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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破门

    庭中的宴席间, 赵怀悯显然对弟弟有几分不满。

    等沈家的三人一走,便转向赵恒,冷道:“八郎, 不是什么人, 都配和咱们攀亲的。”

    显然是方才的那一声“沈表叔”让他心中十分不悦。

    他和妹妹赵襄儿一样,对当年沈皇后的独断擅权耿耿于怀, 至今未曾释然。沈皇后早已仙逝,盖棺定论,圣人已将过去就此揭过, 无人会再追究。

    可沈家还有其他人在, 他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还能像过去那样,借着外戚的身份,享尽众人的奉承吹捧。

    一朝天子一朝臣, 太极宫里的御座上已换了人,如今他是太子, 阿父是天子, 根本没必要再对沈士槐和颜悦色。

    偏偏八郎是个异类, 多年不来往的外戚, 那一声“表叔”竟也叫得出口。

    赵恒一贯看不出情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赞同。

    在对沈皇后,乃至沈家人的态度上,他和长兄、阿姊都不一样。

    在他看来,沈皇后对子女也许算不上亲近,可在为政一事上,却着实极有天赋。正是在她当政的那些年,大魏一步步走入更加繁荣安定的局面, 国力强盛, 百姓喜乐。

    阿父仁善易心软, 处理朝政时,难免有思虑过多,举棋不定的时候,正是有当年沈皇后打下的基础,阿父才能做个安稳的守成之君。

    他对这位不太熟悉的祖母没有恨意,反而还怀有几分敬佩之意。

    他一边暗中留意庭中的动静,一面淡淡地回答太子的话:“阿兄,不论配不配,沈寺丞都是阿父的表弟,是咱们的表叔。”

    血浓于水,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底下的一众宾客中,沈家大娘似乎真的已经醉了,正唤了侍女过去,仿佛要离席歇息。

    袖口那一段被酒濡湿的地方还泛着凉意,若他没猜错,方才敬酒的时候,沈家大娘便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八郎,难道你真的像襄儿说的那样,打算娶沈家的女郎为妻?并非我要干涉你的婚事,只是,沈家的那个女郎,若只是做一个妾,我不会说什么,可要做你的王妃,那实在是配不上了。”

    赵怀悯狭长的眼眸紧紧盯着赵恒,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明显的不悦。

    赵恒顿了顿,没有让步,只是微微抬高了声音:“是又如何?我不知什么配不配得上,我只知道,若不出意外,便应当遵守当初许下的诺言。”

    “哼,若沈家那个女郎相貌丑陋,凶悍刻薄,你也要娶?”赵怀悯说话也更不客气起来。

    “是。”

    赵恒低垂着眼,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赵怀悯忽然怒火中烧。

    “你!八郎,你看看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这个皇子,你这个亲王,把自己的脸面放在哪里!”

    他的声音有些高,坐得近的几位宾客都察觉到了不对,纷纷紧张地看过来。

    皇家兄弟忽然起争执,极易引人猜测。

    崔桐玉左右看看,笑着缓和气氛:“好了,你们两个怕是都喝多了,快别说了,没影的事,也值得你们起争执?可别叫人看了笑话。”

    赵怀悯已经移开了视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异样的,愤怒的红。

    另一边,崔贺樟已经让府中豢养的伶人们到了台上,自己则向众人告罪,称方才喝了太多,不胜酒力,要暂时下去歇息一番,请侯夫人代为招呼。

    赵恒想了想,趁机站起来,板着脸道:“阿嫂说得对,我的确喝多了,就不打扰阿兄和阿嫂的兴致了。”

    崔桐玉看一眼身边的赵怀悯,赶紧招手让侍女来带着赵恒下去歇息。

    赵恒仿佛也在气头上,冷冷地瞪那侍女,不让她靠近:“我不用人伺候!”

    说完,也不顾其他人的目光,转身就走。

    他走的方向,恰好就是崔贺樟离去的方向。

    一路上,还有两个侍女小心地上前询问,是否要服侍,赵恒始终做出一副怒火难消的样子,一概拒绝。

    宴席间的热闹喧嚣逐渐远离,周围的人也变少了。

    赵恒放慢脚步,始终不前不后地悄悄跟着崔贺樟。

    他从小在军中长大,十七岁那年起,就自告奋勇跟着军中的将士们上过好几次沙场,大到同吐谷浑人正面拼杀,小到趁夜摸到盗匪的老巢,帮百姓夺回被抢的牛羊,都曾经历过,早就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尤其这一路行来,侍从们仿佛都已被支走了,四下越来越僻静,根本没人发现他。

    一连转了好几个拐角,崔贺樟才终于在一间僻静的屋子外停了下来。

    赵恒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隐在一株参天古木后面,暗中观察。

    崔贺樟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匆匆四下扫视一番,没见到人影,这才冲一同跟来的两名侍从吩咐了一句,推门走了进去。

    那间屋子进深不长,门一开,就能看见一张长长的卧榻,榻上横卧着一名女子,橙黄色的大袖衫,看起来异常熟悉,正是沈家大娘今日穿的衣裳。

    赵恒心道一声“果然”,脸色顿时十分难看。

    崔贺樟,此人竟然胆大妄为到此种地步!

    今日是崔老相公的寿宴,便是身为人子,也不该在父亲的生辰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更何况,外头那样多宾客,竟也敢如此放肆。

    沈家即便失势,也仍是公侯之家,沈家大娘即便和离,也依旧是清白出身的正经娘子,岂容旁人随意欺辱?

    赵恒只觉得怒火中烧,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禁紧攥成拳,一个个凸起的骨节也渐渐泛白。

    ……

    屋里,月芙自两名侍女走后,便开始忐忑起来。

    香炉里的烟雾袅袅地升腾着,带着甜味的香气逐渐浓郁。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种香气有几分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嗅到过这种气味。

    她心中不安,便从榻上起来,环顾四周,想用茶水将炉中的香熄灭。

    可目光寻了一圈,却并未寻到茶具的存在。

    这间屋子在定远侯府的西北一隅,已然离日常起居的地方有些距离,常年空置,连下人也不住在这处。

    想必,崔贺樟怕侯夫人起疑,到寿宴开始前不久,才让人临时布置了一番,屋里的用具并不齐全。

    既不能熄灭,月芙便想将窗推开,让那气味能散出去。

    可才从榻上站起来,便感到一阵轻微的头晕。

    虽没喝被崔贺樟下了药的那杯酒,可在那前后,她却是真真切切喝了不少的。

    好容易等那一阵晕眩过去,还没行到窗边,屋外的长廊上,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月芙脚步一顿,赶紧又回了榻上,侧卧下,装作半睡半醒的样子,在心里猜测,来的人到底是赵恒,还是崔贺樟。

    不一会儿,脚步声到了门边,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们两个,一会儿到前面去守着,别让其他客人往这个方向来。半个时辰后,再沈家那两个过来,记得,别让其他人发现,动静越小越好。”

    熟悉的嗓音,一听就是崔贺樟,月芙的后背顿时生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瘦削的身影立在门口,恰好挡住了直射进来的灿烂日光。

    崔贺樟背着光,面容模糊,看不真切,可月芙却已经能在心里描绘出他那张乖张的,扭曲的脸。

    “崔、崔贺樟……”

    她下意识叫了他一声,缩在宽大的袖口里的指尖已经悄悄掐紧,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到底是在梦里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有旁人在场时,她尚能应对自如,现下独处一室,心底那阵一直被压着的恐惧便一下子涌了上来。

    “你别过来!”

    她咬了咬下唇,一面用力揪紧胸前的衣物,做出保护自己的样子,一面在心里祈求赵恒的出现。

    因为太过恐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没有半点震慑人的作用,反而让崔贺樟笑了一声。

    他舔了舔唇角,先将门关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一步一步朝卧榻行去,最后,在榻边半步的地方停下,慢慢俯下身,一手支在榻沿,一手凑近,抚摸月芙粉白的脸颊。

    “月芙,这名字与你很相衬,你这样的美人,我从前竟一直没有发现,便宜了杜燕则那小儿,当真是教人后悔。”

    崔贺樟说着,脸也跟着凑近,轻轻地嗅她身上的幽幽暗香。

    “好在,如今也不晚,往后你跟着我,便不用担心被人欺负了去——只有我能欺负你。”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原本就有些浑浊暗沉的眼眸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被他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月芙忍不住浑身一颤,原本因为害怕而僵硬得不能动弹的身在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飞快地偏开头,用力推开他的手,从卧榻的另一侧下去,忍着晕眩躲到屏风边,紧张地看着他:“你别过来!”

    崔贺樟有一瞬间感到困惑。

    原本该变得柔若无骨,任他摆布的人,竟然仍旧行动自如,一时也不知是那个环节出了错。

    分明是当着他的面,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他眼神一闪,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箭步绕过卧榻,将月芙挡在屏风边,然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摸了摸垂下去的袖摆。

    一片濡湿。

    “你没喝?”他冷笑一声,一下捏住她的下颚,“原来不是个单纯无知的傻娘子。我倒忘了,你已经嫁过人了。”

    混迹在平康坊多年,又常到京中各达官贵人的家中一同狎玩歌舞妓,崔贺樟多少知道那些娘子为了躲避旁人灌酒,会用这样的伎俩。

    “让你喝那杯酒,也是为了让你一会儿舒坦些,你既然不要,我也不勉强,反正,今日你是逃不掉的。”

    眼看崔贺樟双目渐渐变得赤红,显然已经耐心耗尽,扯着她一只手腕,就想撕她的衣物,她止不住地绝望起来。

    心底甚至开始后悔,不该这样冒险,想着一定要让赵恒亲眼看见崔贺樟的确欲行不轨。也不知赵恒是不是根本没有发现异常,早知如此,就该闭门不出,先躲过这一劫再说。

    正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屋门,发出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接着,就是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

    崔贺樟攥着月芙的手腕,正背对着屋门的方向,闻声一惊,正想回头看看到底是谁,可还没来得及动弹,后颈处便被一记强劲的力道击中,接着,双眼一闭,整个人就栽了下去。

    挡在眼前的人倒了下去,月芙还靠在屏风上,不住地喘气,一抬头,就看到了来人。

    深刻的五官,紧抿的薄唇,阴沉的表情,正是赵恒。

    她呆了一下,接着,便一下子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浑身一颤一颤地哭了起来。

    “殿下终于来了……”

    赵恒的身子僵了僵,原本落在已经倒下的崔贺樟身上的可怖目光逐渐软化了一些。

    方才,崔贺樟进来后,外头守着的两名仆从一时没有离开。

    他当时已然怒火中烧,可又怕万一事发,崔贺樟会选择破罐破摔,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便又等了一等。

    好在,那两名侍从也不过是又在四下看了看,没见到其他人,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大约是听了崔贺樟的吩咐,要守在宴席的附近,不让其他人靠近。

    直到那两人消失在视线里,赵恒才疾步行去,一脚踢开紧闭的屋门。

    卧榻后的屏风边,沈家娘子正被崔贺樟那混账困住不能动弹。那混账一只手攥着她瘦弱的手腕,另一只手则伸在她的衣裙上,胡乱地拉扯。

    这样的情形,将他气得几乎控制不住手上劈下去的力道。

    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大约已经下了死手。

    而现下,沈家大娘,这个柔弱的女郎,已经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若自己再来晚一刻,会如何。

