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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小吴先是习惯性地点头,才反应过来:“再准备一份?还有什么交接的文件需要补充吗?”

    乔南期仍然望着病房内。

    病房里那个狼狈地发着疯的人分明是他的父亲,可他却十分享受观赏这一幕一般,只是这么平静地看着,没有移开目光。

    他知道他这几日又有些控制不住了。

    负面的情绪仿佛决堤一般倾泻而来,即便他昨晚在陆星平那里调节了很久,即便他其实很清楚他现在的那些想法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

    但他还是忍不住。

    就好像他今天还是来了这里一样。明明在达成目标之后,他就告诉自己忘记那些贺南带来的过往,可昨晚他又梦到了乔安晴,又梦到了乔安晴在他面前跳下的那一刻。他克制了一个上午,终究还是来了这里,欣赏贺南的丑态。

    看了这么久,心中方才畅快了一些。

    “……先生?”

    乔南期说:“不是交接的文件。是协议,给赵嵘签的,你之前做过类似的。”

    小吴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三转,这才想到上一次帮乔南期专门给赵嵘准备协议是什么时候——一年多前的那份结婚协议。

    乔南期一字一句地说:“准备一份。”

    “上面要写什么,我告诉你。”-

    周一。

    晚秋终于在昨日的一场大雨中结束,清晨的朝阳刚刚升起,照映出一层笼罩着整个杨城的薄薄的雾。待到雾气驱散,空气却依旧冰凉。

    过往行人匆匆,拉出一副朝气勃勃却抹着初冬寂寥的画卷。

    乔家的总公司这块地方许多人来来往往,赵嵘穿梭在人群中,能感受到时不时别人回头的视线。

    他微微低下头,把自己的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这才减缓了些许不自在。

    刚走进大楼,就看到小吴在前台前面靠着,百无聊赖地等着他。

    小吴身侧什么人也没有。

    赵嵘本来已经做好了今天又要和乔南期牵扯的准备,此刻乍一看只有小吴一个人,他居然还愣了一下。

    “赵先生,”小吴走上前接他,视线落在赵嵘围着脖子的围巾上,“外边降温了?”

    赵嵘之前一段时间在公司,同小吴关系相处得不错,小吴也知道他脾气好,这才随意得很。

    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吴今天的目光有些闪烁,他看着赵嵘,欲言又止,只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赵嵘摇头:“还好,今天刚降温。我怕冷。”

    小吴走在前头,领着他上了楼:“交接股权的材料和文件我已经准备好了,您跟我上来吧。”

    赵嵘今天就是来办这件事的,自然跟上。

    他本来以为会去行政处或者哪间会议室,没曾想小吴带着他去了隔壁大楼的休息区。

    这片休息区其实和高档的公寓差不多,经常用来给公司的高层和一些需要隆重接待的人住的。虽然有时候也会用来做一些别的事情,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闲置的。

    赵嵘没有来过这里,却也知道这种地方平常不用来办公。他眼看着小吴把他带到了偏高层的一处公寓,里头整洁如新,仿佛一个随时都能入住的宾馆。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客厅一旁的长桌上放着需要的文件。

    小吴走上前,将那些叠在一起的文件摊开:“您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问:“我不就是来拿个文件吗?怎么要在这里。”

    小吴动作一顿,手中的力度松了松,拿着的文件掉回桌上。他赶忙再度拾起,迅速整理着,答道:“先生说今天办公区域用满了,您就是来核对一下用来转交股份的文件,不用在会议室。”

    他把这些文件都摆好,快速道:“赵先生,你来看看吧,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赵嵘刚觉得小吴比平常要莽撞些,见他匆匆忙忙要走,当他是被自己这点私人恩怨耽误了工作,便没有再问。

    小吴离开了,周围只剩下他一个人,静悄悄的。

    他走到长桌前坐下,独自一人开始认真地核对起这些需要用到的文件。他想早些离开这个地方,看得格外认真,目光在纸张上不住地扫着。

    也不知看了多久,十几分钟,亦或者是几十分钟。

    赵嵘收回目光,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打算收拾这些文件带走。

    可他刚站起来,余光中,陡然瞥见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乔南期今天依旧穿着一身贴身的白衬衫,贵而不奢的布料勾勒出他上身的线条,领口最上方的扣子散开着,周正中藏着几分随性。

    他一只手拿着一叠算不上薄的纸,另一只手拎着个袋子,里头不知装了什么。

    他就这样微微靠着门框站在门口,看着赵嵘。

    赵嵘根本没听见响动,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目光刚转过去,便和乔南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或许是太猝不及防,又或许是他太久没有见到这样衣冠楚楚而无法捉摸的乔南期,他赶忙撇开视线,抓起桌上的文件打算离开。

    “我事情办完,先走了。”

    乔南期只是轻轻将手中拎着的牛皮纸袋放下,回身,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赵嵘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落锁声。

    乔南期看向他,眸光沉沉。

    “赵嵘,”他说,语气中包裹着一层浓浓的缱绻,“你吃早饭了吗?”

    赵嵘一愣。

    乔南期走到长桌前,将那袋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香气飘荡而出,他这才发现,乔南期带来的是一碗粥。

    “我问过医生,胃痛没有办法快速根治,要慢慢养。”

    他将手中的两叠纸放到一边,把这碗粥打开,推到了赵嵘面前,又认认真真地拆开了餐具。他似乎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举止间满是生疏,磕磕绊绊的,在一阵静谧中,好一会才放好了所有东西。

    赵嵘看着他这样做着,本来想开口问,却突然忘了要问什么。

    乔南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乔南期。

    所以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地看着乔南期做完这些,缓缓闭上眼,收住了心底的一团乱麻。

    片刻,他压低了声音说:“乔南期,我……”

    “你如果不喜欢喝这个味道的粥,我可以再让人去买新的,或者我自己去买。”乔南期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立刻开口截断了他的话,“你胃不舒服,我会帮你慢慢养好的,我了解了很多。”

    “你想去哪里玩,去和方卓群、去和刘顺、去夜场——都可以,想让我陪,我会尽力空出时间。只要你会回家。”

    “我……”他顿了顿,从前的锋利不知被尽数收敛到了哪里,“我不太会说这些话。我知道我以前很不好,所以,以后你可以提,我都会听,都会改。”

    他将那叠纸工工整整地放到了赵嵘面前——那是一份协议。

    一份比赵嵘一年多前和乔南期签的协议还要厚上许多的协议。

    他绕过长桌,走到了赵嵘身边。

    或许是赵嵘此刻的安静让他有了点信心,也可能只是他想这么做了,他从赵嵘身后抱住了他,贴在他耳边说:“我让小吴新准备了一份结婚协议。这里面,有我所拥有的,还有陈家,你还想加什么可以和我说。”

    他仿佛在哄着赵嵘:“乖一点,签了,我们以后……一起过。”

    上一次见面,在酒吧卫生间前的狭长走道里,昏暗的光线下,赵嵘曾经抬手止住了乔南期的话,什么也没听。

    这一回,他没有打断乔南期,甚至没有推开乔南期。

    男人的体温从身后传来,他的耳侧能感受到乔南期温热的呼吸。

    他没有看那份结婚协议,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碗粥,听着乔南期说着那些在他的记忆里的乔南期不可能说出的话。

    或许但凡是换一个对乔先生有遐想的人站在这里,这都是一份极大的“殊荣”。

    赵嵘第一时间没有动。

    他知道乔南期从他背后抱了上来,但那一刻,他感受着这个以前两人从未有过的仿佛普通恋人般的接近,居然发现自己心下没有一丝触动。

    连他自己都惊讶,以至于一时之间没有躲开。

    他喜欢了这个人这么多年,即便离开了,也应当对这样的拥抱有所感觉。

    可他没有。

    怎么偏偏不能早来一点呢。

    但凡这些话,早来两个月呢。不,一个月都行,甚至在那天,他在灯红酒绿中,第一次对乔南期说出表白的时候都行。

    他想。

    “我吃过早饭了。”他说,说得很慢,“谢谢你。”

    乔南期听到他说“谢谢”,明显顿了一下。赵嵘这声“谢谢”丝毫没有惯常温和的语气,反倒有些微冷,像是含着冰一般。

    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谢谢你,起码让我知道,我过去这一年多,比一条狗重要一点。”

    “我不是——”

    “我不想签。你一向很慷慨,以前给我打钱就没有吝啬过,协议里面的条款一定很好,但我还是不想签。”

    他看着乔南期身上他曾经细心挑选的衣服,“你穿白衬衫很好看,可我不想再花一两年的时间,为你精挑细选适合你的衬衫了。”

    他说完,缓缓推开乔南期,拿起桌上的文件便往门口走去。他动作间,手臂不小心撇下了桌上的协议,纸张散开,哗啦啦地落到地上。

    桌上的热粥散发着腾腾热气,无人理会。

    乔南期站在原地。

    赵嵘本以为到此为止。

    可他走到门前,转了几下门把,开门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想到方才乔南期进屋时,那一声落锁的声音。

    他又想到小吴今天领他来这里时,一直躲闪的目光。

    这可能的猜想其实十分荒诞,但曾经的经历让赵嵘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可能。

    他看了一眼门把下朝着屋内的密码锁,回过头,对上乔南期的目光,不可思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乔南期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将那散落在地的协议一点一点收了起来。

    他拿着那份协议,缓步走到赵嵘眼前。他将文件都递到了赵嵘手上,沉着嗓音,说:“别担心,我只是想让你仔细看看这些,不用多久。”

    这一回,他的语气恢复了往日在公司里那般肃然,神情恹恹的,眼尾那枚浅痣更添阴郁。

    分明都是不悦的样子,却和前几日酒吧里那个心甘情愿喝了一整晚酒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没有直说,答案却昭然若揭。

    赵嵘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又望了一眼那打不开的门锁。

    他知道乔南期不至于当真不给他开门,但即便是想让他多待一会、多看一眼这份协议,用这样的方式已经十分难堪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搬出乔南期家的时候,想到的无数种可能都是他与乔南期这段关系的无疾而终。

    偏生同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没有得到过任何正眼,现在却连好聚好散的平和都维持不了。

    再好的脾气都没法压下他那心间升腾而起一阵怒火。

    他足足看了那打不开的门锁好一会,只觉得有些可笑。

    他根本没有尝试去输入密码,只是抬手,当着乔南期的面,将这份没有看过的协议扬开。

    纸张纷飞的簌簌声交叠响起。

    白纸纷落间,他从口袋中拿出了手机。

    可还没来得及打开拨打电话的界面,乔南期便猛然冒着落下的白纸走到他面前,一把将手机夺了过去。

    转手便扔到了远处的沙发上。

    这人动作太快,赵嵘根本来不及阻拦,手机便已经被扔远了。

    他抬脚就要绕过乔南期去拿回手机,乔南期却拦在了他面前。

    赵嵘咬牙:“……乔南期!”

    乔南期的眼眶似乎有些红。

    他站在满地散开的白纸中,站在赵嵘的面前,同以前一样,微微垂眸望着赵嵘,却并不从容。

    赵嵘笑了。

    他知道今天不可能好好地收场了。

    “好,行,你不是说要当面谈一谈吗?谈。”

    他冷笑了一声,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抬头对上乔南期的目光,一字一顿道:“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此刻心中又气又荒唐又可笑,不等乔南期回答,他便几乎加快了语速:“到现在,也许可能有吧。但是,乔大少,乔先生,你现在和我说喜欢,那可能对你来说是恩赐,但对我来说……”

    “那只是讽刺。”

    倘若只是不喜欢,那他这十一二年,其实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追逐,是飞蛾扑火的曾经。乔南期不曾喜欢过他,一切他都怪不了乔南期,甚至可以说是他活该。

    但只是如此的话,赵嵘不后悔。

    毕竟飞蛾就算扑火,那也是飞蛾的一生。

    可乔南期喜欢他,那便是明知而故犯,忽视而轻贱。

    “什么样的喜欢?是在雪天失约了我一整天一个电话也不接的喜欢?从来都没有戴过一次婚戒的喜欢?把我当情人一样解决完需求就走的喜欢?让我去接送你和陆星平去看钢琴展的喜欢?还是对我一口一句废物——唔!”

    乔南期听他说着,眼神愈发挣扎。待到赵嵘说到“废物”这两个字,乔南期克制不住一般,猛地按住了他。

    这人用的力道比上一回还要大、动作还要快,顷刻间便把他推到了门上。他们踩过地上纷乱的纸张,簌簌声中,乔南期眨眼间便按着赵嵘的肩膀,微微低头吻住了他,将那些话语堵了回去。

    赵嵘从来都挣不过他。

    这亲吻带动着这一年多培养起来的潜意识习惯,却又包裹着从未有过的热切,竟是熟悉而陌生。

    赵嵘挣不开,干脆破罐子破摔,在这人撬开他双唇的时候,用力咬了下去。

    他不知是咬到了这人的舌尖,还是咬到了这人的下唇,他只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血味,乔南期却连一声吃痛的哼声都没有,退也没退一下。

    仍然毫无章法地亲着他。

    赵嵘不想在这人面前狼狈。

    他干脆靠在门上,一动不动。

    这一瞬很短,却又过得很慢。

    他脑子里闪过许多个念头。

    他想到乔南期在他们分手之后还这样亲他,显然还是和以前一样,觉得他们只是短暂地闹脾气、吵架了,从未认真尊重他的离开。

    他想到陆星平和他说履行婚约的事情需要想清楚。

    他还想到乔南期此时此刻对他的态度,那乔南期对待陆星平的态度又算什么事呢?

