,“我没事的。”

    “还言无事。”张居正拧眉,“你方才吐了血。”

    一提适才场面,顾清稚恍然惊觉过来,紧张地锁住他担忧的瞳孔:“张先生没有朝他们下跪罢?”

    在她到来的前一瞬,他确是产生了一刹那的冲动。

    恨不能将颜面掷地,抛却所有苦苦支撑的自尊与清高,从此独自一人做他的孤臣。

    但她突然晕倒于人前,那股心思便被急切取而代之,仿佛并不曾掠入他的脑海。

    但他自不会承认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从碗中舀了勺药,轻描淡写撇过:“你为何有此问。”

    顾清稚偏头躲过那伸来的汤匙:“我只是害怕,所以问问你嘛……我不喝,我没病。”

    “都吐血了还逞强甚么?”

    顾清稚委屈垂眼:“我才回来,张先生就不能温柔些嘛。”

    “你不听话,我如何温柔。”张居正道。

    她只得勉为其难将那药喝了,闻听得空碗搁于桌案的清脆声响,她定了定神,抬眸与他对视。

    “你方才为何替我应允王锡爵辞请?”张居正静默半晌,出言问她。

    顾清稚道:“他既然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先生为何非要强迫他留下呢?”

    张居正道:“他身担翰林院掌院学士兼礼部侍郎重任,如此轻率去位,朝廷威信何存?”

    “可他都闯进家里来闹事了,张先生都能原谅他么?”顾清稚眨眨眼,“我以为你肯定要将他贬斥以示责罚,不想你连他自请致仕都不情愿批,张先生此次胸怀能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

    “未曾想在你眼中,我竟成了狭隘之人了。”张居正语带慨叹。

    顾清稚否认:“我从不觉得张先生狭隘。”

    趁他神色尚算平静,她硬下头皮,闷声道:“王侍郎如此冒犯,张先生都能既往不咎,那为什么非得杖责那五人呢?”

    话落,张居正倏然沉下眉目,往她坦然相对的面庞上瞥了一眼。

    “你也来劝说我宽恕他们么?”声音冷厉。

    “我不是劝说。”顾清稚注视他,“我相信张先生的理智。但张先生之前最不主张廷杖,你静下来好好想想,廷杖难道是应对目今困局的唯一方式么?”

    “此番夺情引起反对者众,我只能杖责五人以儆效尤,否则阻碍愈发重重。”平复几许,他吐出词句。

    若是他人如此发问,无疑定会令他恼怒,然面对的人是她,愠意便消褪了大半。

    顾清稚牵唇:“我明白张先生的意图,但张先生有没有想过,倘若廷杖亦不能达成你的想法呢?那五个人倒是全了声名,天下人无不赞他们是直臣敢谏,张先生却被对比成了反面人物,我替张先生感到不值。”

    张居正不答。

    她又道:“为什么一定要施以廷杖,贬官削职难道还不够吗?再不济,流放至戍所也行啊。”

    张居正冷静道:“你在替他们求情。”

    顾清稚反问:“那张先生会听么?”

    他咬牙不答。

    顾清稚随即掀开盖被,作势要下榻:“那我自己找皇帝求情去。”

    “待着,别动。”张居正扣住她手臂,将棉被掩回她双肩,铁青面色终是和缓少许,“你身体不好,莫要乱跑。”

    “那张先生亲自帮我去是么?”顾清稚就着他的手抬起,冰凉的脸颊贴向他的手背,“我就知道张先生最听我的话了。”

    他僵了僵,却没有抽回手,瞳眸中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触得他心头一软。

    “你好好休息,莫要再想这些事情。”隔了半年的光阴,他俯下身拥住她的身躯,似欲将绵长的思念与岁月揉入骨骼里。

    “我会妥善处理,你无须费心。”

    “好。”顾清稚笑答。

    “你只需好好养病,其余诸事一切有我。”

    顾清稚回道:“可我那是装的,我是医生呀,自己的身体好不好我最清楚。我晕倒只是怕你一时偏激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那样我会心疼。”

    心脏猛地收缩,仿佛纤细的针尖渗透血脉,蔓出丝丝酸涩痛意。

    张居正附她耳畔,低声说:“我在此向你保证,我永远不会。”

    顾清稚伸出手腕,勾了勾他的指尖:“张先生不许骗我。”

    炽热掌心裹住她失去温度的手指,他喟叹:“怎会骗你。”.