    方才,就不该为了稳妥,拖延时间。

    贴在胸口的小小身躯温热柔软,不时轻轻颤动一下,带出压抑的细微泣音,听得赵恒的心也跟着塌了一半。

    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味,他低头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只觉从胸口到腰际,所有被她触碰到的地方,都悄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僵麻的感觉。

    他应该将她推开,可不知为何,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慢慢抬起来,又落到她瘦弱的肩上,却没在用力,而是随着她的抽噎,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抱歉,是我来晚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已经带了几分沙哑。

    怀里的脑袋用力摇了摇,在他的胸口又是一阵摩擦,带出几分怪异的热度。

    “没有,殿下没有来晚。”

    空气里的香甜好似更浓郁了。

    赵恒不由蹙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好像连脑袋也开始有一丝昏沉。

    已是深秋,屋门也开着,时不时有微风透入,可不知为何,他竟感到身体开始慢慢发热,尤其被怀里的女郎贴着的地方,更是像被炉火徐徐加热一般,越来越烫。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从前从没有这样被一个女子紧紧抱过的缘故。可慢慢的,脑海里逐渐弥散的一团混沌,让他开始察觉不对。

    他很想做点什么。

    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逐渐变得沉重,原本该推她远离自己的动作,也莫名变成了将她往自己的胸口压紧。

    这个女人,年纪比他略小一些,却已是个成熟的妇人了。

    粉白的脸颊,盈盈如秋水的眼眸,因为抽泣而通红的小巧鼻尖,柔润嫣红的唇瓣,还有线条优美的下巴,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挂在那儿,摇摇欲坠,再一动,便无声地落下去,砸在她的衣襟上。衣襟底下,就是雪白的肌肤……

    就是再无知,赵恒也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异样到底因何而起,忍不住恼怒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

    月芙被他带着质问的语气弄得发懵。

    在极短的时间里,赵恒的身体忽然产生的变化,她感受得一清二楚。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这是也觉得有些燥热,后背微微出汗。

    只是,她的反应,显然没有赵恒这样强烈。

    又一阵清风从敞开的屋门吹入,带来甜甜的香,由淡变浓,再由浓变淡。

    月芙看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贺樟,忽然想起了什么,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在她梦境中的前世记忆里,崔贺樟是个荒唐无比的人,尤其在闺房中,花样百出。

    他纵欲享乐,最喜尝试新鲜的玩意儿,有一阵子,便迷上了各种催情助兴的药。从前朝宫廷禁药,到西域民间秘方,多少都试过,直到后来,渐觉身体亏空,又跟着旁人着了丹药的道,才渐渐不用了。

    这一种香甜的气息,仿佛就是他曾试过一两回的一种迷情香。不过,这种香的效用,只能让女子微微动情,在男子的身上,却立竿见影,尤其颠鸾倒凤时,快意会更胜平日十倍百倍。

    月芙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崔贺樟慢慢变得赤红的双目,应当就是用了这香的缘故。

    这纨绔混账,干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还不忘了享受!

    “殿下,也许,是香炉里的香有问题……”月芙思索着要如何解释自己知道那香有问题的缘故,“方才送我进来的两名侍女,一进来就急着去点香,崔郎将进来后,也看了香炉好几眼……”

    赵恒这才感到那股香气的确十分陌生,从未闻到过,想来,这是在崔家,沈家娘子没理由要对自己动手脚。

    他的脸色再次缓和,可随着时间过去,体内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却让他再没办法仔细思考。

    他需要一个女人。

    而现下,他的怀里,就抱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异常的女人。

    ……

    庭中,赵怀悯始终冷淡的脸色,已将许多想过来说话的宾客吓得战战兢兢。

    崔桐玉知道他还在为方才和赵恒的那几句争执耿耿于怀,趁着没人过来的时候,又压低声劝了一句:“大郎,别同八郎置气了。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固执,听不进旁人的劝,你这个做长兄的,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

    赵怀悯板着脸,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来有几分阴沉,闻言冷冷道:“就是知道,才更觉得生气。他就是没有同我和襄儿一起长大,如今,根本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崔桐玉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笑道:“还不是因为他幼时体弱,圣人盼他能好好长大,才送去了边陲?他没有野心,在朝中也没有根基,圣人疼爱他,却没有要重用他的意思,除了亲王的爵位,在边陲这么多年,他也只是一个五品的校尉,如此,对大郎你,岂不是最好的?至于别的,都不重要,大不了,在襄儿成婚前的这段日子,大郎你再好好替八郎觅一门亲事便是了,如何?”

    赵怀悯一手执杯,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没有立刻回答。

    所有人都知道,八郎之所以被送去给苏仁方养,是因为圣人听了那位旅居长安的高僧建言。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

    皇室之中,因风俗、谶言等等,被送往别家抚育的孩子不止八郎一个。据他所知,宗室里也有一位堂叔的幼子,被送到另一位姑母的身边抚育过几年。

    可像八郎这样,直接被送到龟兹那么遥远的地方的,仅此一个。

    那时候,八郎才是个不满一岁的稚儿,本就体弱,要赶那么远的路,若在路上染疾,岂不是还未到,便有夭折的风险?

    况且,从来代为抚育的人,都该是宗室之人,那个苏仁方,虽说是大魏的股肱之臣,却与皇室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不认为圣人会仅仅因为一名僧人的话,就下这样的狠心。

    不过,崔桐玉后面的话,却一点不错,八郎对他没有威胁。

    既然如此,一家人,他也不用太过计较。

    “也罢。”赵怀悯放下酒杯,面色逐渐恢复平淡,“就当他年纪小,守死礼吧,过几日,让舅父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郎,能给他当王妃的。”

    “依我看,若是王氏族中有适龄的女郎,那就最好不过了。若没有,便一定要挑个温柔貌美的。”

    “嗯,这孩子,一向一板一眼的,恐怕也没碰过女人,是该要个貌美的。”赵怀悯说着,忽然想起赵恒离席已有了一阵子,“一会儿,让人去看看他,到哪儿去了。难得见他这么生气,也该够了。”

    崔桐玉笑了一声,唤了一名侍女过来,吩咐去看看八王。又四下扫视一圈,见崔贺樟也一直没再回来,而那边的弟媳侯氏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怕她闹起来,便多吩咐一句,让去将崔贺樟也叫过来。

    她那个弟弟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什么不胜酒力,要去歇息,怕都是借口,歇着歇着,就拉着哪个新看上的女郎,歇到床上去了。

    若是平日就罢了,今日人多,真闹出什么动静来,传到言官们的耳中,处理起来,总有些麻烦。

    ……

    屋子里,月芙的双肩被赵恒压着,感到沉重不已,后背早已汗湿,却乖乖地趴在他的胸口,小心地抬头看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会刺激到他。

    “殿下……”

    仅存不多的理智让赵恒勉强控制着自己,稍稍平静片刻后,他才松开一直压着她的双手,咬紧牙关后退一步。

    崔贺樟仍然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

    赵恒忍住想狠狠捶他一拳的冲动,嗓音嘶哑地冲月芙道:“我们要离开这儿。”

    崔贺樟既然敢做这样的事,一定想好了接下来如何。要保住沈娘子的声誉,一定要尽快离开。

    “好。”月芙自然也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立刻点头,想往门外行去。

    可是,脚步才微微挪动一下,便是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连忙扶住身边的屏风,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方才的酒力,加上那香里微薄的药力,让她本就受了惊吓的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殿下,我……恐怕走不动了。”

    赵恒紧咬着牙关,深深地呼吸,仿佛想将胸腔内的浊气统统吐出去。可越是这样,便越觉得烧灼得厉害。

    他在原地顿了一下,又走近一步,低低地道一声“得罪了”,随即将她打横抱起,快速走了出去。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明媚的秋日阳光披洒下来,使微寒的空气里多了一丝暖意。

    月芙软软地靠在赵恒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一手揪住他领口的衣物,勉强保持平衡。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脑袋恰好靠在他的胸前,红唇之间浅浅的,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从他的脖颈处拂过,令他的背后升起难耐的酥麻感,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走得更快了,连方向也来不及辨认。

    “别走这儿!”月芙意识到他在往宴席的方向去,忙出声制止,“往南面去吧,那里应该没什么人。”

    也不知沿着长廊走了多远,绕过了几道弯,两人的眼前忽然出现一座二层楼阁。

    月芙想了想,这里应当是定远侯府南面的楼阁,因离正院稍远,平日不大有人来,偶尔侯夫人有兴致,会登上二楼,听乐师们在底下的奏乐。

    想必,里面应当陈设齐全。

    “殿下,咱们暂且停下吧,这儿应当不会有人来。我、我现下已可以自己走了。”

    月芙脸虽还是红透的,身上的热也只是稍好了一点点,可看他憋得满头是汗,两颊潮红,青筋凸起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折磨他。

    可是,赵恒却像没听见她的后半句话一样,哪怕已经难受至极,也依旧没有放开她,而是大步跨进楼阁中,顺着木质的阶梯飞快地登上二楼。

    因少有人来,楼阁里显得有几分冷清,尤其到了二楼,秋风从敞开的窗灌进来,让屋子里多了凉意。

    好在,虽没有人气,屋里的陈设却的确大致齐全,从桌案、围屏,到卧榻,甚至茶具、泥炉,一应俱全。

    甚至还搁了大半盆水。

    这是定远侯府里的规矩,秋日天干物燥,每隔两三日,就会在无人用的屋子里搁些水,防止木质的房屋生裂缝。

    赵恒径直走到卧榻边,俯身将怀里的月芙轻轻放下。

    本应该立刻退开,可浑身的难耐迫使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有退开。

    他胸膛起伏,双手支撑在榻上,大半的身躯笼罩在上方,离她不过两三寸的距离,微微泛红的双目凝视着她。

    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处,本就有些异样的气氛变得越发暧昧了。

    月芙被他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只觉得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可偏偏他离得近,令她大气也不敢出,只好小心地转开脸,不与他对视。

    可才一动,撑在她脸侧的那只手便追了过来,轻轻地扶住她的半边脸颊,让她重新面对着他。

    粗糙的指腹擦过她光滑软嫩的脸颊,又慢慢滑下去一些,最后在耳畔徘徊不去。

    月芙浑身轻颤,本已微红的眼眸又泛起一层柔柔的水光。

    “殿下是不是……忍不住了?”

