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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金陵九背抵在墙上,呼吸很重,他微阖着眼皮,止不住的颤抖。

    明明嘴上说着“看看我”,却一直闭着眼睛,不知是在逃避现实,还是在克制着什么。

    裴折伸出去的手停滞在半空,心里又酸又涩,他忽然想起在软玉馆的时候,金陵九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病态的一面,自己是怎么说的。

    ——“金陵九,你看看我,我在。”

    ——“你睁开眼就能看到我在你面前,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我在对你做什么,金陵九,你不要怕。”

    ——“我在陪着你。”

    刚才金陵九说。

    ——“裴折,你看看我。”

    圣贤书中没有男欢男爱,但裴折读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他在害怕,目中无尘、高高在上的九公子在怕。

    如果是这样的我,你还会留下来吗?

    裴折无奈一笑,眼底的心疼混着温柔,或许金陵九永远都不会知道,对于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

    无论金陵九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无论他们之间是否隔着难于逾越的鸿沟,他也永远只有一个答案,从前或许有过迟疑彷徨,但此时此刻,裴折无比确定。

    “我在看着你。”

    就是他了。

    “金陵九,你也看看我。”

    再也不会有别人。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从始至终都不可能是除金陵九以外的人。

    “我心悦你。”

    最后一声很轻,几乎只是嘴唇翕动,和月色同样温柔。

    与此同时,裴折的手也砍在了金陵九后颈上。

    刚刚睁开眼睛的人眸底还有未褪去的深沉暗色,还未清醒,就在下一秒失去了意识,倒在裴折怀里。

    放松下来的金陵九没有一点攻击性,那张艳丽的脸也显出一丝恬淡,更加惹人心怜。

    裴折紧紧地揽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带着他往来时的路走去。

    金陵九的状态很奇怪,像是无法控制自己,这不是简单的发病,裴折心里有一种猜测,为防出现意外,更加刺激到金陵九,他才出手打晕了人。

    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没有犹豫,裴折带着金陵九一跃离开了风听雨的府邸,连口气都没带喘的,直奔他们住的客栈而去。

    若是金陵九还醒着,定然会惊诧,一直装出一副普通人模样的探花郎,真的如他猜测一般,会武功,并且不是泛泛之辈。

    在金陵九第一次发病后,裴折就留了个心眼,从邺城回到淮州城后,他特意去找了吴老。

    吴老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对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多有涉猎。

    他隐去金陵九的身份,编造了一个见闻,将病症描述了一番,询问吴老是否听闻过这种怪病,以及诱发这种怪病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不是亲眼所见,吴老并没有妄下论断,只是给出了几个比较中肯的参考意见,让他不要完全相信。

    除去天生的原因,吴老还列举了几个可能:第一,可能是幼年时期看过太具冲击力的画面,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第二,曾经遭受过非人的折磨,身体中还保留着那种记忆,在感觉到危险时,下意识想要通过比较激烈的方式反抗;第三,受药物控制,通俗来说,就是被人下毒了。

    当时吴老特意强调,第三个可能具有不可控性,从裴折的描述上来看,并不符合。

    裴折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被温柔浸满的眸底涌出一丝冷意。

    他原本排除了下毒的可能性,软玉馆中,金陵九是看到尸体的房间才产生反应,符合吴老所说的前两种可能。

    但如今看来,这被排除的第三种可能却是眼下最符合金陵九情况的。

    裴折并不愿意相信这个论断,金陵九是何等骄傲的人,天下第一楼又是何等的势力,处于这种位置上,能够给他下毒,并且不被发现的人屈指可数,定然是他极为信任的人。

    裴折带着金陵九回了客栈,眼下放火之事还未平息,城中定然都是风听雨的人,他们若是大摇大摆地出去,恐怕还没做什么事,就会被抓起来。

    在亲眼看到太子和风听雨勾结叛国后,裴折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没办法像之前那样继续下去了,他心中的担忧也在看着金陵九出现问题后攀至顶峰。

    事情有异,商队的人可能没办法安全救出,他必须尽快将消息传给卫铎,太子口中的大计,显然和他们猜测的番邦谋乱有关,若是等风听雨准备得当,那邺城就危险了。

    裴折并没有贸然找医师为金陵九诊脉,金陵九是何等谨慎的人,之前想必早就找人诊过脉了,如果真的中了毒,不可能查不出来。

    除非他身体中的毒很不常见,普通的医师没办法诊出来。

    裴折并不寄希望在白华城,他已经想好了要带金陵九去找谁,如果最后查出来真的是有人下毒,他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人揪出来。

    熟悉裴折的人都清楚,他十分记仇,若是惹了他,被他惦记上,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裴折很少主动与人结仇,金陵九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宠着捧着,胆敢欺侮到他的人身上,就要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天渐渐亮起来,但外面并没有什么声音,与以往比起来,过分安静了。

    此处距离风听雨住处很近,因昨晚走水一事,附近巡逻的侍卫增加了不止一倍,无形之中带来了一股很重的压迫感。

    他用的力气不小,金陵九还得再睡上一阵子,裴折找伙计要了热水和毛巾,帮金陵九擦了擦脸,然后也爬上了床。

    他自然不可能丢下金陵九一个人在客栈,反正外头乱得很,不如再睡个回笼觉,然后再作打算。

    打定主意之后,裴折便安心挨着金陵九躺下了。

    床不大,两个人盖着两床被有些挤,裴折半点没犹豫,直接将一床被子踢到了脚下,然后和金陵九合盖一床被子。

    更加亲密的事都做了,还在乎这个?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裴折觉得自个儿刚才也诉说了心意,虽然金陵九不一定听见了,但他给的礼数到了,便是再近一些也无妨。

    他伸出手,把人扒拉进自己怀里。

    自从九岁以后,裴折再没有和别人睡在一起,小时候不懂情爱,算不得数,而今也可以看作是第一次与人同塌而眠。

    盖着一床被子,太过亲密,他一股热血烧上心头,整个人不可避免的激动起来。

    金陵九昏睡正沉,那一记手刀下去,他直接卸了力,从身体到精神都放松下来,眼下乖乖的窝在裴折怀里,身上的梅花冷香萦绕在被褥之间。

    裴折无奈地叹了口气,温香软玉在怀,他却一动都不敢动,把人弄到自己怀里已经够近了,再过分的事,就称得上孟浪了。

    他的小九儿那么好,他舍不得唐突。

    裴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等待身体上的激动慢慢平复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呢?算了,睡醒再说吧。

    另一边,从风听雨府邸离开后,云无恙马不停蹄地赶往瓷窑,准备和他家公子汇报自己发现的大事。

    从戏园子离开后,他便一路跟踪风听雨到了府邸。

    风听雨回府后并未做什么事,吃过晚饭便回房休息了,他潜在暗处看了很久,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正纠结要不要离开的时候,发现除他之外,还有人也藏在暗处。

    两个人,身手很利落,往风听雨的卧房放了把火,然后就离开了。

    云无恙猫了几个时辰,比这两个人来得早,加上他躲藏的地方比较隐蔽,并没有被这两人发现。

    火很大,云无恙回过神来后,府上已经一片大乱,他没敢久留,趁乱跑了,然后一点都不敢耽搁,直接往瓷窑奔去。

    到达瓷窑的时候,天还没亮,些微的叹息声令人毛骨悚然,云无恙忍着恶寒,开始寻觅他家公子。

    当时他们约好在瓷窑见面,可云无恙找了半天都没看到裴折的影子,正当他纳闷他家公子是不是被困住了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座瓷窑上有标记,那是裴折惯用的记号。

    既然能刻下记号,可见裴折能够自由行动。

    于是云无恙就在那座瓷窑门口蹲下了,等着裴折出现。

    等过迷蒙清晨,等过日上三竿,等得他肚子饿得直叫,都没等到裴折。

    云无恙整个人都等得麻木了,脑袋麻,腿也麻,正准备起来活动一下,就看见不远处来了一队人,是风听雨带着侍卫。

    第82章

    云无恙迅速躲回瓷窑里面。

    他绷紧了精神,整个人处于战备状态,估量了一下如果被发现了,自己能够脱身的可能性。

    风听雨带的人不多,只一队,但从状态上来看,都不是昨晚那样普通的侍卫。

    这些人很厉害——这是云无恙观察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硬碰硬的话,自己可能要栽。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风听雨一行人浩浩荡荡,是往瓷窑方向来。

    这里瓷窑成片,不确定他们会往哪个走,云无恙暗自祈祷,他从昨晚就没歇过了,老天爷可怜可怜吧,千万别来他这边。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风听雨一行人不仅没往他这边走,径直穿过瓷窑,连个眼神都没留。

    待他们走远一些,云无恙才从瓷窑后探出头来,悄悄看了眼。

    这群人显然不是冲着瓷窑来的,神色严肃,像是要去做什么大事。

    可这里荒郊野岭的,瓷窑后面就是一片山,空荡荡的,能藏着什么秘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云无恙咬了咬牙,捡起地上的石头,在瓷窑的记号旁边又画了个记号,然后悄悄跟上风听雨一行人。

    穿过瓷窑之后,四周空旷起来,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云无恙不敢跟得太紧,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记下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等一行人都进入山谷,他才悄悄跟上去。

    山上树木成片,云无恙轻功不错,几个起落,就追上了他们,然后没继续跟,找了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藏在树枝上,打量着他们要去做什么。

    风听雨等人没有走得太深,在约摸山腰的位置停下,然后侍卫们依次散开,站成一排,守住了上山的道路。

    风听雨从怀中取出一个号角,吹响。

    响亮的号角声传遍山头,经久不息,激得鸟雀惊起,乌压压一大片在树林中穿梭。

    号角声停下,过了大概一刻钟,从山上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云无恙张望了片刻,只看见成群结队的人影,如同潮水一般,从山顶涌了下来。

    “将军!”

    “将军!”