    还有那被他们踩在脚下、看似比以前优渥实则只是更大囚笼的结婚协议。

    一句句不务正业、废物、败絮其中……

    ……

    片刻。

    兴许是感受到了赵嵘的消极,乔南期浑身一僵,停下了。

    赵嵘喘息地靠在门上,乔南期顷刻间收了方才的失控,小心翼翼地抱着他,低沉的嗓音居然带着些许示弱般的沙哑哭腔。

    甚至藏着一点恳求。

    “你还有感觉,”他说,“你喜欢我,赵嵘。”

    赵嵘仰着头,闭着眼,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他承认:“我以前是喜欢你。”

    乔南期双眸微亮。

    赵嵘却话锋一转。

    “但现在我变了。”

    “你从来都不明白,那一份结婚协议有多少好处根本不重要。我不会签,就算是签了,我也不可能是以前那个眼里只看得到你的人了。”

    “可你还是从前的你,你根本不会爱人。”

    第42章

    乔南期的眼眶很红。

    在听到赵嵘最后两句话时,他双眸甚至闪过了一瞬间的茫然。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会从赵嵘口中说出来的话语。他总以为赵嵘还是那个温和乖顺的样子,即便生气了不开心了,至多便是先前那般的拒绝。

    可每一次,他都仿佛见到了不一样的赵嵘。

    不是永远会笑着看着他的赵嵘,而是会说出冷硬话语的赵嵘。

    这些话语比起无声的不回应,比起直接的拒绝,还要凿人心肺。

    字字句句,如锋如刀。

    乔南期无话可说。

    他缓缓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赵嵘的唇上也沾了点鲜红,却没有什么伤痕。

    乔南期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淡淡的血腥味。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下唇,拿到眼前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下唇破了。他方才也不知是怎样浑浑噩噩,居然没有察觉到。

    血并不多,稍稍沾在指尖上,正好盖过了他先前被玻璃渣刺破的伤口。将他这伤口装点的好似新的一般刺眼。

    赵嵘见他终于退开,直起身,收拾了一下自己方才在混乱中失了整齐的外衣和围巾。他敛了敛外套下摆,扯好围巾,抬手,用力擦掉了自己唇上染上的红。

    从容得很。

    他其实并没有如此平静,甚至对于这种紧闭的房门和无法离开的处境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焦虑。但他并不想在乔南期面前失了阵地,他尽量收敛着表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尽管在这满地狼藉中,尽管他身后的门打不开,他依然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自己。

    至始至终,衣冠楚楚的是乔南期,溃不成军的却还是他。

    赵嵘一直没看乔南期。

    他方才气恼间,将手中的那些文件也跟着这份他并不感兴趣的结婚协议一同洒落,此刻一堆纸掺和在了一起。

    他蹲下,从凌乱中一个一个找出他要带走的东西,自始至终没有给其他东西一点眼神。

    他刚收了两个到怀里,便听到乔南期低沉的嗓音自身前上方传来:“我不明白。”

    赵嵘动作一顿。

    乔南期说:“我知道我喜欢你了,你也喜欢我,那些过去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会改,你希望我做的,我都会做。你只要回来,我们可以比以前更好……”

    “不会,”赵嵘斩钉截铁,“不是这样算。”

    他实在是不想争辩这种不会改变的东西,却也知道,事已至此,他还是要说清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住那些复杂的情绪。

    “你说你明白了,但你根本没有明白。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却还是想让我看协议就把门锁了,想亲我就亲了。你到现在这一刻为止,仍然把我当成一个暂时离开你的所有物,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已经离开了你的需要尊重的人。你和以前一模一样,一样地在施舍、在恩赐、在高高在上,只是施舍的东西多了一些、更慷慨了一些罢了。”

    “那碗粥也好,婚前协议也罢,和以前有什么区别?我想要的是摆脱从前,可你想要的一直都是回到从前,你想要的是有一个心甘情愿爱你如故的人。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我,也不可能是我了。”

    “忘了那些习惯,忘了以前的感觉吧,放过你自己,也给我一个清净,不好吗?”

    乔南期一个字比一个字还要重:“我放不下,喜欢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赵嵘手中动作稍缓,沉默了片刻。

    “能的,”他这一回的话语居然不带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因为我做到了。”

    这句话带着万钧的重量,砸得乔南期毫无还手之力,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双拳紧握,指尖本来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因为力道太大而传来细密的痛觉,他明明在呼吸着,却有种被笼罩的窒息感。

    喘不过气来。

    赵嵘只是继续捡着地上的文件。

    不过片刻,站在他身前的男人也缓缓蹲了下来。

    他上回弯腰,是为了地上的协议,可这一次,他一言未发,只是同赵嵘一样,在这满地白纸中挑拣着赵嵘需要的文件。

    他还记着自己指尖不太干净,在捡起文件之前,用纸巾裹住了手指,这才无声地分拣起来。他的动作很慢,远远不如赵嵘利落,手指似乎还因为情绪的过分失控而有些微抖。

    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赵嵘看了他一眼。

    乔南期低着头,神情看不清明。

    他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也没有说话。

    待到地上只剩下散落的协议,乔南期将自己整理好的那一叠递到赵嵘面前。赵嵘默然接过,缓缓起身,走到沙发前拿起了他的手机。

    从头至尾,屋内一片安静,他们没有人开口,空气中浮动着沉闷的气息。

    长桌上,那碗打开的粥已经慢慢失了热气,冰凉凉的。

    赵嵘走到门前,语气微冷:“密码多少?”

    乔南期听到了他的问题,喉结微动,似乎不想让赵嵘听到一般,声音很低很低地报出了四个数字。

    随后,一声清脆的电子锁打开声响起,门轴转动出“吱呀”的声响。

    脚步声渐行渐远。

    屋内只余下乔南期一人,还有那满地散开的白纸。

    待到那脚步声逐渐消失,方才他还站得挺直,此刻仿佛骤然被抽干了力气,缓缓地靠着墙坐了下来。

    也许……赵嵘说的是对的。

    但他不会放手-

    赵嵘走出门时,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当真只是在这里办完事,如常地离开。

    等到他走出了一段距离,他赶忙扶着墙,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了下来。

    这一片不是工作区,在上班时间见不到什么人烟,阶梯上下都看不到人影,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呼吸声清清楚楚。

    坐下之后,他摸了摸自己放在口袋里,这些年一直随身携带的微型报警器。

    ——幸好,这东西至今没有用武之地。

    也幸好,这一回,他是全身而退的那一个。

    他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缓缓放松下来,拿出电话,打给了刘顺。

    那头一看就是在无所事事,不过片刻就接起了他的电话:“三少!怎么样怎么样,乔大是不是要打压你这个前男友了?还是他发现你移情别恋陆星平了?你来找我是要我帮忙跑路吗?”

    赵嵘:“……”

    “我有点无聊,”他说,“打台球吗?场子我订。”-

    小吴一直在楼下待着。

    其实他刚才把赵嵘带到这里之后,乔南期便让他回去工作了。可他想到自家先生让他把人领到这种地方,又想到昨天乔南期安排人专门换了门锁,隐隐有些担心赵嵘。

    但他毕竟只是个给乔南期办事的,不好说什么,想来想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正好有一件关于陈泽和那些人的事情,还和赵嵘有点关系。这件事他需要转告乔南期,正好有了理由,小吴便心惊胆战地在楼下等着。

    结果没等多久,赵嵘居然就下来了。

    看上去,除了手里抱着的文件比他准备的要乱上一些,居然和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反而没瞧见乔南期的身影。

    他目送着赵嵘离开,颇为困惑地上了楼,发现房门打开着。

    小吴走上前,正打算进去,骤然看到屋内的景象,他猛地刹住了脚步。

    屋内的长桌上摆着乔南期特意去买的粥,完完整整地放在桌上,明显没被动过,此刻已经凉得彻底。

    地上落满了印着黑字的白纸,白纸上还有散乱非常的脚印,有的纸甚至因为什么动作被磨蹭着边角卷起,足以得见这里方才发生了怎样的扯动。

    而乔南期坐在墙边,靠着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小吴的脚步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乔南期平日里有多洁癖,小吴作为贴身的助手,是特别清楚的。

    这坐在地上的一幕,放在往日里的哪一天,他都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可当他看见了,他居然觉得不算意外——尤其是想到方才赵嵘来过。

    这段时日以来,乔南期但凡反常,必然和赵嵘有关。

    这个名字的主人从前明明一直都在乔南期眼前环绕,也和乔南期平和地维持着在一起的关系一年多。

    期间小吴给乔南期处理过好几次和赵嵘有关的事情,可赵嵘最近要离开了,连股份都要转回给乔南期了,他们乔先生却失魂落魄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差。

    尤其是最近几天,只要开会,就没有一次不是低气压开完一整场会议。

    小吴先前还不确定,直到昨天给乔南期拟定那份新的结婚协议时,他才完全明白,乔南期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源于赵嵘。

    他们先生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陷进去了。

    那份协议的条件实在是太优渥了。

    乔南期这样的人,多得是结婚之前就将一切都清算得明明白白,从不会让婚姻对象获得任何好处的。而如果只是养个情人——夏远途常干这样的事情,小吴也见过,给的好处多一点,便算是大方体贴了。

    可那份协议不同。那份协议里的好处除了乔南期刚从陈泽和手里夺来的陈家,居然还包括了乔家本身的一半。这基本等于把陈家所有的一切都归还给名义上是陈家三少的赵嵘,还把乔南期自己拥有的一半分享给了对方。除了这些,里面还有许许多多的好处,仿佛生怕看这份协议的人不满意一般。

    小吴处理完这份协议,都觉得这一回赵嵘不可能不心动了。

    可看这样子……

    赵嵘怕是连协议的内容都没看。

    “……先生?”小吴试探地喊了一声。

    乔南期似乎动了动,却没有应他。

    小吴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站在门口犹豫了许久,里头终于传来了乔南期格外沙哑的声音:“……走了吗?”

    这嗓音像是被人捣碎了一般喑哑,隐隐约约还带着点不可能的期望。

    没提这句话问的是谁,但还能是谁?

    一时之间,小吴连一句“早就走了”都说不出口。

    乔南期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听到答案。

    他没等小吴回答,也没有继续坐着,而是起身,缓缓俯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地上那些已经碎乱不堪的纸。

    小吴想上去帮忙,刚迈出脚步,乔南期却道:“我自己来。”

    小吴立刻不敢动了。

    乔南期弯着腰,一张一张地捡着。

    待到他全都捡起来,规规整整地叠在桌上放好,神情看上去也比之前好上那么一些了,小吴这才敢开口:“先生,陈大陈二那边……出了点新的状况。”

    乔南期动作一顿。

    小吴见他有兴趣,接着说:“和赵先生有关的。”

    第43章

    “你这嘴怎么了?”夏远途指了指乔南期的下唇。

    乔南期在一旁坐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分明还没到深夜,他却好似累极了,一手托着额头,双目微阖。

    他这个状态,不管是小吴还是夏远途,都开始有些习惯了。

    夏远途一眼便看出来了:“你和赵嵘又怎么了?”

    提到这个名字,乔南期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眸光微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片刻才说:“我今天……我把我拥有的都摆在他面前,他却说我……”

    “他说我不会爱人。”

    夏远途眉梢一挑:“稀奇,说的居然是实话。”

    乔南期瞥了他一眼。

    但他今天实在是太过颓唐,以往这样的目光都能冷上几分,现在却扫不出什么凉意。

    夏远途并没有被这眼神吓着,“我以前看你总是不怎么在意和赵嵘之间的事情,还想着老乔你在绝情这方面挺厉害的。”

    “没想到,还能看到你认栽的一天。”

    以往这种话,乔南期是一个字都不会搭理夏远途,全当夏远途又在聒噪。

    可这一回,他却扯了扯嘴角,难得露出了个颇为自嘲的笑。

    “是,我栽了。”

    夏远途愣了愣。

    这话语间仍然带着肃然,就连承认,都承认得傲气十足。可偏偏夏远途从里头听出了临近崩溃边缘的疯狂。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些需要转交给乔南期的资料,突然有些踌躇了。

    乔南期却问他:“到底什么事?小吴和我说,陈大陈二那边的牵扯出了一点赵嵘的事情?”

    他坐直了,方才颓然的神情尽数消失,只剩下满满的凌厉。

    夏远途看他一副就算赵嵘伤天害理了也要给人处理后路的样子,赶忙道:“不是说那些破事和赵嵘有关,怎么说呢……哎,你看看这些吧。陈家这两个垃圾,陈大还有点骨气,陈二怂得快,还想着供出点陈大的事情来给自己减刑呢。这里面是他交代的一件有关赵嵘的事情。”

    他把东西推到乔南期面前,表情有些纠结。

    这件事情,若是放在几个月前,或许乔南期就算知道了,也不过就是那些贺南和陈家人做过的事情里多添上一件。

    可对于现在的乔南期而言……

    他又补充道:“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很多年了,陈大陈二也早玩完了,现在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没有用。”

    “你看完冷静一点。”

    夏远途这句话像是适得其反一般,让乔南期本来就严肃的神色变得愈发深沉。

    他接过资料,认认真真地从第一行开始翻看了起来。

    只看了几段,没有拿着文件的那只手便悄然攥紧。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静谧得可怕。

    或许是担心乔南期这样安静地看着太过可怕,夏远途想了想,还是尽量用着轻松一点的语调说:“这大部分都是陈二和他们家保姆说的。”

    “也没有几页,应该很快看完。”-

    夜晚。

    刚刚入夜,正是在这灯红酒绿的繁华中起兴之时。

    侍应生穿过走道,端着刚沏好的茶,来到了最里头的台球桌旁。

    放下之前,侍应生没忍住,还是扫了那正在俯下身推着球杆、身量修长、气质在这种上流场所中都难得一见的青年几眼。

    直到对方利落地送出了第一球,转过头来看向他,笑了笑,说:“谢谢,放在那就行。”

    显然是感受到了侍应生的目光。

    尽管如此,他仍然从容,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温和有礼,一点也没有责怪别人打量他的意思。

    侍应生被抓了个正着,赶忙放下东西,移开目光走了。

    刘顺围观了个全程,用手肘撞了赵嵘一下:“哎,三少,和你一起出来玩就是不一样,端茶送水的都多看几眼。我和其他人来,这些人可是恨不得赶紧离开。”

    赵嵘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拿起那杯茶喝了口,说:“该你来打了,我开完球了。”

    刘顺看了他杯子里的茶一眼:“你以前不是爱喝龙井吗?怎么是红色的?”

    赵嵘以前经常喝龙井,不喝酒的时候喝的都是龙井,其实是因为乔南期爱喝。

    他虽然也爱喝茶,但偏爱红的,是乔南期为人清雅,爱喝这种,他当初自然是什么都想多靠近乔南期一些,也就跟着乔南期喝龙井。喝着喝着,还有些习惯上了。

    现下,他刚检查完身体,准备好好养一养,这些习惯自然不能再留。

    他没说这些,只是答道:“换个口味,喝腻了,想换个不一样的。”

    刘顺眨眼已经打空了一球,但他一点都不气恼,立刻自觉地让开,让赵嵘打下一杆。

    赵嵘台球打得好,圈子里谁都知道。陈家垮了之前,便都说陈家三少是个和他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的草包,但唯独金玉其外,是个会玩的,这些东西各个一马当先。

    像这种事情,赵嵘只约了他一个人,说是一起打,其实就是找个聊天的——毕竟他这点球技在赵嵘面前根本不够看。

    果不其然,赵嵘拿起球杆之后,刘顺站在旁边看着,一球一球接连进洞,根本没他什么事。

    乔大也是个这方面的好手……

    刘顺想到自己还没能完全消化的那些赵嵘和乔南期的事情,好奇心起:“三少,你这球技,乔大教的……?”

    赵嵘有条不紊地放着球杆,推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圆球清脆的碰撞声中,他说:“不是。”

    乔南期怎么可能教他。

    “那你和陆家那位现在是什么情况啊?我想想还是觉得太难以置信了,”刘顺平时就是个没什么出息的,说话反倒没有那些暗涛汹涌,可谓是没情商到了极致,“这段时间其他人对你们家和乔家的事情什么猜测都有,唯独没有……咳。现在你们分手了,乔大要是知道你变心姓陆的……”

    周围其他人都离得很远,但刘顺下意识心虚得很,压低了声音:“我们会不会被收拾啊?”

    赵嵘了解刘顺什么德行,并不生气,只是说:“别天天脑补有的没的。”

    他先前也担心乔南期对他和陆星平的婚约出手干预,或者陆星平直接把他所有的秘密告诉乔南期,所以之前行事才那样小心。

    转眼间,他此刻要担心的事情却变了。

    “我和学长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他和陆星平还在给互相时间考虑。

    刘顺又问他:“那我那天给你介绍的那个,你有兴趣不?”

