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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光明沙漠

    若干个小时之后, 休息室中再度响起了系统关于双向选择的提示音。养精蓄锐的白典果断提交了申请。

    两分钟后双选结果揭晓,他被分配进入一处名为“光明行动”的副本世界。

    但他并不是这个副本任务的首任执行者——由于难度过大,这个副本任务已经失败过几轮。这一次他是作为增援力量, 去和原有的战友汇合。

    弹指一挥间,副本传送已经完成。白典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一股热浪滚滚扑面而来。

    什么情况?就算核冬天结束了, 可地球不是应该还处在大冰期吗?

    他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见了无边无际的金黄。

    是沙漠,是高低起伏、无声翻涌着的沙漠之海。

    白典立刻想起了夏夷光,这里会不会是那位哨兵的原生世界?但是随着更多背景信息涌入脑海,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想。

    这里是地球北回归线附近的巨大沙漠。在冰期和末世到来之前,曾经创下过接近70摄氏度的可怕地表高温。末世降临后全球气温普遍下降,可这片沙漠依旧灼热着,就像一颗裸露在身体表面的、跳动的心脏。

    在末世来临前的千百年时间里, 这里也曾诞生过璀璨的游牧文明,甚至还因为丰富的油气储备而一跃成为富裕的“流蜜之地”。但当资源耗尽,财富消融,昔日繁华的沙漠之花又飞快凋零,最终被黄沙淹没。

    然而突如其来的战争又改变了一切。这片被人遗弃的无用之地躲过了战火和辐射的洗礼,竟然成为了地表难得的“净土”。而在炎热干燥的沙漠深处,据说潜藏着不少偷偷转移瘗藏的人类瑰宝。

    在接收完全部背景信息之后, 本次的副本任务也随即揭晓:白典需要前往沙漠深处一座名为“光辉神殿”的宗教遗迹,寻找并取回一个镶满宝石的纯金大盘——相传这是神子洗礼时所用的容器, 不仅是世界闻名的重要文物,更具有至高无上的宗教意义。

    据说它是在一次大战前夕, 被信徒们偷偷从大都市转移过来的,这片沙漠才是它的故乡。如今人类计划着要永远离开这颗星球, 并且要尽可能多地带走人类创造出的宝贵财富,这枚洗礼盘也在名单之中。

    从荒芜沙漠的废墟里找到密室,拿回失落的宝藏——听上去并没有太大的难度,那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任务的反复失败?

    问题的答案很快被灌输进了白典的脑海中:是“匪徒”。

    在“光辉神殿”遗址附近,活跃着一大群亡命之徒。他们曾经是庇护所里的罪犯,而且绝大多数是死刑。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逃出黑暗的地底,来到这片热砂的国度寻找生路。

    目前还不清楚这群罪犯是否知晓黄金洗礼盘的下落,但要将宝物带回去,就必然会和这些匪徒打上交道。

    从前几次失败的情况来看,这可不是一群好说话的家伙。

    了解完目前掌握的情报,白典又开始确认随身装备:一身通风遮阳的宽大袍服,容量大约为1升的水囊,背包里有刀具、绳索等寻常工具,还有少量便携食物。比起前面两个副本的全副武装来,简直就像个乞丐。

    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却什么装备都不给——白典觉得这很不对劲,可他又想不通背后的缘由,唯有走一步算一步,先按照指示去和本轮的搭档汇合。

    接头地点的标志物是一块严重风化的巨岩。找对位置并不困难,真正让白典为难的是,站在岩石下的并不是配对的哨兵。

    “是你?白典!”

    对方明眸一亮,倒显得有些开心。

    白典也记起来了:眼前这个同样裹着长袍的女生,正是星流在培优班的朋友之一——鹿泽。

    “可我俩都是向导,怎么会被组在一起?”他不理解。

    鹿泽倒掌握了更多的任务信息,原来前两次失败的任务留下了两位哨兵。现在增派两个向导就是为了和他们配合。

    “我…不确定会不会拖你后腿。”

    女生显得很没底气:“我的向导能力主要是治疗,精神力攻击什么的……很一般。”

    “别担心。”白典安慰她:“团队合作重要的是配合。”

    鹿泽手上捏着一个电子通行证。她告诉白典,因为有水源,光辉神殿一带早就沦为了匪徒的巢穴。要想深入神殿,最好的办法就是伪装成匪徒中的一份子。这块通行证能帮助他们伪装成医护人员——这类人无论在哪里都享有特殊待遇。

    交代完所有问题,两个人沿着沙漠中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向西走。大约半小时后,他们艰难地站在了一座巨大沙丘的顶部。前方的沙海依旧金光耀眼,仿佛就这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白典抓起望远镜,瞄向西北方向上的极远处。

    那里有一座城,或者说是“小半座”。因为大部分的建筑物都已经被流沙掩埋,只露出那些超高建筑的上半部分。

    曾经它们都是地球上数一数二的摩天大厦,定义了这颗星球上所谓“奢侈”的高度。然而现在,它们更像是海市蜃楼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一种预言,早在数百年前就暗示了地球文明的最终景象。

    “……我找到了。”

    同样举着望远镜的鹿泽有些紧张:“光辉神殿在那里!”

    顺着她的方向调整视野,白典很快也看见了:就在距离他俩大约一公里的沙漠腹地,裸露着大片灰白色的建筑群。透过望远镜能清楚地看见古典石柱和连廊,甚至还有高大的石碑和雕像。

    现代化的大都市尚且抵挡不住黄沙的侵蚀,这片古遗迹却与黄沙搏斗了数千年而不落下风,这究竟算不算所谓“信仰”的力量?

    白典没有费神去深思这个问题,他领着鹿泽滑下沙丘,很快就找到了通往古迹的道路。

    这是一条让人越走越紧张的道路,路两旁的沙漠里,三不五时地散落着成片的骸骨。有骆驼、羊和其他变异动物的骸骨,但更多的还是人骨。

    白典甚至还看见了风干的人类木乃伊,他们虽然装束各异、人种不同,却无一例外地表情狰狞、充满痛苦和恐惧。而导致他们长眠于此的原因总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横贯脖颈的巨大切口,比如缺失的手脚甚至头颅……他们就像一具一具血肉写成的标语,警告着往来于此的陌生人,不要企图驻足停留在这块不详的土地上。

    担心鹿泽会被这骇人的场面吓到,白典时不时地和她聊上几句。可看似娇弱的女生却并不害怕累累的白骨,她只担心自己会不会给白典拖后腿。

    越接近遗迹,路边的尸体也越来越“新鲜”,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腐臭的气味。在一具只剩上半截的尸体前,白典惊愕地停下了脚步——透过青紫肿胀的表象,他认出了那张脸,竟然是星流。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星流,而是他留下的“躯壳”。

    为了维护副本世界的逻辑自洽,哨兵和向导一旦在副本内部死亡,尸体就会被原地留下,直到副本关闭。也就是说,在参与抓捕野人王的副本前,星流应该也在这个副本里遭遇过“滑铁卢”。

    他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距离遗迹只剩不足百米时,路边终于不再有尸体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稀稀落落的防风灌木丛。至于遗迹本体,则被一圈高耸的岩墙所拱卫着,说不清是古已有之还是匪徒们就地取材的产物。

    两位向导踩着滚烫的黄沙来到岩墙的卡口处,向放哨的匪徒表明来意。后者大手一挥让他们原地等待,不一会儿走出来一个老头,弓腰驼背、四肢干瘦,活像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干尸。

    老头接过电子凭证,用和他一样老旧的仪器扫描几下,确认无误后咧开了黑洞洞的嘴表示欢迎,并要求两人紧跟着自己,一步都不要落下。

    于是他们顺利进入了匪徒们的巢穴,同样也是地球上硕果仅存的地表古迹之一。狭窄的街道两旁,遗迹和窝棚挨挤在一起,阴凉处的草席上横七竖八地躺卧着精瘦黝黑的男男女女。

    也许是午后的炎热让人失去斗志,比起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们倒更像是动物园里无精打采的狮子。

    千年前的信徒、百年前的游客,他们能够想象到今时今日的景象吗?

    白典领着鹿泽跟随老头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座保存尚好的石砌建筑前。透过敞开的门廊可以将里头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这里曾是信徒们向众神祈祷的礼堂,可如今却只祭祀一种神——五脏庙。时间虽然已经过了晌午,但依旧有不少人在吃吃喝喝。看上去沙漠腹地的食物供给倒并不匮乏。

    老头建议两位风尘仆仆的外来者可以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但因为他们还需要工作,所以不可以碰桌上的那些酒水。虽然那些酒的度数不高,但酿造的原材料是某种变异的沙漠植物块根,具有致幻的作用,能够在短时间里让人进入恍惚朦胧的奇妙状态。

    看着地上东倒西歪的醉酒者,再想想外头窝棚里无精打采的男男女女,白典实在有点好奇。

    “如果现在有人偷袭过来怎么办?”

    “偷袭咱们?以前倒是蛮多的,现在?”

    老头咧嘴一笑:“都什么时候了,是人是鬼都赶着去基地排队等飞升。连地球都不要了,还跟我们这些流浪汉计较个什么劲儿?”

    鹿泽也跟着好奇起来:“你们不打算走?”

    “……”

    老头浑浊的眼球微微一亮,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你们先吃着,待会儿会有人带你们去工作。”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实话实说,白典确实很饿。况且在这种场合什么都不碰,多少显得有些古怪。于是他和鹿泽低语了几句,表示自己先当个小白鼠,等确定没问题了再说。

    沙漠地带虽然没有遭遇核战打击,但大气环流依旧带来了大量放射性尘埃;而物种迁徙也会带动本地生物的演化。因此,出现在沙漠菜单上的食材,也只能用“怪异”来形容。

    尽管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白典还是不敢咬开变异蜥蜴的大眼珠子、吮吸里面的玻璃体;也不太想尝试变异响尾蛇骨髓;他倒是喝了点水——据说取自一口千年古井,但很明显地受了污染,或许酿酒就是为了掩盖这令人不安的金属气味。

    正当白典考虑着要不要试试变异大蟑螂腿的时候,有个男人走了过来,神神秘秘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嗨。”

    那人打招呼的声音很小,但却还是能听得出一股浓浓的尴尬。

    “是我……又见面了。”

    白典定睛一看——好家伙,是叶初明。

    第142章 有罪之人

    不是冤家不聚头——看见白典的一瞬间, 叶初明的脑海里首先蹦出了这六个字。他甚至怀疑这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老师们故意的安排。

    尴尬是肯定有些尴尬的,不过再尴尬也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当务之急还是共同完成眼下的任务。

    可白典偏偏就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叶初明?你也换本了?”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叶初明嘴角抽搐了两下,小声敷衍道:“出了点意外。”

    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代替白典的新向导配合度更低,两个人合作了半个小时就小吵了三次, 最后一次争吵引来了埋伏在城里的野人,把他们两个整整齐齐地送进了等待室。

    五个多小时的冷板凳后,叶初明重新再出发,就被空投到了这片沙漠地带。

    这一局的向导倒是挺给力,只可惜还是带不动叶初明这种“低端玩家”,无奈之下选择了“不成功则成仁”的自杀式进攻,而结果就是干脆利落地出了局,如愿返回等待室, 期待下一轮匹配上一个靠谱的哨兵。

    顺便说一句,叶初明之所以存活下来,完全是因为当向导上阵杀敌时,他果断躲进了异空间里。

    当然,这些事叶初明绝不会告诉白典,打死也不说。

    他无视了白典充满疑问的眼神,将两位向导带到偏僻角落, 一人塞了一条蜥蜴腿,假意进食实则传递另一位哨兵刺探回来的情报。

    ……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情报。总的来说主要有以下三点:

    其一:洗礼盘的具体瘗藏地点还不明朗, 但范围已经缩小到了遗迹的核心地带——也就是光明神殿内。那神殿同时也是盗匪头子的老巢,戒备远比遗迹的其他地方要来得森严;

    其二:逃离地球的计划在这群亡命之徒中间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虽然大部分人表面上不以为意, 可事实上集体情绪已经开始不稳定。不少人也想要离开地球,匪徒团伙内部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分裂。

    其三:这两天有人在聊天中提起, 要拿神殿内的宝物、尤其是洗礼盘当投名状,去和基地交换离开地球的资格。但是被盗匪头子知道了,被拉到广场上鞭打了一番,至少目前为止是再没有人提起这件事了。

    “……拿宝物换登船名额,既能完成任务又免于流血冲突,这个建议我觉得挺不错。”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向导用蜥蜴腿遮住嘴,小声参与讨论:“首领应该是个突破口,要不要试试看从那里入手?”