    ……

    喊话声此起彼伏不停。

    云无恙心中一震,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无法呼吸。

    死亡和鲜血充斥着的回忆如同黑夜,吞噬了他眼前的光明,将他拉回了幼时的战场。

    在被裴家收留之前,云无恙曾在战乱之地流浪了几个月,那时他还小,刚开始记事,没有一丁点反抗的力气,每天能让自己活下去,已经是了不得了。

    家中亲人都死在战乱里,只剩下云无恙一个人,他每天躲躲藏藏,跟着逃跑的人往安宁的地方跑,濒死之际,终于到了南地潇湘。

    南地潇湘,是他见过最好的地方,这里没有尸体,没有鲜血,目及之处,是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云无恙倒在潇湘岸边,那时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每一次呼吸,都在攫取他的生命。

    能死在这般美丽的地方,应当是一种幸事吧。

    就在他抱着这个想法,几乎要放弃活下去的时候,裴折出现了。

    死很容易,能坚持活下去很难。

    当时裴折是这样跟他说的。他记了十几年,直到今日。

    战乱带走了他的亲人,让他流离失所,他痛恨战乱与鲜血,只期待能有一个太平盛世,能叫如他幼时一般的孩童,可以活下去。

    平安欢喜的活下去。

    云无恙没有裴折和金陵九那般心计,在亲眼看见之前,猜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

    番邦士兵从山上冲下来,在此之前,云无恙毫无防备。

    儿时的阴影令他迅速反应过来,番邦想要开战,也许不久之后,世间难得的安宁又会无从寻得。

    他跳下了树,跌跌撞撞地往山下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折。

    尽快找到裴折,他相信只要他家公子在,一定会有办法。

    他一直咬着牙,在看到瓷窑门口的熟悉人影后,憋不住哭了出来:“公子!”

    裴折与金陵九刚到瓷窑。

    金陵九睡了一觉,已经恢复了正常,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裴折打定主意要哄着他去检查有没有中毒,自然不会打草惊蛇,也乐得陪他装糊涂。

    只是有一点,不知道金陵九听没听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我心悦你。”

    当时情意涌上心头,这句表白心迹的话脱口而出,而今冷静下来,才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大方方承认不丢人,但凡金陵九问一句,他都会承认,但问题是,金陵九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如果金陵九听到了那句话,又装成现在这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再提起,反而会令两人陷入尴尬。

    情爱使人踟蹰,空有满身胆量,却不敢惊扰心上人半分。

    裴折暗自叹了口气,现下看来,只能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将两人之事在“不经意间”提起。

    其实裴折自己也有私心,无论金陵九有没有听到那句话,他都愿意给一点时间。

    他不在意等多久,但金陵九一旦回应了他,他就不会放手,即使以后两个人互相对立,金陵九悔了厌了,他也要将人困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赌上两人地位与一生的问题,他愿意等金陵九的答案。

    只要那个答案是他想要的。

    当然也不是无限期的等下去,裴折所拥有的耐心仅支持他等到解决白华城的事,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金陵九还没给他个准信儿,那他就默认这答案是自己想要的了。

    绑也要把人绑回家。

    “这里多了一个记号。”金陵九沉声提醒。

    “别担心,是云无恙留下的。”裴折看了一眼,“这说明他找到了这里,留下记号肯定是另外发现了重要的事,所以暂且离开了。”

    金陵九眯了眯眼:“重要的事,莫非……”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就在此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公子!”

    裴折心一紧:“出什么事了?”

    云无恙抹了把脸:“公子,风听雨在山上练兵!”

    裴折朝金陵九递了个眼神:重要的事来了。

    金陵九挑了挑眉,算作回应。

    云无恙到底年纪不大,经历的事不多,一见裴折,依赖使他将心底的担忧尽数吐出:“公子,是不是要打仗了,这世道是不是……”

    裴折叹了口气:“哭什么?”

    云无恙:“我,我不想看见打仗,会死人的。”

    裴折瞥了金陵九一眼:瞧见了吧,多少人不想打仗。

    金陵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听哭声就烦,碍着裴折的面子,又不能把云无恙的嘴堵上,索性走远了些。

    裴折眼底渗出笑意,拍了拍云无恙的肩:“这不还没打起来吗,别担心,你以为卫铎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云无恙停下抽噎:“真,真的吗?”

    裴折面不改色地扯谎:“真的。”

    哄好了云无恙,裴折立马去找了金陵九:“不能拖了,既然已经确定了风听雨在练兵,我们需要尽快将消息传出去。”

    金陵九:“你有主意了?想让我帮你将消息递出去?”

    裴折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想必天下第一楼肯定有自己传递消息的法子,但不是你去递消息,是云无恙。”

    金陵九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确定要我陪你留在这里?”

    裴折只带了云无恙一人进入白华城,如果云无恙离开,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眼下的白华城危险重重,将心腹送走,留下自己这个不确定因素,怎么看都不是好选择。

    裴折笑了声:“你不敢吗?”

    金陵九定定地看着他:“我有何不敢?”

    骄矜自信的金陵九太吸引人了,表明心迹之后,情感仿佛开了闸的洪水,再难控制住。

    裴折心口怦然,忍不住伸手去拉金陵九的衣袖:“如此可真是,麻烦小九儿了。”

    金陵九喜欢他这幅黏黏糊糊的样子,眉眼软了下来:“不能白白被你麻烦的,送云无恙离开,可是会被你知晓我天下第一楼的秘密,你要如何偿还?”

    在风听雨府邸的时候,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当时意识模糊,依稀之间,好像听到了裴折说心悦他。

    醒来后发现,自己滚进了裴折怀里,问了一下,果不其然,裴折说是他主动的。

    金陵九知道自己对裴折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正因为这样,他才更加不确定,那句“我心悦你”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他睡姿向来很好,如果主动要抱着裴折,定然是受了病的影响,在影响很严重的情况下,他无法保证自己没有想象过裴折对自己表白心意。

    主动问起势必会破坏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不是那般沉不住气的人,不能有一点差池。

    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试探裴折的机会。

    裴折玩着他袖子:“你想让我如何,我便如何,可好?”

    金陵九几乎要问出来,堪堪忍住了:“我想叫你随我回天下第一楼,也可?”

    “不可。”

    金陵九心一沉。

    裴折慢条斯理道:“首先,你不该说‘随’,该说‘陪’,其次,只是去天下第一楼算什么偿还,你得叫我给你暖……做些事,那才叫偿还。”

    金陵九几乎确定了,无论那句心悦是不是他臆想出来的,他都可以确定裴折的心意了。

    但他突然不想挑明了。

    眼前人扯着自己袖子,满腔情意难以控制,偏偏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

    他乐意多等等,多看一看裴折喜欢自己,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样子。

    “说的也是。”金陵九掩下笑意,“届时裴郎到了我的地盘,定然会叫你好好偿还一番。”

    裴折:“求之不得。”

    瓷窑中的人救不出来,眼下将消息送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三人直接离开了。

    金陵九带着裴折和云无恙去了白华城城西,也就是瓷窑南面,那里有一条河,是早些年挖的了,用以烧制瓷器。

    白华城的瓷窑废弃之后,那条河也废弃了,今年暴雨波及了这一带,将河堤冲毁,城外水灾泛滥,河水/很深,又长又宽,几乎将白华城西南边整个圈了起来。

    “我进入白华城的时候曾观察过,这边因为河水阻挡,只设了一些基本的防护,并没有太多人把守。”金陵九指了指河,“翻过城墙就是河,顺着河一直游过去,可以出城,转路去邺城,会耽误半日,但可以不被发现。”

    一路走来,裴折已经和云无恙讲了让他暂时离开的事,云无恙做好了准备,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我会水,但游不过去啊。”

    他们进入白华城的时候也查探过,说是河,其实相当于一片湖,要不是白华城地势稍高一些,怕是已经被水给淹了。

    裴折也有些迟疑:“这确实有些勉强了。”

    金陵九:“不必担心,左屏在城外,届时我会提前放出信号弹,他们会接应你。”

    说着,他话锋一转:“出去不难,难的是要继续留在这里的人,届时信号弹一放,必然会引起风听雨的注意,裴郎,要不要一起离开?”

    裴折摇摇头:“我不能离开。”

    尽管已经知道了风听雨的打算,但要他丢下商队的人离开,他做不到,更何况太子还在这里,他得查清楚,还有谁涉及此事。

    白华城虽然充满危险,但也是查清一切的机会。

    金陵九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笑了声:“那我自当,舍命陪裴郎。”

    裴折抿了抿唇:“不会叫你舍命的。”

    云无恙面色古怪,狐疑地看着他们,忍不住插嘴:“什么时候行动?”

    裴折敛了笑意:“今晚。”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定情要激烈一点,大概在这一卷结束的时候。

    其实在原本的大纲里,小云和林惊空都会因为保护百姓,死在最终的战乱之中,但我突然不忍心了,呜呜呜。

    PS:护城河参考荆州和襄阳的护城河,感兴趣可以百度看看。

    第83章

    入夜,白华城城东。

    街上人群声熙熙攘攘,两个身穿斗篷的人绕过繁华地段,来到城门附近。他们行色匆匆,一路未做停留,一直走到成么么附近才停下。

    其中一人正欲往前,却被另一人拉住,堪堪停在角落里。

    动作间,斗篷撩起,露出两张俊秀的脸,二人正是前来吸引守城之人注意力的裴折与金陵九。

    云无恙留在城西准备。

    城西看守的人较少,越过城墙离开后,还需为左屏等人的接应争取一段时间,眼下城中没有可用之人,只得裴折与金陵九亲自出马。

    待他们弄出动静,吸引城西的人,云无恙方才好带着消息离开白华城。

    金陵九回身看着男人,伸出手将他垂下的斗篷往上拉了拉:“后悔了?”

    “后悔什么?”裴折翻了个白眼,“等下放出信物之后,左屏等人真的能够迅速接应吗?”

    他是在担心云无恙,朝廷与天下第一楼终究不是一路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信任太昂贵,他有心给予,却不得不考虑实际情况。

    这种怀疑若是放到别人身上,或许会觉得冒犯,尽管裴折说得比较委婉。

    但金陵九却正相反。

    他并不觉得裴折担忧这个有什么问题,他也没有完全信任裴折,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能够将感情与信任分开。

    我给你所有的心悦喜爱,会尽我所能的一切保护你,也尊重你保有自己的怀疑,因为谨慎是保护好你自己的体现。

    纵然对彼此相思入骨,也要保留自己的底线。

    金陵九笑了笑:“与其担心云无恙,你不如担心一下我们两个,等下风听雨的人可都会被吸引过来,咱们能不能逃得掉,还是个未知数。”

    裴折略一思忖,碰了碰金陵九的手背:“我在这呢,还能叫你出事不成?”