    “长得有点像陆星平那个?”

    “对对对!”

    “你好好把人打发了,”赵嵘说,“我不……”

    他话语一顿。

    方才在那一瞬间,要脱口而出的字眼居然是“不打算”。

    他并不打算,起码在当下,没有任何心思再去喜欢别的什么人了。

    他敛眸,起身,捧着茶又喝了几杯。

    方才酣畅淋漓的几局台球打下来,白日里因为乔南期带来的复杂情绪终于压下不少。

    他拿出手机,悠哉悠哉地玩了一会,刷到陈家那些立案的事情调查完毕的消息。

    他滑动屏幕的指尖一顿。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很多很多和陈家有关的事情。

    还有一件,四五年前发生的、他无法忘记的事情。

    赵嵘在穿成《归程》这本书里的一个炮灰时,就对陈家、乔南期、原著剧情线那些东西很清楚。他很清楚自己炮灰的定位,也衡量过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能做什么,从十九岁回到陈家开始,表面上就做出了一副因为刚刚进入一个纸醉金迷的圈子而开始堕落的样子。

    最开始那两年,陈丰年刚走,陈老夫人虽然重病在床,却还没去世,那份秘密切割了财产的遗嘱还没有出现。

    当时陈家的继承权悬而未决。虽然所有人都默认了会是陈泽和,但是只要陈老夫人一天没有把一切都交给陈泽和,赵嵘就是个威胁。

    最开始的时候,陈大和陈二经常明里暗里试探他。

    有一次陈大问他:“小嵘大学之前考得这么好,怎么大学之后成绩这么差了?”

    他只是笑了笑:“以前没钱花,现在不用努力了,我还读什么。”

    陈大这才放下心来。

    他喜欢安静,有时候实在是不想接连去那些喧嚣的场合,只不过在家里待了半个月,陈二便会来问他:“小嵘最近在家干什么?”

    “打游戏,”赵嵘回他,“最近新出了一个我很喜欢的游戏。”

    “我也有点兴趣,不如和堂哥一起玩一玩。”

    后来他连夜买了个用了半个月的游戏账号,练了一晚上,又将那账号里所有可以看得到的信息背了个完完全全,第二天终于把陈二糊弄过去。

    他本来一直都把这个平衡维持得很好。

    直到后来,他为了乔南期,没有忍住,去了学校图书馆当图书管理员。

    他做得隐秘,也并没有做什么张扬的举动,但终究还是被陈泽和发现了。陈大陈二像往常一样,随便找了个理由,让他回陈家老宅吃顿饭“叙旧”。

    赵嵘一开始以为,这场“叙旧”顶多是和之前那些试探和打压一样,他撑过去一晚也就行了。

    可没想到到了地方,陈泽和直接让保镖拖着他进了间窗户封死的房间,拿走了他的手机。陈家老宅占地太大,没有什么别人,他在这种地方,没了手机,窗户和门都封死,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出去的机会。

    赵嵘当时面色一白:“堂哥这是……”

    陈泽和将他的手机抛在手中摆弄着,慢条斯理道:“我最近总是听到长辈们说你不务正业,你毕竟是大伯唯一的亲儿子,这样没出息,岂不是给陈家丢人?”

    这可真是倒打一耙——明明最不希望他有出息的就是陈泽和。

    赵嵘勉强笑着道:“我没什么志气,陈家不是有堂哥在?我就算没出息,后半辈子堂哥也不会不管我的。”

    陈泽和却说:“那可不行。我和老二商量了一下,你不爱读书,我们督促你读。”

    赵嵘一开始没明白陈泽和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他被关在陈家,家里的保姆和保镖都是陈泽和的人,没有人帮他,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人也联系不上。

    他被陈泽和关着的第二天,陈泽和让人给他送来一些全是和管理公司有关的书,冠冕堂皇地以督促他为理由,和他说:“为了防止你分心,手机放我这,你的朋友我会和他们说的。小嵘努力一下,读完今天需要的,再吃饭。”

    赵嵘当即明白了陈泽和的目的。

    他若是当真读了,之前的一切伪装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他一人无所谓,可赵茗还在疗养院里。

    但他若是不读,陈泽和摆明了要饿着他,用这个方式逼他,看他是不是真的纨绔。

    赵嵘自然没有读。

    陈泽和自然也言出必行,什么也没给他吃。

    赵嵘自小身体就不好,一开始的几天,他饿得实在难受,看着书桌上那些东西,有那么一瞬间,确实想着——他去和陈泽和说他会这些东西,这样就可以出去了、就可以不难受了。

    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假装自己每日都在对着这些东西,却怎么也背不下来、学不会。

    陈泽和对他的状态拿捏得极好,每每到他身体快撑不住的时候,又会让人给他送一顿饭。吃完了,又是一轮新的拉锯。这人还总是让保镖三更半夜把他叫醒,美曰其名不该偷懒。

    如此整整一个多月。

    陈泽和听着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真的不会”,终于带着点心满意足地说:“你真是没救了。”

    这才放了赵嵘离开。

    出来之后,赵嵘直接进了医院调养。

    陈大陈二手底下本就不干净,做这些事情得心应手,什么把柄都没有留下。赵嵘被关在陈家的时候没有机会求救,出来之后做什么已然没了意义,还有可能害了没了他就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赵茗。

    他只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之后,他虽然仍然经常去图书馆,给乔南期留着那些书单,可再也没在人前看过书。

    并且随身携带的微型报警器再也没有离身过-

    乔南期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破了。

    他神情愈来愈低沉,后槽牙紧咬,额头青筋在极致的愤怒之下微微凸起,眼眶微不可查地泛了红。

    但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到了最后一行。

    看到最后一个字时,他放在资料上的手猛地锁紧,纸张边角皱起,他直接将资料团在了手中,紧紧抓着。

    夏远途在一旁看着,眼见不妙,“老乔,冷静一点……”

    乔南期深吸一口气。

    但他根本冷静不下来。

    他从不知道,在他与赵嵘在一起之前的那些年里,赵嵘曾经经历过什么。

    也从不知道,陈泽和对赵嵘做过什么。

    他此刻往回看,才发现除了赵嵘的家世,还有和赵嵘的初见,他竟然对赵嵘不在他面前时经历过什么、会是什么样子,一无所知。

    他甚至在赵嵘搬走之时,还觉得赵嵘是为了陈家那些肮脏的垃圾与他闹脾气。

    他今天——他今天还差点让赵嵘再次感受那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呲啦——”

    一道喑哑的纸张撕裂声响起,乔南期回过神,才发现他在不自觉间,手中力道太大,已然将这资料撕裂了。

    他松了手。

    “你说我活该,”他对夏远途说,“他说我从没有了解过他。”

    “你们说的都对。”

    第44章

    夏远途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看乔南期这个样子,何止是栽了这么简单?

    乔大少往日里没有处理完工作连家都不会回,这段时日以来却每一天都心不在焉。甚至为了养几只小猫,拐弯抹角地高价买了个毫无用处的宠物店。这几天还拿着瓶没剩下几粒的胃药,蜿蜒曲折地到处打听赵嵘以前的身体状况。

    昨天乔南期还怕赵嵘手头紧,让小吴往赵嵘以前的账号里打钱,结果小吴没打成功,发现那账户已经被注销,最后只能托夏远途留意赵嵘以前那些个二世祖朋友,看看赵嵘有没有找谁借钱。

    今天更是连这些年来殚精竭虑得到的一切都写在了白纸黑字上,被拒绝了也没有发怒,反而转头生怕陈大陈二这边说出一丁点儿对赵嵘不利的事情。

    但凡回到几个月前,打死他都不相信,乔南期也会有因为一个人失魂落魄惴惴不安的时候。

    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算意外。

    这两人不论平时如何,论犟脾气,固执得如出一辙。

    如今那个不犟了,这个却放不下了。

    偏偏不论从情还是从理,乔南期确实说得上是自作自受。

    他想说点宽慰人的话,也捞不出什么没良心的话来。

    夏远途想了半天,实在是没什么好劝的,问他:“赵嵘没和你提过吗?”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陈家曾经做过的那些不干净的事情里,居然会有名义上完全是陈家自己人的赵嵘。

    这些年来,他们和贺南还有陈泽和这些人的恩怨,像是从来没有波及到赵嵘一般,除了一年多前乔南期以“麻痹贺南”为由,同赵嵘签了结婚协议,赵嵘就像一个风波中无足轻重的浪花,存在着,却也只是存在着。

    “没有,”乔南期精疲力竭一般,“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突然松了手。

    被他撕裂后揉成团的纸团从他掌心中掉了出来,轻飘飘的,好似一点重量都没有,却压着他的心。

    他缓缓摊开这纸团,一点一点摊平、拼了回去。

    再次从头到尾、认认真真、一言不发地看了下来。

    看完一遍,又是一遍。

    ……

    夏远途见他双手不住地抖着,像是根本控住不住一般,又像是在竭力控制着情绪,实在看不下去他这样自虐般反复看:“你别看了。这事又不是你干的,那时候你们也没在一起……”

    “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乔南期说。

    夏远途愣了一下,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乔南期的意思。

    陈大陈二做事老练,更多的是在精神上一点点磨碎人的意志,根本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赵嵘拿不出任何证据,如果听的人不愿意信,赵嵘即便根本无处可说。

    乔南期顿了顿,又道:“我现在知道赵嵘和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从头到尾不曾喜欢过赵嵘,他和赵嵘更像是彼此的过客,他对于赵嵘而言,便是年少初见的一次举手之劳、成年相逢后一次钱货两清的结婚协议、还有他收拾了陈家那些人后意外给赵嵘带来的自由。赵嵘不论做什么,他不论做什么,都只是各自的选择。

    可他喜欢赵嵘,他们本该互相喜欢着。那曾经他不愿听、不愿了解、没有做到的,便是不可宽宥的错。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这么瘦,一定是平时太爱玩了,也不在家好好吃饭。我让他在家呆着,让李姐给他做补食,我就是没有问过他。”

    哪怕问上一句——怎么身体这么不好?

    如同那些年声色场所中眼看着赵嵘一杯酒一杯酒下肚,却从来没有问过一句——你喜欢这样吗?

    他没有问,总是在看到的那一刻便自己下了定义。他没有主动去了解过赵嵘想表达出来的自我,也不知道这么些年,赵嵘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站在他身后的时刻。

    赵嵘说他根本没有明白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理解原因。

    可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方才知晓,赵嵘为什么说他从不明白。

    乔南期让小吴去拿胶条来,将这份资料重新摊开粘好之后,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放进外衣内侧的口袋里。

    像是将开刃的刀插进了胸口,用力一推,狠狠地埋进心间。

    心很疼,却不会忘掉。

    他问夏远途:“陈二有说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这上面只说了当时陈大对赵嵘做了什么,没有提及原因。

    夏远途答道:“说了,是陈大发现他有段时间经常去图书馆,怕他有什么别的想法。”

    “图书馆?”乔南期自然还是不知道。

    “对。后来陈大关了他一个多月,发现他确实烂泥扶不上墙,就把人放走了。这两个垃圾放心之后,倒是没再对赵嵘做过什么。”

    乔南期不再说话。

    “老乔,陈大陈二这件事,你虽然不知道,但他们也是你收拾的,不管怎么样,你就当你已经给赵嵘出气了。过去这么多年的事情,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性子,赵嵘不愿意和你复合,你又放不下,就去试试把人追回来。这话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只是我也不是一个谈过真心的,怕出馊主意,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你不妨去问问赵嵘,他到底想要什么?今天不搭理你,可能是你给的并不是他想要的。他说到底喜欢你那么多年,现在也没见喜欢新的什么人——那晚酒吧那个,我都没见他带走。”

    “诶不过话说回来,我当时太远,没太看清,你觉不觉得那个人有点眼熟?可我确实没见过……”

    乔南期没有理会他最后一句自言自语。

    “不用问,”他对夏远途说,“他其实……早就和我说过。”

    “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乔南期没有回答。

    但看他神情,答案已然清楚。

    夏远途对乔南期的固执早有预料,只能说:“万事别冲动。我先走了?这两天你不怎么管事,其他人尽祸害我来了。”

    “行。”

    夏远途起身,拍了拍小吴的肩膀,低声让小吴注意着点乔南期,这才离开了。

    人走之后,乔南期似乎累得很了,实在是无法继续端端正正地坐着,微微往椅背上一靠,双目轻闭。

    他朝小吴招了招手,在旁边早就被这屋内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吴赶忙走上前:“先生?”

    “这几天你不用忙公司的事情,帮我办件私事。”

    “帮我去把明面上所有和赵嵘有关的资料还有能查到的痕迹都整理给我。”

    小吴早就想领着活开溜,赶紧点头,转身就要走。

    乔南期又喊住他:“等下,你……你有加赵嵘任何社交账号的好友吗?”

    “有啊。”

    乔南期缓缓睁开眼睛。他似是有些挣扎,又似是有些犹豫,目光左右晃荡着,片刻才说:“你账号给我看看。”

    “啊?”

    “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没没没没有!”

    小吴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乔南期平时太说一不二,以至于他根本就不敢拒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同意了。

    而他们先生已经抬手,摊开掌心,一副等着他上交手机的样子。

    小吴哭丧着一张脸,心里想着自己有没有在账号上和朋友吐槽过他上司,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打开账号界面,放到了乔南期手上。

    可乔先生对他账号里的内容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乔南期只是搜索到了赵嵘的账号,然后点进了赵嵘的主页,从头到尾、缓慢仔细地看了起来。

    赵嵘不是一个活跃的,主页东西并不多。乔南期却看得很慢。

    看这速度,不仅是一个字都没漏,怕是每条动态都要读上十遍。

    小吴不解。

    要看赵嵘的账号,先生不能自己看吗?

