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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白日

    对方说完这句话,径自转身跑开,消失于楼道间。

    时岑蹙眉,没有追上去,他关上门回到屋内,借着客厅的灯光,看清刚刚对方塞给自己的东西。

    这是一张小小的、烫金印刷的黑色硬纸片——似乎是邀请函一类的东西。

    这种纸质制品,这样古老的印刷技术,在当今已经很少见。

    纸片在他指间旋转了几圈,时岑将它细致打量一番,最终确定这东西只可能诞生于九十三区的万象制造城。

    接着,他放下枪坐到桌前,将其打开。

    时明煦的脚步慢下来。

    洪水已经席卷至二层,即将舔舐到三楼,那些浊浪拍打在墙壁上,在幽深潮湿的楼道间,他看见藤蔓翻涌于水面,像潜行的蟒。

    接着,他有点生疏地给微型镁热弹上膛,朝水面较远处扣动扳机,白光瞬时倾泻,热浪与植株残骸四溅,几截骨殖也被拍到墙上。

    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问:“你找到了什么?”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先上救生艇,抓紧时间赶过去。”时岑终于得空坐下,将染血又湿透的衣服换下,“小时,现在内城积水也已经超过四米。昨天上午那会儿,方舟就紧急疏散在校学生,宣布停课。”

    昨夜风雨如晦,冰雹声也成为船行时天然的遮掩,城防所平素站岗的士兵撤去,区域外监控因节约电力而暂时关闭。时岑得以凭借积水区成功进入二层,沿黢黑的楼道,穿行在复杂的蜂巢状建筑之中。

    这里的一切晦涩又寒冷,实验教室中培养液散发出幽绿光斑,属于时明煦的这具身体,在长时间室外体力消耗后,已经有点脱力,因而时岑没法走得太快,他又离开方舟太多年,只能凭借隐约记忆一点点向上摸索。

    这一路走得实在艰难——方舟的教室号排列有其独特顺序,就连楼层间相互的连接也并不统一,时岑瞥见紧急撤离中瘫倒的课桌,破碎试管的碎碴四溅,白板上甚至有字迹没有擦净,他认出那是一些化学键符号。

    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摸索到十三层,这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开始寻找19室。时明煦疑心自己听错了。

    但对方显然足够耐心,且不愿意轻易放过自己。

    在须臾的沉默后,时岑补充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时明煦转头,看向那面镜子,轻声问:“好奇什么?”

    “长相。”时岑说,“在不同的世界,还存在另一个我——我想要接受这件事情,但依旧没有确切实感。”

    时明煦理解了对方。

    索沛打着哈欠出来时,正瞧着时岑蹬着顶部的一簇白蘑菇,成功跃身落地的场景。

    “什么鬼。”索沛疑心自己在梦游,他揉了把眼,但眼前混乱的一切都没有消失。

    “叫其余人都起来!”时岑翻越躲避的动作很灵活,抽空向索沛丢去一记眼神,“用干毛巾,或者衣物捂住口鼻,避免直接吸入孢子。”

    “老大你说这个蘑菇怪在传播孢子?”索沛立刻用衣袖遮住口鼻,他用匕首敲击车门唤醒众人的同时,朝时岑喊道,“这玩意儿什么德行,怎么还偷人衣服穿啊!”

    “你废话太多了。”

    说话间,时岑已经退至索沛身前,真菌通过菌丝进行的控制行动仍有些生涩,它在惯性的作用下扑空倒地,进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朝时岑袭来。

    “这也太抽象了吧!”在蘑菇怪逐渐靠近的过程中,索沛终于认出了属于哈文森的衣裤,但身体上半的状况实在一言难尽,他压下呕吐的冲动,骂了一句脏话。

    “老大,他基因链断了?脑子炸开了?那也不该是这种死法啊——更何况现在是旱季,我们人还在西部荒漠,哪里来的蘑菇!”

    时岑摁下索沛想要抬举燃烧|弹的胳膊:“别用燃烧|弹,我需要采集样本——哈文森应当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这些菌类子实体将他当做营养基,吃了个一干二净。”

    就在说话间,哈文森脖颈处猝然冒出一团大型蘑菇,喷射而出的粉尘状孢子,在身后几人打来的照明灯中清晰可见,带着肉血的红色。

    时明煦冷静道:“都后撤,护住口鼻。”

    但幸好,这簇孢子喷射的威力使得哈文森的颈椎骨彻底断裂,那颗已经长满真菌的头颅坠地,在沙地间咕噜噜滚了几圈。

    余下的躯体也像彻底失去指挥,在原地翻转两圈,进而颓然倒下。

    “真是见鬼,”有人自身后骂出声来,艰难吞咽着口水,“西部荒漠怎么会有真菌?这里最大的威胁不是蚂蚁”

    最后那个“吗”字还没能说出口,便携式手电照明到的区域边缘,缓缓探出几对触角,碰了碰面目全非的哈文森。

    按道理说,在固定一层寻找标号为19的房间并不困难,更何况此层的房间数量并不算太多——时岑在开始前就率先数了一遍,方舟十三层一共有39扇门。

    “你没有找到19号房间?”时明煦划着艇往七十七区去,闻言尝试回忆了一下,“抱歉时岑,我也没有任何关于19号房间的印象它当该是被抹去记忆中的一部分。”

    路程已经行至小半,连续两天的暴雨掺杂冰雹,骤降十多摄氏度,现在分明才九月下旬,天气就已经快要突破零度。

    时明煦途经处结了薄冰,桨破水而出时,可以听见冰层破碎中相互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四下不闻人声,乐园空寂如废城。

    “准确来说,19号房间被藏起来了。”时岑说,“我反复找了三次,房间号从1到40都在,唯独少了19。小时,我知道方舟的房间为适应教学需求,大多是不规则形状。但19这个数字本身没什么避讳,不存在特意被跳过的可能性。”

    时明煦将袖口卷到手肘部,小艇继续破开雾霭:“你认为有人将19号房间的门牌号拆掉?或者干脆封死了它?”

    “是。”时岑垂眸,看着手臂绷带上继续渗出血来,“所以我在18号与20号相互贴近的房间墙壁处搜查,又沿附近的外墙一点点敲击,成功找到了被封死的门,并尝试砸开它。”

    多亏了雇佣兵丰富的野外经验,这些对于时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那你找到了什么?”时明煦问,“又是怎么受的伤——是破墙而入时发生了意外?”

    时岑轻轻叹了口气。

    他说:“不算意外。我只找到了一株屏蔽型藤蔓。”

    准确来说,在隐藏墙壁被砸开豁口后,时岑弯腰进入19号房间——但这里早已空空荡荡,甚至连课桌,或别的什么物品都没有留下。

    时岑利用便携式手电,看清了头顶老式的吊灯与沉寂的白板,于是判断出它从前是一间教室。

    而在他走过的地方,滴落零星水液,它们在细尘覆盖的地面上蜿蜒爬出痕迹,渐渐渗透到角落。

    前三者都相对好理解——现在看来,索沛奶奶以及“白日”组织,都将灾厄中的巨型白色生物视作教义中的某种神明,企图用神学观点对其进行定性,侍者则因为其本身的某种独特经历,被视为神的使者。

    怎么看怎么像一场宗教神学活动。

    但今晚来信的这位“侍者”,又宣称自己知晓灾厄中失踪者的去处——这条线索,可是同安德烈紧密相关的。

    时岑脑海中骤然闪过时明煦记忆碎片里的雨林,那处安德烈想让他看的地方,它没有风声,晨露饱满,丛林凝固。

    没有风声,凝固,凝固永恒。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安德烈骸骨上所呈现的年龄静止,想到那些被膨胀后消弭的时间,继而他指腹迅速划过屏幕,从“永恒的应许之地”那里,拉出一道长线,随之标注。

    ——陷落地。

    它是否,根本就意味着陷落地呢?

    第 42 章 暴雨

    “轰隆!”

    夜空骤然炸响雷声,半敞的窗间同时灌入风,索沛奶奶的笔记被吹得不住哗响,时岑探身去关窗时,瞧见被阴云搅碎的月光。

    暴雨将至。

    时岑正要阖窗的手一顿。

    ——雨季已经过去,秋日该有这样这样突如其来的大雨吗?

    但来不得等他细想,电闪雷鸣中,外城的一切已经被雨淹没,街道间或传来尖声叫骂,又很快被闷雷盖住。

    他闭眼,彻底看清了此刻时岑的处境。

    蚁群,密密匝匝的蚁群。

    这些巨型蚂蚁有半米长,他们触角坚硬,周身覆盖类似蜥蜴的粗糙表皮,但大部分已经死亡,尸骸堆叠,发出被烧焦的气味,目光所及之处,火光斑驳。

    真正让时岑承受威胁的,并非这些工蚁

    而是蚁后。

    蚁后,它大段身躯仍陷于沙地,可仅仅立起的小段前肢,就已经同之前带走178号的灰色怪物一样大。

    星空之下,它乌沉沉的复眼中,折射出类似金属的光泽,也倒映出时岑——时岑被它的前肢卷起,高举至眼前。

    但时岑没有丝毫慌乱,只是在被绞至最紧的一瞬间,绷至极限的状态忽然被打破。

    一个声音,那个虽然初识、但已经无比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根据灯塔的节肢类研究数据,这种蚂蚁的复眼已经退化,其中仅剩的单眼作为感光器官。”时明煦的声音很轻,但从未如此清晰过——在这个瞬间,时岑忽然理解了现状。

    时明煦没有开口。意识,本质。

    “你们应当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沃瓦道斯说,“如果只是身体,我不会做这样多的阻挠。”

    “安德烈说,既定的未来无法避免。”时明煦垂眸,“我大概明白自体融合意味着什么。四维之下,三维或维度间隙的切片都被整合起来,如果成功,就只会有一个更高维度的亚瑟存在。祂的大脑从此能够面对两个世界,和你一样。”

    从无法认知平行世界,到能够感知,甚至自由穿梭。

    与此同时,能够区分两只亚瑟的差异也统统消失掉——在以往,这并非什么难事,平行世界间的绝大多数个体都拥有基本一致的生命历程,不存在任何融合上的困难。区分两个平行世界的只有零星差异。

    而现在,当差异者本身面临融合时,会发生什么事?