    “那可提前谢过裴郎了,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他语调很轻,带着呢喃的散漫笑意,“若是我要离开白华城,会在城西放信号弹,当信号弹在城东升起,左屏等人就会知晓,要出来的人不是我。”

    听他这话,裴折有些急,正准备说点什么,就被金陵九打断了。

    “你担心左屏会因为出来的人不是我而怠慢吗?”金陵九没有半分心虚,“这你就放心好了,且不说他们会知晓我此番安排的用意,云无恙是唯一离开白华城的人,他们自要好生照料,以便获悉我的现状。”

    裴折的心情缓和下来:“如此看来,可是委屈九公子了。”

    金陵九眼睛一转,立马变了脸,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望裴郎记得我为你付出的一切。”

    裴折:“……”

    他从未想过,金陵九还是个顺杆往上爬的人。

    金陵九催道:“好了,别耽搁了,赶紧处理完,赶紧回去休息。”

    裴折暗自腹诽,能不能逃得掉还不知道,就想着休息了。

    自然得宠着这位付出一切的主儿,他没反驳,跟在金陵九后面,两人来到城门一侧。

    刚入夜,城门口的守卫还未换班,城中还有侍卫在巡逻,自纵火一事发生后,白华城中的守卫就戒严了不少。

    他们准备趁城门口的守卫换班时发射信号弹,处在交接时候,守卫比较松懈,尤其是城西,守卫本就不多,换班时是最利于逃走的。

    加之他们两个在城东闹出的动静,云无恙定然能够顺利离开。

    金陵九从袖中拿出准备好的信号弹,含笑看了眉头紧拧的裴折一眼:“别紧张,又不是第一次做坏事了。”

    裴折看着他动作一停一顿,知晓他玩心又上来了,不由得一叹:“原本不紧张,也被你弄得紧张了,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换我——”

    “砰!”

    信号弹在空中炸开,打断了他的话。

    金陵九拉着他的手掉头就走:“我不行?”

    他声音稍稍拔高了一点,嗤笑中带着一丝不屑,男人不能说不行,他一定会让裴折好好看看,他到底行不行!

    裴折被他拉着走出一段距离,才慢慢回过神,完全不敢相信,这人竟然在自己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放了信号弹。

    信号弹引起守城与巡逻侍卫的警觉,众人不敢耽搁,闻声追来。

    裴折抽不出时间来反驳金陵九,跟着他迅速离开现场。

    脚步声叠在一起,沉重的声音砸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附近的百姓,在侍卫们追过来后,完全不敢轻举妄动,呆呆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搜查。

    与此同时,在城西准备许久的云无恙也行动起来。

    他趁着守卫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一跃跳上城墙,一秒钟都不耽误,深吸一口气,直接跳进城外的河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城西附近一直有人接应,一看到信号弹,立马明白过来,架着小船往白华城靠近。

    白华城城东,城门外。

    信号弹在头顶炸开,左屏与穆娇对视一眼,明白了金陵九的安排。

    穆娇皱眉:“是师兄吗?比预计时间早很多,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

    在进入白华城之前,金陵九曾安排了两套方案,穆娇等人只知其一,唯有左屏知晓全部。

    左屏正欲解释,忽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不知道,你带人去城西接应,我继续留在这里。”

    穆娇忧心金陵九,并未多想,当即领了两个人往城西方向去。

    左屏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眼底划过暗色。

    身旁有人问道:“我们不去接九爷吗?”

    左屏收回视线,紧盯着白华城城门:“九爷还没出来,我们要留在此处帮助他。”

    “什么意思?”

    左屏:“进城之前,九爷曾告诉我,如果信号弹是从城东发出的,那证明出来的不是我们的人,我们要帮助九爷摆脱侍卫追捕。”

    “九爷该不会出事吧?”

    “不会。”左屏摇摇头,语气笃定,“裴探花也进入了白华城,不会让九爷出事的,想必从城西出来的是他的人,九爷会送外人出来,计划应该很顺利。”

    有人疑惑道:“既然出来的人不是九爷,为什么要让穆娇离开?”

    穆娇喜欢与人切磋,天下第一楼的人,她几乎都打了个遍。

    左屏抿了抿唇,没作声。

    此时,身旁之人不明白他口中的计划是什么,只点了点头:“我们需要做什么?”

    左屏看了看天色:“时间差不多了,闹出点动静来,越大越好。”

    “什么意思?什么大动静?”

    左屏不答反问:“守了这么多天,兄弟们累不累?”

    旁边众人面面相觑,累是真的累,但能不能说,得斟酌斟酌。

    左屏没在意他们的犹豫,指了指白华城城门来往的侍卫:“这几张番邦皮相都看腻了吧,咱们换新的,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拿出来!”

    与此同时,裴折和金陵九正在白华城的街道中穿梭逃命。

    侍卫们兵分几路,从不同的街巷追过来,两人不得不脱去斗篷,暂且混入人群之中。

    被风听雨敲打一番过后,侍卫们都不敢再出差错,查得很严,将整条街封住之后就开始逐一盘问。

    好巧不巧,领头的侍卫是之前关押他们的双胞胎兄弟,眼看着就要问到他们了,裴折与金陵九就近进了一家店。

    裴折长出一口气,他一路跑来,早就累了:“真不是人做的事。”

    他从未如此狼狈过,从前被刺客追杀的时候,还有云无恙护着,云无恙可以施展功夫,不至于他如此提心吊胆。

    金陵九招来茶摊摊主,要了一壶茶:“喝点缓缓,说了用轻功带你离开,你还不愿意。”

    顾不得茶叶如何,裴折一口气干了一碗茶水,心情缓和过来:“你的武功还是少用为好,上次你就是施展轻功之后,突然缠着我要抱亲要抱的。”

    他说的是潜入风听雨府邸的事。

    睡前想了很久,金陵九一直表现得十分正常,就算是被人下毒,也得有个诱因,裴折对此了解不多,只听过有些毒会与施展武功有关,便想着金陵九的异样会不会与施展武功有关。

    金陵九闻言一僵,第一反应是自己什么时候要亲要抱了?但紧接着,他就听出了裴折话里的意思。

    裴折一个外人尚且能够猜到,他自己的身体又怎么可能没感觉。

    原先他也以为是发病了,但在情绪失控之后,他慢慢也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同裴折所猜测的,金陵九并不对自己发现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也不想多提及。

    他扶着茶碗,很轻地笑了声:“我跟你要亲要抱,你是怎么做的?”

    这个问题很适合用来转移话题,瞬间就将两人从现有的焦灼气氛中拉了出来,添了几分似有若无的暧昧旖旎。

    裴折喉咙里氤着笑,话说的有些含糊:“你说呢?早上从我怀里醒来,小九儿还没想到答案吗?我能怎么着,自然是从了你。”

    暧昧永远是有情人间最好的调剂方式。

    裴折不是没出入过烟花之地,他也曾有个风流不放荡的才子名头,但以往为了其他目的所刻意做出的表现,根本没有半分愉悦。

    友人曾道,调情最易令人上瘾。

    裴折嗤之以鼻,直到今时今日,他方才明白其中真义。

    金陵九显然也想到了今早自己窝在裴折怀里的事,当即脸一黑,不过一转眼,他就恢复了正常:“不过是抱了抱,还没做全,我怎么会有答案。”

    他说完,撩起眼皮,瞧了裴折一眼。

    不远处,双胞胎兄弟正在排查询问,眼看着就要查到茶摊了。

    但两个人都没心思管他们,视线在空中交锋,撞出剧烈的火花。

    之前或许是存了几分逗弄的意思,但现下两个人都较了劲,憋着想让对方先服软,以往不曾说出的淫词浪语一句接着一句。

    “你这是想要我当街一吻芳泽,给你个答案?”裴折挑了挑眉,视线落在金陵九唇上,“倒也不是不成,你唤我一声‘哥哥’,别说答案,你要其他的我也给你,如何?”

    金陵九诧异出声:“论起来,该是你唤我‘哥哥’吧,像以往那样唤,我是极喜欢的。”

    裴折被撩得火起,想到自己表白一事还没有个回复,顿觉这是个好时机,准备问一句“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唤你九哥哥”。

    就在这时,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茶摊旁停下:“里面的人出来!”

    说话的是双胞胎兄弟中的一个,裴折和金陵九坐在最里面的角落,茶摊摊主准备茶水的桌后,正好被挡住了。

    两人瞬间收了玩闹心思,表情严肃起来。

    若是不出来,定会引人生疑,若是出去了,肯定会被双胞胎兄弟认出来。

    这是个死局。

    金陵九表情沉了几分,他也没想到,会是双胞胎兄弟来盘问。

    这一回可是上天作对,硬要将他们送到风听雨的手里。

    躲着不是个办法,裴折给金陵九使了个眼色,慢悠悠道:“来了。”

    只能强行破局了,就是不知这侍卫有多少,他们两个人能不能对付得了。

    就在裴折与金陵九起身的时候,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同时有人喊道:“出事了出事了,城门失火了!”

    第84章

    由于之前夜里风听雨的府邸走水,失火现在在白华城中,属于比较特殊的突发事故。

    双胞胎兄弟没有犹豫,当即转身往城门冲去,只留几个人继续盘查。

    裴折和金陵九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起身。

    侍卫的盘查很简单,两个人本就是人精,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应对起来完全不吃力,轻易就蒙混过去了。

    城门口人群围聚,两人避开那里,往相反的方向走。

    裴折扭头看了眼,背后火光熠熠,赤红的火焰升腾在浓郁的夜色之中,像是天火突降:“你安排的?”

    他不信会无缘无故起火,除了金陵九,他想不出其他原因。

    金陵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橙红的火光印入眼底,凝成一片疯狂的恣意:“美吗?”

    裴折低低地笑了声,说了句很土的话:“没有你美。”

    金陵九扬了扬眉:“多谢,如今云无恙已经离开了,你的计划也该告诉我了吧。”

    今日裴折出去采买油纸等东西,并没有带他一起,金陵九心中清楚,裴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云无恙交代,不便让他知晓。

    裴折一只手拢在袖子里,看着他一脸正经的模样,只觉得心中好笑:“憋了几个时辰,终于舍得说出来了?”

    随着相处的日子增多,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他越来越能够看出金陵九心里在想什么了,不知是他看人的能力有长进,还是金陵九懒得在他面前遮掩。

    “从没不舍得过,想叫你知道,也好再问一问你的答案。”

    他又翻出了答案的事,将两人又拉回了茶摊上的暧昧之中。

    许是知晓了裴折对自己的心思,金陵九愈发不愿意压抑自己,总有些恶劣的想法冒出来,想逗弄裴折,想拉着这个表面玩世不恭的人陪他一起沉沦。

    也许这是病,但他不想治。

    裴折转过身,抚了抚心口,暗暗叹道:能不能争气点!他不过就撩拨了你一下,又没有真的要亲你!

