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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求助

    湛小姐说她很爱你

    “你真是秋亦浓?”

    这回轮到玉珠惊讶了:“你认得我?”

    “见过一面,不过你应当不认识我。”

    湛云葳与秋亦浓的一面之缘,还是在越之恒的蜃境中。

    玉珠很高兴:“你遇见我时是什么样的?”

    湛云葳回忆了一下,那天秋亦浓身着鹅黄衣衫,有一双桃花眼,相貌明艳。

    那姑娘在见欢楼外,声音冷冷地对文循说:“你忘记自己答应过我什么了吗?你说过,只要我还留在渡厄城,任由你发泄恨意,你就试着控制嗜杀之意,不会出这渡厄城。果然,邪祟就是邪祟,你的话,半点也信不得。”

    算算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原来那时候文循就有离开渡厄城的想法,只不过秋亦浓一直在阻止他。

    “你是怎么死的?”

    秋亦浓说:“太久了,我已经忘记了,好像是被魑王杀的,也有可能是被其他邪祟杀掉的。如今只清晰地记得一件事,就是要杀了文循。”

    湛云葳伸手接住玉珠,一时觉得世事无常。当年秋亦浓一个御灵师肯为了文循留在渡厄城,想必是爱极了他。没想到死后十年,秋亦浓连自己是谁都快忘记,只牢牢记住要杀了他。

    “我带你出去。”

    玉珠说:“没用的,我是魂灵,靠你家的阁楼勉强保住了魂魄,没有灵体一出去就魂飞魄散了。”

    湛云葳知道,如今之计,只有将自己的灵体借给秋亦浓,才能带秋亦浓离开。

    她不知道外面战局如何了,但是上辈子文循撞碎了一半的结界,这才有后来的邪祟之乱,导致许多无辜百姓和长玡山主惨死。

    如果这次能阻止,兵不血刃地解决文循,她自然愿意一试。

    秋亦浓保证道:“我不会夺舍你的灵体,等我杀了文循了无遗憾,我就将灵体还给你。”

    “我并非不信任你。”

    禁地承认的人,怎么可能是恶人。只是湛云葳有个担忧,灵体借出去是有后遗症的,后果不一而足。

    史册记载最严重的,是有个人将自己当成了五岁幼童,虽然一月后便恢复了,却闹出不少笑料。

    她对秋亦浓道:“你等等。”

    有备无患,湛云葳用朱砂笔在自己掌中写下几行小字:越家都是好人,不论发生什么,都别伤害越之恒。

    她轻轻一抹,朱砂字迹变淡,但并未隐去,也不会轻易脱落。

    秋亦浓在一旁不住点头:“这个好,之后你恢复灵体的掌控权,也不会第一时间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既然灵体的问题解决了,只剩下如何对付文循。如今的文循吞吃了太多邪祟,本体已经变成难以杀死的狰狞影子。

    秋亦浓说:“你跟我来。”

    两人在禁地里走了好一段,走到一颗巨大的枯树下,树下放了一个落满了灰的剑匣。湛云葳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柄剑。

    她认出来,是文循的命剑。

    只不过命剑不再像当初皎洁如月,染上了血一样的绣色,看上去便诡异邪恶。

    秋亦浓解释道:“文循成为邪祟前,灵丹被人夺走了,后来他重铸脉络和血肉,都仰仗这柄命剑。”

    不管过去再久,命剑始终是文循的本体,能令他无处躲藏,也能一举杀了他。

    “文循的命剑为何也在禁地?”

    秋亦浓这回没有先前活泼,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以前……用御灵术替他养剑,祛除剑上的邪念,只要命剑明亮,他的心便能保持清醒。可是在渡厄城中,一个清醒不杀戮的邪祟,修为很难寸进。”

    湛云葳听她低声道:“文循决意要去寻心上人,离开渡厄城。为了提升修为,他也开始吞吃邪祟,后来他弃了命剑。”

    也放弃了秋亦浓。

    许多记忆秋亦浓都已经模糊,却记得那日黄昏,文循修为暴涨,一路涉过暗河,要离开渡厄城。

    秋亦浓抱着剑匣,迎着漫天的邪气,试图最后一次拉那个入魔至深的人回来。

    可是没有用,命剑如血,文循到底还是彻底成了邪祟,而她也死在路上。

    咽气前一瞬,她看见一处阁楼,便是如今的禁地。阁楼收留了她,没有让她立刻消散,却也在此困了十年。

    湛云葳看过命书:“文循的心上人……你是说大皇子妃?”

    秋亦浓说:“嗯,她是我的姐姐,叫做秋静姝。”

    静女其姝,自小秋静姝便有许多追捧的人,也能得到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包括世间最好的姻缘。

    若当年的文循是天上月,大皇子就是地上烂泥。

    可是后来文循的灵丹被挖走,成了一个废人,秋静姝便退了婚。

    秋静姝是最受追捧的贵女,就算退婚,也要有个好的名头,不可污了她的清誉。于是秋大人的私生女秋亦浓便被推了出来,嫁给废人文循。

    秋亦浓永远都记得自己那个美丽动人的姐姐是如何流着泪,迫不得已对文循道:“亦浓自小受了许多苦,她说心悦你,我如何能伤她的心?”

    一夜之间,她就成了夺善良阿姊心上人的歹毒女子。

    新婚那夜红烛燃了一夜,文循便在风雪中坐了一夜,也不掀开她的盖头。

    后来秋静姝就又“被迫”嫁给了大皇子。

    湛云葳想到命书中,文循就算成了邪祟,也惦念着救回秋静姝,就替秋亦浓感到难受。

    “你为何不告诉文循,你也是被秋家推出来的?”

    秋亦浓道:“我也想说,可秋家哪里会让我说。出嫁前,他们就用我的母亲和外婆逼我发下魂誓,若我告诉文循真相,我的亲人都会惨死。”

    就算没有这个魂誓,文循那般喜欢秋静姝,怎么会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辞。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因为秋静姝的话恨着自己。

    秋亦浓说:“你不用为我难过,至少有一件事,秋静姝说的没错,我从前心悦文循。”

    文循没了灵丹,仍是她心中最好最良善的剑仙。秋静姝不要他,她却愿意扶着他走过人生中最难的路。

    只是到底还是失败了。

    可是……湛云葳不免想,后来文循喜欢的,当真还是大皇子妃吗?

    她觉得不尽然,按秋亦浓的说法,文循十年前就该离开渡厄城了,可是那一日秋亦浓死了。看文循的样子,他曾一次又一次闯过禁地。

    就算身上的影子被削弱,他也想要进来,甚至文循至今仍不知道秋亦浓的魂魄还未消散。

    “你是说他爱我?”那玉珠抖了抖,似在发笑。

    良久,玉珠说:“可是秋亦浓已经死了啊。”

    就死在文循放弃她和命剑,离开渡厄城的那日。他不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他们也永远回不去了。

    秋亦浓要杀了文循,并非因为什么爱恨。而是这个怪物,早已不是最初永宁郡中那个剑心一尘不染的男子了。

    湛云葳停下步子,禁地边缘到了。

    秋亦浓问:“你写在掌中的越之恒是不是就在外面?”

    湛云葳点头。

    “他对你来说这般重要,想必你对他而言亦是。”秋亦浓说,“若是认出我不是你,要杀了我怎么办?”

    湛云葳好笑道:“不会,他现在还在和我演戏。”

    想到鬼灯叫人抓她,她就来气。

    旁的不说,越大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真的决绝。若非看见命书中的过往,知道越之恒没有选择,自己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她是真的很想教训一回越大人。

    玉珠若有所思。

    “你好好和他说,你是秋亦浓,他会帮你找到文循的。”

    秋亦浓应声,魂魄从玉珠中飞出。湛云葳闭上眼,将神识压缩在灵丹内,将灵体让给秋亦浓。

    十年了秋亦浓第一次拥有灵体,还是灵力如此充沛的灵体,好一会儿才适应如何走路。

    她正要出去,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泱泱?”

    秋亦浓回头:“你在叫我?”

    眼前是白衣剑仙,他衣衫几乎被烧没了下摆,容颜憔悴。

    而白衣剑仙上前几步看着她,眼中恍如隔世。

    秋亦浓注意到他掌中的东西,那是轮回镜的碎片,这么多日来,她们都没感觉到这剑修的存在,想必就是误入了禁地的其他地方。

    轮回镜碎片将他的手割得鲜血淋漓,他却不肯丢。

    裴玉京哑声道:“我不会让那些事发生,今后会好好保护你。”

    不会让你没了灵丹,也不会和人有孩子,他这辈子,不论如何都会约束好母亲,与明绣断绝干净。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曾经拥有过的,湛云葳并非薄情寡性,也会回应过他少时的付出,是他的性子不够坚定,才一次又一次地错过。

    上古的轮回镜已碎,只能看见破落一生中的少数片段,和已经消逝的情缘。

    然而裴玉京却将这碎片捏在掌中,鲜血淋漓也不肯丢弃。

    “泱泱,你还愿信我一次吗?”他不会让未来那些事发生。

    秋亦浓觉得兴许是她死了太久,和外面的世界已经格格不入。

    她迟疑道:“你叫越之恒?”

    裴玉京蹙眉看着她,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秋亦浓见他不答,于是道:“不是你呀,那你松开吧,她喜欢的不是你。”

    她的话直白又如刀,裴玉京冷冷看着她。

    秋亦浓发誓,那一瞬,她在这人温润的气质中,捕捉到一丝杀意。

    “你是谁?”裴玉京冷声道,“从我师妹的身体里出来。”

    秋亦浓知道这人不认识自己,说了自己是谁也没用,他要杀就是真的杀。

    眼见裴玉京祭出神剑,要诛她残魂,她心里一惊,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二话不说就逃出禁地外。

    “越之恒,救命!”她边跑边喊,“有人要杀你道侣,救命啊!”

    *

    越之恒只在石碑前守了一日,便追寻文循的下落去了,剩下曲揽月守在这里,有什么事随时通知他。

    他鏖战数日,偏偏成为邪祟的文循也狡猾,每每伤重,便化作影子逃窜,吞吃其他邪祟恢复伤势,百杀菉也一直没有踪迹。

    这样下去,越之恒恐怕得开莲纹才能杀文循。

    可是大战在即,阴兵将成,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使用悯生莲纹。

    一晃七日过去,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再次回来石碑前看看。

    结果刚走过来,就见禁地中奔出一人。

    少女熟悉的嗓音叫着:“越之恒,救命!有人要杀你道侣!”

    “……”越之恒皱眉抬眸,就见湛云葳抱着个剑匣奔出来。

    而身后就是滂沱的神剑剑气。

    讲真的,这一瞬秋亦浓以为自己要死了,她千算万算,也没想过遇见的裴玉京竟然能使用神剑。

    在秋亦浓认知里,能使出神剑的,都是举世无双的高手。就算湛云葳写在掌中的越之恒厉害,也扛不住神剑吧?

    可是就在神剑落下的一瞬间,二十四枚冰菱凭空飞出,轻松扛下了所有剑气。

    四周翁鸣,被剑气扫到的花草瞬间枯死。

    秋亦浓抱着剑匣,蹲在地上,原本是等死,结果片刻后,身前的人冷冷看着她。

    得救了?

    湛云葳那心上人这么厉害的?她心中正庆幸,下一瞬,却凭空被人掐住了脖子,眼前的人冷声道:“你不是湛云葳。”

    “……”

    曲揽月倒是没有立刻认出来,听越掌司这样说,也看向秋亦浓。

    “我是秋亦浓,我没有夺舍湛小姐,我是来对付文循的。”

    越之恒不为所动。

    眼见裴玉京要追出来,越之恒也没有保护自己的意思。秋亦浓只得说:“你是越之恒吧,湛小姐说她特别爱你,你快拦住后面那疯子,保护好她的身体。”

    话音一落,曲揽月挑了挑眉。

    越之恒沉默一瞬,原本听她说是秋亦浓,猜到发生何事他已经打算松手。结果下一刻听到这句话……他冷冷看着秋亦浓,为了活命,还真是什么谎话都敢编。

    秋亦浓见他还不放手,几乎要气死。

    这都是搞什么。

    身后裴玉京不信湛云葳对他毫无情意,眼前的人不信湛云葳会深爱他。

    虽然她确实是编的,湛云葳没说过爱越之恒的话,可眼前的人是不是太没自信。

    以至于他不仅没有心花怒放,还冷静地看穿她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秋亦浓:说不爱的也要杀我,说爱的也要杀我。行,我死死死!!!

    第72章 亦浓

    喜欢你,想和你待一起

    秋亦浓生无可恋,本就是死去十年的人,她求生欲委实也不算强。

    见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有人要杀她,她索性眼睛一闭:“杀吧杀吧。”

    湛小姐的桃花债一个比一个可怕。

    须臾间,裴玉京已经追出了禁地,身影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冷眼看向越之恒,一道剑气过来,越之恒扔开秋亦浓,冰凌化作鞭子,挡住剑气。

    秋亦浓见越之恒有回护之意,这才松了口气,站到曲揽月身旁。

    须臾之间,她看明白了,这姑娘也是越之恒的人。总之和他们在一起准没错,湛小姐信任的人,自己也能信任。

    曲揽月拈着戮生符,原本是想按计划给越之恒贴上的。如今看来不必了,状态更不对劲的是裴玉京。

    裴玉京修无情道,剑意往往干净凛冽,而今日剑招虽然杀意腾腾,光芒却不如以往明亮。

    他左手握着一块残镜,掌心早已鲜血淋漓。

    曲揽月问秋亦浓:“禁地中发生了何事,为何裴玉京的剑心会动摇?”

    想到秋亦浓先前的胡言乱语,曲揽月补充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啊,我一见他就这样了。不过他掌中那残镜我见过,是禁地里的东西。我只说了一句话,说湛小姐喜欢的人不是他,他就要灭了我的魂魄。”

    曲揽月若有所思,人只有经历大喜大悲,所修行之道才会有损,裴玉京经历了什么?

    秋亦浓很纳闷:“那越之恒呢,为何我说湛小姐爱他,他也要掐死我。”

    曲揽月淡声说:“他不爱这些谎言,尤其是旁人的轻谑之言。”

    秋亦浓看了眼掌心,朱砂得等到湛云葳的魂魄回归才能显现,她无法证明。

    “说真话没人信。”

    还是等到湛小姐自己来解释罢,这甜言蜜语,还是得当事人来说,才有效力。

    秋亦浓探头探脑:“他们俩谁会赢?”

    曲揽月见她还有心思看热闹,好笑不已。湛云葳救出来这残魂挺有意思的,竟然还夸下海口能对付文循。

    “你说来对付文循,真的假的?”

    “自是真的。”

    “好,我先带你离开此处。”曲揽月拎着她的领子,伞影掠过眼前,秋亦浓发现他们已经不在禁地周围。

    秋亦浓拍马屁:“你也很厉害。”

    曲揽月却不理会她的恭维,她撑着伞:“跟上,我带你去找文循,你所说最好是真的,否则连累了湛云葳灵体,越大人能保你,亦会杀你。”

    秋亦浓嘀咕:“他挺相信湛小姐的选择。”

    至少真的出手在那个剑修手中保下了自己。

    两个女子行走在渡厄城中,如果说先前的渡厄城,四处都是邪祟,而今的渡厄城,却显得空空荡荡。

    文循疯了以后,见了邪祟便吞噬。邪祟们人人自危,早就躲起来了。

    眼前全是熟悉的景,一点点唤醒尘封的记忆。

    秋亦浓有几分恍惚,她陪着文循在渡厄城野生活过数十年。

    她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尚且还有些温馨的过往,不愿有任何悲意。

    曲揽月也发现秋亦浓莫名沉默了许多,不如先前看上去开朗。她不知道这个秋亦浓什么来头,但是湛云葳很靠谱,既然湛云葳相信秋亦浓,他们也不妨一试。

    最后曲揽月在见欢楼发现了文循的踪影。

    找文循并不算难,邪气最浓郁的地方就是。而今抬眸一看,见欢楼冷寂森寒,像一座鬼楼。

    整座楼都被邪气笼罩,显得森寒可怖。短短时日,文循又强大了不少。

    血月照在暗河之上,眼前犹如巨大的坟茔。

    曲揽月问:“我送你上去还是你自己上去?”