    在家中躺了几日,未闻得那五人受廷杖的消息,只是悉数被贬谪出京,顾清稚听了还是长舒一口气。

    王瑛前来过府探视,见她神采依旧,无几日便恢复了不少,于是安心被她拉去什刹海看水景。

    又寻船夫划了半天小艇游览,船上王瑛柳眉拢有心事,却一直未曾开口。只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琐事,叙说了一些蓟镇趣谈。

    “七娘,元敬寄予相公的那封信,相公看过不曾?”沉吟良久,王瑛终于问起。

    顾清稚不打算隐瞒她,点头答:“看过。”

    王瑛静静端看她神色,攥紧袖侧,问道:“相公可有甚么反应?”

    顾清稚当然不能直言张居正阅过信后的表态,怔忡一刻,回她:“……夫君没说甚么。”

    意料之中的回答。

    王瑛挽上她的手臂,眼眸诚恳:“元敬待相公素来秉持耿耿之心,相公与他相交多年,定能领会。即便于夺情事上起了分歧,那也是因为元敬满腔关切所致,他希望相公回乡服丧,绝非是因旁人所言望相公恪守礼教,尽人子之义,元敬亦视之为迂腐之论。他只是不愿相公蒙受谩骂,七娘必也不愿意,你能否劝劝相公,让他收回成命?”

    顾清稚视进她的眼底,摇摇头:“瑛姐姐原谅我,我知道戚将军与姐姐俱是好意,但在这件事上我和夫君有着相同的想法。”

    她声音柔和,眸中却透出不容反驳的坚定,王瑛叹息:“七娘总不好看着张相公被满朝误认为留恋权柄,贪求高位之人。”

    “他尚且不惧,那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顾清稚道。

    王瑛吞吐数息,也未松脱开扣着她小臂的手,叹道:“七娘果真坚强。”

    “但是无论如何,”缓了缓,王瑛手挽得愈紧,“元敬与张相公,我与七娘之间情谊永不会变。”.

    张居正茫然四顾,一径里皆是梧桐萧萧之声。

    亦如朝野弹劾叱骂如雪片飞来,试图压弯他清瘦如竹的腰背。

    「大学士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

    「然不知居正之在位也,才虽可为,学术则偏,志虽欲为,自用太甚。」

    「亲生而不顾,亲死而不奔,犹自号于世曰我非常人也,可谓非常人乎?」

    门客宋尧愈劝说之言仍在耳侧萦绕:“相公留,天下苍生幸甚,相公去,天下万世幸甚。”

    ——相公您若留下,将有利于社稷。可您若离去,则再也不用背负万世恶名。

    是谋求生前身后的清誉,还是继续孤身前行,抉择权只握在他一人手中。

    不知何时,顾清稚轻轻踱至他身旁,望着那双仓惶眸子,倾身抱住他。

    “世上没有可以兼得的事物,选了一个便必须舍弃另一个。”她说,“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从未后悔。”张居正回视她凝神面庞,将内心剖白,“我只是失望。戚元敬劝我回乡丁忧,连他尚不能体会我之所想,那我又能指望何人?”

    “张先生不要怪责戚将军。”

    “我从未怪责过他。”

    顾清稚道:“那你应当继续信任他,你可以不理会他那封信,但你们之间的推心置腹不能因此而淡薄。”

    “自然不会。”张居正反手握住她的指尖,“纵一时意见不合,但我知元敬亦是为我思虑,我岂是那等不识真心之人?”

    “当然不是。”顾清稚扬唇,复搂紧他脖颈,“张先生的好,我最清楚了。”

    他紧紧回揽住她,愤懑、不甘、惶惑悉数在她拥抱中褪去,仿佛如此即能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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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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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夺情大波以贬斥、罚俸朝野多人结束, 谤书遍至,幸而天子不予理会。

    其中吏部尚书张瀚本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私交深厚, 却在此次事件中明确表示不愿奉旨支持夺情, 张居正一怒之下勒令其致仕, 不日卷铺盖滚蛋。

    上疏谏阻的艾穆是他湖广同乡,指斥时亦不留情面, 措辞严厉,张居正偶然与同僚苦笑:“昔日严嵩在时都无同乡弹劾, 我如今竟比不得严嵩了。”

    虽语气并不沉重, 顾清稚耳闻时, 仍为他难过了好一会儿。

    但看他本人似已处之泰然,在家中仍然神色一如平常,她便也没再提, 总不好再勾起他的愁闷。

    稍过了两日, 她方抽出闲暇整理从江南带回的物什, 因张居谦已前往江陵协理父亲丧事, 她也驱使不了他,便唤了家仆一道收拾。

    张居正才从书房踏出, 便瞧见她从一只大箱箧中捧出一盏羊角灯, 踩着小凳欲往梁上挂。

    见她踮脚仍是够不着,手臂费力地向上伸去, 他旋即提步走近, 道:“我来罢。”

    顾清稚垂首望了他一眼, 摇摇头:“我自己可以的。”

    张居正无奈:“为何不肯让我代劳?”