    金陵九越来越无法忍受裴折的忽视,仅仅这么几秒,他都生出些难耐的心思,那些心思像一条条线,拉扯出不少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

    他拉住了裴折的衣袖,手指轻轻一荡,从裴折虎口划过:“回我的话。”

    像极了赌气的急脾气孩童。

    裴折一颗心被他揉得软和,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你想要我怎么回你,是用言语,还是用行动,是用嘴说,还是用嘴……”

    金陵九就爱看这样子的裴折,如此才能叫他觉得裴折是在乎自己的,但裴折回了话之后,他反而不愿意直说,骄矜地抬了抬下巴:“你猜猜。”

    他们身处寂寥无人的小巷,远处的火光和人声只能成为背景,枕着流淌的如霜月色,有种幕天席地的宿命感。

    裴折心口怦然,觉得这人就是来克自己的,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将金陵九按在巷子里,用行动让这人再说不出话来。

    但现在还不行。

    “我不猜。”裴折反手勾住他的衣袖,小幅度地晃了两下,“我要等你亲口告诉我。”

    谁还没点小性子了?

    他享受这种挠得人心尖发痒的感觉,不愿意就此结束。

    金陵九没勉强,立马换了话题:“现在去哪里?”

    裴折指指瓷窑的方向:“去看看风听雨在忙的大事。”

    从云无恙那里获悉了风听雨练兵的地方,总要去探一探,邺城的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裴折想尽可能的了解情况,然后为卫铎等人争取时间。

    或许别人会因为心悦之人在身边而缩手缩脚,不忍其受一丁点伤害,但裴折不会,比起腻腻歪歪的一辈子,他更希望自己和金陵九能够一起做些轰轰烈烈的事,他们都是有主意的人,未来不该被情爱所禁锢。

    换言之,如果金陵九受伤了,他也会担心,但担心的同时,他也会想如何帮着金陵九报复回去。

    他的爱不会是囚笼,只会是靠山和底气。

    他要他的爱人,在爱里自由肆意。

    他相信金陵九和他是同样的想法,他们如此默契,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比如他从云无恙那里知晓风听雨府邸的火是其他人所为,知道金陵九不是只身前往白华城,他心知今晚城门的火和金陵九有关系,却在金陵九扯开话题后不再多问。

    又比如金陵九猜到了他准备如何处理太子一事,在他交代云无恙的时候,并未来打扰。

    明明知晓彼此的所有想法,却不屑于逼迫。

    如果有一天他们所隐藏的所有秘密暴露给对方,那一定不是迫不得已,而是心甘情愿。

    金陵九似笑非笑:“真的打算这样做了,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裴折语气很冷:“高高在上的地位是百姓给的,他配得起,是高高在上,他若配不起,又怎能用这个虚位去辖制百姓?若我真的帮他隐瞒,那才是本末倒置。”

    金陵九很轻地“嗯”了声。

    裴折看不清他的表情,莫名觉得他现在心情不错。

    两人加快脚步,往瓷窑方向赶去。

    今日只是探一探风听雨的虚实,以便提前作出应对,就凭他们两个人,想也不可能和风听雨硬来。

    至于太子那边,还不到时候。

    裴折手上有圣上给的信物,上可斩大臣,下可调兵马,但他不想直接处置太子。

    太子是皇家血脉,即使通敌叛国,这桩罪也该由圣上来定,他若拿着信物,将一国储君给斩了,那朝中必要大乱,皇后那边怕是也不好交代。

    裴折无法断定圣上会怎么判处,他无法改变血缘和权力的桎梏,他能做的,就是在后面推一把,将太子推到人前,让审判的人从圣上变成百姓。

    夜风将头发吹起,金陵九眯了眯眼,愉悦地看着身旁之人。

    他猜到了裴折要怎样对待太子,这正是他谋划一切所要达到的目的,于公于私,他都希望让太子身败名裂的人是裴折。

    于公,这是为裴折造势,以便他日后借裴折的力量达成目的,于私,他真是该死的看不惯裴折与太子间的师生情谊,就算只是表面上的师生,没有半点情谊也碍眼得很。

    练兵的地方在山上,事前经过太子的提醒,风听雨果然加快了进度,夜半还未回去。

    走到山脚时,才依稀能够听到山上传来的响动,之前在瓷窑附近,叹息哭喊声不停,将其他的声音都遮住了。

    裴折啧啧出声:“我道是为什么要在这里装神弄鬼,原来是为了遮掩声音。”

    金陵九环视四周:“不仅如此,这里有地形优势,瓷窑成片,平日里鲜少有人靠近,夜半传出的声音,依附于鬼神之说,能够使人们对此地避而远之,以达到不被人注意的效果。”

    风听雨此时还在山上,他们上了山也难以窥探,行路速度不需要太快。

    裴折折了根草叶,揉在掌心把玩:“既然不想让人注意到这山里藏着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放出消息,吸引商队来此?”

    金陵九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连片的瓷窑:“让商队来此,自然有另外的目的,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白华城?”

    裴折脸一黑,他来这里是因为有人送信,加之邺城中商队家属在官府闹事。

    本来他以为那信是风听雨送来的,在见到太子之后,裴折就改变了想法,此番应当是太子的手笔,将他拉进这白华城中,为的就是夺取他身上的信物,然后除掉他。

    他不比太子大多少,两人可以算作同辈,他虽被认命为太子少师,但与太子之间并未像寻常师生那般,在裴折的认知里,他与太子之间的相处更像是君臣。

    “他们想用商队的性命,作为要挟,届时进攻邺城,逼迫城中的百姓。”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折是带着怒气的,他不满太子如此行径,将商队百姓的性命视如草芥,一国储君怎可如此!

    此次白华城之行,不知结果如何,若水他能化解邺城未来的风波,平安离开这里,定要重新审视圣上交付的任务。

    盖因,太子不配再做太子。

    金陵九看出他心中怒气,眼底划过一丝精明,并未多做开解。

    磨磨蹭蹭上了山,已经月至中天,风听雨等人也正准备收拾下山。

    裴折和金陵九蹲在草丛中,看着他们离开后,又等了一阵子,才往风听雨等人出现的方向寻去。

    一人之力,无法抵挡军队,今夜要做的,就是看看风听雨手下有多少人,若是时机合适,还可以闹出点动静来,绕乱军心。

    两人放轻脚步,沿着山路往上走。

    裴折观察着地上的痕迹,对人数有了大致的判断。

    军队的营寨扎在山腰往上一段距离的地方,这里有一大片空荡的地方,四周是堆积在一起的营寨。

    金陵九拦住了裴折,不让他继续往上:“再走下去,会被发现的。”

    裴折皱着眉头:“我必须再确认一下。”

    从营寨的数量来看,人数比他想象中要多,这完全超出了裴折预期的设想,他需要尽可能的让数据准确一些。

    金陵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仍旧坚持:“你不能上去。”

    裴折回视着他,有些莫名其妙,金陵九不是会干涉别人事情的性子,怎么今日如此反常?

    “为什么不能上去,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金陵九似乎在纠结,良久,他叹了口气,伸手将裴折拉进怀里:“你应该猜到我不是一个人来白华城的,今日你与云无恙出去后,我也见了一下我的人。你还记得雕像里的幼童尸体吗,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了,裴折,答应我,无论等下你看到了什么,都要保持冷静,好吗?”

    第85章

    裴折心里一咯噔,隐隐有些不安。

    他知道金陵九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且有确切的证据。

    当初金陵九看到雕像里有什么后,也和如今一样,阻止过他,不想让他去看,裴折心里多少猜到一点,怕是那幼童的死与这里的官兵脱不了干系。

    裴折将脸埋在金陵九肩膀上,声音透过布料,碰撞在肩骨上:“如果我没办法冷静,小九儿再抱抱我,好吗?”

    金陵九肩窝一阵酥麻的痒意,他险些勒紧了怀中的人,到了最后,却只是故作镇定地“嗯”了声:“如你所愿。”

    他不愿对裴折用强硬的手段,他希望裴折心甘情愿扑到他怀里寻求安慰。

    温热的梅花香气是金陵九独特的气息标志,这种气味包裹着裴折,令他那颗因为猜测而鼓动的心脏稍稍安了下来。

    他努力放轻松,拍了拍金陵九的后背:“好了,我们去看看吧。”

    明明是索求安慰的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引导者的气势。

    金陵九眼底渗出笑意。

    他爱看裴折在他面前拿主意的样子,爱看裴折强装镇定的样子,当然他更希望看到有朝一日,裴折将冷静自持和镇定都抛到九霄云外,那双猫儿一样狡黠透亮的眼眸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倒影。

    所以他现在需要装装样子,最好能柔弱一些,以便促成裴折日后的震惊。

    他想,那一定是绝美的景致。

    怕被人发现山上的异样,营寨中间只点了很小堆的篝火,堪堪能够起到照明的作用。

    这对裴折和金陵九来说,算是优势,只要他们控制住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就不可能会被沉溺于自己世界中的官兵们发现。

    两人摸到了一个军帐旁边,隐藏在黑暗中,听着里头的动静。

    从军营深处传出阵阵带着粗喘的笑声,混杂在风中,在他们刚才的位置,几乎听不见,现在靠得近了,才能听出一二。

    在京城中时,朝中有三公,裴折官位并不算太高,但能成为储君的老师,一定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想要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每日邀约如雪片般,有些能推,有些不好推。

    裴折也曾受邀出入声色酒肉的场所,听到过做那档子事会发出的声音,无怪他多想,实在是这入耳的喘息声引人遐思。

    他皱紧了眉头,想靠得更近一点,看清帐子里在做什么事,却被一只手勾住,向后仰去。

    金陵九胳膊横在裴折胸前,避开了他的咽喉,带着他倒在自己怀里。

    裴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能瞪着金陵九,但夜色太黑,他瞪视中想要传达的意思也打了折扣,没办法完全表露出来。

    横在胸口的胳膊动了动,金陵九随意地在裴折身上点了点,然后抓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写道:别看,会脏了眼睛。

    金陵九何等听力,比裴折更早听到那些声音,也听得更清楚,更真切。

    他知道裴折只是表面浪荡,实际上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一样,反倒有些纯情。

    那些声音已经够肮脏的了,金陵九不愿意让裴折再被不堪入目的画面污了眼睛。那种事,那种活动,还是此等不相干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金陵九在这方面表现出了他的强势,他私心里以为,与之相关的事,这辈子裴折若是想要沾染,也需得他手把手来教。

    裴折脸一红,推开金陵九的胳膊,默默坐起来。

    他不自在地在胸口蹭了下,想到金陵九刚才碰过的地方,脸上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就连胸口处也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怀疑是心理作用,努力忽略了那点异样,逼迫着自己思考正事。

    金陵九的反应使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裴折对那档子事自然没有兴趣,也不想看,没有继续刚才的举动。

    但和金陵九紧紧靠在一起,耳边暧昧的喘息声不断,裴折本来就怀着别样的心思,如此情景之下,更是觉得难耐。

    金陵九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他,裴折心道自己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定力强,这种状态下都能够控制住自己不对金陵九上下其手。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想过,其他人可能和他有着相同的心思。

    老话说得好,食色性也。

    春夜的凉风吹不透热潮,裴折第一次听墙角,听得还是这种活春宫的墙角,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背后一片汗湿的黏腻。

    过了一段时间,等到那喘息声终于停止的时候,裴折才松了一口气,凑到金陵九耳边,用气音道:“现在可以看了吗?”