    秋亦浓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御灵师,曲揽月不放心,生怕秋亦浓还没上去就被文循杀了。

    秋亦浓脸上已经彻底没了笑意,她摇摇头:“我自己去,你等着我罢。”

    “好,”曲揽月说,“记得问出来百杀菉。”

    秋亦浓没说什么,取出匣中如血的命剑,登上了见欢楼。她答应过湛小姐,如果拿到了百杀菉谁也不给,就揣怀里。

    曲揽月抬眸,邪气吞没了秋亦浓背影,无数影子汇聚在秋亦浓脚下,明明冷漠可怖,却在触到秋亦浓手中命剑时,惶惑散开。

    邪灵退散开道,曲揽月心道,有意思。

    楼中那邪祟也变得出离沉默安静,仿佛十年来,都在等着这一刻。

    *

    秋亦浓拎着剑,一层层往上走。

    登上见欢楼的路,她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文循以前爱来这里,但他并非和其他邪祟一样,来此寻欢作乐,而是喜欢望着结界外的地方。

    见欢楼离灵域最近,灵域中既有文循深爱的人秋静姝,又有文循深深恨着的弟弟和父亲。

    秋亦浓一次次登上见欢楼,固执又平和地牵起文循的手,拉着他一起回家。

    她总是怕文循为了离开渡厄城,吞吃邪祟修炼,抵抗不了变强的诱惑:“我慢慢替你养剑,你也能强大起来的,总能离开这里,去找秋静姝。她也不会喜欢一个没有心智的你对不对?”

    每一日,她都觉得文循似乎就要离开了。

    然而他最后总是沉默看着她,跟着她在血月之下回府。

    说来可笑,很长一段时间,秋亦浓把渡厄城那个府邸,当做自己和文循的家,她还精心布置过宅子,那宅子是整个渡厄城最像灵域的地方,她甚至养活过一池锦鲤。

    尽管秋亦浓知道,真正劝住文循的,是自己最后一句话,秋静姝接受不了一个邪祟。

    但她和文循竟然真的在这样的鬼地方,不染尘埃地一起生活了多年,文循一只邪祟都没吞吃过。

    秋亦浓知道需要很强大的心性,才能在成为邪祟之后,保留属于灵修的理智。

    她时常在想,要是秋静姝愿意来渡厄城一次,登上这座楼一回,文循就能永远是最初的天才剑修。

    若她愿来,秋亦浓甚至可以勉强不再讨厌这个姐姐。

    但是数十年,秋静姝一次都没来过。

    秋亦浓在心里撇嘴,面上却还要哄文循:“等明年,明年她摆脱了大皇子,就会来寻你。”

    她不管文循信不信,但她想救他。千年来,只有灵修变成邪祟,没有一个邪祟变回灵修的例子,但秋亦浓不肯认输。

    她生性乐观,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时日久了,秋静姝始终没来,文循倒也不是那么好骗,每逢在她养命剑时,他甚至冷冷说:“你可以走,不必待在这里。”

    “不走。”她笑眯眯。

    “为何?”

    秋亦浓从不对他说爱,她的话总是半真半假,于是文循觉得她是个骗子。她说:“以前喜欢你,想和你待一起。但是你既然不喜欢我,我其实也不是非得强求的人,我脸皮没那么厚。”

    文循看着她,目光一言难尽。

    她咳了咳,想起倒也强求过一回:“喝醉那次不算,我道歉过无数次了。”

    秋亦浓道:“你变成邪祟,也是为了护卫永宁郡的百姓,你救了我娘我姥姥,于情于理,我也得救你一回。”

    她后来再不说爱,总归文循需要的也不是她的爱,没必要平白把自己变得卑微。

    秋亦浓甚至想好了,要是有一日文循真的变了回去,重新修炼出根骨,她成全他,和他和离算了,自己回灵域去找个小灵修好好过日子也挺好,不然天天看着他和秋静姝也得气死。

    可是到她死那日,冲天邪气,文循不管不顾要离开渡厄城,她才知道,人多么渺小啊,人胜不了天。

    秋亦浓连和离都等不到,就先等来了死亡。她陪文循再多年,将爱掩藏得再好,也抵不过文循对秋静姝的思念。

    她从不艳羡秋静姝,哪怕秋静姝一生顺风顺水,自己吃尽苦头,秋亦浓只讨厌秋静姝。连带死前,她也讨厌文循。

    她讨厌心捂不热的男人,讨厌渡厄城永远诡异的血月,讨厌人不人鬼不鬼、爱秋静姝痴狂的文循。

    随着一步步往上走,故人就在楼顶。

    脚下的黑影一直在给她让路,纷纷往见欢楼中汇聚,秋亦浓知道,文循也认出了她。

    他停留在过往常去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能透过长长的暗河,看向美丽的灵域。

    秋亦浓在房间门口停下,俨然像过去数十年那样,不厌其烦带文循回头。可她知道,今日不是带他回头的,她来杀他。

    从文循打破禄存王的面具之后,就一直以狰狞的本体出现,本体之时最为强大,几乎没有弱点。然而此刻,所有的邪气被慢慢收拢,秋亦浓推开门,发现窗边坐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

    他变成了最脆弱的人形,正沉默地注视她。

    秋亦浓发现真该死啊,许多事情她都忘了,唯独这张脸十年了还没忘。

    连他的声音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开口道:“你是谁?”

    秋亦浓笑道:“这重要吗,总归我拿着你的命剑,你当知道是杀你之人。”

    面前男子的邪祟纹路,已经从眉心蔓延至整个额头。

    秋亦浓知道,如今人人都说他疯了。

    他杀了许多人,吃了许多邪祟,还掠夺了渡厄城无数宝物。这样一个邪魔,第一件事应该是抢回他的命剑,亦或逃跑,而非执意问她是何人。

    就算她是秋亦浓,当年的秋亦浓数千次登阁楼,都不曾令他心动回头,难道十年后的残魂就可以吗?

    却听眼前的邪祟开口:“重要。”

    她是谁,对他而言很重要,他找了她十年。

    他的脸几变,一会儿是一张陌生的脸,那些都是他吞吃过的邪祟,很艰难才能定格成文循本来的模样。

    秋亦浓远远看着他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竟然再不觉得心痛。

    她果然还是早就死了,要是当年的自己,会很难过罢。

    “我是秋亦浓。”

    她看见那张变化不定的邪祟面容,终于慢慢稳定下来,他缓缓笑开,紫色的泪却从眼眶掉出来:“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秋亦浓第一次知道,邪祟不会落泪,落泪成浓丽紫色的血。

    文循问她:“你是来带我回府的吗?”

    她沉默了好半晌,说:“嗯,走罢。”秋亦浓也没问他为何如今有了能力,还是没有立刻离开渡厄城,前往灵域。灵域什么都有,渡厄城只有她腐烂的尸身,和无家可归的残魂。

    那邪魔起身。

    过往文循离开见欢楼,需要她苦口婆心哄上半天,这是他最配合的一次,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灵域的方向。

    无数次,都是秋亦浓恬不知耻拉住文循的手,这是文循第一次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她抬起手,却并没有牵住他的手,而是将命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文循顿住,通身邪气从伤口溃散,再也维持不住。

    那邪魔只停留了这一刻,旋即迎着她的剑,走到了她的面前,拉起她没有握剑的那只手。

    “回家吧。”

    秋亦浓有些想笑,又莫名想哭。

    可是她比文循还糟糕,她已经十年不会哭了,最后一滴泪,都在死前留尽。

    命剑消散,彻底刺入文循心脏。他嘴角流出紫色的血,却恍然未觉,牵着她下楼。

    秋亦浓跟着他走。

    这条回家的路好长,长到他们走不出见欢楼,文循的躯体已经维持不住。

    他说:“你说家里炖了荪灵汤,我以前从不喝,今日却想尝尝。”

    秋亦浓终于流出泪来,她抿了抿唇,想说早没炖了。

    然而她轻轻道:“嗯,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牵着她的手慢慢消散,她听见文循在世上最后说的一句话。

    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亦浓。

    随着他身影消散,一本百杀菉慢慢浮现,秋亦浓伸手接住百杀菉,世间唯有爱与恨,无法衡量和原谅。

    第73章 追兵

    别伤害他,别再留他一个人。

    曲揽月站在外面,撑伞望着见欢楼。

    她原本并不对秋亦浓成功抱有期望,也早就做好了进去救人的打算,却没想到,冲天邪气竟然真的慢慢消散。

    她第一次见如此壮观的邪祟死亡场面,亦是第一次见束手就擒的邪祟。

    渡厄城最大的魑王啊,就这样无声无息,静默地死在了这个夜晚。天地间全是消散的邪气,浓黑的色彩几乎盖住了血月。

    藏在暗处的邪祟也感到震惊,纷纷看着这一幕。

    没人能理解除了城主外最厉害的禄存王,为何会变成脆弱的修士模样,将心脏送到自己命剑前。

    而此刻见欢楼内,秋亦浓默默注视着文循消散在天地间。

    掌心依稀还能感觉到文循手指的触感,邪祟是没有体温的,冷冰冰一片。

    这样一个连温度都不存的怪物,保持原貌等了她十年。

    秋亦浓将百杀菉放进怀中,唤醒了体内的湛云葳。

    湛云葳道:“你别动,我试试替你敛住残魂。”

    秋亦浓知道她仍想救自己,她语调上扬,似乎又变回了禁地中无忧无虑的玉珠。

    “湛小姐,没用的,十年前我的魂魄就该散了,是你家的阁楼收留了我。靠着一息念想,我才撑到了今日。”

    湛云葳也知道秋亦浓这样的情况,回天乏术。

    她语调温柔:“那你要不要回家去?”

    她知道,秋亦浓和文循在渡厄城也是有一座宅院的。纵然救不了她,她也想送秋亦浓回家。

    秋亦浓吸吸鼻子,说:“你真好,多谢你的好意。你知道吗,我出生的地方在灵域一个小小的村落,叫白梨村。原本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十六年才被我爹那个混账接回去,用来成全秋静姝的名声。”

    她盘腿坐下,准备将灵体还给湛云葳。

    人之将死,秋亦浓知道,自己若再不说,这些话永远都会埋在心里了:“第二年我就嫁给了文循,成为了他的道侣。他挺好的,明明恨死我了,却从不曾伤害过我,起初他伤重,还总是被我欺负。”

    湛云葳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静静听着,感受着秋亦浓的消散。

    “那个时候文循失去了灵丹,又失去了秋静姝,便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一直是我在强求,强求他好好活着,他变成邪祟以后,也是我骗他,秋静姝会来看他。”

    “可我知道,那个人不会来的,兴许文循也知道,所以他总说我是个巧舌如簧的骗子。”秋亦浓低声道,“时至今日,我仍在骗他,说要带他回家。”

    “他信了,所以死在了我手中。”她顿了顿,有几分哽咽,“然而我们哪里还有家呢。”

    灵域的永宁郡不是他们的家,渡厄城的宅院亦开始淡忘在记忆中。

    归于天地,归于尘土,才是他们最后的去处。

    湛云葳感觉到秋亦浓的灵魂退出自己身体后,彻底消散。

    “湛小姐,这世间要是没有邪祟就好了。”

    那样,就算文循没了灵丹,她也可以带他回白梨村,安然度过一生。

    湛云葳抓不出秋亦浓的魂魄,只能感受着秋亦浓的魂也消散在天地之间。

    她替他们感到难过。

    时至今日,无论文循多爱秋亦浓,却已经晚了。

    如今却无暇感慨,湛云葳将灵识与灵体融合。

    窗外狂风大作,吹得见欢楼的窗户辟啪作响。湛云葳清楚,渡厄城最大的魑王一死,其余藏起来的邪祟便会出来了。

    身怀百杀菉的自己,无疑是个香饽饽。

    湛云葳只能祈祷灵识贴合身体更快一些,让她尽快有自保之力。

    失去灵体的控制太久,她现在感觉识海微微震荡。

    整座见欢楼顷刻被邪祟包围,几乎成了一座鬼楼。

    片刻后,魂体相融,湛云葳再睁眼,看见眼前陌生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怀里硬邦邦,她摸出来一看,一个通体漆黑的法器被安放得好好的。

    她不认得百杀菉,却莫名觉得它很重要,连忙带着它,躲开邪祟的抢夺。

    曲揽月拦住见欢楼大半邪祟,结果一回头,就看见湛云葳带着百杀菉,飞快消失在了血月之下。

    饶是曲揽月自诩聪慧,一时也分不清这是什么情况。

    *

    湛云葳逃出见欢楼,边隐匿身形便分析如今是怎么个事,她为何莫名其妙到了渡厄城,还被所有的邪祟追杀。

    身后大小邪祟,看上去密密麻麻,几乎要吞没她。

    难不成越之恒为了报复吓唬她,把她流放到这里来了?

    湛云葳这样怀疑,并非没有道理,这是和越之恒成婚的第三年。

    去年越之恒没有带回百杀菉,被灵帝惩罚了好一阵子,待噬心之痛过去,他又出去屠杀入邪的百姓了。

    她难免郁闷,恶人遗千年,怎么噬心之痛就没痛死他?

    今年他更少回越府来,几乎彻底宿在了彻天府中。

    两人已经一年多没再宿在一处,真正意义上的相敬如冰。

    但一旦有什么动静,这心狠手辣的王朝鹰犬,总能第一时间知晓,仿佛在她身上安了什么不得了的眼睛。

    三年中,裴玉京数次试图救她,却往往在来的路上,就被黑甲卫和彻天府设伏,每每仙门损伤惨重。

    湛云葳日日都在心里诅咒越之恒,他明明都不在身边,却对一切了如指掌。

    时日长了,她便觉得不对劲。

    最后一番努力,终于让她发现越之恒有一件作弊利器,他制成了洞世之镜,猫捉老鼠一样冷眼看裴玉京来救她。

    “……”

    好好好。

    于是今年除夕,越之恒再回府时,湛云葳决定先毁了洞世之镜这破玩意再说。

    平日里洞世之镜就在越之恒身上,她手上戴着困灵镯,想夺过来几乎没有可能。

    但却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她观察了许久,发现每三月,越之恒会去一趟后山的望月池。

    泡过池水之后,他总会虚弱一些,这是他身上的一个秘密,古古怪怪的。

    她没法用灵力,便花了数月,以地为符纸,以血为朱砂,在池中画了一个禁锢的符咒。

    起初湛云葳还有顾忌,怕他用洞世之镜看到自己在搞小动作。后来她试探了几次,发现越之恒的洞世之镜,只看仙门动向,根本不屑看她平日做什么。

    湛云葳放下心来,若能成功,她毁去洞世之镜,便有希望。

    越家的除夕总是冷冷清清,自哑女死后,二房还会过除夕,越之恒回来,却连饭菜都得重新做。

    ——湛云葳是不会命人给他留晚膳的。

    越之恒总是伤害裴玉京和仙门,她本就厌他,两人吵过几次后,越之恒后来用膳都在书房。

    除夕夜他回来,用过晚膳,便去了后山。

    湛云葳等了好一会儿,也悄悄跟了上去。月色如缎,湛云葳远远便看见望月池周围泛出浅浅的白色。

    她心中大喜,知道符生效了,当即也不顾上越之恒没穿衣裳,跑到望月池旁去。

    她扫了越之恒一眼,他脸色苍白,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睁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冷冷看着她。

    说来奇怪,这些年来,对着他什么负面情绪都有过,但湛云葳其实不太怕他。

    她冷下语调:“看什么看!”