    顾清稚眼珠转了转, 在张居正发觉出她在打小算盘之前, 笑逐颜开:“因为我想让张先生抱我上去呀。”

    瞥见四下无人, 他挽起袖口,扣住她纤细的腰。

    “就到这儿,好了——”顾清稚指挥着他调整高度,到达一个合适的位置,仰面将那灯顺利挂上了梁间。

    她拍拍手,示意他可以脱开几分力气,俄而顺势跳下。

    不觉早有家仆侍女自远处经过,观见此景皆诧异不已,小声耳语:“娘子既然够不着,为何不换只高些的凳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娘子之意也不在挂灯。”有个伶俐的侍女抿唇接话,“在乎郎君之间也。”

    旁人皆意会而笑。

    “这盏灯是江南风物么?”张居正望着她蹲下身,继续埋首在行李间扒拉,不禁问她。

    “对呀。”顾清稚道,“有些是我自己买的,大部分是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带回来的。”

    这时她终于舍得抬头,热情地向他介绍:“这盏灯是新建伯王承勋的藏物,外公从他手里购了来,见我喜欢就送予我了,张先生觉得好不好看?”

    “甚美。”张居正赞着,双目往那盏描金细画,罩有璎珞的珠灯视去,“徐公乡居生活当真风雅。”

    “何止风雅。”顾清稚忍不住笑,“外公可会享受生活了,家中闲书之多冠绝松江,还有小孩子来家里借《金瓶梅》看呢,因为这书只有外公有。”

    张居正微咳,撇开敏感话题:“这王承勋可是阳明先生之孙?”

    “正是,今年王承勋刚承了祖父王阳明的爵位,他可是大收藏家,家中有百余盏这样的灯,夜间望去朦胧如梦,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可惜不能跟张先生一道共赏,太遗憾了。”

    听出她话中流露出的惆怅,张居正按上她的肩膀:“往后有机会,定与你一道再下江南,前去探望徐公。”

    顾清稚眼眸一亮,反抓住他的手:“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张居正唇畔不禁微弯,瞳间却浮出惘然,低声道:“日后你再想去何处,我都与你同往。”

    顾清稚闻言,目光在他平静的面容上审视一圈,半晌,她窥出了他强自隐藏的祈求意。

    他不愿再让她一个人离开。

    顾清稚笑起来:“张先生直说舍不得我不就行了,不过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会走了,除非张先生愿意陪我。”

    张居正明白她已猜透自己心思,尽管她的承诺不知能否兑现,仍让他胸腔颤动。

    “我舍不得你。”他吐露心声,“你不在之时……我想你。”

    “我也很想你呀。”顾清稚眉眼弯弯,“外公说他也想你。”

    张居正脸上顿现不自然的神色。

    顾清稚放弃了逗他,将徐阶之言转述给他听:“外公让我告诉你,说他年纪大了不胜朝堂的劳碌,不想再回来了。他觉得一定有和你政见相合的人能帮上忙,让你就放过他罢。”

    话至此,她蹙起眉梢,抬首问他:“张先生觉得阁中吕和卿张子维与你政见一致么?”

    “他二人行事拟旨皆凭我意志,才能可堪任用。”张居正道。

    顾清稚敏锐听出语中含义:“那张先生也知道他们与你并非一心咯?”

    张居正迟了迟,颔首。

    “那申汝默呢?”顾清稚忽然问,“张先生是否有意让他做继任者?”

    “汝默事事谦谨,吏治勤勉,是宰辅之器。”

    她抚了抚鼻尖,笑视他一眼:“但张先生也清楚他的性格,汝默才华能力毋庸置疑,但你所具备的一点他并不具有。”

    “甚么?”

    “坚定。“顾清稚专注地望着他,呼吸近在咫尺,“这一点,我只在张先生的身上观见。”

    张居正反问:“你何以认为申汝默不具有?”

    “他是张先生的亲学生,再者你同他共事了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人,张先生应当比我有更深的了解。”

    张居正不再言语,瞳眸似陷入思忖。

    须臾,他道:“但除却汝默,徐公又不愿出山,我不知还能再寄予何人。”

    顾清稚道:“我并非是说汝默不能委以大任,我倒是觉得他居中持重,仰不得罪于上,俯不交恶于人,只是夫君想任用他来完成你推行新政的心愿,首要的是天子的决心。”

    她捏了捏他的指尖:“天子若不支持,即便辅臣再坚定也无用,夫君如今能顶着压力顺利改革,靠的不就是天子的信任么?可若是皇帝有一日动摇了,夫君还能保证如此平稳么?”