    赵恒的喉结动了动,望着她美丽的面庞和微微散乱的乌发,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方才将她一路抱过来时,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娇小身躯的柔软与温热,此刻被药力所驱,终于按捺不住,寻到她微张的两瓣红唇,吻了下去。

    他没什么经验,全凭着本能,胡乱地吻。

    月芙觉得有几分痛感,偏偏她也觉得难耐,一时没有推拒,反而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半阖上双眼。

    ……

    那两名仆从被崔贺樟使唤到中庭的宴席附近守候着,一边靠在长廊的石阶上说话,一边时不时留意其他人的动静,防着有人要往西南那处去。

    “郎君吩咐要等半个时辰,可我看,现下才小半个时辰呢,夫人就已起疑了,只怕没一会儿,就要派人去寻了。”

    “寻就寻吧,咱们府里这么大的地方,郎君那儿,等寻到时,也早过了一个时辰了。”

    崔贺樟风流成性,外头的人带不回来,在家里,有时见到貌美的侍女,也要拉近了瞧瞧,侯夫人管不了外面的,索性将府里稍有点姿色的侍女都打发走了。

    崔贺樟意兴阑珊了好一阵子,现下办这一场寿宴,邀了不少宾客,里头有碰不得的贵族女郎,自然也有能碰的,侯夫人起疑,也在情理之中。

    “唉,倒是沈家那两个,心可真大,亲女儿也舍得,竟还吃得下饭。”

    “我记得,那位秦夫人似乎是继室夫人,沈大娘不是她亲生的。”

    “啧啧,阿娘不是亲生的,阿父总是亲生的吧?又不是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自己的女儿也敢出卖,就不怕遭报应。”

    “可不,方才我看那小娘子,娇娇弱弱的,好好一个女郎……可惜,同杜家那个和离过了,怕也是因此,嫁不了好人家吧。”

    “还别说,那小娘子,当真美貌,难怪郎君会这么惦记,连嫁过人也不在意。若不是如今沈家失势了,恐怕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可惜呀,这就是她的命。”

    两人都是常年跟在崔贺樟身边服侍的,知道不少事,趁着没人注意,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还时不时露出会心的笑容。

    不一会儿,他们果然等来了人,却不是侯夫人派来的,而是太子妃派来的。

    “殿下令我等去看看八王在哪儿,可要服侍,顺便也去看看郎君,给郎君提个醒,莫让夫人挂怀,免得在客人们面前失礼。”

    两人面面相觑,立刻回:“郎君还在歇息,奴这就去唤,不敢让太子妃殿下惦念。”

    那侍女点点头,转身要带着另外两名侍女往别处去寻八王。

    其中一个仆从见她走的是郎君所在的西北方向,忙上前道:“留步,留步,八王不在那边,奴方才一直守在这儿,没见八王往那里走!”

    侍女的脚步一顿,问:“那你们可知,八王去了哪里?”

    这两人哪里知晓?他们先前一直跟着崔贺樟,等再回来时,八王已然不见了。可西北方向,是绝不能过去的,于是,另一个人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奴见殿下朝那边去了,那边人少,空屋子也多。”

    他指的方向,正是南面。

    “知道了。”侍女朝那边看了看,当即带着人往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说:

    恒恒是意志坚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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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掌控

    南面的楼阁中, 月芙仰在卧榻上,半阖的眼底已迷离得不成样子。

    她今日梳的是堕马髻,乌黑的发丝如云堆积在左侧, 再斜插一支蝶恋花鎏金点翠步摇, 本就有楚楚动人的风情。

    现下发丝乱了,衣衫散了, 脸颊晕红,唇瓣湿润,额角还覆着细细的一层香汗, 一点一滴汇聚, 在摇摇欲坠时,稍一摇晃,便飞快的滚落, 隐入发间。

    有一缕碎发被打湿了,恰好黏在右侧的脸颊边, 蜿蜒曲折, 仿佛水中的蔓草, 纠缠人心。

    赵恒便是被缠住的那一个。好不容易艰难地撑起上身, 顿时又感到一阵窒息。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无法自控地再度俯身,用力含住她泛红的鼻尖,再逐渐下移,压住她已经被吻过的唇。

    月芙的一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袖摆,另一只手则攀在他的肩上。

    隔着衣物,她能感觉到底下结实有力的肌肉, 坚如铸铁, 十分可靠, 和杜燕则、崔贺樟的清瘦单薄完全不同。

    “殿下,我——”

    她感到他的手已经从她的脖颈处慢慢下移,正胡乱地拉扯套在外面的那件大袖衫,连忙按住,张口想说点什么。

    可是才一开口,又被堵住了。

    她挣了挣,然而,早已动情,又哪里抵挡得住?最终,推拒的手慢慢滑落。

    反而是赵恒,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捡回了一丝理智。

    他费力地将自己挪开,一个翻身,侧卧到一旁,背对着她,痛苦地弓起背,拼命控制自己。

    “你走吧,离我远点。”

    这是一张供人小憩的卧榻,有些窄小,即使赵恒已经有意避开,后背仍然免不了贴着月芙,说话的时候,一阵轻微的震动,带着火炉一般的热度,传递过去。

    月芙的呼吸还没有平复,胸口依旧起伏着,转过眼去看他的背影。

    他浑身都紧绷着,时不时颤动一下,后背弯得仿佛一张巨大的弓,弦已拉紧,却用蛮力阻止了不得不发的箭。

    “殿下,为何?”

    她轻声问,不懂他已这样难受,却还是如此克制。

    他是皇子啊,生于万人之上,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皇子,就连杜燕则那样普通士族出生的郎君,在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压抑自己的欲望。

    赵恒依旧背对着她,身形不住地起伏,吃力道:“我……是来帮你,来救你的,不能做和他一样的事!”

    月芙的呼吸猛然一滞,心口一下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压一压,就能压出一汪清泉。

    “你快走吧,我忍一忍就过去了……记得别再回方才那里,往人多的地方走。”

    月芙抽噎了一声,努力从卧榻上爬起来,等脑袋里那阵晕眩过去,便照着他的话,起身往木梯的方向走去。

    这就是她最初期盼的结果,被赵恒救下,让他确信崔贺樟对她有不轨之心,便可继续求他,出手彻底摆平崔贺樟这个隐患。

    第一步已经达到了,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完好无损地离开。

    可走到木梯边时,她仍旧没忍住,停下脚步,扭头看过去。

    他那么痛苦,又那么狼狈,都是因为她。

    “你快走啊!”

    迟迟没有听到下楼的脚步声,赵恒感到越来越急躁。

    月芙却忽然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目光坚定。

    “不。”

    她重新回到卧榻边,在他那一侧跪坐下来,面对着他,伸手去解他腰间的衣带。

    “你做什么!”

    赵恒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面带异样的潮红,瞪着混沌的眼眸质问。

    月芙忍着内心强烈的羞耻感,轻声道:“殿下救了我,我、我也想帮一帮殿下……”

    说着,她一咬牙,将另一只没有被他攥住的手一下伸了过去。

    “你——”

    赵恒浑身一紧,震惊地瞪着她,只觉整个命脉都被她掌握。

    “这样,殿下会好得快些。”月芙低低地说,脸颊已红得宛如朝霞映日。

    她对这些事,一点也不陌生,赵恒甚至有种错觉,仿佛她比他自己还要更熟悉他的身体。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作用,他的一切感受被无限放大,而娇小的她,已经完全掌控了他。

    ……

    那两名守在宴席附近的仆从望着渐渐远去的侍女,一时犹豫起来。

    “要不要现下就去向郎君知会一声?”其中一个问。

    “可才小半个时辰。”另一个也有些犹豫,凑过去挤眉弄眼,“郎君可是用了些手段的,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

    “但太子妃殿下已亲自着人来问了,夫人那儿又盯得紧……”

    两人嘀咕一阵,最终在侯夫人怀疑的目光扫过来时,同时打了个哆嗦,赶紧朝着崔贺樟所在的那间屋子奔去。

    只是,等二人到了屋门外,却立刻发现不对劲。

    他们离开时,分明是将门关严了的,可此刻,门却只是虚掩着,四下静悄悄的,仿佛根本没人在。

    这和他们料想中令人羞耻的画面截然不同。

    二人对视一眼,先试探着唤了两声“郎君”,见始终没人应,这才确定出了事,连忙推门冲进去。

    屋子里空荡荡,早已不见了那位沈娘子的踪影,只剩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崔贺樟。

    两人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先探鼻息,见呼吸均匀,仿佛只是晕了过去,这才开始唤。

    “郎君,郎君!快醒醒!”

    崔贺樟已经晕了一阵子,被这样唤了好几声,逐渐转醒。

    脑后被劈的那处还钝钝地疼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才终于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人呢!沈月芙去哪儿了!”

    仆从忙答:“郎君,奴也不知,方才进来时,便只有郎君一人躺在这里,不见沈娘子的踪影。”

    崔贺樟想着方才被人劈的那一掌,怒火中烧,偏偏他根本没来得及看见那人的长相,连记恨,也不知该记恨谁。

    “方才让你们两个守在前面,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到这边来?怎么没有拦?”

    “未、未曾,奴等一直守着,不曾有人过来。”

    “两个废物!连一个活生生的人过来了,也看不见!”崔贺樟一脚踢翻了其中一个,“没人过我,那是何人将我打晕,又带走了沈月芙?难道是你们?”

    他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异样的潮红,胸口因为怒火而剧烈起伏,连眼珠子也有些突出,表情狰狞,看起来有些瘆人。

    “奴、奴不知,更不敢啊!”两人连忙跪地告饶,“放眼整个长安,敢打郎君的,恐怕也没几个呀!”

    这话却是提醒了崔贺樟。

    他父亲虽只有侯爵,可身份却是圣人的亲家,一旦过世,自然就会追封国公。将来太子继位,崔家的地位,便可过去的沈家,如今的王家一般,为众多外戚之首,除赵氏之外,无人能敌。

    有谁敢在他的家中,对他出手?

    宾客之中,比他位高权重的不在少数,但有太子和太子妃在,没一个会在别人的府中多管闲事。

    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张冷峻的面孔。

    只有这个人,从来对他不假辞色,也只有这个人,会不忌惮他太子妻弟的身份。

    “八王呢?他在哪儿?”

    “八王、八王在宴席上,似乎与太子口角了两句,便一个人离席了,也不让人到近前服侍。不过,奴一直守着,未见八王往这边来过。方才,太子妃殿下已两个侍女去南面寻八王了。还让奴来提醒郎君,莫让夫人挂怀,免得在宾客面前失礼。”

    “哼!理她做什么,今日这么多人在,难道她还真敢闹?你们两个也过去,看看沈月芙在不在八王那里!”

    崔贺樟如今正在气头上,根本顾不上侯夫人如何,一心只想找出方才将自己打晕的人到底是谁。

    两名仆从也不敢反驳,连连应“喏”,就要奔出去。

    才跨出半步,又被崔贺樟喊停:“等等,再给我弄个侍女来——就上个月太子赐的那个春儿,快些!”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气味也已随风飘散。只是,他在昏迷之前,和才昏迷的时候,却统统吸了进去,方才刚醒来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还未感觉到异样,现下才察觉药效正在发作。

    只是,府中貌美的侍女都已被侯夫人打发走了,仅剩那个还看得过眼的,便是上月他从太子那儿要来的那个叫春儿的,因是东宫的人,侯夫人不敢立刻将人弄走。

    原本是为了沈月芙才准备的香,如今人跑了,他还这么狼狈!

    那两名侍从,遂一个急匆匆奔向南边,另一个则去将春儿带过来,塞进崔贺樟的屋里。

    不一会儿,屋里便传来夹杂着女人高亢中带着痛苦的激烈声响。

    那侍从听得难受,可又怕再发生方才那样的意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

    另一边,几名侍女穿过一条条空荡荡的长廊,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过去,始终没有见到赵恒的踪迹。

    偶尔见到经过的下人,都会停下来问一问。

    却没有一个说见过赵恒的。

    “是不是方才的人指错了,殿下并没有到这边来?”

    “是啊,这里已然离宴席有些距离了,位置太过偏僻,其他要更衣、小憩的宾客,也都没往这儿来。咱们要不要再往别处去看看?”