    湛云葳也不和他废话,去他脱下的那堆衣衫中找洞世之境,她扔开外袍和腰带,看见他亵裤的时候顿了顿,一脸嫌恶,捡起树下掉落的树枝挑起来扔开。

    一开始她出现,越之恒还不知道她处心积虑想做什么。

    看到她翻找,他才意识到湛云葳在找洞世之镜。

    他冷眼看着,也不出声,今日恰巧洞世之镜被他放在了彻天府中,她能找到才是本事。

    看见亵裤被她一脸嫌弃地用树枝挑开,仿佛碰一下都嫌脏,越之恒眼神更冷。

    湛云葳浑然未觉,根本不看他,找不到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她不得不去池子边,以树枝代剑,指着他:“洞世之镜呢?”

    越之恒闭上眼,懒得理她。

    等他出去再和她算账。

    阴兵所需的冰莲之气越来越多,他如今不得不再来望月池,强行催发冰莲血,时间不多,池水如腐蚀血肉,疼痛不堪,越之恒不想和湛小姐小打小闹。

    到如今裴玉京和仙门救不出她,是他们没本事。

    湛云葳的符确然能困住他,越之恒没想到她没了灵力还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倒是有本事。

    湛云葳见他不理自己,忍无可忍,她本就不想待在越府了,又不想碰他,更不想自己看到什么恶心东西,盯着他的脸,用树枝狠狠戳他:“说话。”

    那树枝点在胸前,腰腹,越之恒闷哼了一声,睁开眼,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拿开。”

    湛云葳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以为越之恒终于要发火了,冷声道:“洞世之镜给我,否则……”

    “你当如何。”越之恒冷笑,“杀我,你做得到吗。”

    湛云葳从衣襟中掏出一堆符,全是撕碎衣衫用血画的,长玡山主便是最好的符修,她跟着爹爹学了不少。这些符咒入水即化,能令人痒痛难当。

    她知道越之恒不怎么怕痛,但没人能受得了噬心的痒。

    符纸一张张入水,越之恒始终冷眼看她,不为所动。良久,他语气带上冷怒之意:“你最好也能承受我将来回敬之时。”

    湛云葳抿唇,本就水火不容,她下定了决心,自是做好了越之恒报复回来的觉悟,因此不惧威胁。

    她只是困惑,为何符咒会没用。

    念及此,她伸手,准备探一探池水。

    越之恒唇动了动,厉声道:“别碰,我给你洞世之镜!”

    湛云葳不明白为何他不怕痛,不惧威胁,却不让她碰眼前的池水。

    不过到底是达到了目的。

    越之恒隐忍地闭了闭眼:“洞世之镜在彻天府中,你以灵鸟传音,我让沉晔毁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只不过月上中天时,湛云葳刚听到那头沉晔毁了洞世之镜,就感觉到不妙。

    符已经失了效,她一晃眼,越之恒已经穿上了衣裳,来到身前。

    他的唇苍白,瞳孔就泛着红,月色之下,犹如厉鬼索命,越之恒将她拎起来,掩盖住眸中痛色,冷笑道:“湛云葳,你好得很!给你个机会道歉。”

    她咬牙,偏偏这个时候最为倔强,她才不要和一个禁锢她,残杀百姓和仙门的人道歉。

    很快湛云葳便尝到了后果。

    他从她身上找到剩下两张符,将她扔进浴池之中,他待了多久,他就让湛云葳也在水中待多久。

    那人冷声道:“你给我扔了三十六张,这才两张,忍着吧。”

    符并没有失效,她又痒又痛,却不愿低越之恒一头,在他面前露出糗态,总之她并不后悔今日所做一切,洞世之镜没了,他再也没法提前布局对付她的同门。

    最后湛云葳几乎没了力气,越之恒才让婢女将她捞出来。

    他自己并不碰她,仿佛也是嫌恶。

    这个除夕,谁也没好过。

    只不过湛云葳一直没想通,望月池中到底有何秘密,越之恒宁肯毁了洞世之镜,也不让她碰池水。

    她后来去过一回,发现望月池已经四处都是阵法,还布置了结界,再无窥探的机会。

    经过这件事后,两人的氛围更冷了。

    而就在不久前,父亲有了消息,仙门再次尝试救出御灵师们。

    湛云葳早早得知了消息,忐忑地等着。

    这次总能成功了罢?

    然而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来了渡厄城,四处都是追杀她的邪祟,而她怀里揣着一本古怪的灵菉,腕上也没了困灵镯,体内灵力无比充沛。

    她难免怀疑越之恒发现了什么,故意这样对她。

    可明显处处不对劲。

    怀里的魔器太过棘手,她就是个活靶子,湛云葳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暗河。

    她已经注意到,邪祟对此河有所忌惮。

    没办法,身后甚至还有魑王,湛云葳在被邪祟吞没前,毅然跳入河中。

    她总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身后无数人追逐,她却曾在里面保护谁。

    可是记忆里分明没有这一幕,眼前也没有需要她保护的男孩。

    暗河灼烧着眼睛,令她感觉到了痛苦。

    湛云葳忍住,带着百杀菉往灵域的方向去,她知道自己得先离开。

    邪祟顾忌暗河,却挡不住魑王。

    身后缀了两只刚化形的魑王,湛云葳不得不回身,在暗河中与他们一战。

    好在她如今的控灵术突飞猛进,无数白色光芒如星子,在暗河中亮起。

    片刻后,魑王消散,湛云葳亦力竭,连游动浮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控制不住往河底沉去。

    完了,这下恐怕得瞎了,说不定还会死在这里。

    她大睁着眼,暗河一片漆黑,几乎看不见天上的血月。身下猩软可怖,恶臭难当。

    她觉得自己此刻肯定又脏又狼狈,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

    眼睛涩疼到几乎流泪的时候,她却恍然看见有人朝她而来。

    是个很熟悉的身影。

    这些年来,她曾在心里咒骂过他无数次,也总是为他的伤痛幸灾乐祸。

    湛云葳心里难免升起一丝惶恐之色,他是来杀她的吗?

    在这里解决了她,就再不用听灵帝的命令,看守她这个麻烦。

    很快,那人逆着汹涌的暗河,几乎在深埋她的淤泥中,将她找了出来。

    她杀魑王后灵力消耗殆尽,如今动弹不得。

    只得睁着眼,揣测他如何杀她。

    但她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里,这人托举着她,想要带她浮上岸去。她明明该厌恶害怕,可是莫名有种酸楚和心安。

    他身上亦有许多剑伤,她认出来是裴师兄所为。

    他抱着她,也不说话,两人都有些沉默。他并没有立刻杀了她,湛云葳觉得眼前的人很矛盾,他似乎在救她,可是脸上极力克制冷淡,没有半点温情。

    越之恒身上的血在暗河中晕开,她觉得自己肯定又脏又臭,这人单手抱着她,也没有很嫌弃的意思。

    她终于看见了那一轮血月,好半晌,也到了岸边。

    身上是暗河底淤泥的气息,几乎呛得她窒息。

    越之恒冷淡伸出手,拿走了她怀里的百杀菉,她惊怒地看向他:“还给我。”

    越之恒冷冷垂眸。

    他已经看出了湛云葳不对劲,事实上,他亦知道借出灵体的副作用。

    越之恒不知道她的记忆如今定格在了何时,但她看他的眼神,再没欢喜。

    这样也好,他再不用担心她还会回来。

    她坐起来,似乎隐约明白百杀菉很重要,拽住他的衣襟:“还给我,越之恒!”

    越之恒抽出衣摆,再不看她,仿佛把她捞起来的意义,就是为了取走这本百杀菉。

    而此时,暗河中出来的一人,剑气直指越之恒。

    越之恒眼看湛云葳看见来人眼睛一亮,她高兴地喊:“裴师兄!”

    越之恒顿了顿,他见过湛云葳少时与裴玉京相处,那时候的目光与现在无二。

    他反手用冰凌挡住剑气,冷声开口:“阴魂不散。”

    事实上,从得知湛云葳跳下暗河,裴玉京也在找她,只不过晚了一步。

    裴玉京听到湛云葳这一声喜悦的裴师兄,一时竟然有些恍惚。

    她……多久没有这样叫他了?

    甚至令他有种错觉,碎裂的镜片仿佛重新变了回去。以至于越之恒的冰凌到了眼前,他都是僵硬的。

    怕如今的一切是一场梦境。

    湛云葳本就在看他们,眼见冰凌要洞穿裴玉京的丹田,她一惊,抬手阻止。

    掌中的控灵术如丝,越之恒背对着她,被她掌中灵力生生洞穿肩膀,冰凌也被挡住。

    湛云葳没想到会这样,她没想到越之恒会不防自己。

    道侣三年,他明明处处与自己作对,对她很是警惕。过往她动一下,他都会防着她动手。

    她怔然收回手,不知为何,有几分做错事的无措。

    而越之恒的冰棱掉落,慢了半拍,才低眸去看洞穿自己的灵力。

    越之恒神色艰涩又滞缓,眼中冷凉。

    裴玉京回过神来,亦举起了剑。

    两人都是九重灵脉,越之恒的实力本不在裴玉京之下,可越之恒今晚在暗河下待了太久,身上又有新添的伤口。

    很快,他有了败像。

    然而此处离灵域仅仅数步之遥,湛云葳抬眸,窥见了无数王朝的黑甲卫,领头人甚至还有大皇子。

    湛云葳意识到,大皇子此时是来抢功的。

    不论是要杀了裴玉京还是越之恒,亦或者拿到那个让她觉得危险的法器,对他都有好处。

    湛云葳道:“师兄,我们赶紧走,黑甲卫来了!”

    裴玉京知道不能恋战,却也不能让百杀菉落到王朝。

    越之恒眸色微动,两人灵力相撞,百杀菉生生裂开一个口子,落入暗河之中。

    黑甲卫加入战局,被这么多人包围,裴玉京本来也有伤,如今更是险象环生,偏偏大皇子还带了一堆阵法大能,兴奋道:“困住他!”

    阵法一个接一个亮起,越之恒冷眼看着,裴玉京身上的伤越来越多。

    湛云葳知道必须得想办法离开,她咬牙,几乎榨干了丹田,泛出钝痛,棋盘在身下蔓延开,所有人的视线都呆滞了一瞬。

    越之恒并不在棋子之中,他只是沉默看着湛云葳用尽全力,救出裴玉京。他肩上,她带来的伤,却还在痛。

    那从没亮起的宿世姻缘石,仿佛早就预示了什么。

    尽管只有一瞬,对裴玉京来说也够了,他唇边带着血,御剑而起,对湛云葳伸出手:“泱泱。”

    湛云葳握住他的手,她日思夜想就是等着这一日,却不知为何,在离开前,莫名看向底下那个身影。

    那人站在血月下,也在看她。

    三年道侣,两人总是互相算计,这一日才是真正的别离。可是她却并没有觉得高兴,越之恒身上许多伤,最重的那一道,却来自于她。

    身后的人觉察到什么,环住她,几乎是颤声道:“泱泱,别看他,别再看他,我们回去。”

    她第一次听裴玉京言语中带出几分央求之意。

    而视线里,再也看不见越之恒,只有王朝黑甲卫追兵的影子。

    她听见自己闷声道:“嗯。”

    这才是对的,不是吗?可掌心一阵阵发疼,几乎令她流出泪来。

    酸酸涩涩,隐约作痛。

    有个声音在反驳,不对,你不是这样想的。她低眸,掌心的痛有一瞬几乎牵扯到心脏。

    朱砂浮现,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越家都是好人,不论发生什么,都别伤害越之恒。

    别伤害他,别再留他一个人。

    *

    灵域的雨越来越大,越之恒收回目光。

    一年前,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为湛云葳和裴玉京铺路。

    少时他嘲讽那九思涧下的一对壁人,时至今日,越之恒仍旧看不上裴玉京,尽管她从前,就是这样的没眼光。

    可他想让湛云葳活着。

    活着,不管和谁在一起,总归那一日他死了,死了就权当自己不知道。

    越之恒有时候也恨天道不公,若有人注定牺牲,为何要是自己。如果最后一定有人和湛云葳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但这一生其实所得不少了。

    他的生命从十六岁开始上色,自此能识文断字,有了高床软枕。

    唯独注定无妻无子,踽踽独行。

    他想起湛云葳仓皇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知道她不是故意的,那一瞬她没想伤他。

    就算记忆错乱,灵体和魂识不适,她仍旧露出了做错事的目光,怔然无措。

    越之恒心想,够了,还求什么呢。

    湛小姐的三分爱意,已经足够让他回味至死那一日。

    大皇子怒吼着让黑甲卫继续去追父皇最忌恨的那个剑修:“他们都重伤了,跑不远,今晚一定要杀了裴玉京!”

    但大皇子没想到,洞穿他心脏的,是来自身后的冰凌。

    今年灵帝便要立太子,大皇子好大喜功,远不如二皇子沉稳,加上前几日大皇子妃怀孕,更是令他意气风发。

    大皇子迫切想要立下一功,坚定灵帝的决心。

    大皇子“呵呵”着倒下时,几乎死不瞑目。

    越之恒冷眼看着,文循没做到的,他来也是一样。

    风骤雨疾,越之恒抽回冰凌,挡在所有追兵面前:“既然来了,不妨都留下。”

    就当是他,为这段缘分做的最后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

    主线准备收尾了,应该还有几万字就会完结。

    文循和秋亦浓的番外之后会写,放后面。他们的故事挺好磕的,构想得我就很想写,只是怕写在中间打乱节奏。

    第74章 回家

    越大人,我们回家

    风雨交加,湛云葳登上云舟,黑甲卫并没有追上来。

    她没有觉得松了口气,反而觉得身后那无尽黑暗中,有什么牵引着她回头。

    雨越下越大,她坐在云舟尾,看着掌心的朱砂发呆。

    裴玉京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他亦猜到了湛云葳发生了什么。她同他生疏了太久,唯独今日,仿佛回到了还在学宫的日子。

    秋亦浓占据了她的身躯以后,她的灵识和躯体无法立刻吻合。

    即便这样,她仍旧挂念着那个人吗?

    “裴师兄,我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段话?”

    她如今像以前一样信任他,裴玉京走过去,轻轻覆住她那只手,道:“你不记得渡厄城中发生了什么吗?”

    掌心的字再也看不见,湛云葳抿唇摇了摇头。

    黑暗里,裴玉京唇色苍白,身后的神剑逐渐黯淡,他听见自己语气平静地说:“你在禁地被妖人所惑,躯体被占。”

    他紧紧扣住湛云葳那只手,抹去了她掌心的痕迹:“只是邪魔迷惑心智所为,别再想了。没事泱泱,很快我们就回去了。”

    她蹙了蹙眉,莫名心里有点不舒服。

    裴玉京见她脸色,眸中晦暗,掩唇咳了咳。

    果然他这样,湛云葳似乎终于放弃了琢磨那段话,道:“裴师兄,你没事吧?”

    他低眸,轻轻摇头。

    湛云葳知道自己这样不对,方才大皇子带了那么多阵修和黑甲卫,裴玉京受了重伤,她理应关心他的伤势,而不是神思不属,但她心中竟然并没有多少愧意。

    眼见裴玉京身子晃了晃,湛云葳扶住他:“你别站在这里了,先去休息。”

    在渡厄城中耽搁太久,如今灵域已然化了雪,船尾逆着风,是最冷的地方。

    裴玉京躺下望着她:“泱泱,你陪着我好不好?”

    他软下语气,神色苍白。

    从少时相识,湛云葳很少见他脆弱的样子,裴玉京作为仙门少主,也很少向任何人示弱。

    她安静地在他塌边坐下,心神却不论如何都没法集中。朱砂被虽然被抹去,但曾经戴困灵镯的地方,取而代之是另一只碧绿萤石的镯子。

    这凭空多出来的法器,竟然是专为御灵师制作的厉害护具,一看便十分用心。

    难怪和魑王对战的时候,她的灵体强悍了那么多,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她触碰到上面精致的银色莲纹,怔了怔。

    裴玉京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语调温和:“你还记得当初学宫下令焚毁的《控灵诀》残本吗?”