    沃瓦道斯垂下眼眸,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铂金色的眼底,忽然淌过斑斓的影。

    下一瞬,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被搅碎掉,序泡碰撞之声变得格外突出又可怖,流转地中像是骤然灌入巨潮,浓白色水浪将两个人瞬间席卷进去——半流质的触感太熟悉,它只可能属于亚瑟。

    可是,包裹并非惊变的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

    此刻,半流质的裹挟不复此前那般温和,有好几次,它都缠得过紧,挤压着时明煦的骨骼。研究员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抵挡,摸到亚瑟绵软弹滑的内壁,感受到祂身体组织韧性的增强。

    “亚瑟?”时明煦试探性地开口,半只手臂都陷入半流体中,随即,他感受到疼痛。

    疼痛,像是自他神经末梢和骨缝间滋生出来,是雨后湿腻的苔,一寸寸覆盖住皮肤与骨骼。

    它没有很尖锐,却无孔无入,泛着很轻微的痒,以及一种叫人牙齿咯咯作响的酸,像是要将他一寸寸撕裂掉。

    时明煦无力地曲着指节,勉强咬住了闷哼。

    他摇摇脑袋:“亚瑟?”

    没有回应。

    亚瑟似乎已经不认识他,此刻所有的空间似乎都被颠倒了。小家伙——或许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小家伙了,祂大了好多,身体介质比幼年时更浓厚,内部温度也有所下降,不再炙热。

    时明煦被卷入后,就彻底迷失掉方向,除却白色外,所有色彩全部被阻隔,时明煦被独自吞没其中,时岑也已经不见踪影。

    于是,他抗住钝而涩的疼痛,轻声唤了一句:“时岑?”

    无人应答。

    就在手臂的知觉近乎于无、疼痛逐渐蔓延至大脑时,一只翡翠绿竖瞳才骤然间翻卷出来,亚瑟声音断续,听上去已同从前有些不同。

    “抱歉,好矿,我刚刚醒来会有一些痛。”亚瑟声音低低的,稍显犹疑,“你放心,等跃迁成功后,我为你换一副新的身体。”

    祂说着,浓白色的内壁稍稍退缩一点,包裹着手臂的力度也有所减弱,但疼痛依旧没有消退分毫。

    亚瑟显然有些无措,祂翡翠绿的眼睛垂下去,伸出另一只触须,尝试着点了点时明煦的肩膀。

    下一刹,祂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同样会让对方觉得疼痛,慌忙缩了回来。

    但,时明煦摇摇头,没有生气。

    他只问:“亚瑟,你的融合成功了吗?”

    “还剩最后一点点,现在融合态还不稳定,和另一只我时常断开联络。”亚瑟零号想了想,“我和祂的肢体粘黏在一起,但大脑还没能好好链接起来。但等彻底成功后,就不再有亚瑟零号和一号,而只存在一只我了。”

    “那,”时明煦接着问,“时岑去了哪里?”

    他无法通过通感感知到对方,因而只能猜测,对方或许依旧同自己处在同一空间中。

    “他也在我的身体里。”亚瑟终于抬起眼看他,“你们所处的位置,是重叠的。但这里是维度跃迁的间隙——时空天然错位,你感知不到他,他也一样。”

    “看来许多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冷汗淌下来,打湿掉他的衣领。与此同时,脚踝往上的部分也在被逐渐吞没。亚瑟零号动作的进度缓慢、动作轻柔,但显然没什么用。

    跃迁,注定要消耗“矿”的能量。

    时明煦虚弱地呼吸着,几分钟后,他问:“时岑怎么样?”

    “嗯情况似乎比你好一些。”亚瑟零号竭力感受了一会儿,“好矿,你要保存一点体力——等身体这个容器彻底破碎后,你们的意识就要开始融合。”

    “成功概率大么?”时明煦看着对方,从亚瑟眼瞳的垂落间得到了答案。

    他想到沃瓦道斯所述的、意识死亡的未来剪影,知晓那昭示着不详的命运。

    他轻声问:“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吗?”

    “的确如此。”亚瑟依旧显得沮丧,翡翠绿竖瞳重新抬起,时明煦在那其中看见自己——它绕着研究员,来回转了许多个圈。

    “你们的基因结构完全一致,可细节上相差很多。”亚瑟斟酌着用词,“成功可能性近乎于无但好矿,你和时岑的品质摆在这里,或许能够创造先”

    祂声音越来越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时,忽然被阻断了。

    两个一模一样的句子,被从身处不同间隙的二人口中问出——时明煦与时岑同时开口,尽管他们听不见对方的语言。

    “如果一方主动放弃保有意识,另一方是否能够存活?”

    尚未彻底融合的两只亚瑟都倏忽沉默下来,困惑在此刻愕然滋生,像其曾经席卷沃瓦道斯一样。

    但沉默同样也代表着一种肯定,一种承认。

    所以,足够了。

    对方在用意识,或者说心声,同他进行交流,脑海中的想法直接塑形,被传递到时岑这里。

    他们之间的感官共享,再一次增强了。

    但时岑无暇回答,时明煦的话还在继续。

    “在白日,单眼或许还有些用处,但在夜里,蚁群都是瞎子,只能靠气味与外激素相互交流。时岑,你要冷静。”

    时岑根本没有紧张,但他顺应对方,及时又听话地应了一声“好”。

    果然,蚁后尝试用触角碰了碰他,没能得到激素回应,进而将他放下。

    “这只蚁后此刻并无进食需求,它在寻找优秀的雄性蚂蚁,以孕育新的族群。”时明煦的话锋一转,“可是,怎么可能?”

    “现在距离B-110号城市遗迹中蚁群的繁殖潮,才仅仅过去了一个月——时岑,你的世界也是这样吗?”

    “是。”时岑砍翻一只背后袭来的工蚁,用心声回复他,“一月前,蚁群繁殖潮刚刚爆发。”

    “可根据过去十年的综合数据,西部荒漠中蚁群的繁殖周期,是半年一次。”时明煦语气严肃,声线冷冽,“除非,它们在此次繁殖季中,除却类爬行类基因自发融合外,还异变出更强的生育能力”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时岑听懂了。

    这简直就是灾难前兆。

    个体素质在大幅提升的同时,繁殖速度加快六倍,就意味着绝对的失控,如果它们聚拢起来,百万只异变巨蚁,一同攻向乐园绝不能让这只蚁后成功离开。

    “关于陷落地中心的推理。”时岑将今晚的一切和盘托出,在简要转述中拉近平板,坐回桌前他问,“小时,你跟‘白日’打过交道吗?”

    “跟‘侍者’没有,但和白日的成员打过交道。”时明煦重新睁眼,在与时岑交谈的同时,利用更高权限检索白日与侍者的交叉情报。

    “之前陪杜升去报社请假那次,碰见一个小男孩,似乎叫阿阿什利,杜升说那孩子就属于白日。”时明煦关注着平板,清晰感知到时岑闭目后,同自己意识紧密相连的依偎状态。

    时明煦想了想:“陪杜升一起回城后,我们又一块儿去了移动黑市,我当时还听到过相关信息,知道白日活跃于外城七十三区。”

    扩大筛选范围后,检索结果还没出,时明煦在平板屏幕笼罩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他下意识开口:“时岑?”

    “你短短两句话,提了三次杜升,又一起经历这么多。”时岑声音淡淡的,无法辨别喜怒,“小时,就这么喜欢他?”

    第 43 章 依偎

    时明煦:“?”

    研究员顿感莫名其妙,记得自己之前已经向时岑解释过与杜升相识的过程,但对方听上去的确在意,这种微妙的不悦,被传递到时明煦这里,扰乱了他原本的思考。

    好吧,那也不是不能试着哄哄对方。

    “我对杜升印象的确不错,”时明煦说,“但那是出于前辈对后辈的关心——你知道的,那孩子打着好几份工,为寻找养父付出了很多努力。”

    他顿了顿,又说:“更何况他才十七岁,时岑,我不会喜欢小孩子我指的是那种喜欢。”

    “哦,那种喜欢。”时岑似乎有点困了,问得慢条斯理,“哪种喜欢?”

    她喃喃道:“那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时明煦没有打断她的情绪,他注意到苏珊娜正望着窗,但此刻窗帘严丝合缝,于是他走过去,向两边拉开——

    今夜群星闪烁,恒星高悬天穹,自亿万光年外,遥遥注目人间。

    “博士,我知道《法案》修订后,乐园人口已经缓慢回升。但近十年出生的孩子,大多数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了,血缘亲情自他们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夺走,现在绝大多数孩子,只会拥有和养父母间的后天情感。”

    苏珊娜望着夜空,低低地说:“我在想,这些逐渐淡化的亲情与爱情,如果到了彻底消失的那一天人类的成功延续,同其他物种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时明煦立在窗边,闻言回望过来。时明煦顿感不妙,可惜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又或许是时岑从中作梗。总之,视线陷入黑暗不过一瞬,他就望进属于时岑的房间里。

    和他一样,时岑也没有开灯。此刻卧室晦暗,月华淌过的地方有限,镜中属于时岑的枪恰在其中。

    除此之外,还有距它不远的某处,轮廓没能被布料成功掩盖住。

    或许,时岑压根儿没有藏起来的打算。

    他穿戴得如此整齐,就连腰带也没有松开,但肌肉的紧绷感很鲜明——通感将肉眼不可见的部分也告知时明煦,他这才惊觉时岑刚刚一直在忍耐

    他好能忍。

    时岑浑然不觉似的,他开口,却不是戏谑:“小时,看着我。”

    时明煦就望进镜子里,横跨八年光阴,恍惚间同十八岁的时岑相遇。

    如同此前所想的那样,此刻时岑同他之间的身型差距还很小,可对方没穿居家服,他将外勤服穿得很服帖,甚至连长靴也没脱到,时明煦怀疑他是故意的。

    实在是很有心机的佣兵。

    时岑盯着镜子,轻声道:“好爱你,想抱你。”

    一遍根本不足以让他诉尽爱意,他要时明煦看着自己,如同自己刚刚看着对方那样,他想让这段情感被拉长,以这样一种微微错位的方式,横亘过八年的光阴。

    就好像,他们已经相爱很久很久了。

    “爱”时明煦闭目间,眼睫也还有点颤,他心声是抖的,但话说得粘黏又软和,“我也爱你,时岑。”

    这就是他唯一想要给予对方的回应。

    下一秒,年轻又热切的身体率先回应,时岑的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金属扣被磕到的声音很明显——可惜它并非时岑真正的目的地,佣兵手往下,探到忍耐已久之处。

    时明煦没有睁眼,就只能被迫同时岑一起瞧见镜子里的景象,佣兵显然比他坦荡许多,他垂眸瞥进镜面,眸中饶有深意。

    当某物被放出、时岑五指都拢上去时,研究员忍不住腰眼一麻,险些重新瘫倒在床铺间。

    空气中弥漫开暧|昧。

    时岑依旧没有脱衣服的意思,动作起来却并不扭捏,这小块区域脱离黑色挺括的外勤服,浸在月光里,又被拉出墙面间长长的影。

    墙上影子的轮廓变幻不止,一种被润湿的声音渐渐响起来,掌心也随摩擦而升温。

    很快,方寸间的温度随通感的血液一起,迅速蔓延至时明煦全身。它攀到面上,变成研究员眼尾的颜色;它淌过小腹,就汇聚至另一处,晃动间有几线垂到腿|根,又称为冷色月光里缭乱的水痕。

    时明煦没有伸手触碰,他只抬臂,仰躺间勉强挡住自己的眼睛——哪怕这种行为只是徒劳。

    浑身的关节都没力气,时明煦闭着眼,落到对方眼底,恍然以为自己仍在被注视。

    他低低呜咽一声,侧翻半蜷起身体。

    效果还算不拜时岑所赐,根本没什么效果!

