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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程殊勇敢了那么多次, 却在这时候退缩了,毫无征兆地落荒而逃,当了一个逃兵。

    从小镇离开后,他就像是浮萍似的, 在这个世上, 只剩他自己。

    过去的一切被他硬生生切断, 连同和梁慎言的关联,都成了他不敢去触碰的秘密。

    程殊拒绝了林秋云的提议,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在七月最热的时候, 进了一所封闭式的补习学校。

    他要复读。

    什么都不为,只是不想辜负那些日子的努力,因为那不是他一个人的努力。

    他一向有主意, 林秋云劝不动他, 就不再劝了, 又回到了县城里继续上班,母子俩保持着并不算频繁的联系。

    复读的学校和高中的氛围完全不一样,每个人都在死命地学,争分夺秒地学。

    没有娱乐,没有周末, 他们的世界只有学习和刷题。

    这儿的氛围更适合他, 大家眼里都只有学习, 不会在意身边的任何人,回到宿舍顶多问一句下雨没、关不关灯、钥匙拿了没。

    不关心你从哪来, 失利的高考考了多少分。

    一层楼, 几间教室,就装下了二百多个人的梦。

    是梦, 也是赌注。

    那一年里,程殊都这么过的,几乎没有离开过学校,没有见过其他人,仅有的几次离开,是去见林秋云,顺道买日用品。

    他本来也不合群,短暂地脱离了原本的轨迹后,不过是又回到了原本的样子。

    又一年高考,还是下了很大的雨。

    程殊从学校宿舍搬走,住进了离考场半小时路程的宾馆。房间能闻到霉味,窗帘拉开也看不到光。

    好在是老楼,隔音还行。

    考前那个星期,他还是那样,玩命地学,除开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高考的那两天,过得很平静。

    除了烦人的雨,哪哪都湿漉漉的,从考场回到宾馆,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

    程殊换了衣服,倒头睡了整整一天。

    这个假期太过漫长,他给自己找了一份暑假工,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五,在餐馆里端盘子。

    分数出来的那天,店里忙不过来,给他多加了钱,让他帮着去后厨洗碗。

    可以查分的短信发到手机上,在口袋里震了震。

    他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回了宿舍,才摸出准考证查分。

    宿舍就在门店后面的老巷子里,三层的自建房,一楼改出来给他们当员工宿舍。

    十几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铁架子一动就晃,发出不小的声响。

    程殊睡在靠窗的下铺,盘腿坐在那儿,短袖热得贴在背心,他登入系统,看到页面刷新出来的分数,心稳稳地落回了原处。

    崩了三百多天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

    没有兴奋、没有激动,程殊平静地看向窗户外。黑暗的巷子里,老旧的路灯投出昏黄的光映在白色的墙面,树枝和电线投出的黑影不时晃动。

    手机屏亮了亮,是销售广告短信。

    程殊呼出一口气,转回来低头去看手机,指尖在屏幕来回摩挲,过了很久,他才点开了短信页面,输了一个号码。

    编辑好内容后,又犹豫了很久,才按了发送。

    一条应该在去年发出去的短信,整整迟到了一年。

    应该说,没有那件事的话,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分享完了好消息,商量着要去哪一所学校。

    发完后,程殊坐在那儿,反复低头看着手机,后来自嘲地笑了笑,把手机放下,侧身对着墙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程殊总是在发呆的时候,下意识点开那条短信。

    期待看到回复,又害怕看到。

    直到他一个人背着包去学校报道那天,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听到广播传来到站播报时,他收到了回复。

    回的一个“嗯”,依旧是熟悉的语气。

    离短信发出去那天,正好过去了两个月。

    那条短信里,程殊告诉梁慎言自己考了六百一十二分,还说谢谢言哥。

    程殊在位置上坐到几乎所有人都下了车,他才拿着手机走出站。

    广场上,到处都是学校迎新点。

    然而太阳却晃得他眼睛又疼又酸,不得不用手遮住。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抬手擦了擦脸,走到学校迎新处,拿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办了新的电话卡,领了学校的报到资料,跟着大家一起上了大巴。

    那之后他们还是没有联系,又回到了过去一年的状态,那条短信,更像是迟到的道别。

    画上了一个句号。

    程殊在长大,却没有人在等他长大了。

    五年时间,足够程殊长成一个大人。

    从前他偶尔介意的六岁年龄差,就这么轻易被抹平了。

    四九城过了一百多年,好像除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跟从前没什么不同。

    每年一到四月,空气里的柳絮轻易就能让一群人破防,一边戴上口罩一边骂骂咧咧地质问为什么行道树要种柳树。

    程殊用口袋拎着衣服去酒店的洗衣店,一边回消息一边看路,进了电梯,干脆打了语音电话。

    “师姐,你们那边聊好了?”

    “聊好个屁,老板这次接的活,比发论文还难搞。”

    程殊听着那边已经炸了的师姐抱怨,看眼开了的电梯门,抬手弄了弄耳机,又看看口袋里的外套。

    “晚上还要跟他们吃饭,那你们多久过来?”

    “五点多吧,等这边搞得差不多就过去。”

    “那行,不行搭地铁,能快点。”

    挂了电话,程殊左右看了看,才找到干洗的地方在哪。

    服务员看见他拎着口袋过来,立即会意,伸手接过去,又递给他一个牌子,“这几天客人比较多,所以送来干洗的衣服需要等一等,大概要明天才能拿。”

    程殊点头,拿好牌子放口袋里,“那费用是明天来的时候结吗?”

    “算在房费里的。”服务员并没有因为程殊不懂多看他一眼,点开了登记系统,“请问您的房号是?”

    程殊一听要跟着房费一起算,叹了口气,才说自己的房号。

    他们从学校搬到酒店,陪着甲方熬了几天,几乎通宵赶设计图,结果不仅要陪着加班加点,还要负责招待,打工人也不过如此。

    结果在酒店餐厅吃饭,还碰到刚来实习的服务员,上菜的时候不小心,就这么巧的撞到他身上。

    怎么那么倒霉。

    要不是匆忙收拾衣服拿错了,也就不会穿,不穿就不会弄脏,明明这几年都好好放在那儿。

    服务员登记完了,抬头跟他说:“那明天大概两点左右可以来取衣服。”

    “谢谢。”

    程殊说完,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说:“衣服穿得不多,袖口那儿有一个被烫到的点,不用处理。”

    “放心,我们只是处理衣服上的污渍,不会做其余的改动。”服务员看着他,“还有其他需要交代的吗?”

    程殊有点不好意思,摇摇头,“麻烦了。”

    等到晚上吃饭,他还惦记着送去洗的衣服,有些心不在焉。好在这种应酬的场合,就是一个陪衬,帮忙倒酒、点菜的。

    “你想什么呢?”

    胳膊被碰了一下,程殊回过神,看向身边的赵果,“在想得吃到什么时候。”

    赵果瞥一眼正兴头上的几人,摇摇头,“起码得十点、十一点。”

    干土木工程的,尤其还是建筑设计,饭局多如山。

    这年头想接个看得过去的活,除了招牌跟实力,不陪喝到满意,图稿比考研还难过,款比登天还难结。

    程殊悄悄笑了一下,“那一会儿我说想吐,你扶我出去,去外面透透气。”

    赵果原本挺生气的,给他一句话逗笑了。

    下午那会儿她跟工作室另一个人陪着甲方去了现场,结果哪哪都不满意。

    比挑鱼刺还仔细。

    一个外行指指点点,全凭个人主观喜好在那儿叭叭叭的,有的修改都影响结构稳定了。

    “那我不可敢,老宋太鸡贼了,说恋爱一周年纪念日,自己跑了,留我们三在这里当伙计。”

    赵果瞥见桌上的酒盅又空了,起身给满上,“还好咱们住酒店,不然孙哥等会儿家都回不去。”

    程殊往那边看一眼,研三的师哥这会儿已经喝得脸红了,旁边的导师都没了平时的正经。

    他年纪小,又是唯一一个研一的,这陪酒的事,还不到他头上。

    开场喝两杯,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

    他跟赵果一边当伙计一边瞎聊着,没一会儿,导师那儿接了个电话,说了几句就把程殊叫了过去。

    “帮我去下边大厅取个快递,我手机尾号。”

    程殊听了,手在桌底下给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塞了个橘子,才往包厢外面走了。

    出去的时候,习惯想要拿外套,见椅背那儿空着,才反应过来外套被拿去干洗了。

    赵果见他不动,问了一句,他摇摇头往外走。

    其实到四月了,天不算冷。

    学校里不少人都已经单穿卫衣了,只穿件衬衫顶多有点凉。就几步路,还都在室内,冷不到哪里去。

    拿了快递,程殊在一楼等电梯。

    低头玩着手机,正好来了一个电话,他看眼名字,接了问:“师哥?”

    孙哥打来的,估计在洗手间,能听到水龙头放水的声。

    两部电梯差不多一块到,他看见旁边的有人出来,就懒得挪位置。

    孙哥那边又说了几句,他一边答应一边往电梯里走,“醒酒药啊,我包里有,那我上去拿,顺道把快递放了。”

    后面几个字被电梯门关在了里面,听不清楚。

    “梁总,怎么了?”刚从电梯里出来的中年人,站在原地,忐忑地看向里面的年轻人,问:“是不是刚才的菜不合胃口?那下回换一家。”

    年轻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身上穿着简单的衬衫、西裤,手臂搭着一件外套。

    他脸上表情有些冷,看不出情绪,等时候去人说完了才开口,“不用这么麻烦。”

    说话时,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秒的愣神只是旁人眼花。

    中年人松了口气,“那我们公司下一期的合同……”

    梁慎言偏过头,看了眼跟在旁边的助理,随后迈开步子往外走,“合同拟好后会由公司法务和业务部门跟你们联系。”

    走到酒店外,夜里的风吹来,才觉出一点凉意。

    还没入夏,才春天。

    司机开车停在了门口,梁慎言跟合作方负责人点头示意,坐进车后座,外套随意搭在旁边。

    助理上了车,跟司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喝酒了,让他慢点开。

    车缓缓往外开,他问:“总经理,送您回家还是去公寓?弄脏的衣服,酒店明天会专门让人送到公司。”

    梁慎言“嗯”了一声,看向车窗外,视线落在酒店大门处,过了几秒才说:“去公寓。”

    助理点点头,转过去不再打扰梁慎言。

    梁慎言偏着头,直到车开离了酒店,汇入车流后,才缓缓收回目光。

    怔然在脸上一闪而过,抬手捏了捏眉心,往后靠着,闭着眼什么都没去想。

    第082章 第 82 章

    公寓在二环, 从酒店开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司机和助理送梁慎言到楼下就各自回了,他一个人上的楼。饭局上那几杯对他来说,到不了醉的程度,人还很清醒。

    何况他现在参加的局, 也没几个人会没眼色地拿酒灌他。

    指纹解了锁, 梁慎言推门进去, 玄关灯是感应的,开门的同时已经亮了。

    弯腰在玄关换了鞋,外套往旁边架子挂,刚走两步, 一团黑影从客厅沙发那儿颠颠地冲过来。

    呼哧呼哧地哈着气,精神很好。

    梁慎言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再拍拍脖子, 踩着拖鞋往厨房走。

    五福跟在他后面, 仰着头, 等他给自己拿吃的。

    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拧开,边喝边走神,一点没留意到脚边乖乖坐着望眼欲穿的狗。

    直到裤脚被扯了扯,他才回过神来。

    拧好瓶盖,梁慎言笑了笑, 抬脚轻轻碰了碰它的腿, “这么贪吃。”

    狗也不生气, 亲近地用脑袋拱他。

    小狗已经变成了大狗,养得很好, 毛色还是奶白的, 眼珠子黑溜溜,跟小时候比没那么可爱了, 但也不丑。

    梁慎言往厨房外走,它立即跟了出去,别的东西都不碰。

    客厅柜子里有它的零食,平时丢在那儿,它很少会翻,得人拿了喂它才会要。

    拆开封口夹,从里面拿了两根火腿肠出来,梁慎言盘腿坐在地毯上,撕开喂它,顺手摸摸它的头。

    小狗那么小一点就被捡回来,一直都被养得很乖、很听话。

    五福吃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黑溜溜地眼睛看他,呜呜了两声,又用脑袋去蹭他的手。

    他愣了愣,把剩下一根撕了包装,丢在它的饭盆里,起身去了卧室洗澡。

    还是得从小养,能养熟。

    半路捡回来的,对他再好,都养不熟。

    梁慎言这几年过得挺好,只是比以前更累一点。

    从程殊家回来后,梁奶奶这边医院还得有人在,等人出院都是一个多月后的事。

    老人家出院了,他倒是忙得病了一场。

    热感冒引起的发烧,又是在大夏天,断断续续地拖了小一月才算好全。

    病好了,就该回到正轨。

    原本就该给他逐渐接受的业务,已经迟了快一年才接手。各种事情堆一起、人事架构复杂,他忙得没工夫去想别的,也不太愿意去想。

    有什么好想的,人总是要往前看,再不愿意,时间也会推着你往前走。

    梁慎言关了水,随便擦了擦,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

    走到床边,拿起正充电的手机,打开看到了他妈给他发的消息,提醒他明天该回家了。

    手指滑了滑屏幕,通知栏那儿有时间,明天周五,是得回家一趟。

    回了个“好”字,手机放回去充电,他打开房间的投影仪,随便放了部电影,才掀开被子躺进去。

    房间里,只剩下影影绰绰的电影光,忽明忽暗间,梁慎言渐渐入睡。

    并不安稳的梦里,有了雨声。

    第二天去公司时,才发现昨晚是真的下雨了。

    进了公司,人还没到办公室,事已经来了。

    助理杨丁已经把今天要处理的事按照优先级发给他,又跟他敲定项目会的时间。

    一个新项目,前期他参与的部分比较多,定下来了,就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去执行。

    “下午两点半,最多三个小时解决,让他们自己分配好时间。”

    梁慎言挂好外套,坐下后解开袖扣,习惯地挽起袖子,“招标信息公布有段时间了,筛选后的名单记得让他们交上来。”

    杨丁点了点头,“离截标还有一段时间,已经初步筛选过一轮,我再催一下。”

    梁慎言打开今天的工作表,粗略看了眼,如果不午休,大概可以准时下班,当然,还得项目会不超时。

    关了工作表,又打开邮箱。

    正在下文件时,发现杨丁还站在那儿,他抬头看了眼,低头打开方案,“还有事?”

