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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拒绝

    一行数十人, 掉转方向,朝西面行去,很快寻到赵恒所说的那出轩馆。

    馆中只有四五名仆役, 见他们过来, 忙上前行礼。杨松亮明赵恒的身份,又吩咐他们去准备供洗漱的热水和简单的饭食。

    这一处居所并不宽敞, 只有一座小院,前后两座小楼,四周廊庑环绕, 内里陈设简朴, 不过,一应物什皆常年齐备,与外面的风雪交加相比, 已算十分舒适了。

    赵恒将后面更大几间的屋子让给月芙几人,自己则带着手下的人住在前面的屋子。

    月芙左右看看, 于心不忍, 道:“殿下, 你们人多, 还是住到后面吧,我们只这六人,不必这么多地方。”

    赵恒还没说话,杨松已经先说了:“沈娘子,我们都是军汉,早习惯了地为床,天为被的日子, 能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便足够了。若让娘子住到前面, 弟兄们定会心中有愧。”

    他说着, 也不待月芙回答,便带着众人利落地整理行装,才不过片刻工夫,已收拾好一切,小跑至赵恒的身后,列队而立,等待他的命令。

    一张张肃穆的脸庞,被一路的冰雪寒风刮得通红,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

    赵恒身姿挺立,往屋中扫视一圈,点头道:“好了,都去歇息吧。”

    众人闻言,这才鱼贯进去,各自休整起来。

    月芙将这情形看在眼里,不禁受到震动。

    这些人都是从西北边塞一路跟随赵恒而来的侍卫们,作风如此坚毅果敢,纪律严明,难怪能守住大魏边境数十年之久,将西域诸国压得个个顺服。

    也难怪,赵恒站在这些侍卫面前,毫不违和,与太子等人在一起时,却有些格格不入。

    她不再坚持,让几名家仆各自下去歇息,便带着素秋和桂娘进了屋,稍收拾一番后,就有仆役来说饭食备好了。

    轩馆中没有珍馐美味,只有最简单的馎饦、胡饼、炙肉和几样腌菜。

    “饭食实在简陋,请殿下、娘子恕罪。”仆役将两人的食案放下,歉意道。

    “无妨,有劳了。”月芙微笑道。

    仆役躬身退下,屋里便只剩下月芙与赵恒两个,各自坐在食案边。

    几盏荧荧的烛火轻轻摇曳着,给简朴的屋中镀上一层昏暗的暖色。

    赵恒进食时一言不发,声响极小,速度也快得惊人。

    月芙觉得自己不过是低头吃完半碗馎饦的工夫,再抬头时,他已经双手搁在膝上,正襟危坐地看着她进食,而面前的碗盘则空空荡荡。

    这与宴席上见到的他也有些不一样,看起来,倒像是行军途中的进食方式一般。

    月芙看一眼自己盘中的两块胡饼,忍不住推到他的面前:“殿下多吃些吧,我吃不了这样多。”

    赵恒看着她的小身板,猜她也吃不下太多,便不推辞,接过瓷盘,看一眼她才吃完一半的馎饦,肃着脸嘱咐:“你今日着了凉,这里的炭火也不多,多喝些羊肉汤,夜里才不冷。”

    月芙一向胃口小,平日也吃得不多,可又知道他说得不错,于是苦着脸逼自己将剩下的半碗馎饦也吃完了,连汤都乖乖地喝得一滴不剩。

    待漱完口又喝了茶,两人仍旧坐在座上,谁也没离开。

    “今日又给殿下添了麻烦。”月芙从食案边挪出去些,冲赵恒微微行礼。

    赵恒沉声道:“算不上麻烦,只是幸好我来得及时。明日若能上山,我会将唐武交给太子,太子自会处置崔大郎,教他以后再也不敢动你。至于你的家人,我也会亲自登门拜访,让他们知晓你这次是为我所救,往后也会有所顾忌。”

    他将接下来安排一一同她说清楚。和咸宜公主不同,太子重视自己的储君之位,平日虽会纵容崔贺樟在外面的荒唐事,但一旦牵扯到朝中的事,就会谨慎起来。若知晓崔贺樟要对沈家女郎动手,且已经被他知晓,一定不会放任。

    至于沈士槐夫妇,则要让他们知晓他和太子两边的态度,才会明白要如何做。

    月芙听罢,轻咬下唇,问:“殿下是否早就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才会托人嘱咐我,今日便走,又在唐武出现的时候,及时赶到?”

    “是。”赵恒点点头,也不隐瞒,耐心地将自己的打算同她说清楚,“我要护着你,却不能没道理地出现,定要合情合理才好。我本要护送使臣们往行宫去,自不该再长安独自多留一日,只好让你也即刻便去。再将唐武等人行凶之前抓个正着,既阻止了他们的险恶用心,又能保住你的名誉,到时同太子说时,一切亦有人证物证,谁也无法抵赖。如此,方能保万全。”

    “殿下,”月芙这一次却未露出他见过许多次的羞涩感激的目光,而是有些忐忑和局促地看着他,怯怯道,“难道以后不再管我了吗?”

    他将事情想得这样周全,似乎所有的隐患都能被解决,让她不得不有些担心。

    赵恒眸光微动,看她一眼,再转开视线,尽量放柔声音,摇头道:“怎么会?说过的话,当然不会变。只是,我也没法永远留在你身边看着你。我会有别的事要忙,也会离开长安。将来,你总还要过自己的日子。”

    月芙的目光变得有些难过。

    她隐约觉得,该趁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意图先告诉他。于是,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忽然朝他那边挪过去,伸出双臂,从侧面抱住他,将身子贴上去。

    “沈娘子,你别这样……”赵恒立刻皱眉,想要将她推开。不论多少次,只要她靠近,他总会感觉浑身都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和过去见到那些别有居心接近他的女人时的厌恶和排斥不一样,而是对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的恐惧。

    月芙当然不会放开他,反而抱得更紧了。

    “阿芙就想永远留在殿下的身边。”她将脸固执地埋在他的怀里,语气带着羞涩和期待,还有点豁出去的决心,“阿芙要嫁给殿下。”

    嫁给他,一切就能迎刃而解,她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赵恒一下子僵住了,疑心自己听错了,一直没出声,好半晌,才哑声道:“你是个女郎,别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不,殿下,我没有开玩笑!”月芙连忙又往他身上拱了拱,将埋在他怀里的脑袋抬起来,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先前我就说过的,我有别的心思,早用在殿下的身上了。我做了这么多,殿下难道还不清楚我的心思吗……”

    她想,赵恒应当早就渐渐察觉了她的意图,只是总是逃避现实而已,今日总要逼他说出心里话。

    “我……”赵恒被她搅得有些无言以对,犹豫片刻,才道,“你与我,并无可能,也不应当在一起。”

    他的话太过无情,即使坚定如月芙,也被惊了一惊,差点感到心中一凉。

    幸好语气并不冰冷彻骨。

    “为何?”她紧了紧抱着他的双臂,眼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自卑,“难道,是因为我嫁过人,已配不上殿下了……”

    有的时候,月芙觉得自己在赵恒的面前佯装可怜,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大约是因为其中的确有真情实感。

    譬如现在。

    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她的确有深深的忧虑。即使是没嫁过人的妹妹,在家世上亦无法与赵恒相匹配,更何况她是个已经嫁过人又和离的女人。

    她忐忑地等着赵恒的回答。

    “我明知道不是这个意思。”赵恒显得有些无奈。

    月芙咬着唇,固执地注视着他,不让他有半点躲避,仿佛要刨根问底:“我先前分明问过,殿下拒绝我,是否与我妹妹有关,殿下也说不是,除了介意我的身份,我再想不出别的缘由。”

    赵恒沉默着,一点也不敢看她,生怕一看她的眼睛,就忍不住心软地任她摆布。

    只是,忍了许久,他的手到底控制不住地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原是想推开她的,可事与愿违,最后却变成顺势搂住了她。

    他知道,今日如果不把话说清楚,她一定不会罢休,这个女郎,总是喜欢用柔柔弱弱的一面面对她,可次数多了,他心中也清楚,她的心眼多得很,也倔强得很。

    “那日,你妹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也一点不觉得意外。身在皇家,我这样的身份,到了适婚的年纪,不该如此乏人问津。只是,她们都猜测,我成婚后,仍旧要回边塞,将来,少则数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我也确实有这个打算,没人生来就该跟着我受苦。况且,你若嫁给我,旁人总免不了要有流言蜚语,对你议论纷纷。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娶你。”

    他是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不可能没想过婚姻和女人。尤其那天听到沈月蓉的那一番话以后,更是坚定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毕竟,都是父母生养的人,没哪个女人该跟着他到边塞去。

    将来,他也许会像其他的边关将士一般,娶一个当地的普通女子,也许又会孤独一辈子。

    他是亲王,又不必继承大统,没人会逼他成婚。

    至于对沈月芙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就这样留在心里就好,时间久了,总会过去的。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让月芙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原来还是在替她考虑。

    月芙的眼里慢慢渗出泪意,却坚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既然殿下不能娶我,那殿下觉得,我该嫁给什么样的人?”

    赵恒艰难地咬了咬牙,嗓音干涩,却还是开了口:“总有适合你的青年才俊,最好,能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到兖州、扬州等富庶安逸之……”

    说到这里,他已再也说不出口了。

    月芙的眼泪已从眼眶中滑落,一颗一颗砸在他的衣襟上。

    “殿下终于说不出口了吗?”她抽噎着,浑身轻颤,用质问又难过的眼神看着他,“殿下方才怎么说得出口?你的心里,真的一点也没有我吗!”

    “别哭。”赵恒感到心被揉碎了,连忙捧住她小巧的脸蛋,用拇指擦拭她脸上成串滚落下来的泪珠,“你别哭,我不说了。”

    月芙的脸颊被他擦得糊满了泪痕,狼狈不堪,可怜巴巴。

    她说着,从他的怀里直起上身,仰着脑袋,像过去一样,凑到他的唇边,胡乱亲吻。

    赵恒头脑发晕,一点也抵挡不住她的主动亲近,一下将她搂紧,用力地亲吻。

    她的眼眸与鼻尖因为哭泣,已经变得通红,眼下唇瓣也被他吮得湿润红肿,一张脸看起来白里透红,美丽极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唇瓣,却还舍不得离开,转而从唇角开始,沿着一侧脸颊落下滚烫的亲吻,最后游移至湿润的眼角,将残余的泪痕一点点吮去。

    “我不哭了,我想嫁给殿下。”

    月芙微闭着双眼,软倒在他的怀里,轻声重复着自己的愿望。

    赵恒的动作止住了。

    他的目光变得黯淡,好像又变成了方才那个理智的人。

    “方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不能娶你。”他轻轻将她推开,扶着她两侧肩膀,“别犯傻,你只是受了太多委屈和惊吓,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好好去睡一觉,养足了精神,等明日上山,你的事有了转机,往后就不用怕了。”

    说完,不给她机会再反驳,直接松开手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屋门被打开,又迅速关上,一股强烈的寒意涌进来,还未弥漫开来,便被烧得正旺的炭盆驱散。

    月芙的身子晃了晃,接着便歪向一边。

    她一只手勉强支撑在榻上,这才稳住身形。

    门又开了,素秋走进来,见她哭过的样子,吓了一跳,想起方才见赵恒匆匆离去时,脸色似乎也不大好,连忙问:“娘子怎么了,难道方才同殿下起争执了?”

    月芙摇摇头,接过她递来的帕子,在脸颊上擦了擦。

    “明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是啊。不过,也要看明日的天气如何,方才雪已经停了,但若明日白日还要下,恐怕还得多等一两日。娘子不想这么快回去吗?”素秋有些困惑,不过转瞬又明白了,“也对,回去还要见到他们……”

    她只以为月芙是不想见沈士槐和秦夫人。

    可月芙心里想的却是赵恒。

    最后的这层窗纸已然挑破,被拒绝了。

    赵恒太过固执,这一点,与她不相上下。能进展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她步步为营的结果。

    她隐约知道到底还要做些什么,才能达到自己的最终目的。

    若明日就要上山,便意味着她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能有这么长时间与他相处。

    “希望这雪能再落几日……”

    素秋不明所以,一面给她披上氅衣,一面跟着附和:“是啊,再落几日多好,不用早早地回去。”

    作者有话说:

    好丢脸,其他的文评论里都在讨论剧情,我这里居然都是相亲!

    相亲还行,比我想的好一点。明天,我会尽量写到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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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黑夜

    这一整夜, 两人睡在各自的屋里,皆是辗转反侧,许久未能入眠。

    月芙一会儿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生怕雪真的完全停了, 一会儿又惶惶地想着明日要做些什么,等真正睡过去时, 已过了子夜时分。

    赵恒也不好受。

    他知道,沈月芙说那样的话,只是因为想找个可靠长久的庇护。

    她太缺乏安全感, 以至于不论他如何地安慰、承诺, 都不能让她彻底放心。

    她对他,恐怕没什么男女之情。连情也没有,何谈婚姻?他只是个可供利用的工具罢了。

    可作为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郎君, 面对早就让他心动的女郎说出要嫁给他这样的话,他实在无法保持平静。

    他的心里有一种心酸的甜蜜, 同时也充满复杂的矛盾和抗拒。

    如他方才同月芙所言, 他不想要任何人因他而不得不忍受边塞的风沙苦寒。他见过许多从富庶之地前往西北的官员, 因为无法适应气候, 抱怨不已,没多久便要求调离。

    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女子?