    他发誓,他绝不是有意想靠得这么近,一切都是为了不被发现。

    被热气扑了一耳朵,金陵九眼瞳狠狠一缩,不得不分心运功,压制住身下的躁动。

    他拉过裴折的手,恶狠狠地戳了两下,然后才写道:还没结束。

    如他所言,刚停了没一会儿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

    裴折脸色难看,显然也反应过来,这里的士兵那么多,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做这档子事的对象,怕是要不少人共享一个。

    已经将近后半夜了,声音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裴折听得想吐,在金陵九的手心中写字:怎么查?

    他们做起来没完了,如此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去查想要知道的信息,才能知道那幼童是怎么死的?

    金陵九叹了口气,将他揽到胸膛前,贴在他耳边,轻声道:“等下看到尸体,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等士兵们做完,事情结束,就会有一具同样惨烈的尸体,届时你会看到他们是如何处理尸体的,也就能够明白所有的一切了。

    金陵九的话其实已经说出了最重要的一点,他点明了幼童和士兵们暧昧情/事之间的联系。

    裴折攥着他衣服的手骤然收紧,眸子轻颤,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他张了张嘴,小声道:“是孩子?”

    那里面,和好几个士兵做那种事的人,是和雕像里的尸体一样大的孩子?

    金陵九的回答是将他扣在自己胸膛上。

    裴折眼底浮上一层血意,怒气在胸口堆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发的动起来。

    那么小的孩子,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谙世事,却……

    他想冲进去,杀了那群禽兽。

    金陵九早有预料,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裴折牙齿打颤:“你别拦我。”

    金陵九,你别拦我,我没办法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被摧残至死。

    金陵九的叹息声散在风中,又飘进他的耳朵里:“你以为你还能救下她吗?你以为……她现在还活着吗?”

    后半夜的月亮挂在空中,明晃晃的,像一柄弯刀。

    这把刀扎进裴折心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

    男欢女爱,从来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才能做的事,但从他们来到营寨附近开始,只听到士兵们的喘息声,从没有听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迟到的中秋快乐!

    晚上还有一更!

    第86章

    裴折头皮发麻,出神地看着旁边的营帐。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他们来得早一点,会不会听到反抗挣扎的声音?

    是把幼童活生生做到死,还是一开始就……这两种可能不停地拉扯着他的理智,他想知道,又觉得根本没有必要。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了,现在留下的,就是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

    金陵九知道裴折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他没想到,裴折的反应会这么大。

    冰凉的水珠砸在他手背上,却好似很烫很烫,在他心口烫出一块名为“裴折”的疤,从此风雪暖阳,人间再繁华,他心中也盛不下第二个人。

    只有裴折。

    这个有着名震天下的才学、骄傲得不像样子、不正经到骨子里、散漫又恶趣味的男人,因为漠不相关的人,在他面前哭了,掉了读书人以之为耻的男儿泪。

    金陵九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他明明该觉得裴折哭哭啼啼的不像样子,心底却油然而生一股钦佩,心脏跳得很快,鼓点密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金陵九一只手揽着裴折,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痛如同蛛丝,爬满了他的心脏,又从里面渗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将自己埋在怀中人的肩窝。

    这就是心疼的感觉吗?

    他在心疼裴折吗?

    “金陵九,我没办法冷静。”

    裴折声音很哑,像生了锈的刀。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大肆的表现自己的愤怒,只是平平静静地说着,没办法冷静下来。

    金陵九闭了闭眼:“我知道了。”

    或许他早该想到,知道真相还能冷静下来,就不是裴折的作风了。

    “你想怎么做,杀了他们吗?”金陵九在他颈窝蹭了蹭,笑声很轻,“我帮你,好不好?”

    如果你想替死去的无辜幼童报仇,让我来帮你。

    金陵九清楚自己在沉沦,但他不想挣扎了。

    眼下时机不合适,他其实想告诉裴折一句话:我这辈子都在利用算计别人,唯独心甘情愿成为你手中的刀。

    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爱,知道了如何去爱。

    他对裴折的爱,就是愿意让裴折利用自己。

    “我们杀不光所有人。”裴折再无法冷静,也保留着基本的判断能力,“我只是不想等了,现在并不是我计划中合适的时机,但我做不到无动于衷,金陵九,我现在想做一件疯狂且冲动的事,你愿意陪我一起吗?”

    他们还未表明过心意,就已经交托了性命。

    “答案早就告诉你了,我说帮你,就是我愿意的意思。”金陵九抬起头,嘴唇贴在他的眼皮上碰了碰,“待此事结束,我有事想告诉你。”

    他发现自己忍不了了,看着裴折喜欢他又忍着的别扭模样,纵然令他心生欢喜,但他此刻更想要一个名分,要两个人名正言顺的在一起。

    他想彻底占有怀里的这个人。

    这是他的裴折,他不想放手了。

    营帐中间的篝火被掌风打散,骤然失去光亮令众人心生慌乱,纷纷叫嚷起来。

    “怎么回事?火怎么灭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弄的,哪个该死的在作弄人?”

    “有鬼啊,有鬼!”

    “什么鬼,别瞎嚷嚷,是风吧,今晚风好像挺大的。”

    “啊——”

    凄厉的嘶吼声突然响起,众人震惊不已,纷纷从营帐中冲出来。

    “刚才那叫声是怎么回事?”

    “出事了!”

    “有人偷袭!”

    “是鬼,是鬼,那些孩子来了!”

    凌厉的掌风如刀,刀刀毙命,接二连三有人倒下。

    番邦的士兵们大多身材高壮,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夜里尤为突出。

    裴折和金陵九分头行动,裴折负责浑水摸鱼,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到幼童鬼混身上,加剧士兵们的恐慌,金陵九则进了他们旁边有喘息声传出的营帐。

    营帐里的人不多,总共四个,都没什么警惕心,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奸尸,保持着动作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金陵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砍下了脑袋。

    番邦士兵用的刀很锋利,金陵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有如砍瓜切菜,趁着几个人发呆的瞬间,迅速结果了他们。

    营帐里满是血,地上,床上,四周的帐子上。

    金陵九提着刀,站在尸体与鲜血之中,他的足底被染红了,走一步留下一个模糊的血脚印,还有鲜血溅在他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他弯下腰,将刀插在地上,一脚踹开幼童身上没了头的尸体,扯过旁边的被子,盖在光裸的幼童身上。

    小姑娘身量还没长开,大抵刚过金陵九的腰,四肢细瘦,小脸苍白,睁着眼,表情定格在惊恐与绝望之间。她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的皮肉,全都是青紫的伤痕,其中还有鞭子的痕迹,之前遭受了什么伤害,可想而知。

    金陵九眼底被血染红,提起刀,走出了营帐。

    裴折本想进营帐里,被他拒绝了,他知道里面会有什么画面,他不愿意让裴折看到。

    曾经有多想把一切都揭露在裴折眼前,让他身处黑暗之中,窥见那些肮脏的阴谋与算计,现在就有多心疼,不愿意让裴折见一丁点血腥。

    他的探花郎温润如玉,就该永远活在阳光下,灿烂而热烈,这些会脏了手的事,都让他来就好。

    金陵九拿出火折子,直接扔进背后的营帐,这是他能够给那小姑娘,最体面的结束。

    连日暖阳,营帐里十分干燥,苍天有眼,夜风徐徐,将火吹得更旺,火苗凭借风势,将那营帐烧得一干二净。

    金陵九回身看了一眼,弯了弯唇,小姑娘,你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这肮脏的人间了。

    越来越大的火光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士兵们震惊不已,纷纷冲了出来。

    趁着士兵们混乱之际,金陵九退远了些,来到和裴折约定好的地方。

    裴折已经在等着他了,在看见他身上的血时,瞬间皱起眉头,紧张不已:“你受伤了?”

    金陵九抹去手上的血,上前一步将他揽入怀中,在他后颈按了一下:“别人的血,别担心。”

    两人并没有直接离开,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

    在看到第一个士兵靠近起火的营帐时,金陵九抬起手,将那柄沾了血的刀掷了出去。

    刀穿透胸膛,直接将那士兵捅了个对穿,一击毙命。

    “谁敢靠近,这就是下场!”

    用内力催动的声音浑厚,响彻山巅,在四周回荡。

    士兵们惊惧不已,四处张望起来,骂骂咧咧的,但不敢再靠近营帐一步。

    “是谁在装神弄鬼?!赶紧滚出来!”

    “我等黄泉不收之恶鬼,今日便来索尔等性命!”

    无论是不是鬼,能将声音传得这么远,可见其能力。

    士兵们心知自己不是暗中藏匿之人的对手,谁都不想死,不愿意做第一个上前的人,沉默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营帐与里面的尸体烧成灰烬。

    火势向四周蔓延,又烧了几个营帐,橙红的火光将山林点燃,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将黑夜照得透亮。

    金陵九往山下望了望:“你确定他会来?”

    裴折握住金陵九的手:“不确定,我希望自己猜错了,但是……再等等吧。”

    过了没多久,四周树林中有人影跃动,一道带着激动笑意的声音传来:“你果然忍不住动手了。”

    裴折浑身止不住发抖,闭了闭眼,语气艰涩:“他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87章

    “都愣着干什么,等风将军来问罪吗?”

    此言一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官兵都活络起来了,有一人率先上前,将那柄穿透官兵身体的刀拔了出来:“何人在此处装神弄鬼,还不赶快滚出来!”

    裴折一言不发,整个人沉浸在极其浓重压抑氛围之中,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压进掌心,痛感顺着手臂爬到胸口,汇成一片憋闷。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拉起他的手,一根根掰开,将他掌心的痕迹抚平:“别想他,一直看着我就好。”

    堵在胸膛中的郁气登时散开,裴折哭笑不得:“我就差没把自己挂在你身上了,还看着你?”

    金陵九意味不明地哂了声:“嗯,你不也没真挂我身上吗?”

    裴折:“……”

    这下好,他那点郁闷全叫金陵九给弄没了。

    “按照计划行事?”金陵九停顿了两秒,“说实话,我并不是很看好你的计划,何必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可以——”

    裴折抬手捂住他的嘴,黑暗中的眉眼发亮:“你不可以,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相信你自己吗?”

    金陵九任由他动作,默不作声。

    裴折又道:“这是最好的办法,距离顾一曲之案结案,已经半月有余,你且放心,按照我们的计划,不会出错的,我已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

    金陵九没有拉下他的手,顺势在他掌心舔吻了一下:“你若将自己折腾得受了伤,又当如何?”