    身体不可控制,反应映射出漩涡深处的情感,时明煦只好被迫卷入这一切。

    他虽不着一物,被褥的起伏却成为某种遮掩,蜿蜒或旋拧的灰白曲线里藏着斑驳的暗色,那是被微微濡湿的部分。

    被汗珠,或者别的什么。

    “时岑,”时明煦尝试反抗,“唔慢”

    “太慢?”时岑立刻曲解他的意思。下一秒,研究员的呼吸更凌乱了。

    他哈着气,努力翻了个身,将大半脸都埋进被子里——尽管无意蹭过粗粝床单时,他根本没能咬住溢散的声音。

    时岑的呼吸也跟着粗|重一瞬。

    时明煦阖着目,眼皮下的眼珠小幅度抖动,他鼻尖沁出薄汗,又很快被汲取掉水分。

    时岑微微眯起眼,他在愈发鲜明的快意里,也感受到对方的情绪。

    时明煦变得凌乱不堪,因为他的所作所为。

    时岑满足地眯眼,他唇角也勾起一点,手上的动作更快。

    “时时岑!”时明煦慌张地唤人,他透过镜子,看清时岑脸上的愉悦——这种神色比十八岁的面庞熟悉许多,它属于二十六岁的时岑。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会有那一天的。”

    “那是因为你和我一样,出生在法案更改之前!”苏珊娜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你是A等,你的父母也至少存在一位A等,可你哪怕和他们一起度过十多年,也已经成功被乐园驯化!博士,你像一台不会出错的精密仪器——你根本无法理解我、理解普通人的感情!”

    她语调转向高昂的同时,兰斯已经进来,及时阻止了她胡乱挣扎撞伤自己的动作,而时明煦没有被激怒,他走过来的动作很温雅,像是夜风牵引玫瑰的叶。

    “苏珊娜,”时明煦听见自己开口,语调平和,“我从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十年前,《乐园法案》进行生育条款修订,正是因为确定了极限压缩辅助生殖技术的切实可行。”时明煦笑了一下,“十年前,首例三个月就被取出母体、进行人工培育的那个胚胎,成功自内城十三区毕业,顺利长大成人。”

    “我就是第一例实验体。”

    苏珊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连带着兰斯一起,愕然地望向时明煦。

    但后者没有感到窘迫,也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不悦。

    时明煦面色如常,继续说下去:“我没有体会过亲情,我的父母都是初代志愿者,同灯塔签署过保密协议。苏珊娜可我也有在意的人和事。”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胸口。

    那处的伤痛已经彻底消失掉,但更加沉郁隐秘的钝痛感始终存在,他想到时岑。

    今晚才真正结识的、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我知道骤然分别的痛苦,理解你的应激反应。”时明煦说,“如果内城所有人,真的如同你所述那样冰冷,你与保罗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兰斯对你的宽容不会发生,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时明煦的眼中流淌着温和,他看向苏珊娜,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苏珊娜同他对视,忽然读不懂他的目光——这位成绩斐然的生物学家,他好像处处都很特别。

    半晌,她才轻声问:“我们,人类会有光明的未来吗?”

    时明煦也不知道。

    但他听见自己温声说:“会的。”

    继而他转头,望向无垠夜空,然后——

    一个巨大的、深褐色的东西,骤然浮现在时明煦眼前。

    疼痛瞬息席卷而来,内脏全部遭受挤压,剧痛迫使时明煦蹲下,他头顶冷汗涔涔,可仍在咬牙,努力维系着自己的清醒。

    时岑低而轻地叹息一声:“晚安,小时。”

    他这样温敛,就好像其中夹杂的所有怅然,都是时明煦的过错。

    而现在,时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脏跳动间,血液汩汩的奔流——他从时岑的语气里,捕捉到对方的失落。

    他随之,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负罪感

    自己是不是,还该做点什么?

    第 44 章 荒诞

    “时岑,”时明煦说,“你不睡吗?”

    他抿抿唇,补充道:“已经凌晨三点了——但如果,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

    他还是说不出口。

    几小时前在浴室里发生的那些事尤其是时岑向下探手之后,实在太亲密,也太暧昧了。

    时明煦因对方所谓的脱敏训练晕头转向,头一回真切感受到失控。

    时岑没有急于动作。

    他正看着178号——准确来时,是他与时明煦,都在同祂对视。

    那只格外明亮的铂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显得很平和。

    178号依旧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个认知让时明煦与时岑共同松了一口气。

    但祂比起逃离乐园时又长大了一些,自B-110号城市废墟间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

    祂也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

    “这个金色的生物,是从灯塔逃出的实验体。”时岑用心声向时明煦介绍,“编号178号,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不知与你的世界是否相同。”

    时明煦将目光从178号身上收回,转而巡视蚁群:“完全一致。178号出逃那晚,我正在灯塔,祂咬了我一口,又撞晕了我,导致我的部分记忆丢失。”

    但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时岑,这些蚂蚁视力不佳,你将它们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气味能够混淆认知”

    就在这时,时明煦的脑袋陡然剧烈疼痛,使他的话也被迫停止。

    微妙的错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断了他与时岑之间的联系——但178号逃离那晚空白的前段记忆,开始缓慢闪现,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纹,它们浮跃着,很难被清晰捕捉。

    只有一些零碎的词句,或者说,某种类似于声音的波动。

    “我必须要”

    必须要做什么?

    听不清。“这就是你与他认识的契机?”时明煦恍然。

    “是。”时岑应声,“有关安德烈失踪的事情,也是他在这几天里亲口告诉我的。”

    下一瞬,久违的男性声音响起:“先生,听说1161号佣兵团新来了一位A级佣兵——我的天呐,您刚从内城搬出来不久吧?外城可跟内城大为不同哦,如果您想要了解最新的外城资讯,或许可以订阅一份‘凯恩斯小报’。”

    时明煦:“”“序间中心地带相对最安全。”亚瑟继续讲下去,“那儿有点像你们人类的集中避难所,但得内城居民才能进。”

    这比喻还真是通俗。

    “所以,你只能偷偷跟着,”时明煦摸摸对方柔软的内壁,轻声嘱咐,“小心一点。”

    “矿关心我,矿好!”亚瑟立刻用触须回应他,小家伙包裹住时明煦,牛奶色半流体漫透对方的五指,“矿,就快到了哦!等到了序间中心,我们找个角落偷偷藏起来,只要不被大序者发现就万事大吉。”

    “上面说的是好消息。”时明煦说,“那坏消息是什么?”

    “被发现的风险很高,”小家伙一向实话实话,“因为序间中心的序泡集中程度没那么密集,序者的动静就更容易被发现更何况,大序者和大序者之间基本都相互认识,但没有几只大序者认识亚瑟。”

    说话间,那种如浸水中的绵密闭塞感已经消失,粉红色圆球甩出序泡的瞬间绒毛四散,体积瞬间膨胀了起码五倍,像是黄金时代,早春田埂上逸散的蒲公英绒羽。

    在它蓬松撑开的瞬间,亚瑟却随之反向压缩身体,像雨珠浸润鸟翼那样,祂浸透其中一颗粉球的绒羽,小心翼翼地隔了一线,没有触碰到对方温热的身体表层。

    时明煦的视线骤然被占据,研究员仅隔一层薄膜,同轻微搏动的粉色表层贴近,甚至能够直接看见球状组织中缓慢流淌的液体,似乎也是粉色的

    太奇妙了。

    一切都瑰丽得过了头,像荒诞的华梦。不过幸好,时明煦的理智仍然在线——他朝后缩了缩,轻声问:“亚瑟,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索菲的绒毛上没有触觉。”翡翠绿圆瞳自内壁间翻出来,亚瑟眨眨眼,“只要不碰到身体就行啦。在我所知道的大序者中,属祂脾气最好。除此之外,祂还很迟钝——从前我偷吃最多的对象就是祂哦!”

    时明煦哭笑不得。

    有些时候,亚瑟的确呆呆的,但更多时候,小家伙又实在很机灵。

    不过。

    “被发现后会发生什么?”时明煦侧目,透过细密绒羽的缝隙,窥见流动不止的序泡,“会被赶出序间中心吗?”

    “如果只是被赶走的话,亚瑟根本没在怕!”小家伙忽然打了个小颤,“如果被发现,咱俩就会赶到清道夫群落里关起来,作为僭越的惩罚。”

    小家伙嘟嘟囔囔间,被称之为“索菲”的大侍者前行速度已经趋缓,暗灰色长须曳地时,相接的粉色圆球也都垂落下来,亚瑟悄悄向上爬了一点,避免直接触碰到皮肤。

    幸好,长绒将他们阻挡得足够严实。

    与此同时,平行世界的亚瑟一号也一样。

    小家伙用了同样的方法,将时岑藏得很严实,佣兵自绒羽缝隙望出去,终于勉强看清了所谓的序间中心。

    灰暗。

    灰暗是这里的主色调,因为序泡浓度的降低,这里明显黯淡许多,无处不在的光感仍旧沉默地笼罩住一切,光暗交织间并无影子,似乎连时间流逝的尺度也被放缓。

    时岑忽然想到某种比喻——如果说,序间边缘像是漩涡的外层,流淌的山溪,那么中心就是近乎台风眼的存在。

    它归拢庞杂繁复的一切,设置严格的准入限制,却又偏偏最空荡,最广阔,也最荒凉。

    时岑有些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在沉默中,看见另一只序者冲破“序泡”,自色彩流体间展露真容——对方通体呈现深褐色,但有天蓝与赤红的管状组织交绕着铺满全部身体外层,像哺乳类静脉与动脉的纠缠。

    只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万千只经脉翻涌间露出一只褐色竖瞳,对方发出的声音古老而又沉稳,像海风吹过风蚀至千疮百孔的岩层。

    是属于3.5维的、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对方说话间,索菲只偶尔给予回应。

    时岑问:“祂们在说什么?”