    “不好办。”

    叶初明却摇头:“我们混进来几天了,还没见过首领的真面目。只是听人说他对洗礼盘看得很紧,不允许任何人打它的主意。我们几个外人怎么说得动他?”

    这次,白典也同意叶初明的意见。

    “谈判应该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前提下,而且还需要足够了解对方的脾气。眼下我们的条件还不足够,别轻举妄动,先演好咱们的角色。”

    他和鹿泽的身份是救死扶伤的医务工作者,这份职业自带光环,如果好好加以利用,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打开局面。

    与叶初明约定好了下一次见面接头的地点,两位向导结束了毫无食欲的午餐,在领路者的指引下正式前往他们的工作地——位于遗址核心区域的医疗点。

    一路走来看惯了各种残破简陋的帐篷和废墟,白典原以为医疗点也将是一片惨状:肮脏简陋的设施、呻吟痛苦的伤病、成堆的医疗垃圾,甚至还可能有发臭的残肢和尸体……

    但是当领路者停下脚步,将眼前的一片场地指给他们看的时候,白典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完全全想错了。

    用一个或许不太恰当的形容:他觉得自己又从蛮荒时代,穿越回到了现代世界。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十多顶大型米白色天幕帐篷,整齐排列成为一个开阔的医疗空间。帐篷四周垂挂着透明帘幕,夯实平整的地面上铺了油布,以尽可能地隔绝来自沙漠的尘埃。帐篷内部用布帘分隔出几个区域,布置着行军床,需要治疗的伤病们就躺在床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水气息。而在帐篷的高处,几架吊扇正在努力工作,驱动它们的能源来自于帐篷顶部的太阳能板,也是这片遗迹里少见的科技文明。

    两位向导跟着领路者在帐篷里观察,发现这里真正的伤员和病患其实并不多——据说是因为这阵子其他人类都在忙着准备移民,很久没有引发武装冲突。

    帐篷里更多的是四类人群:女人、孩子、老人和残疾人,俗称老弱病残。

    一个盗匪团伙的巢穴深处、条件最好的帐篷里,没有头目、没有亲信,更没有美女美酒和财宝,反而是一堆会被很多人视作“累赘”的老弱病残……这里,到底是贼窝,还是慈善机构?

    白典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猜测。要想印证这个猜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询问带路人,但为了避免让对方起疑,他决定换一种更加迂回的验证方式。

    不得不说,向导和医生职业的贴合度的确很高,尤其是鹿泽这样的治愈系向导,搁缺医少药的沙漠地带,那就是行走的灵丹妙药。

    白典的治愈能力虽然没那么强,但他也可以通过精神疏导调节他人情绪——在这死气沉沉的沙漠午后,倒也颇有必要。

    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两位向导分头行动。而通过与那些郁郁寡欢者的交谈,白典很快就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这些老弱病残并不是匪徒的人质或者战利品,而是“匪徒”本身。

    更加确切地说,他们都是被地下庇护所裁决认定的“有罪之人”。

    比如角落里那个抽着蘑菇丝卷烟的老人。三年前,他从庇护所划定的“一等劳动力”降为“二等”。第二天就因为多拿了一块面包而被扣上【浪费】的罪名。拘留七天后,庇护所内爆发资源危机,老人被抽签决定流放。

    比如那几位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由于资源紧张,末世普遍实行生育限制,在体外生殖技术完备的几处庇护所里,新生儿中的女性数量被严格地控制着。至于那些医疗手段没那么发达的地区,女婴一出生就会被送去“回收处理”,因为她们的诞生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再比如那个失去了双手十指的残疾男性,他曾是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拥有稳定的生活资源。但是当他在事故中失去手指后,就从一家之主沦为了寄生虫,继而又沦落成整个地下社会的累赘。他所在的庇护所捏造了一则“地面世界已经适宜人类居住,先到先得抢占资源”的假消息,然后将像他这样的人敲锣打鼓地送进了危机四伏的光明世界。

    还有那些家人生病,却因为社会贡献值太低而无人医治的药品小偷;因为创作了讽刺现实、为穷苦人鸣不平的文章而被关押拘禁的所谓“思想犯”……不同的故事如同千头万绪,却始终指向相同的结论——聚集在这里的“匪徒们”的确都犯了罪,罪名为“生存”。

    但这些人其实是幸运的,至少此时此刻在沙漠深处,他们还能有一处容身之所。有人关心他们的健康,提供简陋的食物;甚至医疗点的饮用水也清澈洁净,明显和外头那些匪徒们喝的劣酒有本质上的不同。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真正的倒霉者”,他们连看见阳光的机会都没有——据说在最严格的庇护所里,死刑已经成了司空见惯的刑罚。这种夺人性命的极刑从具有威慑力的抽象概念,退行回到枭首示众的恐怖景观,再退行成为解决多余人口的血腥手段,让人恍惚觉得倒着翻阅了一部人类的法制历史。

    作为曾经的执法者,白典绝不认同这种残暴的退行。但是他也明白,只要继续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种内耗就将无休止地重复下去。

    或许也正因此,离开地球才变得如此重要而迫切。为内部矛盾寻找一个外在的出口,这是古往今来屡试不爽的办法。

    白典觉得自己还不具备对着人类历史评头论足的能力,他更想要知道眼前这些人关于将来都有什么打算。

    “等到大部队离开了地球,整个地球就是我们的了。那么多的基地和庇护所,总还剩下点残羹冷炙什么的,也够我们活一辈子了吧。”

    这是不少人得过且过的想法。

    “听说外头的野人进化得很快,甚至都能和基地派出去的人打得有来有回了。”

    当然,也有人消息比较灵通,甚至有可能说的就是地下城2v4那件事。

    相对于成年人们的谨慎,孩子们则直言不讳地表达出了内心所想。

    “我也想坐宇宙飞船。听说飞船里面有一个很厉害的机器,能把我们所有人都装进去。我们在机器里不用担心生病和饿肚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跟谁一起玩就跟谁一起玩。”

    蜂巢系统恐怕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对,你们现在就在一个很糟糕的梦海世界里。

    白典在心里苦笑,想起之前叶初明提到过“有人也想逃离地球,却被首领鞭打”的事,于是小声提醒孩子,不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其他大人。

    没想到,孩子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是首领哥哥说,如果我们都想坐飞船的话,他会努力想想办法。”

    这……怎么和叶初明说的不一样?!

    第143章 容器之中

    叶初明说, 首领不允许任何人离开遗迹。

    而小朋友却说,首领答应过考虑移民离开地球的可能性。

    白典觉得,在两种不同说辞之间隐藏着某些极为关键的线索。如果有适当的机会, 应该与首领直接接触,探探他的口风。万一能够和平解决,既妥善安置沙漠中的老弱病残, 又成功转移文物,何乐而不为。

    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白典的心情也笃定了几分。这之后他继续留在医疗点工作,直到傍晚叶初明又短暂地出现了一次,带来了另一位哨兵的好消息。

    那位哨兵打探出光辉神殿中安置了大批的金银财宝,黄金洗礼盘也是其中一件。而且因为洗礼盘拥有精神信仰上的价值,直至今日,每天早晨依旧会有专人前往供奉洗礼盘的房间进行例行祈祷。

    也就是说, 如果有机会进入光辉神殿挨个检查所有房间,被供奉起来的洗礼盘应该很容易被发现。

    “如果一切顺利,今晚就能动手。”

    叶初明被困在这片炙热又危险的沙漠里太久,如今一分钟都不愿多留。

    进入副本后的这几个小时里,事情进展得未免太过顺利,这让最近饱受磨难的白典有些疑惑。可他又说不出具体哪一步出了问题,唯有随时提高警惕。

    低纬度地区的黑夜来得很早。傍晚五六点, 天就逐渐凉爽下来。蛰伏了一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钻出来,聚集在广场、屋顶等开阔地带。夜空里, 没有现代都市的光学污染,也没有末世的放射尘埃云, 只有璀璨银河前所未有的清晰美丽。

    又过了一个小时,凉爽逐渐被寒冷所取代, 人们陆续点燃了篝火。

    为避免被人关注,白典和鹿泽躲在角落里。远处有人借着酒后的幻觉手舞足蹈,右边火堆旁的那群更是唱起歌来。

    在鹿泽的建议下,白典暂时禁用了语言翻译功能。这才发现匪徒们操着不同国家和地区的语言,唱着来自地球各个角落、代代相传的歌曲。歌声□□燥和炎热烘烤得沙哑,像慢慢干涸的河流,随时可能消失在沙漠之中。

    大约晚上十点左右气温降到了10℃以下。纳凉的人陆续散去。白典再次见到了叶初明,也终于见到了参与本次任务的另一位哨兵。

    对方名叫平严,是个单看外表很难留下记忆点的青年,倒的确是秘密工作的好苗子。根据平严的自我介绍,他的能力是“麻痹”,简单来说就是分泌一种强效麻醉剂,经由皮肤或食道进入生物体内并发挥作用,效果视生物体的轻重有所不同。

    平严又带来了更多的好消息:他已经确定黄金洗礼盘被安置在光辉神殿的地下室里,入口处有两人日夜轮班站岗。和门卫搞好关系之后,他还打听到每天早晨进入地下室祈祷的人都会携带一个大塑料箱。来时箱子是空的,离开时则装满了不明液体。

    除此之外,祈祷的人脚底都会带着一些泥浆,因此推断黄金洗礼盘被安置在较为潮湿的环境中。

    信息基本齐全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才能进入地下室。白典正想说自己可以用精神攻击放倒守卫,平严却表示问题不大,他已经买通了门卫,“只要我们答应带他们的孩子一起离开地球。”

    “所以事成之后,我们还要带上两个小拖油瓶?”叶初明不太乐意。

    平严倒挺乐观:“这是训练副本,本来就是难度越大越好。”

    反正迟早要说清楚,白典干脆挑明了心里的酝酿:“不光那两个孩子,如果医疗站的人愿意,能不能把他们也带上。”

    “你在说什么?!”

