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绪不是单纯的咒灵，他的身体还夹杂着妖怪的力量和人类的灵魂。
他没有睡觉的必要，也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也许是今天见到阿雪，难得放松，躺在床上的时候竟然缓缓沉入了梦乡。
他梦到了一场大雪。
纷飞的雪花从白茫茫的天地落下，落在温热的手心，很快消融成水。
藤原绪子听到了冷风夹雪，漫卷庭院，直扑廊檐之下，铜铃叮当作响。
侍女带着一身寒意打开门，在门口火炉驱散身上寒意，才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玲是藤原绪子的贴身侍女，从小服侍，她现在看起来忧心忡忡，“殿下，家主已经为您定下了婚约，就是羽生家的三子。”
作为侍女，她自然是不能对主人家的决定有什么质疑，但藤原绪子是她看着长大的，那羽生家的三子，平安京无人不知，是个不知道还能活几年的病秧子。
虽说容貌性格都是顶顶好的，但……
殿下真要过去，可是守活寡呀。
藤原绪子低头抚摸着铺开裙摆上的刺绣，浑不在意的样子，“怕什么，说不定我还没嫁过去，他就已经病死了。”
没死，她也会创造机会。
玲看了看屋外，隔墙有耳，这样的话定然是不能传到家主那去的。
看着藤原绪子这模样，玲知道她表面不在意，怕是已经火烧五脏了。她垂下眼，膝行上前，低声对着藤原绪子说了刚刚打听到的消息：“殿下，听说，过个几日，那位羽生家要过来拜访。”
“这么冷的天，真不怕死在半路上。”藤原绪子起身，乌黑的发如瀑一般落下，锦绣的衣摆旋成半圆铺开，雌雄莫辨的精致眉眼流露出刺人的讥讽。
玲低首不敢言。
“行了，就这样吧。”藤原绪子实在不想谈论嫁娶之事，径直回到内间。
玲膝行退下。
屋外风雪呼啸的声音慢慢落下，藤原绪子心中的风雪却依旧刮着。
果然如玲所言，风雪停了不过两天，羽生家那位便带着礼物上门拜访。
第一个见的当然是当家家主，然后拜访主母，最后才能来见藤原绪子。
藤原绪子一大早就被告知要收拾好自己，母亲差人来叫她过去，说了一堆注意的话。
藤原主母看上去是个很温婉的美人，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脸上没有一点苍老的痕迹，这是金钱权势堆积的结果。
她紧紧抓住藤原绪子的手，似乎很不舍得小女儿就要嫁出去了。
仆人们离得远远的，听不到母女俩的对话。
只有藤原绪子知晓母亲手下的力气有多大，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可耳边絮叨的话语又是那么温和。
“绪子，好孩子，你一定要藏好，如果被发现了，我们都要完了，你的哥哥也会被厌弃，藤原家不会允许有你这样的怪物存在的。”藤原主母说到最后几乎要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惶不安，“所以，一定，一定要藏好了。那是个病秧子，对你做不了什么的。”
藤原绪子乖乖点头，顺着她说：“好的，母亲，您放心吧，我不会让他发现的。”
“你父亲很重视这件婚事，不能出半点差错，知道吗？等会儿羽生家的公子来了，你一定要表现出符合藤原家贵女的形象，不能给藤原家丢脸。”
藤原绪子点头，答道：“好的，母亲。”
“好了，你快回去吧。”藤原主母收回箍紧藤原绪子手腕的手。
长长的袖子遮住了手臂上青乌的掐痕，藤原绪子的脸上不见丝毫痛意，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她恭敬行了个礼，被侍女带了回去。
会客的外堂挂上了珠帘，藤原绪子坐在珠帘后面，冷眼看着侍女带着她厌恶的未婚夫进来。
虽然是暮冬，但为了避嫌，门口也是敞开的，屋里摆了好几个炉子，反倒有些热了。
藤原绪子巴不得冷点，让这位羽生公子回去就风寒然后不治而亡。
帘子层层叠叠，只能看见外面影影绰绰的身影，虽是冬季，衣服也还算厚实，但看到那人，不真切，也觉得实在是瘦了些。
玲在旁边看得清楚些，倒是不愧贵女圈子里盛传的容貌。
虽清瘦，但并不如她以往见的病人那样眼下青乌、佝偻着背还捂着嘴巴咳个不停，一身死气。
相反，除了脸上病态的苍白，显得唇上的红更加绮糜，琼身玉立，玉质金相，目若朗星。如果性格也如传闻中那般好，也算是一个良人，只可惜命蹇时乖。
侍女带着羽生雪泽坐下，便退至一边。
从未见过的两人其实没有什么话题可讲，只客客气气说了些平安京时下流行的东西，询问对方的身体状况。
藤原绪子觉得无趣，可还要耐下性子应付。
聊完最近新出的俳句集，屋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玲是仆人，这种情况也不好插嘴。