    杨丁为难地点头,指了指旁边休息区沙发上的手提袋,印了酒店的logo。

    “总经理,酒店那边好像送错了,我当时签收看没错就签了,刚拿去挂的时候才发现好像不太对。”

    梁慎言眉头很快地皱了皱,一件衣服送错了他不至于生气,但节外生枝的麻烦还是会令人不爽。

    失控和意外,没谁会喜欢。

    “通知酒店的人过来拿。”梁慎言语气没什么变化,继续盯着屏幕,“对方应该也会发现衣服送错了。”

    杨丁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联系酒店。”

    他才走过去拎起手提袋,就被梁慎言叫住。

    梁慎言手里拿了一支笔,扫过袋子上的logo,忽然想起了昨晚在电梯那儿的小插曲。

    那道被电梯门关上后模糊不清的声音。

    杨丁站在原地不敢动,明明梁慎言的表情没什么,比起项目会上一针见血地提意见好很多,但他就是感觉到了不一样。

    好像他要动了,明天人事就会通知他拿钱走人。

    梁慎言停下转笔的动作,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拿来我看看。”

    杨丁把手提袋递到他手边,“尺码是一样的,牌子和款式都一样,所以当时没注意。”

    梁慎言“嗯”了声,把衣服从袋子里拎出来。

    是件春秋两季常见的中长款风衣,黑灰色的基础款。跟他昨天在酒店不小心弄脏的那件一样,只不过更旧一点。

    梁慎言翻到右手袖口,那儿有一个很小的黑点,是被火星烫过的痕迹,布料已经烧得硬邦邦的,变得又硬又脆,用点力就能戳成一个洞。

    盯着看了会儿,他把衣服塞回口袋,随手放在了旁边。

    杨丁一头雾水,不知道还要不要通知酒店,“总经理,那酒店那边……”

    梁慎言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没抬头,“跟酒店的工作人员说一声,麻烦另一位客人跑一趟把衣服送来,车旅费我们报。”

    杨丁更蒙了,这不是应该让酒店自己去解决吗?虽然要是客人退房了,直接交换是会快一点拿回衣服。

    梁慎言看他不动,一边打字一边问:“还有其余的事?”

    闻言杨丁立即摇头,“那我这就去联系酒店,麻烦他们转告一声。”

    办公室门关上,发出轻微声响。

    埋头工作的梁慎言听见后,动作顿了顿,往脚边袋子里的衣服扫了眼,又继续工作。

    送错客人衣服这种事,在酒店行业就是大忌,直接影响了他们在客人那儿的服务口碑。

    弄错衣服的两个服务员接到电话后,才知道自己装袋的时候,号码牌挂错,心都死了,得扣一百工资。

    “请问是程先生吗?您好,我是酒店客房部的经理,这边有一个事情想要跟您核实一下。”

    程殊抱着笔记本,盘腿坐在床边改图,方便跟同屋的老宋交流,只戴了一边耳机,“我是,有什么事您说。”

    “是这样的,您昨天送来干洗的衣服,和另一位先生的一样,所以我们工作人员送错,目前您的衣服是送到对方那里。”

    不等对方说完,程殊动作一停,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还在市内吗?还是已经走了。”

    “在的在的,我们打电话来就是想跟您说一下,另一位客人的时间不太方便,所以您这边方便的话,想麻烦您去一趟,这样直接换回来,就不用从酒店这边再耽误时间,而且可以当面确认衣服的情况。”

    客房部的经理接着说:“如果您不方便的话,那我们会跟另一位客人沟通,还是由酒店去取。当然,工作失误的赔偿正常赔。”

    “殊啊!发什么愣,你图怎么回事,那线错了错了!”

    程殊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了神,从听到衣服送错后,魂都飞走了似的,后面电话里再说什么,其实都没听进去。

    不好意思地朝老宋笑笑,他一边撤回操作一边问:“那对方地址你们有吗?还有给个姓,我到了好联系。”

    那边一听程殊愿意亲自跑一趟,心里踏实了。

    送错东西这事最尴尬,不管东西便不便宜,从别人手里过了一趟,万一有点什么纠纷,最好是客人自己解决,他们也省得麻烦。

    赔点工作失误费,那都是小事了。

    程殊对电话那边的客套话不感兴趣,随手从本子里撕了一页纸,记下对方说的地址,“嗯”了几声,有些敷衍。

    “那位客人姓梁,您去了说找梁先生。”

    手里的笔纸上划了一条长长的线,电话那边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低头盯着纸上的那条线,“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师哥,我出去一趟。”

    程殊只愣了几秒,很快把图存了,关好电脑拿着包站起来,“下午点回,老板问起来你就说我出去了。”

    老宋昨天出去过了个纪念日,今天得把昨天的份赶出来,听完都还沉浸在图里,等听见关门声了才抬头,连程殊的背影都没看见。

    从酒店工作人员那儿拿到对方的衣服,程殊只看了一眼领口,就明白了。

    不用再确认什么别的信息,他知道对方就是梁慎言,不会有错。

    酒店去记下来的地址,得转两回地铁,车程一个多小时。

    坐在地铁里,程殊背着一个包,手里抱着一个手提袋,魂不守舍的,心里是期待多一点还是忐忑多一点,他分不出来。

    到了大厦外面,进了一楼大厅,还是觉得不真实。

    “请问您找谁?有预约吗?”

    被前台打量着,程殊生出一丝不知缘由的不自在,捏了捏手里的手提绳,“我是来送衣服的,找……”

    抿了抿唇,才继续说:“梁先生。”

    前台有些惊讶地睁大眼,“总经理吗?那请您稍等一下,我跟杨助确认一下。”

    程殊点点头,站在前台那儿,分不出心思去在意周围的人,其实大家也不会在意他,顶多看一眼,就继续忙了。

    前台打内线电话说了几句,偶尔会抬眼看程殊,过了几分钟才挂断电话。

    “您是程先生是吧?麻烦您在这里等一下,杨助一会儿就下来,旁边可以休息。”

    杨丁是从三十一楼下来的,来之前他跟梁慎言确认了要让人上来还是他下去,梁慎言让他自己看着办。

    在电梯里待的时间,他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了。

    人来之前,像是一直在等。人来了,又不直接不管了。

    从电梯厅走出来,往大厅休息区那边走,经过前台时,前台跟他说人在哪,杨丁就朝着程殊走过去。

    “你好,是程先生——”杨丁一边打招呼一边伸出手,结果话卡在喉咙里,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这么年轻又帅气,叫程先生好像有点不妥当。”

    程殊眼里的失望一闪而过,又好似松了口气。

    礼貌地轻轻握了下杨丁伸出的手,点头示意,“你好,我是程殊。我来送衣服。”

    杨丁笑了笑,把手里的衣服递给他,“这件是您的,要不要检查一下衣服?”

    程殊接过来,又把手里的递过去,哪怕他现在很紧张,但面上看着是镇定的,摇摇头,“不用。”

    “那您这边要是后面发现衣服有任何问题,可以联系我,这是我的名片。”杨丁把名片给他,“麻烦您跑一趟了,车费转给你方便,还是现金。”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程殊一下瞪大眼,抬头想去看什么,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到最后只是对着杨丁摇了摇头。

    “……不用,我衣服在这里,我得拿。”

    杨丁不解地看他,“这是总经理的意思,不能让您白跑一趟。”

    程殊还是摇头,手无意识地搓着手提绳,“真的不用了,我本来也要来附近。”

    “麻烦您替我谢谢梁先生,愿意把衣服还给我。”

    程殊走出大厦时,在园区的绿化带坐了很久,久到手机来了好几通电话,问他多久回去,给带点东西回去。

    梁慎言知道是他,所以才让他来,也知道他会来,所以要给他车费。

    跟从前一样,对谁都能客客气气又体体面面,是那个连生气都有教养的人,连说对不起都会让人内疚的人。

    只有他知道,梁慎言不是总跟人有距离感的。跟他一起时有点凶,也会和他闹。

    然而心底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暴露在对方眼里,带来的仓惶和尴尬让程殊闭了闭眼。

    过了会儿他低头看向口袋里的衣服,想伸手去拿出来,想想又缩了回来。

    这哪是他的衣服,是他偷来的。

    从梁慎言那儿偷偷带走的,一藏好些年,现在送错了也不过是物归原主。

    只是现在人不要了,才又给他了。

    第083章 第 83 章

    程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酒店, 群里师哥师姐艾特他带的东西,反正是买齐了拎回去,人想起来了就自己来他房里拿。

    这几天忙着赶图,白天大家都在一个房间里。

    做他们这行的, 连工地板房都得住, 有床就能睡, 男的女的大家都没那么在意。

    他进去的时候,赵果正揪着帽衫的抽绳咬牙切齿,旁边老宋跟孙哥一脸痛苦。

    过了好几年,从前再怎么跟人撒娇、有人护着, 也不能一直当小孩,怎么着都该长大了。刚才的事,在地铁上想了一路, 多少能想明白一些, 其实都不用往深了想, 只换位思考一下,梁慎言是该恨他、也不该原谅他。

    “回来了?”赵果扭头看他一眼,“再忍他们几天,我都想学校食堂的阿姨了。”

    老宋鄙视地看她,哼着歌改图, “快改吧我的姐。”

    孙哥昨天喝蒙了都, 这会儿抬头就算打招呼了。

    程殊“嗯”了声, 把手里的东西放桌上,越过乱七八糟的过道, 走到自己床边, 往被子上随手垫了件穿过的衣服,才往床上坐。

    “你衣服换回来了?”老宋问他, “对方什么人呐,还得你亲自送过去,那么大的人物,我还以为直接重买呢。”

    赵果瞪他一眼,反击他刚才的话,“你烦不烦人,画你的图。”

    程殊笑着点头,别的什么都没说。

    也没什么能说的,毕竟连人都没见到。要是见到人还好了,至少可以看看他,什么都不说也行。

    可梁慎言不想见他,也太正常了。

    看着烦么不是,哪有正常人自寻烦恼的。

    一件衣服闹出来的事,让程殊整个下午都有点看不太出来的安静。

    闷不吭声坐那儿画图,别人不跟他说话,他就一言不发,跟他说话了,就嗯、啊、好的。

    到晚饭的点,等人都走了,房间里就他一个,他才抱着电脑坐那儿愣神。

    脑子里装了不少事,杂七杂八的,仔细理一理,大多都是跟梁慎言有关的。

    今天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怎么突然就碰见了,偏偏还是这么个时机,以至于到这会儿他都觉得不像真的。

    都是总经理了啊。

    那应该是过得还好的,至少没被他这个人搅乱了生活,还跟没遇见他之前一样,漂漂亮亮地待在原本的圈子里。

    手机响了的时候,程殊才回过神。

    “你们今晚到啊?那我一会儿跟导师说声,跟你吃饭。”

    简单跟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几句,他就挂了电话,去洗澡了。

    一会儿得出去吃饭。

    在地铁站接到人,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

    寸土寸金的地方,哪儿都是人满为患,更别说周五这样的日子,找个吃饭的地方都不容易。

    程殊穿了件连帽卫衣跟牛仔裤,站在人堆里挺显眼的。

    看见从出口出来的俩人,他挥了挥手,往前走了两步。

    “可算是见到你人了,不容易。”

    “没不见,是真的太忙了。”程殊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跟她抱了一下,然后跟旁边的人点头示意。

    来的人是周明越跟龙芸芸。

    两人一块从家里来的,一个是出差,一个是参加车展。

    “先去吃饭吧,我订了位置。”程殊拿出手机看时间,“离这不远,走路几分钟就到。”

    龙芸芸跟从前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褪去了少女时期的稚嫩,明艳大方,一看就是能力很强的打工人。

    “那还行,要远了,你俩得轮流背我,高跟鞋可走不动道。”

    周明越看她眼,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跟你不熟。”

    龙芸芸瞪他,挽着程殊的胳膊,“那我跟你也不熟。”

    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吃饭的餐厅走。

    程殊没避开她的手,不过也就挽了一会儿就松开了。

    听着身边两人拌嘴,他有些恍然。几年过去,大家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其实跟他俩恢复联系是去年的事,也没多久。

    去年他正好毕业,又顺利保了研,所以假期没什么事,原本是打算接点活,结果他妈一通电话,让他不得不把计划延后。

    林秋云再婚了。

    对象是在上班厂里认识的,对方是个鳏夫,有个女儿,和他差不多大,结婚了,孩子是今年生的。

    林秋云知道他快放假,也知道他保研的事,所以特地挑了个他没什么事的时间说的。

    意思是想让他回去,见一面,一起吃个饭。

    程殊答应了,只是挂了电话后,一个人在宿舍里坐了一天,什么都没干。

    他其实松了口气,毕竟过去了好几年,没谁应该守着过去过一辈子。

    可心里又有些难过,那个脆弱维系着的家,还是散了。

    跟龙芸芸、周明越碰见,就是这次回去的时候。

    “这个天吃火锅,还是你最懂我们!”龙芸芸一进店里,坐下就把外套脱了,搭在椅子上,“上次我来,直接拉我去吃涮羊肉,我真一点吃不惯。”

    “人家得想花冤枉钱,来个不识货的。”周明越一边说一边避开她打来的筷子,跟程殊说:“比以前还泼。”

    程殊回过神,没绷住忍不住笑了。

    他跟从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沉默了一点,看上去又是一个小酷哥了,可一笑起来就有点缺心眼。

    “你俩真烦人。”龙芸芸说完也笑了,挽起袖子,“我要待一个多星期,你待多久?要不回的时候还一起。”

    周明越撸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再看吧。”

    “那倒是,你现在是自己当老板,时间都自己说了算,车展一时半刻也忙不完,多待待也成。”龙芸芸不问他了,吃了块红糖糍粑填肚子,转过来看程殊。

    “那你忙什么呢,有没有空跟我们多见两面?”