    叶初明瞪大眼睛:“这样做平白无故增加了很多难度。”

    而平严显然站在白典这边,他是四人当中最了解实际情况的人,看得出他对于这群“匪徒”颇有一些好感。

    “你呢?”白典问鹿泽。

    “我不知道。”

    女生一如既往的纠结:“只是有点担心……太复杂的任务,我怕会拖你们的后腿。”

    白典突然想到了星流——在前往培优班之前,星流也经常表露出不自信的情绪。这么看,他们两个会成为朋友倒也有些理由。

    “现在我们手里没有筹码,无论和首领谈判,还是要求基地接收难民都有难度。而最直接的筹码就是黄金洗礼盘。”

    白典认真看向三位临时同伴:“至少目前为止,我们的任务都是一致的。拿到洗礼盘之后这个副本的训练目标就达成了,后面的事可以再做选择。”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同意。接着他们又商议出了简单的行动流程和配合机制,转眼就到了后半夜,是时候行动了。

    作为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光辉神殿是整个遗迹群的核心,一座巨大的、用玫瑰色岩块堆垒起来的宏伟建筑。虽然日夜都有人站岗,但是这样一座历史悠久又年久失修的庞然大物,总归会有几道罅隙供“小老鼠”们灵活出入。

    脱掉鞋子的四个人,踩着被风刮进室内的柔软细沙,借着黑暗的掩护无声前进。月光从巨大残破的高窗投进来,照着墙上面目模糊的雕塑神像。

    在平严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了神殿地下室的入口并在附近潜伏下来。凌晨两点左右,两名守卫短暂离开了片刻,他们立刻沿着狭窄的台阶溜了进去,顺利得令人发指。

    下沉台阶的尽头是一条仅容两人错身而过、高度却在三米以上的狭长小巷,墙角处铺设着细长的节能光管,正在发出月光般朦胧的微光。

    小巷两侧是一间间小型礼拜堂,透过镂花的铸铁大门可以看见内部的情况:墙上是雕刻华美的神龛祭坛,祭坛前的地面上摆放着石棺——礼拜堂同时也是地下墓园,专供圣人和皇族使用。

    但是除此之外,墓园中还有一些并不属于这里的东西。那是大大小小的木箱,装着四面八方汇总来的珍贵古董器物。而更多的艺术品和黄金珠宝则直接堆放在祭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沙土。

    它们的主人或许早已和它们一样归于尘土,而它们也被人遗忘,注定将永远留藏在这个星球上。

    地底小巷迂回蜿蜒,深邃到仿佛没有尽头。这里的温度恒定,却明显变得潮湿起来。终于,前方出现了一扇雕花的黑铁大门,门上两位天使正下跪祈祷。

    虽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推开门的这一刻,白典还是感觉到了一丝紧张。

    门后同样是古老的礼拜堂,却比巷子里的任何一间都更高大宽敞。可惜一角已经坍塌,只能用别处搬运来的石柱和木材勉强支撑。

    但是残破并不能掩盖它的华美。除去精美的浮雕祭坛之外,这间礼拜堂的墙壁和天花板上竟然镶满了五光十色的玻璃碎片。它们反射着幽暗的灯光,璀璨如同钻石珠宝。而在那坍塌的角落上,沙尘混杂着亮光倾泻而下,在地板上铺出了一片熠熠闪光的湖泊。

    白典默默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正伫立在宇宙星河中,连灵魂都显得渺小了。

    “……那是什么?”鹿泽小声诧异。

    很快其他人也看见了,祭坛前方摆放着一个怪异的玩意儿——怎么看都像个陶瓷大浴缸,造型颇为现代,实在不该出现在这么古老又神圣的场所。

    “那不就是个浴缸吗?”

    就连叶初明都看穿了它的本质。

    四个人好奇地上前查看,然后全员震惊。

    那浴缸里垫着两大块金砖,而尊贵的黄金洗礼盘就随随便便搁在金砖上。盘中装着澄清无色的液体,而浴缸里还有差不多半缸的液体,清澈见底。

    ……这是什么情况?

    四个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在更进一步的观察之后,某些细节引起了白典的注意。

    洗礼盘的内壁上凝着密密麻麻的水珠,积累到一定重量后自动滑落、汇入盘中的液体。而盘身上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洗礼盘里的液体就从裂痕处一点点流进了下方的浴缸。

    白典伸手蘸了一点液体送到舌尖轻尝:“好像是水。”

    平严似懂非懂:“所以,每天早上他们从这里抬出去的就是这些?这是什么?圣水?甜吗?还是灵丹妙药?”

    “无色无味,普通的水。”

    白典已经有了更进一步的推断:“你们还记不记得这里的饮用水有怪味。但洗礼盘里的水没有,很干净。”

    “啊!难道是……”

    鹿泽跟上了白典的思路:“医疗站里用的水也没有异味,但据说是因为量太少,所以只允许病患和孩子使用……”

    “这是冷凝水?还是什么所谓的神迹?难道别的金属就不行?”

    叶初明一如既往地质疑:“这真的是历史副本吗?我怎么觉得不对劲?”

    “在我的原生世界里,也有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平严举了个例子:“你们的世界里有圣诞老人吗?据说他本人的遗骨能分泌带着玫瑰气味的液体,至少在我离开之前,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刚说到这里,礼拜堂外突然有人接话。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水确实干净。”

    白典悚然回头,这才发现小巷里站着一群幽灵般的黑影。其中为首的那个人身材颀长,一头浅色长发束在脑后,再看容貌……竟然和阿梨沙一模一样!

    不用再做思考了,这人很显然就是匪徒们的首领。至于容貌……应该又是某些人的恶趣味。

    白典意识到自己想要的谈话机会就在眼前,虽然有些仓促,但必须抓住。

    “你之所以对黄金洗礼盘这么看重,不允许任何人带走,是因为它能提供清洁的水源。”

    他先抛出已知的情报:“但它满足不了所有人的需要,大部分的人还是得喝受过污染的地下水。所以你们选择对外严格保密,以免引发内部矛盾。”

    酷似阿梨沙的男人笑了笑,神态与白典常见的小梨老师的笑容大不相同。

    “宗教是有根的,一旦脱离了适宜生长的环境,很快就会枯萎成为书页里封存的干花。”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对于毫不犹豫抛弃地球的人来说,洗礼盘只是他们偶尔缅怀回忆时自我感动的工具;而对于依旧挣扎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是生命的源泉。”

    叶初明强调:“这不是你们的私有物,而是全人类的文化财富。”

    首领将目光转向他,平静地问:“全人类的文化财富和三十个老弱妇孺的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

    叶初明一时竟然语塞,他想了想,又和身边的同伴小声嘀咕:“少和他们废话,他们未必能敌得过我们几个!”

    白典显然并不赞成。

    “如果是交换呢?”

    他大声说出自己酝酿已久的设想:“如果我有办法能让医疗站里的人,甚至让遗迹里的所有人一起离开地球,你会愿意拿黄金洗礼盘来换吗?”

    首领身后顿时有人笑起来:“一个基地派来偷东西的小贼,也有资格跟我们老大谈判?基地知不知道你在这里吹牛啊?”

    “我不是吹牛。”

    白典抬起右手,眨眼间手臂上就多出了一条蓝紫色的章鱼。

    “其实我们是基地研发的秘密武器,能和高层直接交流。”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知道基地前阵子在捕捉野人吗?我们就是和野人基因融合后产生的新物种。”

    人群短暂地哑火了几秒钟,还是刚才那个人又叫嚣起来:“不就是全息影像吗?!你把我们当傻子还是当野人了?”

    与此同时,鹿泽也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叶初明。后者不情愿地“啧”了一声,突然消失在了空气中。

    这下子连那个咋咋乎乎的人也沉默了。

    最后,还是首领中断了这场诡异的交流。

    “别碰洗礼盘,出去再说。”

    第144章 谈判

    从幽暗的地下世界返回地面, 黑暗却依旧如影随形。白典等人被带到了一处勉强还算完整的房间里,站在一堆虎视眈眈的匪徒中间。在他们的头顶高处,华美的天使雕塑正静悄悄地俯瞰着这场秘密集会。

    虽然处境有些被动, 但谈判的前提就是不能落入下风。

    白典选择直切主题:“沙漠环境并不适合长期居住。尤其是医疗站里的人,需要更精细的照顾。或许你可以提供干净的水源和临时容身之所。可你们目前所利用的一切科技产品:药物、能源照明、甚至是医疗帐篷本身都是搜刮来的现成品。一旦大多数人离开地球,几年之内这些东西就会陆续耗尽, 你能守护他们一辈子吗?”

    “的确不能,也没人避讳这一点。”

    酷似阿梨沙的匪徒首领坦率承认了问题所在。

    “但是这里的人来去自由。愿意留下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别的地方比这里更加恶劣。”

    “我知道医疗站里有一些人想离开地球。各个基地正在将大量人口录入蜂巢,只要转化为意识形态,生存环境就能够得到极大的改善,庇护所里因为资源稀缺而引发的种种矛盾也将不复存在。”

    “前提是你必须舍弃□□,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一群你并不信任的人去操控。”

    年轻的首领发出轻蔑的声音:“最近我们也不断接到附近基地的广播信号,邀请所有人一起离开地球。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回应吗?因为那个基地至少杀死过我们一百个人。你会相信自己的仇敌吗?”

    “所以, 你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担保。”

    白典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需要什么级别,或者指定什么人?”

    首领静默了片刻,突然抬眼:“你们不是秘密武器吗?那应该认识高层吧?就让这次移民行动的最高负责人来担保,能做到吗?”

    …… ……

    结束了与首领的交谈,四位哨兵向导被暂扣在了神殿内部一处相对封闭的石室内。直到他们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或者因为拿不出方案而被丢出去、和路边那些残缺不全的骸骨凑做一堆。

    “你们觉不觉得事情有点奇怪。”

    白典用门外看守听不清的声音低语道:“直到我们找到洗礼盘为止,事情都进展得非常顺利。就好像……有人故意让我们得手。”

    “是有点不对劲。\"

    平严表示赞同:\"哨兵的听力很敏锐, 可刚才在地下室里,我根本就没听见那群人追赶过来的脚步声。”

    “这就是个圈套!”

    叶初明愤愤不平:\"那个首领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偷洗礼盘, 肯定是提前躲在什么地方等着呢!”

    “或者说偷洗礼盘只是走个流程,现在才是这个副本的主线。”

    冷静下来的白典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也许我们真正的考验, 是如何帮助这群人找到未来的出路。”

    平严挠了挠脑袋:“这就必须联系到移民行动的总指挥,可那是谁啊?谁认识?”

    “执行上上个任务的时候, 我有听说。”

    鹿泽报出一个颇为拗口的名字,但也仅止于听说,并没有更多的接触。

    “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这个人?”

    叶初明眉头紧锁:“这么说起来,系统分发的背景资料里甚至连我们隶属的基地信息都没有。我原本还以为偷到洗礼盘就能结束的,没想到……”

    众人各自低头寻思了一阵子,还是白典打破了沉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任意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六个人。”

    叶初明叹了口气:“听过,但我觉得对这里的人不怎么管用。”

    “可我们还有另一群人脉,更好用的。”

    “……”

    鹿泽与平严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想到了:“你是说……同学?”

    “不是吗?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几轮任务,几十种不同的环境场景,说不定就有队伍被分配到中央基地的同学。如果能到请他们牵线搭桥,事情就会方便很多。”

    鹿泽发愁:“可我们怎么跟他们联系?”

    “……我知道!”

    这次恍然大悟的竟然是叶初明:“用我们哨兵班固定的通讯频道啊!”

    事不宜迟,平严立刻去和门口的看守交涉,没过多久还真的借到了一部电台。叶初明很快就找到了指定的频率,尽可能简洁明了地交待了来龙去脉,并且寻求帮助。

    而与此同时在神殿外,医疗点也亮起了微光。白色帐篷里睡眼惺忪的人们都得到了同一个问题:如果有机会,你愿不愿意回归人类社会,一起离开地球?

    问题的最终答案以投票表决来确定。洗礼盘仅有一个,交换的机会也只有一次,每个人都必须审慎决定自己和他人的命运。

    是继续留在沙漠里等着油尽灯枯,还是信任那些曾经排挤、侮辱、损害甚至试图杀害过自己的“同伴”?或许,没有人能够轻易做出决定。

    对于白典他们来说,事情的进展也不能用顺利来形容。

    也许是因为叶初明平时不显眼,并没有几个同学主动提供信息。所幸十多分钟后夏夷光上线,得知叶初明和白典在一起之后,表示愿意帮他们去打听打听。

    又过了好一阵,夏夷光终于带回一些消息——依旧没有移民总指挥的直接联系方式。但他辗转找到了沙漠大区负责与移民总指挥部联络的专员。对方在大致了解了情况之后,很痛快地表示愿意出面协调,至于结果,五小时后再联系。

    差不多同一时间,医疗站里的表决也产生了最终结果:离开地球,离开现实的苦难,去不可预知的未来寻找一个机会。

    所以现在压力给到了白典这边。如果他没能如约把人送出地球,说是“一场空欢喜”还算是轻的,那种满怀希望却身在地狱的感觉……谁都不会愿意经历。

    不过好在事情的结果“好得出乎意料”。

    五个小时之后,联络专员守信传回消息:经过研究,用洗礼盘换取移民资格的提议被采纳了。而且不光接纳医疗点的人,整片遗迹里的人都可以获得出发前往太空的机会。最快今天傍晚时分,基地就会派出车辆,陆续将人转移到起飞前的临时安置点,准备上传意识。

    事情又开始变得简单起来,白典却感觉“不对劲”——自始至终,那位联络员都没有再提到“移民总指挥的担保”。直到白典主动询问对方是否知情,才得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你们放心,上面交待了要把这件事当做典型来办,地球上还有很多类似的小团体,希望这次的行动也能解除他们的顾虑。

    知道和对方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白典表示要先将情况告知其他人,随后收了线,转而看向同伴。

    “我们需要和首领谈谈这件事。”

    “谈什么?”