    非要用他的。

    但乔南期积威过重,他根本不敢说。

    等着乔先生心满意足地看完了,小吴这才拿回自己的手机。

    然后乔南期对小吴说:“以后赵嵘要是有发什么,你截图发给我。”

    “?”小吴更疑惑了,“好的。”

    “别告诉赵嵘。”

    小吴困惑地点头。

    乔南期这才让他离开办事去了。

    而他没有立刻回家。

    他联系了处理陈泽和这些事情的律师,托人下次见到陈大陈二时,帮他捎带一句话。

    “你和他们说,”他说,“他们唯一的弟弟现在过得很好。陈家和乔家来往这么多年,就算他们出事了,我也会好好照应好他们仅存的继承人,陈家的所有我已经原封不动地交给赵嵘,请他们放心地在里面好好待着。”

    既然陈大陈二能为了这些东西亏待赵嵘,他便不会让陈大陈二舒心。

    办完这些,一番折腾下来,天穹已然披上了星河。

    乔南期回到昌溪路的老宅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那几只猫倒吃的。

    小时候,乔安晴虽然养着两只猫,可那是在乔家主宅,什么事情都有佣人过手。他要做的不过就是每日上前摸一摸、抱一抱,根本不需要照顾。

    这些天乔南期一个人在这住着,每天亲力亲为下来,逐渐也熟练了这些照顾宠物的事情。这些琐碎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可日复一日做下去,方才能知道其中的坚持。

    赵嵘坚持了十年。

    乔南期想到这些,心里只剩下泛泛的疼。

    这些都是他不曾留意过,此刻回过头去望,已然错过的一往无前。

    而他想学着回报以陪伴,也这样细水长流地对赵嵘好,赵嵘却连他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他后来再想尝试,连添加好友都做不了。

    乔南期抬手,轻轻抚过一只小猫的脖颈侧。

    小猫往他手上靠了靠。

    他直接顺着小猫凑近的动作,将这猫抱进怀里。

    他以前扯动赵嵘的衣领时,赵嵘也会顺着他的力道靠近,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

    任他施为。

    可是现在,他连见赵嵘一面,都需要小心翼翼地精心安排。

    乔南期以前从未有过这样放低姿态的时候。

    偏偏现在这般,他居然还在庆幸。

    庆幸他是赵嵘喜欢了这么多年的那个人。

    庆幸赵嵘只是离开了他,还没有喜欢上别的人。

    庆幸赵嵘还在这里。

    他还有机会。

    第45章

    小吴把乔南期需要的东西准备好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月后了。

    乔南期需要赵嵘所有明面上能查到的资料和痕迹,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赵嵘自小长在杨城,十九岁被认回陈家之前,和赵茗相依为命地生活在市井之中,到处辗转,待过的地方本来就多,循着踪迹了解一个人自小到大的轨迹,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这半个月以来,小吴根本不敢懈怠。

    不是因为他当真有多急,乔南期也没有严苛地催促他,而是因为他自己有些看不下去了,恨不得早点把这些东西收集好交给乔南期。

    从前乔南期和赵嵘维持着看似伴侣实则不太平等的情感关系时,他曾以为乔南期是个没什么心的。放个人在身边,应酬的时候、晚会的时候,该带什么女明星或者别的人撑场子,照样会带。平时赵嵘在公司里,乔南期也不曾太过关照,只是每每馈赠东西的时候格外慷慨。

    仿佛就放着这么个人在身边,乔南期便一切如常。

    可这个人突然离开了,乔南期从一开始的失魂落魄,到如今……

    ——他觉得他们先生快要疯了。

    这半个月以来,乔南期不至于像赵嵘刚离开公司那几天那般完全没有心思工作。但他每天来公司之后,像是想转移注意力一般,一坐下便没有停过。

    处理文件、开会、亲自参与实验……

    以往都要处理一天的事情,半天就被处理了个干净。其他人都累个够呛,连轴转的乔南期更是憔悴。

    可乔南期从不休息。

    乔南期只是待在那个赵嵘只待过几天的办公室里,拿着个魔方,有时会转一转,有时就那么看着。

    其余时候,乔南期会喊一个曾经和赵嵘一起工作过的人上来。赵嵘以前只是挂了个普通职员的位子,工位在底下几层,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但同处一室的人倒是挺多的。乔南期每日都会喊几个认识赵嵘的人上来,以抽查工作为由,询问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

    事到如今,小吴自然清楚,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最后都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得知赵嵘以前在公司是什么样的。乔南期费尽心思地将赵嵘的名字融进那些找不出任何毛病的工作问题中,好似当真只是意外提及了赵嵘一般。

    唯有在听到和赵嵘有那么一点联系的信息时,那乔南期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微勾起的嘴角,才隐隐透露出他的目的。

    乔南期明明可以直接询问,可是他没有。

    小吴跟着乔南期这么久,怎么会看不懂?

    乔南期是为了赵嵘不受任何非议。

    除此之外,要是小吴来了,他总要拿小吴的手机,看一眼赵嵘的账号。

    最开始的时候,乔南期欲言又止了半天,才和他说:“……你给赵嵘发个消息,说是帮我那天的失礼……道个歉。”说的自然是赵嵘来公司拿文件那次。

    小吴发完,乔南期便没心思做其他的,只在那边等着回复。

    那天赵嵘似乎在照顾母亲,没有马上看到消息。乔南期就这般等着,每隔几分钟,就会来问他:“回了吗?”

    如此这般问了几十遍,赵嵘终于回了,只一句:“什么失礼?哪天?”

    竟是直接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乔南期看到这消息的一瞬间,眼里期待的光立刻暗了下来。

    即便如此,本该日理万机、游刃有余地游走在晚宴中风风光光的乔先生,依旧每日里失了魂一般。

    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小吴希望乔南期拿到这些资料之后,能稍微恢复正常一点。起码不用每日都拐弯抹角地从公司里其他人那边探听有关赵嵘的只言片语。

    小吴抱着一叠和赵嵘有关的资料来到赵嵘待过的那个办公室,敲了敲虚掩的门:“先生?您要的东西都弄好了。”

    屋内。

    乔南期正在和公司的其他工作人员交谈。

    听到小吴的声音,他本来无精打采的神情微微一变,让人进来,才对面前汇报的人说:“都找过了?我这两年在工作住过的所有地方都筛查过?”

    那人点头:“乔总,真的都找过了,每个地方足足找了四五遍,高敏度的金属探测仪都用上了,有的需要拆的地方甚至都拆开看了。真没有什么戒指。”

    乔南期刚刚因为小吴带来资料而舒展的眉心又皱了皱。

    赵嵘把结婚戒指给他的时候,是在公司。

    当时他们刚在办公室办完事,赵嵘穿好衣服,郑重非常地递给了他。他从不把结婚戒指这种东西当回事,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如何,和一个物件没什么关系。接过之后,似乎往哪里一放,之后没有戴过。

    如今赵嵘走了,把家里有关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公司里也没留下什么。到头来,竟然只有那些曾经和赵嵘相处过的同事可以问问,只有一个魔方、一枚不知在哪的结婚戒指留下。

    这戒指还找了好些天不见踪迹。

    如果不是在公司被别人拿走了,只有可能是他当时随手放在兜里带回家扔哪了。

    他正准备从昌溪路老宅搬回去,回去之后得好好找一下。

    乔南期说:“好,我知道了。”

    那人明白他的意思,离开了办公室。

    屋内只剩下乔南期和小吴两人。

    不用乔南期说,小吴便把东西放到了乔南期面前,说:“我按照您说的,基本把能找到的能问到的都筛了一遍。这些是明面上能查到的所有信息了,如果还需要,就得……”

    “不用,”乔南期嗓音微沉,“那些需要手段查到的……他一定不想让别人知道。”

    小吴便不再多问。

    乔南期此刻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在他意识到他确实从未了解到过往十年的赵嵘时,他便明白了赵嵘那些话的意思。

    倘若他补回了过往那些年错过的认识,赵嵘是不是会原谅他?

    即便赵嵘仍然气他,他也想彻底了解曾经的赵嵘。了解这十多年来,除了他才知道的那些赵嵘独自一人咽下的隐忍,他是不是仍然错过了许多看不见的伤口。错过了那些,他若是早一些意识到喜欢,便能护着赵嵘躲过的酸楚。

    乔南期认真地翻了起来。

    他本以为这其中至多不过是赵嵘儿时到成长的一些经历、喜好,可他不过翻了两页,动作便猛地一顿,捏着纸张边角的手指下意识往下一按,将平整的纸按出了折痕。

    猝不及防看到的信息像是藏了千斤重的刀剑,骤然落下,将他砸得茫茫然。

    “赵嵘以前……”他问着,明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成绩很好?”

    小吴显然对此也是惊讶过的,不假思索便点头:“是的。我特意去了赵先生的高中班主任家里核实了一下,赵先生……”他挠了挠头,对此的惊讶不比乔南期少,“赵先生高中时候的成绩非常优异,除了有时候因为家里有事耽误了,每回考试都是第一。赵先生的高中很一般,他的老师说,当初赵先生录了咱们杨城最好的两所大学之一,学校好像还给批了奖学金。总之……”

    总之和现在这些世家圈子里了解到的赵嵘完全不一样。

    乔南期此刻恍然间才想到——赵嵘和陆星平是大学校友。

    当初赵嵘和他越走越近,便是起始于一起聚会,陆星平带着赵嵘一起赴宴,说:“陈家刚认回来那个小少爷,正好是我学弟,带来玩玩。”

    有人调笑道:“看上去年纪不大,是你之前读的那个高中的学弟?来这种地方容易学坏啊。几岁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十九,不是高中生。”

    乔南期顺着陆星平指的方向看去,在一旁的赵嵘对上乔南期的目光,乖顺地笑了笑。

    记忆回笼。

    “……但是赵先生到了大学之后,”小吴还在说着,“这方面似乎就……一落千丈了。”

    乔南期闻言,眸光一凝。

    他现在已经不是一无所知。

    他想到陈二交代的那件事,赵嵘之所以被陈大软禁了一个多月,是因为陈大陈二觉得赵嵘那段时间转了性,担心赵嵘突然有心思争家产。

    想到他最开始觉得赵嵘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赵嵘难得带着委屈的语气和他说“我不是”,随后便被他无声地起身离开而打断。

    半个多月前在酒吧,赵嵘神采奕奕,在一群真正不学无术的纨绔中鹤立鸡群,扬声说着“今天全场的单我包了”。

    他还想起十二年前在医院走廊时初见赵嵘,少年时的赵嵘分明狼狈得很,可浑身上下都只有干净的气息,全然不像是个会放浪的。

    他低声问:“哪一年……?”

    “啊?”

    “你说他大学之后开始变,哪一年?”

    “好像是大一还是大二,十九岁吧。您可以往后翻翻。”

    不用他说,乔南期已然快速跳过一些内容,单独拎出了些和赵嵘学生时代的成绩有关的。

    文件在桌上跟着时间顺序摊开,清晰明了地凸显出了十九岁那年的分水岭。

    有什么昭然若揭却沉重而让人窒息的真相随着这显而易见的分水岭杀了出来,在茫茫一片中,杀了他个措手不及,杀了他个片甲不留。

    小吴见他方才还好不容易打起了精神,此刻却连最后的生气都被抽走一般,双手交叠地托着额头,挡着大半神情。

    他低头一看,乔南期面前的那张纸骤然多了一小点仿佛水滴出来的圆。

    他拿来的时候分明检查过,哪来的水渍……?

    “先生,您……还好吗?”

    乔南期的嗓音已经瞬间裹上了一层闷闷的喑哑:“我没事。”

    他只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第46章

    良久。

    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连呼吸声都需要仔细捕捉。

    近乎凝成实质的沉闷气息差点把小吴压死,他在一旁,走也不敢走,留也不知道该不该留。他总觉得他们先生现在肯定不想让人看到,可他连发出声音都不敢,动也不敢动。

    乔南期低着头。

    他的面前,是过往岁月中,可以找得到的赵嵘十九岁前的成绩单。那是即便乔南期早已忘却了学生时代,都能一眼看出优秀的数字。

    还有那一个个写在纸面上的奖项。

    一张复印出来的资料上,少年的证件照贴在右上角,即便只有这黑白的颜色,也仍然挡不住那张干净面容呈现出来笑容的美好。

    朝气、纯净。

    那是他这些年来本该可以再次看到,却因为自己遮住了眼睛、放弃了聆听,而再没见到的赵嵘。

    他曾经当着赵嵘的面,说出“废物”二字。

    也曾经在以前无数遍听到他人的轻视时,漠然地掠过那些别人对赵嵘的评价:草包、废物,纨绔,没出息……

    可这些轻视,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半路被认回陈家的私生子为了保全自己的委曲求全。

    一字一句都是赵嵘的苦痛。

    可他不仅没能将人护在身后,没能将这些苦痛剜去,反倒同陈大陈二那些人一般,朝着这伤口,冷漠地倒下盐水。

    倘若他早些发现,亦或是早点明白,他本可以在五六年前便护着赵嵘,让赵嵘从不停歇地耀眼着。

    像是这照片上留住的少年一般。

    明亮如宝剑出锋,温皎如利刃断水。

    乔南期感受到自己眼眶有些湿。

    他本该早就习惯在人前隐藏一切情绪。

    从乔安晴走后,他一开始完全控制不住的噩梦、惊醒、暴躁,都后来逐渐调整回来,即便会有失控的时候,他也可以隐藏得很好。

    他对此早有经验。

    可是现在,他知道小吴在旁边看着,却连挥一挥手,让小吴先出去的精力都没有。

    窗外飞鸟击破长空,带着一声短暂的啼鸣闪过。

    浮云俯瞰着苍苍茫茫中的喧哗,却仿佛在聚散间无声地走过了不知多久。

    他曾以为过往人生中每一个无足轻重的瞬间,拼凑在一起,竟然足以让他万箭穿心。

    他足足平静了好一会,才对小吴说:“你先回去吧。”

    小吴松了口气,却说:“还有一件事……”

    “说。”

    “今晚有一个商业晚会,是我们不太涉及的方向,所以您之前收了请柬,但没打算去,”小吴从那一堆和赵嵘有关的资料底下挪出邀请函,“但我这几天查赵先生有关的消息,查到现在,打听到他也会去……”

    乔南期看了那邀请函一眼。

    他的嗓音已然沙哑了起来:“我知道了,你帮我准备一下。我先看看这些。”

    小吴这才如蒙大赦地离开了-

    星河点落。

    古典的钢琴曲夹杂着小提琴声响起,在宽敞的晚会现场悠扬回荡。

    觥筹交错,细碎的交谈声融在乐声中。

    这个商业晚宴的现场并没有布置得多么奢华,却连放在角落里的高脚杯、地毯边角平整的压纹都透露出无可挑剔的精致。

    低调却张扬。

    赵嵘站在演奏台下,手中举着高脚杯,杯里躺着清香的橙汁。

    他难得穿上这般正式的礼服,墨黑色的西装衬得他愈发矜贵,贵中却不失清雅。

    他看着台上演奏的人,时不时抿一口橙汁,安安静静地听着身边的人说:“……等我把杨城这边的工作解决,我再找人来和赵先生详谈注资问题。”

    说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比赵嵘要高上半个头,应当和乔南期差不多。他的五官颇为锋利,眼窝深深,一双剑眉凌厉非常,不难看出有一些西方混血。

    这人不是杨城人,只不过是想在杨城做些项目。阮承虽然根基不在杨城,论家世,不比乔南期夏远途之类的人差。

    阮承是赵嵘通过刘顺的父母认识的。

    这半个月来,他和方卓群聊了聊,想着既然现在乔南期应该也不会对付他,陈大陈二也出不来了,他不如放开手脚一些。

    曾经错失的那些自由随性,如今为何不给自己补回来?