    湿软的触感一触即分,裴折从手心痒到心底:“若真受了伤,我自当听凭小九儿发落。”

    “行。”金陵九笑了下,但没什么温度,“若是出了问题,你伤了一分一毫,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他声音很轻,几乎听不出其中的语气,但裴折明白,这不是玩笑话,而是警告。

    “那你可千万……别放过我。”裴折半垂的眼睫一颤,眸光微闪。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纵使金陵九不愿意,他也要迫得金陵九入局。

    山林中夜风簌簌,吹得枝叶作响,月影徘徊。

    穿梭的人影终于停下脚步,落在营帐不远处。

    裴折靠在树上,抱着胳膊,冷冷地抬眼,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人。

    玄黑隐于夜色,男人摘下斗篷,笑意盈盈:“是学生的错,让老师久等了。”

    温和端方,恭谨守礼。

    朝中盛赞的太子殿下,即使走在这种乌漆嘛黑的山野树林之间,也没撕去那层几乎以假乱真的伪善面皮。

    裴折虽不似老臣般眼睛毒辣,但也非轻易受人蒙蔽的人,他向来不喜太子的行事作风,即使两人是师生关系,也只是恪守君臣之礼,多教,少交。

    他以为这人至多有些帝王家带出来的勾心斗角,却没想到,太子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心狠手辣至这种地步。

    裴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怒气:“萧澄明,别叫我老师,我没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禽兽学生。”

    皇室姓萧,太子单名净,字澄明。

    裴折还记得这字的由来,圣上期望太子心思澄澈,明事知理,名是好名,字也是好字,偏偏这人,不是个东西。

    一想起雕像里的幼童尸体,裴折就恨不得将萧澄明的脑袋拧下来,是何等歹毒的心思,才能想出这种阴狠的法子。

    “老师,快有一月未见了吧,你怎的还是这般不会说话?”萧澄明虽是笑着的,但脸上明显带了怒气,“本宫叫你一声‘老师’,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在本宫面前放肆了?”

    他出生于帝王家,从小对帝王威仪耳濡目染,自认高人一等,哪里忍得了这般直白的辱骂。

    裴折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说话,你呢,你是不会做人,孰高孰低,一较便知。”

    探花郎牙尖嘴利得很,纵使是金陵九,也不一定能噎住他,何况是这满脑子权势算计的畜生太子。

    萧澄明脸色扭曲了一瞬:“岂有此理!裴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身后跟着两个蒙面人,装束与之前在瓷窑刺杀裴折和金陵九的蒙面人一模一样。

    裴折瞥他一眼:“何为敬酒?何为罚酒?难不成你要将我如那枉死幼童一般,碎骨剜肉,封在雕像之中?呵,我忘了,你不敢这么做,你还想要我手里的东西呢。”

    “你都知道了?”萧澄明有些诧异。

    裴折眼神一暗:“你从前曾将贺寿的文章封在陶偶之中,呈给圣上,若不是在风听雨府邸看到你,我怕是不会将你与那雕像中的尸体联系起来。”

    萧澄明沉默了一会儿,连连鼓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第一探花,观察入微,明察秋毫,我想过你会发现,但没想到你是从这里发现的。”

    裴折见他不加掩饰,遂问道:“稚子何辜,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知道再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但还是控制不住,想知道萧澄明是出于什么态度,才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为了什么?不为什么,各取所需而已。”月色冷冽,落在男人眉眼之间,镀上一层寂寂的狠厉,萧澄明狞笑出声,“是啊,稚子何辜,但很可惜,你在意的孩子们,在我看来,仅仅只是棋子罢了。”

    裴折咬紧了牙:“棋子?”

    见他动气,萧澄明更是欢欣,语速快了几分,颇有些激动:“老师曾教导学生,行事谋划要先做好准备,物尽其用为上策,我不就如愿以偿,利用这些棋子将老师引来了此处吗?不知学生此番所为,老师觉得如何?”

    裴折只觉面前之人面目扭曲,多看一眼都是折磨,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

    储君担天下之责,他虽不求萧澄明能爱民如子,但实在见不得他为达目的,伤害无辜幼童的生命。

    他原本还有些不敢置信,与金陵九说起的时候略带迟疑,会不会是他多想了,萧澄明私通风听雨,只是叛国,还未泯灭人性,不会如此丧心病狂,而今才发现,自己竟是分毫未猜错。

    那雕像中的尸体是萧澄明的手笔,可见他与风听雨麾下士兵逼/奸/幼女,凌/辱其至死一事,也脱不了干系。

    “老师为什么不回答?可是觉得学生说得有理?”

    裴折嗤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你与番邦来往,已是背叛了朝廷,又对无辜幼童下此毒手,可见不配为人,萧澄明,你我师生之义今日断绝,我没你这样的学生。”

    “哈哈哈哈,裴折,难不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过我老师?”萧澄明走近几步,笑声疯狂,“若不是父皇下了旨,你以为我会认你为师?哈哈哈哈,区区探花郎,不过加冠之年,你与帝师差了几百倍,你觉得自己配称太子少师吗?”

    裴折丝毫不以为怒:“我配不配都与你没有关系,但有一件事,你可以明晰,帝师,如今的太傅大人傅倾流,你确是不配做他学生的。”

    萧澄明气红了眼,表情扭曲,却又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裴折不再理睬萧澄明,看着逐渐靠近这边的士兵,垂下眸子,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从风听雨的府邸到这里,大概需要半个时辰的时间,他还需再拖一会儿,拖到风听雨过来才行。

    眼下这白华城中,能制住萧澄明的,也只有风听雨了。

    裴折不打算放过这枚棋子,如他教给萧澄明的一样,物尽其用才是上策,在离开白华城之前,他便要将风听雨身上的价值彻底榨干。

    与其自己出手,不如让他们狗咬狗。

    士兵们闻声凑过来,都拿着各自的武器,虎视眈眈地将他们包围起来。

    萧澄明一一扫过四周的人,视线落回裴折身上:“若是落到风听雨手里,想必你应该清楚自己的下场,裴折,将信物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裴折眼皮不抬:“就凭你?”

    萧澄明最受不了被人看轻,裴折这种不屑一顾的态度,可谓是将他的骄傲性子踩在脚下,若不是裴折手上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他早就将这个看不顺眼的人千刀万剐,折磨至死了。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信物交出来,我饶你一命,不然的话,你就只能带着那东西死在这白华城里了。”

    萧澄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两名蒙面人也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威胁意味明显。

    裴折忽然一笑:“以前那么多人都没杀了我,你觉得就凭这两个人,能留下我的命吗?”

    萧澄明环视四周:“你应当知道,他们两个不是平庸之辈,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之前在瓷窑之中,应当是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帮了你吧,可现下他帮不了你,云无恙也没跟着,纵然你会武,又能撑得过几招?”

    裴折看着远处山下越来越近的火光,微一勾唇,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他帮不了我?”

    云无恙离开白华城的事,只能瞒得了一时,萧澄明怕是已经知道今晚的事了,此时两人说的“他”,指的自然是金陵九。

    萧澄明低低地笑起来:“我为何得知?裴折,你在套我的话吗?看在咱们师生一场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金陵九虽然武功高强,但身体有恙,他凭一味毒药吊着自己,若是出手帮你,今夜就会毙命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来啦,久等。

    第88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什么?”

    裴折不指望能够从萧澄明身上套出什么重要的信息,但眼下的情况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事关金陵九,他不得不端正了些态度。

    萧澄明定定地看着他,忽而一笑:“老师总算正眼看我了,那金陵九在老师心目中这般重要吗,只是提了他两句,就令你如此在意。”

    裴折捻了捻指尖,指腹上的薄茧相互摩擦:“萧澄明,你最好将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没闲工夫和你胡扯!”

    男人放声大笑,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裴折,你还没看清自己现在的处境吗?这话该我来说才是,你既那么在意金陵九,不若你我做个交易,你将信物交给我,我将他的事都告诉你,如何?”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但凭你一张嘴,谁知道是真是假,萧澄明,我没有教过你吗,谈判的目的是要让对方信服,首先你必须拿出诚意,来证明你说的话有可信度。”

    山下的火光越来越近,正急速赶来。

    一个蒙面人上前几步,对萧澄明低声暗语几句,然后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与另一个蒙面人守在树林旁边,不让士兵们靠近。

    裴折猜到了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又下了一剂猛料:“你知我在意金陵九,已是拿住了我的弱点,现下不过是叫你给出一个证明,若是连这个都拿不出来,你觉得我们还有交易的可能吗?如今风听雨也快到了,在这白华城中,能与我合作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萧澄明眯了眯眼:“老师这是在威胁我吗?学生就算再不了解你,也知道老师不是会与番邦勾结的人,你会与风听雨合作?简直笑话!”

    裴折语气平静:“我与风听雨各取所需,算哪门子的勾结?再者,你堂堂储君,都能通敌叛国,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萧澄明眉心狠狠一跳,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偏偏又无法反驳,他人在白华城中,也确实与风听雨有联系,事实如此,裴折没有说错。

    “再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赶紧考虑一下,是对我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还是让我与风听雨合作。”说到这里,裴折停顿了一下,笑容玩味,“风听雨在白华城中只手遮天,你猜猜,他若知道我能调动朝中兵马,届时会不会为了我,放弃与你的合作呢?”

    萧澄明脸色难看,他与风听雨之间的合作关系并不牢靠,在更大的利益面前,风听雨会放弃他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

    许是他已经背叛了朝廷,便以恶毒的心思揣测,不敢赌裴折对于朝廷的忠诚。

    萧澄明很快就作出了决定:“你可知金陵九有个师父,关于金陵九的事,都是他告诉我的。”

    裴折心神巨震,但并未表现出来:“哦?他师父是谁,又告诉了你什么?”

    萧澄明心叫不好,皱了皱眉:“你先将信物交出来,我再告诉你其他的。”

    裴折呵了声:“我改变主意了,你先告诉我,我再考虑要不要与你合作。”

    萧澄明被他出尔反尔气得不轻,当即破口大骂:“不要脸!裴折你枉为第一探花,竟然如此不守信用!”

    “我为什么要和一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残害幼女的人讲信用?”裴折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有,你没听过兵不厌诈吗?”