    除此之外,在他的心里,还有另一分不敢言说的担心。

    他害怕,她只是一时冲动,因为长安的种种危险和不顺, 萌生了这个念头, 过不了多久就会后悔。

    这般矛盾交织地辗转一整夜, 他几乎不曾睡着。

    第二日,寅时刚过,外头仍是一片漆黑。

    侍卫们已然如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整理好一切,在轩馆外的小道上清理厚厚的积雪,当作清晨的操练。

    赵恒也没有因为难得的失眠而有片刻懒怠,一样和所有人一起,在室外清理积雪。

    天渐渐亮起来,积雪也已清理得差不多,轩馆中的仆役们将刚刚才做好的羊肉胡饼分给侍卫们。

    众人这才一道回屋中朝食。

    赵恒本想着,一会儿天彻底亮后,还要带着众人一道去山脚的路口处清理积雪。可一顿朝食还未用完,已经有放晴迹象的天空又阴沉下来,飘起纷纷的雪花,看样子,倒像昨日一样,又要下将近一整日。

    这时候去清理,无济于事。

    杨松道:“殿下,看来今日仍旧无法上山了,是否要让大伙儿继续留在此处?”

    赵恒站在窗边,看着飘落到廊庑下,窗台边的雪花因屋里的热气悄然融化,心也跟着从昨夜的矛盾和不宁中渐渐恢复平静。

    “还是留在这儿吧,今日给大伙儿休整,不必操练了,莫闹出动静,打搅其他人就好。”他沉声说着,顿了顿,才继续,“也去和沈娘子说一声吧。”

    杨松很快便下去通知众人,屋里又剩下赵恒一个。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重新理清自己的思绪,也许,不能每一次都用逃避的态度面对沈月芙。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他从屋中出去,沿着廊庑绕过前面一排屋舍,走近月芙的居处。

    有两名仆从恰好在院子里生火,要给几位娘子送些热水,见赵恒来了,忙放下手里的火钳,一面行礼,一面往里面知会:“娘子,殿下来了。”

    赵恒本还想酝酿一番情绪,免得面对她时,又忍不住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样一来,只好直接过去了。

    屋门还关着,里头听不出什么动静,等他走近了,就听见一声细细的“你们去吧”。

    他的心已经开始发软。

    两名仆从离开后,屋门开了,素秋和桂娘出来,将赵恒让进去,再重新关上屋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残余着一缕淡淡的胡麻香气,似乎是方才朝食的胡饼留下的。

    赵恒皱了皱眉,一眼就看见搁在屏风边的一方几案上的瓷盘,里面还留着大半块胡饼。

    而月芙则正坐在炭盆边,用火钳翻弄里头被烧得通红的炭块。

    她半弯着腰,侧面对着他,一手挽住衣袖,一手小心翼翼地控制火钳。

    只是动作似乎不大熟练,试了两次,没能将炭块翻过来,却刮下来一层燃过的灰烬。

    赵恒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将炭盆里的炭块一个个翻好。

    “小心些,莫让火星溅到。”

    他哑着声开口提醒,说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嗯。”月芙仍旧低着头,淡淡应一声,嗓音好像也比往日多了一丝沙哑。

    她一点也没像过去那样,对他小心又主动,简单的一个字后,就再没了动静,整个人也显得恹恹的。

    赵恒没来由的有点慌神,生怕自己昨晚的那番话太过无情,伤了她的心。

    他有些想看看她的脸,却又不敢碰她,只好看向留下的那大半块胡饼,轻声问:“怎么吃得这么少?这里的饭食虽不够精致丰盛,到好歹也要注意身子。还要在这儿多留一日呢。”

    “多谢殿下提醒。”月芙这时才抬起头看向他,既没接受他的劝说,也没拒绝,“不知殿下过来,所为何事?”

    赵恒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

    略显苍白的肤色,红肿的眼眶,眼底淡淡的乌青,也不知是不是同他一样,彻夜未眠。

    “我……”他感到心口一阵疼痛,喉咙也跟着哽了哽,才继续道,“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同你说几句话。”

    “殿下还想说昨晚的事吗?”月芙的语调依旧淡淡的,没太多起伏,原本的迫切,好似在一夜之间尽数平复。

    “是。”赵恒觉得越发忐忑,“昨晚,我口不择言,说得有些重,盼你不要因此伤心难过。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月芙忽然打断。

    “殿下多虑了。”她用近乎冷淡的目光看着他,面上却露出得体的笑容,“昨夜,我辗转难眠,想了一整夜,现下已想通了。殿下说得对,的确是我一时冲动,才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殿下放心,以后,不会了。”

    说完,她又低下头,不再看他。

    赵恒挂怀了一整夜的心事,酝酿了一早上的情绪,都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得措手不及。

    “是吗?”他艰难地笑了笑,仿佛松了一口气,可心里除却松懈,还有一种夹杂着难堪和失落的情绪,“那便好。”

    将满腔的话咽下去,他似乎已经没理由再留在这儿,只好又说了一句“多保重”,便起身告辞。

    临去时,月芙忽然喊住他。

    “殿下,天寒地冻,我让轩馆的仆役们去取了藏酒,夜里请诸位侍卫们喝酒,暖一暖身子,以表谢意,不知能否求得殿下的允许?”

    “自然。今日我本就许他们休整一整日,夜里由沈娘子安排就好。”

    赵恒说完,快步走了出去,完全没看见月芙眼神中的变化。

    ……

    一整个白日都过得波澜不惊。

    月芙与赵恒两个都各自在自己的屋中待着,再没说过话。得了一日空闲的侍卫们则挤在几间屋子里,或坐或躺,说说笑笑,玩玩闹闹,难得的轻松愉快。

    一直到傍晚,雪终于渐渐停了。

    轩馆的仆役们在屋前的廊庑下升起篝火,又抬着三头羊上来,当场宰杀,架到架子上炙烤。

    油脂从肉中渗出,向下滴落,落到燃烧的松木上,发出滋滋的响声。

    不一会儿,香味便弥漫开来。

    侍卫们纷纷被吸引过来,问过仆役们才知道,原来是沈娘子为了答谢他们,特意让人准备的。因馆中除了十几头羊,没什么新鲜的食材,便干脆做了炙全羊。

    好在,仓中存了不久前才送来的十几坛好酒,足能让众人畅饮一番。

    再配上几样下酒的小菜,对常年留守边关的将士们而言,格外熟悉。

    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却没有直接上前吃起来喝起来,而是让杨松去将赵恒也请来,得了他的允许,才放开手脚,尽情吃喝。

    冰天雪地间,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众人仿佛回到了大西北的冬日,一时既感慨,又欢乐。

    赵恒自然没被轻易放过,和每一回的军中欢宴一样,被将士们拉着,灌下一碗又一碗酒。

    到最后,连轩馆中的几名仆役也忍不住喝了几杯。

    只有月芙,带着素秋、桂娘两人留在屋里没有出去。

    她只让三名家仆和车夫去了前面,代她向侍卫们道谢,再与他们喝几杯,自己则只是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她听见大声地笑闹抚掌,也听见此起彼伏的劝酒声,还有或高亢嘹亮,或苍凉悠远的高歌声。

    这些声音一直持续到亥时,才渐渐静下去。

    几乎所有人都喝了酒,三五结队地朝自己的屋子走去。几名未醉的仆役想上前搀扶赵恒,却把他唤去照顾其他的侍卫们了。

    一直一切动静都归于平静,再没人走动时,月芙才在屋里更衣,披上一件厚实的大氅,悄悄地进了赵恒的屋中。

    屋里漆黑一片,只有门开了又关的声响。

    赵恒虽喝了不少酒,却并未完全昏睡过去,依然保持着敏锐的意识,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喝问道:“什么人!”

    月芙吓了一跳,整个人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今晚的一切,都是她的刻意安排。

    因为雪天,她才能滞留此处,得到和赵恒相处的时间。

    可是,也因为雪天,她没法借助其他手段达到目的,唯一能利用的只有酒。

    白日,她特意让身边的几名家仆去打听过侍卫们在边塞时军中宴饮的情形,得知赵恒与他们关系亲近,既是主仆,也是兄弟,总是会被他们拉着一起喝酒,直喝到半醉方休。

    于是,她才装作已然想通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再借要感谢侍卫们的缘由,请众人喝酒。

    她分明以担心为由,让一名家仆又去看过一眼,的确看到赵恒行走时已有些摇晃,正是醉得不轻的样子,哪知她才进屋,就被他跳起来喝住了。

    “殿下醉了,奴、奴是来照顾殿下的。”

    她惊疑不定,先装作侍女,试探一番。

    赵恒仍站在原地,身形一动不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通过他隐约的急速起伏的轮廓看出仍未放松警戒。

    “这里不需要人照顾!”

    月芙一窒,随即慢慢舒了一口气。他果然醉了,连她的声音也没听出来,甚至忘了他们还在轩馆中,除了几个仆役,根本没有侍女。

    “是,奴很快就出去,只是得先看看殿下的情况。”她说着,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赵恒的身子晃了晃,却依然屹立着,继续喝道:“不需要!你立刻出去!”

    月芙停下脚步,想了想,换上自己面对他时,用过得最多的,温柔又楚楚可怜的语气,轻声道:“殿下,是我呀,我是阿芙呀,殿下不认识阿芙了吗?”

    果然,赵恒的身影起伏渐渐变缓,好像愣住了,好半晌才喃喃道:“阿芙?你是阿芙?”

    “是呀,我是阿芙。夜太黑,我走近些,让殿下看清楚。”月芙说着,慢慢地,一步步继续往他的方向去。

    这一次,赵恒没再阻止,任由她走到自己的面前。

    黯淡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皎洁而宁静。

    “殿下,认出来了吗?”

    她仰着脸,对上赵恒难得混沌的视线,让他能看清楚。

    “认出来了,是你。”他渐渐安静下来,伸出一只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可还没触碰到,又收了回去,“你怎么能在我的屋里?快回去吧。”

    他说完,转过身去,不再面对她。只是这么一两步,他的身形又开始摇晃。

    月芙赶紧扶着他,让他在床边坐下,再转到他的面前,在脚踏上直接跪坐下来。

    “殿下喝醉了,这是殿下的屋子,也是我的屋子呀,要我回哪里去呢?”

    赵恒被她的话说得云里雾里,满眼困惑:“这里怎么是你的屋子,是我们的屋子?”

    “是啊,我们都住在这间屋子里。殿下醉糊涂了。”月芙说着,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解。

    “你为何要解我的衣带?阿芙,你总是这样。”赵恒盯着腰间的手,紧皱着眉,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

    月芙想了想,用另一只手将披在外的大氅解开,丢在一旁。

    大氅的底下,她只穿了一件极薄的外衫,除此之外,便是空空荡荡。

    赵恒还攥着她的一只手腕,她干脆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领口。

    “我不解殿下的衣带了。”

    赵恒手上的力气渐渐松了,怔忡地看着她的双眸,有些不知所措。

    月芙灵巧的双手开始握住他的几根手指,将自己的衣带解开。

    她半跪着直起身子,外面的那件薄衫便顺着肩上的肌肤滑落下去。

    黑暗之中,微光朦胧,勾勒出她美丽动人的身段。

    赵恒已经完全呆住了。

    “不行,不能,我——”

    他话没说完,月芙已经扑进他的怀里。

    到底喝醉了,他使不上太多力气,一时没稳住,往后仰去,被她压倒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注意他喝了酒。没写到预计的那么多,太困了,大热的天,堪比夏天,我居然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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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清醒

    月芙紧张极了。

    黑暗里, 她趴在赵恒的身上,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睁大眼睛, 努力想看清他的反应。

    赵恒仍然呆楞着, 似乎有些迷糊,也有些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黯淡的月色下, 她的肌肤与发丝被镀上一层珍珠一般的光泽,莹莹的,柔润而光滑。

    他对上她的视线, 不自觉地伸出手, 触到她的腰肢,慢慢地摩挲。

    月芙轻轻颤了一下,不住扭动起来。她怕极了赵恒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一反应过来,立刻将脸贴在他的脖颈边, 一边磨蹭, 一边胡乱地解他的衣衫。

    “阿芙, 你总是这么任性。”赵恒在朦胧中感受到她的动作, 不知是不是以为自己真的在做梦,竟没再将她推开,而是语带埋怨地同她说,“你知道我对你心软,拿你没办法,所以才总是利用我,一次次得寸进尺, 对不对?”