    湛云葳点头。

    她被告发修习控灵术后,那半本《控灵诀》就被学宫收查销毁了,她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然而裴玉京说:“没有销毁,我埋在了学宫的杏树下,残本的下卷我也已经找到,本来早就该给你了,一直没有机会。”

    湛云葳惊讶地看着他:“你……”

    记忆里的裴玉京循规蹈矩,又是仙门未来的少主。湛云葳从没想过,学宫下令焚毁的东西,裴玉京会替她偷偷保住。

    虽然师兄早就冒过大不韪帮她修习,可是焚毁书籍,是裴玉京的师尊亲自执行。裴玉京敢做出偷梁换柱的事,几乎算是欺上瞒下,大逆不道。

    裴玉京笑了笑,声音喑哑:“泱泱,你知道吗?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湛云葳甚至看见了他眸中的执拗。

    她意识到,裴师兄真是这样想的,并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仿佛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裴玉京握着她的手,靠近自己唇边,似乎要轻轻一吻:“我们都忘了那些过往,回玉楼小筑就成婚好不好。”

    在碰到他唇之前,湛云葳被烫到一般缩回手。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低声道:“抱歉。”

    裴玉京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冰冷,又似早有预料。

    湛云葳轻轻吸了口气,几乎喘不过气:“师兄,你先回去罢,我之后再来找你。”

    她踏出云舟。

    云舟飞得并不高,依稀能看见下面一片安谧的汾河郡。

    天快亮了,亦快要开春。

    汾河郡已经有渔女和渔夫在河边劳作,她识海一片疼,有关汾河郡的记忆在脑海中反覆交错。

    好似也是一个清晨,她爬不上玄乌车,有人戴着恐怖的鬼面面具,单手将她抱上去。

    那人声名狼藉,百姓人人惧怕,却对着她罕见地存有一丝柔情。

    她突然想要下去看看,或者说,往回看看。

    而此时身前,一柄神剑拦住了她。

    湛云葳抬眸,看见昔日光华熠熠的神剑,如今像是染上了丝丝缕缕黑色的邪气。

    身后是裴玉京冰冷的声音:“不论我如何做,你还是要走,对么?”

    湛云葳回头,神色凝重:“师兄,你的剑心何时沾染了魔气?”

    裴玉京笑了笑,却避而不答:“会好起来的泱泱,你相信我,我不会做碎镜中那些事。”

    湛云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明白和他口中的“碎镜”有关。

    她摇了摇头:“别做错事,别忘了自己是谁。”

    裴玉京已经看出她是铁了心要回去,他冷下神色:“你当真要和我动手。”

    湛云葳一言不发,以行动表明自己的决心。她纵身跃下云舟,那一瞬她看见裴玉京眸中猩红,神剑愈发黯淡。

    他盛怒与妒忌之下,神剑竟然真的朝她而来。

    湛云葳觉得荒谬,但又有种释怀之感。

    她不闪不避,抬手释放灵力,拢住神剑。神剑在她灵力中翁鸣,手腕上的玉镯拼尽全力保护她,最终发出裂痕。

    而湛云葳没管,仍旧用尽全力净化神剑。

    终于,神剑重新迸发出金光,湛云葳松手,亦看见裴玉京收回神剑,跪在云舟上,神色怔然苍白。

    他的眸色变了回去,染上惶恐和痛苦之色。唇颤了颤,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而他在禁地沾染上的魔气,终于散去。

    湛云葳稳住身子,看出他想要道歉。

    可是她并不喜欢总听人道歉,她没有回头,冲他挥了挥手。

    “裴玉京,拿好你的剑,今后对着邪祟。”

    谈不上失望和怪罪,因为她还有更迫切和重要的事要做。

    方才为了护她,腕间玉镯几乎碎裂。

    她妥帖收好放在怀里,飞身而下。

    *

    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辛勤的汾河郡百姓却点着灯在捕鱼,这是雪化后第一次捕鱼,会有不少大户人家早早过来采买。

    湛云葳捂着心口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渔女在叫卖。

    见她脸色苍白,其他人也不敢叫住她,问她是否要买上一尾鱼。

    湛云葳却在一个渔女身前停下:“这个盒子卖吗?”

    渔女愣了愣,连忙点头:“卖的。”

    这是她夫君今早捞上来的,见做工不错,却打不开,也没舍得扔,放在一旁,图个点缀。这样精细的玩意,本来也是打算去当铺问问的,如今有人愿意买,自然是好。

    湛云葳付过灵石,拿着玉盒离开。

    她哪里都不舒服,头疼欲裂,却觉得眼前的盒子很是眼熟。

    渔女家打不开,湛云葳将灵力注入进去,这才打开玉盒。

    里面躺着一块玉牌和一枚玉佩。

    玉牌有些年头了,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她幼时的启蒙玉牌,边角莹润,保存完好,想必是有人爱惜且常常摩挲。

    而另一枚玉佩,只雕琢到了一半,依稀能看出命玉的雏形。

    真糟糕,她眼睛竟然也开始涩疼。

    湛云葳拢好衣衫,往来时的路走。

    *

    天快亮了,青面鬼鹤哀鸣一声,失去控制从空中坠下。

    护城河旁冷寂一片,柳树还未抽出嫩芽,四处都是泥泞。

    越之恒倒在泥水之中,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冰莲香气弥散开来。

    他意识朦胧,身上滚烫。半是因为伤,半是太累。

    大皇子的全部精锐和带来的黑甲卫,都被他杀光,越之恒精疲力尽,还未到汾河郡,就已经彻底倒下。

    天地浩渺,还在下雨。

    雨水砸在河面上,嘈杂一片。

    天快亮了,四周只有越之恒一个人。他重重喘息着,打算缓一会儿再爬起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了。

    幼时他和越清落流落在外,便常常这样,越之恒也早就习惯。

    没关系,他冷静地想,身上没有致命伤,缓缓就好了。

    他苍白的手被泥水浸泡着,越之恒几次想要站起来。他甚至还在分析,阴兵还未练好,回去之后,如何应付灵帝。

    大皇子死了,倒又是一桩麻烦事。

    不过他处理得很干净,不会有人知道。越之恒知晓,快十二重灵脉的灵帝,其实并不太在乎大皇子这个草包。

    这条路又漫长又幽冷,他脑子里纷杂一片,甚至恍惚间想,曲揽月对付魑王应该也回来了,快到饲养阴兵的时候,不能出差错。

    鬼鹤没法收起来,亦砸在泥水之中,落在不远处。

    越之恒想了很多,唯独没有一个是容许自己脆弱的。

    他阖上眼,眼皮沉重,再休息一会儿,就想办法通知沉晔。

    他每次都能做得很好。

    湛云葳找到他时,便是这样的景象,越之恒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他不知在此处停留了多久,泡在泥水中的手苍白。

    他脸上亦沾了一片泥泞,手中握住的符纸被打湿,无法化作灵鸟飞起来。

    她不过远远看见他,就忍不住眼中泛出泪来。

    她身上也有伤,灵力几近枯竭,到处都疼,但她是跑过去的。她踏过泥水,从没在无法使用灵力的时候,跑得那样快。

    她将越之恒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轻轻拿过他手中的符纸,注入最后一丝灵力,让灵鸟飞走。

    “没事了,越大人,我们回家。”

    怀里的人手指动了动,湛云葳知道,他并非没有意识,他只是太痛太累。

    灵域在下雨,她根本不必管脸上的泪有多狼狈。

    湛云葳只是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泥水和血,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轻抱着他。

    她挡不住砸在身上的雨,却极力给他带去身上的温度。

    紊乱的记忆慢慢清晰,清晰到带来刺痛。

    她拨开他脸上的乱发,像越之恒不嫌她在暗河底脏一样,并不嫌他脸上带着血,在他额间轻轻一吻。

    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越大人。

    袖中的宿世姻缘石掉落,落入泥水中,忽明忽暗,在这样一个天气黯淡的清晨,毫不起眼。

    却落在了越之恒眼中。

    越之恒沉默到眼眶发疼,痛楚又酸涩。

    良久,他颤抖着抬起手,紧紧回抱住她。

    第75章 夫君

    什么时候,我也将道侣印补上。

    汾河郡的雨到了第二日才停,越之恒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越府。

    外面仍旧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什么时辰。

    房间内空空荡荡,点着熏香,却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唯有腿上的贯穿伤还疼得厉害,暂时无法走路,四周安静。

    越之恒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沉晔。”

    沉晔应声进来,见他醒了,十分惊喜:“大人,您好些了吗?”

    沉晔扶他坐起来,越之恒声音喑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辰时,您睡了两日。”

    “去我书房一趟,一会儿我修书一封,你送到宫里去。”

    沉晔有心想劝越之恒先养伤,别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可是知道越之恒冷硬的性子,百杀菉的事实在紧急,知道自己劝不听,只得低声应了。

    沉晔本来以为越掌司醒来会第一个问少夫人去了哪里,没想到越之恒没问。

    昨日他找到他们的时候,少夫人还好,掌司那叫一个凄惨,遍体鳞伤,已经没了意识,只有手还紧紧抱着湛云葳的腰。

    因着湛云葳也得去治伤,最后还是老医修命沉晔给掰开的。

    沉晔一阵心虚。

    越之恒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光影很暗,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冲动,他神色淡漠,并不太想休息,免得做些荒唐的梦。

    他竟然看见湛云葳回来了,宿世姻缘石也在泥水中亮起。

    就算是他生辰那日,湛云葳回来,更多也是希望他离开王朝。而今哑女也死了,湛云葳魂识不稳,只认裴玉京。

    他闭了闭眼,头疼痛不堪,想要集中精力想想之后如何做,却听见了外面嘈杂的脚步声。

    起初越之恒以为是沉晔或者老医修,可是那脚步声轻盈又熟悉。

    门外医修严厉叮嘱道:“喝药就喝药,不得胡闹。”

    她有些窘迫羞恼,说:“知道。”

    越之恒抬眸,就对上了来人的目光。

    刚开春,外面刮着风,她着一身湖绿的袄裙,手中端着药碗,栗色的眼眸很亮,带着生机蓬勃的味道。

    越之恒的手无声握紧了被子。

    眼前这一幕和湛云葳和他刚成婚时,她给他喂妖傀丹重叠。

    同样能迷惑人,令越之恒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自己前日杀了百余名黑甲卫,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阵修。阵修死前垂死挣扎,几乎什么阵法都往他脚下扔。

    空气的檀香太过浓郁,越之恒几乎以为自己还困在某个阵修的阵法中。

    只有重重叠叠的蜃境,才会让人迷失在其中。

    而分不清是真人还是幻境的少女已经来到他跟前,湛云葳神色比沉晔还要惊喜,放下手中药碗,在他床边坐下,轻轻用手触了触他额头:“越大人,还有哪里特别不适吗?”

    他明明该躲开,却久久没动,只抬眸看着她。

    那只柔软微凉的手放在额间,这蜃境过于真实。他听见她轻轻叹气,担忧道:“还有点烫。”

    灵修发烫不是好事。

    证明灵体透支过重,伤重难捱,靠强大的自愈力已经扛不过去。

    “来,我们先喝药。”

    她语调柔软,拿起旁边那碗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越之恒默然不语,其实这辈子,伤得最重的时候,手臂被折断,也不曾有人像哄孩子一样将勺子递到他的唇边。

    她见他不张嘴,似乎有些困惑:“怎么了?”

    越之恒顿了顿,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勺药吞进去。入口很苦,却令他微微怔愣,眼前的一切并非是蜃境。

    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又被人塞了一枚蜜饯。

    “我就说你的药太苦了,老医修非说这样效果好。”她笑眯眯问,“甜不甜?”

    越之恒低眸,嚼着蜜饯,半晌唇边绽出一个笑意。

    原本看上去如梦似幻的一切,在眼前愈发真实起来。

    檀香的味道虽浓郁,盖过他身上的血腥气,却没盖住冰莲的味道。

    窗户留了个缝隙,春日的风刮进来,外面传来沉晔和老医修的声音。

    老医修吹胡子瞪眼指责沉晔,是不是要他们家掌司的命,沉晔脸色不好地辩驳。

    身上很疼,口中的蜜饯却刺-激着味蕾,混杂着苦味化开,但原来都是真的。

    湛云葳很有耐心地等着,等越之恒吃完,才又喂了一勺过去。

    她掌心用灵力温着药,并不怕这样折腾会凉。

    跳下云舟回头找越之恒的时候,她的神识就开始融合灵体了,许是秋亦浓并没有压制她的灵识,更或许是担忧和挂念,她大抵是第一个融合得这样快的人。

    前日回来的时候,越之恒全身是伤,她怕惊扰了他休息,很乖觉地去了他当初养伤的偏院。

    伴着呼呼狂风睡了两日,湛云葳才知道原来最初两人刚成为道侣时,越大人就对她多有忍让。

    湛云葳刚刚踏进房间,就发现了越之恒表情不对劲,又见他没退热,便猜到他以为在做梦。

    从命书中回来一遭,如今湛云葳远比越之恒想像的更加了解他。

    湛云葳难得起了坏心,故意轻声细语地喂他,本来以为越之恒的性子,打死也不会张口,没想到即便他以为是假的,还是喝了。

    见他唇边带上笑意,她便明白他缓过来了,湛云葳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继续。

    可是越之恒并没有制止之意,她索性便继续。

    其实两人都知道,这样喝药更苦。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一刻难得的温馨。

    等他喝完药,湛云葳才解释起为什么会回来。

    她先讲在禁地中发生的事,命书里看到的一切,越之恒明白不必自己解释,湛云葳全部知道了。

    回来亦是她的选择。

    她将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掌心,越之恒嗓音微哑:“怕不怕?”

    怕不怕失败,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吗。

    湛云葳却没回答,她只是问:“现在说想做越夫人,还来得及吗?”

    越之恒的回答是紧紧握住掌心的手。

    “不必你做越夫人。”他说,“如果最后我能回来,我去长玡山为你们炼器,湛小姐,可否给个容身之所。”

    她用力点头,轻轻拥住他:“届时给你修最大的炼器阁。”

    他忍不住闷笑:“多谢小山主。”

    “你还看见了什么?”

    湛云葳便挑一些同他说,她有意无意避开了九思涧下的事。

    她虽然看见了越之恒最后握住了自己的手,可少时和裴师兄在崖下那一段,也让越之恒看了个真切。

    咳,不提也罢。

    不过有一件事是避不开的,湛云葳讲到她和裴玉京乘云舟离开,裴玉京沾上魔气的事。

    越之恒这才蹙眉。

    湛云葳说:“我没事,只是可惜你给我的镯子碎了。”

    她拿出碎片,可惜地递到越之恒手上:“还能修好吗?”

    越之恒说:“等我好了,给你做新的。”

    她顿觉心生无数底气,那你可要快些好起来。

    *

    没两日,除夕要到了。

    对于湛云葳回到越家这件事,老爷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越之恒告诉她越清落的魂魄就在器阁之后,湛云葳还登上过器阁一次。

    这次老爷子没拦她,许是也懒得拦了,小辈都有自己的主意,倒是显得他这个老古板不近人情。

    湛云葳看着长命菉中那微弱的一团,问老爷子:“清落姐还能活过来吗?”

    越老爷子说:“此前并无先例,就算能,也要好些年。”

    “哦。”湛云葳应了一声,没有去提那些沉重的话题,“除夕您要和我们一起吃饭么?”