    叶初明皱着眉头:“首领点名了要总指挥担保,现在明摆着做不到。依我看这事儿成不了。”

    “我也觉得麻烦了。”

    平严同样不太乐观:“首领之所以要担保,就是觉得对方会使诈。毕竟人和洗礼盘最终都会在基地的手上,这场谈判根本就没办法达到物质层面的平等。”

    “鹿泽,你觉得呢?”

    白典将话题抛给女生:“现在该怎么办?”

    少女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觉得……就算刚才那个联络员承诺了‘移民总指挥会做担保’,也不能完全相信……就像平严说的,谈判的基础是物质层面的平等……如果做不到,那至少得在精神层面上让对方足够尊重我们。”

    “可谁又会把一群老弱病残放在眼里啊!”

    叶初明烦躁起来:“依我看这事十有八九是圈套。把人和洗礼盘都骗过去,然后把人杀掉,盘子不就轻轻松松归他们所有了?”

    “所以我们应该在自己的天平上增加一些物质砝码。”

    白典顺着他们的思路说道:“一些让他们不得不重视的、必须给出正式承诺的条件。”

    平严的眼睛跟着亮了一亮:“……比如?”

    白典又看向鹿泽:“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比如……反客为主。”

    不自信的少女轻咬着嘴唇,却还是说出了设想:“让想要欺诈我们的人,变成我们手上的砝码。”

    “下次说这么有野心的话,要记得用更有说服力的语气。”

    白典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然后看向其他人。

    “现在我们需要做两件事:第一,告知首领并且说服他同意我们的计划;第二,想出一个专属于我们四个人的、高效的行动方案。”

    ————

    当天傍晚,依照双方约定,首批准移民的交接被安排在了距离基地和遗迹都有一段距离的废弃都市内进行。到了指定的时间,天边如火的晚霞映照在残破的大厦幕墙上,也映红了远处的沙丘。

    只见几辆风尘仆仆的沙漠越野车护卫着大型运输车翻越过血色沙丘缓缓驶来,在大厦前的空地停下。空地上没什么障碍物,只在中央摆着个大木箱。一个裹在斗篷里的人站在木箱旁,此外再无一物。

    打头的越野车上跳下来一名军官,穿着灰褐色迷彩制服、戴着墨镜。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一个身材瘦削、胡子花白的老头。

    那军官来到距离白典大约十米的地方,远远站住,大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外面太热了。”

    裹着斗篷的青年说道:“身体不好的人在室内休息,等我们这边谈妥了再出来。”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墨镜军官的确看到在不远处一家废弃餐馆里有一些人影。都裹着斗篷,一动不动的,像是在远远观望。

    他将目光转回青年身边,看向地上的木箱。

    “这里头是洗礼盘?方不方便让我的人鉴定一下?”

    “先给我看总指挥签署的承诺书。”青年要求。

    墨镜军官痛快地递上了一份纸质文件,并表示同样的内容也已经公示在了基地内部的网络上。

    青年扫了两眼文件,退后一步让出木箱旁边的位置。军官带来的老头立刻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枚单筒放大镜夹在右眼上,再用颤巍巍的手揭开木箱盖板,从一堆枯草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件金色的容器。

    “真的……是真的。”

    经过一番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查看,单筒眼镜内嵌的分析仪得出结论。老头朝着军官点了点头。

    后者突然掏出一把手枪,瞄准青年的额头扣动扳机。

    枪声响起,斗篷飞扬。

    第145章 魔术

    刺耳枪声里, 粗布斗篷飞向后方,最终落在地上变成松垮的一团。

    ……斗篷里的人呢?!

    负责指挥的墨镜军官愕然失色,他身边的两名士兵早已托枪上膛, 却不知应该瞄准什么地方。

    错愕过后,尽管墨镜军官还没彻底弄清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情况有变。为抢回先机, 他立刻下令向滞留在废弃餐厅里的人影扫射。随着枪声连绵响起,只见玻璃爆裂、砂石飞溅,餐厅里的人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应声倒下,干脆利落得看不出半点挣扎。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那根本就不是真人!

    墨镜军官的眼皮抽搐了几下,急忙下令全员戒备小心埋伏,可还是迟了——只听半空中响起几声冷枪,有人正从高处狙击, 弹无虚发,短短十秒钟就解决了五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针对餐厅的扫射戛然而止,幸存的士兵纷纷举枪瞄准高楼。这时高处突然落下几枚闪光弹,伴随着刺眼白光一同出现的还有大规模反击。几十名荷枪实弹的蒙面人沿绳速降,废墟之中更有火力为他们掩护。

    墨镜军官彻底变了脸色,只可惜回天乏术——枪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两名护卫兵被击毙, 而滚烫的枪管已经抵在了他的脑门上。

    “不许动。”

    斗篷里那个凭空消失的青年又凭空出现了,蓝紫长发在血色霞光下诡异又瞩目。

    “你是什么人?”

    墨镜军官恍惚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不是要谈判的吗……我们谈……”

    “是你放弃了谈判的机会。”

    白典冷漠地打断他:“现在,服从命令。”

    三小时之后, 风尘仆仆的车队穿越沙漠回到位于戈壁边缘的基地。站岗的哨兵上前检查,在看见副驾位置的长官后立刻敬礼放行。

    车辆驶入高墙合围的基地园区。这里的地表建筑寥寥无几, 地面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线条,配合着路牌分别指向各种功能的地库大门。不远处,几位身着橙黄色防护服的工人正在为一扇大门除锈喷漆,另一群人则在安装遥感监测装置……发射前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车队转了个弯,缓缓驶入一间开放中的机库。体量最为高大的运输车看准了角度停靠在墙角,遮挡住上方的监控镜头。

    机库中大约有二十来号人,正在进行车辆整备工作。返回的车队并没有引起他们大多的注意。直到车上下来两位身着战斗服的年轻士兵,挥手示意所有人来到车辆面前集合。

    基地内部的工人早就习惯了军事化管理,二话不说纷纷聚拢过来。

    在确定人员全数到齐之后,两名士兵迅速交换了眼神。下一秒,他们头顶上方突然响起怪异的嗡嗡声。紧接着,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凭空出现又瞬间炸开,细小如子弹般的碎片向着周围弹射。

    那些被碎片击中的整备工人纷纷倒地,整个过程前后不到五秒钟,大部分人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陷入了昏迷。

    “……我错过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教师观察室里,刚刚切换到这个频道的卷丹一脸状况外:“这四个学生里头谁有这种能力?”

    “这是组合技。”

    回答他的是唐老师:“叶初明利用自己的异空间操控能力,让石子在进行圆周运动的同时逐渐加速,最终以接近子弹的高速弹射出去。平严则事先在石子上涂抹了大剂量的麻痹毒素。”

    “这个设计挺有趣的,叶初明不是防守型吗?怎么突然开窍了?”

    “是白典想出来的。”

    卫长庚满满都是愉悦:“这小子,脑子转得就是快。”

    机库里的四个学生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老师们默默观察。确定了所有整备工人全部昏迷之后,他们迅速召唤出藏匿在运输车里的其他同伴,开始了分头行动。

    一部分人将昏迷者拖进运输车牢牢捆住,然后换上他们的工装制服,拿走带有芯片的工作证件。另一些人则架起设备,迅速从机库电脑中提取出了基地的详细地图和各种管线走向。

    十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运输车又徐徐从监控镜头前挪开。机库里工人各就各位,看上去秩序井然。而与此同时,东南侧通往地下核心建筑的大门已经开启,一队士兵正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沿着电梯深入地下五十米,“闯入者”的第一站是监控中心。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遭遇战事,这里的工人普遍警惕性低落,并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抵抗。很快,闯入者就接管了全部的监控,并对应着地图寻找到了几处重要设施。

    整个基地分为工作区和生活区两大部分。后者不但距离较远,与工作区之间还设有隔离关卡,暂时不需要特殊考虑。而工作区又可以分为发射控制区、基地控制区、意识上传区等不同区域。最后,各区域的重要事务汇总起来,又归属控制中心全权管辖——显而易见地,那里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用最小的代价实现最大的利益,他们还有一件事要做。

    监控室不远处就是新风循环控制室,负责为整座地下设施提供源源不断的、新鲜净化的空气。而占领这里同样不需要太多武力。

    留下一部分人在门口望风,白典和平严等人拎着一袋细沙进入循环控制室,打开了设备的检修口。

    “……你们确定这个办法可行?”

    一旁的叶初明有些不安。

    “不确定。”

    平严倒挺豁达:“本来就是训练副本,试试才知道。”

    说着,他直接把手插进了沙土袋中。

    为了尽可能提高麻痹毒素的效果,白典在复制了平严的能力之后也过来帮忙。其他几个人则立刻戴上防毒面具。几分钟后,搅拌好的灰土被一点点投入检修口,很快就在鼓风机的作用下进入到了新风循环系统中。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暂时还没人知道。众人将新风机房反锁,依旧退回到监控室内观察。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一分钟之后结果慢慢显现——距离新风机房最近的几处走廊上,开始有人晕倒。同样的效果很快蔓延到了临近的工作室内。人们一批批地晕厥在地上,场面堪称壮观。

    无法确定麻痹的效果能持续多久,众人决定尽快行动。留下两人在监控室内观察并通报各区域实时状况,其他人立刻前往控制中心。

    对于白典而言,通往控制中心的道路是一段奇妙的体验。军警出身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站在所谓“系统”的对立面,带领一众“匪徒”挑战威权。但是又有另一种微弱的声音在他心里反问:这又算哪门子的挑战威权?只不过是个孩子高声叫嚷着,希望引起大人的重视罢了。

    短短几分钟路程,他们几乎没有遭遇抵抗就顺利抵达了控制中心。稍稍感到意外的是,这里有独立的备用空气循环系统,因此并不是所有人都陷入了麻痹。但小规模的抵抗并没有持续多久,局面很快重新稳定下来。

    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众人将控制中心的大门反锁加固,继续按照计划行动。

    几分钟后,基地生活区、工作区的各种联网屏幕,与基地相联的外部网络,甚至其他基地的电子屏幕上都出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视频:来自某基地的一小队士兵,在沙漠中的废弃城市里对着远处餐厅内手无寸铁的“平民”展开血腥的扫射杀戮。

    【给全人类一次公平选择的机会?】

    视频的最后,以黄金洗礼盘的照片为背景,缓缓浮现出了这样的文字。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控制中心开始接到来自各种机构的联络申请。每一通都得到了接听,但每一通的回复都是同一句话。

    【我们只和总指挥谈判。】

    又过了二十分钟,正当众人逐一查看监控室内人员身份,准备挑选几个重要人物当人质时,又一通联络申请响起。而这一次,申请来自人类移民总指挥部。

    刚才还交头接耳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了首领身上。

    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终于来到了。

    视频通话很快连接完毕。对方是一位看起来威严肃穆的中年男子,身着挺拔气派的高级军官制服,头发花白、脸色有些憔悴,眼眶下方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根据之前搜集的资料,白典可以肯定,这毫无疑问就是此刻他们最想见到的人。

    谈判双方的主将打了照面,不约而同地静默了几秒。沉默之后,总指挥率先发话。

    “对于视频中的情况我非常遗憾。总指挥部刚刚已经启动彻查程序,一定会给你们合理的交待。关于视频中的死难者……”

    “没有死难者。”

    知道对方没那么好糊弄,首领实话实说:“他们只是击倒了放置在餐厅里的假人,傲慢的蠢材。”

    “那就好。”

    总指挥点点头,眉心顿时舒展了几分。

    “看起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你们愿意,我现在就派飞机来接人。你们的一切将由我的团队亲自负责,我保证不会再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听起来优渥的条件,却只换来首领的嗤笑。

    “换位思考一下吧,总指挥大人。发生过那种事之后,你又怎么能信任别人?”