    张居正回扣她的手,两人踱出庭院外,并肩沿着后山漫步。

    深秋时节,草木疏落,他向天边浅淡的暮云望去,轻声道:“圣上对我所言无有不纳,我唯竭力辅佐而已,不敢揣测将来之事。”

    顾清稚视他:“张先生是不敢,还是猜到了却不知如何去改变?”

    “我岂会无有预料,但我唯能顾及眼下。”他停步伫立,向她坦诚以告,“七娘,圣上的支持于我而言,乃自古以来少有臣子能奢求的知遇之恩,之后诸事已脱离我所能掌控之范围,除却寄希望于圣上,我别无选择。”

    膝下掠过一只毛色鲜亮的狸奴,顾清稚半弯下腰唤了两声欲喊它过来,奈何那狸奴充耳不闻,径直迈开脚步往草丛里窜去。

    呼唤未果,顾清稚重又望向他:“所以张先生确信圣上的心意不会变么?”

    张居正沉吟:“圣上年少聪慧,想是能领会我苦心。”

    顾清稚轻笑:“可是人总是会变的。”

    双手皆挽上他的腕,她敛去笑意,肃色道:“光言语劝说并无用处,张先生应当让圣上知道新政是改变当下困局的唯一方式,大明是他的大明,没有人比他肩负着更不容推卸的责任。”

    “对此我已有思量。”张居正道,“圣上即将大婚,已经不再是昨日冲年稚童,我是不该将诸事揽于己身。”

    惊讶于他转变如此之快,顾清稚不禁往他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

    察觉出她的诧异,张居正微微一笑,修长手指揉上她冰凉的面颊。

    “怎生这般冷?”他眉端沉降,“是身子还没好么?”

    “哪里是身体原因,是被冷风吹的。”顾清稚攥着他的手心,伸过去按住他颊侧,“张先生的脸也很冷,你也要注意保暖。”

    张居正展臂抖开肩上大氅,执子之手,将她圈揽在怀。

    顾清稚依偎在这庇护之下,眺望薄雾笼罩的城外远黛,彼方云遮树绕,身畔流水潺潺,仿佛这世间再没有风霜雨雪能侵袭得了她。

    秋色天光下,地上摇曳了两道人影,长久不散,如镌心中.

    万历六年初,皇帝大婚。

    皇家礼节规格繁琐,至吉时,朱翊钧先接受百官朝拜,次派遣两名使者携仪仗及鼓乐前往皇后家中宣读诏书。

    国丈接命,清晨时,皇后御吉服,乘坐凤舆出府邸,彩旗猎猎,锣鼓喧天,百姓皆出门观看难得一遇的天家喜事。

    与此同时,朱翊钧于张居正力请之下,采纳由后者拟定的关于限期通行丈量的方案,亦以诏旨颁行。

    张居正为解决田赋失额,小民多存虚粮之现状,奉旨令二直隶、十三布政使司、府、州、县通行丈量,限三年之内完丈,命造册缴报。

    此次万历清丈,是着眼于全盘性的考虑,解决虚粮虐民的痛苦,而非一时一地性的堵塞漏洞,更不是仅仅为了缓解财政危机,乃是为了苏活民生。

    将清丈事宜下放完毕,皇帝婚姻亦了,三月,张居正方安心上请回乡葬父。

    朱翊钧允准。

    素服辞朝之时,朱翊钧于平台召见师臣。

    “先生此去,何时能归?”已然褪去青涩的天子仍是眷念自己这位帝师,向他投去不舍目光。

    张居正奏道:“三月为期,最迟七月,臣即归来侍奉陛下左右。”

    朱翊钧心稍宽慰,瞳孔凝视着他:“先生此去虽非久别,但国事还需烦劳先生留心。”

    自有记忆以来,他无一时离开过张居正,此去却要一别三月,心底不觉早泛起酸涩滋味。

    这股情绪令他低落不已,嗓音亦含哽咽。

    “臣敢不奉命。”

    朱翊钧目中已氲水雾,险些堕泪:“朕本不能离开先生,只是恐怕伤了先生的一片孝心,这才允许先生所请。国事至重,先生千万要挂怀。”

    内宦随即端盘上前,其中盛着一颗银记,曲身捧予张居正。

    朱翊钧道:“朕赐先生‘帝赉忠良’银印一枚,途中如闻朝政有所缺失,可即密封言事,送至御前。”

    张居正接下银印,顿首再拜:“陛下大婚之后,宜加爱养,千万保重圣体,臣即便远在江陵,定亦尽心竭力。”

    朱翊钧勉力颔首,又视向一旁次辅吕调阳张四维:“卿等二人有大事毋要擅自决断,当快马驰驿至江陵,一切听候张先生处分。”.