    老爷子看她一眼。

    如今越家没什么瞒她的了,但越老爷子总觉得不合适。他心知越之恒算不得越家子孙,越之恒也几乎从没真心实意叫过他一声祖父,可是这么多年来,说是一场交易,越老爷子到底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面对着越之恒时,他尚且能摆架子冷着脸,面对湛家的女娃娃,他却没法狠下心来拒绝。

    越之恒刚递交了折子,都知道他进宫会受罚。

    当湛云葳脚步轻快地走出器阁时,越老爷子难免叮嘱了几句:“让他多带些防身的器具和丹药,在灵帝面前学着示弱,别除夕站都站不起来。”

    湛云葳忍不住道:“知道了祖父。”

    好半晌,越老爷子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在心里叹气,惟愿长玡山主别恨他才好啊。

    第二日就是越之恒去宫里的日子。

    湛云葳知道没拿回来百杀菉,大皇子一行人还死在了渡厄城中,越之恒的下场并不会比前世好。

    但她没办法叫他不去。

    到了今日,湛云葳才明白这条路之艰难和无奈。

    越之恒的伤明明还没好,可前世的噬心之痛,今生仍旧免不了。她努力让自己不那么沉重,在越大人换好掌司衣服的时候问他:“今晚想吃什么,我等你回来用膳。”

    越之恒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都好。”

    虽知前路难捱莫测,但看见了希望,身边又有了温暖,越之恒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受了伤倒也有好处,今年除夕,终于可以清闲地过新年了。

    湛云葳按照老爷子的叮嘱,几乎让越之恒全副武装。

    越之恒知道没什么用,但还是默认她折腾。

    他很晚才回来,脸色比白日更难看些,这段饭到底没吃上,还伴随着灵帝的勃然大怒和贬斥还有一段时日的禁足。

    医修匆匆忙忙又来了一趟。

    湛云葳守到了半夜,也没回自己的房间。

    医修忙活完,本来想叮嘱她离开,可是见她这个样子,又看看床上面色苍白的越之恒,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离开了。

    这一段时日湛云葳几乎都宿在偏院,怕碰到越之恒的伤口。

    可今日她想陪着他,弥补曾经那些自己错过的日子。

    噬心之痛半夜发作的时候,越之恒额上渗出冷汗,目光空洞,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却一阵温暖。

    湛云葳将手搭在他的心口,用御灵术一遍遍安抚他。

    她少时一心修习霸道的控灵术,而今第一次将御灵术用到了极致,她闭上眼睛,几乎能感觉到那庞大的识海中,到底都是陈年的伤痕,她不厌其烦,试图一点点抹平。

    好在真的有用,渐渐的,越之恒胸腔下的痛缓和下来。

    湛云葳不禁想,上一世也这样陪着他就好了。

    她的灵力非常克制,起初并未去探越之恒灵丹,直到他醒过来,发现她的小心翼翼,望着她,说:“没事。”

    湛云葳这才缓缓探过去,检查他灵丹有没有事。

    湛云葳触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印记,她愣了愣:“道侣印?”

    “嗯。”越之恒应,见她神色,他不免有些好笑,“湛小姐这么惊讶做什么。”

    “我以为你……”以为他也早就洗掉了。

    可是越之恒说:“不会。”

    湛云葳第一次意识到,前世到死,越之恒想必也没洗掉过道侣印。

    她一直将他当做前夫看,如今看来,她当真亏欠他良多。

    “什么时候,我也将道侣印补上。”

    柔和的明珠光下,越之恒想说不急。

    还有其他的,也得一并补上,湛云葳叹了口气,轻轻道:“夫君。”

    第76章 团圆饭

    他倒是渴望其他的爱

    越之恒抬起眸,他脸色仍旧苍白,可是他目光明亮而奇异。

    湛云葳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别说他听不习惯,她叫出口也很不习惯,还是叫越大人比较顺口。

    谁知越之恒沉默了片刻,道:“没听清。”

    她张了张嘴,在他莫名明亮的目光注视下,闷声道:“没听清就算了。”

    越之恒好半晌才别过脸,盖住眼里的笑意。

    经过这样一通,越之恒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湛云葳心中的担忧也浅了几分,她今日一直很担心越之恒回不来。

    许多事情发生了改变,这次甚至大皇子都死了,她怕灵帝不再留越之恒到那个时候。

    越之恒明白她在想什么:“灵帝现在不会杀我。”

    湛云葳见他语气沉冷,眸中含着讥讽,她心里有个很荒谬的猜测。

    而今他们都知道,皇宫之中那位不是真正的“灵帝”,早在千年前,灵域的灵帝就被渡厄城的城主夺舍了。

    早些年还好,如今每五十年,灵帝会在皇子中选一个资质还不错的立储,旋即换一身皮囊,伪装成新帝。

    自始至终,皇宫中都是同一个人。

    “你说他不会杀你,是因为……”

    你才是他真正的后嗣,对么?灵帝需要一具能助他飞升,承受十二重灵脉的皮囊。

    “湛小姐怎么猜到的。”

    湛云葳说:“因为文循的事,文循吞吃夺舍太多邪祟,以至于疯魔无法自控,死前才得以清醒。灵帝却始终很正常,我猜是他只夺舍血脉相近之人的缘故。”

    夺舍历来只在皇家进行,哪怕皇子的资质并不好。灵帝不可能是为了声名正统,而是为了保持清醒。

    见越之恒默默听着,没有纠正,湛云葳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她抿了抿唇,想到那个可能性就生气:“三皇子死后,灵帝若无其事闭关,甚至对抓住东方澈表现得漠不关心。大皇子死了,他只是责问了几句,也没下令保护二皇子。灵帝不在意这些皇子,是因为他一早就想好,要你的灵体,对不对?”

    皇家平庸的皇子已经无法支撑灵帝日益庞大的魂魄,灵帝也早有预料,所以二十多年前,他就在尝试制造自己的后嗣。

    只不过或许是天道惩处,属于邪祟的孩子,全部活不过十六岁。

    这么多年,越之恒恐怕是唯一一个例外。

    如此一想,前世越之恒死前也要挖出灵丹,便说得通了。没了灵丹的躯体,无异于易碎的薄纸,越之恒到死也没全了灵帝的打算。

    她心中有几分凄然,低眸看着越之恒。

    湛云葳有心想要安慰越之恒,他的神色却不似悲伤,而是抬起手,在她眼尾碰了碰,无奈道:“怎么说着说着,快要哭了。”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越之恒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总归不论是哪个邪祟,在他看来同样肮脏。

    他甚至内心冷静又淡漠,亲生父亲是灵帝还有好处,至少在灵帝突破十二重灵脉前不会杀自己,他也有充足的时间豢养阴兵。

    越之恒第一次发现自己杀人和骂人都挺在行,唯独对如何安慰她有些陌生到无可奈何。

    他只得承诺道:“别哭,我不会让他夺舍的。”

    湛云葳没哭,她只是想通以后难受,反应在脸上,就是憋红了眼眶。

    她闷声说:“也不能随便挖自己灵丹。”湛云葳知道这样是难为人,万不得已,恐怕还是得挖灵丹,不过这次她会尽量避免那样的命运。

    她说什么越之恒就应什么,显得没什么原则的样子:“嗯。”

    湛云葳记得两人最水火不容的时候,她在蜃境外冤枉越之恒,越之恒起初毒舌到喷得她恼怒不已,后来她红了眼眶,他便挫败抿唇不说话了。

    “越大人,你什么时候发现灵帝和你之间的关系的?”

    “寒酿节那日,我入宫去,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息。”似檀香,又似腐臭。

    他一直觉得很熟悉,渐渐想起,幼时在地宫,嗅到过一次这样的气息。

    宣夫人当时十分恐惧,疯病也提前发作。

    越之恒后来便想通,灵帝急着换灵体,不得不亲自来确认一遍,是否有后嗣天资不凡。

    可是当时宣夫人压制了他的根骨,他年纪又小,灵帝这才冷漠离开,将他当做弃子。

    老医修后半夜又来过几次,给越之恒换药。

    他本想催促湛云葳去隔壁房间睡觉,可是头一回见越之恒伤重之下睡得如此安稳,而湛云葳只是坐在塌边陪着他,没有捣乱,便也没有说什么了。

    *

    天气还未转暖,由于照顾得当,越之恒的伤势在一日日快速好转。

    除夕之前,因着越之恒屡次办事不力,失了圣心。越家冷冷清清的,很少有人来拜访,生怕沾染上关系。更有处心积虑者,开始暗暗盯上了彻天府掌司的位子。

    二夫人性子聪颖,早已猜到了什么,不仅限制了二老爷出门,还打发了一大笔灵石,将府中大多数奴仆遣散,只留下几个祖祖辈辈侍奉越家的仆人。

    湛云葳明白她的用意,如今越家风雨将倾,这些仆从离开是好事。

    越府愈发冷清以后,湛云葳自由走动也方便多了。

    倒是曲揽月和方淮各自来过一次。

    曲揽月对越之恒将自己丢在渡厄城的事倒没有怨念,这么多年几乎都习惯了,自己也常常丢下越之恒跑路。

    总归都是有能力的灵修,谁也不拖谁的后腿就行。

    曲揽月这段时日在家处理好了曲逐星的事,见到湛云葳,她很意外,她还以为湛云葳跟着裴玉京离开了。

    湛云葳思忖片刻,说:“下次我能看看你们豢养的东西么?”

    她有一个想法,兴许能帮得上忙。

    她没说明白,曲揽月却知道她说的是阴兵。

    曲揽月不由看了眼越之恒,越之恒其实也想知道,宿世姻缘石为何而亮,难道他们真有一线生机?

    不过当下越之恒还在被“禁足”,也没到镇压阴兵的日子,就算湛云葳想看,也得过些时日。

    方淮来此目的就简单多了,只是来探病。

    不过这份心意令人动容,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难得他一无所知,却还珍视这段友谊。

    除夕这日,虽然没有张灯结彩,二夫人却将团圆饭张罗得很丰盛。

    今年越老爷子在,二夫人派人去佛堂请了大嫂,不过宣夫人还是拒绝踏出佛堂。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的表情,经过秋亦浓和文循的事,她觉得有什么事还是活着好好化解,别等到死的那日才徒生遗憾。

    越之恒靠在床头,在雕刻那枚半成品的命玉。

    湛云葳问:“你还怪她吗?”

    她早已将宣夫人后悔和越临羡回去找他们的事告诉了越之恒,只不过越之恒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谈不上怪不怪,只是觉得没意思。”

    以前也不是没渴望过宣夫人爱他们,每当宣夫人忘记痛苦,当个慈母的时候,他也愿意和哑女一样,听母亲哼歌,被母亲哄着入睡。

    可每当他沉溺于这点温情,下一瞬脖子上就会掐上来一双冰凉的手。

    时日长了,任谁都会不再渴慕这份凉薄的母爱。

    他倒是渴望其他的爱——湛小姐在偏院住了好一段时间,丝毫没有回来的打算。

    他几乎想问她早日点回道侣印还当不当真。

    湛云葳眨了眨眼:“你看我做什么?”

    恰是快到用晚膳的时候,石斛来请,说二夫人那边催促过一次了。

    越之恒迎着湛云葳的目光,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挫败:“没什么。”

    两人同房的最后一回,他才答应过湛云葳,她若不喜欢就不做了。

    他虽然也不是为了那事才让她回来住,但如今再提起来,倒显得他不守承诺。

    算了,总归这段时日都清闲,慢慢来吧。

    两人沿着小道去往前厅,春风料峭,越之恒鲜少有立春后还穿大氅的时候,湛云葳坚持要他穿上。

    她自己怕冷,也穿了个毛茸茸的披风,风一吹,她小半张脸都躲在披风里面,只露出精致的眉眼。

    石斛跟在湛云葳后面,她前些日子成了婚,嫁给了一直对她不错的小管事。

    婚后从前不懂的东西,如今看得分明。石斛这才后知后觉,少夫人和大公子以前,并不是她想像的那般恩爱。

    她回想起来,夜半没怎么听大公子叫过水,塌上也几乎都是干干净净。

    石斛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可看看眼前的两个人,一开始并没有靠得很近,越大人迁就着少夫人的步子,等她走过来了,大氅下默默拢住她披风下的手。

    两个人看上去都挺镇定的,实际上湛云葳步子都乱了好几拍。

    说起来,两辈子了,从这几日开始,湛云葳才真正把越大人当做自己的道侣看。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那时候和如今心境不一样。

    不再是迫不得已,也没有了试探,更不必附带任何条件,时时刻刻想着让他脱离王朝。

    越之恒一开始只是轻轻拢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她暖得多。明明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动作,湛云葳心里却仿佛有一尾小鱼,在咕哝快活地吐着泡泡。

    她悄悄回握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紧地牵了一路。

    到厅堂前,当着二房长辈和越无咎还有越怀乐,湛云葳才将手抽出来。

    没一会儿越老爷子也来了,虽然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接下来的路并不算好走,越往后,越家和灵域的命运就越莫测,但这个新年难得温馨。

    越老爷子甚至还给了湛云葳一个红封锦囊。

    这红封越家两个小辈都没有,全部眼巴巴地看着。自从他们十二岁以后,老爷子就没给过红封了。

    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越之恒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老爷子一开始见她犹豫,道:“怎么,瞧不起祖父的东西?”

    湛云葳笑着接过来,甜甜道谢,老爷子这才满意。看红封锦囊的形状,像是簪子。

    老爷子少年时就是很出色的器修,这些年又一心在器阁琢磨炼器,他送的绝对是举世无双的好东西。

    湛云葳没猜错,越老爷子亦知道她如今最缺什么,于是专门打造了护身的器具。湛云葳也没想到,有一日世间最厉害的几个器修,成日都琢磨为她量身定做法器。

    对上另外几个孙辈的目光,越老爷子就沉肃多了,一人一袋灵石打发。

    越无咎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小气,而越怀乐终于又收到了祖父的东西,就算是灵石也高兴。连二夫人心里也很感慨,风雨共济走到现在,什么怨和恨都比不上一家人此刻都还在身边,和女儿脸上的笑容。

    轮到越之恒,越老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也递了一袋上好的灵石。

    越之恒顿了顿,接过来。

    桌上安静了良久,他才说:“谢谢祖父。”

    老爷子垂下眼睛,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招呼大家道:“吃饭,吃饭。”

    这一刻,他并不像传闻中少时惊才绝艳、老了残败退场的当世最强器修,只是一个上了年岁的普通老人。

    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越清落不在了,不然她收到越老爷子的红封,不知道该多高兴。

    湛云葳扒着饭,不免有些恍惚,事实上,这也是她自前世死后,第一次吃上团圆饭。

    什么都改变了,什么也来得及,她亦多了许多家人,真好。

    第77章 亲昵

    我就说这样不太好吧。

    用完膳没多久,汾河郡放起烟花,寂静的黑夜顷刻被点亮,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哪怕越府今年并没有准备这些,也沾上了喜意。

    除夕本就得守岁,哪怕是越老爷子也没急着走,让老仆将自己推到院子里,看年轻人玩闹。

    自越清落死后,府中掌中馈的事又回到了二夫人手中。

    她如今已经不看重这些,闲暇时候照旧做涤魂玉牌,性子也比以前平和很多,留在府中的下仆都收到了她丰厚的红封,人人脸上带着笑容,在院子里放灯。

    没有大肆准备烟花宴席,长明灯倒是管够。淬灵阁早早将今年的长明灯送了来,越家本就是炼器世家,就算是普通的长明灯,也比外面做得精致。

    灯面是素的,还没有绘制图案,也没有字样。

    一时间识字的仆从身边水泄不通,人人拎着灯,请求帮忙写字许愿。

    越无咎本身也是混不吝的性子,干脆也命人搬了张桌子,帮着仆从们绘画写字。

    越怀乐拉着湛云葳说话,见状忍不住嘲笑兄长:“他的字画,以前没少被家学的先生骂,如今也敢卖弄。”

    但架不住仆从们捧着他,纷纷夸越无咎字画了得,越无咎一时飘得不知今夕何夕。

    “大堂兄的画才叫好呢。”越怀乐说,“我虽然没有和他一起念家学,听说最挑剔的先生,也对他赞不绝口。”

    她压低声音,给嫂嫂告密道:“我听阿兄说,家学里还有姑娘心悦于他,只是觉得他性子实在古怪,后来都被吓退了。”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

    他在廊下听着老爷子讲话,老爷子今夜喝多了些。自大儿子死后,又要一心筹谋阴兵之事,越老爷子也很多年没有这么高兴放松了。

    絮絮叨叨教了一堆炼器的秘诀。

    好几次讲的重复了,越之恒会毫不留情地提醒:“讲过了。”

    要么就是无情戳穿老爷子:“我十七岁就会。”

    他这样冷漠,惹来越老爷子不满地一瞥,搜肠刮肚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教给这个不孝孙。

    越怀乐忍不住对湛云葳道:“嫂嫂,你要不要去救一救大堂兄。”

    眼看那边祖孙两个聊不下去了。

    湛云葳拿起一盏素面的灯,穿过院子里热闹的人群,走到廊下。

    她一过来,还不待开口,越老爷子摆了摆手,对越之恒说:“算了算了,陪你媳妇去。”

    越之恒看一眼越老爷子,没说什么,朝湛云葳走过去。

    越之恒问湛云葳:“怎么过来了。”

    “怀乐说你画的画最好看,我想让你帮我也绘一盏灯,不知道越大人赏不赏脸。”

    越之恒让仆从搬新的桌案出来。

    等待的时间,湛云葳同他耳语:“你故意顶撞老爷子的?”