    通讯视频中的男人,神色没有丝毫改变。

    “我不能阻止你产生这样的假设。我承认,这种不信任感是没办法彻底消除的……除非我将总指挥的权利移交给你,让你带领所有人类去寻找新的家园。你愿意吗?”

    第146章 雨季

    在白典看来这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 甚至有可能导致谈话双方主被动立场的互换。可是首领偏偏狠咬了一口鱼钩。

    “我对逃跑没兴趣。”

    他毫不掩饰对于移民计划的厌恶:“一边喊着地球母亲这种自我感动的屁话,一边把环境糟蹋得千疮百孔,然后一走了之, 去搞什么外太空殖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屠杀外星的原住民,然后庆祝外太空版本的感恩节?”

    “有关移民伦理的问题,指挥部成立了专门的审查机构, 有很多哲学家和社会学家会负责研判。我相信过去的那些错误不会再重演。”

    总指挥稍稍靠近镜头,视线仿佛能穿过屏幕,与首领对视。

    “我充分尊重你个人的意愿,也对你的勇气表示钦佩。但恕我直言,你留在地球的这种行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逃跑?逃离那些需要你的人们。”

    “这是我的选择,我的自由,别拿道德来绑架我。”

    首领竖起满身的尖刺:“现在我只是和你谈交易,公平交易。”

    “的确, 你是自由的,我也没打算强迫你。”

    总指挥退让一步,却开始了看似被动辩解的主动攀谈。

    “你看,现在是你要将几十条人命托付给我。按照公平交易原则,我也必须给你相应的等价物。但是能够和人命做等价交换的,只有别的人命。甚至有人认为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根本就不能交换。所以这注定不可能是一场公平交易, 你也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任我。”

    的确,一旦飞船离开地球, 所有人的性命都完全掌握在了总指挥这一方的手上。就算他单方面撕毁契约,留在地球上的首领又能做些什么?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默默旁听的白典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是为什么他越来越觉得这次谈判就像一场小孩试图反抗大人的闹剧,只是徒劳。

    首领显然也明白这些, 而且他并不惮于戳破。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场的谈判根本就是白费力气。是我有求于你,就必须无条件听从你们的安排?”

    “不。”

    总指挥正色:“我的意思是,这不应该是一场交易。地球上还有很多情况类似的群体。我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想让所有人放下芥蒂。所以必须详细了解这个群体的需求。这不是交易,不是谈判,而是咨询。”

    ……立场果然变了。

    白典听得清楚分明,只用了短短几句话,总指挥就将彼此间的对立状态转化为了伙伴关系。

    这的确是个熟谙言语艺术的男人,比起我行我素的沙漠首领,是更加善于操纵社会关系网的领袖。

    但是社会同样需要沙漠首领这样尖锐耿直的声音。

    “我要你以移民总指挥的名义发表公开演说,承认过去地下庇护所时代犯下的错误。给予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他们应得的道歉和名誉。我要你谴责那些罔顾人性的剥削者,那些肆意践踏人命的特权一族。我要你向全世界强调,无论在地球还是在宇宙,无论现实还是梦海,人永远都是平等的。任何人违背它都将被严惩!”

    “可以,拨乱反正,这也是我们乐于见到的。”

    总指挥回应得直白诚恳:“未来的太空社会需要建立健全新的法律体系。对于各个庇护所和基地的旧有势力,必须破除洗牌。对于那些犯下过反人类罪责的人,我们绝不姑息。”

    这种话是可以随便摆在谈判桌上说的吗?

    白典又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了,总指挥也太不拿他们当外人,刚才的话万一被录音并且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除非……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除非对方有十足的把握,能把控这场谈判内容的传播范围。

    毕竟,谈判也好,咨询也罢,这从来就不是一场对等的交流。

    但至少目前看来,双方是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首领的第二个要求,是为所有登船的人提供身份保护,避免他们因为过去的身份和经历而遭遇歧视等不公待遇。

    至于第三个要求,让包括白典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他要求将发生在沙漠中的这段历史记录下来,以箴言的形式镌刻在黄金洗礼盘上。无论人类流浪到多远的地方,无论生命更迭几代,只要信仰不灭,这段历史和它背后的教训都将永远存在下去。

    第二个要求不成问题。至于第三个,也很快得到了总指挥的回应。

    “作为无神论者,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建议。但原则上,洗礼盘的处分权在于宗教委员会,我唯一能向你承诺的是我会努力争取促成。”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几秒,话锋突变:“但是相应的,我希望你能考虑答应我一件事。”

    反客为主,开始倒着提条件了……

    白典心里一紧,正想着要不要提醒首领小心陷阱,却没想到总指挥的话再次怔住了所有人。

    “我希望你也能一同离开地球,并且加入到移民舰队的管理任务中来。如你所见,即将离开地球的是人类历史上空前庞大的远征队伍。其内部的复杂性,各种矛盾冲突远胜过任何一个已知的国家。管理这样复杂的队伍需要复杂而又和谐的系统,我希望你能成为其中的一员。”

    “你要我为你做事?”

    首领仿佛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是,但这也是为了你自己。你提出的三项要求无非是拿我的个人名誉、拿宗教信仰这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来担保。可在未来复杂多变的环境中,贵族瞬间可以沦为囚徒,信仰也随时会被解构甚至践踏。比起那些形而上的保证,真正把权力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难道不是更可靠的选择?”

    “所以?所以我必须为了维护他人的命运而舍弃自己的人生?只因为他们曾经在我的庇护下停留,所以我就必须负上一生的责任。因为我帮过他们,所以我就必须牺牲自由,去贯彻所谓的正义?”

    “恰恰相反,我是在拯救你的自由。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的自由,它总是相对于约束而存在的。想象一个只有你留下的世界吧,你的脑海里铭记着人类喧嚣嘈杂的过往,眼前却只有永恒的死寂。巨大的落差像瀑布撞击着你的心理防线,总有一天会让它溃不成军。到那时候,你所谓的自由不过只是断了线的风筝,身不由己罢了。”

    旁听的白典冷不丁地打了个寒噤,一种自从来到第三自然之后就几乎再没有被想起过的恐惧感重新爬上了脊背,那是对于孤独的下意识排斥。

    就在这时,总指挥和首领的对话戛然而止,而首领居然转过头来看向白典。

    他问:“我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首领、基地指挥中心和叶初明等人全都消失了。白典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准备室,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里多了一块荧幕,上面正是回眸凝视着他的首领,仿佛依旧等待着他的回答。

    “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因为我讨厌孤独,绝不想成为被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

    白典说出自己内心的答案。

    “可我也能够理解首领的心情。穷尽自己的一生去为别人服务这很高贵,但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为自己而活更是天经地义。说到底,能够为一个人的生命彻底负责任的,只有那个人自己。与其希望被人带领、保护,不如努力完善自我,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正在这时,荧幕上突然有了动静——镜头切换到了基地外围,那是一大片辽阔的戈壁荒原。莲灰色的天空积蓄着浓厚的乌云,紧接着打雷闪电,不一会儿竟然落下了浩荡的雨瀑。

    荧幕里的时间飞速流逝,雨停之后,黑褐色的荒原上开始泛出一层薄粉色,而且越来越浓烈。那是千万生机勃勃的花朵,趁着雨水的滋润拼命从地下涌现出来。

    又过了一阵,基地的门打开了。成百上千的人类从地底世界涌向地面。他们不再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如同数百年前那样自由行走在地表之上。他们来到花丛中间缓缓跪下,亲吻着新鲜柔嫩的花瓣;继而五体投地,任湿润的泥土沾上苍白的皮肤。

    而后,他们的□□将不再与大地分离,他们的“灵魂”则将通过小小的传送装置返回到蛰伏在地下的船舱。在不久的将来,在一场流星雨后的午夜,从冬眠中苏醒的飞船即将承载着数以亿计的“灵魂”飞向不可知的未来。

    这其中是否有沙漠首领和他的眷属?白典并不好奇问题的答案。有或者没有,都无需审判。

    当眼前的花海逐渐朦胧,这漫长的一课也终于到了尽头。倒数计时的音乐和放松程序结束,白典在梦之茧中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恍若隔世。

    “欢迎回来。”他听见有人站在茧外说道。

    是夏夷光,在他身旁还有同在哨兵班上的严平和叶初明。三个人看起来都很轻松愉悦。尤其是叶初明,对于白典早就没了最初的生硬和怠慢,只剩下彻底的心服口服。

    ——毕竟,白典在最后的副本里琢磨出“利用异空间为物体无限加速”的技巧,帮助叶初明从消极防御型哨兵转型成为了攻守兼备,是他生命中重要的转捩点。

    其他人的情况也与他们差不多,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流着副本中的所见所闻,夹杂着一些惆怅和感慨。

    在离开教室的路上,穿过人群白典瞥见了星流——他站在培优班学生中间,身旁依旧是鹿泽和方海。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神情来看,方海在副本里的表现应该挺不错,因此颇为得意;而星流则显得有些压抑,甚至还能品出一丝落寞。

    也许是向导的天赋使然,鹿泽仿佛感应到了白典的视线,扭过头来,露出了腼腆又明媚的微笑。

    可还没等白典想好应该如何回应,她就被星流和方海一左一右带走了,三个人朝着教室的后门走去。

    白典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着他们的脚步,直到沉寂了好久的辅脑突然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下课了吗?待会儿带你去外面走走,吃点好吃的。】

    第147章 再见洗礼盘

    用不着掰着手指头计算, 白典清楚记得上一次见到卫长庚还是一周前的事。

    对方难得主动提出见面,而且还要给“奖励”,这种好事怎么能错过。离开教室后, 白典冲回公寓洗了个战斗澡、换了身衣服,再仔细捯饬了一下仪表。差不多捱到黄昏时分,才按照约定来到水晶塔南校区的西门外。

    东门附近就是教师公寓所在地。因为远离学生公寓和教学楼, 街上人气不旺。路口的车位上停泊着几辆无人车。白典一路对照卫长庚给的号码对过去,很快找到了正确的那辆。

    刚拉开车门,眼前扑来一道金光。

    “狞猫猫!”

    许久未见的大猫打着呼噜,用肥厚的前爪抱住白典的大腿,蹭着自己毛茸茸的脑袋。

    “来啦。”

    狞猫的主人自然也是心情不错,笑眯眯地上下打量了白典几回。

    “哟,没见过,啥时候买新衣服了?”

    白典用力呼噜了两把拧猫, 这才弯腰坐进车里,一手关上车门。

    “随便买的。”

    他故作随意地回答:“同学介绍的一家梦海买手店,网络评分挺高。这不是快换季了吗,就挑了几件。”

    “可以啊,还挺会过日子。给我这个监护人省心了。”

    “得了吧,没遇见你之前这么多年,我也不好端端活过来了。”

    曾经给予过白典不少安全感的“监护人”三个字, 突然变得有些刺耳。他皱了皱眉头,决定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健全的成年人, 不仅能够自理,而且还能做更多。

    于是他也上下打量了卫长庚一阵子。对方倒是没穿教师制服, 却换了件老旧的棒球外套,款式倒是减龄, 只是印花都斑驳了,看着有点寒酸。

    白典莫名想起以前在法医科室里,有同事私下议论中年领导,说他自从结了婚就开始不修边幅,还整出了啤酒肚,这是把老婆骗到手就开始摆烂,本质还是不够重视,懒得取悦对方。

    “下次我也给你挑几套吧,学校又没硬性规定老师必须穿制服……偶尔换换形象也能收获更高的人气。”

    “我在学生里的人气已经很高了,再高怕是要出问题。”

    卫长庚给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回答:“精化学院不就有个老师因为被学生告白,还和自己的哨兵闹了矛盾,最后离职才算完事。”

    “……你不是还没向导吗?”