    “大人回来了。”门口家仆见主人下轿,立即躬身行礼。

    终得归家,压抑已久的面色逐渐紧绷,张四维此时方觉掌心已被攥出铁青痕迹。

    “老夫人呢?”他淡问。

    仆役答:“老夫人在与客人叙话。”

    想是母亲哪个故交前来探访,张四维也不以为意,仆役服侍他换上青灰锦缎燕居服后,便前往王夫人处请安。

    “听说皇帝大婚光织造一项便花费了十余万两银子,可有此事?”还未步至檐下,即闻母亲询问传来。

    妻子笑声同时飘至:“母亲这话问的,让人家娘子怎么回答?即便娘子知晓皇家内情,也不好说实话哪,母亲这是想让娘子怎么回应才好呢?”

    王夫人笑道:“是老身糊涂了,原是不该直接相问。不过目今国库较以往充盈了不少,若非这新政惠民聚财,皇帝又怎会舍得花费如此之巨。”

    “官人。”眼见丈夫出现于视线中央,妻子蓦然起身。

    张四维往屋内众人扫了眼,瞳眸锁住一人面庞,目光顿愕。

    稍顷整理神情,弯下腰拱手作揖:“不知顾娘子光临敝府作客,未能及早相迎,是四维失礼。”

    “人谓古称伴食同事则有之,未有伴食于三千里外者。”

    “他张江陵即便远离京师,帝心也未尝少眷他一寸,朝中大事一以付之,相公您纵是身在阁中视事,也未尝有此等待遇,我等深为相公您感到不值啊。”

    “子维,如今外界皆风传我二人为三千里伴食中书,吕某已不愿留于朝堂,来日当自请致仕,再不用蒙受此辱。”

    脑海中纷纷然冒出白日众人议论,嘲笑有之,讥讽有之,为他鸣不平的门客学生亦是义愤填膺。

    思及此,张四维举止渐缓,直身的动作迟钝而僵硬。

    “子维退下罢,你一来令人家顾娘子拘礼了许多,莫要让客人为难。”王氏觉出他的异样,隐隐猜出他在想些甚么,“嘭”地阖上茶碗,冷声吩咐。

    “不必不必。”顾清稚立时劝阻,唇角扬笑,“哪有让主人家退避的理儿呢?”

    她转向一语不发的张四维,和言道:“听说此番全天下土地丈量多赖子维督责,看来子维对土地清丈也很有见解。夫君即将启程回江陵,土地事宜要多多辛劳子维了。”

    张四维低首:“顾娘子言重了,本就是四维职责所在,哪敢推脱。”

    王夫人插言:“娘子此去可要一路顺风,三月后我等娘子回来与老身一道去玉河桥下七夕乞巧,咱们必须得讨个好兆头。”

    “老夫人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答应了。”

    张妻亦附和笑道:“那我也要陪着母亲和顾娘子去,此等好事可不能落了我一个。”

    王夫人嗔她:“哪有热闹能少得了你呢。”

    顾清稚见时辰不早,立身辞别:“老夫人,娘子,子维,眼下天色已晚,恕我不好再多叨扰贵府,此即告退了。”

    王夫人款留了一番,见顾清稚坚辞,便唤人送客出门。

    行至张四维身边时,二人擦肩而过,刹那间,那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恰被她余光拢入眼底。

    “官人为何如此郁郁不乐?”待王夫人亦回屋休息,妻子仔细端详他闷容。

    见他静立墙角多时不出声响,于是亲手为他沏了壶茶,启唇问道。

    张四维却似才回过神来,盯向妻子:“今后勿要再与顾娘子来往。”

    她讶异,睁大双眸:“为甚么?”

    张四维端盏一饮而尽,不耐烦道:“问这么多做甚,我自有我的道理。”

    她不服,道:“官人为何不准我与娘子交游,她素来对我和善,又不曾亏待我甚么。再者元辅相公又与官人阁中共事,单为官人仕途着想,我又为甚么不能与顾娘子打交道?”

    话音未落,一股无名火骤然冒出,张四维喝止妻子的絮絮辩解:“如今是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还要与顾娘子来往么?”

    妻子见他作怒,不禁缩了缩脖子,摇首叹气:“何必发那么大火。”

    终有一日,他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张四维闭目思着,指节咯吱作响,阴郁早爬上了眼角——

    徐老师家里有《金瓶梅》是有明人笔记说的,不是编的(但为什么要记载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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