    越之恒没否认:“你听见了?他今夜饮了不少酒,把我当越临羡了。”

    湛云葳在命书中看到过,越之恒的炼器术并非老爷子亲自教导,而是集族中师傅之所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越临羡是老爷子一生中最得意的儿子,从少时就是老爷子亲自教导炼器。他的死,除了宣夫人,最难受的当属老爷子。

    “你怕祖父失望?”越之恒甚至都不是越临羡的孩子,越老爷子自欺欺人若当了真,心里恐怕会更空荡荡。

    越之恒却没有回答,而是看了她一眼。

    “湛小姐。”他饱含深意提醒道,“你有没发现,你好像越叫越顺口了。”

    “……”若不是越之恒提醒,她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自然的。

    越之恒捏了捏她的手指,语调带上了几分笑意。

    “就算是灵帝指婚,现在想想,其实也没有这么糟糕,是不是。”

    湛云葳被他捏得脸发烫,半晌才低低应:“嗯。”

    就算是前世,她厌恶越之恒,将与他的那段婚事视作耻辱,也不得不承认,同他做道侣,并不算是一件糟糕的事。

    她不仅常常把他气得半死,好几次真的想要他的命,越之恒也从没主动欺负或者伤害过她一次。

    她不想看到他,他便连越府都很少回,但是小院的厨子总是挖空心思给她做好吃的。湛云葳回想起越怀乐的话,其他姑娘怕他,觉得越之恒古怪。她在心里反驳,哪里古怪了,明明挺好的。

    说话间,仆从已经把桌案搬来了。

    “画什么。”

    湛云葳原本只是帮越大人从喝醉的老爷子那里脱身,而今见他坐下,倒真起了几分兴致。

    “锦鲤?”

    左右只是图个吉利的兴致,犯不着画凤凰麒麟或者山川图。

    越之恒没说什么,蘸了墨,很快灯上两尾憨态可掬的锦鲤就有了雏形。

    他的字并不出挑,便没有题字。

    湛云葳看着他着笔,她发现越怀乐确然没有吹嘘,不愧是让先生的叹服的画技,越之恒将灯递到她手中时,风一吹,灯上嬉戏的锦鲤几乎游动起来。

    这一幕亦看呆了仆从们,纷纷露出赞叹的眼神。

    这些优点,前世湛云葳从未发现。但她此刻忍不住想,如果越之恒生在盛世,或者从一出生他便是世家公子,定是文武双全,人人追捧。

    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越之恒从不输任何人,葛先生啼血之时,游街举着血牌,说他是麒麟子。而今想来,那应当是葛先生的心里话。

    越怀乐也看呆了,毕竟越之恒的笔下,从来都是绘图炼器杀人,她第一次见他画平和的鸟兽虫鱼。

    越怀乐看得心痒痒,当即自己也递了一盏灯过去,学着越无咎厚着脸皮道:“大堂兄,能不能帮我也画一个?”

    越之恒乜斜了她一眼,左右除夕要守岁,他没拒绝。

    最后二老爷都来凑热闹,他以前本就喜欢附庸风雅,今日定睛一看,好么,越之恒的画竟然比外面的好上数倍不止。

    二老爷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他搓着手,腆着脸道:“阿恒,你看能不能也赏二叔一幅墨宝?”

    “……”越之恒抬眸就想让他滚。

    越之恒不笑的时候,眼眸狭长,眸色冰冷。二老爷本就怕他,几乎吓得退了一步,周围凑热闹的仆从似乎也终于意识到他是谁。

    静默了好一会儿,越之恒的目光扫过热闹的府邸,欢欣的一切。他将冷语咽了回去,忍了忍,接过二老爷的画纸。

    他今晚出奇地好说话,最后连二夫人和石斛等人都凑了个热闹。

    他沉着脸奋笔疾书的时候,湛云葳不禁有几分心虚,毕竟是她开的头,想来这个新年之后,越大人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绘画有阴影了。

    老爷子早就离开,风大一些后,二夫人和二老爷也打算回房守岁,仆从们放了灯,也心满意足散去,只有年轻一辈的还未离开,湛云葳和越怀乐等人,在厅堂温了酒,玩过行酒令,等着天亮。

    这个新年过得有滋有味,甚至和以前在长玡山相比也不算差。

    湛云葳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过去的。

    叫醒她的,是触在眼下,一只温热的手。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着越大人一只胳膊,他的大氅也披在了她的身上。

    行酒令、飞花令,越家两个小辈,还有石斛等丫鬟,一个都接不住,连投壶都输了许多。

    输得多,受罚便多,几乎所有人都困倦得东倒西歪。

    眼前原本素面的灯,全部绘上了栩栩如生的图案,她缩在越之恒温暖的大氅中,望着那些灯,像是在看着一场绮丽的梦,更清晰的,却是眼前离得很近的人。

    风吹过画纸沙沙响,没人醒过来。

    眼下抚摸的那只手越发温热,越之恒离得很近,近得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这样的氛围,她很难不联想越大人恐怕想做点什么。

    湛云葳纠结了片刻,用眼神示意:啊……是不是不太好。

    越之恒低眸看她,原本他只是想着,大堂只有她一个御灵师,汾河郡邪气重,湛云葳最好还是回房睡觉。

    可她——

    他默了默,没有戳破她的误解,回了个坚定的眼神:不会。

    湛云葳的心事永远写在脸上,耳廓都染上浅浅的粉:行,行吧。

    唇轻轻被含住,她闭上眼,几乎能嗅到越大人身上的冷香。

    无数盏灯将他们的身影与其他人隔开,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中,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与他的心跳交缠,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失衡和攀升。

    好半晌,她觉得这个吻几乎一路奔向另一个控制不住的方向,这才停下来,在他肩上轻轻喘着气。

    石斛趴在灯后的桌上梦呓了一句,吓了湛云葳一跳。

    越之恒环抱着她,也没想到只是亲一亲,竟然有些失控,给她顺了顺气。

    湛云葳思来想去,在越之恒耳边低声道:“我就说这样不太好吧。”

    越之恒忍俊不禁,却又不敢告诉她真相。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啊,是你提出来的湛小姐。

    不过越之恒面上看不出什么,为了配合她,看上去还挺平静沉肃,像是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嗯,你说得对。”

    *

    守岁热闹又温馨地过去,春日彻底降临,府上的树抽枝发芽,暖春到来了。

    过了些时日,越之恒也彻底恢复。

    曲揽月再次上门来拜访,湛云葳明白,到了喂养阴兵的时候了。

    曲揽月阖上门,原地布阵。

    阵法黯淡,几乎微如尘埃,看不出哪里特别。然而一抬眸,便能窥见另一头浩瀚的深海。

    湛云葳早就知道曲揽月的实力不容小觑,却是第一次见识到她在阵法上的实力。

    甚至在东方澈之上。

    是方淮见了,能怀疑人生的程度。比起作战,曲小姐是个当之无愧的阵法大能。

    曲揽月率先跨了过去,湛云葳跟上。

    厉害的阵修几乎都会缩地成寸的阵法,少数也能将人传送到千里之外,但湛云葳一过来,就知道区别太大了。

    此处已经不是灵域,而是人间的深海。湛云葳终于知晓,越家从越老爷子那一辈就开始豢养阴兵,为何一直不曾被灵帝发现。

    她抬眸,海底森冷浩瀚,四处布满了修行的阵法和加持的法器,血色的透明结界背后,站了密密麻麻的阴兵。

    他们脚不沾地,头了无生气地垂着,一眼看上去,森寒恐怖的样子,令人头皮发麻。

    觉察到主人降临,这群没有生气的阴兵齐刷刷睁眼,目光如炬。

    湛云葳前世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这数万阴兵有多可怖,那操控阴兵的叛臣贼子有多可恨。

    此时在深海中,她看见这股力量,才明白当时是怎样一场恶战。

    难怪上辈子灵帝元气大伤,越之恒几乎掀翻整个灵域。

    就算有准备,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到。

    曲揽月收了结界,这样古老庞大的传送阵法,她用出来并不轻松,脸色苍白。

    今日又到了以冰莲血压制阴兵的时日。

    湛云葳看见,阴兵阵容最前面,甚至站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她看样子不过六七岁大,目光森然,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说来也奇怪,湛云葳没在她眼中看见凶狠,只有坚毅。

    这是一个最小的阴兵。

    越之恒今日有些沉默。

    曲揽月几乎以为他不会吭声的时候,他开口对湛云葳解释道:“所有阴兵,都是自愿拘魂。”

    他和曲揽月都询问过,毕竟他们要的是强大的阴兵,而非厉鬼。

    偌大的灵域,有太多人因为渡厄城主、因为灵帝无家可归,亲人惨死。

    就连一个小小的孩子,心中亦有仇恨。

    越之恒记得很清楚,那只冰凉的小手搭在自己手上:“我也想为我死去的阿娘和弟弟做点什么。”

    就算会魂飞魄散。

    若在太平盛世,她能长大,想来应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

    湛云葳见他神色紧绷,忍不住笑道:“我知道。”

    这样一条不容易的路,她本就不忍苛责,没想到越家能做得这么好。

    今日她才明白越家为何如此谨慎,不愿任何人掺和进来。这是多少人的心血和梦,亦是他们的性命和灵魂。

    有人想要保护在世的亲人,有人心存正义,每一个阴兵,都不能白白牺牲。

    “湛小姐。”曲揽月问,“你先前说有想法,指的是什么?”

    湛云葳明白,阴兵是死物,要驱动他们,化死物为利器,本就是逆转乾坤,倒反天罡之法。

    修士并不是神明,因此越家才不得不常年累月喂养,以越之恒的冰莲为引,让它们认他为主。

    可单靠阵法和法器,填补豢养,是很慢的。

    湛云葳回头看他们,抬起手。

    无数白色灵力从她指尖溢出,每一缕如丝如线,落在阴兵的身上。

    她闭上眼,而那些原本安静待命的阴兵,眼里仿佛有了光彩,纷纷盘腿坐下,竟然开始主动修炼。

    曲揽月震撼到失声。

    好半晌,湛云葳睁开眼,对他们道:“我的控灵术……好像也能控制阴兵。”

    越之恒看她一眼,道:“不是好像。”

    真能控制。

    曲揽月的心几乎要从胸腔蹦出来,第一次知道,原来控灵术还能这样用。

    试想一下,能主动修炼的阴兵,再过段时日,这会是一群什么怪物。

    难怪要禁止控灵术,湛小姐这也太逆天了吧。

    【作者有话说】

    注: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赠幼骐伯约》

    第78章 酣畅

    你要是想,也可以。

    海底不知白天黑夜,眼见结界中的灵石被吸纳完,湛云葳才收回灵力。

    起初还不习惯控制这么多阴兵,难免有所疏漏,于是一眼看上去就总有几个阴兵在“偷懒”,站着一动不动。

    等湛云葳熟练了以后,一个都别想跑,全部老老实实修炼。

    曲揽月跟着豢养阴兵快十年,第一次见准备三个月的灵石,一天之内就被吸纳完。

    照这样下去,都不用再等两年,今年入夏的时候就可以试试揭穿灵帝阴谋,在他突破十二重灵脉前,打个措手不及。

    湛云葳停下来以后,阴兵明显变得躁动暴动,开始冲击结界,这时候就轮到越之恒动手了。

    曲揽月招呼湛云葳站远些,站在逆流的方向。

    湛云葳终于亲眼看到越之恒是怎样压制阴兵的,他调动体内的莲纹之力,站在祭台前,海底无声涌动,借助着海水和结界,将莲纹的束缚之力一遍又一遍打入阴兵体内。

    阴兵眸中出现莲纹印记,旋即又消失不见,躁动渐渐平息。

    待阴兵被镇压住,四处掠阵的法器中,才出来几个手执长戟的人影。

    湛云葳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都是器魂。

    曲揽月神色复杂地看他们一眼,解释道:“是越家长辈。”

    其中最高大的一抹器魂,甚至是越老爷子的师弟。

    二十多年了,豢养阴兵的计划一开始并不顺利,越家最厉害的炼器师一大半折损在这里。

    死前却都不约而同留下了自己的器魂,以身镇守海底。

    这是最可靠的盟友,却也让人感到悲凉。

    难怪越老爷子当年坚持要越无咎纳化冰莲,族人已经付出太多,天下安危面前,一己私欲都变得微不足道。

    有曲将军这样死守结界,护卫百姓的,也有仙门前赴后继去渡厄城拯救御灵师,还有人像这样,默默留在海底。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对抗皇宫中那个蔑视众生的邪魔。

    湛云葳心存敬重,久久凝视,终于明白前世明知是死路,越家却为何没有一个人逃跑。那就是越家的答案,九死不悔。

    可是这凝重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

    那些脸带肃容的器魂,下一刻就飘到了她面前。

    它们嘀嘀咕咕,叽叽喳喳。托初七的福,湛云葳竟然隐约看懂了它们在议论什么。

    “呀,有个没见过的姑娘,活的!”

    “揽月丫头先前就说过阿恒成婚了,这不会是阿恒的道侣吧。”

    “能带来这里,我看是。我感觉到了,身上还有阿恒的气息,错不了错不了!”

    “上次你们还打赌,看她什么时候甩了阿恒。这样看来,她没有嫌弃阿恒嘛。”

    “稀奇稀奇,小姑娘胆子真大,什么人都敢跟。”

    湛云葳:“……”

    越之恒:“……”他眼神不善地看了眼曲揽月。

    曲揽月也没想到这群嘴碎的器魂长辈如此藏不住事,海底岁月漫长,每逢越之恒压制阴兵,她闲着没事,也会给这群注定消散在海底的长辈唠嗑一下外面的事。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有朝一日湛云葳会出现在这里啊。

    直到越之恒走过去,这群器魂才有所收敛,纷纷站回原来的地方,他们对越之恒很是有些忌惮,看来这些年的磨合中,没少在他手中吃亏。

    湛云葳心中的肃穆被冲淡,颇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这群器魂竟然是这样画风,倒像是一群嘴碎的初七。这样的性子,才能耐得住海底长久的寂寞吧?

    接下来的时日,她来使用控灵术,少不了和这群器魂长辈相处。

    虽然有这样一段插曲,回程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松快不少,阴兵能更快地练成,着实是个好消息。

    用出这样的阵法,曲揽月消耗很大,三人商量了下,决定每半月湛云葳去一次海底,用控灵术操控阴兵自行修炼,这也是曲揽月的上限。

    这件事瞒不过越老爷子,他得知以后,也重视起来,还亲自检查用得上的法器。

    *

    总的来说,所有事情都在变好。

    除了一件事,随着天气转暖,湛小姐始终没有提出搬回去住,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她还住在偏房。

    对此越之恒没说什么,只是在府邸检查阵法时,他默不作声提了点意见。

    越府的惯例,每每开春,会有阵法师来府上检查阵法。

    不论仙门还是王朝,为了防止宵小或者刺客,维护阵法很有必要。

    仙山有护山大阵,宅院往往也有护宅的大阵。

    以往这件事都是由淬灵阁管事负责,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淬灵阁管事带着人检查以后,给越之恒汇报:“家主,都检查过了,府里的阵法没有问题。”

    越之恒在绘图纸,闻言笔顿了顿:“偏房也检查过了?”