    他一直都想做一个随心所欲的人。

    他想拿着钱在竹溪扎稳脚跟,做一些娱乐业开发方向的投资,下定决心便开始做了。正好刘顺家里就是做这方面的商业开发,他自然不会浪费,通过刘顺的引荐,同刘顺父母谈了谈。

    但刘顺家里对竹溪那一片地方没有了解,只能给赵嵘一些这方面的经验,并且把这几天在杨城商谈项目的阮承推荐给了赵嵘。阮承家就在竹溪附近,又刚好和赵嵘要发展的方向吻合,在刘顺父母的牵线下,两人便约了这场晚会见一见。

    赵嵘本来以为,这第一次谈,多少是要碰壁的。他甚至做好了长久拉锯的准备。

    却没想到居然一拍即合。

    “阮先生这么信任我?”赵嵘笑了笑,“我其实也是第一次投资这些,经验不足,想法简单,除了有点钱,没什么别的优势。而且……”

    他用眼光扫了扫四周,一眼过去便抓到好几个往这边打量的。

    “就连我出现在这,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了。我的名声怎么样,阮先生来杨城这两天应该听说过。”

    阮承摇了摇自己杯中的酒,慢悠悠道:“就是因为听过。”

    赵嵘一愣。

    “我相信一个能在家里这么大风波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甚至还有资本来找我谈注资的人,是个值得发展的合作对象。”

    “即便赵先生现在不够成熟,但是眼光长远的人,看的是未来。”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赵先生似乎不够自信,”阮承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了看赵嵘,“你刚才和我谈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哪里‘经验不足,想法简单’。”

    赵嵘手腕一动,杯口倾斜,“谢谢。”

    阮承同他碰了一杯。

    这人又抿了口酒,突然凑上前,低声说:“……赵先生好像和我是一类人。”

    他凑得太近,以至于赵嵘甚至感受到了这人说话间洒出来的热气。

    赵嵘赶忙后退了一步,手中高脚杯晃动间,险些没把这橙汁洒在他自己的衬衫上。

    他皱了皱眉,还没说什么,阮承便笑了几声:“放心,我不会做一头热的事情,你对我没意思。”

    赵嵘面色微冷,压着嗓音道:“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或许是他先前说话都太过温和,骤然这么一冷,阮承怔了一下,规规矩矩地后退了一步,笑道:“行,我的错,我道歉。”

    “我还有其他人要见,先失陪了,”阮承收了方才的神情,“下回见。”

    此时,古典乐曲已然结束了一首,安静了片刻,又是新的一曲。

    赵嵘一个留在原地,看着台上,视线一顿——那拉小提琴的乐手竟然换了个他熟悉的人。

    陆星平一身淡蓝色礼服衬衫,微微低头,一手把着琴,一手持着琴弓,优雅地拉动着琴弦。

    他像是一时兴起,临时替了别人上来,举止间满是随意。

    一时之间,看着台上的目光都多了许多。

    赵嵘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后想到这里本就是商业晚宴,除了谈事情的、对一些项目有兴趣的,也有单纯来这里混个脸熟的。陆星平平时再甩手掌柜,这种场合来打点人脉也是正常的。

    陆星平显然也看到了他。视线撞上时,赵嵘笑了笑,当作无声的招呼。

    也不知陆星平对婚约的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他们那日之后,并没有再谈过婚约有关的事情。

    或许这两天他可以问问了。

    一曲还未结束,赵嵘在台下听着,目光随意游荡间,骤然看到了乔南期。

    这人今天一身浅灰色格纹西装,内里仍然搭着纯白色的衬衫。西装的曲线更衬得他身型修长,显眼得很。

    在稀疏灯影中,仍然一眼便能瞧见。

    他似乎刚来,正在朝靠近赵嵘这边走近。

    赵嵘有些意外。

    他分明记得,以前这种和乔南期手下产业无关的商业晚宴,乔南期都不会来。

    他已经好多好多天没见到乔南期了。自从他从乔南期的公司离开,他们之间实在是没有什么必须牵扯的东西,联系方式都删了,自然不会见面。

    而乔南期也没再来找他。

    赵嵘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乔大少这样心高气傲,在半个月前那一刻,怕都已经是“纡尊降贵”,这么多年来头一遭了。乔南期的喜欢,或许同喜欢天边流云、星河苍月一般,实在让人无法相信其中的真实。

    如今劲头下去,自然不会再来。

    至于现在……

    赵嵘看了一眼台上的陆星平。

    可能是来找陆星平的吧。

    他不想同乔南期打照面,隔空对着陆星平挥了挥手,便一路走到在另一处无所事事的刘顺面前。

    周遭有些曾经见过他几面的人,似有若无的试探目光总是没有停下。赵嵘自始至终目不斜视,仿佛这些目光并不存在。

    他笑着走到刘顺面前:“你不是说不来吗?”

    “本来是不打算来的,”刘顺今天倒是人模人样的,连那一头黄毛都染了回去,“但我听说余先那些个龟孙子也来,想来看看。诶,三少,你刚才是没看到,你和那个什么阮总在说话的时候,余先就在后边盯着,眼珠子都快气掉了。还有之前陈家倒了,到处说你废物说你肯定完蛋那几个,今天都灰溜溜地跟在他们爸妈背后呢,看见你一个人和阮总说话,脸都绿了。要不要去他们面前溜达溜达?”

    赵嵘不关心那些人想什么,无奈道:“浪费这个时间干什么。”

    “咳,”刘顺小声说,“那三少,我们来谈正事。”

    赵嵘:“?”

    刘顺把身边那青年往前一拉:“上回那个你不满意,这个呢?”

    那青年穿着一身朴素得很的礼服,偏瘦,五官虽然说不上多漂亮,但干净清秀。还戴着一副眼镜,更添几分斯文。

    虽说和那晚酒吧里,也是刘顺带来的和陆星平眉眼有那么两分相似的人不是一个风格的,但气质上确实也有点像。

    赵嵘的视线刚下意识落在这人身上,对方便撞上赵嵘的目光,对他笑了笑。

    一看便是这方面的老手。

    赵嵘:“……”

    刘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怎么样?”

    “这是正事?”

    “怎么不是?终生大事!”

    “……”赵嵘知道刘顺也是好心,只不过角度实在有点问题。他抬手,收了力道拍了刘顺脑袋一下,“别天天整这些有的没的,我暂时不想谈恋爱。”

    “三少,真不要啊?”

    “用不着。”

    他掏了掏口袋,想给人转笔钱让人回去,结果发现手机落在了车上,便朝刘顺带来这人招了招手,“跟我来吧,我给你转钱。”

    那人本来见赵嵘不感兴趣,面露失望,听到有钱,又乖乖跟上了。

    离开前,赵嵘又道:“别叫我三少了。”

    刘顺一愣。

    “陈家都没了,我姓赵。”

    说完,他便领着那人朝停车场走去。

    刚一走出宴会厅,赵嵘脚步骤然一顿。

    因为心情不错而微微勾起的嘴角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

    走道上,乔南期似乎是从另一侧绕到这里,此刻正对着赵嵘,站在他的面前,挡着他的去路。

    离得近了,赵嵘才发现,乔南期今天虽然仪表堂堂,却似乎比赵嵘印象里消瘦了一些。

    他直勾勾地看着赵嵘,一双眸子仿佛盛着深不见底的星河,想要将赵嵘一眼看进去。

    赵嵘一言未发,眉头微皱,抬手示意身后的青年跟着他,打算绕开乔南期。

    可他才刚迈出几步,乔南期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得往后一退。

    这人反手抓着他,眸光沉沉的,扫了一眼赵嵘身后的人,嗓音低沉得仿佛磨着刀刃出来的:“他是谁?”

    那人毕竟不是赵嵘这种世家里见过场面的,根本耐不住乔南期的一记冷眼。只是被扫了这么一下,那人便下意识往赵嵘身后一躲。

    这一躲便仿佛昭然若揭般告诉了乔南期答案。

    男人目光更沉了一些。

    赵嵘抬手,想甩开乔南期的手,说:“你又要干什么?”

    他本以为这人同以前一样,又是那些以“喜欢”的理由,做那些他不理解的事情、抓着他便不放手。到头来还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可他用力一甩,乔南期居然当真被他甩开,仿佛刚才克制了力道一般。

    赵嵘怔了怔。

    乔南期下意识抬手便又想抓着他,可他刚一伸出手,看着赵嵘颇为不悦的目光,强忍着收了回去。

    他眼眶微红,喉结滚动,一字一顿道:“你要带他去哪里?”

    赵嵘看了看乔南期的神色,明白过来乔南期误会了什么。

    ——难道他们上次见面,不是彻底了断的意思吗?

    半个月不见,这人出现在以前不会赴邀的晚宴,没有去看着以前乔大少经常去找的白月光在台上演奏,反而在这寂静走道里同他掰扯。

    他都已经放下过去,甚至已经开始筹划离开了,乔南期这时候还挡在他面前。

    赵嵘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道:“自然是带他走。”

    乔南期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随后咬牙道:“你不喜欢他。”

    “喜不喜欢他,和我要不要带他回家,没有关系吧?我是一个有需求的成年人,我们分手这么久,我好不容易找到个看对眼的,就算不喜欢,带回家住着,能满足我的需求,我也能提供他想要的,也不过分吧?乔先生,”他说,“这样的事情,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赵嵘身后那人根本不敢说话。

    乔南期的眼睛更红了一些。

    赵嵘居然从这人像来凌厉的双眸中看出了委屈、震惊、无力。

    但凡从晚宴里头随便拉一个人出来看看,都不会有人相信这是乔南期。

    这样的乔南期让赵嵘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他觉得乔南期似乎哪里变了,变得和他认识中的不太一样了。但他再也没有闲心去探究这人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已经放下了,回头看,也瞧不见什么能拉住他的东西。

    他见乔南期也没说什么,以为乔南期不拦着他了,对那人说:“走吧。”

    乔南期听见他的话,方才还颓然地站在那,此刻骤然又是几步上前,快步拦在了赵嵘面前。

    “我……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他压着嗓音,像是刻意柔和了语调,“赵嵘,我明白你的话了。你别带他回去,好不好?”

    半路被当着别人的面拦着,一而再再而三地缠上,正常人都会生气。

    赵嵘也是个正常人。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乔南期眸光一亮,张口便要说什么,赵嵘却接着道:“但我不想谈情,只想各取所需。这个人我不带回家,难不成乔先生陪我一晚?”

    “我要求不低,除了要让我舒服,随叫随到,陪我的人还得安静、听话。完事了,自己收拾好东西走人。钱的话……”

    赵嵘问刘顺给他推荐的这人:“一套房对你们来说,算少吗?”

    那人也不是不懂事的,自然看得清楚赵嵘和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有什么纠缠。他摇头,小声说:“很慷慨了……”

    “那就一套房。”赵嵘说,“乔先生,你愿意吗?”

    话音未落,乔南期便已然双拳紧握,牙关紧咬,面色沉得吓人。

    他一时之间没有开口,动也没动。

    赵嵘知道,他这话说出来,便已经够了。

    他追逐了这人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乔南期的骄傲。

    那是即便被母亲抛弃、被父亲针对,这些年来独自一人走到今天,都无法磨灭的高傲。是这人自小出生在乔家,众星捧月,又一直以来碾压同辈培养起来的自尊。

    这般话对着乔南期说,已经是极大的侮辱。

    这回赵嵘没有立刻抬脚就走。

    他说完这些,才发现他自己这些时日以来也变了不少。

    以往的他,从不会、也不敢在乔南期面前这般说话。他连说一句表白都要忧心忡忡,揣在心里,捂了这么多年,方才在离开前说出口。

    真是长进了。

    他在心里想着。

    过了片刻。

    赵嵘轻笑一声,对身后的人说:“站着干什么?走吧,夜开始深了。”

    那人忙不迭跟上他。

    几步走出,两道脚步声交错响起,背后的晚宴大厅穿出隐隐约约的乐声。

    骤然,那赵嵘极为熟悉、曾经日日夜夜企盼听到的嗓音润着天方夜谭般的哀求,压抑着屈辱,好似从心间最深处一字一字连根拔起一般传来。

    “可以。”乔南期说,像是晦暗角落小心翼翼探出枝桠的叶稍,绝望而又期望。

    他像是怕赵嵘没听见一般,又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赵嵘猛地一滞。

    这一瞬间,他险些转回头去。

    但他还是止住了。

    “哦,”他背对着乔南期,说,“但我不愿意。”

    第47章

    话落,赵嵘自己都有些恍然。

    乔南期好像真的和他印象中不太一样了。

    是他困顿多年都从未真正看明白,还是乔南期在他离开之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赵嵘没有细想。

    这并不重要。

    他方才说出那番话时,主要是被乔南期连续拦着好几次逼急了,还有那么一部分原因,是他笃定了乔南期不可能接话,甚至可能直接发怒。

    所以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乔南期真的应了,他该如何回答。

    他也从未想过,如果乔南期真的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他会怎么样。这个选项根本不存在于他曾经思考过的会发生的未来里,以至于赵嵘连拒绝的方式都没有思量过。

    他不否认,那一刻,在一切想法和情绪涌上之前,他险些就转回身去了。

    只是习惯和潜意识虽然深入骨髓,跌倒过一次的伤痕也同样历历在目,那些伤痕浮在表面、就在眼前,甚至比骨子里的习惯还要显眼。只要低头便能瞧见。

    他恋旧,最大的毛病就是囿于现状。以前追在乔南期身后那么多年是这样,此刻,他好不容易换了个生活,安稳地往着另一个方向走也是这样。

    所以他止住了动作。

    晚宴内的钢琴声缓缓落下,伴随着收尾的小提琴声,在这片刻间归于宁静。

    这一瞬间,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赵嵘没有彻底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看向乔南期。

    那一问一答的荒唐感尚在他心中游荡,他深吸一口气,逐渐随着这落下的乐声归于平静。

    这回他没有立刻抬脚,而是顺着方才的话,说:“我让刘顺随便给我找一个,恐怕都比乔先生来得体贴细致,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想带谁回家……和你无关,希望你不要再干预我了。”

    乔南期仍然下意识握紧双拳,手背青筋都冒了出来,那双大多时间都极为凌厉的双眼若隐若现地晕着红,眸底深深的。他愈发神情深沉,面容郁郁。

    “好,”他顿了顿,沉声道,“我不干预你。”

    他将目光移到一直不敢说话的那个戴眼镜的青年身上,说:“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只要你不跟他走,赵嵘会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十倍。”

    “乔南期!你有完没完?”

    “你对他根本没意思,我们在这里说了这么久,你到现在看都没看他一眼。”

    “然后呢?我非得选个我喜欢的?你当初和我签结婚协议、和我在一起、同居一年多,不也没挑个喜欢的吗?一样的事情,你能做,我就不能做吗?”

    “……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乔南期嗓音一滞。

    他想说完全不一样,他是喜欢赵嵘的,但赵嵘似乎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的喜欢。

    赵嵘已经转移了视线,转头看向那戴眼镜的青年。

    这人此刻在这边听了个完完全全,就算第一天见到他和乔南期,也足够在刚才清楚一些了。他和乔南期现在这样,不论如何都是破罐子破摔,但别人没有必要和乔南期结仇。

    赵嵘不想这种事情牵扯到无关的人,说:“你如果想留下就留下吧,这位乔先生言出必行,说给你好处会给你。”

    岂料那人居然摇摇头:“赵先生不是说要我跟着您出去吗?”