    这是故意调侃他呢,说他心狠,一消失四五年,连个影都见不着。

    程殊一怔,指腹贴着杯子来回摩挲,想了想说:“要这周能图过了,那就能休息一阵。”

    “你这是真累。”龙芸芸摇头。

    干什么不好,选了累死累活的土木,还搞建筑设计。

    以前还吃香些,这几年也不怎么行了。

    不过现在这经济,哪行都不容易,哪行也都有能赚到钱的。

    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老朋友,见面能聊的不少,又喝了点酒,话题换了又换,邻桌都换人了,他们还在聊。

    程殊听到庄悦跟王世豪分了的时候,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哪怕什么都没问,却都写在眼睛里了。

    龙芸芸叹了口气,倒是看得很开,“分分合合的,瞎折腾,不过这回二庄伤心得不行,心都碎了,搁我那儿哭了好几晚。”

    程殊“哦”了声,低着头继续吃东西,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算念旧,可有些事,不单单是念旧那么简单,就像是一个寄托,总是希望故事的结局是好的。

    “你听她吓唬你。”周明越看不下去了,胳膊碰了碰龙芸芸,“我们来之前,那俩就和好了。”

    程殊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有点哭笑不得。

    “芸姐。”

    龙芸芸抱歉地朝他笑笑,不知道是酒劲上来,还是无心的,她托着脸问:“人家又不像你俩,一直单着。”

    这话一说出来,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

    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周明越看眼龙芸芸,又看了眼程殊。

    他们这几个人里,龙芸芸是最有分寸也是最机灵的,这些话说出来,明显是喝晕乎了。

    程殊捏着筷子,有几秒都没什么反应,正要开口时,周明越先说了。

    “有合适的,可以给我介绍个。”周明越一直都挺痞的人,还是那种闷葫芦的痞,熟人间话才多点。

    龙芸芸一愣,然后笑了,“那我们区域还真有一个小帅哥,条件不错,下回碰见了跟你介绍。”

    周明越说了句“行”,拿起啤酒罐又喝了口。

    程殊夹起一个丸子放到碗里,脸上的表情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从店里出来时,已经快九点了。

    他们都订了住的地方,打车过去就行,比以前在镇上方便得多。

    程殊原本是想是送龙芸芸去酒店再自己回,周明越说他更顺路,让他别折腾了。

    三人站在路边等车,到这个点三环没那么堵,等了一会儿车就到了。

    龙芸芸上车前,看了眼程殊,周明越都已经坐进副驾了,她还扶着车门站在路边。

    司机没明白怎么回事,问了一句走不走,还是要等人。

    程殊看她欲言又止,担心她是在意刚才那话,正要让她别放心上,龙芸芸忽然站近了一点。

    他怕龙芸芸摔倒,伸手想扶她,却在听到后边那句话时,愣在原地。

    “那年高考的时候,言哥在考场外等你,他以为你参加考试了。”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没谁比程殊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梁慎言答应他的事,每一件都做到了。

    说的等他高考还送,就没有缺席。是他自己没要,他就是个骗子,偏偏每回梁慎言都能被他骗到。

    一个人躺在酒店的床上,程殊侧着身,盯着窗户,没一点困意。

    翻了好几次身,脑子里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情形。

    梁慎言发现他不接电话了,赶回来,顶着大雨在考场外等他,只等到了他不告而别的消息。不,就算没去考场外,回了家,那里也没有人了,他还是不告而别。

    他怎么能这么坏,那么对梁慎言呢。

    那么好的一个人,把他从泥里挖出来,剖去腐烂的根茎,一点点地重新捏骨塑形,一直耐心地等着他重新长大。

    可是他怕了,也不敢了。

    凭什么梁慎言那么一个人,要被他拖着往前走,拉扯着他、他爸和他妈一起。

    人生太长了,他不能总拖着梁慎言,一直长在他画出的安全圈里,那就太自私了。

    他离开的方式太糟糕了,一塌糊涂。

    跟梁慎言在一起那么久,却半点没学到,就像是基因定律一样,本质上和他爸是一样的人。

    固执、懦弱。

    什么时候睡得不知道,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想起了被他刻意不去回忆的事。

    偶尔有迷糊的一瞬间,会分不清时间,不记得是在家还是在哪。

    等稍微清醒一点,抿着唇翻个身,又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几乎一夜没睡的程殊起了个大早,还出去酒店外面专门买了豆浆包子回来。

    酒店做的没街对面那家老店做得好吃。

    才回房间,就见其他人顶着黑眼圈又一脸兴奋地看他。

    程殊拉了拉衣服,把早餐拎到小茶几上放了,“图过了?”

    他脸色也不怎么好,不过没人会问。

    哪有通宵达旦熬了好几宿搞设计的人,脸色是好看的。

    “过了过了,不止这个过了,今晚我们跟老板一块去参加庆功宴,是老板前两年接的活,现在竣工了,人甲方满意,就邀请了老板。”

    “听说那边后面还有个项目,就最近启动,搞不好还是我们工作室接。”

    “那我不跟了,我要歇会一段时间。”

    “跟不跟还能你说了算?不过我要忙毕设,还真不一定有时间。”

    这回项目的四个人,有俩都研三的,接下来肯定专注毕设跟论文,不会再跟项目。

    他们导师手下的,算一算,这活最后怎么都会有程殊的份。

    程殊看他们都朝自己看过来,绕过去在床边坐下,打开电脑,“下学期课不多,我跟吧,反正有钱拿。”

    赵果喝着豆浆,随意拿了个坐垫坐着,靠在床尾,“怎么那么财迷呢。”

    闻言程殊没反驳,点开网页,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单子可以接。

    帮人画点室内的图,或者是一些置景,价格还行的,基本他都接。

    这个项目的图过了,后面就等着审完盖章就行。

    晚上有庆功会,大家熬了好几天,哪怕没什么事,也都懒得出门去了,干脆在酒店里补补觉。

    程殊上午画了两个小单,吃了午饭才补觉的。

    难得的,这一觉他睡得比平时都沉。窗帘没拉拢,房间里透了点光,昏昏沉沉的,没有怎么做梦。

    醒来的时候,拿手机看了眼时间,五点多。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老宋中午就去女朋友那儿了,晚上直接去庆功宴那边,不过来。

    人刚醒还有点懵,盘着一条腿坐在床头醒神。

    等群里在催他们抓紧下楼,一块坐车过去,程殊才简单地收拾了下,翻出一件平时不怎么穿的衬衫,搭了条黑色的休闲裤,出门前随意抓了抓头发,背着包就下楼了。

    从这边酒店过去庆功宴的地方要点时间,车里其他人都在聊天,程殊坐在最后一排,闭着眼眯觉。

    到了地方,大家才发现这儿是一个私人接待会所。

    验资才能进那种。

    为了显得重视,平时短袖休闲裤的导师,换了西装,看着挺精神儒雅的,跟画图发脾气时判若两人。

    进去前,还专门提醒了他们几句,眼尖一点。

    赵果他们三个走前面,程殊一个人走在最后,倒不是他不想来这种场合,所以故意的,就单纯走得慢,习惯了而已。

    进了大厅,跟想象的金碧辉煌不太一样,反而是这几年流行起来的中式风格。

    挺雅致、清净的。

    听到师哥师姐小声议论,还拉着他一块小声聊,挑刺呢,说哪哪儿的设计一看就是工作室实习生代笔的,设计师都没看过那种。

    跟在服务员后面,穿过中庭,才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另一拨人的声音。

    导师先转过身,他们见了也跟着回头。

    入口那儿走来六七个人,看着也是来参加庆功宴的。

    程殊正低头回信息,没留意到。

    等耳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才倏然抬起头,看向正跟他导师握手的人。

    “赵教授,好久不见。”

    梁慎言轻点一下头,松手后看了一眼赵教授身后的学生,眼神没有停留,又回到他身上,“时间差不多,一起过去吧。”

    程殊回过神,跟着其他人一块侧身让他们过去,背贴在走廊的柱子上,感觉到一片凉。

    眼神怔然地跟着梁慎言背影,无意识攥紧了手机。

    第084章 第 84 章

    等领导们走了, 他们才跟在后面接着走。

    程殊还是走在最后,不过这回是故意的了。不想往人跟前凑,怕人烦。

    也怕看见人眼里的恨跟厌恶。

    过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恨说明还在乎, 梁慎言不该在乎他了。

    在乎他做什么, 没心没肺的一人。

    养条狗,都比他知恩图报。

    等进了吃饭的厅,程殊整个都冷静下来了,但情绪还顶在心里, 抬手用力地搓了搓脸,怕别的人看出什么来。

    他不想给梁慎言添麻烦。

    “你搓泥啊,脸都搓红了。”赵果小声地提醒他,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程殊一愣, 又担心自己表现得太反常, 只好摇头,开了句玩笑,“吓着了,好大的阵仗。”

    赵果心大得很,一点不在没发觉什么, “等下半年就有人喊你师哥, 再过一年, 老大带出去吃饭挡酒的人肯定是你,这不先练练。”

    “那我比老板还不能喝。”程殊有自知之明地说, “走了, 我俩落最后了。”

    到了这种场合,要表现的也不是他们这样的小角色。

    庆功会来的人很多, 有投资方、承包方、承建方,还有合作第三方公司,他们工作室就属于合作第三方。

    那边领导们互相寒暄,说的都是场面话,又掺杂几句想要再合作的真心试探。

    不显山不露水,谁都不把话挑明了。

    程殊坐在角落里,跟师哥师姐一块吃东西。

    主要中午没怎么吃,这会儿是真饿了。

    旁边人说什么,他都没听进去,除了一开始悄悄打量了两眼,他都安静地待在一边,不让自己去看梁慎言。

    可感情这东西要是能控制住,那就不会有情不自禁了。

    表面的控制,也骗不了自己。

    他是忘不了梁慎言,遇见没遇见都忘不了,人就在他心里,跟他的心长在一块。

    哪天心脏不跳了,也就忘了。

    “真年轻,看着跟我们差不多大。”赵果端着盘子,小声说:“接这个项目的时候,我才跟老板,都没资格参与,当时还以为对方负责人是个中年大叔,想不到是个帅哥。”

    “这才是真正的青年才俊,人比人气死人。”老宋摇摇头,叹了口气,“咱们还是争取早日脱贫。”

    孙哥笑了笑,他本地人,一向不参与这种话题,不小心就会被群起攻之,“是挺帅的,果果有眼光。”

    赵果用胳膊碰了碰旁边程殊,拉拢队友,“程殊,你说是吧,梁总绝对是这圈人的门面担当了。”

    程殊正埋头吃东西呢,听到这句,莫名的心虚,“唔”了声,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嗯,帅的。”

    “哈哈哈,看吧看吧,连程殊都无法否认的帅。”赵果笑着说,“早就说了,我眼光不会差。”

    程殊专心吃东西,跟平时一样,别人不搭话,他就不开口。

    几人正说着话,刚才还在那边忙于应酬的赵教授就过来了,身边还跟着梁慎言。

    “梁总,给你介绍下,这可都是我们工作室的骨干,这俩那次合作你见过,小孙跟小宋。”

    赵教授平时挺严厉的小老头,尤其是画图上,精益求精,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手底下的学生,出了名的要求严格。

    但要求高归要求高,给学生推荐人脉也大方得很。

    “旁边这是小赵,那是小程,后面我们的项目,他俩会主要负责。”

    程殊愣了愣,其他人都开口问好了,他却像是失声一样,半天没开得了口。

    手心贴着裤子,指腹无意识地蹭了蹭,“……言哥好。”

    程殊喊完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喊的,只是太习惯了。

    他这么一喊,梁慎言可能更讨厌他,觉得他又来这套,犯了错就这么喊。

    怎么就脑子一抽,喊了呢。

    其他人没看出什么,只当程殊是难得一见的紧张了,还互相看了看,都在笑。

    之前总以为程殊这人没紧张神经,原来也是有的。

    这紧张得都喊错了,人家可是一个集团的总经理,套近乎可不管用。

    梁慎言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眼神也没有多停留,只是点了点头,继续跟赵教授聊,“这次的合作还是按照以前走合同,报价按照您这边来,不过情况有点特殊,需要您的团队派人跟我们去趟现场,看看具体要怎么设计。”

    “这是得长期出差啊。”赵教授看向程殊和赵果,他是想让自己的学生多练手,但这假期还好,平时长时间出差就麻烦了,耽误课。

    “放心,前期出差会比较多,等确定了方向和草图,后面就不用往现场跑。”

    梁慎言说完,看向程殊和赵果,“方便吗?两位骨干。”

    梁慎言一直都是这样,想让气氛什么样就什么样,这一句话,就让有些紧张的气氛变得松弛下来。

    没架子、人温和,好像没什么该紧张的。

    赵果笑着接话,“那要看老大下学期给不给我论文指标了,出差还轻松点。”

    赵教授故作严厉地瞪她眼,“不发表论文那你还想毕业?我已经放宽标准不少了。”

    说完看向程殊,“小程,你下学期课不多,这边马上期末也过了,不耽误你回家吧。”

    原本还能维持镇定的程殊,听到“回家”两个字,心都颤了颤,眼睛盯着地板,“不回。”

    “那估计得你多跑几趟,小赵研三了,得忙点。”赵教授说。

    程殊想说什么,抬起头看向梁慎言,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

    那双眼里平静得很,没什么久别重逢的震惊或者不甘、恨意,就像是见到了一个路人。

    心里泛苦,又觉得是他该得的,“没事,应该我跑。”

    赵教授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旁边梁慎言笑了声,看过去就听得他开口。

    “这么久不见了,真长进了不少。”梁慎言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和刚才说那句骨干时一样,“程殊同学。”

    程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掐着手心,又喊了一声“言哥”,不过这回后面跟了话。

    “又麻烦你了。”

    梁慎言挑了下眉,没再继续聊,“不麻烦,工作的事该怎么样怎么样,别有压力。”

    他跟赵教授在这儿又待了一会儿,然后被人一起叫走了。

    赵教授回头看了眼程殊,多了一句嘴问:“那孩子挺聪明的,做事还踏实,不会耍心眼,是以前梁总资助的学生?”

    不怪赵教授会这么想,主要这俩人家里悬殊太大了。

    要是年龄相仿,那还能猜是同学,问题差了两个三年,一个还在念高中,另一个都读完研工作了。

    梁慎言“嗯”了声,没明说,“算是。”

    亲力亲为地教了快一年,从陪读到陪考,怎么不算是一种资助呢。

    他们一走,程殊立即被其他人围了起来,一脸八卦地等着他开口。

    “你居然认识梁总?天,你别是隐形的公子哥吧。”

    “那你平时勤工俭学,是跟家里闹翻了?离家出走还是什么变形记。”

    “原来大佬竟在我身边,深藏不露啊。”

    程殊看了眼梁慎言离开的方向,坐回椅子上,等他们都说完了才摇头,“没那么回事,别问了啊。”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显得人很难靠近。

    这会儿神经再粗的人,也感觉到了程殊的反常。

    后半场程殊一个人坐在那儿,努力打起精神,看上去像一根崩得紧紧的竹子,再用点力,就该被压弯了。

    庆功会一直到十点多,才陆续开始散场。

    承包跟承建那边是要再去续摊的,走的时候还叫了其他人,不过梁慎言这边委婉拒绝了,但让账挂在他们这。

    工作室这边是一帮学生,也就象征性地喊了一遍,没打算真带他们去。

    其他人走得差不多,就剩下他们两拨人。

    程殊站在最后,等导师他们先上车,又忍不住往旁边看去。

    梁慎言站在那儿,姿势舒展地站着,臂弯那儿搭了件外套,正低头发消息,等着司机把车开来。

    “程殊,上车了。”

    听到声音,他回过神,一边答应一边往前迈了一步,手刚扶着门,一道车灯打过来,刺得他眯了眯眼。

    就这么一瞬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门关上,匆匆说了句“你们先回”,背着包几步跑到了梁慎言那儿。

    “言哥。”

    程殊出声之前,梁慎言就已经看见他了。

    这么大个人跑来的动静,想忽视都不容易。

    梁慎言收起手机,“嗯”了一声,沉默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俩的见面来得太突然,程殊一点都没准备,打了那么几年的腹稿,这个时候派不上用场,脑子很乱,只好想到哪儿说哪。

    “言哥,对不起。”

    “当初我那么离开,一点信儿都不给你就消失,就让老人家给我带了句话,没亲口跟你说,是我错了,我太任性了,也太自私了。”

    他说完第一句就看见梁慎言皱起了眉,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又怕梁慎言觉得他敷衍、不真诚,只好强迫自己直视梁慎言。

    后边的话,说得很艰难,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声音都在抖,“……我爸走得太突然,我没准备好,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更怕见到你,你不能总被我拖着,我让你失望了,你教了那么久,我还是没能变得更好。”

    四月中的天,夜里还是有点冷。

    程殊说完后,咬着牙控制着不让自己发抖,依旧看着梁慎言,等着他的审判。

    话音散在风里,梁慎言一直在听他说,但过程里除了一开始的皱眉,没给他一点回应或者反应。

    直到司机把车开过来,他才开了口。

    “你不是走了吗?那你应该走得远远的,来这里又为什么?”

    一句话,没给程殊留一点余地。

    逼着他说出心里话。

    程殊有一种被戳穿后的窘迫和无措,终于坚持不下去,垂下眼,“我只是想,要是能看看你——”

    梁慎言没有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那看到了,然后呢?”