    管事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检查必定不可能有疏漏,但还是答道:“是。”

    “再检查一遍。”

    管事摸不着头脑,但是越之恒这样要求,他知道自然有掌司的道理,于是管事从善如流说:“好像是有点问题,今日我就让阵法师将偏房的阵法改改。”

    越之恒垂眸,视线仍旧落在纸上,没有偏离:“嗯。”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湛云葳晚间带着石斛散步回来,被告知偏房暂时不能住了。

    管事抱歉地道:“修缮阵法恐怕还要一段时日,少夫人您看……”

    湛云葳愣了愣,竟然这么巧,全府上下的阵法都没问题,就她的宅院有问题?

    她心中狐疑。

    管事补充道:“并非这样,府上许多院落的阵法多年未曾更换了,先前一直很忙,近来没什么事,刚好修缮一番。灵域中的邪气越来越重,有所防范是好的。”

    这话倒也没有纰漏,湛云葳觉得自己可能多心了。

    可是偏房不能住,还能住哪里。

    她忍不住看了眼越之恒的院子。

    这个时辰,越大人不仅没关门,还亮着灯,简直是再无声不过的邀请。

    石斛思维简单很多,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当即对湛云葳道:“奴婢去收拾收拾东西,少夫人要不先搬回去住。”

    湛云葳自然知道搬回去住意味着什么,她怀里还揣着一块心玉,这是点上道侣印必备的东西。

    承诺过越大人的事,她当然记得。

    今晚倒是个好时机,可她就这样回去,会不会不太好。上一次越大人还说过不试了,总之就显得她很……似的。而且阵法之事太过凑巧,她难免有所怀疑。

    她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儿,石斛收拾她的衣裳去了,她这才走上前,敲了敲越之恒的门。

    越之恒在看图纸,听到她的脚步声,就抬起了眸。

    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珠的光比较暗,湛云葳总觉得他的眼神有种刻意压抑的淡。

    他似乎很困惑她会这个时间点来。

    湛云葳无奈道:“管事说我房间需要修缮阵法,今晚没法住了。”

    越之恒放下手中的图纸:“所以你……”

    湛云葳故作镇静说:“我给你说一声,我去越怀乐那里住。”

    她说罢,就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还不等她走出门外,她身后的门骤然被合上,眼前也被越之恒的影子覆盖。

    越之恒低眸平静说:“她睡了。”

    她自然清楚他在胡说八道,越怀乐睡没睡,他怎么知道。

    可是下一瞬,她的手被握住,他什么都没说,行动却挺诚实的。

    “湛小姐,我不吃人。这么多日了,祖父你都喊顺口了,总归没有一直住在偏房的道理。”

    湛云葳说:“医修说你需要静养。”

    “早好了。”他将她牵到床边,“你在怕什么?大不了像上次我们说的,不做什么。”

    越之恒自认也没有做出过让她很惊惧的举动,第一次在赤蝶作用下湛云葳应该没有疼。

    第二次虽说没有尽兴,可是她当时的表现,也没有很讨厌吧。怎么一到和他同房,她几经犹豫。

    若非看过的书还算多,越之恒甚至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有问题。

    他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还明说了各睡各的,湛云葳好半晌才低声说:“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

    越之恒抬眸看她,他做好了她说任何理由的准备。

    “我的药丢了。”

    越之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医修给她的避子药丢了。

    湛云葳心道,这个时机,总不能到处去找那样的药吧,再练也要好些时日。

    越之恒沉默了好半晌,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这个事……

    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你等等。”

    没一会儿,他从一旁的柜子中,拿了一个小瓶子给她。

    这回说不出话来的变成湛云葳:“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他默了默:“你非要问得这么清楚么?”

    湛云葳想明白过来,缓缓摇了摇头,这次她学聪明了,不想知道。

    思来想去其实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去年七夕之前,当时越之恒甚至就想过和她长长久久。

    哪怕一月只需要用到一粒,并不需要那么多。

    越之恒当时想必也不是耽于那件事,赤蝶之下,他只是希望她活着。

    掌中的瓶子几乎发热,药的问题解决了,越之恒的话就不能收回。

    不论如何,她回来就好。没有她的汾河郡,夜晚都变得冷冷清清。

    越之恒照旧准备打地铺的时候,手却被轻轻拉住。

    越之恒回头,看见下定决心的湛云葳:“你要是想,也可以。”

    他自然知道湛云葳指的是什么,确定湛小姐没有反悔的意思,越之恒步子便也顿住。

    这本就是是他道侣,过去漫长的每个夜里,他思念她几乎入髓。

    更何况,这次是她自己同意的。

    屋子的灯熄灭,她在一片黑暗中,既动情,又有点紧张,低声和他商量:“别做上次那样的事了。”

    他笑了一声:“嗯。”

    半晌才低声在她耳边问:“真不舒服吗?”

    “不是。”她咬唇,“就是……太奇怪了。”

    她恐怕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习惯他某些委实大胆的行为。

    吻一点点落下,湛云葳说:“要是你身子仍旧不适,就及时停下。”

    主要是先前,那个他伤口裂开的场面,让她太过心惊胆战。

    眼见她绞尽脑汁,还在提各种奇奇怪怪的要求。越之恒忍无可忍,堵住她的唇。

    “湛小姐,你再做心理准备,天都亮了。我保证,这次什么事都没有。”

    她这才道:“好、好吧。”

    被子盖住起伏的声音,很快湛云葳确实也想不起来这些了。

    她偶尔才能喘口气,一睁眼却也是摇曳的月色,一夜酣畅。

    后半夜她才知道,男子的小心眼,往往能记更久,要是她不说那番话还好,说了以后,越之恒把第二次欠的,都一并补上了。

    屋外暖意袭人,却远远比不上屋内的春意融融。

    第79章 谁想了

    不然能怎样,总不能怪湛小姐吧。

    湛云葳发现有的事一旦有了个开头,就很难收场。

    外面不知道是几更天了,她还没合眼,虽然后面确实也得了意趣,她也沉溺于其中,可这是不是太久了?

    她往往以为结束了,没多久越大人似乎又很快亢奋。

    她感觉自己几乎成了一滩水,每一处都快变得不像自己了。

    说实话,越之恒的性子一向偏冷清,说不济点也是偏向冷硬。

    但在这事上,湛云葳觉得哪个都和他沾不上边。

    耳边尽数是他的喘息声,一声又一声“泱泱”。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名字能被叫得这样令人面红耳赤,间或夹杂几句诱哄“试试别的”,“就快结束了”,“最后一次”,“泱泱好美”。

    ……她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越大人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其实这样充沛的爱意,她也不是不沉溺,尤其是这样有反差的越之恒平日里真的很少见。

    若非天边快要露出鱼肚白,越之恒的话半点不可信,她才知道他到底离谱到了什么地步。

    这件事最直接导致的结果就是,湛云葳第二天忍不住和他商量。

    “越大人,我觉得这样并不是长久之策。”

    彼时越之恒在给她的新镯子弄符文,闻言抬眸:“我做得不够好?”

    湛云葳:“……”不是,就是你做得太好了,她早晨差点给石斛行了个大礼,实在是没力气。

    她也不想每日赖床到日上三竿。

    她肃然着小脸:“来日方长,要有所节制。”

    越之恒心情好得出奇,看她一眼,喜欢她那句来日方长,倒也没有反驳,甚至称得上配合:“湛小姐说得对,所以?”

    湛云葳觉得有商有量就很好:“三日一次?”

    她说这句话之前,越之恒一开始觉得并非没有道理,他确实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以及湛小姐对他的吸引力。

    可这要求不是更离谱?

    但越之恒没有拒绝,道侣若是不高兴,到最后苦的都是自己,于是他看了湛云葳一眼,说好。

    应是这样应,事情会不会这样发展,就是另一回事。

    第二晚大半夜,是湛云葳不小心先滚在他怀里的,事情又朝着和约定相反的方向发展。

    湛云葳第二日看着窗外高高升起的太阳时,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没原则了。

    可是如今她已经是越大人的道侣,总不能他什么错都没犯,她就赶他去床下睡。

    挑越之恒错,无疑是一件更难的事。

    他除了修行的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给她打法器,短短时日,湛云葳收获了镯子、步摇,法衣,甚至还有一双罗袜。

    真正从头武装到脚,也或许是弥补最初不能对她好,两人没有表明立场水火不容的时候,他连一样东西都不能为她添置。

    炼器太过频繁,自然也会受伤。湛云葳有时候摩挲着越之恒手上多出来的数道伤口,又觉得心软难言。

    算了算了,越大人好像总归就这么点爱好。

    天底下最好的器修,连罗袜都亲手给她做,在湛云葳少时,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就算仙山最恩爱的道侣,也不曾这样。

    于是她偶尔能坚守住立场的时候,两人就能相安无事一夜好眠,她坚守不住或者过分心软的时候,便是大半夜攻城略地,第二日认命地赖床。

    这样一来,却也难得达成了一种平衡。

    天气好一些的时候,越之恒还命人在院子里做了一个秋千。

    湛云葳看到那个秋千的时候,震惊不已,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越之恒,有些一言难尽。

    “你疯了?”

    越之恒起初没理解她在说什么,半晌,他联想到什么,也沉默了,神色古怪道:“湛小姐,在你眼里,我现在到底是什么形象。”

    湛云葳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不过越大人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挺微妙的。

    至少湛云葳也没想到,这秋千当真是用来和她一起看星星的。

    快入夏了,湛云葳最初和越之恒成婚就是夏日,汾河郡一年最美的时节也在初夏。

    繁星,皓月,流萤……一切美丽的东西,仿佛都聚集在了这里。

    湛云葳靠在越之恒怀里看星星的时候,还在感慨,当年也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越之恒背着她走过王朝,两人一路斗嘴,她那时候怎么就没发现,是这样美丽的一副画卷呢?

    她几乎能想像到,等秋天到了,府中果子熟透,树叶开始变黄,坐在秋千上看落叶,又是另一番景色。

    前提是,她和越大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尽管湛云葳知道,就算越大人最后能活下来,悯生莲纹也过分消耗他的生命,并不能长长久久走完灵修的一生。

    可是哪怕现在的每一刻,她亦能感觉到非常幸福。

    靠在越之恒怀里看星星,是上辈子颠沛流离想都不敢想的事。有弥补的机会,命运已经待她不薄。

    这样一来,湛云葳就懂了越之恒打造秋千的用意。

    他想留下更多美好的东西给她。

    越之恒从来不问湛云葳今后有何打算,他少时就习惯了把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

    以前是珍馐美食,华衣软枕,而今和湛云葳在一起的时刻。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心想,今后就算她想起他,也不至于是“满脑子那档子事的禽兽”吧。

    只可惜,他注定没法为他的小山主打造一辈子法器。

    还有她一心想为他建的器阁。

    *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王朝的局势也有所改变。

    方淮重压之下,来越府诉苦过好几次。

    大皇子没了,秋静姝却还怀着身孕,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二皇子哪里能容她,失去了大皇子的庇护,门客三三两两散去,少数衷心的,盼着她腹中孩子生下来,将来一夺灵帝之位,没几日也落了空。

    方淮说起这件事,难掩唏嘘:“大皇子妃的孩子没保住,说是不小心摔了。”

    可是哪里有人信,孩童恐怕都知道,其中有二皇子动的手脚。

    二皇子并不害怕灵帝的迁怒,作为唯一的皇子,他近来可谓志得意满。

    灵帝立储的日子将近,谁都捧着他。

    方淮嗤笑:“还没继位,就开始清除大皇子的党羽,当真是急不可耐。”又实在愚蠢。

    不知真相的方淮都如此评价,知道真相的湛云葳和越之恒更明白二皇子在做无用功。

    灵帝之位,哪里是什么香饽饽。无非就是那邪魔的容器,也亏得历代皇子为这个位子打得你死我活。

    这一代的皇子,灵帝显然不打算管了,三个皇子都不成器。眼看他大业将成,皇子们这样资质的灵体,无法支撑他渡天劫。

    “秋家倒是想过接大皇子妃回去。”方淮说,“眼下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怕给族里招来祸患。”

    就算秋静姝是最受宠的女儿,也敌不过王朝更迭,大权在握。

    秋静姝就这样成了弃子,想也知道下场不会好。

    到了这一步,湛云葳不知道秋静姝有没有后悔当年背弃文循,处心积虑嫁给大皇子。

    要是文循的九重灵脉还在,以他的性子,不会让秋静姝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只能说命运兜兜转转,谁也不能说自己做的就是正确的决定。

    同样受到影响的,自然还有彻天府,好几股势力蠢蠢欲动,等着灵帝惩处越之恒之后上位。

    沉晔等府臣,就算日常巡逻,也没少被打压。

    越之恒得知的时候,眸光沉沉,溢出冷笑:“就快了。”

    方淮以为他在说灵帝解除他的禁足,重新重用他,湛云葳却知道越大人指的什么。

    阴兵快要练好了。

    海底那一支无声无息,能推翻整个灵域的阴兵队伍,正在成形。

    *

    然而许是觉得他们太过顺利,王朝开始渐渐变天。

    并非比方,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变天,就算站在汾河郡,也能看见王朝上方汇聚起来的乌云。

    晚上不再有星子,湛云葳每每望着厚厚的云层,都觉得那后面仿佛有翁鸣的雷声,令人不安。

    越大人越发刻苦的修炼,也说明她的猜测没错。

    “劫雷在聚集。”

    他们的阴兵炼得更快,同时灵帝的修为,也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

    百姓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飞升”的意义太过久远,久远到得追溯到上万年前,那是传说中才存在的东西。

    往年灵域不是没有气候异常之时,百姓们惊异之余,也顶多抱怨几句。

    然而仙门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蓬莱尊者心里一沉,给所有老友传书:大难将至,准备迎敌。

    他并不像越家那样知晓事实的真相,然而作为当年闯进过渡厄城的人,心中那点不祥的预感,也足以令人警醒。

    湛云葳不禁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错。

    前世她就算到死那一日,灵帝也没渡劫雷,越大人确实重创了他。

    为什么这一世灵帝走到了渡劫雷这一步?

    最大的变数,兴许就是大皇子之死和渡厄城中的文循。前世文循虽然也没有出渡厄城,却疯魔之下,撞碎了渡厄城的结界,导致了一场“邪祟之乱”。

    那场动乱十分惨烈,死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就有越无咎和长玡山主。

    这次他们阻止了结界破碎,邪祟没能出得来。

    ……不,还有一个变数。

    湛云葳抬眸,哑女的死!

    事关重大,她当即把所有的猜测,都和越之恒说了一遍。

    同时也披露了她最后的秘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我有时候也觉得像是一场梦境或者错觉。可我记得很清楚,这也不是蜃境,我死在升平十六年的冬日,再睁开眼时,回到了升平六年,仙门败落,我们被关押在牢房里的时候。”

    她知道越之恒会相信她,也确实如此。

    越之恒脸上没有惊讶的神色,甚至还能语气平静,和她分析哪里出了纰漏。

    反而是湛云葳忍不住道:“你都不惊讶吗?”

    “湛小姐。”他见她忧心忡忡 ,忐忑的模样,往她嘴里喂了一颗甜枣,“我时常在想,你对我平白无故的信任来自于哪里。”

    他如果是她,这样水火不容的立场,早就暗地里对自己动手许多次。

    可湛云葳没有,一次都没有对自己下死手。

    他总不至于以为她会对自己心慈手软,更何况她后来坚持回到越家,屡次劝他离开王朝,也透着几分不合理的古怪。

    如今倒是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越之恒看她嚼着甜枣,略有几分心虚的模样,他顿了顿:“湛小姐,你前世做什么了?”

    至于这么心虚。

    是杀了自己,还是嫁给裴玉京了?

    这两个猜测在越之恒脑子里过了一遍,后者竟然比前者还让他压不住棺材板。

    湛云葳不说话,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要说对不住,还真是到处都有对不住他的地方。

    越之恒眯了眯眼,把她小脸掰过来:“真嫁给裴玉京了?”

    虽然不至于,可是总归也算她走错的一步。

    顶着越之恒的视线,她艰难咽下口中甜枣:“我要是说真的,你生气吗?”