    月芙的动作迟疑了一瞬, 心里也有些发虚。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她的确一直在利用他。他这么好,明明知道她的真实面目,依然肯帮她。

    月芙觉得十分羞愧,甚至能预料到,等他清醒过来时,会对她有多么失望。

    但现在,她不想考虑那么多,只想先牢牢地抓住他。

    “我以为殿下是喜欢我的……”她贴在他的耳畔,低声呢喃,柔软的唇瓣时不时擦过他的耳垂,令他浑身震动。

    “我……”赵恒难受地喟叹,手也开始不自觉地到处游移。

    他的脑袋混沌一片,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种境地,只在模糊之间,被月芙引诱着,从她的嘴唇开始亲吻,再移到下巴,又顺着脖颈向下,留下一片又一片红痕。

    月芙的心跳快极了,原本趴在他胸口,被他一个翻身压到了底下,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他喝了酒,做不了别的,只能凭着本能胡乱亲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已双目泛红,浑身无力时,才抱在一起,睡了过去。

    ……

    风雪又停,长安城内,坊门甫开,崔贺樟就带着一队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唐武等人一直没回来。

    原以为他们只是被风雪所阻,无法及时回来,可他等了整整一日,始终不见人影,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不顾侯氏的大吵大闹和竭力阻拦,决定亲自带人去察看情况。

    上一次,在自己的府中让沈月芙逃走了,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崔贺樟一直耿耿于怀,想要找出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这件事,他一直藏在心里,不论是侯氏,还是太子、公主,甚至太子妃,他都没透露过一个字。

    他心里的那个怀疑始终没有改变,今日,兴许就能知道到底对不对了。

    ……

    长夜漫漫,已过寅时,天边却才吐出一线微弱的光芒。

    轩馆中一片寂静,一向准时醒来的侍卫们难得仍在酣睡中,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只有赵恒在朦胧中醒来。

    他是被手心里陌生又熟悉的滑腻触感惊醒的。

    这种触感,像极了光滑的肌肤。

    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怀里正抱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女人还靠在他的胸口沉睡,长长的乌发散落在枕上、衾间,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随着她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

    大概是这个姿势有些不舒服,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口磨蹭两下,慢慢翻了个身,恰好露出面容。

    是沈月芙。

    赵恒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震惊地瞪着她毫无知觉的脸庞,好半晌才忽然坐起身,开始回想昨夜发生的事。

    月芙被身边的动静惊扰,幽幽转醒,一睁眼,就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眼神。

    “沈娘子,你怎么会在我的屋里,在、在我的……床上?”

    赵恒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沙哑和颤抖。

    月芙咬着唇,拥着被衾,也从床上坐起身,锁骨、胸口附近的深红显得格外刺目。

    赵恒感到双目都被烫了一下,立刻移开视线,捡起一件落在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又回过身,扯过被月芙捂在胸口的被衾,一下将她整个身子裹住。

    “你是不是趁我昨夜醉酒时进来的?”

    月芙低着头,不敢回答,用沉默代表默认。

    赵恒闭了闭眼,又问:“我是不是……对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月芙仍旧低着头不敢回答,脸颊因为羞愧,已红得能滴出血来。

    不用过多解释,只是两次默认,赵恒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月芙,”他慢慢站直身子,面色变得冷淡,目光也不再看她,“我很失望。”

    他对她很失望。

    月芙被这句话里从未有过的漠然深深震住,心口像被撞了一下,一阵一阵的闷痛。

    “殿下,我——”

    她很想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不是他以为的那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了说不出来。她就是那样的人,再多的借口都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对不起。”

    她低着头道歉,一点也不敢奢望赵恒会像以前那样轻易原谅她。

    赵恒也的确没有原谅她。

    他在原地闭眼许久,似乎是为了平复心情,好半晌,才重新睁开双目,用比方才更加冷淡的语气,轻声道:“我同你说过的,沈月芙,我不愿意成为崔贺樟那样的人,可你总是逼我变成那样的人。在你的眼里,男女之事,婚姻之事,都可以如此草率吗?”

    “沈月芙,昨日我去你的屋里,本是想同你说,我拒绝你,除了说过的那些原因,还有一句,一直没问你。沈娘子,你想嫁给我,除了想让我庇护你,还有别的原因吗?譬如,你是否对我有情……若你说有,我自会毫不犹豫地向圣人请求,允准我向你家提亲。可现在……”

    赵恒停顿了一下,语气又淡了几分。

    “现在,也不必问了。你已成过一次婚,想来应当比我更明白,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才对。沈月芙,如你所愿,我会娶你。”

    他说完,屋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月芙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又痛又麻,赵恒的这一番话,让她的羞愧又放大了无数倍,甚至生出了几分悔意。

    可是,除了一句“对不起”,再想不出其他的话能说。而一句“对不起”,又像她过去对他说过许多遍的“多谢”一样,苍白无力。

    这时,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杨松的声音传来:“殿下可醒来了?”

    赵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已起了。你先下去,让馆中的所有人都留在屋里,关上门窗,不许走动。”

    杨松一个字也没问,更没对他的要求有片刻迟疑,应了一声“喏”,便迅速离开,不出片刻,又在门上敲了敲:“殿下,所有人都已回屋。”

    话音落下,便传来他也远去的脚步声。

    赵恒从地上拾起月芙那件单薄的外衫和大氅,递到她的面前:“穿上吧,我送你回去。”

    说完,转过身背对着她,默默等待。

    月芙捂了捂羞红的脸颊,压下心底的愧意,飞快地将衣物穿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再没了来时的义无反顾和胆大妄为。

    “我好了。”她从床上起来,穿好鞋袜,嗫嚅道。

    “走吧。”

    赵恒似乎决心一眼也不看她,只将双手背在背后,打开屋门,带着她走了出去。

    雪霁天晴,远处天边的那一线微光正逐渐变亮,半边天际已沐浴在灿烂的朝霞中。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廊庑,绕过屋舍,跨过庭院,最后停在月芙的屋外。

    一路沉默,也果然没见到任何人影。

    “进去吧。”赵恒面色平静,转身要走。

    月芙紧咬着下唇,手已搭在门上,却没推开,而是在他离开前,忽然喊住他。

    “殿下,”她转过身去,看着他停驻在台阶上的高大背影,“昨日殿下喝醉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若殿下不愿,可不必因此挂怀,更不必因此娶我……”

    赵恒顿了片刻,没有回答,只仍旧背对着她,轻声道:“年节将至,此时不宜生事,我会等上元节后,向圣人请求许婚。在此之前,你安心等着便是,最好别同他人说起。”

    说完,再不停留,快步离去。

    月芙一个人站在门外,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外头又渐渐传来众人走动的声响,屋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打开。

    “娘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发呆?快进来呀,别冻着了!”

    素秋和桂娘惊讶地看着她,将她拉进屋去。

    她们两个多少都知道她从哪里回来,见她神情不对,不禁对视一眼,问:“娘子,出什么事了吗?”

    月芙看着她们关心的眼神,心里越发难过。她怏怏地摇头:“没事,他答应了,过了上元,就会向圣上请婚。”

    此时已是十二月,离上元已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分明是件好事。

    “那娘子怎么不高兴?”

    月芙坐到榻上,将脑袋埋在桂娘的怀里,忍不住留下眼泪,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难过得很,他、他会不会再也不原谅我了?”

    桂娘低叹一声,轻拍她的后背,哄道:“不会的,不会的,我家小娘子这样惹人怜爱,哪里有人会舍得你受委屈?都只是一时的,最不济,等成婚后,小娘子再好好哄一哄殿下就好了。”

    月芙也不知该怎么办,听到她的话,只好难过地点点头,努力止住哭泣。

    天彻底亮了,轩馆的仆役们将朝食送到各屋中。侍卫们用完后,便跟着赵恒出门,将山路上的积雪清理一番,简单扫出一条能容一辆马车通行的小道来。

    才扫进去不远,就与行宫中派出来清路的人相遇,圣人听说八王滞留在山下,挂念不已,夜里也醒了好几次,太子为父分忧,一早就让人开始清道。

    不过半个时辰后,月芙便重新坐上马车,往自己的居所驶去。

    道路狭窄,赵恒带着杨松等两三个人走在马车的前面,其余人则都跟在马车的后面。

    眼看就要到了,月芙忍不住从车里探出脑袋,冲赵恒的背影唤:“前面就到了,殿下不必再送,快带着大伙儿回去吧。”

    赵恒仍旧没回头看她,只冷冷道:“我送娘子回去,也见一见沈寺丞,同他说几句话。”

    月芙只好重新坐回车中。不一会儿便到了,侍卫们带着抓住的唐武等人继续前行,赵恒与杨松几人则停了下来。

    一天一夜没听到消息,沈家早就有人在门口等着了,看样子打算下山去探探,一见月芙与赵恒,登时呆了一呆,回过神来后,立即行礼,飞奔着进屋,将事情告诉几位主人。

    “郎君,夫人,大娘回来了,大娘回来了!”

    他们几个只是奉主人之命,下山去寻一日一夜未曾归来的大娘,此刻见人回来了,语气里自然带着喜色。

    然而落到沈士槐夫妇的耳中,却显出几分异样。

    “回来了?”秦夫人手里的茶盏一抖,差点将茶泼出去,于是连忙搁回案上,“是一个人回来的?”

    “不,身旁还有一位年轻郎君,带着几名侍卫,奴不识得他们。”

    沈士槐和秦夫人对视一眼,赶紧站起来,亲自出屋,想到前厅看看,到底是何人。

    才穿过两道门,就见月芙面色怏怏,在几名仆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而她的身边,赫然跟着八王赵恒。

    “殿下?”沈士槐震惊不已,看着忽然出现的赵恒,差点连行礼都忘了。

    秦夫人则惊异地盯着浑身上下完好无缺的月芙,心中暗涛汹涌。

    “大娘,你怎会同殿下一起回来?昨日……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到父亲和继母,月芙原本的难过终于暂时止住,重新变为愤怒。

    她深吸一口气,肯定,又意有所指地点头:“昨日,我确实遇到了些事。”

    还未待她继续说,赵恒忽然打断:“我有几句话,想与沈寺丞说一说,不知是否方便?”

    当着众人的面,他没再像先前一样唤一声“表叔”,沈士槐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亲疏之别,心中不由一抖,立刻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卑躬屈膝地让到一边:“方便,自然方便,殿下,请到屋里说话。”

    赵恒也不谦让,走在前面,首先进屋。

    沈士槐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向秦夫人使眼色,张罗人来要重新煮茶。

    却被赵恒制止:“不必忙,只是几句话,我还有别的事在身,说完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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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威胁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已然进屋, 月芙在屋外犹豫片刻,到底没跟进去,只是站在廊檐下等候。

    桂娘也知这时候不能劝她回屋, 便让素秋又去装一只暖手炉过来, 塞进她的手中。

    而不远处,隔着一道门的屋里, 沈士槐和秦夫人两个正觉胆战心惊。

    “不知殿下要与臣说什么?”

    赵恒表情算不上太严肃,只是淡淡的,却已经让人感觉到难以抵制的压迫。

    “沈寺丞应当知道, 前几日, 我奉圣上之命,回长安接待西北诸位使臣。前日,我本该与鸿胪寺卿、礼部尚书一同归来, 然而,因我临时回了一趟府, 无法及时归来, 只得滞留山下。在我出长安城门, 赶往骊山的这一段路程, 沈寺丞可知,我遇见了什么事?”

    沈士槐心中咯噔一下,无声地瞪一眼身旁的夫人,也不敢说实话,只能讪笑两声。

    “我行至一处丘陵时,竟见到十几名壮汉,个个面目凶狠, 欲劫持一辆马车。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竟敢在我大魏的土地上如此胆大妄为。更让我想不到的是,那几名劫持他人的汉子里,还有我熟悉的面孔,他们竟是太子勋卫的人。看来,此事应当要交给东宫处置才行了。”

    赵恒这一番话说得语气平静,慢条斯理,沈士槐和秦夫人却都听出了一声冷汗,赶紧低着头,瑟缩不已。

    “此事交给太子殿下处置,是否太过兴师动众了……”

    “是吗?看来沈寺丞不希望太子知晓此事。可是,他们要劫持的人,正是沈大娘子,若非我及时赶到,将他们拿下,恐怕此时已多半出了事,如此,沈寺丞也觉得不该惊动东宫吗?”

    沈士槐只觉汗如雨下,干笑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不不,臣、臣也不知……随殿下处置!”

    “沈寺丞放心,我自会让太子严惩恶徒,给沈大娘子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想明白,他们到底是如何得知沈大娘子会在那时候经过那处山丘的呢?”

    沈士槐和秦夫人惴惴地对视一眼,嗫嚅道:“这、臣也不知……”

    “我料沈寺丞也不知晓。”赵恒冲两人笑了笑,慢慢从榻上站起身,语调平稳道,“我生平最厌恶欺负弱女子的人。”

    他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佩刀,双手紧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挥下。

    “砰——”

    “啊!”

    寒芒一闪而过,桌案的一角被精准地劈下,沈士槐和秦夫人也异口同声地发出短促的惊叫。

    “若哪一日被我发现,是谁做出这样的事,我绝不会轻饶。这一张桌案,便是下场。”

    话说完,长刀入鞘,赵恒已恢复方才平静无波的模样。

    沈士槐夫妇却吓破了胆,许久才回过神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连试了好几次,都没能从榻上站起来,只能哆哆嗦嗦地瘫着:“殿、殿下,臣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赵恒冷漠地看了两人一眼,“我的话已说完了,就不打搅沈寺丞一家,这便告辞。”

    说完,打开屋门,大步跨了出去。

    沈士槐浑身抖如筛糠,也没心思让人去送,只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一面气势不足地瞪秦夫人,压低声音斥责:“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

    秦夫人委屈极了,也顾不上忍耐,直接便堵了回去:“我办哪件事,不是事先知会过你的?我还不是……”

    她当时只是气昏了头,生怕大娘会记仇,为了报复,破坏月蓉的前程。

    “早就对不起她了,你何故这时候来装好父亲!”