    赵嵘微讶。

    不过别人既然都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走。”他说。

    他从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乔南期。

    这一次,乔南期没有再追上来拦着。

    赵嵘带着人去了停车场,从自己车上拿下手机,对着刘顺带来的这青年说:“刚才谢谢你。但乔南期——就拦我们那个人,他脾气不算好,万一他日后……”

    “其实我刚才跟在赵先生身后走的时候,给那位先生比了几个手势,告诉他我们没什么。您别给我转钱了,”这人倒是坦诚得很,“希望赵先生不要生气,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里的人我都得罪不起。”

    难道刚才乔南期没有再多说什么。

    赵嵘没有生气。他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只能谨小慎微过日子的,比谁都清楚其中的难处,不可能会去为难一个无权无势的。

    “那我还是要谢谢你,”他温和地说,将这事四两拨千斤地全归咎到了自己身上,语气同方才的强硬截然不同,“刚才我其实也是一口气上来了,下不去。没有你这点小聪明,他要真较劲起来,我哪里能讨得了好。”

    这人听了,突然又道:“要不赵先生还是带我回家吧,多少钱都行。”

    赵嵘一愣。

    这人笑了笑:“赵先生这样的人,倒贴钱来陪,我都愿意。”

    赵嵘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我哪有这么夸张。”他说。

    那人讶然:“您真谦虚。”

    赵嵘并没有谦虚。

    他确实不是如乔南期陆星平之流的天之骄子,没回陈家的时候,只会读点没什么用的书,回陈家之后,也没那个能力和陈大陈二较劲,只能忍气吞声当个废物。也就到了此刻随心一点。

    就连喜欢一个人,都自作自受到方才那样难堪的地步,到如今甚至连再去喜欢别的什么人的勇气和心思都没有了。

    他这样的人……

    他这样的人。

    他没再接话,只是给这人转了一笔钱。

    对方受宠若惊:“这太多了……”

    “多点好,”赵嵘说,“拿着钱,去做点正经营生吧。”

    赵嵘本来只是想领人出来打一下钱就回去,但现在想到乔南期还在里头,现在回去要是撞上了,又不知会是怎样。

    左右今天要办的事情已经办完,他干脆给刘顺打个电话说了声,自己开车回家了-

    晚宴大厅僻静的角落。

    侍应生给陆星平和乔南期面前的高脚杯装上酒,无声地离开了。

    陆星平捧起来喝了一口,看着面前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乔南期,眉梢一挑,说:“我刚才看到你出去追赵嵘了。没拦住?”

    “拦到了,”乔南期低声说,“没拦住。”

    “意料之中。除了你家那些事,你从小到大就没低过头,想都能想象是什么臭样子。”

    乔南期一时之间无言。

    他没有告诉陆星平,就在刚刚,在除了他和赵嵘之外的人面前,他心甘情愿而又有些期望地低过头。

    只是赵嵘并不稀罕。

    乔南期敛下神情,没有表露出什么。

    他全然没了方才在赵嵘面前那般颓唐,面色沉沉的,神情没什么波动,即便只是垂眸,也仍然肃穆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没有接陆星平的话茬,而是说:“他今天……很耀眼。”

    乔南期其实是第一次见穿着低调却正式的礼服的赵嵘。

    也是第一次见长身而立、举着酒杯,不卑不亢地和潜在的合作对象谈笑风生的赵嵘。

    皎皎如月,身后藏着若隐若现的明阳微光,矜贵得像是盛开的幽幽夜花。

    如果不是陈家,不是他这些年来的轻视,这幅模样或许不会被掩埋到如今。

    “我在台上的时候,看到了。”

    陆星平像是想到了什么,话语一顿,说:“是很耀眼,看上去,不像是困在过去的样子。”

    “南期,你今天拦不住他,要是以后……还是拦不住呢?”

    乔南期抬眼,看了一眼方才赵嵘离开的方向。

    那一处此刻自然不能看见赵嵘的身影。可他却瞧见方才那个跟着赵嵘离开的青年独自一人回来,穿过人群,回到了刘顺那儿。

    他阴郁的神情总算缓和了些许。

    他说:“我不拦,我追着他。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他跑得再快,我只要在他身后追得更快,总有一天能追上的。”

    陆星平动作一顿,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打量了一番乔南期的神色,收了他那本来可以堵得人哑口无言的话语,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现在只是不甘心,只是钻进了一个必须得到的死胡同。让你现在放不下的不是什么喜欢,而是一个难得出现的不属于你掌控的状态。如果赵嵘走得没有那么坚决,或者他还对你的挽留心动,甚至已经答应和你回家……”

    “也许你现在已经不在意了。你放不下的,只是‘放不下’本身。”

    乔南期喉结微动,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怪不得我刚才没有看到人,原来待在这么偏的地方。”

    阮承缓步走进,在桌旁停下,饶有兴致地笑了笑。

    乔南期面色微动。

    陆星平知晓这两人怕是有话要谈,起身道:“你们聊,我去找其他朋友叙叙旧。”

    待他走了,阮承在陆星平原来坐着的位子上坐下,找侍应生新要了一杯酒,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乔南期面前的酒杯,说:“乔,我可是完美完成了你的嘱托,你怎么送我脸色看?”

    乔南期根本没喝,“你以为我没看到刚才你靠近了赵嵘一下?”

    “我那不是好奇吗?能让你这样拐弯抹角、绕了几圈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现在看来,确实有意思。”

    乔南期这才举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不过,我还是更好奇另一件事,”阮承往椅背上一靠,“你最开始找我的时候,绕了几层关系,只是为了不着痕迹地让我直接出手帮他。我还问过你今晚要不要来,当时你拒绝了,说是被赵嵘看到了,多想,不好。”

    “我当时还在想,难得见到乔大少这么细心周到的时候。可是……”

    阮承的手指微动,指尖在桌沿一下一下地点着。

    可在晚宴之前,乔南期打电话告诉他,让他不用直接出手,而只是给赵嵘一个机会,要不要合作全看阮承觉得值不值——这实在是太奇怪了,阮承一开始听完,还以为乔南期对赵嵘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临时更改主意,又不想插手了。

    “你今天那通电话,我还以为你不想管了,结果今晚你反倒亲自来这。那我就不懂了,乔,你这是在意呢,还是不在意呢?”

    “阮承,我找你,是用得上你,不是让你来好奇的。”

    他这话说得冷硬,低沉的嗓音裹着锋利,分明一句威胁都没有,却偏生让听的人深知其中危险。

    阮承笑容一瞬间有些挂不住,顿了顿,才恢复了笑容,耸耸肩:“那你觉得今晚这样可以吗?”

    乔南期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和他谈完,觉得怎么样?”

    “很聪明,想法很好。如果按照你说的,只是给他一个找我合作的机会,那么这个机会他把握住了。因为和他聊完我发现,就算没有你,我也会和他合作。”

    乔南期总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这笑很浅、很轻,只不过是嘴角扯动的一点弧度,是眉目间阴云散去挂上的那么一丝笑意。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他不自觉又喝了几口杯中的名酒,说:“那就够了。”

    在今天之前,他之所以会找上曾经有过几次往来的阮承,确实是为了给赵嵘提供帮助。

    他最开始只是打听到赵嵘在找这方面的人,后来通过几层关系,知道赵嵘似乎在和刘顺的父母联系。刘顺的父母本来要找的是其他人,乔南期趁着那个机会,见缝插针让阮承和刘顺的父母搭上线,才有的今天。

    当时他觉得陈家没了,赵嵘又不愿意接受来自他的任何好处,他担心赵嵘这段时间过得不顺遂,自然想的是通过阮承的手把他想给赵嵘的那些东西偷偷给赵嵘。

    这样的帮助,说是帮助,说难听点,其实是施舍和赠与。

    所以乔南期一开始没打算来。他不敢让赵嵘知道。

    只是今天……

    他骤然发现,他印象中那个事事都需要人帮一把、在其他人口中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的赵嵘,不过是这些年为了自保做出来的假象。

    当这层表现脱下,他看到的是一团十年磨砺都盖不住的光华。

    这样的赵嵘,缺的并不是施舍、帮助。

    缺的只是一盏引路的灯。

    赵嵘说他不会爱人。

    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地低下头去看过,从未知道什么是尊重。

    但他可以学。

    第48章

    赵嵘回家之后,先是组织了一下措辞,给阮承发了一条极其官方的消息,大致内容是感谢合作和后续打算。

    他现在还在杨城,打算走的消息并不想让许多人知道,所以他没有提及自己其实以后打算定居在竹溪,只是说自己对那一片的投资感兴趣。

    阮承回复他的时候,给他发了几个项目信息和手底下的人的联系方式。两人认认真真地聊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

    结束对话的时候,赵嵘看着消息界面,出神了片刻。

    他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即便只是自保,这么久的伪装下来,他多少也没什么太大的实力。再加上他身体不好,至多是用手中那点小钱投资一下,和赵茗一起过普通而平凡的下半辈子。

    可当阮承给他抛出橄榄枝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有那么一丝蠢蠢欲动的心。

    他甚至不知不觉间,等到和阮承商量完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

    回了神,赵嵘开门见山地给陆星平发了个消息:“学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待到赵嵘都快睡着了,没有收到陆星平的回复,反而接到了刘顺的电话。

    刚接起来,听到背景里充满了电音,就知道这货又去哪混了。

    他打了个哈欠:“不玩了,我好困。”

    刘顺的声音却十分急促:“三——啊不是……”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要叫赵嵘什么,突然顿了顿,又说:“算了算了这个现在不重要,我和你说,我最近真的和余先八字不合,晚会看到他,出来之后找了个就近的酒吧想蹦迪又看到他。”

    “啊不对不对!重点不是这个。你最近是不是和陆家那位关系挺好的?今天晚会我还看你和他打招呼了。”

    赵嵘有些懵:“嗯……?”

    “我看到陆星平那妹妹了,”刘顺越说越急,“也在这个场子里,不在我们这桌,就在余先那桌,坐在余先旁边。”

    赵嵘怔了怔。

    他印象里,陆小月实在是个再循规蹈矩不过的人,每日里偶尔和朋友出去逛逛街、旅旅游,安安分分地上大学、毕业工作,也不接触什么家里公司的管理,和他们这伙人看似在一圈,但其实八杆子打不着关系。

    怎么会……?

    “我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但我看余先他们灌人没留手啊,我刚还看到几个眼熟的,他们那些人玩的时候就喜欢买那方面的药,玩在酒吧把人捡去酒店的那些手段。哎哟喂我想了想还是有点不太对劲,我也不敢去问陆星平……”

    赵嵘眉头微皱,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听刘顺这描述……

    他还记得最早他刚回到乔家的公司,换了个办公室,余先这帮根本不管事的纨绔反而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可他当时在公司,并没有做什么高调的事情,整日在办公室里待着,最多帮陆星平接送当时还在乔南期公司实习的陆小月。

    陆小月那个时候……是不是刚好谈恋爱了来着?

    他越想越不对头,动作突然加快了起来,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边披上外套边对电话那头的刘顺说:“地址发给我,我现在马上过去。在我到之前,千万盯紧了余先,有什么别的情况立刻打电话给我。”

    或许是他的反应太过严肃,刘顺那头愣了愣,赶忙道:“哦哦哦哦好的!”

    赵嵘这回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在路上的时候,他纠结了一番,还是没有先打电话给陆星平。

    等到了的时候,刘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情急之下,刘顺都忘了改口,上来便道:“三少,好像确实有点不对劲,余先那几个人桌上拿了药出来……”

    “带我过去。”

    “要不先回我桌那边喊上几个朋友?你这样过去,他们人挺多的……”

    “不用。”赵嵘说话间的语气已经裹上了一层冰。

    刘顺鲜少见到这样发怒的赵嵘,赶紧领着他,穿过酒吧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来到了一处一群人围坐的地方。

    舞池的电音一震一震的敲打着人的耳膜,五彩斑斓的光线散射开来,仿佛可以看得见的酒味,晕人眼睛。

    赵嵘顺着刘顺指着的方向看去。

    陆小月就坐在余先的旁边。

    但她和平时赵嵘见着的样子不太一样。外头大冷的天,陆小月却只穿着一件背心,外套不知扔哪去了。她脸颊很红,眼睛微微眯着,双眸满是迷茫,显然是醉得厉害。

    偏偏她身侧的余先还不消停,又给她递了杯酒。

    她顿了顿,摇摇头说:“不行……我喝不下了……”

    余先一手揽着她的肩,笑着说:“就一杯,不多。”

    昏暗的灯光下,他对身边的人招了招手,那人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在陆小月看不见的角度,打开了个小瓶子,不知扔了个什么白色颗粒进那杯子里。

    余先摇了摇杯子,明知道陆小月在摇头,还把杯子往前凑,抓着她的肩往自己怀里带,竟是想着半劝半逼灌下去。

    酒杯还未凑到陆小月嘴边,倏地——

    有人猛地抓起他的衣领,将他抓离了陆小月身边。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余先天天在酒色财气里泡着的,不是个身强体壮的,突然被这样揪了起来,他手一滑,酒杯落在地上顷刻间碎裂开来,发出一道尖锐却清脆的声响。

    里头的酒迸溅一地,玻璃渣中还残留着没来得及被酒水彻底消融的颗粒。

    周围所有人都懵了一下,一时之间,喧闹的酒吧中,竟然只有这里平静了下来。

    “哪个王八蛋——”余先看清了抓着自己的人,“赵嵘!??”

    赵嵘冷着脸,仍然抓着余先的衣领。

    刘顺在一旁惊到了,上前想拉又不知道该不该拉,只好说:“三少,要不冷静一下,现在这情况动动动、动手不好吧。”

    赵嵘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我觉得动手打人是一件很不文明的事情。”

    刘顺松了口气。

    “他是人吗?”