    程殊猛地抬起头,想要解释,但他说不出口。

    梁慎言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相信,不值得你当面跟我说一句?你这双眼睛最会骗人,别这么盯着我看。”

    程殊摇摇头,往前走了一步想要解释,“言哥,我……”

    梁慎言一直平静的表情,终于露出了狠劲儿,“到现在你都还不肯说一句实话。”

    “到底因为什么把我往外推,走得那么绝,你想清楚了再说,不然没这样的。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什么事我都能原谅你,所以肆无忌惮地羞辱我。”

    他眉头拧着,压着火低声问:“程殊,你当我是什么?一条狗吗?”

    一句句的话,砸在程殊心上,杀伤力十足,他张着嘴没能说出话。

    梁慎言看着他,过了几秒,笑了声。

    “用不着道歉,你的话,我信不了。”

    丢下这句话,外套往程殊身上一扔,梁慎言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在门关上的下一秒,从程殊面前开走。

    程殊站在那儿,抱着那件衣服,怔了一会儿,眼圈终于慢慢红了。

    第085章 第 85 章

    突然的见面, 程殊没有准备,梁慎言也没有。

    回去的车里他难得一路闭着眼休息,手机弹出来的消息一条都懒得看,心里的烦已经顶到心口, 快连带着肺一起炸了。

    烦, 比手里项目砸了都烦。

    开着空调的车里很闷, 梁慎言皱着眉解开扣子,又放下车窗,风吹进来,除了冷没别的用。

    这几年, 他很少会像刚才那样露出骨子里的狠厉。

    大多时候是冷的,但也只是冷,在人前没那么多外露的情绪。

    司机安静开着车, 心里只想把人平安地送到家, 什么岔子都别出。

    “就停这里。”

    梁慎言眉头还皱着, 忽然出声说了句。

    司机立即稳着踩了刹车,往外看去。这一片都是别墅区,将近十一点的小区很安静,几乎没什么人走动。

    “早点回去休息。”

    梁慎言自己开了车门下去,走出去两步, 忽然倒回来, 敲了敲副驾的车窗。

    正想掉头开出小区的司机, 又踩紧了刹车,放下车窗, “梁总, 还有其余的事吗?”

    梁慎言尽量控制住烦躁,说:“给支烟和打火机。”

    司机手一抖, 松口气,刚才那样他差点以为自己明天要加班。一边答应一边从自己衣服里摸出烟跟打火机,正要递出去,又缩了缩,“这烟便宜,怕您抽不惯。”

    梁慎言说了句“没事”,接过来又说:“让杨丁回头给你报销。”

    再便宜的烟他都抽过,再便宜能比酒席桌上的散烟便宜么。

    都没等司机说不用,转身走了。

    小区里的公共空间都禁烟,毕竟住这儿的都是有些年纪的人,看重养生,被巡逻的保安发现,就得罚款二百。

    谁想抽,那就搁自己家里抽,别出来放二手烟祸害人。

    但为了人性化考虑,有一片小中庭区不禁,家里吵个架心烦了,想出门就在那儿抽。

    梁慎言对那儿不熟,没去过,但不妨碍他能知道。

    点着烟往嘴里送,太久不抽,第一口被呛了下,咳嗽了两声,反而让一直堵在心口的烦躁有了发泄口。

    周围有树挡着,路灯照进来都散了,又黑又暗,反而给人一种封闭的安全感。

    坐在椅子里,他用手肘抵着膝盖,往前俯着身,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盯着前面那片地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够了,就那么一句“言哥”,他就绷不住了。

    那分钟,他都做好了程殊开口喊一句“梁总”的准备,没想到人倒是一点不生分,开口就是言哥。

    梁慎言掐了烟,往后靠去,闭上眼,心里乱得理不明白。这事也没办法像数学题那样,照着解题思路一步步解开就能得到个答案。

    他要真忘了,那就不会一眼认出那是自己的衣服,知道衣服被谁拿着。连袖口那儿被烫出来的点,是他俩一起在厨房烤红薯弄的都记得清楚。

    忘得掉吗?

    不能,他不是会反刍痛苦的人,可心在那儿,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总不能见面了装不认识,连过去的自己都一并抹干净了。

    “见谁了,烦到在这抽闷烟。”

    听见声,梁慎言眼睛都没睁,只是蹙蹙眉,“别找事。”

    “啧,脾气见长。”梁慎行站在旁边,手插在口袋里,“有这么烦吗?要是心里觉得不甘,那就问个明白死了这条心,要是还在意,那就放自己过了这道坎,顺其自然。”

    梁慎言没吭声,过了会儿才说,“过不去。”

    过得去就不会有这几年了,他脾气没那么好,一直都是。要找个人没那么容易,但也不是很难。

    “那你现在这是什么?看到人家上了大学,还读了研,终于从那地方出来了,过得还挺好,心里不爽了。”

    梁慎言觉得他哥挺烦的,听听这一句句的,像是一个哥说的吗。

    “没这回事。”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准备回去了。

    见到了就是见到了,后面还要一起工作,难道因为从前的事,让赵教授换个人?

    那不能,他俩的事跟工作扯不到一起。

    往前数几年,他都不会这么做,现在就更不会了。

    只是当初程殊一声不吭离开那件事梗在他们中间,他在不在意程殊这人,事都还在那儿。

    “我得提醒你,人家小孩当年才十八,没跟你在一起前,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小孩,哪怕网络发达了,可到底不一样。他小你那么多岁,你把人招惹了,是对他好,也帮了他家不少,但招人家前也没问过人愿不愿意,他跟你计较了吗?”

    梁慎言脚步一顿,没再继续往前走。

    “那么大一件事,别说他,我们在那个年纪都不一定处理得好,你要真为了他不辞而别这事生气,应该。”他顿了一下,“但你自己想想,你是怎么跟人开始的,无形中给没给人压力,让他不敢拖累你了。”

    梁慎言听不下去,但不是被戳中了痛脚,是觉得他哥这是瞎扯。他跟程殊不是这么回事,他俩都很清楚恋爱是怎么谈的。

    “不是这么回事。”梁慎言看他一眼,“这事你别管,也别查他。”

    他哥愣了愣,才说:“我查人家干嘛,公司合作方团队名单是什么机密文件啊。”

    “那最好。”

    梁慎言沉着声说完,抬脚往家里走。他哥跟上来,也没再说什么。

    感情这事,到底是两个人的事,外人再怎么看,那都没办法真正知道俩人是怎么想的。

    这个点萧婉茵和梁远山已经睡了,家里就一条狗还醒着。

    昨天他过来的时候,先去接了五福才来的,这会儿狗趴在地上,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抬了抬头,看见是他,立即爬起来凑到他面前。

    梁慎言摸了摸它的头,看着它兴奋摇尾巴的样子,走了一会儿神。

    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狗。

    知道怎么样能让人心软。

    跟他哥打了声招呼,梁慎言就直接回了房间。

    水打在身上的时候,梁慎言抹了一把脸,脑子里是他哥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还有程殊跟他道歉的样子。

    算不告而别吗?

    肯定算。托程冬爷爷带句话,不敢见他,怕见了他就走不了,那算什么告别,等于是把人杀了再对着尸/体说为什么杀你。

    半点用没有,不过是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梁慎言想着,低头看自己手心,发现水从指缝往下流,无意识握了握,回过神来,又觉得傻。

    从浴室出来,他坐在床边拿着手机看消息,回完了,往下一直滑,终于滑到了最下边那一截。

    程殊的头像安静躺在那儿,最后一条消息,还是六年前。

    以前跟他爸吵架走了,去了程殊老家,他没换过联系方式,只是关机不想理人。后来又从那儿回家了,还是没换过,他没这个习惯,也不觉得用这种方式就能代表自己跟过去没关系了。

    盯着看了一会儿,梁慎言把毛巾放一边,手机锁了屏放床头,正要关灯,往床头柜瞥了眼。

    没怎么犹豫,他伸手拉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两只毛线小狗。

    小狗挂在他自己做的钥匙扣上,跟他刚收到的时候差不多,但用的本来就是旧毛线,过了几年更看得出旧了。

    “言哥,对不起。”

    又想起了程殊说的话,梁慎言用手指轻轻蹭过小狗的头,眼神深了些。

    今天程殊说的话,真要问他信不信,怎么会信不了。

    哪怕他们再亲密,程殊骨子里那点倔脾气,是一点都没改。心里一直都悄悄地藏着事,担心他有一天会累。

    一开始感情好,什么都好说,可万一日子久了,烦了、腻了,尤其程三顺的本性那样,哪天要是欠一屁股赌债回来,他是不是还得兜底去还,沾上赌就是无底洞,就一直替他还么。

    何况那个家再怎么破败,始终是自己的。程殊不是靠他养着的,是有爸有妈的人。

    但程三顺走了。

    所以程殊为着这个想推开他,当时他就想明白了。

    可一声不吭就走人,把事情做得这么绝,那就不是程殊性格能做出来的事。

    至少正常情况下,程殊再怎么钻牛角尖都不会这么做。

    就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他哥跟别人说的那些理由,包括程殊自己说的,都没办法让他说服自己,当年程殊走得那么决绝,一点余地不留,就为了不拖累他。

    是用不着道歉。

    人还在那儿把事都憋在心里,不打算说。

    梁慎言那点才压下去的火又上来了,把小狗轻轻往抽屉里一丢,见歪倒了伸手扶正,抽屉关上,眼不见心不烦,躺被子里睡了。

    时隔这么多年突然就见到了,不仅见了,后面还要一起出差、一起工作。

    怎么想,都不能算是没缘分。

    但也就这一面,后面好些天里,他俩别说见面,连话都没得说。

    直到一个周末程殊正在给人画图时,放旁边的手机震了震,拿起来看,发现是被拉进了一个新的群。

    群名都还没改,还是先进群那几个人的名字。

    他看了眼都不认识,但跟着赵果也进来了,他就没怎么在意,多半是工作群。

    正要把手机放回去,电话就进来了。

    是他导师打的。

    程殊一边点保存一边接了电话,“老师,是有什么事要做吗?”

    “就之前那个项目啊,跟远禾那边合作的项目,前期工作人家那边已经筹备得差不多,现在就等着我们去实地看看,再看概规那边情况,把图出了。”

    赵教授出差了,人都不在市内,得下周回来,“今天刚拉了群,先熟悉熟悉,出差时间等他们定。”

    程殊听着电话一愣,想到那天梁慎言丢下的那句话,不由看向旁边关着的衣柜门。

    外套他洗干净了,挂在里面。

    “老师,我……”

    他想说要不换个人吧,可话到嘴边滚了几圈,都没说出来。

    “有事说,吞吞吐吐的。”

    程殊一哽,握紧了鼠标,“我就是想说,您放心,我肯定不丢您的脸,争取出图少改几回。”

    赵教授说他今天开窍了,都知道怎么说话好听了。

    电话里又叮嘱了他几句碰到事,要么找他,要么直接找能拍板的领导,别听那些策划、施工的瞎指导,最后锅成他自己背的了。

    挂了电话之后,程殊轻轻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习惯地捏了捏自己耳朵。

    这个机会他不想错过,就算看到梁慎言他会难过,可他还是想试试。

    他得攒钱是一方面,另外就是想多积累一点经验,以后毕业了更好找工作。

    况且就算真不做这项目,担心梁慎言看见自己烦,那也得当面还了衣服说清楚,总不能再来一回无缘无故失踪,那他就真的太没有心了。

    得多狠的人,才能连着两回都骗同一个人。

    就骗了那么一次,都已经伤筋动骨了。

    再来一次,那他真就是在作践梁慎言,也是再糟蹋自己。

    第086章 第 86 章

    那天进了工作群, 程殊改了群名片就又去画图了。

    等他画完再打开群,群名已经改好,进了十几个人。他点开群成员,一眼看到了梁慎言。

    六年都没变过的头像, 怎么会认不出来。

    群里发了不少资料, 全都是项目前期规划跟地块情况的, 还有一些关于整个项目基调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不需要他们参与,反正他们就负责根据这些想法,把建筑落地。

    得好看,得实用, 还得独一无二有特色。

    最重要的,得控制成本。

    光是看完这些资料,就花了不少时间。

    是个文旅项目开发, 因为要考虑到当地文化的保留, 所以得到现场实际走场, 不然设计出来的图很容易被毙掉。

    文旅开发跟一般地块开发还不一样,是块空地,或者人都迁走了,不用考虑原住民,哐哐哐盖就行, 想怎么搞怎么搞, 全凭喜好。他们得考虑到原生居民, 不然一开工就被投诉,那耽误时间砸进去的投资更多。

    程殊上完课, 从教室里出来, 才下楼就看到赵果正跟人说话。

    看了眼时间,赵果没这个时间段的课, 估计是来这边找哪个老师的。他回宿舍也没什么事,干脆等了会儿打个招呼再走。

    赵果也看见他了,跟同学说了声,朝他走过来。

    “正想给你发消息,你就下来了。”赵果拿了手机,转了一条消息给他,“远禾那边给我发消息了,下周二得过去一趟,你这边课没事吧。”

    程殊一怔,看着赵果转给他的信息。

    那边说得很清楚了,出差的时间,航班的大概时间,还有出差人员,他们这边两个,梁慎言会带一个助理跟两个部门经理。

    他抬起头看赵果,“跟他们一起吗?”

    “那不然?单独走还得再走一道报销程序。”赵果笑着说,又想起那天程殊跟梁慎言见面的气氛,想了想,“你要有什么事,我们不跟他们一块走也行。”

    “不用,一起吧。”程殊摇头说,他没那么矫情。

    那天被丢在那儿,确实难堪了,可都是该他承受的,梁慎言怎么对他都不过分。

    更何况,他都想好了,这事得做。要为了怕跟梁慎言见面就避开,那后边的事还怎么做。

    “下周得去几天,我这边课差不多结束,等期末就行。”

    “大概得一周,主要得和那边的其他团队开个会,老板远程参加。”赵果说完,让他把身份信息发了,到时候一起订票,“那周二我们一起去机场,再跟梁总他们汇合。”

    程殊“嗯”了声,自己把出发时间加到日历行程里,怕到时候忘了。

    弄好了,才跟赵果说:“谢谢师姐。”

    “这有什么的,就刚好过来顺道和你说声。”赵果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你可要做好准备,这种项目一点都不好搞,主要是人多,比咱们参加比赛拿奖都烦人。”

    程殊才研一,这之前就上学期跟着赵教授参加了一个专业性比较高的行业比赛,拿了个三等奖。

    他资质好,做事又踏实,什么事交到他手里都很靠得住,一点不玩虚的,师哥师姐,还有工作室里别的哥哥姐姐都挺喜欢他。

    但实践参加这种大项目,严格说来这才第二个。

    “知道的。”程殊点点头,问赵果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赵果说约了同学出去吃。

    赵果同学还在旁边等着,她打算走了,想起什么,小声问:“我听孙哥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接单,要不我帮你问问老大那儿多久结款?”