    为首的那一个侍女也有些犹豫,停下脚步想了想,点头道:“也罢,这里的屋子咱们都找过了,只剩下那一处,我过去看看,你们先往北去吧。”

    她说着,指了指前方数十步之外的那座二层楼阁,一个人朝那边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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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缠绕

    “殿下若实在难受, 也不妨放松些,这样兴许会更快……”

    月芙跪坐在卧榻边,身前是难耐不已的赵恒, 身后则是围屏。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还带着明显的颤抖。

    她离得太近, 能清晰地感受到赵恒健硕的胸膛间传来的急促呼吸,还有他身体滚烫的热度。

    有热气从脸颊边拂过,顺着一侧的脖颈朝后蔓延过去, 令她的脊背感到一阵战栗, 忍不住挺得更直,纤细的五指间,力道也跟着变了变。

    旁边的赵恒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已不敢看面若桃花的她。

    他不再拒绝,一手盖在双眸之上, 慢慢地由侧卧变为仰面, 随着她的牵制, 时而紧绷, 时而放松,时而战栗。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掌心和细嫩的五指,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腕。

    戴在她手腕上的两只手钏似乎滑到了一块儿,互相碰撞着,发出叮当声,清脆悦耳, 每响一声, 就敲一下他的心房。

    赵恒现下只想尽快解决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 干脆睁眼,把她拉近些,拉到怀里,侧过脸去重重地吻她。

    眼看离结束已然不远,阁楼底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殿下?”

    一道女声从底下传来,紧接着,便是踏上木梯的声音。

    月芙一下僵住了,浑身的血液直冲上来,紧张地看着和自己贴在一起的赵恒,几乎要惊呼出声。

    幸好,她反应极快,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才将声音咽了回去。

    “有人来了!”

    她眼里带着害怕的泪水,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用口型说。

    赵恒咬了咬牙关,一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示意她别害怕,随即从卧榻上迅速坐起来,用自己的身形将她完全遮住。

    “什么人!”

    他一声不耐烦的低喝,让来人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又沿着木梯上来两级。

    “殿下,奴奉太子妃之命,来瞧一瞧殿下,方才是太子多饮了两杯,与殿下在言辞之间多少有些冲突,太子妃已悉心劝慰过太子,今日是崔相公的寿宴,宾客众多,盼殿下看在太子妃的薄面上,莫要计较。”

    那名侍女就站在木梯的中间,头顶恰好与二楼的地面齐平,一抬眼,就能看见上面的情形。

    见这一番话说完,迟迟没有动静,她不禁疑惑地朝里看一眼。

    二楼的窗半敞着,一缕明媚灿烂的阳光斜照进来,投射在被围屏围住两面的卧榻。

    榻上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木梯的方向,看不见面容,只能从衣袍上辨认出正是赵恒。

    不知为何,他的坐姿看起来有些怪异。

    侍女不禁又多看一眼,小声地提醒:“殿下?”

    赵恒慢慢转头,半张脸的轮廓映在金色的日光里,耀眼得有些看不清。

    “知道了。”他的嗓音十分嘶哑,好像才刚刚睡醒,又好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自会过去,请阿嫂放心。”

    话才说完,他忽然眉头一皱,发出一声闷哼。

    “殿下怎么了?”侍女才要应“喏”离开,忽听到这一声,顿时又停住,迟疑地看过去。

    赵恒咬紧牙关,低头看着伏跪榻边,尽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月芙,悄悄捏紧双拳。

    她应当怕极了,整个人抖若筛糠,脑袋紧紧贴在他的下腹处,反倒弄得他一个激灵。

    “出去!”

    赵恒一面怒声呵斥,一面用手掌安抚似的轻揉月芙的后脑,生怕她因为太过恐惧,反而让那侍女发现端倪。

    “喏。”

    侍女被吓了一跳,从未见过赵恒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连忙低下头,转身下楼离开。

    已见到八王,将太子妃的话带到,她便想去知会方才往北面去的另外两人,再一同回去向太子妃复命。

    只是,才过去不远,还未见到同伴,便先遇到方才那位崔贺樟身边的仆从。

    “你不服侍郎君,来这儿做什么?郎君呢,可回庭中了?”

    那仆从也不敢说实话,眼珠一转,忙笑道:“郎君那儿还有人在呢,我听说你们还在寻八王,便想跟着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侍女道:“我方才已见到八王,不必帮忙了。”

    “见到了?八王如何了?身边可有——可有其他人在服侍?”他差点就将“沈娘子”三个字说出来。

    “没有,只八王一个人。你可别过去,殿下似乎才歇了一阵起来,大约怒气还未消,不肯让人靠近。往日在东宫,我们也不大敢靠近八王。”

    如此,那仆从也不好再坚持亲自去看,只能跟着一起离开。

    谁知,才走到半道,便遇见带着好几名侍从,怒气冲冲过来找人的侯夫人。

    “你站住!”侯夫人一见他,立刻让人将他拿住,疾言厉色道,“郎君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和哪个娘子厮混去了,给我说清楚!”

    那仆从吓得两腿一软,连忙跪下求饶:“奴、奴不知,夫人饶命啊!”

    侯夫人哪会信他,当即命人掌他的嘴。

    不一会儿,原本寂静的长廊立时闹腾起来。

    ……

    楼阁中,紧靠在一起的两人终于放松下来。

    月芙已经浑身脱力,软软地倒在一边,黏腻湿滑的右手轻轻落在地上。

    赵恒有点不敢看。

    好在那香的力道虽强劲,他却没有吸入太多,经过方才一番折腾,体内的那股火气已然灭了大半,总算能稳住心神。

    他稍稍平复过后,便闷不吭声地站起来,快速拢好衣物后,便将搁在架子上的那盆清水捧到榻边,拉起月芙的右手,仔细清洗。

    她的手又白又软,被他的两只略显粗糙的手掌包裹着,愈显娇小。

    “还是我自己来吧……”

    月芙的脸颊发烫,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几滴水珠沾到赵恒的衣袖上,快速渗进布料中。

    他觉得掌中一下变得空落落的,却没再坚持,慢慢坐直了身子,默默地转开脸,唯有余光看着她洗净手,又急急忙忙整理凌乱的发鬓与衣衫。

    “哎呀!”

    女子的发饰繁复,这里又没有铜镜,月芙慌乱之下,一缕发丝便与步摇上一只振翅欲飞的金蝶缠绕在一起,揪扯之间带来一阵疼痛。

    赵恒悄悄看一眼,迟疑一瞬,随即站起身,无声地按住她的手,凑到近前,仔细解那一缕缠绕的发丝。

    等解开了,再小心地将步摇斜插回她的堕马髻中。

    如此,总算大致恢复原样。

    除了潮红的脸颊和满头还未干透的细汗。

    赵恒轻咳一声,向后退一步,生怕自己还想做什么。

    “崔贺樟的事,你不用怕。我会派人暗中护着你,绝不容他再做任何冒犯你的事。”他低沉地开口,目光看向窗外。

    此刻,他的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愧疚和懊恼的情绪充斥着,总觉得自己要对她负起责任,至于到底是何种责任,却有些模糊,只能佯装镇定,凭着本能,先帮她解决最需要解决的崔贺樟的事。

    月芙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应答,而是先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确信并无勉强和不耐烦的意思,才轻声道:“多谢殿下的好意,只是,如此恐怕不能完全提防住他。方才,殿下还未出现时,我听他说,要借着向崔相公尽孝的机会,让我嫁进定远侯府,做崔相公的继室夫人……”

    说完,她想起梦里可怕的情形,忍不住又颤了颤。

    赵恒听罢,又见她害怕的模样,忽而心头一痛,接着,便是怒不可遏:“简直是禽兽不如!”

    今日崔贺樟能在自己父亲的生辰宴上做那种荒唐事,他已经感到震惊无比,想不到,他还能做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来!

    “崔老病重,他不事孝床头,反而还要利用此事,为自己的□□做遮羞布!这种人,竟然还能——”

    还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后半句话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能议论太子的是非。

    月芙自觉地装作没有察觉到他戛然而止的话音,轻声道:“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不敢同崔郎将针锋相对,可我也有自己的坚持,万不会因此屈服。”

    赵恒看着她已然冷静下来的样子,明白她心中已有打算,定是想让他帮忙,问:“你想要我如何做?”

    这时,他也已经彻底镇定下来,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他虽一向远离朝堂,却不代表对个中利害关系一无所知。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每一件事的界限。

    若沈月芙什么也没想好,只是六神无主地向他坦白此事,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说什么也会保护着她。

    可她分明已在短短的时间里想好了对策,使他不得不先考量一番。

    月芙当然看出了他的顾虑。在这之前,她早就在反复思索过,赵恒能帮她到哪一步。

    “阿芙不才,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既然崔郎将要借着孝子的名义行事,只好让这一条路行不通了。若长安城中,妇孺老少皆知,崔老的病唯有安心静养,方能多续些时日,崔郎将自然无法再替父‘续弦’。”

    她说得已十分含蓄。

    赵恒听懂了。

    崔贺樟的名声一向不好,若在民间散播些流言,诸如“正是因为儿子的荒唐,才使崔相公久病不愈”、“唯有不再折腾,让崔相公安心修养,方还有病愈的希望”,便可让崔贺樟有所顾忌。

    他若还执意要给父亲“续弦”,闹得民间议论纷纷,总会有不怕死的言官到圣人面前参上一本。

    虽然不是万全之法,但总算也不叫人为难。

    “我知道了。会将此事处理好的,你无须忧惧,只管安心等着就好。”

    赵恒淡淡地点头,却并未说一定会照着她的意思去做。

    月芙见他答应了,也不再追根问底,行过礼后,从窗口往外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便要下楼离开。

    才踏下第一级台阶,赵恒又唤了她一声。

    “沈娘子,方才的事,我——”

    月芙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一般,仓促地开口打断:“殿下不必自责,方才,是我自愿的。”

    说完,也不等他再开口,便提着裙裾,飞快地奔下楼,朝着宴席的方向去了。

    赵恒站在窗边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握紧成拳。

    他的确想要道歉。可她越是那样说,反而越让他感到愧疚不已。

    这种事,哪怕是她自愿的,哪怕他一直守着最后的防线,最后吃亏的也总是她。

    底下的小径上,那道娇小又婀娜的身影正渐行渐远。

    赵恒目光复杂地看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却忽然被她的举动吸引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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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心机

    月芙从那座二层的楼阁中行出去不远, 才踏入一条沿着斜坡往东而上的长廊时,便先听到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接着是一阵喧闹吵嚷。

    “你这贱奴, 说不说, 他到底做什么去了?再不说,我立刻让人打断你的腿!”

    “夫人饶命, 奴、奴真的不能说呀!”

    那两道嗓音,月芙都觉得熟悉,一个是崔贺樟的夫人侯氏, 另一个则是崔贺樟的一名近侍。

    这情形, 一听就是侯夫人在追问崔贺樟的行踪。

    侯府里头,崔汲已经一病不起,剩下的两个主人, 崔贺樟和侯夫人,对下人都十分严苛, 心情好时, 尚能和颜悦色, 一旦被激怒, 总免不了一阵痛打。

    那仆从跟着崔贺樟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横竖两头总要得罪一头,他自然会死咬牙关,一个字也不说。

    不过,月芙却想到了别的。

    她已然脱困,这人为何还要帮崔贺樟隐瞒行踪?

    除非, 他又找了别的女人, 怕被侯夫人发现, 当场闹起来。

    想来,他当时吸入的香气比赵恒还多,一定扛不住。

    在月芙的梦境里,侯夫人也曾出现在她被崔贺樟侮辱后的那间屋子里。

    当时,因顾忌着她姓沈,好歹还算个贵族女郎,侯夫人这才留了一丝理智,克制着情绪,没有闹到人尽皆知。

    以她的性子,若只是府中的侍女,被当场发现,定会将事情闹大。

    而现在,满堂宾客,个个身份不凡,崔贺樟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找来一名贵女?