    “在说坍缩啦。”亚瑟一号小小声道,“矿,我们的动静要小很多很多喔嗯,你不用再问了,安静听就好。”

    小家伙充当翻译时很尽职,祂将一只触须附到时岑耳畔。

    小小的、软乎乎的半流体,稍稍爬至耳道外圈,其顶端微缩着凝聚而成的发声器。

    与此同时,另一世界。

    时明煦的耳廓处,也趴着点软乎乎的温热半流体。

    “大一点的家伙我没见过,看着凶凶的,亚瑟会主动绕行。”亚瑟零号嘀嘀咕咕,“祂在说,主序者温戈才刚刚死去,这次坍缩又带走一只序者——就是刚刚逃跑过程中被吃掉的那只。祂说,这很不妙,距离上次坍缩发生才过去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整整八年,这人的开口话术倒是没怎么变过。

    趁时岑也被迫继续重演经历,研究员收回逸散的思绪,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动。

    “抱歉,小时。”安德烈仰头看他,“四十二年前,我曾在‘智识’待过不短的时间——这次来前,蝾螈也告诉了我一些方位信息。但我刚刚找了好久,没有任何类似的建筑它似乎又藏起来了。”

    “这栋建筑是可折叠的吗?”时明煦也随之环视四周,没能发现任何异样。

    他们以二十二区为中心,远远巡梭过整个外围。

    城防所总部的建筑高大平整,建筑外墙泛着银白色,折射着强烈的阳光,叫人有些难以正视。时明煦眯起眼——二十二区周边地带空旷,远空浓云一点点逼近了,风的流通依旧翻卷着热浪。

    如果没有安德烈接下来的话,这个午后就再平常不过了。

    “不是折叠。”安德烈摇摇头,“是‘遗骸’本身祂不太能忍受高温,在过热的时候,祂会自己藏起来。”

    灰蓝色眼睛的小男孩顿了顿:“祂有生命。蝾螈告诉过我,智识属于遗骸,而遗骸不属于智识。”

    时明煦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的意思是智识本身,就是一个巨型生物?”

    零星的记忆——那些回归灯塔半月间,都未曾想起分毫的夜间记忆,正以一种模糊而扭曲的方式断续浮涌在他脑海中,像哈哈镜的镜面,某些部分被夸张地放大外扩,而更多的部分被藏于凹面,隐匿真实面貌。

    惟有声波明确传到他耳中,一遍又一遍地敲击着他。

    “我必须要去。”

    这次姑且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了,但时明煦仍旧没有听懂。

    要去哪里?

    依旧不知道,但时明煦觉得熟悉,好熟悉。

    他一定听什么人,说过高度类似的话。

    可他越是努力回忆,大脑的疼痛就越甚。

    这种疼痛,似乎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更加鲜明与敏锐的疼痛,却又被无所适从的神经中枢错误反馈到四肢——以至于时明煦在真实世界的身体,此刻已经蜷缩成一团,冷汗彻底浸透发根。

    他被放在抢救床上,往医疗中心的急救室推去。

    兰斯与俞景护送着他,就在即将离开妇产科走廊之时,他们与一位捏着检查单、面色恍惚的女性狭路相逢。

    是文珺。

    可惜的是,检查指标异常的文珺,没能意识到抢救床上正是自己的邻居。而半休克状态下的时明煦,也没有成功发现她。

    双方就这样擦肩而过。

    ——但时岑没有放弃继续唤醒时明煦。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同后者的意识联系,被某种力量强行切断了。

    可神经的共感依旧存在,对方的痛苦如此鲜明,并且痛级仍在缓慢递增,哪怕时岑早已习惯受伤,也忍不住落下冷汗。

    他咬牙,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在将镁热弹瞄准蚁后的同时,用心声一遍遍呼唤着时明煦。

    “小时。”

    你必拯救我们脱离危险,赐予平安与康健!”

    “哗——!”

    就在这句之后,在时岑拧开门锁的瞬间,通讯器那头骤然传来沉闷巨响——浪涛冲毁陈年建筑,从五彩斑斓的碎窗间涌入,无数生命被卷入水流,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就这样,就这样消弭于尘世。

    惟有回声微弱,渗入卷涌中的浊流。

    嘘,它仍在说

    当洪水,泛滥之时。

    ——一卷完——

    第 45 章 忽悠

    “教堂结构完全被冲毁,截至目前现场共死亡二十七人,均为未成年,E或F等级基因链持有者。此外,还有十余人下落不明。”

    俞景在平板上录入数据,同时利用通讯器联系兰斯:“上校,请指示。”

    很快,俞景在点头间掐断通讯,继而转过头来,叮嘱身侧城防所士兵扩大搜救范围。

    “少校,”那人替他撑伞,面露难色,“外城受灾严重,许多城域中屏蔽型异变植株爆发式增长,已经造成上百起伤亡,我们,我们实在力不从”

    “我会向上校申请,调队支援。”俞景拍拍他的肩膀,在雨幕中注目着教堂残骸。

    而那种可怖的、茧房一般层层裹进的疼痛感也终于缓慢消弭,被吹散于夜风。

    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好在双方意识重归清醒。

    时明煦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听见,你叫了我很多次谢谢。”

    “小时,”时岑指挥索沛去开车,在间隙用心声问,“你刚刚怎么了?”

    “被迫卷入了残缺不全的记忆。”时明煦说,“我上次在自己世界见到178号时,也出现过类似情况,但疼痛感远远不如此次严重——178号应该是真正诱因。”

    时明煦顿了片刻,补充道:“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是在十三区以前发生的吗?”时岑试图安慰他,“十年之前,你我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合,或许我还记得。”

    而这次,时明煦沉默良久,才回答:“不是。”

    钝物敲打一般的疼痛感又隐约浮现,时岑明白,这是时明煦在强迫自己,进行尽可能详细无误的回忆

    究竟是怎样的一段记忆,才会使他如此痛苦?这同沃瓦道斯出逃乐园的时间段,能够基本重合。

    “嗯所以,得赶紧催化几只新序者,成年序者的数量也有空缺最近有什么聪明点的小家伙吗?嗯?首先排除一只白色的那个小东西太糟糕了?”

    亚瑟愣了一瞬,继而反应过来。

    “只有我是白色的呀!”小家伙后知后觉,立刻委屈起来,祂用触肢一个劲儿地挤时明煦,“矿,你来说——我不好吗?为什么针对我?”

    “你很好。”时明煦捞到满手半流体,“亚瑟,不要怀疑自己。”

    他把话说得温和,像流淌过山涧的小风。

    “有眼光的聪明矿,没眼光的老家伙。”亚瑟得了安慰,立刻不再纠结,祂屏息凝神了一会儿,就继续传递起信息来。

    “但现在,序泡已经被坍缩吞噬得很厉害。”亚瑟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好矿,坍缩中心一直在吃序泡——它们不懂得像我们一样远离危险,如果在运动过程中游荡过去,就通通被吃掉。”

    小家伙说话间抖了好几次,显然在害怕。

    “序泡无法再生吗?”时明煦问,“还是说,序泡再生的速度,比不上坍缩点吞噬的速度?”

    “序泡只能通过碰撞再生,但不是每次碰撞都会产生新的序泡。”亚瑟又缩紧了一点点,“它们新生速度很慢的,但坍缩点吃很快,所以序泡只会越来越少。”

    “因此,序者也大概率越来越少。”时明煦望进无尽辽阔的空间,想到某种可能性。

    于是,心声的呼唤被顺利传达到时岑处。

    “时岑,你有听见吗?”时明煦轻轻蹙眉,“照这样看来,沃瓦道斯大概率是被催化至成年的。当然,我依旧认为这其中有你我基因介质的催化作用。”

    “一个半月前,序间发生过一次坍缩,有序者在坍缩中死去。”时岑接过话,“序间的不稳定性也在迅速增强,坍缩点像黑洞,吞噬掉周遭的一切——时间,空间,肉体,意识。”

    乃至于“存在”本身。

    “这样下去,序间也迟早会毁灭。”时明煦垂眸,粉色圆球的表层下,液体仍在涌流,“时岑,这是一场跨越维度的浩劫。”

    不仅仅是一场只发生于地球的灾难——只能说,灾难发生于地球时,表现为生物基因链的断裂;而灾难落到3.5维,就表现为毫无秩序和规律可言的坍缩,两种文明都在一点点被蚕食。

    而3.5维,将少数人类视作完成升维、摆脱灾难的“矿”。

    “目前浩劫发生的原因尚未可知,但应当没波及四维。”时明煦迅速做着推断,“否则,维度跃迁不会成为3.5维自救的终极手段——已经成功完成跃迁的序者证实了此举的可能性,譬如沃瓦道斯。”

    对了,沃瓦道斯。

    序间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祂既然都那样密切关注着三维的一切,会对自己的文明视而不见吗?

    时明煦一瞬停顿。

    就在这个间隙,淡金色缓慢溢出序泡间,它自黯淡中辟出光亮,带来黎明初现一般的熹微感,像浓云中翻卷出的日轮。

    紧接着,两只大序者之间的声波也停止了。

    粉与褐的竖瞳同时望向沃瓦道斯,自祂流畅尖锐、排列整齐的骨刺划过,并最终集中于铂金色的竖瞳,只一眼,就类似臣服般的垂目。

    无须多言,新的主序者已经诞生。

    平行世界中,仍有视线在暗处无声打量——属于两只亚瑟,以及时明煦与时岑。

    粉色长绒遮挡住一切,亚瑟藏得很隐秘,也没有任何生物再发出声音,唯有细碎序泡仍在碰撞,轻轻地响。

    两只大序者安静地匍匐,等待沃瓦道斯正式开口。

    后者若有所思,似在斟酌些什么。

    铂金色竖瞳不紧不慢地四下流转,竟然一瞬对视过两人——

    时明煦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先不想了,”时岑当机立断,“小时,你无法承受住这种程度的疼痛。这或许证明,现在还不是时候。”

    “没关系,不必过分苛责自己。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与你同在。”

    车辆终于得以穿越蚁群,将吊诡的巨型褐色旋涡甩在身后,索沛坐在驾驶位,手脚的麻劲儿都还没散干净,只敢拿余光瞥时岑,哆哆嗦嗦地问:“老大,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整个联合小队,已经只剩他们两个活人了——并且不知为何,时岑今天瞧着非常古怪。

    他额上的冷汗还没落尽,指尖也仍在轻微痉挛,可神色竟然称得上愉悦,像是正在同什么亲密无间的人聊天。

    索沛从未在这位所向披靡的队长身上见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怀疑对方精神出现了问题。

    “我就不该贪那点赏金!”黑发棕皮的雇佣兵用力砸了一下方向盘,欲哭无泪地碎碎念,“我要是不贪贡献点,就不会来B-110号城市遗迹,不会和那个晦气的蘑菇人组队,不会引来暴动的蚁群,老大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要是真死在这里,我就没脸再回去了!”

    “怎么办!我不会也要死了吧!”