    屋里的夫妻两个已经互相埋怨争吵起来,一直等在廊檐下的月芙却一点也不想理会。

    赵恒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步也没有停留,继续往外行去。

    月芙捧着暖炉的手紧了紧,忙提着裙摆跟上去,鹿皮小靴踩在还未完全清扫开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她生得娇小,赶不上他的步伐,冰雪又滑,走起来跌跌撞撞,却不敢吭声,生怕又惹怒了他。

    赵恒大概有所察觉,原本走得极快的脚步放慢了些,最后停在大门边,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娘子,路滑,不必送了,就到此处吧。”

    月芙立刻也停下脚步,站在雪地里,怯怯地看着他。

    身旁还有来往的家仆,她不敢同他多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跨出大门,上马离开。

    “小娘子,咱们回屋吧,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在外冻了两日,可别受凉。”素秋上前唤月芙回去。

    两人才转身,就看见月蓉和尚儿两个正站在角落里的屋檐下,看着这边。

    尚儿什么也不知道,一见长姊回来了,便小跑过来,欢快地喊:“阿姊,你回来了!昨日尚儿还替阿姊担心了!”

    月芙迅速整理好心情,笑着摸摸弟弟的脑袋:“我回来了,尚儿快别担心了,恰好山下有一处轩馆,在哪儿留了两晚,今早天放晴,便立刻回来了。”

    一旁的月蓉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警惕,看一眼方才赵恒离开的地方,小声问:“阿姊怎么会同八王在一起?”

    “前日回来的途中遇见,都被困山下,今早便一同上来了。”月芙寥寥几句说了说,自然不会告诉他们实情,只又让尚儿也赶快回屋去了。

    ……

    另一边,从长安一路疾奔而来的崔贺樟也终于赶到骊山。

    才沿着山路上去不远,先派去探路的人已快马回来:“郎君,方才沈娘子已被八王送回,现下八王正往太子的居处去。”

    崔贺樟被冷风刮得有些发麻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霾,二话不说,立刻加紧速度奔去。

    看样子,赵恒是要将事情抖露给太子。

    这几年,他虽然因长姊的缘故,与太子关系亲近,但若赵恒真的不依不饶,他也没把握太子仍旧会护着自己这一边。

    不过幸好,在来的路上,他已想好了要如何应对。

    一行人迅速赶到太子的居所时,正好见到赵怀悯和崔桐玉夫妻两个坐在正殿中,面色都不大好看,而赵恒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大殿中央,唐武等人已然受伤,正一个个被反绑着双手,狼狈地跪着。

    “……简直骇人听闻!”赵怀悯猛地一拍桌案,恨不能将东西砸下去。

    “我自然知晓,阿兄绝不会让他们做出这种事,可光凭他们几个,亦不敢对沈家娘子动手,一定还有别人指使。阿兄,这些人都隶属太子勋卫,做出任何事,都会将东宫牵扯其中,定要将背后之人揪出严惩,方能不留话柄。”

    赵恒虽与长兄长久分离,关系不太亲近,但好歹是家人,二十年的相处,再加上特殊的身份,自然十分了解太子最在乎的是什么。

    太子最在乎的,就是储君的身份,没什么可以威胁到他手中的权力。

    赵怀悯听到这话,果然冷静了一些,将目光转向赵恒:“八郎,幸好被你及时发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以你之见,我该如何处置此事?”

    赵恒看着赵怀悯和崔桐玉的脸色,一下就明白,他们定已猜到了是谁指使的。

    “依我之见,对于唐武等人,首先就应当逐出太子勋卫的队伍,往后皆不得在朝中为官,再责令其往京兆府投案自首。至于幕后之人……”

    话未说完,崔贺樟已经在门外内侍们的默许下匆匆入内。

    他冲太子和太子妃略一行礼,又冷冷的瞥一眼赵恒:“殿下不妨继续说,幕后之人要如何?”

    “幕后之人,我以为,应当贬出长安,近几年都不得调回来。”

    “哼,殿下话说得倒是轻松,可——”

    崔贺樟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却被崔桐玉厉声打断:“你住口!给我听着!”

    “我知阿兄不想将此事闹大,毕竟,朝中上下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东宫。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难保不会被别人知晓,一旦上报,到御史台那里,就不单单只是贬出长安那么简单了,恐怕连阿兄也要担负包庇纵容的罪责。不如眼下先行惩戒,即便御史台有人知晓,也无话可说。”

    他这话不免让人想起上一次的事。

    正是他自己,将崔贺樟府中闹出的事透露给御史中丞邱思邝。

    只不过,在闹到朝会上之前,他先给东宫透了信。

    而这一次,也是被他抓住了把柄,又先来此处表态。

    赵怀悯不禁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个亲弟弟。若说他不念兄弟之情,可他每一次都会先让东宫有所准备。可若说他有兄弟情谊,现在也根本不会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站在此处。

    更重要的是,赵恒每一次都能精确地找到他最在乎的那一点。

    他一点也不怀疑,若今天直接拒绝,赵恒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事情再次透露给邱思邝。

    “你说得很有道理。”赵怀悯点点头,慢条斯理道,“只是,此事我的确不能立即处置完,等三日后,再给你个交代,如何?”

    太子这样说,赵恒便知道,他其实已答应了,只是还需要几天时间来安排罢了。

    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将崔贺樟这一颗钉子拔除,让他再不能威胁到沈月芙。

    眼看已差不多了,他也不多停留,在崔贺樟愤恨的目光中,点头答应,转身要离开。

    在即将跨出殿外的那一刻,崔贺樟忽然喊住他:“上次在我府中,将我打伤的人,是否也是八王殿下?”

    赵恒的脚步停了停,回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说完,不管他压抑不住的愤恨,毫不犹豫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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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叙话

    赵恒一走, 崔桐玉便板着脸命人将狼狈地跪在地上地唐武等人押下去。

    唐武等人将赵恒方才的话都听了进去,知道自己恐怕凶多吉少,一心想求饶, 奈何口中都被塞了麻布, 出不了声,只能在被强行带走前, 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崔贺樟。

    崔贺樟心里憋着一股气,听到赵恒说要将自己贬出长安,原本的紧张和忐忑更是化作戾气, 青着脸对太子道:“殿下, 难道真的打算听八王的意思吗?”

    赵怀悯没说话,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让人一时没察觉他其实已怒火中烧。

    “你还问!”崔桐玉先一步呵斥他, “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两年,当真是胆子见长, 平日在外面胡闹就罢了, 竟敢将心思动到勋贵之女的身上!”

    “阿姊, 那是沈月芙!太子殿下亦不喜沈家人, 况且,我原只是想让贵主高兴。”崔贺樟急急地为自己辩驳。

    赵怀悯始终面无表情,听完也没出声,只是从榻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冷冷地打量他。

    “是襄儿让你直接掳人的?”

    “不、不是……”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

    “是——不!这一次, 是沈家人求我这么做的……”

    啪——

    赵怀悯忽然扬起手, 毫不犹豫地一掌打下去, 冰冷的脸上终于显出怒意。

    “沈家人让你动你就动?他们的话,倒比我的还管用。才三个月,你就敢给我闯个更大的祸来。上一次,我看在你阿姊的面子上,帮你善后了,这一次,谁的面子也不管用。你自己回去,写好奏疏,交到吏部,调令五日内会发下来,年节之前,立刻给我滚出长安!”

    “殿下!”

    崔贺樟被打得往旁边跌了跌,还没站稳,便听见这番话,登时有些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想向赵怀悯求告饶。

    这些年,他虽混账,可手里握着太子勋卫的大半人手,私底下也替太子办过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前几年,有一位庶出的皇子,有心和太子争一争。正是他,在赵怀悯和崔桐玉的授意下,买通了几名官员,设了一个局,让他在朝中颜面尽失,从此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

    此外,还有几位官职不高的地方官,为了争一个好前程,挖出牵扯到东宫的不利消息,也都是他带着人去处理的。

    这么多年,外人看他不过是备受太子偏爱的妻弟,可他到底也还有几分功劳。

    然而,赵怀悯的面上一点松动的迹象也没有,目光也变得越发冷凝。

    崔贺樟又连忙转向崔桐玉:“阿姊,你替我说两句话吧!”

    崔桐玉看着赵怀悯的表情,便知这一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当即做出取舍,镇定道:“你个乖戾的性子要改一改,殿下让你离开长安,也是要好好磨一磨你这脾气,让你明白,往后做事要三思而行。”

    崔贺樟方才被打的那半边脸慢慢变肿,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知道事情已没了转圜的余地,可心中又实在不甘,临去前,青白着脸站在门边,咬牙道:“殿下,还有一事,臣一直不曾禀明。上一次,家父的寿宴上,本不该闹出任何动静来。是八王,他为了沈家大娘,不惜将我当场打晕,想来,后面的事,也有他的手笔。他到底是不是如表面看来那般淡泊名利,殿下亦可多思量一番。臣言尽于此。”

    赵怀悯眼神阴沉地盯着他磕头后离去的背影,许久,才转身回到座上,沉声道:“他的确有几分手腕。昨日,先回来的萧应钦和陈江两个,在阿父面前大大地夸赞了八郎一番,阿父很是高兴。”

    崔桐玉斟了一盏茶,放到他的手边,闻言眼神一动,慢慢道:“圣上欢喜,也是人之常情。大郎不妨再等等,若圣上有意将这一回的临时官衔转为常设官衔,倒要另当别论了。”

    赵怀悯饮下一口茶,神色有几分模糊:“若是如此,便不得不防了……”

    ……

    事情处理得极快,三日后,太子勋卫中便迎来一次大清洗,唐武等十几人被统统逐走,押送进京兆府。崔贺樟也被调出长安,年前就要出发前往襄州就职。

    这一番变动极大,很快就引起朝中大小官员的注意,唐武等人半途劫掠沈月芙的事,自然也瞒不过去。

    不过,兴许是赵恒暗中布置过,众人口中流传的谣言中,只说唐武等人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抢掠钱财,即便遇上沈家女郎,也不曾放过,恰好八王途径,当场将唐武等人拿下。

    而崔贺樟身为太子勋位郎将,御下不严,纵容甚至包庇下属为非作歹,这才被调离京城。

    丝毫没出现有损沈月芙声誉的传言。

    沈家上下这几日一直提心吊胆,等着这件事的结果,眼下看到太子难得雷厉风行的处置,忧喜交加。

    沈士槐夫妇自是害怕不已。连崔贺樟都被罚到如此地步,他们不得不相信,赵恒那天的话,一点也不假。

    不知情者都道沈家运气好,遇上了八王,如今连一直疏远沈家的太子都亲自处理此事。

    沈士槐夫妇却有苦说不出。他们两个,也是其中推波助澜的一份子,八王这样处置,便是在警告他们,稍有不慎,唐武等人就是他们的下场。

    月蓉近来也沉默了不少。

    从那天姊妹两个争吵过后,她便一直不敢靠近月芙,后来又见赵恒将她送回来,心中又多了几分警惕和戒备。

    月芙是除了尚儿外,唯一一个感到喜悦的人。

    赵恒到底没变,即使生她的气,也一样按照先前说的,替她将事情都妥善解决了。

    不过,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更加强烈的愧疚感盖过。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性情温柔、端庄顺从的女郎,对父母,对姊妹,皆一片赤诚,就是后来嫁到杜家,不被赵夫人喜爱,也没有太多怨言。

    直到做了那场梦,看清了身边至亲之人的真面目,才开始学着用过去会感到不齿的手段保护自己。

    和崔家人,和父母周旋时,她不会感到愧疚,因为都是他们对不起她在先。

    唯独对赵恒不一样。

    赵恒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相反,还不求回报地帮过她许多。

    可她偏偏将最多的心机和算计都用到了他的身上。

    她感到无比抱歉,却没机会,也不敢再靠近他,唯有期盼着婚事能在不久后如愿定下来。

    几日后就是除夕,想来应当很快了吧。

    ……

    除夕前夜,行宫中准备一切仪式、典礼,侍从们来来往往,忙碌不已。

    白日,赵义显召了不少朝臣到内殿叙话,还一同用了一餐饭,一直到午后,才让散去,独留下两个嫡子在殿中。

    “你们两个都坐吧。”赵义显近捂着帕子咳了两声,“明日除夕,后日正月,都有的忙,咱们父子,也只有趁着这个时候,能坐在一处说几句话了。”

    他近来到了温泉疗养,精神总算好了些。眼下,殿中的地龙烧得极旺,将整间屋子都烘得暖融融宛如春日,令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层饱满的血色。

    赵恒一言不发,只接过内侍递来的干净帕子放到父亲的手边,供他擦额角的汗珠。

    赵怀悯则笑道:“是了,明日事情多,阿父可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日若实在累了,也不必多留,只交给我便好。我有舅父帮衬着,阿玉也在,一切都和往年是一样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看一眼赵恒,添了一句:“当然,今年还有八郎在,阿父更靠可以放心了。”

    赵义显看向赵恒,目光中泛起一丝柔和的涟漪:“是啊,难得八郎今年在长安留了这么久。八郎,你如今长大了,也能自己办差,替父兄分忧了,朕很欣慰。”

    赵恒的脸上没有什么被父亲夸奖后的喜悦,仍旧是淡淡的:“这些都是儿该做的。”

    赵怀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道:“阿父,我听闻,先前萧尚书和陈寺卿对八郎都称赞有加,就连前几日上山来拜见的诸国使臣,也都对八郎十分敬佩,可见,八郎的确有才能。阿父可曾想过,干脆将八郎留在朝中,多分些差事给他做,免得埋没人才。他如今已大了,想必也无须再回边塞了吧?”

    赵义显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看长子,咳了一声,才转向幼子,问:“八郎,你以为如何?”