    程殊一怔,正滑动手机屏的动作顿住,“不用了,不是急用。”

    “那行,你要有事跟姐说,姐还是有点小积蓄的。”赵果没多想,说完就走了。

    程殊等她走了,也往食堂那边走,心里盘算着自己手里的钱。

    当初程三顺留给他的那张卡,这几年一直都有钱往里进,主要是退耕还林的补贴,还有家里地被征去修路的那一笔。

    补贴不多,一年就八百多。

    多的是征地那一笔,一共三万多。

    复读得自费,一年读下来花了一万多,主要是学费贵。

    后来上大学走的时候,林秋云送他到火车站,给他塞了一千块,他没拒绝,收下了。

    学费是国家助学金,交完了还能剩个小一千当书费。

    生活费自己挣的,大学四年拿了两回奖学金,所以其实没怎么花多余的钱。

    吃上饭的时候,程殊心想,快了,等这边结款,他就能攒够了。

    两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周二。

    航班定的九点多出发,将近一点能到那边。

    程殊走的时候,其他两个舍友都还在睡,他们跟的另一个项目,正是忙的时候。

    他跟赵果在校门口汇合,然后奢侈地打了个车去机场。

    “杨哥?我们到了,才刚进来,正准备往你们那边走。”赵果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周围看,“什么,去贵宾通道啊,那我们现在过去。”

    正一人拖着两人行李的程殊,听到贵宾通道的时候抬了下头,四周看一圈,胳膊碰了碰赵果,给她指方向。

    赵果朝他笑,跟电话那边的杨丁解释。

    挂了电话,她摇摇头,“果然,人比人是不一样,梁总不仅长得帅,人还挺好的,出差都给订商务舱,想起之前那个傻逼甲方,我诅咒他们开业后三天立即倒闭。”

    程殊被她的话逗笑,“那一会儿你得好好享受一回,别补觉了,多浪费难得的体验。”

    “少来,拐着弯开我玩笑呢。”赵果拿回自己的行李箱,背了个小包,“等会儿到地方,先听一会儿摸个底,别上去就开战,一切听老板指示,反正咱们只负责一部分。”

    程殊点头,十分上道地接了话,“明白。”

    贵宾通道那边没多少人,所以他们过去的时候,程殊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打电话的梁慎言。

    悄悄深吸了口气,程殊才跟着赵果一块过去。

    “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赵果十分熟练地跟他们打交道,“从学校打车过来,没想到比地铁还耽误时间。”

    “没事,我们也才到。”杨丁作为助理,开始给他们介绍,“这是梁总,你们应该见过了,这两位是吴总和王总,负责工程跟营销的。”

    程殊站在旁边,礼貌地跟其他人打招呼。

    杨丁看见程殊的时候,还挺意外,下意识瞄了眼旁边梁慎言。

    不知道为什么,他直觉告诉他,这俩人挺熟的。别的不说,就说程殊不搭话的时候,眉眼间神情跟他老板一模一样。

    梁慎言为了不影响打电话,站得远一些,看见他们过来,拿着手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是大老板,他没过安检,其他人自然也只能等着。

    好在电话没打多久,挂了电话就回了人群。

    梁慎言看了眼程殊跟赵果,又抬手看表,“时间差不多,去候机室歇会儿,都吃点东西,那边落地了还要再开一个多小时车才到。”

    他一发话,大家就答应着进通道安检。

    行李那些都交给工作人员去办理,过了安检,直接进的休息室。

    程殊背了个包,里面是他的笔记本电脑,等其他人都坐下了,他才找了个离梁慎言最远的位置坐好,包就放腿上。

    气氛没那么尴尬,就是大早上的来机场,大家明显都还没睡醒。

    其实程殊也困,他昨晚画图画得有点晚,原本是想今天在飞机上补觉的,可这么会儿一想到要跟梁慎言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星期,心里除了怕梁慎言不高兴,还有没办法否认的高兴。

    这么一想,要他是梁慎言,那他得烦死。

    那么恨的人一直在面前晃悠,谁能高兴得起来。

    程殊无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飞快往梁慎言那边瞥了眼,看他闭眼时都皱着眉,无意识抠着书包的口袋。

    什么事儿啊,能让他这么烦。

    还是又失眠了啊。

    “发什么愣呢,喝不喝牛奶?”赵果端着一盘吃的过来,还带了两杯牛奶,“喝杯吧,等会儿好补觉。”

    程殊连忙收回自己的视线,有些心虚地接过来,“谢谢师姐。”

    登机的时候,程殊跟在最后面,抬头就能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梁慎言。光看后脑勺,也看出梁慎言这会儿心正烦。

    “先生您好,这是您的登机牌。”

    程殊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有些新鲜地看了好一会儿。

    他还没坐过飞机,上大学那年坐的火车,特快列车。后来回去那一趟,也一样,反正多花点时间能省好几百。

    “哎,程殊你的位置是多少?”

    程殊“啊”了一声,一边说“我看看”一边找座。

    凭着不错的视力,轻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就是这么巧,值机后他的座位就在梁慎言旁边。

    他最后一个上来的,大家都已经坐好了,赵果那么一问,都看了他一眼。

    这趟航班的客机比较老,商务舱还是2-2-2的模式,不过比起经济舱的拥挤,位置宽敞舒服得多,至少想睡觉能躺。

    程殊捏着登机牌,深吸一口气朝梁慎言那边走,努力维持着自然,“在言哥旁边。”

    正说话的吴总跟王总齐齐抬起头,都职场混了好些年的人,这会儿脸上的惊讶一点没藏住,只差写着“什么情况”四个字了。

    梁慎言原本低着头,听到这一句,抬头看了眼他,又低头发了条信息,让他妈好好对待狗,别只管喂不管溜。

    低头时扫了眼程殊捏着登机牌的手,捏那么紧,他还以为真跟脸上装得那么镇定。

    心里舒坦了,往里收了收腿,手机关了放到衣服口袋里,“进去吧。”

    听到这两个字,程殊都没敢多等,直接跨过去,坐了靠窗的位置,抱着自己的包,心还在抖。

    其他人那都是有眼色的,一看程殊坐下了,那还有什么好八卦的,除了是熟人还能是什么。

    “言哥”这称呼也不是谁都能喊的。

    杨丁跟赵果坐一块,想到那天送衣服的事,心里暗暗佩服,不愧是熟人,初入职场都不用有打工人的自觉。

    一块出差,哪有领导靠边我靠窗的。这不就跟领导夹菜我转桌一样,主打一个叛逆。

    程殊压根想不到那么多,心里在想,靠窗也好,这样要是梁慎言想去洗手间,那还用不着和他交流了。

    这么想,坐一块其实也没什么。

    “安全带。”

    程殊才刚放松下来,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肩膀都绷紧了,巴巴地扭头看他,没过脑子地问:“什么安全带?”

    梁慎言脸上没露出多的表情,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自己的安全带,“系上,要进跑道了。”

    程殊脸有些热,松开抱着的背包,然后系上安全带。

    明明在别人面前都挺好的,怎么一到梁慎言面前就露馅了,显得又土又笨的。

    飞机进了跑道,等着排队起飞就行。

    程殊好奇地往外看去,在听到广播通知关了舷窗挡板后,听话地放下来,手贴着膝盖,不自觉地吞咽了下。

    等感觉到飞机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程殊吞咽地越来越频繁,手指不自觉地抠着膝盖那块布料。

    原来坐飞机失重感这么强啊,心脏变得不是很舒服,耳朵也像是被一团气塞住了。

    “嚼这个会好点。”

    程殊愣了下,扭头看见梁慎言伸过来的手,手心里放着一块口香糖,他的心就这么稳稳地落了回来,伸手去拿,“谢谢。”

    梁慎言“嗯”了声,扯了扯毯子,闭上眼戴好眼罩,朝外偏了头,没再管他也没打算再跟他说话。

    程殊抿着唇,剥了包装纸,口香糖塞到嘴里,嚼了一会儿,不舒服的情况明显好了很多。

    等到起飞后,过了高度拉升阶段,上升到平流层上部,就进入稳定飞行状态,不适感几乎没了。

    广播里在说什么,程殊没了兴趣去听,只是转过头,安静地、悄悄地看着梁慎言,指腹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手里那张糖纸。

    好不真实,又好幸福。

    其实那一年高考他的压力比备考那年还要大,怕他辜负的东西太多了,直到分数出来的那天,他才如释重负。

    填志愿那会儿,他没有考虑过这座城市之外的任何地方。

    就当是他一点小小的私心,不是为了能够和梁慎言重逢再发生点什么,而是想多一点能够远远看到他的几率。

    哪怕只能看一眼也可以。

    想着程殊轻轻地笑了笑,他现在亲眼看到了,那就放心了。

    至少他的心愿没有落空。

    梁慎言一切都好。

    第087章 第 87 章

    三个多小时的航班, 前半程大家还能聊一两句,等到后半程,困意上来,全都盖着毯子补觉, 机舱里安安静静的。

    空调开得很大, 风呼呼地吹着, 发出轻微的动静。

    程殊出门的时候有点急,衣服穿得薄,这会儿披着毯子却睡不着,又不敢动来动去弄出动静吵到其他人, 只好维持躺平的姿势,睁着眼睛一会儿看这一会儿看那的。

    不觉得无聊,就是单纯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因为他没敢一直盯着梁慎言看, 怕被发现, 哪怕人睡着了。

    一直睁着眼太累, 他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感觉才刚要睡着,就听到广播通知乘客航班即将落地。

    其他人都睡了一觉,看着精神比早上好多了。

    等落地的时间,又聊了起来。

    程殊低着头, 扯了扯毯子盖住脸, 装出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打了两个哈欠才把毯子随意叠了叠放在腿边。

    等表演完了,心虚地往旁边看去, 结果被梁慎言捉个正着。

    那眼神太熟了, 毫不留情戳穿他的伪装,白演了那么多。

    “……”

    “中午好。”

    梁慎言嘴唇动了动,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直接转开了脸。

    什么脑回路,是长年纪不长一点脑子。

    程殊看他的反应,默默地叹了口气,眉眼耷拉着,揪着安全带的绳子心里有点郁闷。

    又搞砸了。

    完蛋了,真是脑子抽了才会犯蠢。

    分公司备了专车接送,提前就到了航站楼的停车场,等着接人。

    时间紧任务重,他们下了飞机,直接从机场去项目,等开完了会再回市区住。

    司机大叔是个四十多岁的大高个,眉高目深面阔,爽朗又健谈,从搬行李到上车,话一直没停过。

    “这边的发展肯定比不上大城市,但风景好,搞搞旅游还不错。公司拿的那块地旁边就是乌江,离景区不远。就是周围一片都待开发,所以看着破破烂烂的,听说你们启动开发了,周围村民都高兴得很,想看看最后是什么样。”

    “这边旅游旺季大概是什么时候?”

    “每年从四月一直到十月,人都来得多,这几年旅游热,尤其村超那是人挤人,不过这边就少一点,主要是除了看自然风光没玩的,住的也都是小宾馆,或者自家房子改的民宿,体验上肯定差了些,好吃的好看的总会腻,得把人留住才行,来了还想来,最好每年都来。”

    要了解当地的文化,本地人是最好的渠道。

    梁慎言坐的副驾,一路都跟司机闲聊着,问的都很自然,听上去就像来这边旅游的。

    程殊坐在后排,一边听一边拿笔在速写本上随意画着,偶尔往车窗外看去,情绪不高,显得表情看着淡淡的。

    一半是回了家乡触景生情,另一半是还在为刚才那事懊恼。

    “我天,外面的山好好看,跟画一样。”赵果放下车窗,风吹进来,窒闷的气氛瞬间被吹散,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车里其他人听到她的声音,抬头往外看去。

    一片山连着一片山,是典型的西南山区地貌,山峰巍峨却又植被秀丽,不像西北的辽阔和江南的诗意,自成一派,峰峦叠嶂的像一幅水墨画。

    “师傅,我们现在走的桥,是不是世界第一高桥啊,我在网上老看到,还是第一回亲眼见。”

    杨丁举着手机拍照片,忍不住问。

    司机笑了笑,“那真不是,这是鸭池河大桥,修得也漂亮,你们要是想去北盘江第一桥看看,可以改天你们空了再开车带你们去。”

    杨丁笑着点头,“你们这边的桥修得可真厉害。”

    风景是真好看,尤其桥下一条蜿蜒的乌江,天蓝水碧山绿,不愧有百里画廊之名。

    “程殊,我记得你家就是这边的吧。”赵果拍了好几张照片,突然转头问旁边的程殊,“那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肯定了解。”

    闻言程殊手里的笔一顿,垂着的眼眨了眨,抬起头“嗯”了声,“玩的我不太知道,但吃的可以给你介绍,就怕你们吃不惯辣和酸。”

    “原来小程家里是这边的啊,那更好,这样跟当地人交流起来也比较容易。”王总是做营销的,这回来除了开会,就是想提前采采点,了解了解,好做之后整个度假区的宣传。

    “难怪赵教授会让你跟项目,梁总你问这半天,后面有什么事直接问小程,他在这边长大,肯定更清楚这儿的风土人情。”

    梁慎言正在回消息,抬了下头,“一个省那么大,没那么凑巧。”

    其他人一怔,面面相觑,又说起了其他话题。

    程殊瞥了眼刚画完的小狗,迅速翻了一页盖住,看向后视镜,只看到了一双平静的眼睛,心又沉回了水里。

    “要是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随时叫我就行。”

    得,又被嫌弃了。

    他当初怎么那么不成熟,现在都活该的呗。

    飞机上那一点儿才生出来的嫩芽,直接被按回了土里。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等他们到项目上的时候,正好三点。

    项目其实进入了前期开发的阶段,规划方案也已经过审,现在就是废旧的老村子能保留的保留,不能的就得拆了重建。

    为了方便沟通,参与的团队都有安排人在项目临时办公处里盯场。

    “梁总。”

    分公司的领导都在,看见梁慎言从车里下来,迎上前,“一路过来,辛苦了。”

    梁慎言跟他握手示意,朝其他人点头,然后介绍,“这是吴总跟王总,负责工程跟营销,后续他们会主要负责跟进。”

    他顿了一下,余光扫过去,瞥见程殊正悄悄地东张西望,“另外两位是复安的设计师,之前一直定不了的设计方案,会交给他们。”

    两边团队简单打过招呼,介绍认识之后,直接去了会议室。

    程殊从进了项目规划的区域,就一直在打量目前的施工情况,建筑地基都还没打,正在做前期场地清理。

    看着就是普通的工地,除了他们在的这栋楼。

    “以后这楼是度假区的一部分吧?”程殊小声问身边的赵果。

    赵果碰了碰他胳膊,示意他把后面的意见先咽回去。

    程殊不解地看她,就见她朝前面抬了抬下巴,顺着看去,回忆了下刚才的介绍。

    是负责地块开发规划设计的团队,但建筑设计被毙掉了十几版,一直过不了。

    “难怪刚才瞪我们呢。”程殊一听,有精神开玩笑了,“那一会儿方案你说吧,我可不去了。”

    赵果嫌弃地瞥他,“你这是推我出去抵挡炮火啊,白瞎了我平时对你一片真心。”

    程殊脸上写着冤枉,辩解说,“我上去的话,那是火上浇油。”

    看眼旁边玻璃上意味不明的线条装饰,藏不住嫌弃,“别说前面几版设计,就这楼,要按照我想的都得推了重建。”