    “好吵,”时明煦尚且虚弱,他声音断续,生平头一回显现不耐,“时岑,让他安静一点。”

    时岑朝索沛瞥了一眼,四目相对之间,后者当即哑火。

    时岑言简意赅地下命令:“继续往前开——在右前方五百米,那栋保存较完整的橙黄色建筑附近停下。”

    他看得很清楚,178号最终隐没于附近。

    但这栋建筑在众多遗迹建筑中,不是特别起眼,以至于索沛险些开过了头。

    B-110号城市遗迹位于西部荒漠,干燥而空荡,遗迹内部建筑墙皮大多脱落,墙体也坍塌下来,风蚀痕迹明显。

    而这栋建筑的质量显然上乘——历经一百多年风蚀虫蛀,或雨季植物根系侵蚀,它的外墙竟然还算完整,不过玻璃窗已经破得七七八八,碎碴掩埋在沙土里,无人问津。

    时岑下车,环视之间,果然于地面发现了淡金色。

    少许淡金色液体,渗进表层沙土中,几乎就要同环境融为一体,却依旧没能逃脱时岑的眼睛。

    液体的滴落痕迹,一直延伸到建筑内部。就连那种秋日梧桐叶一般的气息,也隐约可闻了。

    于是时岑抬手,推开残破不堪的建筑大门。

    然而。

    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在这栋连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建筑内部,忽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

    “我必须要去。”

    它仿佛自遥远的天边飘荡而来,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时岑愕然侧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没听见。

    惟有声音本身,钻入耳道深处,同时叩击着时岑与时明煦。

    “我必须要去。”

    “有的,”阿什利皱着眉,“先生,侍者往日主持祷告时,都会披一件白色斗篷掩盖面部,以免重新沾染尘世的污浊。但今早,在考验仪式的开启后,他的斗篷不慎掉落。”

    “虽然只有一刹,但我成功看清了!”阿什利的语气中流露出崇敬,“他就是神迹本身”

    时岑故作冷淡:“孩子,他的面容使你感到惊讶吗?”

    “是的,先生!”阿什利激动中,一把握住时岑小臂,“您果然是他的好友——您竟然丝毫不感到意外!”

    阿什利意识到僭越,猛地缩回手,又在胸口划着十字:“他一定得到了神的祝福他的知识与智慧早已超越长者,可他依旧保有孩童的容颜。”

    阿什利的目光中流露出渴望,他盯着时岑,像飞蛾望进熊熊火焰。

    “白日不朽——侍者,他是神明亲选之人,得以去往应许之地,又成功归来。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他一直以无私与博爱引导我们清洗罪孽。”

    “并终将带领我们摆脱苦难,走向永生。”

    第 46 章 胸带

    “但你现在显然还不够格。”时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达判决。

    阿什利在这样的目光中打了个颤——疑虑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他在积水船舱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请您告诉我,我应当踏上怎样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随神的脚步?”

    时明煦扶着额角,担忧时岑演过了头,他轻声道:“时岑,你收敛一点,别被看出端”

    “你应当先帮忙舀水。”时岑面无表情,递过去一个空桶,“因为你的罪孽还未洗净,我的船快沉了。”

    时明煦:“”

    他早该知道,时岑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

    但阿什利竟然很听话——甚至是享受,小孩几乎立刻就卖力地装起积水,将它们尽数泼洒出去,他湿透的棕发在动作间轻微扬起,那些亚麻色的小雀斑都闪烁着喜悦。

    就好像,他已经彻底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死亡边缘。

    时岑手中陡然一空,失衡让他不得已双臂撑地,汗液从脸侧滴落,进而渗入锈痕斑驳的金属车厢。

    理智在叫嚣着立刻停止,可时岑没有放弃,他坚持呼唤对方,以他们曾经共享的名字。

    “时明煦——!”

    最终爆破的按钮仍由时岑摁下,镁热弹在触碰蚁后臃肿身躯的一瞬间炸开,流光雪白,混合虫卵的汁液四下飞溅。

    蚁后的口器在空中翻卷,它没有什么视力,但可以凭借痛觉清晰定位伤口,并蜷屈着坚硬上肢覆盖过去。

    巨响惊扰了蚁群,这些异变昆虫,终于得以从淡金色笼罩下脱离,朝蚁后围拢而去,试图形成密密匝匝的包围圈,将其层层保护起来。

    蚁后体型过于庞大,一颗镁热弹远不足以杀死它。时岑一边指挥索沛继续填弹射击,避免蚁群最终聚拢成甲,一边继续试图重新唤醒时明煦,一遍又一遍。

    “时,明,煦”时明煦隔着薄雾,停在最近的一处建筑缺口前。

    它原本是一块露台,在钢混结构的掩映下,原本并不起眼,却被厚冰积雪托举至切实可及处——这意味着,从这里,可以成功进入这栋陌生的未知建筑。

    时明煦只犹豫一瞬,就在通感隐约牵引之下,迈向了它。

    翻进露台的过程很顺利,冻霜将楼道口掩埋一半,但并不阻碍通行,研究员猫着腰潜入时拐进回廊,忽的顿住脚步。

    不对劲。

    整条回廊空无一人,每一扇房间门都紧闭着,顶灯间隔稍远,孤独又微弱地亮起,可自拐进廊道的刹那,一种浓重的、被凝视的感觉,就同时席卷过二人的全身。

    这种凝视感并不陌生。在这个瞬间,时明煦想起温戈自穹顶初次投下的凝视,时岑则想到远在南方雨林之间的洞窟、那些强致幻性的真菌与紧紧尾随的璧中游蛇。

    眼下,被无形瞳孔聚焦的感受过分鲜明,压抑感伴随逼仄固定的回形空间一同扑过来,时明煦深吸一口气,有些发毛,但并不打算退缩。

    时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但,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它被刻意安置在内城普通居民无法轻易进入的军区旁。

    研究员试图寻找任何能够揭示建筑信息的文字或图片——就在他彻底拐过回廊,进入这栋建筑内、再度抬脚的动作中,忽然,酸涩的疼痛感瞬间淌过全身,汇聚起来,直直冲撞至胸口。

    也是在这个瞬间,曾经无比熟悉的通感,就像被风卷来的流沙一般倾泻而下,细弱游丝般的联系陡然被增强,对方心脏的饱胀也霎时填满了他,叫他根本没有理智再去思考,直直脱口而出——

    不知不觉间,他已同时岑梭巡过整个三层。依旧如刚进入时那样,这里的一切都很沉寂,智识的房间设置类似灯塔,研究室外门材质也几乎一致,但除却廊灯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

    偶尔也有敞开的房门,但探首望入时,里头实验器械撤得不大干净,姑且算是废弃,目光所及之处,覆着薄薄的灰。意味着这里,似乎并没有停用太长时间。

    外部的破败起到了些许迷惑性,而智识的内部和那些玻璃揭示出真相——它才刚被抛弃或闲置月余。

    除此之外,凝视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视线似乎来自上方。”时岑仰首,望进稍显残破的天花板中,零星有板缘翘起,露出隐匿其后的、嶙峋的钢架骨骼,恍然之间,好似某种巨型生物躯体的一部分。

    “不是天花板,”时岑顿了顿,“那大概率是楼上,我上去看看。小时,你现在一个人,要不找空房间待会儿,闭眼用意识跟着我,好不好?”

    “不,不需要。”时明煦出声拒绝,但心声稍有些沙哑,“时岑,我我可以,跟你一起。”

    他这句话说出口后,自己被语调间的鼻音微微惊到。

    额间传来的闷钝感也更重了一点——而就在此刻,手臂被抬举的认知也伴随通感的加强一齐袭来,可怜的研究员后知后觉,且无力反抗。

    “小时。”时岑闭目,久违地获取到对方身体的控制权,“你发烧了。”

    研究员刚刚冒雪行进太久,现在额头已经滚烫。

    “有吗?”时明煦没有反抗,仍由时岑牵引着自己,只垂下眼睫,脑中有些空白,思索着自己此刻应该回复些什么话,才能使对方安心。

    很可惜,他没能成功找出来。

    此外,因为发热,时岑原本稍高于他的体温,反而带来某种轻微的温凉感,像黄金时代的山溪淌过春涧一般,无声润泽着他。

    时明煦没忍住,打了个小颤。

    他冷汗涔涔,在疼痛与形势的双重逼迫下,就快要抵达极限。

    ——就在此刻。他嘟嘟囔囔着:“他不会又不回来吃饭吧。”

    说话间,家用发动机仍在嗡鸣不止,灶台上支着的小锅咕嘟起热泡。索沛回首望向厨房时,只看见隐约缥缈的热雾,与掩映其后的、被冰雹砸出裂纹的窗户。

    而在裂痕之外,在穹顶千万只流泻的光箭之间——

    淡金色高悬尘世,迭荡缥缈的云雾,穿透酝酿风雪的浓云。

    时岑世界的文珺被从急救室推出,麦安珊向助手杜嘉汇报数据,告诉对方手术还算成功。

    时明煦世界的文珺,却已经注目着落地窗外的世界,她作为“矿”,也隐约能够看见沃瓦道斯躯体间裹挟着的、小小的人型身影,但实在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文珺怔怔的,在攥紧被角之间呢喃道:“小时”

    沃瓦道斯在迅速远去,逐渐变得不甚清晰,可白玫瑰的凋零愈发鲜明,她曾那样真切地目睹时明煦死亡的过程,记得对方分崩离析的血与骨,甚至在恍惚间嗅见浓腥。

    那昭示着不详的命运——命运,未来,真的可以被改写吗?

    时间尺度上被铭刻的片刻剪影,究竟怎样才能被抹除?

    文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泪淌下眼角时,她终于蜷缩起来,茫然环抱住自己。

    泪在蜿蜒间,爬下她的面颊,晶莹水液中倒映着微缩的天地,金芒终于彻底被黯色吞没,像溺毙于深海的日轮。

    而在目不可及之处——

    淡金色破开嗡鸣,撞碎密集的粒子,游曳于不可名状的空间。

    这里再听不见属于人世的一切,没有等待、忧虑或怀疑,沃瓦道斯的速度也在此刻放缓。终于,在某个时刻,祂彻底停下来,躯体弥散间,露出丧失意识的两个人。

    浓白色半流体就涌上来,翡翠瞳翻涌间,亚瑟气鼓鼓地看着沃瓦道斯。

    “你把好矿弄坏了!”亚瑟叫嚷起来,要为自己的矿讨要说法,“沃瓦道斯,你怎么可以这样坏?”

    但就在控诉声里,在周遭不明物质伴随声波的流转间,两人都轻微颤动了眼睫。

    幅度很小,但这处空间内发生的一切异动都会被放大。像神经末梢触端的皱缩一般,作为契约签订另一方的亚瑟几乎立刻发现了。

    矿可比沃瓦道斯重要许多,及时给予矿关怀,才是祂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矿,你醒啦!”亚瑟迅速将竖瞳游过去,小家伙柔软地触端颤个不停,也不管自己的矿是否完全恢复神智,就兀自兴奋道,“好矿,原本应该是我带你来的——但是沃瓦道斯不讲道理,硬要把我捉回来好可恶,这家伙也没比温戈好到哪里去嘛!”