    白典心里痒痒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老大不小的,不准备找一个?”

    卫长庚给了他一个揶揄的眼神:“这么急着要后妈?”

    “……滚,又占我便宜!”

    白典哼了一声坐到卫长庚身边。系上安全带后,无人车开始朝着预设好的目的地自动行驶。

    狞猫快乐地趴到两人中间,甩着耳朵上的黑穗子,连白典那条害羞的小章鱼也钻出来凑热闹。可它实在太过疲倦了,于是就用八条触手绕着狞猫的脖子,趴在暖绒绒的毛里昏睡过去,仿佛给狞猫打上了一条蓝紫色的蝴蝶结。

    精神动物的倦意自然也影响到了正主,白典接连打了几个呵欠,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卫长庚也不再攀谈,他贴心地调节了车内光线,放下座椅靠背。白典心满意足地放空自己,闭上眼睛。

    平湖只是一座小城,白典并没有太多的休息时间。当他被叫醒时,车辆正在减速驶入停车场。窗外却不是在他以为的平湖风景区,而是城西的文教区,一座高大的欧式仿古建筑。

    从远处的路牌上白典找到了答案:这里是平湖市的历史博物馆。他听说过这里,虽然规模不大,却是很多游览名单上的必去之地。

    现在是下午七点,早就过了博物馆的营业时间。透过落地玻璃大门可以看见展馆大厅里漆黑一片,甚至连员工都已经下班。可卫长庚却径直带着白典登堂入室,也不知道凭了什么样的关系——当然,什么样的关系都不奇怪。

    两个人像狞猫一般脚步无声,穿过空旷的大堂。来到前台附近时,辅脑努斯开始了同步解说。

    博物馆的一二层都是常规展陈,其中一楼是地球历史纪念展,二楼则以宇宙大流浪为主题,同时也是本馆的主打特色。几乎所有展品都来自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基金会,这个基金会的捐赠者中不乏社会各界的名流,也包括了历代移民总指挥。

    博物馆的电梯已经停运了,他们爬上二楼,进入展厅后没走几步就在墙上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初代移民总指挥是一位传奇人物。当方舟舰队在宇宙中航行到第35年时,他因为罹患严重的脑部疾病,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然而在死神来访之前,他果断舍弃了肉身,转而以意识的形态继续存在着。直到第51年,梦海发生大规模骚乱。事件平息后,总指挥的意识也去向不明,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彻底消失死亡,还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清除记忆,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所以,在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当初把人类带离地球的主张,又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毕生的心血和选择?

    还有那位沙漠首领,他是留在了地球,还是被责任和命运所束缚,跟随大部队一起穿越星辰。而他的下落呢,是不是也在这片新家园的某个角落?

    白典既好奇答案,又有点害怕知道。眼前的展陈琳琅满目,他走马观花地看着,直到视线对上一座玻璃柜。

    柜子里的展陈品,是黄金洗礼盘。

    白典惊讶:“洗礼盘不是神圣的宗教信物吗?怎么会在这儿?复制品?”

    “不,这就是本尊。宗教信仰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人性动荡、文化碰撞的大时代中。旧智慧快速腐朽,新信仰应运而生。曾经的圣物失去了它的神性,于是就从造物者的象征回归了本质——人的造物。”

    说到这里,卫长庚拽了拽白典的胳膊,示意他换个角度继续观察。

    于是白典就看见了镌刻在黄金洗礼盘背后的铭文。

    几个小时前,于梦海世界之中还尚未存在的铭文,此时此刻却已经成为了数百年前的人类遗迹。

    或许是在大流浪时期经历了一些动荡与磨难,它看起来陈旧了许多,实际上并非纯金打造的盘体变得斑驳。但是,那几行最后才被镌刻上去的铭文,却被一代代人类描摹并且恪守着。即便信仰失去了意义,即便缔结这些誓言的人类早已作古……但这些文字依旧触动着观者的内心。

    见白典站在展柜前若有所思,卫长庚半是调侃半是关心:“怎么,突然感性起来了?”

    白典看着洗礼盘,又看着展柜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轻声叹息。

    “人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间,却能在最艰苦的时代里努力地发出光亮。与他们比起来,我只是个体验了几小时末世之旅的匆匆过客,随时都能退回到安全的世界。再回想我在副本里做过的事,未免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心里惭愧。”

    卫长庚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是学心理的,难道不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叫什么来着……”

    “幸存者偏差,我当然知道。”

    白典回了他一个苦笑:“可知道有什么用?一样会难受。”

    “知道了原因,至少不会真的埋怨自己……对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应该尽快去做个心理疏导,精神垃圾需要定时清理,向导也不能自医,要重视。”

    “现在就做?还请不请我吃饭了?”

    “明天吧。饭当然要请。走,地方随便选。”

    既然是请客吃饭,那白典也不和卫长庚客气。两个人出了博物馆,很快选中了平湖景区内一处风评不错的花园餐厅。因为是会员制私厨,再加上工作日的夜晚生意本就平淡,顾客并不多。上到三楼,临湖的花园露台更是只有他们这一桌。皎皎月下,花影婆娑,仔细嗅闻还能闻见凉风带来远处湖面上淡淡的荷花清香。

    气氛再合适不过。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但这家的主打特色就是季节时令。因此研究菜谱还是小小花费了一番功夫,白典还特意点了一壶夏末限定的果酒,原材料是本地特产的一种水果,和地球上的杨梅有些类似。

    很快,除了点心之外的热菜陆续到齐,远处七枚月亮也排着队伍爬上了湖对岸的山顶。今晚又是满月,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湖面上,仿佛结了满地银霜,又好像星河倒悬。

    白典眺望了一会儿圆月,眼神里有些许感慨。

    “以前我最不喜欢过春节和中秋……现在节没了,我反倒开始遗憾当初没能够好好感受。”

    “只要你想,每天都可以是节日。”

    卫长庚举起酒杯:“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中秋快乐。”

    果酒的滋味醇厚甘冽,半杯落肚,心思顿时舒展开来,身体也开始微微发热。

    白典端详着杯中浮沉的些微果粒,余光却透过玻璃杯落在了对座的人身上。

    “虽然我不太赞成干涉梦海人的生活,但我非常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

    “矛盾又怎么样?人又不是机械,哪儿来那么多非1即0的判断。你自己不还劝解过夏夷光,说有矛盾的才是人。”

    卫长庚笑笑:“对了,我要澄清一件事,刚才我在副本里对你说的话不全是真的。比如其实没有证据证明哨向和地球野人有什么关系。”

    “嗯,能隐约感觉到。”

    对于那时的对话白典记忆犹新:“‘如果我们诞生的前提是别人的死亡,你会怎么选?’——你是为了让我把自己和野人的命运联系起来,更深入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是,但也不全是。还带着一点私心。”

    卫长庚又往彼此的杯中倒了点酒:“我曾经因为某个类似的问题而困扰了很久,你的回答对我很有启发。但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能……可以告诉我吗?”

    白典露出了希冀的眼神。

    第148章 神谕

    了解一个人, 也包括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在开展一段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前,这是必修课。

    对于卫长庚,白典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 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并不了解卫长庚的过去。而这直接导致了他与卫长庚之间无法进行某些深入交谈——就好像行走在看似平坦的冰面上,你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冰层何时裂开,冰下的潭水有多深、又是多么的阴冷刺骨。

    这也并不是白典第一次推敲卫长庚的过往。最早的端倪要从东极岛衣柜里的那件神官袍说起。他隐约觉得卫长庚应该和神圣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性担任过阿梨沙大人的近侍。但继续向前追溯,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团迷雾。

    现在,拨开迷雾的机会终于来了。

    看着认真之中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白典,卫长庚轻笑:“就这么想听八卦啊?”

    “不是八卦,是你的故事。不过如果那些事会让你不开心的话,就算了。”

    “那倒不至于,早就不会了。”

    卫长庚又为彼此满上杯中酒:“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

    他沉吟几秒, 却提出了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猜猜,水晶塔这么多老师里面,我和谁认识得最早?提示,是你认识的人。”

    “……唐老师?”

    “错,是教你们精神动物学的叶拒尘。再猜我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进东极岛之前?”

    “更早。严格说是十多年前,而不严格地说……是五千多年。”

    五千多年?那是什么概念?原始社会?不对,有什么人能一口气活上五千年?

    白典反应过来:“你是说梦海?你倆是同一个梦海出来的?也太巧了吧?”

    “还挺机灵。梦海老乡这种事, 放到整个社会层面来看其实不算稀奇。可先后产出两个高级哨兵和向导的,那确实不多见。”

    “你终于承认自己不是八级哨兵了?让我猜猜, 你该不会正好是特级吧?”

    “那哪儿能呢。”

    卫长庚摇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语气尚且轻快。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我都只是阿梨沙的近卫。知道我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进入公共领域的哨兵根本不需要评级。”

    “近卫……”

    尽管这些早就在白典的预料中, 但真正得到当事人的亲口认同还是有些震撼。他呷了一口酒压压惊,然后小心提问:“所以,你到底有多厉害?”

    曾几何时,卫长庚的轻快消失了。

    “我差点毁了那个世界。”他说。

    白典捧着酒杯的手颤了一颤:“……是被梦魇附身?”

    “是比梦魇更荒唐的东西。”

    卫长庚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入场的其他顾客。

    “这儿不太方便,等吃完饭换个地方再说。”

    有了卫长庚的这句话,好端端的一顿饭顿时变得索然无味。但白典显然低估了那些果酒的度数,以至于结完账离场时,刚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不过毕竟稳住了——开玩笑,怎么能让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从指缝里溜走。

    卫长庚就近找了一间茶馆——湖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包厢不大,却连着庭院,湖水拍岸,反倒显得四下里愈发安静。

    两个人坐定下来,要了一壶清茶,几碟点心。白典的心思早就不在吃喝上,却也不好意思再主动催促,于是手里端着茶杯,眼珠子却在卫长庚的身上左右逡巡。

    卫长庚哪会不知道白典的想法,立刻挥手放出了狞猫。而当白典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撸猫时,却被卫长庚给阻止了。

    “用你的精神触丝去感受它。”

    白典依言照做,从精神领域延展出几十条触丝贴上狞猫的脑袋。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眼前陡然展开了一片陌生的天地。

    这是一片荒凉的河渚之地。林木葳蕤,蔓草丛生,河沼在青萍下反射着点点阳光。扑鼻而来的是草木特有的清香,耳边则是虫鸣和蛙唱,一派自然野趣。

    白典唤了两声“卫长庚”没得到回应,正想着应该朝哪个方向探索。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巨响,只见湛蓝的天宇中掠过一枚白日流星,拖着焰光闪烁的长尾,一路坠向河渚边缘的小山。

    白典立刻决定朝着小山前进。而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沼后,发现陨石似乎坠落在了一处山洞口。十多位身穿兽皮麻衣,头插羽冠,胸前佩玉的男男女女,正在对着洞穴倒头跪拜祈祷。

    祈祷仪式持续了大约15分钟。随后,人群里一位看似领袖的女性起身进入山洞。不一会儿,竟然抱出了一个哇哇啼哭的新生儿。

    白典心里打了个突——难不成这孩子就是卫长庚?