    “儿不想留在京中,愿守卫我大魏边疆。”赵恒始终低垂着眼眸,声音铿锵有力,毫无犹疑之色。

    赵义显笑笑,摆手道:“朕就知道你要这样说。罢了,此事,等年后再说吧。”

    父子三人坐在一处,又说了一会儿话。

    离开时,赵恒先走,赵怀悯则被单独留了下来。

    “大郎啊,这几日的事,为父都听说了,你处置得不错,倒有点储君该有的样子。”赵义显指的,自然就是现下闹得沸沸扬扬的崔贺樟等人的事。

    赵怀悯立刻露出一抹愧疚之色:“阿父,此事是儿御下不严,才留下的祸患,哪里当得起这一声夸。”

    “好了,朕心里有数。别的自不用说,八郎,他是个好孩子,处处给你留着情面,你这个做兄长的,应当打心底里感谢他。”赵义显眸光平静,望着长子,语重心长道,“你明白了吗?”

    赵怀悯跪坐在一旁,闻言微微低头,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一抹异色,轻声道:“八郎是好的,儿明白,请阿父放心。”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竟然越写越少了!我反思我自己,明天改正。

    我看前面有评论说男主的爸还行?其实我觉得他爸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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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年节

    第二日便是除夕。

    行宫中从清早起, 便忙碌异常,各方觐见、各种仪式,接连不断。

    沈士槐身为光禄寺丞, 先前就已经忙碌了许多日, 到今日所有祭祀、酒筵齐齐而至,更是干脆提早一日, 就住在了衙署中。

    这个时候,他的位置岌岌可危,一点差错也不敢有。

    发妻亡故后, 圣人未再立后, 薛贵妃虽受宠,但到底年纪轻,身份不够, 平日操持宫廷宴席便罢了,年节这样的场合, 始终差了些分量。

    因此, 这一整日接见命妇、发放赏赐等事宜, 都由太子妃崔桐玉代劳。

    秦夫人是一品命妇郑国夫人, 既然也来了行宫,便要一早就往内帷参加诸多仪式。

    一直到傍晚时分,月芙和月蓉、尚儿三人才前往宴饮之处。

    月芙本不想去。赴宴者成百上千,不缺她一个。只是,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赵恒,她想去看他一眼,哪怕没机会同他单独说话也好。

    这日夜色晴朗, 前些日子下的雪也已融了大半, 那种冷涔涔的寒意也消失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已失了再想攀附谁的心思, 除了向光禄寺的上峰和同僚喝了两杯外,其余的时间,大多沉默不语。

    月蓉则跟着那几个与赵仁初一起的玩伴们打成一片。

    月芙一个人坐在座上,喝了一两杯酒,对着食案上的珍馐美馔,没什么胃口。

    她像月蓉这个年纪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性情相投的同龄玩伴。不过,这两年,她们都陆续出嫁,因出身都不算太好,几乎都已跟着夫家出了京城,到地方为官。

    现在,她的身边没什么太亲近的好友,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这一晚上,她往赵恒那里看了好几次。

    他身份高贵,上前奉承、敬酒的人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有片刻空闲,才能在饮酒之余,吃两口饭食。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往她这边看过,她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坐在哪里。

    月芙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眼看时间已不早,这一场宴席也算来过了,她从座上起来,打算早些回去。

    穿过人群,走出大殿,绕过两条连接着的廊庑,便到一条有些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

    这时还早,几乎没人会往这里来,殿中的喧嚣声皆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发显得这边寂静清冷。

    石子路有些曲折,被两边稀疏的宫灯照得有些昏暗。月芙仔细看了看脚边,正要微微提起裙摆往前走,却忽然听见身后的廊庑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阿芙!”杜燕则匆匆走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赶得太急,一向白皙俊秀的脸上多了些紧绷,“阿芙,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月芙看着快速走近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便先回去,不敢劳杜郎中挂心。”

    杜燕则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听她这样刻意疏远的回答,怔了一怔,又尽力放缓语气,道:“阿芙,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我只是听说前些日子你在路上差点被崔大郎的人劫掠,想来看看你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面对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整整两年的男人,月芙的心里有种奇异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甚至盖过了原本该有的愤怒和厌恶:“多谢杜郎中,我的确没事,这就回去了。”

    杜燕则赶紧又走近一步,唤住她:“你若有需要,仍旧可以来找我帮忙,我——”

    这话一下让月芙十分不适。

    “不必了。”她冷冷地打断,“杜郎中与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该再与我有任何牵扯。与公主的婚期将近,杜郎中还是专心准备吧。”

    提及咸宜公主,杜燕则的眼底闪过动摇和黯然。

    虽还没有成婚,但他已然感受到赵襄儿的专横。她时常往来与长安各勋贵们的宴饮场合,每到一处,必会晚乐至夜半三更之后,期间,他自然见到她的身边有过不少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有宫廷内侍,有教坊乐师,亦有宗室勋贵子弟。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何反应。

    身份地位上的悬殊,早就让他做好婚后仍旧得时时顺着捧着赵襄儿的准备。只是,他到底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面对作风如此大胆的公主,始终会感到一丝憋闷。

    只是母亲一直劝他看开些。

    他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赵襄儿到底为何看上了他。

    也许与当初的救命之恩有那么一点关系,也许还因为他相貌白皙俊美,不比那些美少年逊色,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朝中任职。

    他在工部有一定资历,确实有真才实学,提拔起来一定比别人阻力小多了。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仕途、地位。

    可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的彷徨也渐渐多了。

    他有满腔的话,不知能对谁说,此刻望着月芙,这个他曾经觉得无法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任何助力的上一任妻子,莫名地想说些什么。

    “阿芙,其实,我有时也想过——”

    月芙一个字也不想听。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打断,方才杜燕则来的那个方向已经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这里快步走来。

    杜燕则见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望,顿时心生警惕,收住话柄,赶紧转过身。

    来人是赵恒。

    他是从武之人,虽高大健硕,走起路来,脚步却极轻,因此,两人发现时,他已到了近前。

    “殿下。”杜燕则想起数月前被赵恒见到他私下去寻月芙甚至发生争执的事,心中立刻生出几分紧张和忌惮。

    “杜郎中,宴席未过半,你怎会在此?”赵恒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杜燕则,丝毫没因为自己也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而感到任何不妥。

    好在,杜燕则只以为赵恒也还记着慈恩寺的那件事,只是替咸宜公主多留意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谨慎地回答:“臣方才一时走岔了路,才会走到此处,这便要回去了,请殿下放心。”

    说着,立刻行了一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石子路边,只剩下月芙和赵恒两个。

    月芙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仰着头看他。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从方才过来,一直到现下二人独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不过,也没有立刻就走。

    月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恒不说话,更不看她,只是将袖摆从她的手中轻轻扯出。

    月芙也不气馁,他这时候出现,可见并非像她先前以为的那样一晚上都未曾看过她,分明也一直悄悄注意着她呢。

    “殿下是在担心阿芙吗?”她又靠近一步,重新拉他的袖口,轻声地问。

    赵恒侧脸的线条微微紧绷,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平日里,要小心些。”

    说完,他又一次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想走。

    月芙的心里松了又紧,连忙从后面将他抱住:“殿下别这么快就走呀,好不容易才能见到……”

    赵恒被她抱得浑身又僵了,冷淡的面容有一丝裂痕。

    “放开。”他低低地喝一声,有说不出的严厉。

    月芙当然不会放手。

    赵恒没办法,只得压低了声说:“这是在行宫,总会有人往来,你我还未成婚,不该如此。”

    “还未成婚”。

    月芙听见这四个字,终于觉得安心了不少,听话地松开双臂,道:“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我的身份实在配不上殿下……”

    这门婚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求来。

    她信任赵恒,既然他说要娶她,就一定想好了办法。只是,这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让她心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担忧和害怕。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想让赵恒心软一些,像以前那样安慰她。

    赵恒当然看穿了她的意图。他抿了抿唇,飞快地看她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我既然说要娶你,自会信守诺言。你只管在家中安心等候便是。”

    说完,再不给她第三次靠近的机会,快步走开。

    月芙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连日来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

    她耐心地等他,一切应该都会变好的吧?

    ……

    今年的年节过得波澜不惊,看起来与往年别无二致。

    除夕之后便是正月,又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使臣们不在行宫久留,第三日便要下山。赵恒再次被圣人指派,与萧应钦和陈江一同护送他们下山。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上元节的时候。

    咸宜公主的婚期将近,礼部和太常寺已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圣人下旨封杜燕则为驸马都尉,给提前替他正名。官职也在尚书令王玄治的安排下,由原本的工部水部郎中平调为工部屯田郎中。

    虽未改品阶,都是从五品上,但屯田却比水部的公务轻松许多,不必时常亲力亲为带人往各处有决堤风险的河道水系附近查看,而其中涉及的权力和利益却更多。

    一时也有不少人羡慕他,娶了公主,从此前程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圣人还提起要给赵恒在兵部安一个位置,让他好好历练一番。

    赵恒自然拒绝了。到兵部任职便要留在京城,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抗拒的事。

    好在,圣上也未勉强,见他不愿,便说了一句“日后去地方上也可”。

    众人皆道,圣上这是有意提拔八王,让他也能入朝为官。

    赵恒不以为意,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从政的意思,心里则在想其他的事。

    先前说好的,过了上元,他便要兑现承诺,着手准备婚事。

    诚如沈月芙自己说的,她的身份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她嫁过人,前夫更是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杜燕则。哪怕圣人对他这个幼子再宽容,也绝不会轻易允准他娶这样的女郎。

    圣人能允咸宜公主嫁给杜燕则,是因为咸宜公主先前也有过一段婚姻。

    他的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身边连服侍的女人都没有。

    要说服圣人,靠他一个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他先去了一趟赵怀悯的住处,将自己想娶沈月芙的意思透露给赵怀悯和崔桐玉二人。

    他知道,因为圣人表露出想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长兄近来对他的猜疑和防备越来越多。这时候,若他要娶一个出身名门,家中父兄皆有声望地位的女郎,长兄一定会想办法阻挠。

    反而是沈月芙这样的女郎,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果然,赵怀悯听完他的话,先是皱眉,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和不赞同,但随后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崔桐玉一眼。

    崔桐玉会意,温和地看着赵恒,问:“八郎,你怎会想娶沈大娘子?她……恐怕与你有些不般配。”

    赵恒跪坐在一旁,低着头沉声解释:“不瞒阿兄和阿嫂,我才回长安那一日,途经朱雀大街,便恰好遇见了沈大娘。那时,因我与河西的诸位将领们要入宫面圣,引得百姓围观,拥挤之间,有田舍郎惊扰了她的马儿。我远远地见她,不但生得美貌,亦对那位田舍郎温和宽容,当时便觉有些动心。只是,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才犹豫不决,慢慢搁下了这件事。直到上一次,我恰巧救了她,这才又起了想娶她的念头。大魏的律法不曾禁止女子二嫁,亦不曾说初婚的男子不得娶二嫁之女,既然如此,我与她虽身份上有些悬殊,可她是个好女郎,我也中意她,没道理要生生错过,这才先来阿兄与阿嫂这儿,请二位帮忙,替我向阿父说一说。”

    赵怀悯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半晌,见他看来的确郑重其事,不像作伪的样子,才慢慢笑了:“想不到,八郎你还是个痴情种。”

    赵恒因他的这一句调笑,难得感到几分窘意,却仍是郑重道:“我只是想让阿父能成全我。”

    崔桐玉看赵怀悯的反应便知道他大约是同意了,遂笑道:“我与你阿兄虽与你平辈,但到底比你长几岁,从小看着你长大。沈家娘子的身份,的确差了些,阿嫂我打心底里不太满意。不过,什么也比不上你自己的心意重要。夫妻、婚姻,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难得你有个中意的娘子,我们倒不好做那恶人了。也罢,待我们商量两日,让人去问问沈大娘的品性,再做决定,如何?”

    她和太子都不傻,以退为进,真真假假的事他们见多了,如今已见识到赵恒沉默冷淡外表下的聪敏与无懈可击,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赵恒也料到了今日的结果,并未继续说,点头道谢后,便先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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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请求

    赵怀悯很谨慎, 第二日就让崔桐玉派人去打听沈月芙的消息。

    他当然不在乎沈月芙的品性到底如何,让人去打听,无非是想看看赵恒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崔桐玉办事向来牢靠, 数日后便问清楚了, 赵恒归来时,的确在朱雀大街遇到过沈月芙, 沈月芙也的确将一位牵着牛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好心放走了。

    与赵恒说的一样。

    而沈月芙的相貌也的确很美,否则,崔贺樟那样见惯美人的混账也不会鬼迷心窍。

    赵怀悯仔细思量后, 又与崔桐玉商议一番, 终于决定帮赵恒一把。

    圣人想看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他总要做出点样子来。

    数日后,赵怀悯和崔桐玉两个带着赵恒一道去了飞霜殿。

    赵义显见到两个儿子一道过来, 心里很是高兴,才刚饮完参汤的脸上又多了一丝笑意:“难得你们两个也知道一起过来看为父了, 说吧, 有什么事。”

    赵怀悯笑道:“阿父这样说, 倒把我同八郎说得十分不孝顺了, 难道无事就不能来看看阿父吗?”