    萧澄明:“……”

    裴折仍嫌不过瘾,嘲讽道:“天下第一楼多大的势力,就算你搭上了金陵九的师父,又能知道多少事?早先提到中毒,你莫不是要告诉我,金陵九武功高强,但身中剧毒,做个平常人,尚能平安活下去,但是施展武功的话,必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萧澄明心中急怒不已,听得这话,登时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裴折眼神瞬间暗下来。

    火光从山下往他们这边来,一路势如破竹,丝毫未被阻挡,周遭的士兵察觉到这一点,迅速度围聚过来,虎视眈眈。

    蒙面人见势不妙,不得不冲萧澄明道:“殿下,风听雨到了,我们该撤了。”

    明明还没到他们计划的时间,怎么可能……萧澄明猛地抬起头:“是你!你是故意的!”

    他安排了人拖住风听雨,有足够的时间能够带走裴折,风听雨来得这般快,定是计划出了岔子。

    他被算计了。

    裴折嗤道:“蠢货!”

    风听雨带着人赶过来的时候,萧澄明已经撤走了。

    士兵们不敌蒙面人,留不住他们,萧澄明不是没想过强行带走裴折,但方才蒙面人与裴折短暂交手,情况不容乐观,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营帐的火已经被扑灭了,但有好几个营帐被烧得不像样子,看起来惨不忍睹。

    风听雨看到破败的营帐,还有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怒气顿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做的?!”

    “将,将军……”领头的士兵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指着树林中的裴折,“就是他,就是他在装神弄鬼!”

    风听雨气得牙痒痒:“他一个人,你们有多少人,竟然弄成这副样子,你们都是废物吗!”

    他借着火光看向裴折,短暂地怔了一瞬:“是你!”

    那个被他关起来的中原人!

    “早先没有自我介绍,承蒙风将军还记得某,在下裴折,久闻将军大名,特来白华城见识一番。”

    他扫过风听雨身后的一众士兵,笑意从容,丝毫没有身处敌军之中的紧张与担忧。

    裴折,裴折……!

    风听雨攥紧了拳头,关于裴折的事迹,已经放在他的书房里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有着怎样的声名,虽打从心底瞧不起弱不禁风的读书人,但他不是鲁莽愚钝的性格,见裴折现在还能保持冷静,已然上了几分心。

    裴折走近两步,目光掠过众人,落在火刚扑灭的营帐上:“见不惯番邦军士野蛮的禽兽行径,遂出手制止了一番,希望风将军能够见谅。”

    见谅……见你大爷!

    风听雨鼻子都被气歪了,杀人放火之后,还要求别人见谅,好大的口气!

    “裴折,你是不要命了吗?”

    裴折摇摇头:“活着多好,我可惜命得很,风将军可别误会,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见你一面,和你谈一桩交易。”

    风听雨被气笑了:“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

    裴折指指自己:“我这条命可值钱了,将军若是好好利用,可比你原本的盟友有用得多。”

    风听雨敛了敛眸子,他倒忘了,眼前这人还是那位太子殿下的老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裴折:“开城门,放了商队的人。”

    风听雨抽出身旁侍卫的刀,往前走了几步,将刀架在裴折脖子上:“让我放了他们,你能给我什么?”

    这人知道商队的事,知道他与萧澄明之间的事,若是不能除去,势必会留下后患。

    风听雨目光锐利,他现在有些好奇了,裴折究竟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筹码,竟然但敢来和他赌自己的命。

    他是利益至上的人,无论是萧澄明,还是裴折,谁给他带来的利益更大,他就选择和谁合作。

    裴折瞥了眼脖子上的刀,用指尖点了一下:“我是朝廷的臣子,萧澄明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甚至于,我能办到的事情比他更多。你挟持商队的人,不过是为了要挟邺城官员,用作人质的话,我更合适。”

    风听雨不屑一笑:“那又如何?你比他们更有用,我抓了你就是,在这白华城中,尽是我说了算!”

    他不似萧澄明那般好骗,裴折斟酌了下,深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笑道:“萧澄明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手上有一件东西,能够调动朝廷兵马,不知此物,能不能引起将军的兴趣?”

    风听雨目光一凛:“你说的是真的?”

    裴折:“若非真的,萧澄明怎会千方百计想引我来此?不瞒你说,他刚才还在这里,想和我交易,但被我拒绝了,不信的话,你尽可以问一下你的人。”

    风听雨瞥了眼身后的人:“刚才有其他人在?”

    士兵们纷纷点头,他重新打量着裴折:“你会把那东西交给我?”

    裴折语气平静:“当然不会,但我绝对比你抓的商队更有用,在邺城官员眼中,平民百姓的价值没有我大,你用我的命来要挟他们,才是上策。”

    风听雨心知他说的没错,若是裴折说会将那东西交给他,才是诓骗:“裴大人名副其实,爱民如子。”

    裴折抿了抿唇,笑意有些轻:“不敢当,我会提出这个要求,目的其实是为了让你开城门,我有一倾慕之人,困在这白华城中,我之所欲,不过是他平安离开。”

    脑海中浮现出戏园子里看到的画面,风听雨福至心灵:“你那兄长?”

    “你说的不对。”裴折一脸正经地纠正,“按我们的习俗,该叫情哥哥。”

    风听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会很长,两章内会结束第三卷。

    第89章

    风听雨将裴折押下山去。

    他并不是被裴折牵着鼻子走,只是原本就没打算靠商队的人逼迫邺城官员受降,此番行为,半是想拿捏住裴折,半是想将金陵九抓出来。今夜并未见到金陵九,但三日后开城门之时,只要将裴折押过去,加以折磨,他不信金陵九不会现身。

    风听雨并不完全相信裴折的话,但赌一把并不吃亏,只要抓住了裴折的情哥哥,就能要挟他交出手上的东西。

    裴折被关押在风听雨的府邸,说是关押,其实待遇还不错,比瓷窑中的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风听雨并未对他有太多关注,裴折心里清楚,他现在怕是忙着找萧澄明算账。

    透露信物之事,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萧澄明的话多少影响了他的情绪,对于金陵九的病症,他心里还是很在意,想要尽快解决白华城的事,然后带金陵九去一个地方。

    风听雨准备三日后放了商队的人,在裴折被关押的第二天,有一个出乎他意料的人找来了。

    裴折的“牢房”是风听雨府邸内普通的客房,房间里笔墨纸砚俱全,三餐按时送上门,门口有五六个侍卫把守。

    这一日,裴折正在房间里练字,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动静,有人在争吵,他没在意,但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少年手里拿着鞭子,一鞭子甩在门上,削下大片的木屑:“你竟然是邺城来的人,还是个官员,第一探花裴折?”

    是段西衡,番邦王室的九皇子,是当今番邦大皇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对于段西衡的出现,裴折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他在戏园子里利用了段西衡一番,再没想起过这个娇气的九皇子。

    不对,差点忘记了,当初风听雨的府邸起了大火,他与金陵九一同过来凑热闹,关于这位九皇子,两人当时还曾聊过几句。

    一提起这个,裴折就想起金陵九曾经说过的话,那时他还觉得金陵九这话意有所指。

    ——“王室的种,哪会是任人算计的蠢货。”

    裴折看着这个越过一众守卫闯进来的人,似乎有些明白了金陵九的意思。

    “九皇子,好久不见。”裴折扫过他手上的鞭子,笑了笑,“今日不用剑了?”

    守卫的人跟着段西衡进来:“殿下,将军有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他,您还是回去吧,别让我们难做。”

    段西衡斜睨了他一眼:“是你的将军权力大,还是我这个皇子权力大?这天下可还不姓风,你胆敢拦我,就不怕消息传回王庭吗?!”

    侍卫怔了一瞬,他们是这府上的守卫,以前也曾见过段西衡,但段西衡在风听雨面前一直表现得畏畏惧惧,从未像今天这样过。

    段西衡一鞭子甩过去,从侍卫脸侧划下:“再不滚出去,本殿下要了你的命!”

    一串血珠从侍卫脸上飙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赤色的弧线。

    裴折眯了眯眼,掩下眸底的惊诧之色。

    见段西衡不是说笑,侍卫脸上满是惊骇之色,不敢再违逆他的命令,连忙退出房间。

    段西衡走到桌前,扫过桌案上铺着的宣纸:“你让风听雨买来的?”

    他们王庭不习惯用这样的纸张,像风听雨那般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人,根本看不上读书人和与之相关的东西,断然不可能主动寻来这些东西。

    裴折将笔搁下:“九皇子应当不是单纯来看看我的吧?不知你此番兴师动众地闯进来,所为何事?”

    段西衡没有回答,反而将裴折写在纸上的字一一念出:“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字不错,用朱砂来写,应当会更加漂亮,还未曾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竟识得这字句!

    裴折心中一惊,面上不露分毫:“我可不是九皇子的父兄师长,没有教导你的职责。”

    言下之意,我不是你爹,别问我,问我也不告诉你。

    段西衡表情扭曲了一瞬,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砸过去,同时忍不住骂道:“……裴折,你好大的胆子!我好心好意来看你,还给你带了便于作画的朱砂,你就是这样对待客人的?”

    裴折拿起纸包,摩挲了一下,扔回了他怀里:“承蒙谬赞,在下不胜荣幸,你算哪门子客人,不过好意我心领了,收回吧。”

    段西衡:“……”

    裴折优哉游哉地坐下,揉了揉手腕,久不拿笔,刚写了一会子字,就有些累了。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灿烂微风和煦,若不是段西衡在这里,他早就去床上躺着了。

    段西衡拿着鞭子,指着他的鼻子:“裴折,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被关押在这里,就算风听雨拦着也没用,本殿下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最好对我客气一些!”

    “如何算客气?”裴折笑吟吟地看着他,全然没在意那块戳到自己脸上的鞭子,“殿下是想让我给你沏一壶茶,然后再给你讲一讲这白华城被屠城的往事吗?”

    白华城曾为九州三城之一,繁华无比,若非被番邦屠城,而今应当是朝廷强大的边城。

    裴折的讽刺丝毫不留情面,将事实摊开,明晃晃地指出,他和段西衡分处不同的阵营,有着永远不可能和解的国仇家恨,表面装得再平静,也无法更改这一点。

    段西衡表情一变,收回了手:“那你现在在这里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要和风听雨合作?风听雨主战,恨不得杀光你们的百姓,你难道不知道吗?”

    裴折倚着椅背,平静地回望着他:“九皇子没听过一句话吗,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同样的,这世上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段西衡沉默地站在桌前,像是在思考他的话。

    裴折也没理他,暗自在心里思索,段西衡今日来此的目的。

    “只有永远的利益……”段西衡目光灼灼,“既然如此,你与我合作如何?”

    裴折掀起眼皮:“这和我与风听雨合作有区别吗?”