    越之恒沉默片刻,笑了一声:“不气。”

    湛云葳一抖,连忙摇头:“没嫁没嫁。”

    都气到说反话了,越大人已经许久不这样,她很乖觉地不去惹他。

    越之恒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她说的是真话,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正常。

    好像能接受自己死得莫名其妙,却不能接受湛云葳真的嫁给裴玉京了。

    就算十七岁在九思涧上,就说服过自己接受最有可能的走向,但他偏偏最讨厌认命。

    但就算是真的,越之恒心想,他兴许也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又往她嘴里塞了个甜枣,不然能怎样,总不能怪湛小姐吧。

    湛云葳投桃报李,也给越之恒喂了一颗。

    见他从容吃了,也没有咬牙切齿,就知道这事暂时翻一篇章,当务之急还是想通灵帝到底怎么回事。

    “越大人,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

    越之恒沉吟片刻,道:“应当是我阿姊的死。”

    看似最无关紧要的事,偏偏改变了走向。不可能是灵帝的修行变快了,而是前世他有意压制劫雷,这次没有压制而已。

    可是哑女同样死了,不过是前世死在王朝,这次死在去人间路上的差别。

    这样一件事,竟然影响了灵帝渡劫的心意么?

    心里有个猜测呼之欲出,湛云葳对上越之恒的眼睛,见他也若有所思,看来两个人想到一处去了。

    如果是真的,不知道对越家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能说,对于宣夫人,更加不是滋味吧。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趋近真相。

    越大人和越清落,有可能并非灵帝的后嗣,而是真正的越家子嗣!

    前世这个时间,和越清落的死亡时间差不多,哑女死因不明,很有可能是灵帝试过夺舍。

    ——他倒并非中意哑女孱弱的身躯,而是灵帝也不确定,将宝压在越之恒身上,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总得验证。

    不管是邪气侵染,还是血脉相融,哑女显然都没对上。

    灵帝只得憋着临门一脚那口气,等待灵体更强悍一点,不需要任何躯体的时候。

    后来灵帝留了越之恒几年,并非觊觎他的身躯,而是需要越之恒的冰莲血来压制。

    这次却不同,哑女死了,灵帝再无试错和验证的机会,只能冲着越之恒来,强行夺舍渡劫,赌一个可能性。

    不仅是迫不及待,修为到了这一地步,甚至隐约能够窥天命。

    千年来,预感命运之剑终于悬在头上,你也会怕的,对吗灵帝?

    *

    这个猜测让湛云葳十分感慨。

    如果是真的,当年一门之隔,越临羡差点就带走了自己的一对双生子女。

    宣夫人也不至于忧思到如今,浑浑噩噩活在过去,以为自己的孩子是那邪魔的后嗣。

    或者说,倘若更早一点知道,在地宫时,这两个孩子也能给予她坚强的勇气。

    可是如今却有些晚了。

    哪怕对越老爷子来说,无数次叹惋的麒麟子,刚得知真是自己的后代,却要看着他舍身甚至短寿,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这事谁也不知真假,灵帝在赌,他们亦得赌。

    今晚并非他们的“三日之约”,越之恒格外沉默,湛云葳心情都尚且复杂,更何况越之恒本人。

    她表示理解,轻轻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越之恒低眸:“你想了?”

    她险些呛道,忍不住瞪他:“谁想了!”她明明是怕他心里惆怅,为扑朔迷离的身世。

    可是见越大人平静出神的样子,也不像是惆怅。

    说真的,大战在即,她都忍不住惶恐,越大人作为阴兵之主的心态,着实好得过分。

    “嗯,我想了。”越之恒揉揉她的脸颊,“湛小姐,你真没觉得三日一次不合理吗?”

    她拿下他的手,也忍不住笑了笑,再多愁绪也在这一刻散了。她和他闹了一会儿:“那你方才在想什么?”

    若非在想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能让你沉默至此呢越大人。

    仲夏的汾河郡,流萤的光都熄灭了下去,窗外也没有月光。

    越之恒眸色浅如水墨,却又似泛起涟漪,他眼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却并非醋意,也不是追究她前世到底心仪谁。

    她对上眼前人的神色,莫名颤了颤。

    “我在想,我死后,他们到底对你好不好,你一个人离开尘世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他在想,若他还活着,就算她对他千万分排斥厌恶,也不会让湛云葳踏上那条孤零零的路。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呀宝贝们*^_^*

    第80章 大战(上)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越是这样想,越之恒就越不放心湛云葳一个人。

    或许秋静姝的处境刺激了他,九重灵脉的修士很少做梦,可是接下来几日,越之恒做了好几个噩梦。

    其中最过分的一个,当属过了几年,湛小姐将他忘了,欢欢喜喜嫁给裴玉京,自己的女儿喊裴玉京爹。

    偏偏蓬莱还对他的湛小姐和女儿不好,处处欺压她们。

    越之恒是生生气醒的。

    这能忍?

    对于湛云葳来说,大半夜有道幽幽的视线不睡觉,默不作声望着自己,也挺渗人的。

    她迷糊间醒来后,问越之恒:“怎么了?”

    背上传来轻轻的力道,他拍着她,收敛了情绪,低声道:“没事,睡吧。”

    她见他正常了,这才又睡着。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湛云葳发现越大人修炼勤奋到令人发指,他甚至再次去泡望月池,一遍又一遍地强韧筋脉。

    有时候如果不是她强硬地要求他回来睡觉,越之恒能在望月池中待上一整夜。

    可是大战在即,唯有变强一事,是湛云葳不能去阻止的。

    甚至越大人最热爱的那项活动,在这样高强度的修行下,也有所搁置。

    他这样努力,湛云葳也没闲着。

    自从吸纳了残魂、又从禁地出来以后,湛云葳的控灵术到了一个出神入化的境界。

    海底的三万余阴兵,在她的控灵术下,肉眼可见地强大起来。

    五月末,越之恒最后一次压制阴兵的时候,所有阴兵眸中的莲纹盛开,越之恒站在海底,沉静看着无数阴兵朝他跪下,任他差遣。

    这支承载了几代人愿望的虎狼之师,在此刻,蓄势待发。

    *

    与此同时,王朝上空的云层几乎遮不住劫雷,昔日声色犬马的权贵,此刻都开始犹疑起来。

    连渡厄城的魑王们,都纷纷有了异动,变得不安。

    三界生灵,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人对危机,总有种本能的预感,如果世间第一个邪神飞升问世,往后是所有人的地狱。

    阴兵既然已成,越之恒便也得提前安排好家人的后路。

    在灵帝觉察异动前,越家无法举家逃离。

    事实上,上辈子越老爷子和越家其他人,也为越之恒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从容赴死。

    连最贪生怕死的越家二老爷,也别无二话。

    可有些人是能走的,比如石斛这些人。越府无法告知他们缘由,就只能找个合理的借口。

    二夫人出面对几个婢女道:“你们跟着府中的管事,学几年辨认胭脂,回来以后,帮我打点铺子。”

    怎么说这都是件好事,石斛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舍不得少夫人。

    她能有今日,不被人欺负,爹娘安好健康,都是托了少夫人的福。

    湛云葳冲她挥了挥手,笑道:“去吧,再回来的时候,就该称呼你一声石管事了。”

    石斛这才点了点头:“奴婢一定好好学,再回来侍奉少夫人。”越府不能走空,留下的人,几乎都跟着越之恒孤注一掷。

    到了此刻,越老爷子也不会瞒着剩下的人。

    越之恒一直在等着二夫人送走一双子女,没想到第二日清晨,越无咎拎着自己的剑,站在院子的大树下:“兄长,我不会离开,我亦能身先士卒,战至最后一刻。”

    明明是很热血很令人感动的场景,越之恒却抬了抬眼皮子:“滚。”

    一大早发什么疯,就越无咎那点斤两,接灵帝半下都不够。

    越无咎舍生忘死,热血沸腾地来,灰溜溜地被赶走。

    最后二房的人谁也没走。

    哪怕过去有再多龃龉,家人这个词的含义在此刻,却是割不断的羁绊。

    湛云葳知道自己看不了多久的热闹,接触到越之恒目光时,她早有准备道:“轮到我了?你不必绞尽脑汁赶我,我明日就走。”

    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本来就并非越之恒压在王朝的筹码,灵帝甚至不知道她也在越府。

    留下来除了让他徒增牵挂,委实也没别的作用。不如关键时刻捞越家一把,或者做点能做的。

    越大人近来已经很辛苦,她没有必要让他在这些方面和她斗智斗勇。

    越之恒:“……”

    湛小姐不配合的话,他恐怕得劝,或是得哄,实在不行可能还得祖父强行送走。

    可她是不是太配合了?连越无咎都一副泪汪汪,宁死不走的样子,湛小姐半点都没有舍不得他吗。

    有时候越之恒也知道是自己性格拧巴,和湛小姐气死人的功夫计较,简直是找罪受。

    越之恒不免联想起那个晦气的梦,他的女儿认裴玉京当爹。虽然他的女儿半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是给自己气笑了。

    越之恒眼皮子抬了抬:“湛小姐,都要分开了,烦请你装一下不舍的样子。”

    “好吧。”她注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越大人,近来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当初不给你那块启蒙玉牌,没有对你说那番话,你就不会走上今日这条路。一直以来,除尽邪祟,守护百姓,光复仙山,都是我的心愿。而今……”

    她顿了顿,抚上他的脸:“这些心愿里,还多了盼你好好活着,平安归来。”为此,她也可以用一切去换。

    越之恒手指颤了颤。

    这是湛云葳第一次告诉他,在她心里,他有多重要。

    他从没想过,有一日,他能比肩她心中的太平盛世。

    越之恒抚了抚她的发,笑了笑:“我和阿姊都很感谢你的玉牌,这么多年来,我最庆幸的一件事,就是拿起斧子劈开结界,头也没回下了山。”

    离了山,反抗自己的命,遇见她。

    哪怕后来许多年,吃了很多苦,受尽天下人的辱骂和误解。对他而言,一切都值得。

    湛云葳一开始就不想让这件事看上去太伤感,毕竟到底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赌,灵帝何尝不是没有把握?

    她吸吸鼻子,故作无事道:“天色大亮了,今日还要去望月池吗?”

    越之恒没想到会听见这样心软的一番话,他顺势抱起她,将她放到塌上,他说:“今日不去,今日陪着你。”

    *

    第二日天气更加沉闷,不仅是王朝上空,连汾河郡都有股风雨欲来的架势。

    湛云葳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送她离开的只有越之恒和初七。

    越之恒神色平静,将她的东西装入乾坤袋中递给她。里面是这段时日他夜以继日做的法器,还有他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灵石。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告别的话,仿佛这样,就一定能等来下一次再见,越之恒只是说:“我要是回来了,就来找你。”

    倒是初七,扒着她的腿,嘤嘤呜呜地哭。

    连器魂都知道,这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战争,若主人还能活着,它今生或还有机会能见到湛小姐。

    若他们都回不来,世间也只剩湛小姐能记得他们了。

    越之恒将一个拇指大小的东西放到她手中:“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欢,只可惜没时间给你做更漂亮些。”

    是他的青面鬼鹤。

    湛云葳低眸,脑海里是最初,她喂越之恒吃下妖傀丹,第一次驾驭青面鬼鹤的回忆。

    她一直没说过自己喜欢这个威风又杀意腾腾的坐骑法器,没想到越之恒都明白。

    “它已经是最好看的。”

    他笑了笑:“嗯。”

    湛云葳转身走入晨光中,她不敢回头,怕自己有丝毫舍不得。

    越大人有他要做的事,她也有。

    奔赴共同的目标,算不得什么别离。

    她走出汾河郡老远,登上湖面一个晃晃悠悠的画舫,里面的人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道:“湛云葳。”

    湛云葳走进去,在他对面落座:“阿兄。”

    湛殊镜已经没了脾气,阿兄就阿兄吧。

    “我托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湛殊镜神色复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封印的玉珠,玉珠黯淡,却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一线光亮。

    数月前湛云葳传书,要他回长玡山,去山主的密室中找一枚不起眼的珠子,旋即等她出越府。

    湛殊镜前段时日也发现了王朝不对劲,甚至这几日,不管是蓬莱尊者,还是长玡剩下的子民,都开始往王朝赶。

    这样紧急的关头,湛云葳又让他找这样一个东西,湛殊镜怎么会想不到这东西重要。

    湛云葳接过他手中的玉珠。

    她没说话,试探着将血滴入玉珠上,原本蒙尘的玉珠,越来越亮,最后一缕极其耀眼的金色,悬浮在其中,仿佛有什么在慢慢苏醒。

    湛殊镜讶然的目光下,湛云葳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应当是族人和母亲从我体内抽走的东西。”

    她在命书中看见,长玡山主在禁地,便是用这个唤醒了她。

    既然是属于自己的东西,总能派上用场。

    湛殊镜警觉道:“什么族人和母亲?你想做什么,别乱来,跟我回去,大家都在等你。”

    湛云葳还未回答他,天幕骤然变暗,两人对视了一眼掀开帘子。

    船夫神色惶惶,喃喃道:“怎么回事,青天白日,明明不见雷,怎么会有雷声。”

    无数邪气从地底升起,四处传来百姓们的尖叫声。

    湛殊镜隐约觉察了什么,苦笑一声:“看来走不了了。”难怪所有仙门的人,都在往灵域赶。

    风狂雨疾,邪神问世。

    三界兴亡面前,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湛云葳早知道这一日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

    越之恒抬眸,望着面前的宫门。

    二十岁第一次站在这里时,他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七年过去,日复一日,他穿上银纹玄袍,对着里面那人称臣,做尽穷凶极恶之事。灵帝在等今日,他又何尝不是。

    为他引路的宫人望着宫外漫天的邪气,还有头顶将要落下的雷,腿软得走不动路。

    越之恒没有看他,兀自往劫雷最密集的地方走。

    天幕翁鸣,几乎要将整个王朝劈碎。灵帝撑着额,慢慢睁开眼。

    这是灵帝第一次没有故弄玄虚,亦没有在纱帐之后。

    他高高坐在王座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走进来的人。

    越之恒一看见他,便知道为何他总是不露面。眼前的人面容苍老,身上的腐朽气息盖都盖不住,恶臭几乎盈满了整个大殿。

    躯体挂不住皮肉,看上去十分诡异。最早发现异样的宫人无不尖叫,却在下一刻化作飞灰。灵帝如一具修将就木的尸体,偏偏皮肉掉落的地方,露出神圣金色的骨头。

    这一幕看上去既可怖,又透着荒诞的神圣。越之恒凝望了一瞬,走到大殿中。

    灵帝扯了扯唇,眼里是森然的打量。这是第一个敢同他一并站在劫雷之下的人。

    他这个多年来居心叵测的后嗣啊……当灵帝还是渡厄城主的时候,不知吞了多少魑王,后来才发现,那条路是入魔之道。

    连心性都没法维持的低等魔物。

    灵帝要的并不是这个,他要证明给当年那个毅然赴死、瞧不起他的圣女看,偏偏是他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成神。

    与天同寿,凌驾在天道之上的神。

    而他们护住的三界,守卫的百姓,不过是他掌中蝼蚁。

    于是他压制邪气,夺舍了当年的灵帝。不断修行,也不断换身躯,来保持清醒。

    他本就是上古最强的灵修,一路可谓顺风顺水,这么多年,唯一的阻碍,便是子嗣困难。

    许是天道也怵他,灵修子嗣不易,他的子嗣更是不易。

    旁的魑王子嗣十六岁夭折,他的血脉却往往连八岁都活不到。

    这么多年,唯一活下来的,只剩越之恒。

    到了今日,灵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个后嗣心性何等坚韧,竟然真的忍了七年,连他都没有发现。但不管越之恒想做什么,注定会落空。

    云层散开,劫雷蓄势待发。第一道劫雷劈下来之前,灵帝用苍老沉稳的声音说:“你胆子不小,本尊以为你会逃。”

    越之恒抬眸,眼里冰冷平静,笑道:“逃?”

    该逃的是你啊,灵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