    下一刻,赵嵘却握紧了拳头,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往余先脸上打了下去。

    “——三少!!!他们人这么多,我没喊人啊!!!”-

    和阮承聊完之后,乔南期没有在晚宴继续待着。

    他回到了昌溪路的那个老宅。

    老城区的夜色寂寥非常,这一片老别墅区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年迈的路灯散落出黄色的光晕,在晦暗的夜色中拉出乔南期修长的身影。

    凉风习习。

    杨城的冬天很长,此刻秋末已去,也不知何时会有第一场雪。

    乔南期走过冒着野草、地砖铺就的小道,走进大门时,瞥了一眼那在门口挂着的信箱。

    这信箱是二十年前才有的制式,到了现今,甚至已经没有什么人寄信了。他以前有什么需要都有人帮他留意,用不上这东西,到如今更是不需要用这东西。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乔安晴倒是喜欢这些东西。

    他的母亲虽然是乔家的继承人,却喜欢猫猫狗狗、喜欢那些纸短情长、喜欢各种各样温馨的小物件。乔安晴曾经不止一次和他说过,贺南曾经在那个全靠书信往来的年代给她寄信,所以她年轻时,最开心的事情便是回家的时候打开信箱的那一刻。

    后来她走了,贺南生活在毫无烟火气息的乔家住宅,他在这度过了孤单的少年时代,再也没有人打开过这个信箱。

    铁锈爬满信箱的锁,钥匙也不知道落在何处,怕是早就打不开了。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脑海中一闪而过地飘过这些细碎却总是扔不掉的记忆,收回目光开了门。

    刚一开门,冷风灌进屋内,伴随着一声微弱的猫叫。

    乔南期关上门打开灯,这才发现门边的柜子上便趴着一只,正探头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这等着。

    他进屋之后,另外两只也冒了出来。

    金尊玉贵的乔大少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这几只祖宗的琐事。

    待到熟练地做完了,他想着今晚见到的赵嵘,抱起一只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摸着。

    小猫已经不怕他了。

    这几只毕竟都是野惯了的野猫,即便变成了家养的,也不至于多怕人。

    最开始几天还有些认生,这段时日喂养下来,熟了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有的甚至还蹬鼻子上脸,半夜爬上床趴着。刚开始的时候,乔南期洁癖发作,差点没把这些小祖宗扔下去。

    可他转念一些,这些都是赵嵘看顾了好长一段岁月的生命,是过往记忆中赵嵘给他留下的温柔。他一时间心软下来,没做什么,导致现在,那几只小猫被他惯得无法无天。

    就连他此刻抱着的这些,被他摸着还嫌不够,时不时就用头顶一下他的手,还嫌乔南期伺候得它不够舒服。

    乔南期低头看着它,思绪纷飞间,偶尔会想到从前乔安晴养的那两只猫。

    他今天着实是有些累了,干什么都没有劲头。

    回家之后乔南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交代小吴,明天来准备把东西再搬回原来他和赵嵘住着的地方,早早便去睡了。

    不知是不是临睡前想到了乔安晴那两只猫的缘故,他本来这几日的梦里都是赵嵘,偏生今晚,有关乔安晴的梦靥又冒了出来。

    梦里,有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回头的那一幕。

    还有家里刚开始变了的时候,他放学回家,还未放下书包,便突然听见乔安晴将桌上的碗筷全都扫落的声响。

    最后还有乔安晴刚去世的时候,他红着眼睛冲到贺南面前质问,贺南只是笑了笑,对他说:“说不定是你的错呢?”

    “如果你是她亲生的孩子,说不定她就会因为于心不忍,舍不得走呢?”

    “可惜了……”

    “你只是个她领养回来的杂种。”

    ……

    乔南期总觉得耳边吵闹,吵闹声愈来愈大,骤然将他从梦中惊醒。

    床上的小猫因为他突然坐起的动作受惊跳开,窗帘拉得太密,月光都洒不进来,屋内黑沉沉的。

    身侧却没有人会从身后抱着他了。

    床头的手机不知为何,在这个时间点有电话打进来,嗡嗡嗡地响着,像是催命一般闹个不停。

    第49章

    乔南期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但他没有动。

    他坐在床上,平息着呼吸,缓了好一会。

    可那电话的目的似乎就是要把他吵醒,过了时间被自动挂断之后也没有放弃,居然又接连打来,从始至终没有停下过。

    待到乔南期稍稍从睡梦中那些惊靥中抽出身来,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个契而不舍的人是夏远途。

    他眉头一皱——什么事情能让夏远途深夜接连给他打电话?公司的事情?

    他接了起来,嗓音还裹着夜半惊醒的疲倦:“……怎么了?”

    电话那头,夏远途急忙道:“你可总算接了!出了点事——不对,是星平和赵嵘这边出了状况!”

    乔南期仍然有些浑浑噩噩的,他听着夏远途急促的话语,脑子转了一遍,突然清醒了起来:“你说赵嵘出事了?”

    说完,他方才的困意尽皆消散,这才意识到了整句话的意思:“你说赵嵘和谁?”-

    夏远途在酒店门口等着乔南期,见乔南期下了车,转身就领着人往里走,说:“你来得可真快。”

    乔南期仍然有些夜半被惊醒后的憔悴,下眼睑甚至有些发青。他快步和他一同走进酒店,“赵嵘呢?”

    “在楼上,他和星平刚给小月开了间房休息。”

    两人走进电梯,夏远途长话短说了一下发生了什么。

    他和乔南期陆星平不太一样。他是个闲不住的,虽然说和那些纨绔玩不起来,但他也爱玩,因此这些场子朋友都比较多。但凡是开得好一点的地方,里头的老板都认识他。

    因此赵嵘和余先这件事,他甚至比陆星平还要早一点接到电话。

    思来想去,还是通知了乔南期。

    “……我来的时候刚听人说,没想到赵嵘是个这么狠的,”夏远途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缓缓上升,说,“身边就带着个刘顺,二话不说把人给打了,没打几下,那群二世祖要上去帮忙,赵嵘直接掏出了报警器,那些人本来就行得不正,这一手直接吓得全都不敢动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反正后来,赵嵘打电话把星平叫来,先就近找了这里让小月休息。”

    乔南期的神色低沉得可怕:“那帮人呢?”

    “星平去处理了,这你别担心,我第一次看星平的脸色黑成那样,估计他不会留什么情面。”

    乔南期却说:“星平处理是小月的份,我要处理的是赵嵘的份。明天帮我约姓余的那家人,还有今晚出现的,有一个约一个。”他没说要干什么,可阴沉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一切。

    电梯缓缓停下,“叮”地一声打开了门。

    乔南期刚走出去,便瞧见了长长的走廊末端,正关上房间门口的赵嵘。

    方才还冷着一张脸的乔南期目光微动,神情竟然缓和了下来。

    赵嵘显然是刚和人动过手的,身上的衣服都算不上平整,下摆甚至有些湿,不知是不是方才混乱间洒到了酒水。

    但乔南期的注意力并不在衣服上。

    即便隔着这么远,他都能瞧见,赵嵘的右手虎口处似乎见了红。

    这边。

    赵嵘方才在房间里,确认陆小月没什么问题,只是醉得太过睡着了之后便出来了。

    刘顺轻声问他:“睡了?”

    “睡得很沉。”

    “……那咱们现在?”刘顺指了指赵嵘手上的伤——这伤是方才在酒吧里,推搡间碰到碎裂的酒瓶划到的,刚才还在渗血,现在像是止住了些。他问:“要不去包一下伤口?”

    “放心,我一会去医院,先等学长处理完余先那帮垃圾过来。你要是困的话先回去吧……”

    赵嵘靠着墙,仰头,微微闭上了眼。

    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刚才还直接动了手,此刻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赵嵘轻轻关上门,靠在门边的墙上。他晚上因为晚会,吃的本来就不多,大半夜又起来折腾这个糟心事到现在,此刻隐隐感受到胃在抽痛。

    他皱着眉,用没有受伤的手掏了掏口袋,想摸出胃药。

    胃药还没摸到,突然碰到了个圆环状的东西。

    这东西他曾戴在手上片刻不离一年多,上面的纹路即便只是指尖轻轻拂过都能认得。

    赵嵘怔了怔。

    当时他搬出乔南期家的时候,这戒指便不再手上,他知道自己是放在哪忘了,但也没有去找过。这快两个月过去,他都当这枚戒指丢了,没想到今天临时出门披了件外套,竟然正好在这外套的口袋里。

    他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便移开了手,抓到了一旁的胃药。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赵嵘只当是过路的人,仍旧闭着眼靠着墙。

    “六儿。”他喊了下刘顺,想请人给他去准备点温水。

    那脚步声在靠近他这边的那一刻突然听了,刘顺也突然没了反应。

    有什么人站在他面前,挡住了大半的灯光,他就算闭着眼,也感受到眼前一黑。

    那人抓着他右手的手腕,沉沉的嗓音夹带着克制的心疼:“谁划的?疼吗?”

    这声音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赵嵘睁开眼,只见乔南期已然捧着他受伤的那只手,低头看着。

    刘顺站在一旁,已经被乔大少周身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定住,看着赵嵘,就差没把“我是谁我该怎么办”写在脸上。

    夏远途看到乔南期的动作便立刻明白了过来:“我去最近的药店买点处理外伤的。”

    他说完,一溜烟便走了。

    赵嵘第一反应便是抽回手。

    可他现在胃疼得有些脱力,乔南期稳稳地握着他的手腕,他这样算不上用力的一抽,手腕仍然被乔南期握着,根本纹丝未动。

    赵嵘眉头一皱。

    他对乔南期会出现在这并不意外——毕竟是陆小月出事,陆小月是陆星平最在乎的亲人。

    但乔南期对着他的伤口心疼算什么事?

    这眼神……

    这眼神仿佛他们只是阔别了一晚,仍然同床共枕的恋人一般。

    当初答应和他在一起的是乔南期,在一起之后就算不喜欢也仍然把他当情人用的是乔南期,一年多冷漠轻视的人是乔南期,分手之后反而把那些他曾经求都求不到的好摆在他眼前的人还是乔南期。

    他愿意相信乔南期这些时日以来,是真的在想让他回心转意,也是真的想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怎么会有人不爱的时候可以完全无视,嘴里说着爱的时候,又能如此偏执?

    他已经再也爱不动了,这人却当着他的面心疼起来。

    是想着哄一哄、表面惺惺作态地爱一爱,便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他卑微到尘埃里的生活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平息了一下心情,才说:“我现在不想和你争。你放开,我的伤我自己会处理。”

    “赵嵘,我——”

    “还有,别这样看着我。”

    乔南期一愣,手中的力道也松了。

    赵嵘抽回手,另一手扶着墙,说:“我本来只是有点胃疼,你这样看着我……”

    他从乔南期脸上移开目光,低声道:“我犯恶心。”

    乔南期浑身一僵。

    赵嵘扶着墙弯了腰,像是胃疼得厉害。他想伸手,动作却停滞在了半空,不敢去碰。

    眼看赵嵘站不住,刘顺这才从方才的死机状态中回过神来:“先、先先进去躺一躺吧……”

    刘顺说着,赶忙从赵嵘口袋中拿出房卡,又打开了门。

    乔南期想扶着赵嵘进去,可他只是神色微动,还未来得及抬手,赵嵘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兴许是不舒服的缘故,赵嵘此刻本就面色发白,更是衬得他那双浅黑色的眸子清亮而寡淡,只一记眼神,便冷到了骨子里。

    乔南期只好看着刘顺扶着赵嵘进了屋,无言地在身后跟着。好在刘顺怕他,根本不敢说什么,就那样让他进来了。

    陆星平给陆小月开的是间套房,陆小月在主卧睡着,刘顺便扶着赵嵘去了次卧。

    “要叫医生吗?”刘顺小声问他,又瞥了瞥乔南期,心情可以说是愁云惨雾的——他觉得他命都要没了。

    赵嵘却平静得很,只是虚着声音和他说:“不用,我有胃药,给我一杯热水就好。”

    刘顺起身就要去烧开水,乔南期却骤然开口道:“我去吧,你在屋里陪他。”

    “哎哟喂别别别,大少您坐您坐,我烧开水还是会烧得来的——”

    “六儿。”赵嵘突然打断了他。

    “诶?”

    “让他去吧。”

    赵嵘说话间,也没看乔南期。他确实很累很困,衣服都没脱,就那样躺在床上靠着枕头,闭上眼睛休息着。

    乔南期听着,却目光微动,居然笑了一下。

    方才赵嵘那句“恶心”像是点了火的利箭,不仅要刺穿他的心脏,还要一点一点焚烧他的每一点血液一般折磨着他。

    他一想到赵嵘这么些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受伤的时候,身边没有这些人,他也不在,便已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想弥补,赵嵘却说他的眼神“恶心”。

    此时此刻,赵嵘突然愿意让他照顾,这无异于在他绝望的时候给了他一根可以攀上井口的绳子。

    他赶忙说:“我现在去。”

    赵嵘不再说话。

    刘顺噤若寒蝉。

    乔南期去烧水的时候,夏远途买完药回来了。

    这位少爷也是个没伺候过人的主,赵嵘手上不过是破碎的玻璃瓶渣子画出来的皮外伤,夏远途不知道哪个比较合适,又担心乔南期这边的情况,进药店把外伤那一排的药都给打包了,拎着一大袋回来。

    赵嵘看着都可以摆摊的一大包药,差点被这几个金尊玉贵的少爷整得没脾气。

    刘顺怕乔南期,虽然不怕夏远途,但夏远途和乔南期差不多,是他们这些纨绔子弟见着都要绕道的。

    乔大少去烧水了,包扎的事情他可不敢再让夏远途来,赶忙问了问赵嵘怎么包扎,笨拙地跟着步骤做着。

    以往他要是和别人相处,恨不得能少动弹就少动弹,此刻在这气压降到冰点的房间里,刘顺差点没有因为手头有事情能转移注意力而痛哭流涕。

    处理好伤口的时候,乔南期端着一杯泛着热气的白水进来了。

    刘顺眼睁睁地看着,他平时连见都没什么机会见到的乔大少小心翼翼地将水杯放在了赵嵘手边的床头柜上,压抑着隐隐约约的喜悦,又含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然后他听见乔南期轻声说:“赵嵘?”

    赵嵘缓缓睁开眼。

    他扫了一眼身侧的水,看了一眼站在床边的乔南期,忍着胃疼微微坐直。

    刘顺给他倒出了一粒胃药,心里想着——他们三少实在是太厉害,居然能让乔大低下头来伺候。虽然他不是特别清楚为什么屋里的气氛是这样的,但看这样,赵嵘顺着台阶下了,过两天和乔大和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吧?

    仿佛印证刘顺的猜测一般,赵嵘已然伸出左手,握着杯柄,缓缓举起了这装着热水的水杯。

    乔南期看着他,无声地松了口气,神色微缓。

    下一刻。

    赵嵘手腕微动。

    在夏远途和刘顺的注视之下,他看着乔南期,一点一点、缓缓地——

    将杯子里的水全都倒到了地上。

    水滴接连溅落的声音在寂静无声中响起

    他松手,水杯垂直地落到了地上,瞬间碎裂在地上那滩热水中,玻璃清脆的破碎声格外刺耳。

    乔南期神情一滞。

    他像是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般,茫然地看了眼地上的碎片和水迹。

    片刻,他缓缓握紧双拳,牙关紧咬,压着嗓音问:“……为什么?”

    刘顺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乔大少下一秒就翻脸不认人。

    偏偏赵嵘仿佛方才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神情淡淡的,语气带着点虚弱,却又有些凉。

    他说:“太烫了,我不喝。”

    刘顺屏住了呼吸。

    他想:完了完了,他和赵嵘完了,他们刘家都要完蛋了——

    心里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他便瞧见,乔南期稍稍收敛了方才的神情,轻声说:“我去加点冷水。”

    随后,乔南期转身出了房间来到客厅,重新倒了杯热水,直接上手捂着杯壁测了测温度。捂上去的一瞬间,他双手一抖,显然是被烫着了,猛地松开了手,拿了瓶新的矿泉水,倒了点进去。

    如此往复,重复了三四次,这才端着温度刚好的温水再度走了进来,轻轻将水杯放到赵嵘的手边。

    赵嵘又看了他一眼。

    这一回,他甚至没有举起杯子,而是直接抬手,扫落了这新的一杯水。

    玻璃片碎了一地,同刚才的玻璃渣混在了一起。

    “……赵嵘,”乔南期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些许哀求,“你要是生气,可以等休息好了再来出气。你还没吃药——”

    “对,我还没吃药。”赵嵘感受着胃部一下一下地抽痛,稳着嗓音,说,“所以你还不明白吗?”