    “总之总之,你不是很想来吗?这里就是序间哦!”

    亚瑟叽里呱啦,一讲话就停不下来,沃瓦道斯实在比祂沉稳许多。

    前者眼见着时明煦与时岑彻底睁开眼,才终于开口,隐约含着点叹息。

    “这里是维度间隙。”沃瓦道斯垂眸,难辨喜怒,“欢迎来到序者文明。”

    属于178号的淡金色忽然大盛,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散发出近乎璀璨的光芒。

    与这种光芒同时释放而出的,还有一种奇妙的、说不上来的气味。

    这种味道并不难闻,它没有什么刺激性,甚至让人觉得舒适,像黄金时代的秋日里,偶然经过一片铺满落叶的梧桐树林。

    夹杂着轻微的尘埃感。

    而城市残骸间的178号,在完成这一奇怪行为后,重新下坠,隐入层层废墟。

    淡金色随之消弭,但气味被风带来,最终汇聚于此。

    就在这种奇异的味道中,工蚁集中聚拢的行为忽然停止。不知是哪一只蚂蚁先起的头,它退开几步,在距离蚁后十米左右时,开始避开散落的卵与粘稠组织液,围绕蚁后的轮廓缓慢行进。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直至最后一只。

    蚁后成为类似台风眼的存在,哪怕它已经奄奄一息,被时岑的一发镁热弹打穿二三节身体连接处,前肢只能瘫软倒地,深陷于流沙,颓然等待死亡。

    而所有活着的工蚁,都开始包围蚁后,被涡流吸引的黑潮,却始终没有真正靠近,触碰到蚁后的身体。

    索沛已经被这种前所未见的诡异场景惊得喉头哽塞,难言一字。

    距离最近的一圈蚂蚁,甚至就在他们几米开外。

    时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他被一道微弱的声音吸引过去。

    “时岑?”

    “‘白日’的洗脑性质蛮强。”时明煦睁开眼,将那些从超市买回的物资分类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当。”

    “是。”时岑的心声混杂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对白日嗤之以鼻——说起来,我们得快点赶回去,他那边应该快要有反馈。”

    时明煦应声间,正将一盒冷冻牛肉放入冰箱,被开门声吵醒的52号拱到他脚边。

    猫咪不理解这两天两脚兽出现的频率为什么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猫高兴的事情。

    良久后,时明煦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传承,没有初代二代三代之分。”

    他深吸一口气,被迫直面不可思议的事实——

    “侍者,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第 47 章 藤蔓

    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脱离于时间尺度之外。

    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此前的研究认为,陷落地没有风是因为区域地磁异常。”时明煦说,“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没有风声,或许压根儿就意味着时间尺度上的停滞。时岑,这或许也是陷落地中心频繁出事的真正原因。”

    时岑及时删除掉多余图片,又将索沛奶奶的此页记录誊抄至笔记本:“小时,你的意思是,陷落地中心的时间趋于永恒停滞,那么时间本身就形成某种巨大的引力,成为台风眼一样的存在,导致飞机引擎失灵、困于其中的生物也无法逃离。”

    时明煦应声:“是,但这样依旧没法解释安德烈和侍者的情”

    浴室门被拉开,拖鞋浸水后的嘎吱声打断交谈。

    时岑家没有小孩的衣服,阿什利草草罩着件宽大衬衫,他身形瘦削,小腿间遍布藤蔓穿刺后的细密伤口。

    “小时,你世界的哈文森,在那个下午已经死亡。”时岑说,“但我所在世界的哈文森没有——他甚至参与了此次探索B-110号城市遗迹的联合行动,可惜的是,那个满口谎话的骗子昨天死了,死于真菌类体内寄生。”

    “他对你撒了什么谎?”时明煦下意识追问,“时岑,他有骗到你吗?”

    “当然没有。正是因为无法对我撒谎,他选择直接保持沉默。”时岑反问,“小时,你不会信了他的鬼话吧?”

    时明煦:“当然没有。”在哗响着的水声中,时明煦与安德烈隔着乌蒙蒙的雨,在四下的哗响间,前者神色专注

    他像是想要穿透雨幕,努力辨认出所谓少年安德烈的真伪。

    半晌,时明煦开口:“现在仍是回忆吗?”

    ——答案在问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昭然若揭,询问本身毫无阻碍,这意味着,眼前的安德烈也并非记忆中的男孩。

    时明煦走进一点,在磅礴的雨声中,他本试图呼唤时岑。可惜,对方此刻正被迫进行佣兵团的记忆重演,无法同他链接。

    于是他只好先放弃信息共享,问:“安德烈,这是你所创造的幻境吗?”

    “是也不是。”安德烈笑了笑,“小时,在第四维,时间是可以在方向上被有限利用的,这一点同纯粹三维的世界有所不同你应该已经意识到。”

    时明煦垂眸,将伞撑过去,遮住属于安德烈的那一侧,又看向后者:“维度间隙中的文明也拥有类似能力吗?像是陷落地的那些人,侍者,以及你。”

    “半维对时间之力的掌控太过浅显——序者文明对其利用的方式大多停留在初级。”安德烈回望时明煦,看见对方眼眸间倒影出的自己。

    他为那其中映出的长相怔愣一瞬。

    灰蓝色的眼,瘦削的身体安德烈也从未真正见过十三岁以后的自己。

    可现在并非感伤的时候。他很快将异样收敛起来,继续说下去。

    聪明的研究员先生立刻决定,用撒谎保留一点颜面。

    “雇佣兵没几个老实人,”时岑笑了笑,“他们一个比一个精,许多人为了贡献点,无所不用其极——小时,我在佣兵团待了十年,早就学会辨别各种谎言。”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对语气中的愉悦丝毫不加掩饰

    时岑发现他在撒谎了吗?

    时明煦无从得知。又或许更加糟糕,关于55号基因融合的秘密,在对他日记的调查取档中被发现了——毕竟平板上的记录虽然被及时抹去,可记事册压在床垫隔层间,被查到的概率就大大增加。

    违反禁令的事实一旦被发现,按照《乐园法案》的规定,他将承受两种可能的结果。一是被驱逐出灯塔,再也无法进行任何基因研究实验。

    第二种更加可怖,可能性也更大——像时明煦这样有价值的研究员,更可能将接受为期不定的软禁,并在实时监控下进行研究。谁也说不清禁令将会持续多久,或许是几个月,又或许长达几年。

    第二种可能性的存在,意味着时明煦无法再坐以待毙下去,不能被长久困顿于逼仄的黑暗里。

    于是,他重新伸出手,向排气扇的卡扣推去——

    就在此刻。

    一种闷钝的“咔”声响起,却并非来源于眼前,而是身后。这种微微让人牙酸的声响,时明煦并不陌生

    在以往的日子中,如果灯塔有实验体基因畸变、乃至于骨骼错位,人站在咫尺之间时,就能够听见这种动静。

    时明煦猛地回头!

    与此同时,他呼吸骤止,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激动、惊惧与忧虑一同裹挟了他,拍击着他,叫他瞬间确信,刚才的动静一定只可能是时岑发出的。

    他们之间的通感被强行斩断,却又藕断丝连,彼此都无时无刻不想通过绷至极限的、脆弱游丝的联系,重新感知到对方。

    可时岑究竟遇到了什么?

    时明煦不相信对方是由于基因链断裂,那么那么多半是受刑。

    对方究竟,遭受到怎样的刑罚?

    时明煦立即放弃继续推卡扣的行为,他转身,朝座椅处走去——无论如何,对方就在这里,同时同地,没有比这再适合恢复通感的时刻了,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试。

    寒雾自排气扇的间隙流淌进来,徒然落到研究员薄薄的耳廓,他朝着最黑暗最孤独的中心去,走得又慢又稳。

    倏忽,他顿住了。

    下一秒,他不可思议地抬抬手,急促地喘了两声,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

    ——一种脱臼所致的疼痛感,自两侧大拇指关节处传来,与此同时,一种隐约到微不可闻的重影随之出现,它朦胧又完整,只一瞬,就足以让时明煦心脏酸涩,脱口而出。

    “时岑。”

    遥远处倏忽炸响惊雷,天地晦暗如长夜,研究员声音发颤,他怔愣着,又唤了一声。

    “智识”就在行进间,一点点展露出它的全貌与残缺,钢混结构的残肢颓然断裂许多。但奇怪的是,每扇窗都有被很好地封闭住,那些钢化玻璃没有出现哪怕一处破损——这意味着这里,应当长期有专员维护。

    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进,当某次彻底拂去睫上雪絮时,平行世界的二人不约而同,一起仰首,呵出一点热气。

    真正的二十三区,终于近在咫尺。

    但他意识到,他好像又被捉弄了。

    时岑在这种事情上,似乎很有天赋,这点也与自己截然不同。

    时明煦只能将其归结为环境对人的后天影响——因为时岑和外城这些油嘴滑舌的佣兵们待得太久,他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佣兵的坏习惯。

    一定是这样的。

    他把自己想通了,就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将话题迁回方才所述的正题:“时岑,你是想说各自世界中,个体命运走向存在不同吗?”

    时岑也重新正色:“是。小时,我不知道这些事情是无关紧要,还是会引发相应的蝴蝶效应,甚至于导致某些关键节点的改变我想到一件事。”

    “你世界的178号,在灯塔之中时,出现过异常情况吗?”

    “没有。”时明煦迅速回答,“这个问题,我曾两度询问过文珺博士——你知道她吗?她是我的同事兼邻居,灯塔两栖类研究员,在0713号实验室工作。”

    他说得平淡,可时岑传达给他的情绪忽然改变,在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内,时岑的声音变调。

    “没有过异常情况,”时岑沉默了一下,“小时,文珺博士告诉我,我所在世界的178号,从抵达实验室的第二周开始,就出现混乱的骨骼重塑。”

    “它尾部出现骨化现象,并且持续了半年之久,直至逃离乐园。”时岑说到这里,忽然想起那夜,在与文珺通讯时所听见的风雨。

    他需要确认文珺本身,是否也受到这种世界差异的影响。

    “小时,”时岑问,“9月10日晚上八点时,文珺博士在家吗?”