    想来,他为解一时之火,便找了个侍女进去。

    侯府里的侍女,但凡被崔贺樟碰过的,最后总要落到侯夫人的手里,吃一番苦,拖得越久,折磨得越狠。

    与其这样,不如让侯夫人当场就将怒火发泄出去,最好闹大一点,闹得宾客们也知道他竟在病重的父亲寿宴之日做这种事,传扬出去,坐实他借父亲卧病的机会寻欢作乐的不孝之名,崔贺樟才会真的收敛。

    须臾之间,月芙已做出决定。

    她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再三确认自己看起来像醉酒后,刚刚小憩醒来的模样,这才慢慢那边走去。

    “这里出了什么事?”她假意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看着前面被压着跪在地上的仆从,疑惑地问,一抬头对上侯夫人怀疑的视线,“哎呀,原来夫人在此,失礼了!”

    侯夫人一眼就认出了月芙,大概想起先前饮酒时,崔贺樟看她的眼神,顿生怀疑。

    “沈娘子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没在宴席上?”

    “我先前有些头晕,便先离席了。方才在那儿小憩了一会儿。”月芙说着,指了指身后的一处水榭,歉然道,“实在惭愧,我不识贵府的路,走着走着,便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差点冲撞了崔郎将,幸好被人拦下来了,这才往这里来,却不想,又打扰了夫人。”

    “无妨。”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一听她说还遇见了崔贺樟,目光顿时一变,试探道,“不知沈娘子方才是在哪里见到的郎君?”

    月芙笑着要答,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先小心地看一眼侯夫人,再迟疑地指向西北方向:“就在那边,我记得附近有一面爬满绿藤的清水墙。”

    “哼,原来去那儿了,多谢沈娘子指路。”侯夫人一个厉害的眼神落在那还跪着的仆从身上,“贱奴,你以为你不说,就能替他遮掩住了吗?走,现在就过去!”

    那仆从惊疑地瞪着月芙,偏偏又不敢说什么。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那边去了。

    月芙站在原地,慢慢地长出一口气,继续朝宴席的方向行去。

    行出两步,她忽然又顿住,猛地回头,遥望那座二层楼阁。

    窗依旧半开着,窗口却空荡荡,没有人影。

    想来他早已不在那儿了。

    月芙低下头,不再逗留,快步离去。

    ……

    阁楼二层,赵恒站在窗边,过了许久才回神。

    方才的一切,他一点不漏,全都看到了。

    虽然听不清沈月芙到底对侯夫人说了什么,但看侯夫人离开时又怒又急的样子,也不难猜到。

    不过,当人都走了,沈月芙再回头看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往旁边站了站,避开她的视线。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忽然觉得内心深处,那股交织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

    沈月芙,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无辜受累的女子,柔弱、单纯、可怜,需要人保护。

    不过,从眼下的行径来看,似乎与他当初的认知有些出入。

    她看似柔弱,可内心仿佛并不单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的一切,每一步,都像是她事先计较好的,从最初引他来赴宴,到方才指引侯夫人去找崔贺樟。

    他能猜到,她引侯夫人过去的目的,无非是想将事情闹大些。

    可是,一个才受了巨大惊吓的小娘子,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且做得毫无破绽吗?

    赵恒一时有些怀疑,自己也是她一番设计中的某一环。

    诚然当初是自己亲口许诺她,可以来找他帮忙,也是他在慈恩寺答应了,今日会来。

    可比起原以为的,她只是走投无路,才慌忙找上自己,现在的她,看起来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又心生防备。

    他站了一会儿,待回过神来,扭头时,却忽然看到什么东西,金灿灿的,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将要下楼的脚步一顿朝着方才躺过的,让他羞愧不已的卧榻看去。

    凌乱的薄毯上,静静躺着一只白玉镶金手钏。

    赵恒记得,那是沈月芙戴着的两只手钏中的一只。

    手钏的搭扣已松开,大概是方才纠缠间,从沈月芙的腕上脱落下来的。

    他的眼前立刻闪过方才不堪的画面。

    就在这张窄小的榻上,他和她纠缠在一起。

    风情摇曳的雪肤乌发犹在眼前,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亦在耳畔。

    对了,她还很美。

    赵恒倒抽一口冷气,一度怀疑崔贺樟那混账的香,药效竟如此强烈,慌忙拾起手钏,藏进衣襟里,仓促离开。

    ……

    崔家不但请来了民间的西域杂耍艺人,连宫中教坊司的伶人了请来了好几个,虽比不上太极宫逢年过节的宫宴,却已让人大开眼界,宾客们感叹之余,皆十分捧场。

    沈士槐和秦夫人坐在热闹的庭中,却沉默了许久。

    沈士槐一杯接着一杯饮酒,秦夫人则瞪着盘里的两枚早已凉透的光明虾炙,一动不动。

    距月芙离席,已过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焦急。

    秦夫人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发虚的视线开始左右逡巡,这才发现,原本一直守在暗处,等着给他们报信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心底更不踏实起来,忍不住悄悄拉沈士槐的衣摆:“郎君,大娘她——”

    沈士槐已喝得半醉,心情难言,一听“大娘”两个字,也不等秦夫人说完,就先打断:“你别说了!”

    仿佛不听,就能让自己好受些。

    秦夫人讪讪地闭了嘴。又过一会儿,她整个人一震,又一次拉住沈士槐的衣摆:“郎君,大娘她——”

    “不是让你别说了!”

    “不不,郎君,你看啊,她、她一个人回来了!”

    沈士槐手里的金杯“咚”的一声落到食案上,冰凉的液体泼到衣襟上,他却没心思理会,连忙顺着秦夫人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本该和崔贺樟在一处的月芙,竟然正一个人往这边走来,观她的面容、神色,全无异样!

    “大娘,你、你回来了……”秦夫人惊异地看着月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母亲,我回来了。”月芙笑得十分自然,“方才小睡一觉,现下已完全醒神了。”

    沈士槐往她的身后看了好几眼,确认再没有其他人,不由问:“怎、怎么只你一个?”

    月芙垂下眼睑,掩住眸底的异色,轻声道:“自然只有我一个。父亲还想见到什么人?”

    沈士槐后背一凉,尴尬地笑一声,连连摆手:“没,不想了,是该只有你一个,一个人好啊……”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满腹狐疑,却因为心虚,谁也不敢再问。

    月芙不再理会他二人,自己到座上重新坐下,只等着到时离开。

    其实,她的心里有太多话,想质问父亲和继母。只是,这里不是地方,况且,即便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宴席进行到这时,已有一个多时辰,有几位年迈的宾客已陆续离去,坐在主座上的赵怀悯和崔桐玉也已打算离开。他们本就是来给崔家的门庭添一添光的,不必逗留太久。

    不一会儿,离席已久的赵恒也回来了。

    崔桐玉见状,笑着冲他招手,和赵怀悯一同起身,冲宾客们道:“承蒙诸位今日赏光,我再代家父谢过诸位的好意。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请诸位自便。”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向三人行礼。

    乐师们恰好奏完一曲,留出片刻空隙,庭中也跟着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西面的长廊上,忽然传来崔贺樟和侯夫人的争执。

    “崔贺樟,你不要脸!你父亲还躺在床上,你却在宴席上干这荒唐事!””你这泼妇!那是太子殿下赐的人,轮不到你这泼妇来指手画脚!我平日让着你,还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好啊,崔贺樟,咱们这就到太子和太子妃殿下面前评评理,他们若帮你这不孝子,我便到太极宫,告到圣人面前去!”

    这一番吵闹,原本还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随着两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已经走出去的赵怀悯的脸色顿时难看到极点。

    崔家这对夫妇的争执声里,已然将他牵扯进去。

    宾客们静了一瞬,随即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震惊和不解。

    月芙不动声色地看着众人的反应,事情正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

    只是,在众多的人群里,忽然有一道目光直直地朝她射过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早点更新,晚上就没啦,下一更在明晚零点。要中秋了,想起来我好久没发过红包了,本章发一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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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失望

    “这种日子, 崔郎将做了什么?”

    “崔郎将的‘荒唐事’,还能有什么?”

    “怎么听方才的话,这‘荒唐事’还与太子有关?”

    “我看侯夫人也不妥, 这样的场合就不管不顾地闹起来, 不识大体!”

    “这话不对,瞧瞧今天什么日子, 崔大郎自己都不心疼他阿父,难不成还要别人替他心疼?”

    “唉,崔家这个郎君, 真是作孽哟!”

    ……

    人群中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果然和月芙预想的一样。等过了今日,这件事就会传出崔家的大门,只要赵恒稍稍施力, 便能让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

    可是,月芙却高兴不起来。

    赵怀悯已经先一步拂袖而去, 崔桐玉则冷着脸跟着侍女往那两人争吵的方向快步行去, 大约是要去呵斥两人。

    其余宾客、仆从, 则纷纷朝崔桐玉的方向张望。

    只有赵恒还站在原地, 用一种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月芙的方向。

    月芙忽然有些担心,是不是刚才她将侯夫人引去崔贺樟处的举动确实被他看见了。

    他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她是个心机深重,不怀好意的女子?

    她潜意识里就觉得一个女子不该有深沉的心思。

    可是,再转念一想,心思深沉又如何?

    她做这一切,也都是被逼的,若不多为自己思虑, 今日被侯夫人当场捉住的, 就是她自己了。

    她不曾告诉赵恒, 今日发生的一切,与她的父亲和继母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他若心存疑虑,大不了,下一次她再解释。

    想到这里,她慢慢将方才的那一阵羞愧压下去,重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直接迎上他的目光。

    尽管她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如果有,又会在什么时候,但现在,她没理由为自己做的一切感到羞愧。

    唯一的一点愧疚,是她的确利用了赵恒纯良正直的品性,而他,还很有可能是妹妹未来的夫君。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赵恒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用这样毫不避讳的目光迎上来,一时皱了皱眉,压住心底怪异的感觉,移开视线,转身走了出去。

    庭中已有些乱了,崔家的仆从纷纷拦在长廊边,不让宾客们往西面去,看见崔贺樟等人。

    发生这样的变故,人人都觉好奇。可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崔家也着实惹不起,于是,众人开始陆陆续续离席告辞。

    一时间,庭中显得有些乱。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赶紧跟着一起离开。

    趁众人都边走边悄声议论,秦夫人也低声道:“郎君,你看,今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崔郎将那里——怎么闹了这么一出?”

    这话在不知情的旁人听来,只道她也在想崔家怎会有这么一出闹剧。

    沈士槐一路上始终低着头背着手,眉头紧锁,闻言回:“我如何知道?也许是出了什么变故!”

    夫妻两个嘀嘀咕咕,满以为没人听得见。

    月芙放慢脚步,静静地跟在后面,直到行到马车边,预备上马的时候,才冲两人幽幽道:“我好好的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应当很失望吧?”

    沈士槐和秦夫人的背影一僵,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慌乱又怀疑地看着她。

    “大娘,你在胡说什么?”秦夫人心虚地说。

    沈士槐的半边脸颊肌肉跳动不已,瞪着女儿片刻,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眶也跟着泛起了红:“回就回了吧,阿芙,谁也不想……哎,总是我们对不住你。”

    说完,先一步上了马车。

    秦夫人看她一眼,迟疑一瞬,道了声“快些回吧”,便也跟着上了车。

    月芙不与他们同车而行,此时还站在车边,没有立刻就走。

    车里传来不太清晰的声音。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错。”

    “郎君,我也……”

    月芙努力挺直脊背,高高地昂起头,半点也不愿低下。

    她知道,他们是故意这么说的。

    对,是他们两个的错。

    可听到了,不代表就要原谅。

    她也是个人,是个自私的人,做不到圣人那般以德报怨,没法对父母如此绝情的行径说出宽容原谅的话。

    一直到回到家中,任沈士槐与秦夫人两个如何小心又愧疚地看着她,她都没再多同他们说一句话,直接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一见到月芙,立刻迎上来,又见她脸色不大好,眼眶也有点红,忙问:“娘子怎么了?可是宴席上发生了什么事?”