    “我宁愿痛着,也不稀罕你这廉价的好。”

    第50章

    这话准确无误地击中靶心,把乔南期方才憋在嗓子里的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赵嵘离开之后,他们见面的每一次,他仿佛都在认识新的赵嵘。这一刻他甚至在想,那么温和的赵嵘是怎么尖锐到说出这番话的地步?

    他站在赵嵘的面前,分明低头看着赵嵘的人是他,可片甲不留的还是他。

    他的心像是被这句话绕成的锁链层层捆绑,又狠狠地一拉——撕不开,却疼得厉害。

    他对赵嵘曾经的不好,都是给现在的愧疚加重的砝码。

    他想对赵嵘的好,也成了赵嵘厌恶的、反感的东西。

    他手足无措,无可奈何,只能痛着。

    于是他后退了几步,怆然道:“好,我……我不做了。”

    乔南期想看着赵嵘,可他目光刚一对上赵嵘的视线,脑海中就冒出了方才赵嵘说的话——竟是连看都不敢看。

    “六儿,”赵嵘说,“帮我倒一下。”

    他强调:“劳烦你,我要重新烧过的。”

    乔南期踉跄了一步。

    刘顺恨不得出去喘口气,起身一溜烟就溜出去了。

    赵嵘见乔南期不再有动作,一直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他从未做过这样出格激进的事情,方才险些露怯,好在他现在因为胃还疼着,脸色必然不算太好,遮掩了他故作生硬、刻意发作的姿态。

    他刚才是故意的。

    他眼看着乔南期仍然跟着进来,仍然在他言语讥讽后还是那一副愧疚心疼的样子,知道单纯的言语是劝不走这人的。

    恍惚间,他似乎想到了一个可能。

    乔南期这样的人,是整个世界都为之存在、构建的男主,是即便有过低潮,最终也总能得偿所愿的天之骄子。也许他的离开和他现在的拒绝,对于乔南期来说,就像是突然横亘于前的高峰,如果攀过去了便不算什么,攀不过去,便要较劲到底。

    可他只要没有坚守阵地,稍稍心软,等乔南期攀过高峰之后,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那个人还会是他。

    他理智的言语拒绝,根本没有用。

    如何给一个满心期待的人泼冷水,如何让一个不愿放弃的人知难而退,赵嵘比谁都清楚。

    刚才虽然是故意的,但他也不知不觉宣泄了些本来压抑得很好的脾气,以至于现在有种过度的疲惫感。

    目的达成,他不再多说,再度闭上眼歇着。

    夏远途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比刘顺沉稳些,刚才全程没有说话。

    他起身,缓步走到乔南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我可能不太适合在这,先回去。今晚我手机不会关声音,要是你和星平还有什么别的状况,记得打给我。”

    乔南期没说话。

    夏远途也知道乔南期什么性子,说完根本没等回答,抬脚走了。

    一时之间,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赵嵘有些冷,往被子里滚了滚,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他听见乔南期打电话叫人来收拾的声响,没过一会,这人似乎站在远远的门边同他说:“我……对不起,我刚才……”

    “总之,对不起。”

    赵嵘没动,一言未发。

    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像是个可以躲藏的密闭空间,让他充满了安全感和温暖。

    “我今天过来,是担心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刚才一时情急,又让你不开心了,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多地方不够好,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我在学,”像是怕赵嵘听不见一般,他还重复了一遍,“我在学。”

    “我最近知道了很多事情,每天都想和你说对不起,但是都没什么机会。”

    “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不那么生气了,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不用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就行,我可以向你证明我的喜欢。赵嵘,我们还有可能的。刚在一起那天,你签协议的时候那么开心,你还挑了好几天的戒指,你——”

    一道开门声传来。

    陆星平拿着另一张房卡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正在外头等着水烧开的刘顺,又看了眼地上满是碎片的次卧,眉梢一挑:“这么大阵仗干什么呢?”

    他看上去也有些疲倦,显然处理余先那些人也花了不少精力,但和乔南期此刻的狼狈完全不同。

    刘顺倒完水,说:“在烧水,赵嵘胃疼。”

    陆星平又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走上前拿起水杯,越过次卧门前的乔南期,放到了赵嵘身侧:“你是胃疼还是手疼?还是最近爱上了摔东西?”

    赵嵘在被窝里听到陆星平的声音,掀开被子起身:“学长办完了?”

    陆星平神情微冷:“怎么能叫办完?”

    “?”

    “哦,如果你是说处理今晚的事情的话,办完了,”他说,“以后的话,可以经常办办。”

    言语之间,赵嵘自然听得出来,余先之后都未必能有好日子过。

    赵嵘胃还疼着,此刻坐了起来,拿起陆星平刚才拿过来的温水,就着胃药喝了下去。

    随后他才说:“我刚才一时情急,没忍住动手,希望没给学长添麻烦。”

    门边,乔南期见着这一幕,握紧了拳头,指甲已然嵌入掌心。

    赵嵘可以毫无负担地支使刘顺去忙活,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喝陆星平端进来的水,只有他,只有他准备的、他做的,赵嵘碰也不碰。

    屋内,陆星平找了把椅子坐下,说:“你这样动手,对我来说是挺麻烦的。”

    “??”赵嵘一时之间有些懵。难不成他真给陆星平带来麻烦了?

    启料陆星平接着道:“麻烦到我只能亲自动手多添两拳——打得太少了。”

    赵嵘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想接口,余光中瞥到乔南期仍然站在门口,笑声一停。

    但他没有同乔南期说话,只是对外头的刘顺说:“六儿,你回去吧,学长都回来了,我和学长聊聊天,没什么事。”

    刘顺也知道今晚基本也就这样了,听到赵嵘的话,一溜烟就走了。

    他走之后,赵嵘还是没有开口。

    乔南期并不笨,明白这个无声言语是什么意思。他看了眼陆星平,想起刚才赵嵘说想和陆星平聊聊天。

    虽然他一时之间并不明白,曾经和陆星平全无牵扯的赵嵘,怎么会突然和陆星平如此熟稔,但他怕赵嵘像方才那样放下脸来,只好转身走了出去。

    末了,他轻轻带上了门。

    一道轻轻的关门声响起,将这件套房的客厅和赵嵘所在的卧室隔成了两处世界。

    以前,在他家里,他关上书房的门,里头是他和陆星平,赵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见不着。

    现在,一扇门仍然切割开了两处平静,可在客厅里形单影只地坐着的那个人却是乔南期。

    他关上门后,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仍然有些茫茫然。

    赵嵘什么时候和陆星平有这么多话聊了?-

    赵嵘从紧闭的房门上收回目光。

    只听陆星平突然和他说:“小月的事情,谢谢。”

    他鲜少见到陆星平如此郑重的时候,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答。过了片刻,他担心陆星平觉得他会挟恩图报,才说:“我也只是刚刚好知道了……刘顺他算不上认识学长,所以不敢找你,就找到我这里来。我当时没到现场,不知道什么情况,没有第一时间通知你。”

    这其中其实也有陆小月当初不想让陆星平知道的缘故。

    后来动手起来,赵嵘知道陆小月这事根本压不住,和余先等人对峙的时候就让刘顺打电话给陆星平了。

    这一晚上混乱下来,便到了现在。

    陆星平的郑重维持不过几秒。他掏出手机,低下头打开了消消乐玩了起来,边玩边说:“还行,你要是早通知我,说不定我会把人揍到警察局见。”

    赵嵘讶然——陆星平看上去实在不像个会这么干的人。

    陆星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问,说:“小月是我们家领养的,谁都知道,因为她并不是从小就抱回家的。我当时和她姐姐谈恋爱的时候,她已经十几岁了,什么事都记得清楚。后来她姐姐一家人因为车祸意外去世,只剩下她一个,我父母就把她领回家了。”

    “我不反对她自由恋爱,但她眼光怎么这么差?还不如找你。”

    赵嵘:“……”

    一点都没有被夸奖到的感觉。

    他瞥了一眼陆星平的手机屏幕:“学长。”

    “嗯?”

    “……你消消乐都打不通关啊?”

    “……”陆星平扯了扯嘴角,不着痕迹地重开了一局,说,“我去把南期换进来陪你。”

    赵嵘立刻认怂:“我错了。”

    提到乔南期,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正巧酒店的人上来清扫地上的碎玻璃,赵嵘和陆星平看着人打扫,谁都没有说话。房门打开的时候,赵嵘瞧见乔南期还在外面,这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不时往他这边看一眼,没有离开。

    赵嵘收回目光,神情未变。

    待到人打扫完了,赵嵘给人塞了一大笔小费,房门复又关上,屋内又只剩下陆星平和赵嵘两人。

    赵嵘此时已经舒服多了,他缓缓坐直,正打算提一嘴婚约的事情。

    陆星平却说:“我收到你给我发的消息了。”

    “学长这是拒绝的意思?”

    “我们之前好像有聊过,”陆星平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此刻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果看完了一本喜欢的书,你说你不会再看第二遍。”

    “是。”

    “但你设想过一种可能吗?可能只是这本书的结局太让你反感,所以你再喜欢都不会想打开,甚至那本书凑上来让你再看看,你还会失了风度,破口大骂。但如果结局变了,可能你就会改变想法了。你看这本书看了太久,每一个细节都喜欢,你的反感并不是来自于这本书,而是来自于这本书给你带来的心情。”

    “有什么不一样吗?”

    “前者是不想翻开这本书,后者是没有勇气翻开这本书。”

    赵嵘垂眸,默然。

    他知道陆星平什么意思。

    “其实学长说的对,”他没有逃避,供认不讳,“有这个可能。但我做事喜欢看结果,不是过程。这个可能虽然原因不一样,在我看来,和我不想看这本书没有任何区别,带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学长那天送我的那本书——我扔了。抱歉。”

    “送给你的东西,你要怎么处理都与我无关。”

    “只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因为结局不好而讨厌一本书,那其实反而是一种心存执念,如果真的完全不在意,连书的内容都不会记得,不会有喜恶存在。但是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再次翻开才能知道。”

    赵嵘张了张嘴。

    “你不用回答我,”陆星平堵住了他的话,“我不是来劝说,也不是来开导,我只是作为南期的朋友说我应该说的话,也作为你的朋友,不要求你做任何回答。说完这些,我做到身为朋友的义务就行了。”

    “我能明白。”

    “总算聪明了一回。”

    赵嵘:“。”

    陆星平那局消消乐又没通关。

    赵嵘眼看着陆星平眉头一皱,笑出了声,接过陆星平的手机,三下五除二便打了过去。

    夜色更深了。

    乔南期坐在门外,近乎要把沙发的扶手都给撕破,这才忍住了起身去开门的冲动。

    他听到了赵嵘的笑声。

    不是方才看着他时只有冷眼,也不是摘下了一向温和的习惯而对他言辞尖锐,而是轻松地开怀大笑。

    ……赵嵘之前和陆星平来往频繁了些,不是因为他吗?

    乔南期心中总有股烦躁,哪哪都不是滋味。

    又过了一会,陆星平先出来了。

    “我去给赵嵘开间房到隔壁去休息,他家离这太远,”陆星平走到他身边,说,“你家也不近,要留这吗?”

    乔南期看着半掩着的房门,隐隐约约能瞧见里头赵嵘的身影。他点了点头。

    “那就你去开吧,开两间,我睡这套房的次卧就好,也方便照顾小月。”陆星平说。

    乔南期:“……”

    赵嵘又靠在枕头上歇了会,这才起身走出了房间。

    陆星平直接留在给陆小月开的这间套房休息,他和陆星平说了声晚安,同乔南期一道走了出去。

    关上门后,两人站在走道上,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动。

    乔南期看了一眼赵嵘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又偷偷打量了一下赵嵘的脸色——看上去确实好多了。

    他低声说:“你今晚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我去另一间休息。”

    “乔南期。”

    赵嵘喊住了即将转身的乔南期。

    乔南期下意识便带着期望,直勾勾地看着他。

    赵嵘眸光轻动。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个东西,在乔南期缓缓摊开。银色的戒指在走道的暖色灯光下微微泛着光,它安静地躺在赵嵘的掌心上,像是曾经缓缓流淌、无声无息的过往。

    乔南期一怔,认出了戒指。

    这他以往从未特意留心过的戒指,即便此刻只是躺在赵嵘的掌心上,他居然微惊微喜地觉得——赵嵘还留着。

    赵嵘垂眸看着这戒指,没看到乔南期的表情。

    他只是说:“可能机缘巧合吧,我以为我丢了它,没想到它一直在这件外套的口袋里。你刚才提到了戒指,我就想到它就在我身上……”

    他说着,习惯使然,仍旧下意识看了一眼乔南期的左手。

    他曾经不知多少次在心间夸过这双手有多好看,却从未等到过这双手戴上他精挑细选的戒指。

    乔南期注意到他目光所在,手指不自然地曲了曲,有些急切地同他说:“我不知道放在哪了,我这几天有在找。我会找到的,再等两天——”

    他话语一顿。

    赵嵘已然当着他的面,手腕微动,掌心向下,平淡地将这枚戒指扔到了地上。

    银色的微弱光芒倏地往下一坠。

    乔南期似乎是想拦着,可赵嵘的举动太过突然,他伸出手,却没能抓住。戒指落进在地上,一声未响地滚在酒店走到的地毯里,不过片刻便静悄悄地躺在那。

    仿若无人在意。

    仿若赵嵘一次又一次的冷眼与拒绝。

    乔南期睁大了眼睛,双眼一瞬间泛上微红。

    赵嵘只是收回手,绕开他,拿着房卡打开了他的那间房。

    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或许陆星平说的是对的。

    或许他可以尝试再打开那本书看看新的结局。

    或许新的结局确实有可能是好的。

    但他这前后两辈子,失去的太多太多。此时此刻,好不容易拥有了那么一点自己能把握得住的东西,他不想再改变了。

    他不敢了。

    赵嵘关上门,睡了-

    次日。

    赵嵘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昨晚太累,睡得太过仓促,没有拉上窗帘。

    明亮的天光透过玻璃窗撒入,外头茫茫一片,瞧不见日光,却亮堂得很。

    白色苍茫的天地间,飘着杨城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赵嵘揉着眼睛准备起床,门口有人敲门:“三——啊,赵嵘!醒了吗?”

    是刘顺的声音。

    他眯着眼,头发凌乱地走到门前开了门:“你怎么这时候来?”

    “这不是担心你,昨晚那几位都在,我不敢待嘛。”

    “我能有什么事。”赵嵘让他坐下,进了卫生间准备洗漱,“昨晚多亏你。一会下馆子去,我请客。”

    “那我不客气咯。”

    洗漱出来的时候,刘顺正在捧着手机看游戏直播,对他说:“我刚才想给手机充电,把你的手机拔下来了,看到陆星平给你发了一个‘好’字。”

    他和赵嵘熟得很,没太大边界感,直接问道:“‘好’什么啊?”

    赵嵘一愣。

    他第一时间也没有想到陆星平给他发一个“好”字干什么。

    他披上外套,脑海中骤然冒出昨日他给陆星平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赵嵘动作猛地一滞。

    ——“学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