    他俩年纪轻,跟其他人也不熟。

    要不是梁慎言亲自带过来,估计进会议室都属于只能在一边旁听的。

    这会儿走在最后面,小声嘀咕也没人在意,只是好奇复安怎么派了两个这么年轻的来。

    “在嘀咕什么。”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声音,距离太近,声音又太熟悉,程殊毫无准备地抬头,满眼惊讶地望着对方,下意识开口,“言……”

    余光扫到其他人,差点咬到舌头地改了口,“梁总……”

    梁慎言眼里闪过不明显的笑意,抬脚往会议室里走,“别紧张,把你们的思路和概念介绍一遍就行。”

    程殊愣愣地“哦”了一声,脸跟心的温度一块往上爬了爬。

    又丢人了。

    但梁慎言好像没生气。

    梁慎言余光扫过去,看他傻里傻气的,很轻地说了一句“傻瓜”,就回到前面等他的队伍里,示意大家入座。

    他坐下后,往旁边侧过头,一边跟王总说话,一边听对面的项目负责人介绍,眉头偶尔皱起。

    赵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笑着问:“那一会儿还我上去说?正好我表现一下,明年我可就要毕业了,得好好抓住机会。”

    程殊抬手捏了捏耳朵,不太好意思,直接不吭声了。

    开项目会这事,尤其是涉及到合作的团队越多,会议时间只会越长。

    几个团队分别说了自己这边的进度,然后按照梁慎言这边的调整意见修改,跟着又讨论起复安这边的建筑设计方案和理念跟项目规划的适配度,你来我往、话里有话,事情定了不少,但新的问题又出来了。

    开起来没完没了的,人累心更累。

    后面梁慎言都不怎么开口了,只是坐在那儿转着笔,偶尔在写两下。

    吴总跟王总一开始还说,察觉到他的态度之后,慢慢地也跟着不说话,看其他人吵。

    反正吵不到他们头上,正好摸个底。

    “复安那么多设计师,派两个资历这么浅的来,赵老,你这人不在,想带徒弟也不是这么个带法。”

    “那您这边倒是说说看,我们目前出的草图跟设计概念是哪不行,要说得对,我们可以调整,要是单纯因为他们是学生就有偏见,那我只能说你对建筑设计的理解还得再沉淀沉淀。”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不休。

    程殊一边听一边开着笔记本,认真看他们带过来的图。

    时间有点赶,所以图都是手绘稿扫描的。总共五张,全是按照定下来的方向和概念延伸出的建筑形态。

    精细度肯定不够,不是每一张都足够好,但怎么看都比之前被毙掉的那十几版合适,而且风格特质更强烈。

    “赵老,我不是针对你学生,只是今天拿出来的东西——”

    梁慎言手里的笔掉在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音,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正说话的杨总猛地回过神,朝他看了过来。

    梁慎言语气很平和,甚至脸上都看不出生气,单纯地问:“我只看成果,不看资历,您认为这几张图和概念,问题在哪?”

    程殊一怔,迅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往前俯的身体也慢慢靠了回去,一下放松了很多。

    小声提醒旁边赵果,“师姐,翻到二十四页。”

    大屏上投出手稿的汇总,一目了然,哪有问题可以直接提。

    “梁总,我没那个意思,复安的作品有目共睹,我只是担心他们对项目不了解,只顾建筑好看就不管施工难度跟规划。”

    负责项目的杨总汗流浃背,知道刚才是梁慎言故意不制止争论,心里着急,努力挽救,“不过这些都能根据现场情况调整,新亚洲主义风格的建筑,加入原生态元素,是要比之前追求极简的风格要好。”

    “他们过来就是实地考察,具体怎么调整,交给专业的人评估会更好。”梁慎言挑了下眉,拿起掉桌上的那支笔,“行,今天还有其他事项要定吗?”

    “没了没了,现在就等复安这边出图,我们拿去报审。”

    “那散会吧。”

    梁慎言站起来,解了两颗衬衫扣子,“复安这边尽快给一个时间出来,正常推进进度,别影响工程。”

    程殊关了电脑,收好东西,跟刚才咄咄逼人还瞧不起人的杨总点了下头,“我们会尽快确定时间,到时候在群里报给您。”

    说完站起来,跟着梁慎言往外走。

    他跟赵果出来的时候,正好分公司的领导在在跟梁慎言说话,像是在赔罪和解释。梁慎言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不是还生气,但刚才会上那一问,明显是对着那个杨总去的。

    见状程殊没上前,抱着电脑在一边等。

    这会儿都八点多了,四月的山里,又靠着江,风吹来都是凉的。

    就站了一会儿,程殊就被吹得手脚冰凉。

    其实他没那么生气,只是对方质问他导师那会儿才气了。

    现在哪个项目没点裙带关系,招投标有时候就是走个过场,规避审核的办法多的是。

    不出岔子,一般都睁只眼闭着眼。

    这回属于是撞枪|口上了,实在是那设计过不了,工程节点在那儿,再不定下来,耽误的事更多。

    “那个王八蛋,真是野猪吃不了细糠,我都怀疑他看不懂图。”

    听到赵果的吐槽,程殊转过头看她,“别生气了,管他做什么,这回要搞不定,我俩就白瞎了老板护犊子。”

    “那是,还是梁总有审美。”赵果脾气直,不过来去也快,一会儿就调节好了。

    程殊笑着往梁慎言那边看去,赞同地“嗯”了一声。

    开个会开了四个多小时,这会儿天都已经黑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这个点,他们几个连口热乎的饭都没吃上,得亏吃了个飞机餐,不然早该饿了。

    这边项目部有自己的食堂,周边景区开过去十多分钟也有开着的店,但闹了那么一出,梁慎言有意晾着他们,直接让司机开车送他们去市区。反正后面还有几天,真要吃饭不用赶这会儿。

    杨丁哪知道过来的第一顿饭还得他定,分公司原本是定好了的,这会儿坐车里现看。

    “张哥,这家店怎么样,可以的话我打电话去问问。”

    司机老张一听名字,笑呵呵地说:“好吃的,本地人都爱去的,那肯定味道差不了。但位置紧张,你打电话问问,贵点的包厢可能有。”

    杨丁一听可以,立即打电话去问。

    其他人累了一天,又都是脑力活,这会儿坐在后排,全都闭着眼休息,连精力旺盛的赵果都扛不住,上车就睡着了。

    程殊很困,但等他入睡估计都到地方了,只是闭着眼放空。

    听到店名的瞬间,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向旁边单人座的梁慎言。

    意外地,梁慎言没休息,而且几乎同时看向他。

    昏暗的车里,他们俩的眼神对上,谁都没有先移开,像是较劲一样,直到对向车道的远光灯照进车里,刺眼的光一晃而过,他俩才各自收回了眼神。

    程殊看着转过头面朝窗外的梁慎言,闭上了眼。

    那年寒假,梁慎言带他出来玩,第一天晚上去的就是这家店。

    他记得,梁慎言也没忘。

    车开在高速路上,很平稳,也很安静,安静到程殊迷迷糊糊间,像是闻到了寺里的香火味,佛殿里的撞钟声,一下一下打在他心上。

    那时候梁慎言问他许了什么愿,他没说,怕说了不灵。

    程殊偏过头,半张脸贴着衣服帽子,眼角湿润了一片。

    原来不说出来,也不灵啊。

    “我想考个好大学,然后大家都身体健康,还有言哥要一直开心。”

    第088章 第 88 章

    白天这一通忙, 等吃了晚饭再到酒店,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哪怕习惯了工作起来日夜不分,十几个小时的连轴转,但累是真的累, 这个点都只想赶紧回房间睡觉。

    领导们出差自然一直都住的单人套房, 这次订房标准还一样。不过领导人好还大方, 给程殊他们三订的也是单人间。

    入住是提前办好的,他们拿了房卡,连客气都省了,直接各回各的房间。

    好在都住在一层, 有什么事要沟通,或者开个短会什么的都比较方便。

    杨丁的房间正好跟程殊的挨着,打着哈欠跟他说话, “这一天累死了, 我看你在车上都困得不行了, 早点休息吧。现在你可是咱们团队的中流砥柱,老板的审美全靠你的图狠狠打脸那几个倚老卖老的了。”

    程殊正在刷房卡,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笑,他算什么中流砥柱,不过别给复安和梁慎言丢人是真的。

    转过头看他, “那是吃太多, 发饭晕困的。”

    “别说, 你们这的菜还挺好吃,主要是开胃下饭。”杨丁跟他挥手, 往里走, “那晚安了,我还得安排明天的行程, 幸好明天不用早起。”

    程殊动作难得很磨蹭,往梁慎言那边看了眼,他们的房间隔了半个走廊,只来得及看见他进去的背影。

    轻轻叹了声,推门进了房间。

    简单地冲了个澡,程殊趴在床上,打开手机,不知道该看什么,下意识点开了群聊,翻开群成员那一栏,盯着梁慎言的头像发呆。

    车里那一眼,哪怕是昏暗的,他却看得清楚。

    梁慎言是恨他的吧。

    哪能不恨呢,恨了才好。

    程殊用手指碰了碰梁慎言的头像,眼神温柔地摩挲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才把手机放床头,蜷身侧躺着,手叠在一起压住被子。

    毫无困意,却闭上了眼。

    只有被恨着,他心里的内疚才会少一点。

    第二天大他们都睡到自然醒,程殊醒的时候正好十点半,看见群里通知他们十一点开个短会,立即爬起来收拾。

    “开门开门。”

    门外响起赵果的声音,程殊从卫生间探出头,擦了擦脸,走过去打开门,“师姐早。”

    “别早了,你起得可真晚,给你发信息还不回。”赵果手里拎着早饭,直接进来,“给你打包的,吃了一会儿好开会。”

    程殊跟在她后面走到小桌旁,不好意思地开口,“谢谢师姐。”

    赵果往沙发一坐,拿出手机在工作室群里回消息,“别谢我,我只负责送,是梁总给打包的。”

    程殊一愣,看着桌上的早饭,“哦”了一声,嘴角上扬的弧度压不住,只好一边坐下一边想着措辞开口,瞄眼赵果问:“为什么给我打包啊?”

    “不为什么啊,就没吃的都打包了一份,吴总也没起晚了,他的是杨哥送去的。”

    赵果说完抬头看他一眼,觉出点什么,“怎么了,我给你送还不行啊。”

    程殊心里那点雀跃都还没飞起来,就又被拽了回去,底气不足地小声否认,“没,还是师姐好。”

    带了点脾气,跟以前一样,但跟这几年可一点不一样。

    说得再小声,那房间里也就两人,想不听见都难。

    赵果听见了,乐得直笑。

    大家都多大岁数的人了,有些事不明说,但除了缺心眼的,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程殊和梁慎言明显是认识,关系还挺近。

    发生了什么不好说,可现在看也不是生分的关系。

    “从大四那年就认识你了,第一次见你这样。”赵果放下手机,手撑在沙发边缘,“知道师姐好的话,得请我吃顿好的吧。”

    程殊点点头,喝了口汤,“没问题。”

    抬起头笑得挺开朗,“两顿都可以。”

    等会儿要开会,程殊吃完东西,又去卫生间里收拾了下,然后拿了笔记本跟赵果一块去梁慎言房间。

    吴总和王总比他们先到,坐在沙发上正讨论事情,看见他们来了,打了声招呼。

    “人到齐了,那开始吧。”

    梁慎言坐在单人沙发,笔记本放在膝盖上,看了眼旁边的杨丁,“把发你的东西投出来。”

    杨丁拿着遥控器,调到梁慎言要的画面。

    “等会儿我有其余的事,今天去不了项目,吴总会跟我一起。”梁慎言看向程殊,“程殊,你和赵果陪着王总去项目,昨天的几版手稿我又看了一遍,倾向于第二个和第三个,在这两版基础上修改,定下来后我要看渲染效果,没问题就出施工图。”

    程殊听到自己名字被叫到的时候,比上课被教授点名还紧张,拿着笔的手都捏紧了。

    “好,我们会尽快修改。”

    梁慎言“嗯”了声,没再看他,拿着手里的激光笔,在投出的手稿上点出他觉得可能需要调整的地方。

    梁慎言一直是个讲效率的人,哪怕过了这么些年,依旧不喜欢工作里的人情往来,事办得漂亮才能谈人情。

    一周时间看似长,但事情不少,得提高效率。

    不到一个小时的短会,却比昨天四个多小时要有效果。

    开完梁慎言合上笔记本,站起身,“我让多配了一台车,这个点了,吃过午饭再联系司机送你们去。”

    程殊正在记东西,听到他的话抬头,想问的都写在眼睛里了。

    他想问,你不一块吃了再走吗。

    梁慎言看了眼杨丁,示意他把这儿收拾下,“联系司机,十分钟后我和吴总下去。”

    杨丁点头,关掉设备,“好,那我联系司机。”

    房间里其他人都在,程殊再有什么话都不好说了,憋了回去,抱着笔记本有些闷闷地跟着其余人往外走。

    和吴总说完话的梁慎言往门口看了眼,扫过程殊的后脑勺,垂了垂眼,转身进去换衣服。

    等他们都去项目工地了,程殊心里还惦记着梁慎言,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想梁慎言怎么忙得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人长大了,有心事也不耽误他工作。

    昨天被训了一顿的杨总没见着,派了个项目策划经理跟着他们,在项目走了一圈,又去附近村寨里走了一趟。

    一整天下来,鞋底都能薄一层。

    “别赶图了,歇着吧。”

    程殊停下开门的动作,回头看赵果,“有点想法,想先画出来,尽快确定手稿,后面要做的图还多着呢。”

    “那你别搞太晚,后面都得去项目上。”赵果不劝他,有想法的时候画图,效率翻倍,谁打断谁是狗。

    程殊一边答应一边刷卡开了房门,进去前往梁慎言房间看去,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回了房间,程殊洗漱换完衣服,抱着本子坐在沙发上画图,习惯地拿手机看眼群消息,恰好看见杨丁撤回的消息。

    是让司机去接他们,发错了撤得很快。

    有想法要画图是真,但想等梁慎言回来也不是假的。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空调风声和窗外车流的声音,能听到自己画图时笔和纸摩擦发出的声响,白噪音似的,很容易让人沉静下来。

    原本的手稿打印了好几份,全都带过来,原本是开会用的,结果昨天都没用上。

    笔尖在原来的线条上做修改,一点点地画出他心里的想法,看着大脑里的构思随着线条成型。

    直到一点多,外面传来动静,程殊才停下笔,竖起耳朵听到了杨丁的声音,立即拿起旁边的药盒,连鞋穿反了都没注意到,几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每家酒店走廊的灯都选的柔光,照明效果很差。

    他一开门,走廊里三个人齐齐看向他。

    程殊捏着药盒,往前走了一步,把药盒往梁慎言手里一塞,“我不是特意在等你们,是刚才画图的时候想问老师问题,正好看见了杨哥撤回的信息,所以想这个你、你们可能用得上。”

    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根本不给其他人开口的机会,“那你们早点休息。”

    前后几分钟的时间,他却紧张得不行,回到房间直接把自己裹到被子里,闭着眼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想刚才的事。

    “……现在的小年轻,真懂事啊。”吴总感慨了一句,“那梁总,我先回房了。”

    梁慎言低头看着手里的醒酒药,听见后答应了声,等人走了,抬头看向程殊房门,挑了挑眉。

    醒酒药。

    真是撒谎都漏洞百出。

    杨丁迟疑开口,有点摸不准梁慎言的心思,“总经理……”

    梁慎言只是看他,然后抬脚往自己房间走。

    什么醒酒药,但凡程殊刚才没那么紧张,就能发现他们身上连酒味都没有。

    为了这件一时冲动做的事,程殊后面两天都躲着梁慎言,要不是还得回酒店,都要住在项目了。

    梁慎言出差来这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工作,光是要见的合作方、下属公司负责人都不少。

    等他那边忙完,再到项目上去已经是第四天的事了。

    四点多太阳正好,不会太热但又阳光明显,显得周围一片的景色更好看。

    “景观方案那边已经在修改了,会赶在您回去前再出一版。”

    “嗯,现在工程正常推进是重点,交付节点变动会影响到招商,现在的品牌,尤其是文旅的都比较爱惜自己的口碑。”

    “您放心,这一点我们会全力保障。”

    梁慎言从工地里出来,摘了安全帽,往临时办公楼那边走,“复安这两天都是在这边办公?”