    月芙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疲惫道:“总算最坏的事没有发生。”

    素秋捧着衣物过来替她换下,一摸到上面的濡湿,不禁“哎呀”一声,忙给她多披了一件外袍:“都湿了,可被着凉。”

    桂娘也坐到一边摸摸她有点发热的脸颊:“娘子可是饮多了酒?还是用点醒酒汤吧。”

    说着,让素秋出去吩咐一声,再让其他人都到外面候着。

    “娘子临去前,让奴多留意白露轩的动静。”

    “如何了?”月芙揉揉发胀的额角,在榻上慢慢倚到隐囊上,阖着眼问。

    “奴自己先去看了一回,是借着娘子的名义,给那边送了点当归汤去,请二娘好好养着。后来又让素秋去看了一回,没进去,只悄悄在外面听听动静。奴去的时候,二娘的确还在床上躺着,看来没什么力气。可素秋去的时候,却听见二娘正同两个年纪小一些的侍女玩闹呢,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病了的样子。”

    月芙听着,慢慢睁开眼,叹了一口气。看来,之前的猜测应当不错。

    在她的梦境里,直到月蓉和赵恒的婚事定下后,她才偶然从月蓉说漏嘴的一句话里听出端倪,得知她其实早已知道,父亲和继母要将她送进定远侯府的打算。

    只是,那时候,为时已晚,她已入苦海,再不得脱身。

    再后来,赵恒遵守当年圣人许下的婚约,娶了月蓉。成婚前,月蓉曾几次试图说服赵恒,不要同太子和咸宜公主起争执,还希望他从此能留在长安,当个富贵闲散的宗王。

    他们两个,完全是不一样的人。

    加之先前因月芙和崔家的事,赵恒已对沈家人失去信任,种种矛盾积聚,终于到成婚的当日,一下爆发。

    他负气而去,似乎直到忽然病逝,都再没回来过。

    而月蓉留在长安,也并没有过上她期望的安逸富贵、高高在上的日子。因为太子和咸宜公主与赵恒之间的矛盾,加沈家的过去,长安的贵族依旧不接纳她。

    他们彼此之间,除了有名无实的“夫妻”二字,再无交集,连面也见不到,却着实互相牵累了整整两年。月蓉甚至也恨了他两年,屡次想和离,又怕和离后,在长安再没有贵族郎君愿娶她为正妻,才作罢。

    如此结局,月芙感到一阵唏嘘。

    对妹妹的知情不告,她谈不上多少恨意。比起父亲和继母的所作所为,月蓉做的,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一向知道月蓉有自己的小心思,遇事不论大小,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选择对自己最好的那一条路。

    月芙曾经羡慕过妹妹的这一点,后来心智渐趋成熟后,还因此为妹妹感到欣慰,知道妹妹将来定不会因太过天真单纯而吃亏。

    不过,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心思,会用到亲姊姊的身上。

    譬如今日,月蓉反常地装病,躲避平日最喜欢的宴饮,一定也是因为多少察觉到父母的打算,想置身事外。

    没有强烈的恨意,强烈的失望却是有的。甚至将她心里原本的愧疚,也一下冲淡了许多。

    ……

    入夜后,赵恒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府中。

    过不久,他要亲自去迎接苏仁方归京,因此,他趁着宴席后的时间,亲自到苏仁方在京中的旧宅看一看,请工匠们将年久失修的地方重新修葺一番。

    直到进屋更衣,用过饭后,才开始仔细思考崔贺樟的事,到底要如何处置。

    那只白玉镶金手钏还藏在衣襟里紧靠着胸口的地方,他伸手取出来,握在手心里。

    胸口的温度早就玉捂热,半点没有金玉的冰凉。

    暖黄的烛光照在白玉上,光泽柔润,他低头看着手心,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拉扯他的心口。

    那些零碎的,令他面红耳赤的画面,也再度不受控制地从眼前飘过。

    到这时,他已没法再欺骗自己,是崔贺樟那混账的香的药效还未过去。

    分明是他脑中多了绮念,不该有的绮念。

    他猛地收紧手,用力握住手钏,可又怕一不小心捏碎了,不过片刻,又松开,慌忙丢就一旁的置物盒中。

    咚的一声,像砸在心上。

    他干脆站起来,双手背后,在屋里慢慢地走,平静下来后,才理清思绪。

    沈月芙只求他在民间流传崔贺樟的谣言时,推波助澜。

    这是举手之劳,但,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诚然他对沈月芙今日的行径心存疑虑,但崔贺樟的事,也的确刻不容缓,况且,他也是亲口答应了要帮她解决的。

    要彻底打消崔贺樟“替父续弦”的念头,唯一的途径,便是要在朝廷中施压。

    只是,这样一来,势必会将东宫也牵扯进来。

    他一向很少干涉这些事,尤其关系到东宫的时候,更会主动避嫌。

    今日,却有些难办了。

    沉吟许久后,他重新坐回书案边,提笔给负责纠察百官之罪恶的御史中丞邱思邝写了一封信,将今日定远侯府之事尽告之。

    邱思邝进士出身,数十年前,曾与苏仁方同在兰州为官,一个管政务,一个理军事。他为人耿直,不畏强权,深受圣人信赖,当了多年的御史大夫。近几年,他年事已高,才退到御史中丞的职位上。

    一旦知晓今日之事,他一定会参崔贺樟一本。

    赵恒写完后,没有立刻让人送出去,而是又铺了张纸,仔仔细细誊抄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这才将两封信装好,交给杨松送出去。

    一封自然是送到邱思邝的府上。

    至于另一封,则送往东宫,交到太子手上。

    作者有话说:

    用了批量发红包工具,但是失败了,好像有三十个没发出去,但我看不出是谁没收到,要是昨天留言了但没收到红包的,今天记得吱一声呀!或者在昨天分留言下面直接回复也行,我补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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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豁然

    信在第二日一早, 坊门甫开时,便由快马先送到东宫。

    今日有大朝会,赵怀悯正更衣梳洗, 等着内侍将朝食送进殿中。

    信交到他的手上时, 热腾腾的一碗汉宫棋也才搁到食案上。

    因昨日崔汲寿宴上的事,赵怀悯的情绪不太好, 见一早就有信,不禁呵斥:“今日有朝会,什么东西, 就急着送到我面前来!”

    将信送进殿中的是太子右监门直长, 闻言回道:“殿下,此信是八王身边的杨松亲自送来的,说务必请殿下尽早亲自拆阅。”

    “八郎?”赵怀悯不禁愣了一下, 微微眯眼,“他可从没给我写过什么信。”

    赵恒在边塞时, 一月一封家信, 仿佛例行公事一般, 全都是给圣人的, 现下在长安,要说什么,直说便是,哪用得着写信?

    他正觉疑惑,拆开一看,先是一惊,随即勃然大怒。

    “荒谬!你确定杨松没送错地方?”

    直长道:“臣不知, 殿下恕罪。”

    崔桐玉见状, 示意直长先下去, 让其他人也跟着退到殿外,这才问:“大郎,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赵怀悯冷哼一声,道:“这信可不是给我的,是给邱思邝的,说得就是昨日你那混账弟弟干的好事,我看,八郎分明就是要给我添堵!”

    若不出意外,以邱思邝的为人,但凡在朝会之前收到信,必会在赴会时,当着群臣百官的面,毫不留情地抨击崔贺樟,再将东宫也一并拖下水。

    圣人御体欠安,近几年,他作为太子,已渐渐取得大多常规事务的处置权,但仍然要时时受到朝臣们的监督,稍有差错,便会告到圣人那儿去。

    他说着,将信丢到崔桐玉的面前。

    “都说他无心政务,不贪恋权位,我看,他这次回来,分明不存好意!”

    崔桐玉快速扫了几眼,沉吟片刻,却没动怒,只是微微一笑,道:“大郎何故这样说?依我之见,八郎是好意,在给大郎提醒呢。”

    “是吗。”赵怀悯冷冷反问一句。

    “大郎不妨想想,昨日闹出那样的动静,早晚会传到那些言官的耳中,他们定捅到圣人面前。即便圣人仁慈,大小也要对大郎你做出一番惩戒。可是,八郎现下却先将一会儿邱思邝要说的话告诉了大郎。”

    崔桐玉没有将话说完,而是留了些时间,让赵怀悯自己先想一想。

    她一向极懂得分寸,嫁给赵怀悯这么多年,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男女之情,却算得上是一对极其稳固的伴侣。

    她不似许多追求婚姻完满、感情如蜜的女子,而是将更多的心血,都放在整个东宫的大事上。

    她有野心,不但想坐稳太子妃的位置,将来更想坐上皇后的宝座,像当年的沈皇后一般,涉猎朝政,掌握大权。

    不过,她深知赵怀悯对沈皇后那样强势的女人心怀鄙夷,于是,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态度谦和,以柔克刚,从不令人反感。

    太子信任她,即使她成婚多年,膝下除了一女,再无所出。

    “你是说,我应该在朝会上,先一步向圣人请罪?”赵怀悯思索片刻,慢慢道。

    “是。我想,以邱思邝的性子,若大郎你先一步向圣人认错,诚然他还是会进言,但一定也会赞一番你如此举动,圣人恰好顺水推舟,不追究东宫。”崔桐玉笑着点头,又站起来,跪坐到他的身边,肃然道,“一会儿,我也会再派人回府,将那不出息的混账带来,在东宫好好教训一番。”

    “也好。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平日办事也算稳妥,只让他别再给我误事便罢了。”

    赵怀悯听了她一番解释,面色已然缓和,也不再有发怒的迹象。

    只是,对弟弟赵恒此举的意思,他总还心存疑虑。

    即便赵恒真的如太子妃所说,是有意给他这个兄长留下充足的时机,也足以说明,他这个弟弟,恐怕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简单。

    ……

    当日的大朝会上,赵怀悯果然在邱思邝开口前,先一步跪下,为前一日崔贺樟的事,当众向圣人和百官请罪,称太子妃已管教过崔贺樟,自己也已停了他的职,命他闭门三月,不得出门。

    邱思邝,乃至百官见状,皆反过来替太子向圣人求情,盼圣人看在太子主动自责的份上,莫要严惩。

    圣人素来仁慈,不忍苛责太子,此情此景,乐得顺水推舟,只命罚太子闭门思过三日,便算作罢。

    至于崔贺樟,则罚半年俸禄,官降两级。

    一件可大可小的丑闻,这样便算揭过了。

    月芙在家中,自然不知其中内情。

    自从那日的寿宴回来后,她便对父亲和继母敬而远之,除了每日的问候,再不多说一句话。对妹妹月蓉,也比过去冷淡了些,至少,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真心为妹妹着想。

    她已想明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追求和命数,旁人强求不来。妹妹想要的,和她想要的,终究不同。