    他正寻思,只见那群人已经结束了祭祀,带着婴儿朝小山背后走去。他也急忙跟上,谁知刚刚拨开几丛挡路的树枝,眼前的场景便又成了另一副模样——

    新的场景是一处古朴原始的村落。河流合围成的高台上伫立着大大小小的木质吊脚楼。有人划着独木舟在河道里穿行,运送着黑色的陶器、渔网和稻谷等货物。

    在高台广场中央最大的房屋里,白典发现了他要找的人——彼时的婴儿已经成长为五六岁的孩童,齐肩黑发、眼眸明亮、五官精巧,是那种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生欢喜的乖巧类型。

    “果然……”

    白典瞪大了眼睛——虽然年纪相差很多、气质天差地别,但他觉得这就是小时候的卫长庚,那种眉眼之间的既视感简直难以形容。

    此时此刻,幼小的卫长庚正端坐在玉石与兽角制成的“宝座”上,脚边堆满了各种祭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宝座旁,捧起他的右手,用磨得极细的骨针不停扎刺着幼嫩的皮肤。不断有血珠从伤口中渗出,但是幼小的孩童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动。

    针扎过的伤口逐渐在孩童的手背上连成带状,老者随后将一种褐红色液体涂抹在伤口处。与此同时一些知识开始涌入白典脑中——这是那个时代的纹身仪式,为神之子纹上象征通灵的巫纹,从而成为凡人与神灵间的桥梁。

    倏忽间,眼前的景象再次泛起涟漪。在动荡不安的画面里,白典隐约看见幼小的神子在祭祀们的簇拥下走上神坛,学习主持各种仪式。他看见神子被供养在远离喧嚣的大殿里,人们远远匍匐在他脚下,对待他如同对待没有生命的神像雕塑。

    这真是卫长庚的童年记忆?

    也难怪白典诧异,可他当真没办法将这个不苟言笑的孩童和没个正型的卫长庚画上等号。如果一定要进行比较,他反而觉得眼前的孩童更像是当初的自己,不同的处境,一样的孤独。

    画面再次稳定下来时,孩童成为了少年,绘满双手的图腾也沿着手臂向胸腔蔓延。而白典所熟悉的笑容,依旧没有爬上少年的面庞。

    这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电闪雷鸣,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当年流星陨落的洞穴中,神子正在为自己的养母祈福。远处的部落宫殿里,那位地位尊贵的女性正在经历难产的痛苦——在那个时代,性命攸关。

    又是一道闪电,恰巧落在山洞前。祭坛上的火焰突然变成了青绿色,并且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即将诞生的生命,会为你的部族带来毁灭。】

    那个人形轮廓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

    这是……神谕?

    白典记得叶老师说过,他所在的部族能够听得懂鸟兽语言。所以这片梦海并非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由此看来,火焰中出现神谕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情况。只是这神谕的内容……

    眼前的少年显然也陷入了惊愕与矛盾的境地。一边是部族的兴衰,一边则是养母骨肉的存亡。两件攸关性命的大事,突然压在了一双稚嫩的肩膀上。

    但少年并没有犹豫太久。

    “我拒绝。”

    他尚未变声的嗓音,清脆而严肃:“我不杀人。”

    火焰熄灭,人影随之消失。山洞没入一片黑暗之中,又仿佛漆黑幽暗的水潭,开始倒映出一些零散的景象来。

    一夜暴风骤雨过后,养母最终平安诞下双子,命名为“辛”、“壬”。他们是两位健康活泼的贵族之后,不仅是部落明日的希冀,更是少数能够随意出入神子居所,并且将外界的阳光、花香和风声一并带入的存在。

    曾经独孤的神之子,终于不再需要与自己的影子为伴。

    第一次,当刺青的骨针扎入皮肉时,有人会关心他痛不痛;

    第一次,有人唤他“阿兄”而非“ 大人”;

    第一次,有人将视线与他齐平,把他当做一个活生生、有血有人的凡人。

    但是平安祥和的日子没能维持太久。

    某年夏天,一场罕见的大旱灾席卷大地。曾经相安无事的各个部族,为了寻找新的迁徙地和争夺水源不断发生摩擦。北边一支强大部族很快占领了卫长庚所在的小小部落。

    老者和成年男子都被屠杀了,血河浸润着皲裂干渴的大地。至于女人和孩童则成为了俘虏,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更加残酷的命运。

    血河尽头,出现在白典视野里的是一座祭坛。它并非建造在山巅之上,却本身就像一座高耸的小山。青铜铸造的神像从山顶俯瞰着世人,而山脚之下,则是九十九名五花大绑的俘虏与奴隶,等待着牺牲——其中便有年幼的神子与他的一双幼弟。

    白典的眼皮突跳了几下,有些东西开始在他的脑内连接上了——果不其然,高处的大祭司双手举起一扇龟甲投入火中,下一秒青绿火焰腾空而起,幻化出一只体大如船的巨龟。只见它仰头一甩,火焰便如暴雨般纷纷坠落。

    四下里霎时一片混乱,祭司大声呼喊着催促士兵尽快处死祭品。而祭品们则重燃斗志,试图绝地求生。

    卫长庚看见一团火焰落到面前,他挣扎上前想要烧断身上束缚。可这时已经有一名士兵举矛向他刺来。他来不及闪躲,却发现那士兵又被别人撞倒在了地上。他急忙烧断了绳索,再强忍着疼痛摸起地上的石块朝着士兵砸去……

    不过一忽儿功夫,祭祀坑中已经满是鲜血与尸首。空气中弥漫着火焰、哀嚎和血腥。卫长庚焦急地寻找着辛与壬的身影。直到纷乱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仓惶转过身去,只见粘稠温热的血液飞来,溅满他的脸颊。

    在殷红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了辛。孩童的右眼被石矛贯穿。曾经拿着花朵的小手里,紧抓着一把沾血的泥土。

    白典打了个寒颤,内心抽痛起来。而他知道,卫长庚此时此刻的痛苦是他的千万倍。

    曾被奉为神之子的少年发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怒吼。

    随后,风云为之变色。

    狂风呼啸而至,接着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来自自然的暴力压得每一个人都抬不起头。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仿佛在卫长庚的耳边重复着那个问题——

    【由你来决定,让它生,或者让它死。你后悔了吗?】

    第149章 第二次神谕

    神谕是什么?一种迷信。

    迷信是什么?明明没有任何科学依据、逻辑因果, 却一味笃信,从而达到自我蒙蔽,自我安慰的目的。

    如果神谕得到了应验, 那它还是不是一种迷信?

    血腥残暴的景象不断刺激着神经,悲痛在胸腔中激荡共鸣,再加上酒精的作用, 白典只觉得头昏脑涨,心跳快如擂鼓。他不得不蹲在地上,双手环住胸口做了几次深呼吸。等意识清晰一些后,才开始梳理自己的逻辑。

    就算神谕中的内容变成了现实,也不能证明那就是神谕在发挥效用。正如“太阳明天还会从东方升起”,难道就是神谕?更不用说“为了让太阳明天继续从东方升起,你必须杀死一个至亲”这么荒谬的要求,如果照做, 那才是真的愚昧又恶毒。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声音在白典心里发酵起来:出现在祭坛火焰里的究竟是什么人?这里并不是史实副本,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这个世界里,所谓的“神祇”真实存在着?他们为什么要对卫长庚发出那种语言,又希望看到什么样的发展?

    他的头又抽痛起来,急忙倒吸了几口凉气,等再抬起头来时, 眼前的场景又发生了变化。

    当祭坛上的最后一朵余烬也化作黑烟袅袅升向天际时,雷雨之夜也到了尽头。熹微的晨光里, 一位少年怀抱着比他还要幼小的孩童,踉跄在泥泞的大地上。

    那是年仅七岁的庚与三岁的壬。他们曾经是神子和贵族, 却沦为了异族的阶下囚。而从这一刻起,他们将相依为命、不断逃亡, 在种种巨大苦难逼仄的罅隙中寻找一处勉强容身的所在。

    在生与死的边缘跋涉了数天之后,他们最终抵达了一处陌生的部落。这里的人相对平和,并且与纷纷扰扰的几个部落并无来往。但为了隐藏身份,卫长庚还是偷偷找了一处火塘,用烧红的炭火烫掉了自己双手的纹身。

    伴随着皮肉烧焦的臭味,少年死死咬住衣角,将痛苦的呜咽、泪水和褴褛衣衫上的泥沙一起吞下去。

    白典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这之后风波暂歇。兄弟二人隐姓埋名,勉强过上清苦但却平静的日子。

    为了抚养壬,曾经养尊处优的神子成了凡事优先考虑幼弟的兄长。他努力学习新部族的语言,寻找各种各样的工作养家糊口,学着了解人情事故、为人处世,以及各种让他足以承担起一家之长的本事。

    但在日益粗粝的外表之下,他依旧有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一次次地梦见那个声音在火焰里低吟。

    【还有一个没杀……还有一个】

    五岁那年,壬因为营养不良得了重病。为换取更多的食物和草药,卫长庚决定应征前往部落的西面,修筑防洪大堤。在当时这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工作,不少人甚至有去无回。

    修筑堤坝的第七天,天降豪雨。洪水从附近的山谷中冲向平原。新修的河堤被冲垮,工人被激流吞没,也包括了卫长庚。混沌之中觉得自己化作了一条巨龙,一头撞向河谷旁的山崖。

    等他醒来时,洪水已经退却。而他和壬已经被转移到一处颇为体面的大屋里安顿下来,室内干燥温暖,隐约还能闻见食物的香气。

    出面为他厘清思绪的是一名自称部落大巫的男人。对方表示看中了卫长庚的天赋,愿意将他当做自己的继任者进行培养。相应的,他们兄弟二人将衣食无忧、受人尊重,真正成为这个部落的一部分。

    彼时的兄弟二人,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卫长庚开始在大巫门下修行。但他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单纯的师承关系——用现代的语言来形容,卫长庚充当的是类似“供血者”的角色。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被束缚在阵眼中,消耗自身的灵力供给其他巫师。更有不少人忌惮他的实力,暗中使了不少绊子。

    如此这般的生活,虽然吃穿不愁,但终日惊心,稍有不慎甚至可能赔上性命。所幸卫长庚天资卓绝,生性顽强,竟一路存活下来。而这些年他一点一滴积累的生存经验也帮助他在群巫之中慢慢打开局面,并奇迹般地获得了年轻一辈部族贵胄的青睐。

    倏忽间十多年一晃而过。

    在三千余个日夜里,卫长庚夙兴夜寐,未曾有一刻懈惰。与此同时,部族逐渐繁荣发展向外扩张,与其他部族间的摩擦也日益频繁。作为巫祝,他有时也需要随行出征,耳濡目染再加后天领悟,他积累掌握了不少行兵布阵的方法,并时不时地向主事者出谋献策。久而久之,人们甚至开始传说他是战星长庚降世,庇佑一族战胜攻取。

    大巫师父过世后,经历过多重生与死的考验,卫长庚最终成为了新任大巫。昔日的落魄神子凭借着自身的力量重新回到了权力巅峰。而他的弟弟任也在兄长无微不至的照拂下,一改孱弱多病的体质,顺利成长为部族中数一数二的青年勇士。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后数年间,兄弟同心率众开疆拓土,振兴部族,并最终为母族报仇雪恨。

    如果这只是一个故事,那就应该圆满结束了。但这是漫长的人生,所以白典眼前的画面还在继续。

    早年颠沛流离、步步惊心的生活进一步加固了卫长庚沉稳内敛的性格,在成为大巫之后,他更是不苟言笑、一派高冷模样。而弟弟壬则俨然活成了他的反面——风流倜傥,开朗率性,深受部族上下女性的青睐。

    就在兄弟二人为母亲报仇雪恨的第二年,壬迎娶了部族中最美的女孩为妻。盛大的庆典进行了两天两夜,作为部族大巫、同时也是兄长和唯一的亲人,卫长庚向这对新人送上最深切的祝福,祝愿他们此生恩爱幸福,子孙世代绵延,福泽无边。

    说起来有些好笑,这还是白典第一次参加婚礼。现场载歌载舞、气氛热烈,新人的幸福溢于言表,可白典的注意力却始终停留在卫长庚的身上。

    作为大巫的卫长庚早已全身绘满了巫纹,他身着装饰着玉片与兽骨的华贵服饰、头戴羽冠,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是安静地站在高处,乍看之下不像真人,反而更像一尊了无生气的神像。

    但是白典却从那斑斓的巫纹之下读出了卫长庚的表情。

    你尽全力给予了兄弟最好的人生。那么你呢,又有谁来解除加诸在你身上的巫咒,谁来给予你你应得的人生?