    他是赵义显亲手抚养大的长子,同父亲开起玩笑,比赵恒自然得多。

    赵义显哈哈一笑,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都孝顺。直说吧,朕今日高兴,也不拘着你们。”

    赵怀悯冲赵恒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趁父亲现下开怀, 先提一提。

    赵恒年轻的脸上仍旧没太多表情, 好像殿中的“父子玩笑”与他没什么关系。

    他正了正衣摆,垂首道:“儿确有一事——是关于儿的婚事,儿已有了中意的女郎,愿娶她为妻子,想请阿父允准。”

    “好好好,八郎啊,你说说,是哪家的女郎?上回让贵妃给你办的接风宴,那个王家的十四娘,你也未看得上,今日倒要让为父看看,到底是哪家的女郎能入你的眼。”赵义显听到儿子主动请婚,变得更高兴了。

    可接下来的话,出乎他的意料。

    “阿父,儿想求娶沈家大娘沈月芙为妻。”

    赵恒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带半分迟疑,让赵义显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

    “沈月芙。”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脑海中回想起去岁中秋的宫宴上,那个捧着酒杯向他敬酒的女郎,“若朕没记错,她本是杜二郎之妻吧。”

    “是,沈大娘于两年多前嫁给杜二郎,去岁二人和离,如今孤身一人,未再婚嫁。”

    “是个美人。”赵义显的目中渐渐有了不悦,“朕先前以为她是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还曾因襄儿的事,对她有几分愧疚,想不到,她将主意打到你的身上来了。八郎,你还年轻,容易被迷惑也是常事,为父疼爱你,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蒙骗,这桩婚事,还是不妥。”

    父亲的话里有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听得赵恒心底一阵不适。

    他知道,不单单父亲会这样想,等不久将婚事定下,恐怕不明真相的外人都会这样想。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猜测并没有错,但赵恒还是很想为月芙争辩几句。

    不过,他很清醒,知道这时候自己哪怕多说一个字,也只会让父亲更厌恶月芙,遂生生忍下了满腔的话。

    赵怀悯见状,笑道:“阿父的话,同我前几日才知道八郎的心意时说的一样。我也怕八郎是受了别人的迷惑,这便让阿玉私下去打听了一番。”

    崔桐玉接过话,温声道:“八郎说,去岁才回长安时,便在朱雀大街遇见了沈大娘,见她心地善良,放了一位冲撞了她的田舍郎,当时便心生爱慕。儿媳特意去查过,当日,沈大娘途经朱雀大街,并非刻意安排,乃是恰好欲与杜二郎和离,一早赶回娘家,才有了那番偶遇。而后来……儿媳惭愧,管教不严,让弟弟犯了错,疏忽手下之人,使沈大娘差点被人劫掠,幸好八郎及时出现,才救了她。两次皆是偶遇,也算难得的缘分了。”

    一说到杜二郎,赵义显便知道了,那几日,襄儿也才从洛阳回京,恐怕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有了那番偶遇。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是那女郎自己安排的,她没有那样的能耐。

    他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一点没有松口的迹象:“那还像话些。不过,她的身份实在配不上八郎,朕不会同意的。大郎,你们两个也别纵着八郎。”

    赵怀悯知道父亲十分不悦,也知道这时候应当就是展现他对幼弟的关爱的时候了,遂温声道:“儿明白阿父的担忧,儿是长兄,心中所想,与阿父是一样的。只是,从小到大,这是八郎第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求我这个长兄帮忙,我如何能拒绝?八郎是什么性子,阿父定比我清楚,从小就少年老成,别的小儿还在父母膝头哭闹时,他便已经是规规矩矩的懂事模样了。这么多年,他也不在我们的身边,头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人,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

    这样一番话,果然让赵义显动容不已。

    这二十年来,他最疼爱的儿子,自然是长子赵怀悯。但最亏欠的,则是八郎。当初狠心将八郎送走,今日的父子关系才会显得这样生疏。这个儿子从没问他要过什么,连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比八郎更会讨好他,为自己争取利益。

    这是儿子第一次想要求他一件事,为了娶喜欢的女郎。

    他素来心软,想到这里,目光已变得黯淡:“罢了,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往后再说。”

    赵怀悯与崔桐玉出去了,只赵恒一个被留了下来。

    父子两个相对而坐,赵义显端详他半晌,轻声问:“八郎,这么多年,你可曾怨过阿父?阿父将你一个人送去那么远的地方,而你阿兄和阿姊却都能留在阿父的身边……”

    赵恒目光平静,轻轻摇头:“不曾。那是阿父的决定,这些年,我在边塞,一样过得很好。”

    赵义显的神色越发复杂,过了片刻,又问:“你告诉阿父,为何想娶沈大娘?不是阿父不想顺你的意,她那样的身份和过去,若真的嫁给你,将来别人会如何说呢?”

    赵恒肯定道:“儿十分中意她,所以想娶她。阿父,阿姊已有过一段婚姻,可挑选夫婿时,仍旧觉得未有过婚姻的郎君更好。当初说起杜二郎时,阿父亦觉不妥。咱们家的女郎,可以嫁给更好的郎君,别人家的为何不行?”

    赵义显被他这一番话问得哑口无言。说到底,是自己过去太纵容襄儿罢了。

    不但襄儿,大郎怀悯也是一样的。三个子女,他独独没有纵容过八郎。

    儿子的问话,令他感到一丝羞愧。

    “八郎。”他忍不住拍拍儿子的手,又是欣慰,又是愧疚,“阿父没养育你,你却仍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儿郎。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手道:“你也回去吧,容阿父想想吧。”

    ……

    到底是件大事,赵义显即便一向心软,也没法立刻就松口答应。

    一连平静了好几天,几人都没再提此事。

    转眼到二月,入春后,天气逐渐回暖,众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回京。

    照往年的惯例,圣人有时会在行宫待到三月。但今年,咸宜公主的婚仪定在三月,得早些回去。

    也就是这时,众人开始议论起赵恒的婚事,咸宜公主之后,就要轮到他了。

    原以为先前的王家十四娘大约就是圣上替八王挑中的王妃,谁知一场接风宴后,便没了声响,王家的那对兄妹更是没过几日,便由贵妃亲自派人送回兖州去了。

    可见婚事没成。

    在众人猜测圣人到底中意何人为八王妃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八王兴许还是会娶沈家的娘子为王妃。

    经这样一提醒,当年沈皇后与圣人的那一句订婚约的旧话才重新被摆到众人的眼前。

    连沈士槐和秦夫人都听说了这样的话。一时间,夫妻两个惊疑不定。

    先前汲汲营营许久,就是为了争这一门婚事。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歇了这个心思,别人却忽然提了出来,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夫人思来想去,将月蓉唤到身边,悄声问她:“阿蓉,你近来可曾见过八王?还有建平王那里,是否听说过什么话?”

    月蓉自然也听说了外面的流言,不敢有所隐瞒:“我哪一回出去,没同阿娘说?不曾见过八王,建平王那里,也没说过什么,他亦只是个过继出去的宗王,同圣人并不亲近。”

    她低着头,还是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近来,她旁敲侧击地问过赵仁初是否有娶她的意思,赵仁初一次也没给她明确的答案,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插科打诨一番,便过去了。

    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安。她隐隐觉得后悔,只觉自己看错了赵仁初的为人。

    现在外面传出这样的流言,更让她们感到莫名。

    在行宫的这几个月,月蓉从原本在闺中不必操心任何事,到如今为自己和全家的出路日日担惊受怕,已经有些心力交瘁。

    想到流言,她的心里涌起一个诡异的猜测:“阿娘,他们说的,会不会是阿姊?上一次,就是八王将阿姊送回来的……”

    秦夫人的心里也是一沉。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秦夫人笑一声,摇头:“不会的,别多想。她的身份到底不妥,圣人宠爱八王,断不会做这样荒唐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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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赐婚

    流言自二月初开始流传, 直到二月下旬。

    期间,赵恒只是耐心等待,始终没再去求过皇帝, 眼看皇帝的态度一点一点软化, 才又请了苏仁方入宫。

    苏仁方算得上他的养父,情亦非比寻常, 皇帝见到他,自然会想起这些年来的不易。

    临走的时候,赵恒只对赵义显说了一句话:“阿父, 儿这辈子不争权, 不夺利,只求娶这一位女郎为妻,盼阿父成全。”

    赵义显无言以对。

    当夜, 他不顾山间的料峭春寒,只带了一名内侍, 去了当年还是太子时, 同发妻王氏一同居住过的碧潭殿。

    那几年, 他与母亲沈皇后水火不容, 虽未被废太子之位,可在朝中的处境却十分艰难。每年到行宫来,也不住离帝后最近的少阳院,而是带着一家妻儿住在偏僻冷寂的碧潭殿。

    如今,他做了皇帝,碧潭殿已空置多年,却因曾是他的居所, 仍被内侍们打理得一丝不乱, 同记忆中当年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便是权力。

    若他没能登顶, 如今保持原样的碧潭殿,又会是何等破败不堪的样子呢?

    夜色里,赵义显只让点了一盏孤灯,明明灭灭,照得殿中昏黄一片。

    他坐在窗边,看着殿前庭中的两株碧梧,不禁回想起发妻还在世的那几年。

    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而母亲总是对他格外宠爱一双儿女感到不满。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出于什么也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太过倔强,事事都要与母亲站在对立面,也许又是因为自己是嫡长子,却性情温和柔弱,时常遭到母亲质疑,甚至被其他兄弟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在养儿育女这件事上,他总是固执己见。

    直到后来八郎出生,他这样的念头变得愈加坚定。

    碧潭殿的书案边,悬着一幅王氏的画像。画中女子一身碧色襦裙,手持一柄玉如意,笑得温柔端庄。

    这是赵义显当年亲手为她画的像。

    “阿英,”他站在墙边喃喃地唤发妻的闺名,眼底是淡淡的惆怅和愧疚,“八郎大了,要娶妻了,我若答应了他,你会替他高兴的吧?至少,这一件事,是他自己做的决定。”

    ……

    二月二十三,圣驾从行宫迁回太极宫。

    第二日,礼部与太常寺便下了一道赐婚诏书,替楚王赵恒聘娶郑国公沈士槐之长女沈月芙为妃。

    消息很快传遍长安,引起所有人的震惊。

    圣上为八王千挑万选的王妃,的确是先前传闻中的沈家女郎,却并非大家猜测的沈二娘月蓉,而是才和杜燕则和离不久的大娘月芙!

    一对才和离的夫妻,一个娶了公主,一个要嫁亲王,简直闻所未闻。

    最震惊的要数沈家人。

    一大早,沈士槐还未赶往衙署,礼部和内侍监的人便先来送了赏赐,又宣读赐婚的诏书。

    书中说,沈家与赵氏一族早有渊源,当年就曾订有旧约,又说了一通夸赞月芙的话,称她品貌端庄,秉性柔顺,有贤德风范,堪为楚王妃。

    沈士槐和秦夫人都惊呆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月蓉则猛地转头,面色复杂地看向月芙:“阿姊,你怎么——”

    前来宣旨的内侍见他们脸色异常,迟迟没有反应,不禁有些奇怪,道:“沈寺丞,怎还不领旨谢恩?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贵府可又要出一个贵人了。”

    沈士槐脸色扭曲,拼命忍着心底怪异的感觉,勉强笑着带着一家人行礼,从内侍的手中接过绢纸,再命人将他们送走。

    待门一关,才扭头看向月芙。

    “阿芙,这是怎么回事!”沈士槐开口便是质问,这大约是这几个月来,他对长女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圣上为何会突然要替八王聘娶你!”

    秦夫人亦用一种充满怀疑和刺探的眼神看着她:“是啊!大娘你、你甚至还嫁过人……圣人怎会允许?”

    她和月蓉不约而同地想起数日前的对话。

    那时谁能想到,所有人都觉得再嫁不了好人家的沈月芙,会被皇帝允许嫁给八王?

    即便是现在,接到了赐婚的圣旨,秦夫人也不愿相信。

    她先前费尽心思,想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争下这一门好姻缘,如今却被大娘夺走了,她一定使了什么手段!

    面对父亲和继母充满怀疑的目光,月芙几乎不用想,就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

    到这时候,她先前一直闷在心里的难过和委屈都被发泄了出来。

    守了许久的,和赵恒之间的秘密,终于不用再死死地埋在心里。

    她深吸一口气,再统统吐出,好像要将积攒已久的酸苦都驱走。

    只有月蓉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她,问:“阿姊和八王……是否早已熟识?今日这一道赐婚的圣旨,是否也是八王自己去争来的?”

    月蓉想起了去岁的中秋。她以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怪异的心情偷偷地跟了月芙一路。

    到现在,她忽然明白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有中模糊的感觉——那一天,八王在暗中帮她的长姊。

    沈士槐和秦夫人被这样一提醒,对视一眼,也猛然醒悟过来。

    “定远侯府的寿宴,八王也去了,那天,是他……对不对?!”

    月芙咬了咬唇,努力挺直脊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沉声道:“父亲和母亲若不想着将我交给崔大郎,恐怕也不会有今日。殿下是个守信的人,说过的事就会做到。”

    她没有仔细解释这一切,只这一句,就能让他们明白许多事。

    如果他们不几次想靠牺牲大女儿来换取全家人的“前程”,八王兴许会按照当初沈皇后的话娶月蓉为妻。

    沈士槐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不知是被女儿气到了,还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气到了。

    秦夫人则悔恨不已,恨不能将当时的自己打醒。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想做那样的恶人呢?她和大娘无怨无仇,可自从被咸宜公主逼迫,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天晓得,她只是在继女和亲生女儿之间选了后者而已。

    如今的局面,就好像是别人在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红又烫,火辣辣的,抬不起头。

    月蓉的脸色也一阵青白,不过,并没有她的母亲那般后悔不迭,只是眼神愈加怪异:“阿姊,八王铁了心要离开长安,连圣上赐官也拒绝了,长安的许多世家女都不想嫁给他,你真的愿意吗?”