    父亲和继母自知有愧,面对她的冷淡,暂时不敢表露出半点不满,只能每日小心翼翼地试探她的情绪。

    再没人提过崔家的事。

    月芙放心不下,时不时让素秋趁着外出采买时,到东西市打听民间流传的消息。

    民间自然不会说到朝中如何,只说崔大郎已被太子和太子妃罚过,要闭门三月,长安城里漂亮的小娘子们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众人只道太子英明,可月芙却局的,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果然,素秋又去一次慈恩寺后,月芙才知道,一切都是赵恒的手笔。

    这与她当初设想的有些出入。

    事涉东宫,她只敢求赵恒在民间推波助澜,万万不敢奢求他会将事情闹到朝中。

    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也不知太子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毕竟,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看起来并不大深厚。

    不过,现在的她,仍旧没有太多闲暇为别人考虑,哪怕那个“别人”,是曾经救过自己数次的赵恒。

    前几日,秦夫人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月芙,是否还想入玄真观修行。

    上个月,她曾说过,九月会入玄真观。那时,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还想着将她嫁入崔家,自然不愿。如今,崔贺樟被圣人和太子责罚,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将她弄回家。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块已经碎裂的玉石,再没了价值,留在家中,只会让他们一直被内疚和羞愧的情绪折磨,他们当然希望她能自己离家。

    不过,当初她想去玄真观时,还不知晓将来会发生的种种。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呆在家中,她便还是贵族女郎,进了玄真观,才是真正的人人可欺。

    咸宜公主与她之间的怨恨已然无法化解,而崔贺樟经此一事,也必对她更加咬牙切齿,再加上东宫,若太子和太子妃也知道了那日的实情……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是怎样的举步维艰,除了圣人,整个大魏最有权势的几个人,都已与她结怨。

    躲过了上一次寿宴上那样突如其来的危机,才松一口气,她便不得不又要开始为将来考虑。

    她需要一个更可靠的计划,最好,是能远离这里的一切,一劳永逸的法子。

    夜里,素秋坐在妆奁前,替月芙收拾这几个月用过的珠宝首饰。

    有些过了时的,如是金银饰,过几日便会送去工匠那里,让重新照着时新的花样改一改,若是珍珠玉饰,便暂且收起来,质地普通些的,将来也可用来赏赐给下人们。

    “咦,娘子的那一对白玉镶金手钏,还是没找到。”

    素秋将几只放首饰的多宝盒里里外外仔细找了三遍,始终没找到。

    其实,那日月芙从崔家回来,那对手钏便已少了一只。当时,月芙心里想着别的事,并不在意,只吩咐她们,哪日有空,再在院里好好找找,兴许是落在那个地方了。

    可一直到今日,前前后后找过两三回,都没找到。

    月芙看着多宝盒里剩下孤零零的一只手钏,忽然回想起那日在定远侯府中,僻静角落里的那座二层楼阁。

    异香,卧榻,围屏,清水……

    “那大约是落在崔家了吧。”她淡淡地回答,让素秋不必再找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芙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念头,随着纷乱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似乎就是赵恒。

    他是皇子,是亲王,身份尊贵,且最难得的,心地纯善,一旦说出口的话,便一定会兑现。这一点,在过去的这几个月,乃至她的梦境里,都得到了印证。

    而且,不久之后,他也会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如果他能将她也带走,岂非更好?

    漆黑的夜色里,月芙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当她把过去压在心上的那些重担——譬如对父母、对妹妹的关心和愧疚,又譬如身为贵族女郎的尊严和矜持,把这些统统抛开时,一切都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现在,她唯一需要的人,就是赵恒。

    第二日一早,月芙从正院归来后,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交给素秋,送去慈恩寺中,请一空法师尽快转交给赵恒。

    若她没记错,大概两三日后,赵恒就要暂时离开长安,亲自去迎接退而致仕的苏仁方回京。

    此去行程约莫大半个月,就在这大半个月里,圣人就会带着宗亲与百官,移居温泉宫疗养。

    在赵恒暂离京城之前,她必须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说:

    阿芙说:哼,爸妈想让我自己走,我偏不走,就留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着膈应。

    我发现好几条留言说把“八王”看成“王八”,啊哈哈哈恒恒要气死啦!本来我是想用“大王”这个称呼的,后来想想可能大家更不习惯了,还是用的“殿下”。要是真用了大王,就更像王八成精,占山为王,日日巡山,威风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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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煮茶

    隔了一日, 月芙再次踏上去慈恩寺的道路。

    与前几次不同,甫一出门,她便看见长街尽头的一处民宅门口, 有两名身材魁梧的年轻郎君正朝这边看来。

    对上月芙的视线时, 那两名郎君后退一步,微微低头, 飞快地做出行礼的样子,接着,便翻身上马, 绕过她的马车, 远远跟在后面。

    素秋瞪大双眼,惊异地问:“娘子,他们——”

    月芙伸出食指, 轻轻按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低低道:“那应当是八王的人, 往后会暗中保护咱们。”

    那天在崔家, 赵恒说过, 以后会派人暗中保护她,他果然说到做到。

    素秋这才悄悄舒一口气。她和桂娘已然知道,八王和娘子之间,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她们虽疑心赵恒这样的身份,若被旁人察觉,恐怕会给月芙带来伤害,可眼看赵恒的存在, 也能给月芙带来保护, 便不再计较了。

    等到了慈恩寺, 月芙先和素秋一起戴上遮面的帷帽,才下车踏入山门。

    上完香后,她没有像前一回一般,直接去西院旁边的厢房,而是如素秋多给了些香火钱,进了一座独门独院小院。

    院子狭小,却胜在清幽宁静,墙边一棵高大葱郁的桂花树上,开了一簇簇淡黄小巧的桂花,暗香阵阵,沁人心脾。

    月芙在摘下帏帽,让素秋搬了榻几和一整套茶具到桂树底下。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在榻上坐下,将风炉点燃,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枚茶饼,小心地揭开包在外的油纸,用小青竹制成的火夹夹住,刚到风炉上炙烤。

    暖烘烘的炉火将干燥的茶饼焙香,小青竹的火夹也在炉火的温度下,逐渐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带着青竹的清洌气息,一点点融进茶饼中。

    深秋的院落,清甜的桂香中,逐渐弥漫开淡淡的茶香。

    ……

    小院外,赵恒打发走知客僧后,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在门外独自站了一会儿。

    他有些犹豫,总觉得自己不该来。

    在信里,沈月芙只说,有要事相商,求他再来一趟慈恩寺。

    崔贺樟的事已经暂时解决,他也已经做出承诺,以后也会派人保护她。

    他实在不知,这一次,她还有什么话要说。

    尤其想起上次在崔家,他看到沈月芙如何镇定地将侯夫人引到崔贺樟的面前,使他们的丑事自然而然败露,更觉得这个娘子不简单。

    可是,说不清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而是提前安排好一切,准时出现在了这里。

    也许,是想来看看,她到底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心思。

    隔着一道门,院中静悄悄的,听不出什么动静。赵恒的左手从衣襟处抚过,又肃了肃脸色,这才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小院中的情形。

    一簇簇淡黄的桂花下,美丽的女郎跪坐在榻上,双手握着碾磙两边的手柄,一下一下,用力地碾压着碾槽里的碎茶饼。

    金色的阳光从桂花树葱郁的枝叶间洒下,被筛成片片碎金,落在她的身上,映出美好的侧面轮廓。

    赵恒敏锐地注意到月芙今日的打扮。

    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与一条橙黄色的披帛,上有金线绣成的鸟衔瑞草纹,盘成堕马髻的乌发间,插着一支白玉镶金步摇,为她原本清丽脱俗的气质平添一分富丽缠绵。

    这样的配色,与前两次在寺中遇见她时的素雅打扮完全不同,倒是和那日在崔家时的装扮有些像。

    “殿下来了。”榻上正碾茶的月芙听见开门的声响,笑着开口,“快请坐吧。”

    她没站起来行礼,只笑吟吟地看过来,碾茶的动作不曾停歇。

    赵恒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冷着脸带上院门,走到榻边坐下,与她恰好隔着一张几案。

    空气里弥漫着桂香与茶香,幽幽的香气,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今日让我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恒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口,语气冷淡。

    月芙又侧目看他一眼,也不介意他的冷淡,莞尔道:“殿下恕罪,阿芙的确有事想与殿下商议。不过,在此之前,请殿下稍候片刻,阿芙想为殿下亲手煮一碗茶。”

    她说着,停下碾压的动作,移开碾磙,仔细查看碾槽中茶的状态。

    焙干的茶饼已被碾成细碎的末状,她又取出罗筛,将茶末仔细筛过两遍,直到剩下的碎末大小均匀。

    赵恒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耐烦,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她的茶艺看来十分娴熟,旁观之,赏心悦目,令人在不知不觉间沉心静气。

    “这是我特意让素秋取来的山泉水,煮茶最佳。”

    风炉上已架起茶釜,釜中注入山泉水,一沸时加盐,二沸时層水备用,三沸时投下茶末,轻轻搅动,再将方才層出的水倒回止沸,使起升华,最后,取隽水,酌分三碗。

    “殿下,请趁热饮下。”月芙将酌好的茶奉至赵恒的面前,笑吟吟道,“阿芙一直想不知要如何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思来想去,唯有茶艺,尚能拿得出手,只盼殿下莫嫌弃。”

    赵恒的视线从她已被水汽蒸湿的洁白脸颊上逐渐下移,最后落到她捧着茶碗的葱白指尖上。

    细长、柔嫩,又异常灵活的指尖。

    他咬了咬牙,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转开视线,冷冷道:“一碗茶,就想将我打发了吗?你未免太没诚意了。”

    他不是个喜欢挟恩图报的人,先前屡次帮她,也绝不是为了要她的报答。可是,看着眼前澄清的茶汤,不知怎的,他莫名觉得不是滋味。

    月芙听出他话里的不满,不由诧异地看过去,仰起脸,轻声道:“阿芙自知,一碗茶绝不足以报答殿下。只是,阿芙身无长物,唯剩下几分微薄赀财,想来在殿下眼里,也不值一提,实在没什么能报答的了。难道,殿下想要阿芙做些别的……”

    一句“做些别的”,意味深长。

    赵恒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不稳,方才观茶艺时平静的下来内心已被搅乱。

    他没法回答,只好伸手接过茶碗。

    交接的那一瞬,几根葱白的指尖状似不经意,从他的指腹上轻轻划过。

    指腹顿时比茶碗还要滚烫。

    他猛地收回手,因速度太快,茶碗里注满的茶汤一下子溢出来大半,淅淅沥沥滴落下去,染湿了他的衣摆。

    “哎呀,殿下恕罪!”月芙顿时露出愧疚又惊慌的表情,清丽脱俗的脸庞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不——”

    茶汤还有些烫,层层渗透,最后贴在皮肤上,令赵恒感到一阵不适。他才要开口,说不是她的错,是自己不小心,可刚吐出一个字,却一下僵住了。

    月芙已从对面的榻上起身,跪坐到脚踏上,面对着他,一手轻轻伸向他的衣摆。

    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她的脑袋恰与他的小腹齐平,这样的姿势,竟与那日在那座楼阁之中时,几乎一样。

    沾湿的衣摆就在他的小腹处,她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令他整个人忽然紧绷起来。

    “你要做什么!”

    月芙一只手已轻轻抚上那片濡湿的布料,闻言微微仰起脸,用那双水盈盈的,无辜的眼凝视着他:“自然是要帮殿下擦干水渍。”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沾湿处擦拭起来。

    赵恒的呼吸顿时停住了。

    此情此景,仿佛唤醒了他浑身上下的记忆,整个人都难耐起来。

    “够了。”

    他开口制止她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变得沙哑而压抑。

    可月芙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丝帕上也沾上几点湿意,若非上面淡淡的茶香和色泽,这样的情形,实在惹人误会。

    “我说够了!”