    盛大婚礼之后没过多久,卫长庚的修为就达到了平台期,亟待突破。于是他宣布闭关修行,回到他诞生的山洞中,打坐进入冥想状态。而白典也随之进入到了卫长庚的冥想世界中。

    首先出现在白典眼前的是深浓夜色。天空中没有星月,却也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更确切地说,大地上笼罩着一层惨淡的白光。

    借着那层白光,白典在地上看见了许多尸体。它们大多数被石制的武器所刺穿,黑色血液凝固在惨白的尸首上。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就好像这个世界的主人不忍再回想起他们痛苦的死状。

    或许是暗喻着时光流逝,尸体间生长着许多细长杂草,叶片上停着一串串发光的萤火虫。笼罩大地的光亮正是从这些细小的虫豸身上发出的。

    通过直接进入脑海的知识,白典知道在这个世界里萤火虫是人类灵魂的象征。他试着拨动草叶,发光的虫群受到惊扰飞向空中,有几只匆忙撞上了白典,一阵阵负面情绪顿时在白典的脑海中炸开。

    孤独、悲痛、愤怒、恐惧……

    白典本就晕眩的头脑感觉更疼了,泪水夺眶而出,甚至忍不住俯身干呕。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萤火虫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并在半空中汇聚起来,形成一片巨大的光亮。

    白典强忍着不适抬起头,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曾经见过那团光——那不就是当初卫长庚为养母祈福时,在山洞里见过的火光?!

    他不详的预感很快得到了应验:那团火光中慢慢浮现出了人影。而那人影开口,依旧是经常出现在卫长庚噩梦中的那句话。

    【还有一个没杀……还有一个没杀……还有一个没杀……】

    毛骨悚然的不适感很快扩散到全身各处,白典打着寒噤,一边恶狠狠地想着要不要找些东西丢过去,挫挫它的锐气。

    却在这时,那人影突然说出了更可怕的内容——

    【再给你一次机会,杀掉不该诞生的新生命……否则,它会为你的部族带来毁灭,更惨烈,更痛苦,更绝望的灭亡!】

    话音刚落,火焰又化为虫群向着白典扑来!

    白典的脑袋像被利斧劈开那样剧烈疼痛起来,他哀叫着抱住脑袋瘫软在地,仿佛浑身气力都被这句话抽干。

    尸骨累累的幽暗平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中茶室内,被卫长庚搂在怀里,关切地打量着。

    “你没事吧?”

    “……”

    白典张嘴想回答,可话还没出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想起刚才看见的一幕幕,他心痛如绞,干脆反手一把将卫长庚拦腰搂住,不愿松开。

    第150章 结合热

    卫长庚也是没有想到, 向来沉稳内敛的白典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惊讶过后,更多的还是暖心感动……以及一丝丝好笑。

    此刻两个人的姿势是一坐一站,白典死死搂着卫长庚的腰, 把脸埋进老旧的棒球服下摆,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活像是个被人欺负了跑来大人这边寻求庇护的小娃娃。

    于是卫长庚揉揉他的脑袋, 声音也跟着放软下来。

    “怎么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现在感觉挺好的,你不至于比我还难受吧。”

    白典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你没事,我有事……我现在头疼心疼,哪儿哪儿都疼!”

    “这么严重?要不要叫医生?”

    “……不要,你别走!”

    白典的手又开始箍紧,甚至有了那么一丝撒娇耍赖的感觉。

    卫长庚皱了皱眉头没再立刻回应,因为他发现茶室里突然出现了一种香气——一种他从未闻过,但确实清新好闻的气味。

    而这种气味的源头就在白典身上。

    他立刻扳正白典的肩膀, 强迫对方抬头和自己对视。只见白典脸颊发红,目光涣散,神色甚至比刚来茶室的时候还要迷离。

    “你怎么在发烧?”

    卫长庚把手贴上白典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与此同时,那股香气也愈发浓郁了。

    “怪不得有点难受……”

    当事人喃喃自语。

    卫长庚让白典靠在自己身上,撩开他后颈处微微汗湿的长发。果不其然腺体已经红肿发烫,释放出的信息素与其说有攻击性, 倒不说软绵绵的,像藤蔓一样缭绕上来。

    “向导素异常……这种时候?!”

    哨兵对于类似状况的应对措施毕竟有限, 但作为向导的监护人,卫长庚一直随身携带着某些官方指定的向导必备药品。他急忙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板小黑片, 抠出几粒喂给白典吃下,然后将人扶起送去窗边的贵妃榻上休息。

    这个原本简单的流程, 却因为白典的不够配合而变得艰难。在无奈的哄骗、抱扶、安顿过程中,卫长庚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些向导素,这让他感觉心跳加快,呼吸也随之有点紊乱。

    这样下去可不妙。

    卫长庚将白典安顿在贵妃榻上,紧接着急走了几步,推开移门来到庭院里做了几个深呼吸。等到向导素挥发得差不多之后,通过辅脑联系上了白典的老师叶拒尘。

    “我在湖边的秋月茶馆,你现在能带着助教过来一趟吗?事情挺急的。”

    “是小白,他状况不太对劲,向导素失控。”

    “我让他看了一点我的过去……是,的确是我大意了,可我也没想到……”

    “他的确有过故意刺激腺体释放精神力的错误行为,但已经纠正了。最近一直很正常。”

    “好的,我先试试你说的办法。拜托你们赶快。”

    此时此刻,被单独留在茶室里的白典依旧迷迷糊糊。他的身体仿佛正在被三伏天的阳光直射,他的意识被可怕的燥热蒸烤成了一片蓬松的云雾,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这种渐行渐远,无边无际的虚无感让他打心底里害怕,害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彻底稀释,完全消散在空气中。

    有人吗?谁来救救我!

    响应着他的呼救,虚空的迷雾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那是卫长庚,却又不是白典所认识的卫长庚。那人站在火焰里,脚下是鲜血、断肢和狰狞痛苦的人头,他浑身刺满了血色巫纹,双眼赤红,正发出无声的咆哮。

    在那无声的咆哮里,白典感觉自己成了一团破破烂烂的棉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外力彻底撕扯开来。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消散,连贯的思维碎裂成只言片语,再变成某些语焉不详的音调……而就在一切彻底归于沉寂之前,他突然感觉到了“边际”。

    并不是建筑墙壁这种实体的“边际”,而是由信息素构筑成的精神力屏障,将白典涣散的意识牢牢地包裹在了里面。

    错不了的,那是卫长庚的精神力。强大坚实可靠的,足以抵御一切来自外界的侵扰……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保护着自己唯一的亲人。

    但是,谁又能站到他的面前,去熄灭那熊熊燃烧的厄运之火?

    不知不觉中,不断扩散消失的可怕感觉停止了。白典的意识开始重新凝结,而当他重新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系时,他首先听见了卫长庚的声音。

    “小白,你能听见吗?是我大意了……你可能遭遇了我的精神污染,信息素突然失控。叶老师已经赶过来了,很快就能给你做疏导,你先试着控制……”

    白典循声望去,尽管视野依旧朦朦胧胧,可他仿佛透过重重阴翳望见了卫长庚的眼睛。

    他对着那双眼睛轻声道:“……别相信所谓的神谕,那些悲剧和你的亲人没有任何关系。不要自责,不要拿别人的恶意惩罚你自己。”

    他耳边旋即传来卫长庚无奈的轻笑:“你自己都什么样了,怎么还想着给我喂鸡汤呢?我现在真的很好,都是过去的事了。”

    “……”

    白典没有再说什么。他摸索着抓住了卫长庚的手,先是用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对方的手背,然后干脆用力将手拽到自己眼前,努力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看。

    这是在干嘛?卫长庚怔忡了几秒,突然意识到白典是在寻找自己当年自毁巫纹时留下的烫伤疤痕。

    “早就没了。”

    他摇了摇自己的手:“你可别忘了,我也是从人体打印机里出来的。那机子可比东极岛的高级多了。别说是疤痕,连巫纹也一点都没留下,挺好的。”

    白典还是没说话。他魔怔了似地紧盯着卫长庚的手背,接着居然低头吻了上去。

    手背上柔软温热的触感让卫长庚的大脑宕机了一秒。他条件反射地抽回了右手,连带着白典也跟着一个趔趄,眼看就要从床榻上滚下来。于是卫长庚又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捞住。一来二去之下,两个人之间反而没有了距离。

    “……”

    白典略微清醒了些,而清醒的结果就是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冒失离谱。

    “……”

    卫长庚也有些无语,都这种时候了,如果还什么都懂不懂,那就是智商有问题。

    于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不得不说,气氛尴尬极了。

    也许只过了两三分钟,又或许已经过了两三个小时那么久,门外走廊上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援军叶拒尘老师和助教小梨赶到,手里还提着医疗箱。两人没进门就先往空气里喷洒了一通信息素消除剂,以免影响到茶室里的其他人。

    留下小梨老师测量白典的各项生理指标,叶拒尘跟随卫长庚来到庭院。在详细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他皱起眉头。

    “他看了你的回忆?那种尸横遍野的场面普通人很难承受,确实容易造成精神污染。”

    “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可小白是个训练有素的向导,做过法医、也在东极岛见识过风浪,他不是普通人,没那么脆弱。”

    “那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头绪?”

    “……”

    卫长庚垂下眼帘,仿佛在回想,但并没有回答。

    不过光是这些反应,在资深向导的眼里就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行吧,太过私人的事我也无意打听。总之,你在没有铺垫的情况下,突然向小白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这可不是负责任的监护人应该做的事。”

    “是我草率了。”

    卫长庚再次坦承疏失,又隐隐有些不安:“你该不会要告我一状,回收我的监护权吧?”

    “如果是陶月江那还真有可能,我倒没那么认同道德委员会的做法。”

    叶拒尘刚说完这句话,只见小梨老师也推开了茶室的移门,轻轻走过来。

    “药物正在起效,小白暂时睡着了。叶老师可以趁机去做个精神疏导。”

    “行。”叶拒尘点了点头:“他身体情况怎么样,异常指标有几项?”

    “不多。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信息素水平严重超标,性激素水平也存在异常。”

    “性激素?”

    叶拒尘立刻看向卫长庚:“道德委员会……”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联想!”

    卫长庚急忙为自己辩护。

    “你最好是。”

    叶拒尘又将目光转向小梨老师:“所以,根据体检的数据,能得出什么结论?”

    万能的仿生人助教很快给出了纯理性的分析答案。

    “种种迹象表明,发生在白典身上的不是精神污染,而是结合热。”

    此话一出,两个人类同时陷入了无语状态。

    最后还是叶拒尘打破了尴尬。

    他看向卫长庚:“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我什么事面没见过。”

    顾及到白典的隐私和面子,卫长庚没打算多说什么:“倒是你,怎么也挺镇定的。”

    “别忘了我可是白典的老师,学生的心理状况会反映在精神动物上。至于细节,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啧。”

    怎么有种“全世界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的感觉?卫长庚隐隐有些不爽。

    这时,三人之中最就事论事的小梨老师又发表了一大串统计数据。

    “作为一个环境相对封闭、人际关系相对紧密的场所,高级哨向学校在校生结合热的发生率一直都不低。但是,最终实现绑定的哨向数量却并不多,大部分的结合热都会通过药物等手段压制下去。在这一方面,水晶塔的校医有很多经验。”

    “学校是个很容易发生吊桥效应的场所。”

    叶拒尘补充了一句:“更不用说你还是水晶塔的在职教师。”

    “更不用说我还是他的监护人。”

    卫长庚叹了一口气,挠挠脑袋:“……那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们,等精神疏导做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