    月芙静静地看着她,想起自己才回家来时,和妹妹之间的那一番对话。

    “阿蓉,我们先前说过的,你还记得吗?”她轻声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你问我,楚王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我说,比起相貌,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性。八王秉性纯善,既重诺守信,又有责任担当,他曾帮过我,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跟着他。”

    她说着,又对沈士槐和秦夫人微微一礼:“女儿已出嫁过一回,索幸那两年在夫家,尚知晓要好好经营筹谋,因此嫁妆俱在,不必父亲和母亲填补。唯有再嫁之前的这段日子,还要留在家中叨扰,望见谅。”

    最后的两句话,生分得仿佛不是一家人,令那三人一阵脸红。

    月芙一点也不想理会他们的心情,当即一个人转身回了绿云轩。

    桂娘和素秋她们都高兴极了,坐在院子里说说笑笑,一见她回来,纷纷上前向她道喜。

    “娘子要苦尽甘来了!”

    “总算也好扬眉吐气一回了,夫人身边的那个阿杏先前每次看到咱们,都能给脸色呢,现在看她还敢不敢!”

    ……

    月芙冲她们笑笑,眸光温柔而真挚,只是等转身进了屋,将门关上,那一抹笑容又慢慢隐去。

    嫁给赵恒对吗?

    这是她在被数次逼迫,走投无路之后的选择。就像方才她对月蓉说的,“不论将来如何,我都愿意跟着他”。

    她知道赵恒离开京城后,一定遭遇了她不知道的艰难险阻。也许,她嫁给他以后,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但至少现在,她觉得嫁给他是对的选择。

    他那么好,值得有人陪伴在身边,哪怕不是她。他不应该一个人在边塞孤独地死去。

    想到他先前冷淡生气的态度,月芙的眼眸逐渐黯淡下来。

    她伤害了他。到时候,一定要好好同他说清楚,除了利用他的身份,她也是真心想嫁给他的。

    ……

    三月的婚仪,在二月便已先将公主府翻修完毕。

    咸宜公主赵襄儿搬回自己的府邸,此刻正在厅堂中大发雷霆。

    她听说了沈月芙要嫁给赵恒的事。准驸马的前任妻子,竟然要嫁给她的亲弟弟,从此成为她的弟媳!这位弟媳,还是她憎恶无比的沈家人!

    “简直是奇耻大辱!”

    相貌白皙清秀的内侍将温茶奉上,小心地跪坐在一旁。

    赵襄儿只饮了一口,便直接将瓷杯丢到地上。

    一声清脆的响声后,瓷杯碎成几片,那名内侍连忙弯着腰去收拾,却一不小心被割伤了手指。

    鲜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滑下,沾污了脚踏底下的一条西域毛毯。

    赵襄儿看得心火愈烧愈旺,干脆踢了那名内侍一脚,呵道:“笨手笨脚,滚出去,别再我眼前出现!”

    坐在一旁的杜燕则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这名十五岁小内侍慌乱不已地退出去。

    前几日,他还是公主这几日最为宠信的红人,到哪儿都能跟随左右。

    “事成定局,已无法改变,请公主息怒,莫因气愤伤及自身。”杜燕则知道自己没法劝住正在气头上的赵襄儿,却不得不开口说两句,“还有几日就是婚仪,公主定要准备好一切,莫惹旁人猜疑议论才好。”

    赵襄儿冷笑一声,怒火自然未消,好歹语气比方才冷静了些:“哼,我倒是都准备妥当了,可八郎,却提前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他明知我最痛恨沈家人,娶沈二娘也就罢了,竟然主动求娶沈大娘,他根本没将我这个阿姊放在眼里!”

    她先前才从东宫回来。原本要趁着赵恒奉命到东宫问安时,当面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可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老成样子,一下就将她的怒火点燃。

    若不是有太子和太子妃拦着,又留她下来说清了允许他娶沈大娘的缘由,她恐怕已经冲进甘露殿,请圣上收回赐婚的圣旨了。

    “你呢,见到沈大娘得以嫁得更好,是否嫉妒她?又或者,你还对她恋恋不舍,以为她柔弱单纯,唯有你一个可以依靠?”她的话锋忽然一转,带着几分讥诮,仿佛再嘲笑数月前,杜燕则还妄想将沈月芙留在身边的事。

    杜燕则被她毫不留情的语气刺得心中一痛,却不得不低下头,道:“怎么会?我既要娶公主,就不会再想着过往的事,公主多虑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里却再度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彷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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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婚礼

    赵襄儿的大婚定在三月十二, 赵恒的婚仪则在次月十六。

    自圣旨下来的这一日起,月芙便留在家中安心准备。

    持续了数月的惊惶无措被抚平,余下的忐忑与期盼, 统统只因为要嫁给赵恒。

    她明白自己配不上赵恒, 也不想让他的婚仪被旁人嘲笑,于是带着素秋、桂娘几个, 将从杜家带回来的嫁妆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资财一一盘点,又查漏补缺,添置许多金银器物, 将一切都整得满满当当。

    沈士槐和秦夫人也让人补了些家当。这几日, 沈家原本冷落的门庭一下子多了许多访客,好几家已经断了往来的勋贵之家纷纷送来贺礼,以示交好之意。

    本应当是好事, 可沈士槐夫妇因做了亏心事,且早已被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说破, 旁人越是如此, 反越让他们日夜不安。

    不但没敢收别人的贺礼, 还要想方设法给月芙添补嫁妆。即便月芙说了不必他们操心, 他们也不敢真的袖手旁观。

    月芙一点也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

    她知道,他们这是想用添补的嫁妆来换取自己的安心——就当是用钱财补偿过她了,面对不明内情的外人时,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奉承。

    这些东西,她碰也没碰,原封不动地让人送了回去。

    三月十二,咸宜公主大婚这日, 全长安都沸腾不已。

    圣上大约心中有愧, 不但在宫中亲自将女儿送上车, 还带着贵妃等人一道出宫,到公主府中观礼,又与百官一同喝了两杯酒。

    这是公主第一次出嫁时,都未有过的阵仗。原本众人因公主与八王这两桩婚事错综复杂的纠葛关系而猜疑不断,公主面上无光,现下皇帝如此重视,一时又争回了不少面子。

    月芙没有去观礼。

    咸宜公主厌恶她,杜家一门想必也不愿意见到她,她的出现会引起太多议论。既不想再给赵恒惹麻烦,便还是安心地留在家中。

    崇仁坊离太极宫极近,即使闭门不出,依旧能听见外头鼓乐喧天,气派非凡的动静,想象出车马如织,百姓围观的场景。

    月芙坐在屋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中秋那日的夜宴上,见到的圣上一家人。

    圣上坐在御座上,被儿女、妃嫔、贵戚、朝臣们围绕着。他御体孱弱,面色苍白,目光却慈祥柔和,尤其看向三位嫡出的子女时,充满为人父的爱意和宽容。

    可是赵恒站在他的身边,却显得格格不入。

    月芙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位宽仁和蔼的君主,仅仅因为女儿的央求,就准许她嫁给一个和离过的郎君,却能狠下心,将当年还在襁褓中不知人事的幼子送往边疆。

    真的只是因为高僧的一句话吗?

    好像总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

    三月里,素秋日日念叨时间过得太慢,可一到四月,时间就如飞逝一般,倏忽之间,就到了婚宴的前夜。

    桂娘带着几个侍女将绿云轩收拾得一干二净,最后,又帮月芙将准备好的吉服铺平,在熏笼上熏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再整整齐齐地收到衣橱中,等着第二日让月芙穿上。

    月芙内心的忐忑终于盖过期待。

    夜里,她难得心中百感交集,拉着桂娘一同卧在床上。

    四月里,芳菲已尽,草木葱郁,处处透着夏日即将来临前的微醺之意。

    她窝在桂娘的怀里,耳边是窗外寂寂的虫鸣,只觉一切都像在梦中一般,怎么也睡不着。

    桂娘年岁大了,一向浅眠,很快便察觉到她的辗转难眠。

    “我的小阿芙,明日要出嫁,是不是有些紧张了?”如水的月光从纱窗之间透进来,洒在桂娘略显年岁的面庞上,将一根一根细小却慈祥的纹路映得若隐若现。

    月芙伸手抱住她的腰,轻轻地点头,低声道:“我也不知为何,也不是第一次了,却紧张得不知要怎么办。”

    她今年也才十九。放到别人家里,若正当嫁龄时,遇上痛失恃怙的事,守孝三年,再到出嫁,也该是十九的年纪。

    前两年的婚姻,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又模糊了许多。三年前,婚宴的前夜,她已想不出太多细节,只记得那时惶惑多过欢喜,一直到第二日行完礼,也没有感觉到太多喜悦的情绪。

    而现在,她的脑海里一片纷乱,出现得最多的,就是赵恒的影子。

    桂娘也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长发,微笑道:“说明阿芙这一次嫁对人啦!就连我,前一回也不知为何,只是替你担心,这一次,才终于由衷地为你高兴。八王是个靠得住的郎君,阿芙苦尽甘来,一定会过得好的。”

    月芙半阖着眼,认真地点头。

    ……

    第二日,整个沈家上下都紧紧绷着一根弦。

    清早,天还未亮,仆从们便开门洒扫,结新挂彩,将整座府邸布置一新,沈士槐和秦夫人就是再难过,也不敢在这一日有丝毫怠慢,于是也跟着一早就在前堂里外忙碌起来。

    月芙则坐在自己的闺房中,被一众仆妇环伺,从沐浴、绾发,到更衣、梳妆,一一道道地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立到铜镜前时,发间已戴了九树花钗并宝钿,身上也穿了属于亲王妃的青罗翟衣。

    她原本生得清丽脱俗,看起来纯稚无比,如今换上这样一身隆重的装扮,看起来端庄大方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

    黄昏降临时,郑国公府外的大街上,迎亲的花车终于从远处浩浩驶来。

    赵恒站在车上,身形笔直,气宇轩昂,身边跟着几位充当傧相的宗室郎君,被数十名锦衣华服的意气少年簇拥着,最后还跟了上百个健仆豪奴。

    一整支队伍逶迤蜿蜒,宛若游龙,所到之处,鼓乐喧嚣,尘土飞杨,最后停在郑国公府的大门外。

    有仆从匆匆跑进去大声道:“八王来迎亲了!”

    沈家上下与前来送亲的宾客们顿时热闹起来。

    月芙坐在绣楼上,悄悄地从窗边往外看。

    到新妇的娘家迎亲,从府门外到绣楼下,须得过好几关,每一关必要赋诗一首,得了亲戚长辈的首肯,方能见到新妇。

    也不知是沈家人压根就不敢为难赵恒,还是赵恒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月芙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只看见他很快便在无数人的簇拥下靠近绣楼。

    暮色茫茫,灿烂的晚霞映照着他的缨冠吉服,琳琅宝带,好看极了。

    他站在绣楼底下,微微仰头,朝这边看过来。

    月芙的心忽然砰砰跳动起来,连忙从窗户的缝隙边躲开,生怕对上他的视线。

    桂娘笑吟吟地将团扇递到她的手里,示意她遮好面,再引着她推开屋门,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亲戚妯娌们顿时欢呼出声。

    月芙站在阶梯之上,双手悄悄拧紧扇柄,一双眼从团扇的上方看过去。

    赵恒站在人群的中央,漆黑深邃的眼眸与她相对。

    天色又暗了一分,灿烂的晚霞的光彩一点点消失,有人点上了明黄的灯火。

    他的半边身子映在明亮的烛光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悄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仰起头,冲她伸出一只手。

    欢呼声顿时更响了。

    月芙眼眸微闪,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好似一叶飘萍,随波逐流,不知该停靠何方。而当她慢慢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被他牢牢牵住的时候,浮萍之间,一株清荷正含苞欲放。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带着薄薄的茧,充满令人安心的力量,就这样带着她,一步一步,跨出沈家的大门,登上离去的迎亲花车。

    队伍从郑国公府离开,依然浩浩荡荡,驶往修葺一新的楚王府。

    一路上,有豪族子弟的障车,亦有闻讯赶来围观的百姓,好几次将婚车拦在半途,走走停停,过了许久才抵达楚王府。

    王府的庭院里已搭好青庐,前来观礼的宾客早就等在两边,正说说笑笑,一听新妇与新郎来了,连忙一起看过去。

    四下熊熊燃着的灯烛将低垂的夜幕照得透亮,映得珠翠宝钿与碧玉金银璀璨夺目。

    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二人行沃盥、却扇、同牢、合卺、结发之礼。

    行礼之时,月芙飞快地往四下看了看。

    皇帝没有来,太子和咸宜公主都来了。只是,咸宜公主神色间未见亲弟弟娶亲该有的欢喜与欣慰,更未等礼毕,便忽然转身离去。

    一时间,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令公主提早离开。

    连主持的礼官也有些发愣,忘了说接下来的话。

    月芙有些担心地看向赵恒,这场婚礼,也许不如他期盼中的那样美满。

    赵恒极是淡定,瞥一眼礼官,道一声“继续”,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

    礼官回过神来,重新大声指引。

    礼节复杂繁琐,礼毕之时,已是夜半三更。

    宾客们再观一眼郎君与新妇,面含笑意,就要离去,却见外面行来一队宫廷内侍,领头的那个恰是服侍皇帝多年的中御大监。

    他命人捧着几只箱笼过来,冲赵恒与月芙笑道:“这是大家给殿下的新婚贺礼。今日,大家本该亲自前来,只是临出宫时,突然犯了咳疾,这才没能成行,望殿下见谅。”

    赵恒笑了笑,冲大监拱手行礼:“请替我多谢阿父,儿明白阿父的一番心意,自不会计较,还盼阿父多多保重御体。儿明日再携新妇入宫拜见。”

    中御大监见他并无不悦之色,遂点点头,饮一杯酒,说两句祝贺之语,又冲众人作揖,便带着内侍们离开了。

    至此,婚仪已结束,宾客们也纷纷上前,笑着向郎君与新妇道喜告辞,三三两两地离去。

    原本拥挤热闹的庭院就这样重新变得空阔起来。

    直到最后两个宾客也离开,青庐之中,终于只剩下一对新人与几名侍女。

    楚王府中原本也没几个侍女,现下留在这儿的,都是月芙从娘家带来的。

    新婚夫妇的洞房之处亦设在庭中的帐内,几名侍女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快速收拾一番附近的物件,便纷纷低着头退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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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酣眠

    帐中红烛昏昏, 还弥漫着淡淡的酒香。

    月芙站在帐边,微微垂首,红烛上镶嵌的龙凤在她的脸庞上映出金灿灿的光, 衬得白皙脸颊上那一抹浅粉的红晕格外娇艳。

    赵恒就站在几步外的地方, 视线从她的脸颊上掠过,轻轻闪了闪, 却并未停留:“不早了,明日还要入宫,你早些睡吧。”

    他沉沉地说完这话, 就先转身, 好像并不打算留下同她一起进帐。

    月芙几乎想也没想,就问出了口:“殿下要去哪儿?”