没想到，竟然是羽生雪泽先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他温声道：“可要一起出去赏雪？”
藤原绪子自无不可。
她从帘幕后出来，才看清楚了羽生雪泽的容貌，脚步滞了一瞬，又恢复平常。
‘徒有皮囊。’藤原绪子在内心评价。
天气变得快，屋外已经是艳阳天，冬日里是恰恰好的暖和。
藤原绪子比羽生雪泽低半个头，但不妨碍她能看清身边人的动作神情。
看出他是有什么私密话想说，藤原绪子一个眼神，玲不动声色的带着几个侍从退后了几步，避免打扰到主子们谈话。反正在一个院子里，视野范围内看得见，不怕传闲话。
身旁的病弱贵公子似乎有些犹豫，抿着的唇显得局促又腼腆。
藤原绪子倒是想瞧瞧他要说些什么。
大概是什么“一定会好好待你”或者对她的一些夸赞，想想就令人恶……
“等我死了……”
藤原绪子脚步一顿。
嗯？！！
他说什么？
另一边的羽生雪泽还在斟酌自己的话，他早就察觉到身边的贵女不是很喜欢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
他也很苦恼，这是父亲给他定下的，甚至整个家他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婚约的，从一开始，父亲就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或者说就是知道他要拒绝才瞒着他。
他很清楚父亲是怎么想的，是怕他熬到最后都是孤苦伶仃的，没人照顾，是怕他被外面的人说闲话，病秧子没人愿意嫁，还有就是想让他留个后。
这，简直是……
羽生雪泽知道这有些大逆不道，可他想骂人。
深呼吸一口气，他继续说道：“无论那时候，你有没有嫁过来，羽生家都会帮衬着你。”
“没有嫁过来，倒时候有些什么风言风语，羽生家会帮忙压下来。嫁过来，等风头过去，是继续留下还是离开都随你。”
“当然，这是比较坏的方向。在此之前，我会努力和家里商量，能不能退婚，就说我命不久矣、品行不端，不想拖累你，什么都好，不会连累你的名声。”
羽生雪泽轻蹙眉头，这件事不容易解决，毕竟涉及两家人，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藤原绪子，他前面那些话都显得有些理想化了，“总之，你不用太担心。”
两人停在廊檐下，藤原绪子将他的愧疚看得真切，不似作假。
一时心绪难平，五味杂陈。
她还真没想过羽生雪泽会是这种性格。
她可是知道羽生家的家主，朝上有名的老奸巨猾，底下大儿子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竟然还能养出羽生雪泽这种性格，真是难以置信。
“你就没考虑过你到时候可能还活着吗？”藤原绪子轻声说。
羽生雪泽仰头看檐下的铜铃，笑得坦然，不见怨怼，“有些难。”
“但为了明年的春花，我会努力的。”
“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赏花宴，每年城郊外的樱花都开得极好，溪水环绕，不少人都喜欢在那里游玩。”
漂亮的笑晃得她眼花，藤原绪子撇过头，“我不爱那些软乎乎的东西。”
“那藤原桑喜欢什么？”
“喜欢刀剑、兵书、围棋。”藤原绪子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羽生雪泽的表情。
未曾想，羽生雪泽的眼睛越听越亮，他毫不吝啬夸赞，“藤原桑好厉害！”
“我身体不好，重的刀剑根本拿不起来，兵书这类书也从未看过，只有围棋还算擅长，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下下棋也是好的。”
夸赞的辞藻不算华丽，却难得真心。
藤原绪子没发现自己嘴角略微上扬，她从未在这方面得到过夸赞，很久之前，她甚至要瞒着父母才能摸一摸刀剑，夸奖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明明哥哥们就能随意摆弄，不过是……
藤原绪子甩掉脑海里的阴暗想法。
“下次吧，一起下棋。”
“好。”羽生雪泽笑着回应。
未婚夫妻不能在一起待太久，时间一到，羽生雪泽就告辞离开了。
两人约好冬雪消融时便再见一面。
玲紧随藤原绪子身后，感知到自家殿下心情不错。
她小声问：“殿下觉得羽生公子如何。”
藤原绪子表情平淡，看不出喜恶，“一般般。”
玲低头忍笑，心中惊叹：‘公子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