    “这几天都是,程工和赵工都在。”

    听到“程工”两个字,梁慎言很轻地挑了下眉,进到楼里,让人去忙,他去看看复安那边的进度。

    目前这边办公的主要还是工程的人,下午这个点,要么在外面,要么就是跑各个单位交资料去了。

    梁慎言走到二楼的小办公室外,门没关严实,能看到里面。

    办公室布置简单,两台电脑、两张桌子、一块白板,旁边放了一张长桌是用来看图纸的。

    程殊这会儿趴在桌上,手里还拿着笔,看上去睡着了。

    旁边窗户开着,山风一阵一阵地吹进来,蓝白的窗帘发出猎猎声响。

    梁慎言正想关上门离开,看到这一幕,关门的动作一顿,目光落在程殊身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推开门走进去。

    桌上有好几张画稿,全都是程殊这几天通宵达旦赶出来的,加上了他这几天走场后的想法。

    之前的手稿是根据赵教授和梁慎言谈论后,达成一致的想法画的,很符合现在大多数度假村,尤其是成功案例的审美。

    有艺术感,又契合大部分度假群体的喜好。

    梁慎言站在桌旁,微微弯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的一角,哪怕他不是专业的,但很明显,这一稿的特质是最符合项目的。

    原生感、自然感融进了建筑里,就像它本该属于这里,长在这里。

    梁慎言偏过头,很近的距离打量起程殊。

    再见面后,他好像还没有机会像现在这样看程殊。时间走过,不可能留不下痕迹。

    不论他们承不承认,彼此都回不到六年前。

    但抛却当初的事,他很高兴程殊长大了,哪怕没有他,依旧长成了一颗枝叶蓬勃的树。

    “唔……”

    梁慎言低头,发现程殊要醒来,松开拿着手稿的手,想要直起身已经来不及,程殊像是做了噩梦,猛地一下坐起来,后脑直接磕在他下巴上。

    再怎么能忍,被撞这么一下也够呛。

    梁慎言“嘶”了一声,站在旁边抬手揉了揉,见程殊回头,立刻松开手。

    程殊坐在那儿蒙了都,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向梁慎言,眨了眨眼问:“你怎么来了?”

    问完不等他回答,眼睛一亮,拿起桌上的图纸,“你看,我觉得这一稿最适合,老师也觉得很好,你觉得呢?”

    熬了好几天呢,他只有尽快出图,才算能为梁慎言做点什么。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打在程殊脸侧,显得他这会儿的表情特别真挚,就跟旁边那条江上粼粼的波光似的。

    一眼看得清底色是什么样。

    梁慎言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那一年里,每次兴冲冲凑到自己面前来的程殊,很乖、很听话、很在意他。

    敛去眼神里的情绪,下巴的疼也顾不上,目光移向那张图,“嗯。”

    程殊脸上的兴奋倏然褪去,拿着图纸垂下眼,“哦”了一声,椅子转回去,“那我再改改,应该还可以更好的。”

    心里刚才还晴空万里呢,这会儿就下起小雨了。

    梁慎言站在旁边,低笑出声,对上程殊回头时诧异又憋闷的眼神,点了点他刚才拿的那张图。

    “我的意思是,这一稿很好。”

    不带一点个人感情地评价,也很好。

    程殊捏紧了手里的笔,耳后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怎么,有些微微发烫,又“哦”了一声,转回去直直地盯着图,像是在看梁慎言。

    他的心跳得很快,快到他不敢去看梁慎言,生怕泄露了他心里还存着的妄想。

    对梁慎言的痴心妄想。

    第089章 第 89 章

    风很轻, 天很蓝。

    外面的天气也很好。

    程殊的眼睛一向藏不住情绪,什么都写在里面。这会儿拿着笔,埋头在那儿给图补充细节,好一会儿不敢抬起头来。

    大概是外面的天气太好, 也有可能是刚才说话的氛围像回到了过去, 他们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不怎么说话,却半点不觉得尴尬。

    那一年里,他们经常这样。

    只是那时候程殊写的是作业,写着写着会开小差, 凑过来亲他,或者赖在他肩上吐槽题目好难。

    梁慎言往窗外看了眼,这会儿天阴凉了不少, 风吹来都是凉快的。

    收回目光, 看向程殊的后脑勺, 抬手揉了揉刚才被撞的下巴,他都还有点疼,怎么程殊一点感觉没有。

    “要不要去外面转一转?顺便讲一下你打算解决怎么之前他们说的问题,觉得这一片不好修。”

    心里还有痴心妄想的程殊,哪能跟表面看上去的一样镇定, 心里可一堆小九九, 听到这一句, 吓得差点连线都画歪了,幸好即使收住笔。

    努力让表情看不出什么, 才抬起头, “那好啊,我画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 还问了老师,老师给了不少建议。”

    梁慎言瞥向他拿着笔的手,“嗯”了一声,先往外走,“那行,正好说说,趁这会儿凉快抓紧时间。”

    程殊看着他背影,愣了愣,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高兴。

    有点凶凶的,不像刚见面那会儿,冷冷的。

    瞥眼门外走廊站着的梁慎言,程殊简单地收拾了下桌面,刚想把图都塞到抽屉里,又觉得拿上好点,一会儿给梁慎言说的时候能更清楚。

    有居民住的地方,施工时间是有规定的,尤其是涉及到大型器械进场,过了晚上十点就得停工。

    这几天忙着前期作业,人更多了。

    工地上走到哪儿都是施工的声音,工程部那边派了个人跟着他们,一是怕他们找不到地,二是有些地方非施工人员不能进。

    他俩戴着安全帽,走走停停的,绕了一圈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

    从施工区出来,他俩让工程部的同事先回去了,沿着原本就有的路往观景台那边走。

    这会儿天比刚才更阴了,还刮起了风,看着像是要下雨。

    不过这边的天本来就变得快,一个小时里能来场暴雨,又立马变得晴空万里。

    尤其这一阵雨季到了,一个月有二十天都在下雨,早习惯了。

    程殊和梁慎言走到观景台,站一块儿往下看,能直接看到下面的乌江,一分为二的江流穿于在峡谷中。

    碧绿的山倒影在水里,水也成绿色的了。

    “言哥,那后面的其他设计,就按照这个来了?”程殊忽然转过头问他,“这样等出差回去,就能出效果图。”

    梁慎言转头看他一眼,没立即接话,等程殊露出不安和紧张才开口,“嗯,主概念以你这版为准。”

    程殊一听笑了起来,“那太好了,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能轻松一点了。”

    梁慎言挑眉,问他,“怎么说?”

    程殊不知道是不是被周围开阔的景色感染,胆子大了起来,笑着跟他解释,“一般这样的事不用你亲自出差吧,项目是很重要,但需要你亲自出差,那说问题不小,现在问题解决,节点可以正常推进,你当然能轻松一点。”

    梁慎言耐心地听他说完,听完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看向江面。

    这儿视野太好,能看到江面被吹起的一圈圈水纹。

    没得到回应,程殊也不难过,他能够跟梁慎言像这样待在一块,已经是他过去几年里不敢想的了。

    其实也挺好的,还能说上话。

    他俩待了一会儿,话说得很少,却没谁提起要走。直到风比刚才刮得还大,天飘起了小雨点。

    “回吧,要下雨了。”

    梁慎言看他一眼,抬脚往观景台外走,“别把图纸淋湿了。”

    程殊跟在他后面,努了努嘴,有点郁闷了。

    原来只是担心图纸啊。

    走两步又不在意了,他身体那么好,淋点雨没什么事,笑着“哎”了一声答应,小跑两步跟上梁慎言。

    从这边回项目部,得绕着工地外围走。

    才看到项目部的楼,风刮得旁边的树枝乱颤,妖风一样鬼哭狼嚎的,旁边的塔吊跟其他作业都已经停了,工人们陆陆续续从施工区出去,往板房那边走。

    “可算下点雨,前几天热死了。”

    “你们下雨可舒服了,我们这边施工麻烦死,得耽误进度。”

    “正常推进能赶上,别操心了,回去打牌,今天不打斗地主了,打升级。”

    ……

    旁边有工人聊着天经过,程殊抬头看了眼天,连忙把图纸从下边塞到卫衣里,生怕一会儿大雨浇下来,直接淋湿了。

    梁慎言看他动作这么熟练,咽下到嘴边的话。

    工地外围是一圈铁皮围挡,风一吹,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听着有点吓人。

    这一年尽管他主要负责的项目不多,但陪着跑工地的经验不少,所以知道这种天工地的烦人劲。

    耽误工期不说,主要是容易发生安全事故。

    “还好快到了,要是再晚点回来,肯定淋成落汤鸡。”程殊松了口气,转过头跟梁慎言说话,“言哥,明天你还过来——”

    “小心!”

    梁慎言一怔,来不及拉开突然挡在他面前的程殊,只听到一声重物砸下来的动静,跟着就是程殊疼出的闷哼。

    旁边经过的工人反应很快,就十几秒的功夫,一群人连忙把倒下来的铁皮围挡抬起来,看着坐在泥坑里的程殊。

    “打电话,叫车把人送医院。”

    “小弟,砸到脑袋没有?”

    “胳膊和腿哪里疼,别瞒着,这铁皮不沉,但这么砸一下不是小事,铁皮锋利得很。”

    “联系到车没有啊,这是咱们新来的设计师程工,人图纸可漂亮了。”

    程殊坐在泥坑里,腿疼得站不起来,周围七嘴八舌的,压根不给他开口机会。

    正打算说话,豆大的雨点打下来,砸在他脸上。

    下大雨了。

    “手稿,手稿!”程殊原本正往梁慎言那里看,一下雨什么都顾不上,喊了两声,“言哥,帮我拿下手稿,别弄湿了啊。”

    熬了这么几天,要是弄湿了还得重画,主要画出来是不一定和现在一样。

    梁慎言听到这一声,从刚才那瞬间发生的变故里回过神。

    瞥了眼被抬在一边的铁皮,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在程殊旁边蹲下,几乎半个身体都挡在他身前,遮住了雨。

    他不太敢碰程殊受伤的地方,怕伤到骨头了,只能上下打量着,眉头皱得很紧,“哪儿疼?”

    程殊一愣,仰着脸看他,一脸茫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言哥?”

    梁慎言眉头皱得更紧了,转头看着他的腿,小腿渗出的血已经打湿裤子,雨一淋,那一片都是红的。

    “别动腿,不知道是不是伤到骨头。”

    程殊怔然地看着他,又疼又懵的,下意识不想让他担心,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只是才被砸到有点疼。”

    梁慎言听见他说疼,立即转头看向旁边的工人,“有联系到车吗?大概多久过来。”

    “联系到了联系到了,估计两三分钟就过来。”有人连忙回他。

    梁慎言说了句“谢谢”,挪了挪位置单膝跪在程殊腿边,伸手握住他受伤的那条腿,小心翼翼检查起来。

    应该只是外伤,但小腿跟膝盖被砸了那么一下,即使是轻微骨折,那也要养一段时间,更别那么长的伤口。

    程殊疼得倒吸一口气,手撑在地面,细碎的石子硌得手心疼,又疼又急又懵的,又惦记起了自己的手稿。

    “言哥,那个图纸……”

    梁慎言握着他的小腿,抬高放到自己膝盖上,又按住止血点,看他一眼,语气突然冷了,“你感觉不到疼是吧,还有心情管那个。”

    闻言程殊撇嘴,习惯地想反驳,忽地反应过来,不由瞪大了眼,诧异地看着他、

    大脑里的那根弦,终于接上梁慎言的脑回路,抿着唇把话咽了回去,悄悄用手往肚子那儿挡了挡。

    少淋湿一点是一点吧。

    车开过来的时候,刚好过去五分钟。

    是项目部这边开会用的商务车,后面够大,能让程殊躺着。

    梁慎言一看车来了,不耽误时间,托着腿把程殊抱了起来,放到车里放好的座椅上。

    其他人挺担心程殊的,主要是人一个大学生,这几天尽心尽力在这画图,还天天跑施工区跟他们了解情况,这会儿差点出事,哪能不担心。

    亏得是铁皮围挡,砸下来不实,有些地方悬空的,运气好只砸到了腿。

    梁慎言跟其他人说了声谢谢,径自上了车,一边固定住程殊的腿一边跟司机解释,“去附近的医院。”

    司机“哎”了一声,立即发动车往医院开,上了高速,全程都卡着超速开的。

    去医院的路上,梁慎言联系了医院的急诊,简短地说明了程殊的情况,医院那边知道情况后,立即安排了接急诊的医护,又告诉他止血的操作,让他继续帮程殊止血。

    梁慎言压着程殊伤口,坐在他腿边,不时抬头往外看,“疼不疼?”

    程殊疼得脸都白了,一听他问,立刻摇摇头,“还好,不怎么疼的。”

    梁慎言沉默了,盯着他看了很久,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挡在自己面前。他们之间,要是问这个就是明知故问了。

    还能为什么?