    时明煦略一思索:“在家。那晚我刚刚回到内城住所,煮了奶油蘑菇汤,给珺姐也送了一份。”

    “原来那份蘑菇汤是你做的,以前没做过饭?”时岑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但很短促,时明煦无法确定。

    就在他直觉自己遭遇嘲笑时,时岑说:“下次放轻松,我教你——用你的身体。”

    时岑在古怪的小股电流声中轻轻蹲下,为阿什利阖上未闭的双眼。

    很快,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传到时岑耳中。

    “嗨,尊敬的时岑先生。”对方语调愉悦,一如清晨,“怯懦者坠入地狱,您无法洗净他的罪——你我都曾与神直接对话,又都蒙受神的拯救,我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嘛!”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不见见你,还真是让人觉得可惜。”

    侍者那边没什么杂响,时岑无法通过环境音来进行判断——但也正因为没什么杂响,甚至连雨声都听不见,这表明侍者一定处于某处隔音效果极佳的、面积不大的室内空间。

    或许是地下室。

    时岑垂眸,盯着小孩亚麻色的、覆盖细白骨屑的卷发,平淡道:“这次想要怎么见我?”

    “那么大雨降临的第三天早晨十点,我在万象制造城,期待您大驾光临。”侍者笑眯眯地说,“这次,队长也要一个人来哦!”

    第 48 章 漏洞

    通讯就在此处戛然而止。

    侍者迅速掐断联络,没有丝毫留恋,似乎也不在意时岑的回答。

    对方依旧保持了莫名其妙的谜语人调性,他躲在暗处,像水蛇藏匿在浊流中,吐着信子观察时岑的动向。

    “他知道你把阿什利带回家了。”时明煦等在雨幕前,公寓一层已经被淹了小半,浪拍在楼梯上,又溅湿他的鞋面。

    研究员往后退了一小步,听见雨中隐约传来救生艇的马达声。

    “博士,我很好奇,”他跟在时明煦身侧,“您为什么总是如此理性?”

    时明煦侧目,看向他。

    “抱歉,我知道这有些冒昧,”季文柏将他带上直升机,在螺旋桨的嗡鸣中,他的头发被风吹乱,“博士,此前我也接触过不少内城科学家,但您依旧很特别——或许,您就是为科研而生的。”

    时明煦笑了一下,没有再回答。

    总是很理性吗?他照例于清晨六点醒来。

    然而,一切并不如昨日所计划那般顺利。

    时明煦想要主动联络时,才发现通讯器中根本没有安德烈的联系方式。他又在课堂间隙往十二层与十三层的隐秘楼道口去,安德烈依旧不在那里。

    一无所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月。

    时岑那头也不大乐观——佣兵在外城生活的片段很琐碎,他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哪一位的攀谈可以脱离回忆,由自己改换话题。

    只有独处时,两人彼此或隐秘或严肃的沟通,才能证明这空间内存在一丝不同于纯粹回忆的转机。

    限制太大了,记忆残片拼凑的速度也很慢。

    但,间隙中的光阴悬停此世——从前回忆起年少时的隐隐缺失感,以这样一种难以定义的陪伴方式被弥补。

    彼此都走入更深的、属于对方分歧之后的人生里。记忆间隙的乐园很热闹,但在来去匆匆的乐园,又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重复的日子很平淡,却并不无聊。它以一种依偎的方式被充盈,却又常常翻涌起水面之下的危机——安德烈是去联络,有关亚瑟的消息也无处寻觅。

    现实中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

    无从得知。研究员在这个瞬间,微微想清楚沃瓦道斯身上流露出的矛盾感——祂好像一边要扮演序者的职责,做好所谓“矿的管理工作”;另一方面,祂又阻止灾厄重临,救过自己不止一次。

    如果这一切对人类的亲和表现其实是安德烈,那么许多困惑就迎刃而解。

    可下一秒,安德烈微微仰首,神色间有些迷茫。

    “不”安德烈摇头,后知后觉地流露出惊诧,“我第一次自沉眠中醒来,是在时岑来到意识空间的前夜。”

    “此后,我就立刻重新陷入混沌,再醒来后就在序间。我从索菲亚那里得知亚瑟的处境,又感受到沃瓦道斯力量的增强,才冒险闯入流转地,开启这处空间,想将许多真相告知你。”

    “哪怕是进入空间后,我对自己创造之处的掌控力也并非伊始就存在。我强行开启它后,昏迷了大概两日——在那期间,你同时岑应当完全是被迫进行记忆重演的。”安德烈话说得艰难,“直至今早,我才完全掌握了这处空间。所以第一时间就来找到你。”

    这讲述间没有太多沃瓦道斯的痕迹,如果不是时明煦告知他那几种情绪,安德烈根本推演出某种可能性——

    早在逃离乐园之时,沃瓦道斯就已经能够真正理解人类的情感,自己却从来对此一无所知。

    那么,对方的两度沉睡,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抱歉小时,我还是有些无法想象。”安德烈的呼吸乱掉一点,有点语无伦次,“你知不知道?人类基因对于序者而言,是一种可以被利用的资源,就像黄金时代的人类利用石油驾驶汽车那样,祂们利用我们,进行维度跃迁。”

    “自灾难发生伊始,就是如此了。”

    漫车寂静,雨声如故。

    渐渐模糊的不再止于窗外建筑,更渐渐延伸到车厢前部,时明煦遥望间,看见车厢前部在融化,司机像液体那样流淌下去,和劣质霓虹的灯光融合到一处。

    焦虑一点点被放大。终于,在白昼与黑夜的多次更迭间,雨季正式降临。潮湿浸透乐园的某个清晨,重复的日子戛然而止,风雨打破了平静。

    清晨七点,时明煦离开公寓,往电车站去。他刚被时岑教导着烤制了夹心吐司,咬下去的时候,花生酱尚且温热,浸透味蕾后,又沿着喉管滑下去。

    时明煦仰头间,微微满足地眯起眼——就是这个动作,让他看清了站台侧立着的某道身影,瞧着十五六岁,像是少年。

    雨珠溅落中,内城的轮廓氤氲在朦胧里,可不打伞这一举动依旧很惹眼。雨水将他淋透了,对方的单薄就无处遮掩。

    似乎是余光瞥见了时明煦,对方缓缓转过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眼瞳。

    “小时。”他说话间,弯起的眼睫顶端滑落零星水珠,但笑并没有被遮掩。

    安德烈抹了一把眼睫:“好久不见。”

    时明煦自己很清楚,这种理性,在同时岑互通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出现裂纹。像痕迹爬上青瓷一样,这种磨损不仅不可逆,还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留存下来。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硬要说的话,遇见时岑以前的世界,宛如一幅冷色调淡水彩,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引发他的愤怒、恐惧或者激动,就连秘密实验的研究数据也没有。

    时岑的到来,像一次暖色的泼卷。对方分明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但从前冷淡的一切,就这样被补全。

    这或许是因为,时岑意味着他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或者说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更合适,总之,时岑的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变得完整。

    于对方而言,或许也一样。

    虽然眼下,他们再度失去联络,无法互通难道,他同时岑间的共感发展到现在,需要一方昏迷,另一方清醒的状态下,才可以像清晨那样稳定且连贯吗?

    时明煦不知道,他只是有点落寞。

    在这种淡淡的、云雾一般的寂寥里,他回到内城。

    骸骨被送入实验室紧急分析,但结果无法当场就出,早上那会儿,俞景又替他请过假,0716号实验室今日被安排了清洁。

    时明煦就在文珺博士的0713号实验室度过半日,在等待过分吵闹的实验体大快朵颐后,他替文珺记录核对完所有数据,才踏上回六区的电车。

    他跨入公寓一层时,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真是不幸,集中食堂已经彻底关闭了。

    这意味着,他又得去超市采购即食食品了。

    但就在选好一盒速冻水饺、准备刷贡献点时,他想起时岑清晨说过的话。

    “我教你,用你的身体。”

    鬼使神差般的,他将那盒速冻水饺放了回去,然后,他在生鲜区晃悠一圈,挑选了几颗番茄与一小盒牛肉——今晚改炖番茄牛腩。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今晚通感会不会出现,如果按照此前的猜想,他们中只要有一个睡得更早,就可能用意识来到对方的世界。

    “解决不了了,时明煦。”文珺声音颤得厉害,她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解决不了了,没有办法了——一开始就没有办法的。”

    她始终用泪眼描摹着时明煦。

    有那么一瞬间,时明煦在这种癫狂而绝望的注视中,觉察出一丝微妙的怜悯。

    他望着文珺,在想要开口的瞬间,文珺拦截住他:“你回去吧,你或者说,你们。”

    小李立刻插话:“文博士,您当然也要跟我们一起回去啊!您别冲动——或者有什么伤心事,都可以跟我说的!”

    可文珺不接她的话,还是只看着时明煦一个人。

    时明煦如遭雷劈。

    第 49 章 往事

    时明煦在愕然间喉结上下滚动,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与时岑都是。

    可文珺还在同他对视,前者目光中有一瞬间的茫怔,但很快,悲戚重新包裹住她,她在那只白化大鲵的撞击中,在骨骼与金属笼杆的闷响中,看着时明煦。

    她将注射器死死抵在小臂,小李举着麻醉枪瞄准她,却不敢轻举妄动。

    而文珺的眼神,愈发变得难以形容。

    主任说话期间,有个迟到的小个子研究员从侧门溜入。

    是燕池。

    台上主任的讲话仍在继续:“除此之外,军方外派调查团注意到,南方雨林中,爬行类生物数量也在异常激增——尤其以各种蛇类为主,这些蛇分明已经度过繁殖季节,但近来半月再度集中交尾,产下数以百万计的蛇蛋”

    “博士,”燕池一路弯腰小跑至时明煦身边,“今天是我在检验科轮值——你上午拿来检测的DNA样本出结果了。”

    时明煦立刻看向他。

    对方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这是个十三岁的男性,死亡时间七年前。DNA也成功匹配上数据库档案中的一位居民,但”

    燕池说到这里,面露难色。

    “但是什么?”时明煦追问,“燕池,你直说。”

    “但我怀疑数据库出了点BUG,您稍等。”燕池低下头,在包中翻找着平板。

    主任苍老的声音借助麦克风,传到会场的每个角落:“在座诸位后生,可能还不清楚,多物种大规模繁殖潮意味着什么——今晚,在此,我想是时候,向你们简要介绍一场五十年前的浩劫。”

    在他讲话间,燕池已经成功翻找出平板,点亮屏幕后推至自己与时明煦中间:“博士,您看。”

    时明煦依言看去,在微微亮起的屏幕上,他看见一位面目模糊、瞧不清发色瞳色的年轻男孩儿,照片像是很老很老了。

    可旁边标注的名字非常清晰,并且让时岑霎时瞳孔紧缩。

    ——安德烈。恍惚中,自己像被两个时岑共同俘虏了。

    这种匪夷所思的认知逼得时明煦猛然一激灵,他浑身都在过电,意识被击溃一瞬,又被迅速卷入道德观念的抨击里,五指抻开又攥紧,在迷离中穿迭过无名之境。

    陡然间的异样,没能逃脱时岑的眼睛。

    “小时,”时岑声音泛着哑,“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有想,想你。”时明煦胡乱回话,拼命地摇头,汗珠自发稍甩落出去,浸湿了他的小痣。