    说完,又有些后悔。

    虽已是夫妻, 他们过去也算相熟,可他是夫君, 又生着她的气, 她不该这样直接过问他的行踪。

    “是我失言了。”她垂下眼, 咬了咬唇瓣, 忍住从心底涌起的失望。

    赵恒的脚步顿住,回头看她一眼,沉声道:“我去一趟书房,还有两样公务要处理。”

    这两个月,皇帝也没让他日日闲着,而是将与西北军务相关的事宜分出一些,交给他处理。

    他没有拒绝, 一来, 好容易求下了赐婚的圣旨, 不该再不识好歹;二来,交给他处理的事,多半是他本就十分熟悉的,想来将来回到西北,再封的官职,便也多是处理这些琐碎军务的。

    算不上太重要的事务,却着实让他忙碌了起来。

    月芙听了他的解释,眼神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来,轻声地嘱咐:“殿下也早些歇息。”

    赵恒淡淡地“唔”一声,便转身走了。

    桂娘守在外面,见赵恒一个人往书房的方向去了,忙走到月芙的身边,问:“娘子,怎么让殿下一个人走了?这可是新婚夜呀!”

    月芙轻叹一声,点头道:“是呀,新婚之夜。”

    她想了想,先进了帐中,让人备下热水,更衣卸妆,沐浴一番,再出来时,又恢复作如出水芙蓉一般的娇嫩模样。

    帐中的龙凤烛还燃着,月芙看一眼漏刻,见已过去了整整两刻,便唤来桂娘,让她到书房去送一碗甜羹。

    “记得同殿下说,我怕他太过劳累,特意替他准备的,叫他早点歇息。”

    桂娘很快回来,说:“殿下说知道了。”

    “还说了什么?看起来可有不悦?”

    “倒也没有,看不出什么来。娘子怎不亲自过去?”

    月芙低着头没回答,又盯着漏刻看了一会儿,待再过二刻,又让桂娘去了一趟书房。

    “就同殿下说,沐浴的热水已备好了。”

    桂娘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劝两句,可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照着她的吩咐,又去一趟书房。

    这一次,回来得还是一样快,面上却多了喜色。

    “娘子,殿下说知道了,一会儿就来。”

    ……

    东宫丽政殿中,赵怀悯难得说了妹妹赵襄儿两句。

    “襄儿,你方才何必让八郎脸上不好看?他的婚仪,你提前离席,免不了要让外人议论。阿父盼着咱们兄弟姊妹之间能和睦,你何必惹他不快?”

    近来西北频传线报,称自慕容乌纥回到吐谷浑后,便不时有目的不明的军事调动,恐怕不久后,西北会不太平。

    大魏地广,国力强盛,不会畏惧吐谷浑,顶多是边疆的百姓与西域诸国会受其影响。

    赵怀悯本不大关心这些。只是,去岁才有安西大都护秦武吉上疏,使都护府司马曾钰徽被革职一事。秦武吉虽暂且保住了,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圣上因此对他的行事已有不满。

    眼下好不容易营造出兄弟和睦的景象,讨得父亲的欢心,他暂时不希望被别的事破坏。

    赵襄儿却没理会他的话,只一面蹙着眉出神,一面无意识地捏着袖口的软绸,好半晌,才看一眼赵怀悯,道:“阿兄可知我方才为何要提前离席?”

    赵怀悯挑眉,等着她继续说。

    “我派了人留在宫中,想看看阿父到底会不会亲自去观礼。”赵襄儿放开捏在指尖的软绸,轻声道,“他没去。”

    “是啊,你走后,大监便去了,说阿父本是要亲自去的,只是临出宫前忽然犯了咳疾,才没成行。”

    “是这么说的?”赵襄儿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从座上往前探出身子,靠近赵怀悯,“可我听说的是,阿父的确要去的,只是车已行到朱明门附近时,却忽然调转方向,去了佛光寺。”

    佛光寺就建在太极宫北面,离甘露殿不远。

    赵怀悯皱眉:“你这时候过来,就是要同我说这个?佛光寺里供了母亲的牌位,你我也常去,有何不妥?”

    “佛光寺,咱们是常去,阿父也去。可有一个地方,咱们都没去过。”

    “慈恩寺?”

    “对,那里有母亲的莲位。阿兄,你可曾想过,宫中明明已供了牌位,为何要在慈恩寺再设一处莲位?”

    赵怀悯迟疑片刻,道:“此事,我少年时曾问过阿父。阿父说,母亲当初难产,那位让八郎去边疆的高僧亦通医术,曾入宫替母亲医治过些时日,母亲临终前,开始笃信佛法,这才在慈恩寺多设了一处莲位。”

    “这话我也听说过。”赵襄儿笑了笑,显然不信这套说辞,“可为何这么多年过去,阿父从不让咱们两个到慈恩寺去上香,而八郎每次回来,却都不忘嘱咐他呢?甚至阿父自己也未去过,总是让八郎代他上一柱香。”

    赵怀悯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你是觉得,八郎出生时的事,另有隐情?”

    赵襄儿点头:“从前我没多想,只道咱们同八郎一母同胞,他只是一直未留在长安罢了。近来才渐渐回想起幼年时的事。我虚长八郎几岁,记忆早已模糊,只依稀有些印象,母亲怀着他时,原本很是高兴,可到后来,却开始同阿父起了争执,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她那时太过幼小,能想起的仅有几个十分模糊的画面。

    赵怀悯则比她又年长一些,王氏怀着赵恒时,他已是七八岁的光景,记得的事也更多。

    “不但他们两个有争执,祖母那里,似乎也有些不对付。我记得,有一日听阿父与下人说话时,提到有一日路遇一名游方道士,那道士好像留下过一个谶言,却不知到底是什么。”

    他也不是没派人暗中找过这位道士与慈恩寺的那位高僧,却都没能找到。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猜测,那道士留下的谶言,恐怕与八郎有关。

    与此同时,甘露殿中,赵义显好容易擦干浑身的虚汗,在薛贵妃的服侍下饮下一碗安神的汤药,慢慢躺到床上。

    “贵妃,你也下去吧,朕这里无须服侍。”他疲累地冲薛贵妃挥手。

    “陛下才喝了汤药,妾有些不放心,等陛下睡着再走,可好?”薛贵妃将瓷碗递给身后的内侍,示意他们先下去,“方才大监已从楚王府回来了,婚仪依然礼成,十分顺利,明日,八王就能带着王妃入宫来给陛下问安了。”

    赵义显“唔”一声,也没再让她一道下去,只说:“明日就不必来了,想必他今日也乏了。小儿女新婚,让他轻松些吧……”

    汤药有安神的效果,他本就累了,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便已昏昏欲睡,说完这话,双眼也完全阖上了。

    薛贵妃坐在床边等了片刻,听见床上的赵义显渐渐发出沉沉的鼾声,眼底不禁划过一丝厌恶之色。

    她小心地站起来,走到唯一一盏还亮着的烛火边,轻轻一吹。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寂静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等视线适应黑暗的包围,才慢慢往门外走去。

    她穿着轻薄的丝履,踏过殿中的地面,一点声响也没有。

    “阿英……”

    沉睡的赵义显喃喃地唤出声,在凝滞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薛贵妃的脚步一下停住,她知道这个名字,是皇帝的发妻王氏的闺名。

    “原谅我吧……他……还好好的……”

    “他说不争不抢……我是否错了……”

    薛贵妃屏住呼吸,又等了片刻,床上传来翻身的动静,接着便再没了声音。这才离开。

    ……

    楚王府,书房中,赵恒奋笔疾书,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

    已是夜半,他放下笔,从榻上起身,走到门边,又停下脚步,看一眼书案上留下的那一只瓷碗。

    热气腾腾的甜羹被他统统饮尽了。

    才不到半个时辰,月芙就派人来问了两趟,其中的催促之意,他怎会不知?

    垂在宽大衣袖底下的手不禁攥了攥,又慢慢分开,他推开门,大步朝着青庐的方向行去。

    帐子里,月芙正坐在榻上发愣,一听见脚步声,便赶忙起身,趿着鞋迎上去:“殿下!”

    她只穿了单薄的纱衣,婚宴上绾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也放了下来,披在肩上、背后,柔顺如丝,映着点点烛光,看起来美丽动人。

    赵恒才站定,她便靠到近前,自觉地伸手要替他更衣。

    可手才碰到他的腰带,就被他一把攥住。

    这几乎已是个习惯。先前她总是在他想不到的时候忽然靠近。

    不过,现在已是夫妻了。

    月芙小心地看着他,轻声道:“阿芙只是想替殿下更衣,浴汤已备好了。”

    赵恒察觉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慢慢松开手,舒展双臂,由着她靠近。

    他过去几乎不曾被侍女这样服侍过,而现在,她双臂虚环着他的腰,正将腰带解下,他鼻间能嗅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幽香,只要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被乌黑的长发遮盖得若隐若现的一段美丽脖颈。

    外袍很快除下,她已然退开,将他的衣衫搭在木架之上。

    赵恒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去浴房沐浴。

    等再回来时,她还坐在榻边,脸颊红扑扑的,晶亮的眼眸望过来:“殿下,该就寝了。”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就寝”二字饱含深意。

    赵恒眼眸微沉,指尖动了动,却只是淡淡“唔”一声,便吹熄蜡烛,走到床边,仰卧而下,半边薄衾盖在腹上:“睡吧。”

    黑暗里,月芙怔了怔,心中划过一阵失落,跟着也爬上床,在他的身边侧卧着,轻声问:“殿下还在生我的气吗?”

    赵恒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好似已经睡着了。

    月芙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便小心地挪近些,紧挨着他,伸出手抱住他的一条胳膊:“今日嫁给殿下,我高兴极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家中想了许多,有几句话一直没告诉殿下——”

    赵恒被她抱着的那条胳膊上感觉到一种柔软的触感,本就有些躁动的内心越发不安定起来。他无暇思考她到底在说什么,脑袋里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已经是夫妻。

    他本料想她在情非得已之中,权衡利弊才费尽心思嫁给他,恐怕不会像寻常夫妻那样。

    可她一直絮絮地在他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只是为了让他原谅她。

    “还不睡吗?”

    他忽然开口打断她将要说的话。

    月芙呆了呆,晶亮的眼眸泛着水,无声地注视着他。

    “郎君,”她忽然换了一个称呼,语气里带着几分难掩的失落,“今夜是新婚之夜啊……”

    赵恒的心口猛地一颤,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忽然将胳膊从她的怀中抽出,一个翻身将她压住。

    “新婚之夜。”

    他重复一遍,在她的脸颊逐渐变得滚烫的时候俯下头,寻到她的唇瓣,用力亲吻起来。

    早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先前或是阴差阳错,或是因她刻意引诱,两人早已有过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只是他一直恪守底线,不敢越界。

    如今,他终于不必再有所顾忌。

    月色下,她身上那一件薄薄的纱衣被扯下,露出莹白的泛着细腻光泽的肌肤,柔软起伏。

    他眼眶发红,忍不住攥住她伸过来要替他宽衣的两只细嫩的手,牢牢按压在枕边,令她不能动弹。

    灼热的亲吻在唇瓣移到腮边,再顺着脖颈一点点往下。

    月芙早不是青涩的少女,每一处都是恰到好处的成熟,仿佛枝头最饱满的葡萄,轻轻一咬,就有满口甜蜜滋味。

    她整个人软作一摊春水,任他摆布。

    ……

    只是,第一次来得突然。

    赵恒完全没料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月芙却并不诧异,只是红着脸重新拉过他的手贴近自己,轻声道:“这是人之常情。”

    她还记得嫁给杜燕则的那晚亦是如此。

    赵恒难得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立刻重振旗鼓,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格外卖力。

    帐帘外,草木葱郁,月色安详。粉白的芙蓉沾着剔透的露珠,含苞而放,翠绿的花茎随风摆动,一颗又一颗露珠滚滚而落,砸在荷叶间,落进池塘中。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夜酣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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