    赵恒忍无可忍,一把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强硬地阻止她的动作。

    只是,突如其来的拉扯令月芙跪坐的姿势不太稳当,随着双手被钳制的方向,往前栽了一下。

    她的下巴恰好磕到他的小腹上。

    “你——”

    赵恒僵着身子,错愕地瞪着几乎伏在自己身上的月芙,一时说不出话来。

    “殿下,是阿芙失礼了。”

    月芙双手挣了挣,从他的小腹处勉强抬起头,歉意地笑了笑,目光看向还被紧紧攥着的手腕。

    赵恒立刻松开手,微微侧身,拾起方才那杯已溢出大半的茶,一饮而尽。

    月芙沉默片刻,重新坐会榻上,将第二碗茶奉上。

    “沈娘子,我不喜被人……算计。”赵恒没有接,而是极其冷漠地开口警告她,“若你再不说,让我来,到底所为何事,便只能恕我再无法奉陪了。”

    月芙奉茶的双手在半空中停留片刻,见他铁了心不接,便又默默地收回来,轻叹一声“可惜了这茶”。

    若她没猜错,方才赵恒想说的,可不是“算计”这样含蓄的字眼,而是“蓄意引诱”这样的词,碍于面子和教养,才没说出口。

    她的心里依然有那么几分难以克制的羞耻和愧疚,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那样令人唾弃和不齿。

    可是,比起这些,她更迫切地想抓牢赵恒这个人。

    今日已够了。

    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没法承受更多,他也太过克制,一不小心,就会适得其反。

    “殿下恕罪,方才,的确是我不小心。”她垂下眼睑,恢复平日轻软而淡然的语调,不带任何暧昧的气氛,“今日请殿下亲自前来,是想求殿下,准我随圣驾一同迁往温泉行宫。”

    作者有话说:

    本章部分参考《茶经》。感谢在2021-09-21 23:41:34~2021-09-23 00:0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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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手钏

    赵恒迟钝地感觉到方才仓促间饮下的那一口茶汤, 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余味。

    微咸微甘的滋味将茶饼原本的苦涩驱走,绵长清淡,抚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绪。

    沈月芙的茶艺的确不错。

    他一向不爱饮茶, 时人饮茶, 多爱添加许多佐料,除了盐, 姜、葱等也不少,饮来总觉太过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汤里,从头至尾, 只添了一小撮盐以去除涩味, 比之寻查的茶汤,解腻适口极了。

    他的目光从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过,随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里的美丽脸庞上。

    “你要去行宫做什么?若是想借机, 为沈家牟利,我劝你慎重。我早说过, 不会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迁居行宫, 开春再回太极宫, 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惯例。圣人这两年御体欠安, 每至秋冬,必染风寒咳疾,温泉疗养,愈显必要。

    圣驾迁移,便是将整个大魏的政治中心,从太极宫尽数移至温泉行宫。长安大半宗亲朝臣自然也要跟去,往往浩浩荡荡数千人。

    温泉行宫虽广阔宏伟, 但要容下这样多人, 也着实不易。因此, 唯有圣人准许,方能随驾迁移,其余人,若为方便,只能自行在山下寻居所。

    那里不似长安,贵族们分别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紧绕行宫四周,居与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长安紧密得多。

    他不得不怀疑,她要求随驾,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毕竟,要办成此事,势必要他亲自出面。一旦他出面,众人便会知道,他在护着沈家人。

    到时,若沈士槐想借着他的名号牟利,也并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着他,摇头:“殿下误会了,我绝不会为沈家谋利。我只会为自己谋利。”

    现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费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将凉透的茶汤,啜饮几口,品尝苦后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无法摆脱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们没有牵连了。”

    这话听起来格外绝情,仿佛她是一个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的人。

    赵恒的目光顿时变得阴沉。

    原来她是一个美丽,却冷漠自私、毫无温情,甚至心机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设想大相径庭。

    他没有立刻接话,仍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想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好好解释。

    可是,月芙对上他的视线,心思百转千回,明知他已经误会,本想要解释,最终却选择了默认。

    “想去行宫,只是怕留在长安,还会遇上崔郎将罢了。崔郎将被罚闭门三月,待三月一过,圣人、太子、太子妃,还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宫,谁知他还会不会做什么?反倒是行宫,我虽不受待见,可有圣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只解释自己为何想去行宫,一句也没提为何对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险,但别无他法。

    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几次遇事,都恰好被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也许根本不会有交集。

    她想,赵恒对她,总是有几分特殊的。而这份特殊,也许就源于最初的那一点点怜悯。

    男人对女人的怜悯。

    现下,经过崔贺樟的事,赵恒心里的怜悯恐怕已经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这种怜悯。只好让他先误会她的为人。

    待日后,他猛然发现了自己的误会,才会让怜悯和愧疚变得格外深刻。

    要这样一步步设计一个帮过自己好几次的人,月芙的心里十分不安。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毫无异样,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赵恒。

    赵恒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

    这是自己帮过好几次的女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今日过来,是白费功夫。

    “这件事,我会帮你。”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濡湿的衣摆,语气冷至前所未有的温度,“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说着,他从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离开。

    月芙听着他冰冷的话语,有一瞬间感到慌乱,害怕自己做得太过,适得其反,真的让他感到厌恶。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将走到院门边时,轻轻地唤他,语调幽怨,好像受尽委屈,却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赵恒立刻站住了,却没回头,依旧背对着她,也不出声。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边,微微仰头,用一双如水的晶亮眼眸看着他的侧脸,尽管他的下颚紧绷,始终没有与她对视。

    “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上次在定远侯府——”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赵恒像被人按到还在淌血的伤口一般,疾言厉色地打断她。

    在定远侯府发生的事,是他这二十年来唯一的软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即便她亲口说过,是自愿的,也改变不了他的确冒犯过她的事实。

    “还想要什么补偿,可以直说,但别妄想用这件事来威胁我!”

    月芙的脚步顿住,眼底伤心满溢,怯怯地摇头:“殿下,我说过,那是我自愿的,怎会想要补偿?我只是想问,殿下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对白玉镶金手钏。其中一只,自我回府后,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那块白玉玉料,是我母亲留下的,是我的心爱之物,这才冒昧向殿下询问,可有见过那一只手钏……”

    她微微侧过脸,好似在拼命忍住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委屈泪水:“没想到让殿下误会了。想来殿下并没有见过,那便当我没问过吧。”

    赵恒感到一阵尴尬,他似乎有些紧张过度了。

    衣襟里的某一处忽然变得滚烫。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水盈盈的眼波,用十分淡然的语气说:“我见过,似乎被你落在榻上,我恐被旁人看见,便带走了。”

    月芙的眼睛变得更亮了:“那殿下可还记得放在哪儿了?若还记得,能否求殿下,下一次还给我?”

    赵恒肃着脸,沉吟片刻,点头:“可以。”

    “多谢殿下。”

    月芙行礼,看着赵恒一刻不停地快步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有下一次,他完全没拒绝。那只手钏,也一定被他收起来了。

    现在,她该想的,是如何让赵恒在不经意间发现是他误会了她。

    素秋听见院门开关的“吱呀”声,从屋里出来,要将几案上的茶具收走:“可惜了,茶饼还剩了不少呢。”

    月芙闻言,抬头看看天色,重新走回榻边,止住她的动作:“还早,不急着回去,不如我将余下的也煮了吧,咱们一道喝。”

    两人遂对坐案边,重新炙、碾、筛、煮、酌,幽幽茶香重新弥散开来。

    ……

    山门外,赵恒跨上马背,领着杨松等人飞驰而去。

    他心情不佳,连带着脸色也十分冷峻,一路上小心避开行人,速度却不曾放慢。

    杨松等人也不知他为何从寺中出来,就如此阴郁,只得紧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直到出了晋昌坊,路上的行人多起来,他们才逐渐慢下来。

    宽阔笔直的大道上,另一列车马从城门的方向缓缓驶来。

    数十名豪奴护于队伍的两侧,将原本欲从两边通行的百姓们统统拦住:“贵主先行!”

    这样架势的“贵主”,长安只有一位。

    赵恒心中不悦,但眼看百姓都已避让开,便也不欲与之争执,只勒住缰绳,和旁人一样,让到道边,当马车行近,才驾马到近前,唤了一声“阿秭”。

    马车的速度放缓,车帘被抹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撩起,露出赵襄儿含着睡意的脸庞。

    “八郎,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慵懒和沙哑,似乎昨夜没有睡好,想必又邀了一群纨绔,纸醉金迷了一整宿。

    “我去了一趟慈恩寺。”赵恒扭开眼,淡淡地回答。

    赵襄儿听见“慈恩寺”三个字,也没多问,只当他又去祭拜了母亲:“你有心。我和阿兄一直在长安,去慈恩寺的次数,反倒比你还少。”

    事实上,她和赵怀悯几乎从不去慈恩寺。慈恩寺虽奉了先皇后的莲位,但太极宫中亦有佛堂,他们往日多只在太极宫中上香、做佛事。

    “正因我留在长安的时间太少,才要多去几回。”

    这时,赵襄儿掀着帘子的手被另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取代,杜燕则跟着出现在车窗边,冲赵恒低头,唤了一声“殿下”,算是行礼。

    未婚夫妻,同乘一车,有些不妥。

    不过,咸宜公主一向作风大胆,两人都是成过婚的人了,倒也没必要太过避讳。

    只是,赵恒一见到杜燕则,就会不自觉想起沈月芙,进而感到一阵烦乱。

    他冷漠地移开眼,对杜燕则的问候视而不见,令杜燕则隽秀的面庞间闪过一丝难堪。

    赵襄儿看一眼未婚夫,也没有在弟弟面前维护他的意思,只接着道:“听阿父说,你明日又要离京,等回来,便该直接去行宫了。阿兄已让舅父和阿嫂替你又挑了几位年龄相仿,家世也清白的女郎,待你过去,不妨见一见。”

    行宫的宴席、行猎、打球等玩乐事,一定比长安多得多,有的是机会。

    “阿秭,我不——”

    赵恒一听,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想要开口反驳,可赵襄儿也显然早料到了,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当即摆摆手,道:“好了,我乏了,这就先回去。我的府邸还在修整,这几日暂居东宫,明日便不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吧。”

    说完,放下车帘,将赵恒的视线隔绝在外,令队伍行快些,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赵恒觉得心里的那股气更盛了。

    太子要给他另寻亲事,这在意料之中。上次,他将崔贺樟的事透露给邱思邝,即便事先给了提醒,帮东宫化解了可能出现的风波,太子的心里也一定留下了不满。

    况且,圣人同样不看好他和沈家的婚事。

    现在,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有些说不清的犹豫。

    他紧抿着唇,直到行到了另一条道上,再看不见咸宜公主的仪仗,才摸了摸胸口处,从衣襟中取出个不及巴掌大的物件。

    白玉镶金,圆润通透,正是沈月芙口中的那只手钏。

    原可以直接还给她,可那时,他不愿承认,自己竟然将这东西带在身边。

    也可让身边的侍卫代他将此物送回她的手中。

    他也没这么做。

    她说“下一次”,他却说“可以”。

    作者有话说:

    我发誓,这周我一定会加更的。感谢在2021-09-23 00:01:32~2021-09-23 22:32: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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