    他把话说得支离破碎,连腰窝间凝起的一小汪水液都没能蓄住。

    与其说是否认,倒不如说是在求饶。

    “原来是在想我,”时岑故意将最后一个“我”字咬重了。

    “好乖,小时。”

    这种时候,时明煦最听不得这种饶有深意的夸奖。

    他再说不出什么完整词句来,回应时岑的就只剩下夹杂变调的嗯吟,呼吸过分急促间,他仓皇地想要逃离——可时岑就在镜中看着他,一睁眼对方就会意识到,继而追上来。

    他是自意识上,以一种跨越维度的方式被包裹,而非单纯只有三维世界中的身体。

    时明煦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时岑卧室墙上的阴影轮廓变化也越来越快,水声粘黏,夹杂响在浊重的呼吸间,缠绕着攀升至濒临毁灭般的一瞬——随即,纠缠不清的变成两种声音,一方喑哑得厉害,另一方已经完全变了调。

    时明煦瘫倒在被褥里,再睁眼时瞳孔微微散焦,瞧着就快要融化了。

    “时岑,歇一会儿,然后”时明煦缓了缓,才哑着嗓子开口,“我、要、洗、澡。”

    他把话说得一字一顿,很不满,分明是在埋怨。

    时岑却听出其中命令的隐意。

    “知道了,等我几分钟。”佣兵说着,舒出一口气,他很快冲完澡回来,再次接管时明煦的身体。

    时明煦懒恹恹的,任由时岑帮他冲洗掉滑腻的一切,去客厅喝了两杯水,又更换好被弄脏的被单——直至房间内温度重新变得舒适,他终于躺到床上,盖好新被子。

    时岑这才将掌控权交还给他。

    时明煦肌肉的酸软感依旧很鲜明,鼻尖眼稍的红也没褪尽。时岑轻声细语地和前者聊天,就好像刚刚展露出的那些过分举措只是假象,或者错觉。

    他依旧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伴侣。

    “嗓子痛不痛?”时岑说,“你刚一直在发出声音。”

    “这种事情可以不用告诉我。”时明煦翻身侧躺,往窗户所在的方向,“时岑。”

    时岑嗯一声,问:“怎么了?”

    “我们在这处时空里,活动轨迹受到限制,对未来产生影响的事件经历,大概率不可更改。”时明煦望向月亮,看柔和的微光浸染出深蓝色云层。

    “但事件之外,拥有一定的主动性——比如你我之间的通感链接。我现在打开平板,也可以搜索记忆中十八岁时尚且不知的事情。”时岑想了想,“这或许是因为,你我现在处境的本质并非纯粹的时空回溯,而掺杂了部分回忆性质。”

    “嗯脱离这种状态的条件,现在也还不清楚,我觉得大概率是修补记忆那你又为什么,也被卷进来?”时明煦已经很困,话说得颠三倒四,“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是一定和安德烈有关。”

    “明天,我主动联系安德烈试试,如果能成功的”时明煦打了个哈欠,声音含糊不清,最近几个字是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睡吧小时。”时岑听得心软,不自觉放轻声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时明煦的呼吸就在心声传递间渐趋平稳——他今晚累得厉害,紧绷好些天的神经陡然松下去,就很快沉入酣眠里。

    燕池的声音仍在继续。

    “DNA匹配结果显示,这具尸骸属于一位五十年前失踪于外城的D等居民,名叫安德烈。按照时间推断,他在七年前应当已经年近六十,怎么可能直至死亡都只有十三岁博士?博士?”

    悚然的浪潮,就在顷刻翻卷上来,连带着吞噬掉感官共享中的两个人——在这个瞬间,时明煦与时岑都手脚发凉,丧失语言能力,思绪被迫牵扯回彼此对镜交流的那个夜晚。

    那晚,时明煦问:“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如果这世上,真有那么一对兄弟,一方失联数年,直至死亡时依旧年轻。另一方却早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那么,那么这些断层的时间,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失去?

    时明煦头痛欲裂,惊涛骇浪拍击着他二十多年间建立的全部认知,他得将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能强迫自己勉强维系着坐姿。

    冷汗涔涔而下中,时明煦视线模糊,他在最后一线摇摇欲坠、脆若浮丝的理

    研究员听话地点点头,他把身体交给时岑,但大脑没有放松——他已经意识到,时间膨胀,刚刚似乎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难以名状的状态下被困如此之久,可在现实世界里,只过去不到一分钟。

    然而他思绪流转间,文珺已经从崩溃中稍稍恢复。

    她抵住胳膊的动作很决绝,头发湿漉漉的,又粘黏在脸边,混着血。

    她依旧看着时明煦,声音又轻又哑地重复一遍:“放弃吧。”

    随即,她猛地低头,摁住针管,要将剩余的安乐死药剂,急速推入自己的身体。

    第 50 章 错位

    就在这时,时岑猛地扑了上去!

    他动作果决,行动干脆利落——那只被注射器抛出去的瞬间,同小李射来的麻醉枪尖在中途相遇,碰撞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而时岑一手刀敲在文珺后颈,打晕了她。

    “注射剂量不大。”时岑要将人背起来,小李连忙跑来搀扶,被前者制止住。

    时岑说:“我来就行,你马上联系医疗中心,叫他们过来接人。”

    “啊好!”小李缩回手,在研究员起身向外走的过程中,同医疗中心完成了联络。

    “我先把文博士背到楼下去,实验器械上来再收吧。”时岑背人的过程动作娴熟,但文珺脚离地的瞬间,他被拽得微微后倾。

    并且,很快的,他微微张开、被迫抬起的指腹,重新贴合上去,在番茄光滑的表面滑动,并最终收拢于顶端,食指与拇指合力,摘下了萼叶。

    这一切,都是在时岑主导下完成的。

    “时岑时岑!”

    时明煦终于忍不住,掌心合拢,他握着那只番茄,想要重新占据主动权:“你不能擅自命令我的身体。”

    “洗个番茄而已,”时岑没有继续动作,那些稍微分离的张力,都在顷刻间消失,“小时,你不大会做饭,我只是想帮帮忙。”

    他如此无辜。

    时明煦却已经快要无法忍耐,他有点生气,可时岑的话里没有漏洞——对方很坦诚,并且阐述的都是事实。

    就好像一切异样,都只是他自己在多想。

    “小时,这样慢慢来,得做到什么时候去?”时岑的话又适时响起,他在时明煦耳边,像温煦的夜风,“交给我,放轻松——你这么聪明,一次就能学会。”

    时明煦被这股风扰乱了。

    他的意识很清醒,每一根神经都能够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在时岑的主导下行动,处理食材、整合调味,直至最后,一锅成色极好的番茄牛腩汤咕嘟着小泡,出现在他眼前。

    可他的理智又很模糊,它们碎成片,变成比沙粒还要细密的存在,被夜风吹散了,落入意识深处的每一个角落——理智无处不在,却已经无法聚拢,再度思考。

    最终,还是时岑的声音牵引他回神。

    “小时,”对方撤下主导权,通过他的眼睛,注视着锅内,“怎么办?你又把食材买多了。”

    一大锅番茄牛腩汤,正散发出鲜香浓郁的气息,时明煦甚至觉得,整个室内的温度都升高了一点点。

    他连忙取出食盒,稳住语调:“可以给珺姐送一点,她就住隔壁。”

    话刚出口,他忽然愣神。

    对了,好几天不曾见到过文珺——他想起清晨那会儿,时岑告诉他,另一世界的文珺身体出现异常。

    那么自己世界的文珺,也出现什么状况了吗?

    时明煦立刻放下手中的动作,尝试通过通讯器联系文珺,对方始终没有接通。

    他转身出去敲门,在文珺家门口足足等待五分钟,也没有人来开。

    文珺,一定出了什么状况。

    “会不会在医疗中心的妇产科?”时岑说,“你世界的文博士也正在进行生育任务,她或许正在做检查。小时,再联系医疗中心试试。”

    然而还没等时明煦将指腹搭上去,缠枝白玫瑰已经亮起,通讯器那头传来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的声音。

    “小时,”科菲特语气严肃,语速很快,“今晚十点半,灯塔二层3号会议室将召开动物研究所紧急会议,务必准时参加。”

    紧急会议?

    时明煦想问问是关于什么,可对方匆匆挂断,没有给他询问的时间。

    但好在是一场大型会议,并非针对他一人——毕竟科菲特鲜有如此急迫的时候,他忙着挂断电话,应当是为了通知其余与会人员。

    时岑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半,来不及吃饭了。小时,记得及时保温。”

    时明煦应声,他只好将番茄牛腩汤暂时留在锅内,但依旧尝了一小口。因而他不得不承认,时岑的手艺的确比自己好上太多。

    厚重肉香混合番茄的酸绵,跳跃在味蕾间,实在非常美味。

    接着,时明煦完成简单的洗漱,就往衣帽间去——他要为今晚的会议,换一身稍微正式的着装。

    幸而衬衣和大衣外套都在身上,时明煦只需要一根额外的领带。

    一根布料上乘的黑色领带被取出,它表面光滑,系带规整。

    时明煦抬手,将它绕过后颈,套上脖颈,他如此急切,甚至忘记了时岑的意识,还在自己体内。

    时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他想起来。

    就在交叉结即将成型的前一刻,指尖失控的感觉重新浮现,身体控制权的更改是如此自然而然,以至于时岑完完全全接管它时,时明煦才后知后觉。

    但时岑没有丝毫窘迫,他像为自己整理着装那样,慢慢扯松了时明煦的领带。

    “时岑,”时明煦急忙出声,“你别扯!”

    “小时,交叉结不适合这种会议场合。”时岑声音轻缓,从容不迫,“换成温莎结吧。”

    他说话间,没有停止动作。

    手——那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手,它们分明属于自己,此刻却由另一人操控着,在时明煦脆弱的脖颈间游走。

    下一秒,食指指节在布料间的穿插,蹭到了喉结。

    随后,动作暂停片刻。

    箱子坠地的闷响中,索沛望过来,时明煦只好尴尬地重新抬起,挪进门内。

    他还没搬过这么重的东西,但用时岑的身体来做,的确不算太难。

    “索沛箱子里全是金属器械,他自己搬着都不轻松。”时岑无奈道,“这小子坑你呢。”

    时明煦放下箱子,沉默片刻:“时岑,你下次早点说。”

    他话刚落,略显惊疑的质问就响起。

    “老大,”索沛绕行至他身前,不可思议道,“你真的很奇怪!”

    时明煦心头一跳。

    而下一瞬,他听见黑皮棕发的佣兵继续说。

    “头一回见到你这么心不在焉——老大,你有什么心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