    只能是因为他,所以才会下意识那么做,可能连程殊自己都说不出那瞬间是在想什么。

    默契地,谁也没提。

    只是偶尔问疼不疼、累不累、多久到,其他的心思,他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

    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医院。

    司机停好车立即下去帮他们拉开车门,梁慎言朝他点了点头,帮着医护一块把程殊抬到担架床上。

    程殊躺在担架上,几乎下意识地拉住梁慎言的手,紧张得手指在抖。

    其实他有点儿怕来医院,尤其是程三顺进医院的事,每一次都比前一次糟,到最后那次,他赶到医院,什么都来不及了,所以一到这儿就总担心会发生什么。

    梁慎言一怔,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走。”

    程殊不好意思地松了手,被推着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把图纸从衣服里拿出来,摸了摸,笑得有点傻气地塞到梁慎言手里,“幸好今天衣服厚,不然就真白费心血了。”

    梁慎言低头看手里的图纸,再对上程殊的傻笑,心里泛起一片潮意。

    瓢泼大雨的天,又是这个点,医院的门诊急诊反而人不多。

    梁慎言匆忙跟司机交代了一句,跟着往急诊室那边走。

    程殊这会儿是真的疼了,脑仁都在疼,盯着医院走廊的天花板,看见的灯影都是花的,被推进急诊室时,伸着脖子看向梁慎言,匆忙和他说,“你别担心啊,我没事的。”

    “伤口比较大,需要缝合,麻烦你在外面等一下。”护士拦住梁慎言,说完立即跟进去关了门。

    梁慎言站在门外,好半天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走到一边靠在墙上。

    周围不怎么安静,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吵架。

    无非是为了钱、为了病、为了情。

    过了不知道多久,梁慎言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了血,手心都是红的。

    那几张被程殊护着的图纸,被他捏着,上面留下了刺眼的指印。

    梁慎言小心把图纸收起来,放进口袋里,顾不上体面,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发现蹭不干净,泄气地笑了一声,放弃了。

    他转头看向急诊室的门,呼出一口气,缓缓闭了闭眼。

    就在刚才,铁皮砸下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失去程殊了。

    第090章 第 90 章

    铁皮砸下来的时候, 程殊旁边躲了。其实要是来得及,或者他没那么慌,拉着梁慎言走开,铁皮估计只能在衣服上挂一下。

    但那分钟程殊什么都想不到, 挡在梁慎言面前时, 脑子里闪过无数工地事故的画面。

    好在他反应快, 往旁边躲开了一些,所以只有腿被砸到。

    要运气差点砸到头,估计现在得昏迷。

    麻药起了效果,程殊感觉不到疼了, 闭着眼躺在那儿,心却飞到了外面。

    他在想梁慎言。

    他一直都觉得梁慎言是冷静的,再大的事面前都不可能慌。

    可就在刚刚, 他发现梁慎言的手在抖, 抖得很明显。

    意识到的时候, 他忽然就慌了。

    他只是受伤梁慎言都慌成这样,那他一声不吭离开,打不通他电话的时候,梁慎言在想什么?

    程殊没敢仔细想,就想这么一下, 他已经害怕了。这几年他一直逃避的事, 就在刚才赤裸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明明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梁慎言, 结果伤得最重的是他,用刀在他心上狠狠剜了一条口子。

    “身上还有哪疼啊?医生面前可不能逞强, 可别留下什么后遗症咯。”

    医生抬头看他一眼, “疼得都哭了,这么怕疼, 下回去工地得小心了。”

    程殊偏着头,“嗯”了声,眼泪浸湿了一片,“是有点疼,不会有下回了。”

    医生跟护士听他这可怜巴巴的语气,不由笑了。

    人就是这样,只有摔疼了,才知道下次小心。

    梁慎言坐在急诊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医院大概建得早,还是以前那种长条凳。

    往后靠着,贴着墙,肩膀那一片直接跟瓷砖挨着,能感觉到凉。

    他不时回头看一眼关着的门,眉头一直没松开过。

    进去得有一个多小时了,估计还得一会儿才出来。

    刚才杨丁知道了这事,给他打电话,旁边还有赵果的声音,说是开车赶过来,被他拒绝了。

    雷暴雨跑这么远,得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犯不着。

    这边住一晚上观察,明天看情况能不能出院或者转院,要是可以就回市区去,在酒店里待着总比医院住着舒服,按时换药就好。

    最重要是今晚,别因为伤口发烧,那就麻烦了。

    又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一直关着的门才打开。梁慎言听到声音,几乎是下一秒就站了起来,堵在门口。

    护士先出来的,被梁慎言动作吓一愣,笑了起来,“伤口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不过后面还是得小心,按时换药,不能碰水也不能受力,至少得半个月看情况拆线。”

    梁慎言很少这么失态,尤其这会儿衣服上还沾着血,来来回回走廊那么多人,难免会看他,以为是出了多大事。

    “请问他伤口缝了多少针?”梁慎言往里面看去,“恢复期还有别的忌口或者注意事项吗?”

    “那口子是有点长,缝了有十多针,幸好没伤到神经、血管之类的,属于外伤,好了没影响。”护士侧身让开,担架床被退出来,“没什么忌口的,就是清淡一点,少吃甜的,不利于伤口愈合,主要是天热了,怕影响恢复。”

    梁慎言还想再问什么,看到程殊出来,说了句“谢谢”就立即跟了过去,问旁边的医生,“医生,请问今晚情况好的话,明天能出院回家养吗?”

    “可以的啊,不过得定时去医院换药。”医生拿笔在本子上签字,“这是铁皮刮的伤口,所以给他打了一针破伤风,病患还有轻微骨骨裂,一个月左右拆夹板。”

    梁慎言点点头,看了眼程殊,“谢谢医生,麻烦了。”

    医生摆手,跟护士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从急诊手术室去病房没多远,坐电梯上楼就是。不过饭点了医院人多起来,等了两趟电梯才上去。

    程殊一直用手挡着脸,耳朵都红了,尤其是住院部这边一堆大爷大妈的,看他是用担架床推来的,关心地问他怎么了。

    一个两个问还好,关键一直到八楼都还有问,哪能好意思。

    进了病房,程殊长出一口气,再多几分钟,他都没脸见人了。

    梁慎言给他拿枕头垫在腰后,把他安排好了才拉过椅子坐旁边,“给开了止疼药,一会儿吃了东西再吃。”

    程殊靠在床头,一听他说立即点头,“好的言哥。”

    梁慎言正看手机,被他这一句话弄得抬眼看他,又接着回消息,“群里回领导话啊。”

    程殊一怔,反应过来连忙摇头,“不是,我没把你当领导敷衍。”

    梁慎言“嗯”了声,“是没把我当领导,哪有人跟领导是这么相处的。”

    程殊有点蒙了,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敢问,只能撇撇嘴不吭声了,眼睛东张西望,“其实伤得不重,你别有心理负担啊。”

    话说完,程殊就后悔了。

    提这个干什么,好像是故意提醒梁慎言自己是为了他受伤的。

    “我……”程殊踌躇地看他,晓得解释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想你担心。”

    梁慎言关了手机,看向他,“好好养伤。”

    见程殊低着头,起身时摸了摸他的头,“其他的别多想了。”

    程殊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梁慎言的背影,心跳得厉害,又有些委屈地鼻尖发酸,不自觉伸手去碰他刚才摸过的地方。

    晚饭是叫的外卖,他俩一起吃了后,一个躺床上,一个坐椅子上,偶尔聊一两句,但话并不多。

    麻药过了之后,伤口疼得厉害,整条腿的疼蔓延到全身,程殊连思考的精力都没了,只想止疼药赶紧生效,然后睡过去,最好一觉睡到明天。

    梁慎言看了看时间,放下手机起身走到床头,拆开药盒,给他倒了杯水,“还得吃消炎的药。”

    程殊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听见他说话,回头看他,什么都没说,委屈难过都写眼睛里了。

    梁慎言没忍住,眼神软了下来,问:“挡的时候那么逞能,这会儿惨给我看的?”

    他们之间犯不着拐弯抹角的,过去那些亲密都不是假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梁慎言这么问,是故意的,更是带了点气。

    气程殊的莽撞和冒失,又气自己没办法不管他,更看不得他委屈。

    程殊结果药片,就着水咽了下去,小声辩解,“才不是卖惨,本来就惨的嘛。”

    房间里就他们俩,再小声都听得见。

    梁慎言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样子逗乐了,笑了声,懒得跟他说,转身去了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出来,递到他手里,“擦擦脸,不疼了就老实睡觉,早睡早起有助于伤口恢复。”

    程殊拿着毛巾,发现还是热的,惊讶地眨眨眼,看向坐回椅子上的梁慎言。

    只看了几眼,发现梁慎言要抬头,立即用毛巾捂住脸,嘴角止不住上扬。

    好开心啊。

    入夜了,医院变得格外安静,里里外外都没有声音,除了救护车外,世界都变得寂静了。

    双人病房虽然旁边没人,但房间小,而且只住一晚上,梁慎言就没要陪护床,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眯一会儿,不时留意程殊的情况。

    一点多的时候,程殊发起了低烧。

    身上多了那么大个伤口,又淋了一会儿雨,加上天气反复,发烧太正常了。

    梁慎言去了护士站,说明情况后,护士跟过来给程殊量了体温,给值班医生那边说了过后,开了退烧药。

    体温计留了一支在病房里,护士交代了注意事项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俩。

    梁慎言接了开水回来,兑了一杯凉的,拍拍程殊肩膀,“吃了退烧药再睡,身上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程殊人迷迷糊糊的,几乎坐不住,尤其腿不方便,怎么躺都很难受,勉强摇了摇头,“就觉得热,发烧了吗?”

    梁慎言“嗯”了声,坐在床边,单手环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低烧,三十八度,吃了药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程殊靠在他肩上,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着,神志迷糊到不自觉蹭了蹭,“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别烦我啊。”

    闻言梁慎言皱起眉,端着水杯给他把药喂了进去,“别瞎想,睡吧。”

    见他吞了药,把人扶着躺好,又瞥了眼搭着的腿。

    人病了,还迷糊了,脑子不够用。

    程殊发现梁慎言起身要走,一把拉住了他手腕,“言哥,你别走,别生气啊。”

    梁慎言站在床边,过了几秒才回头看他,忍不住问:“你一直怕我生气,那说说看我为什么要生气。”

    程殊抿紧唇,努力睁着眼看他,“……因为我把你丢了,我知道错了。”

    梁慎言的目光停在他被烧红的脸上,没把手抽回来,“你说丢就丢,说别走就别走,程殊,你把我当什么?”

    那天的话,他又问了一遍。

    程殊眼睛都红了,“我没把你当什么,我只是……”

    梁慎言声音有些哑,“只是什么?只是还喜欢我,所以又想留我了?”

    程殊微微睁大眼,反应有些迟钝,却没否认,只是抓紧了他的手腕,怕他离开。

    梁慎言却没想要得程殊的回答,心里有点疲,想拉开他的手,被握得太紧,到底没太用力,任由他继续牵着,不去看他了,“想好好恋爱,就没你这样的。”

    退烧药吃下去,这会儿渐渐起了效,程殊脑子都糊成一团。

    白炽灯亮着,照在梁慎言那张脸上。这会儿侧着头,眉眼那儿有一小片阴影,看着让程殊的心抽了抽。

    腿受伤了实在不方便,可这会儿他管不了了,侧过身,伸手抱住梁慎言的腰,脸埋在他衣服上,还能闻道血气。

    “我……还喜欢你,不,是一直都喜欢的。”

    程殊胆子没以前大了,可隔了这么多年,他又对着梁慎言剖开了自己的心。

    怎么会不喜欢呢,从还不知道喜欢人是什么样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

    那么多年,一直都长在那儿。

    这句话在房间里响起的那瞬间,梁慎言的心跟着身体一瞬间绷紧了,连手都捏了起来。

    安静的房间里,他俩都没有说话,一直到梁慎言身上那股劲儿散了,程殊又贴着他的腰蹭了蹭。

    “言哥——”

    梁慎言倏然转身,伸手握住了程殊的手腕,动作不重,却把程殊逼得躺了回去,靠着枕头。

    背对着灯光,让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是清晰的。

    恨,不加掩饰的恨。

    “别再叫了,知不知道那天见面,要不是那一声言哥,我是真想弄死你。”

    程殊在发抖,微张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怕梁慎言对自己做什么,是怕梁慎言伤心、难过。

    对上程殊的表情,梁慎言声音嘶哑,忍着烧心烧肺的火气,“我告没告诉过你,什么事想明白了再做。”

    他红了眼睛,盯着程殊,“你想要就要,我是你挥来喝去的狗么,这么贱。”

    程殊摇着头,说不是,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是腿还是心在疼,红了的眼圈,终于挂不住眼泪,顺着眼角滑过,一下就浸透了枕头。

    梁慎言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替他擦了眼泪,松开了手,“睡吧。”

    这一天对程殊来说,太累了,又困又累还疼,就算他还想解释,晕晕乎乎的大脑也不支持。

    只能趁着还清醒,握了握梁慎言的手指,让他别生气了。

    梁慎言没有走,还坐在旁边,只是除了给他量体温,没再说过话。

    不算安稳的一觉,程殊睡得特别累。他做了很多梦,有好的,有不好的。

    梦里小镇上的日子是平静的,是有程三顺、林秋云的。

    梁慎言也没有被他弄丢了。

    院子里,小狗围着他俩转。

    特别开心。

    可是他眼角一直湿着,眉头也没松开过。

    他又梦到了程三顺走的那天,好多人来了殡仪馆,大家都在感慨这么年轻就走了,真可惜。

    亲人过世、秘密被发现,他心里太乱了。

    他没打算瞒着梁慎言的,只是怕他回来太着急,路上会出事,想等他下了飞机或者出了车站再告诉他。

    如果杨少威他爸没出现的话,他会等梁慎言回来的。

    可没有如果,他在殡仪馆大厅看见了杨老四。

    杨老四像刻意在等他,看到他出来,立即掐了烟走到他面前,往灵堂就看了一眼,问他,他爸是不是被他气死的,跟男的在一起,给有钱人玩。

    后面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太清,只记得那一拳打出去的时候,手的骨头都在疼。

    身上也在疼,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雨下得特别大,杨老四走了,而他接了梁慎言的电话,心里乱哄哄地,下意识就对着他撒一个谎。

    然后一走了之,不敢再见他。

    下午这场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

    程殊睡得太沉了,整个人仿佛都被困在了潮湿又沉闷的茧蛹里,一直昏昏沉沉的。

    等他醒来,脑子都还晕乎,却下意识往床边看去,椅子上没人,梁慎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愣,心里没那么难受。

    该的,谁听到他那么说,吓也该吓走了。

    程殊叹了口气,有一点沮丧,慢吞吞地动脑子自己要不再多住两天院,或者租个轮椅会不会方便点。

    正想着,病房门被推开,程殊看过去,发现是杨丁跟赵果。

    “你醒了?还以为你要再睡一会儿。”杨丁拎着早餐过来,“过会儿我们就回酒店,明天正常回去。”

    程殊一怔,忍不住问:“你……没跟着一起走吗?”

    “我去哪啊,老板让我留在这,跟你们一起回去。”杨丁笑了一下,“你这一下,可吓坏我们了。”

    旁边赵果坐下,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梁哥临时有事提前回去了,刚走一会儿。不过这回出差可赚了,回去还升了头等舱。”

    程殊还没反应过来呢,又是一怔。

    梁慎言不是被他烦走的吗?那是不是说明,其实……没有拒绝他的表白。

    杨丁在旁边碎碎念的,说今天来的时候,被梁慎言衣服上的血吓一跳,又说一晚没睡脸色怪难看的,然后形容了一下工地上流传了他的传说。

    程殊一个字没听进去,直到听见赵果跟他说回学校的事,他才回过神来。

    “师姐,我不跟你回学校了。”

    赵果愣住,一脸问号。

    他没管赵果的反应,又问杨丁,“杨哥,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言哥那儿。”

    杨丁手里苹果砸地上,“啊?”

    程殊深吸一口气,这会儿外面雨过天晴,能听到鸟叫声,跟他脑子一样,乱七八糟的,却让人心头一亮。

    “他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我得亲手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