    段西衡拧着眉:“当然有区别!风听雨想让你死,我却想让你活,风听雨想要你们的土地,想要赶尽杀绝,而我只想维持现状。”

    裴折想起来白华城之前,从卫铎那里听闻的消息。

    番邦大皇子确实不是主战派,严格来说,他属于中立派,大皇子的才能并不出众,但因为王后得到缘故,他和段西衡都颇为受宠。

    裴折快速思索着,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段西衡、大皇子乃至王后,都是主张不开战的。

    如果他猜的没错,那段西衡会出现在这白华城中,其实并不是因为任性游玩,而是来阻止风听雨的。

    风听雨在番邦势力很强,和他们的主张不一致,势必与其他皇子存在联系,若此次风听雨攻下邺城,打开朝廷边疆的缺口,那开战必然会成为番邦王室唯一的选择,同时风听雨所支持的皇子,也将拥有与大皇子争夺继承权的资格。

    朝廷风云迭起,番邦王庭又何尝不是如此。

    裴折暗自腹诽,当下真乃多事之秋。

    见他久不作答,段西衡有些急:“你是不相信我吗?”

    与风听雨相比,他确实没有令人信服的底气。

    裴折做了个请的手势:“稍安勿躁,殿下请坐,你可想过,贸然闯进来,说要与我合作,会被风听雨觉察到你的计划?”

    风听雨丝毫不在意段西衡,放任他留在白华城中,一看就是还不知道段西衡来到这里的真实目的,但经过今天这一出,风听雨一定会起疑。

    “你不用担心我的事,我自有圆回去的说辞,我今日来此,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你我最后的机会。”段西衡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不知你与风听雨做了什么交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没办法离开这白华城,还有被抓起来的商队之人,他们都会死。”

    裴折表情一变:“怎么回事?”

    段西衡平静道:“风听雨调动了狼师中的弓箭手,埋伏在白华城附近,准备趁开城门之际,一举进攻邺城,届时就算攻不下邺城,也可以当着邺城官员及百姓的面,杀了商队众人。”

    裴折掩在袖底的手瞬间收紧,沉沉地看了段西衡一眼。

    屋子里静悄悄的,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鞭子陡然划过的破空声,击碎了静谧-

    要开城门的当天,裴折一早就被带上了白华城城墙。

    风听雨在他身边,边走边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不打紧,风将军的伤药还不错。”裴折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这衣服是风听雨特地让人送过来的,要他今日一定穿上。

    风听雨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当然,你们中原怕是没有效果这么好的伤药。”

    裴折一笑:“确实没有,我们中原以礼相待,像九皇子那种爱以武欺人的人不多,很少有受伤的时候,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风听雨的笑容慢慢凝固了,表情难看了不少,纵然他听不懂裴折话里的弯弯绕绕,也知道裴折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裴折眺望着城下,忽而问道:“九皇子怎么样了?今日可会过来?”

    “他不会来。”风听雨狐疑地看着他,“你这么关心他干什么?”

    裴折转过头,平静地与他对视:“我不是关心他,我只是在想,若今日看到他,要怎么报复回来。”

    风听雨不作声。

    裴折伸出手,手腕上缠着纱布,隐隐透出红色:“怎么说,我也算是风将军的盟友,你就放任他伤我?”

    风听雨耸耸肩:“我可管不了他,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将军,他可是王庭中受宠的九皇子。”

    裴折意味不明道:“平平无奇?风将军如今独占白华城,手握狼师大军,不日就会挥师攻打邺城,数以万计的生命都握在你一人之手,你未免过于自谦了。”

    这话不是恭维,胜似恭维,风听雨脸色缓和下来,隐隐透出些得色。

    商队的人被带到城门口,他们面黄肌瘦,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可见过得不是很好。

    裴折眼底划过一丝冷厉:“我竟不知番邦缺粮食缺到这种地步,连口吃的都拿不出来了,何其穷困!”

    风听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没短你的吃喝,若是介意这些人的遭遇,你不妨多想一想,他们是什么身份地位,谁会给俘虏优待?”

    他说的是实话,朝廷与番邦处于对峙的状态,谁会优待敌方阵营的人?

    但裴折依旧不爽,恨不得一脚将风听雨踹下城门,在他看来,商队的人根本算不得俘虏。

    放归商队众人的消息已经递到了邺城,因为商队众人身体虚弱,刘巡会带着邺城守卫来接他们。

    这个过程中,风听雨的人会退到邺城与白华城中间的位置,双方不打照面。

    长长的队伍从白华城延伸出去,像一条缓慢飘动的缎带,即将在下一秒飘向邺城。

    裴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转过头,看向旁边的风听雨:“你为什么会同意退开距离,照你的个性,应当会趁机大举进犯,杀了他们所有人,然后攻下邺城才是。”

    风听雨心头一紧,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你似乎对我的误解很深,我可是说话算数的人,答应你要放了他们,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裴折定定地看着他,良久,移开了视线,并未对他的话加以评论。

    倒是风听雨,在裴折转过头后,频频偷眼瞧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商队的人都从白华城离开后,风听雨意有所指道:“怎么不见你的心上人?”

    他叫不出“情哥哥”那样的称呼,深觉裴折腻歪又古怪,竟然会喜欢一个男人。

    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秾丽美艳的脸,风听雨抿了抿唇,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那男人生得不错,比女子还要好看。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裴折笑了笑:“怎么,你要和我抢男人?”

    风听雨:“……”

    裴折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他,啧啧了两声:“不行,放弃吧,你抢不过我。”

    风听雨气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抢不过你?”

    他争强好胜,只顾着和裴折打嘴仗,全然忘记了这是在争一个男人。

    裴折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惊诧:“原来你真的想和我抢男人。”

    风听雨:“……”

    裴折负手而立,微抬着下颌,骄傲道:“我情哥哥是不是生得很好看?啧,我也觉得他好看,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他还俊俏的人了。”

    真他娘的要命!风听雨一脸无语,并不是很想和一个男人讨论另一个男人好不好看,以及有多好看的问题。

    许是想起金陵九,裴折脸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仿若春水初融,虽不明显,却令人心折。

    “我家情哥哥长得好看,自然是喜欢同他类似的人,试问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我更好看?”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咸不淡地斜睨了眼表情僵硬的风听雨,“当然,不排除他会有退而求其次想法的可能,但退一步和退一百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恕我直言,风将军你的脸,可是退一百步也轮不到的。”

    风听雨:“……”

    退一步退一百步的,说这么一大通,他险些没转过弯儿来,你他娘的直接说我不配不就行了?

    不过从样貌上来看,他确实不如裴折和他那位情哥哥,风听雨不是在意长相之人,并不耻于承认这件事。

    “你那心上人生得再俊美又如何,早晚都要娶妻生子,难不成你真以为你和他能够在一起?”

    他不理解两个男子之间的情谊,番邦也不乏好男风的人,但在他看来,那都是玩玩罢了,男人终究还是要娶个合心意的女人。

    裴折嗤了声:“我和他如何不能在一起?世间有男男女女,就会有多少种倾慕之情的存在,男子也好,女子也罢,各有各的活法,风将军与其操心别人心悦男的女的,不若先顾好自己。我们有句老话,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便送与风将军吧。”

    风听雨:“……”

    和裴折说话能被气死,这是风听雨得出的唯一结论。

    他不再试图搭话,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走远的队伍,以便发号施令。

    裴折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环望四周,寻找金陵九的踪迹。

    他与金陵九约好,由他拖住风听雨,金陵九趁机做出离开白华城的假象,等到风听雨追来之际,再合力将其击杀。

    自古有云,擒贼先擒王。

    风听雨的狼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与其倾尽邺城和禁军全力,和对方硬碰硬,不如从根源处找出解决的办法。

    众所周知,狼师是风听雨麾下最强大的一支军队,风听雨能有今日的威名,离不开狼师的征战,而狼师被称为番邦王庭最强一队,也有赖于风听雨的指挥。

    若想一举击溃狼师,将人员伤亡降至最低,先除掉风听雨,是最好的计划。

    裴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

    在到处都是敌人的白华城中,当着狼师和守卫们的面,杀死风听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纵使是裴折,也没办法做到完全不紧张。

    此前段西衡为了与他合作,曾对他透露过风听雨的部署与计划,这不仅让裴折坚定了杀死风听雨的决心,还为他今日所行之事准备了后路,万一没有成功,也能保住他和金陵九的命。

    裴折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有胆子和风听雨赌命,但他不舍得让金陵九陪他冒险。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比自己还好看的心上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还不够,哪里会舍得让金陵九受一丁点伤。

    两人各怀心思,站在白华城城墙之上,谁也没开腔。

    白华城中,一道深色身影骑着马,带着一个人,快速穿过人群,冲着城门口而来。

    “戒严!有人闯城门!”

    呼喊声从城门口处传来,原本相安无事的裴折和风听雨双双动起来,同时抬手朝着对方劈过去。

    与此同时,身骑白马的人手执长/枪,直接挑开拦路的侍卫,一举跃出白华城。

    “你会武功!”

    风听雨满脸阴鹜,往后退开一步,刚才短暂的交手,他大体上能够估摸出裴折的武功高低。

    此人实力绝对不能小觑!

    裴折的身体贴在城墙上,挑了挑眉:“出门在外,总得有一技傍身,不然遇见风将军这样的人,杀不了就不痛快了。”

    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风听雨嗤笑:“你想杀我?”

    旁边都是他的人,即便裴折会武功,也没办法以一敌众,别说杀他了,就是逃走都不可能。

    “诶呀,被风将军发现了。”裴折回身踢出一脚,将冲过来的侍卫踹开,同时夺下他的刀,朝着风听雨攻去,“今日兵器不趁手,但以番邦之刀刃,杀番邦之走狗,也算相配。”

    他的招式并不花哨,招招直取风听雨的要害,杀心丝毫没有隐藏。

    风听雨不是轻敌之人,迅速拿起自己的兵器,接下他的攻击:“本想留你多活几个时辰,但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我了!”

    两柄刀碰撞在一起,强大的力量震得裴折虎口发麻,往后退了两步,单单拼力气的话,他比不过风听雨。

    风听雨一击得利,乘势追击:“裴折,去死吧!”

    刀锋银亮,反射出一道刺眼的阳光,锋利又迫人。

    裴折侧身躲过,那刀险些从他肩头劈下去,砸在城墙之上,发出嗡嗡的响声。

    不好,他杀不了风听雨!

    “裴折,跳!”

    城门下传来高亢的喊声,在风听雨震惊的目光中,裴折反手撑着城墙,直接后仰着从城墙上倒了下去。

    风听雨高声暴喝:“放箭!”

    埋伏着的弓箭手得到命令,迅速拉弓,数以千万的箭从天而降,拦住了商队众人走向邺城的脚步。

    金陵九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裴折,将他往身前一带:“坐稳了!”

    箭雨在白华城与邺城之间下个不停,阻挡他们的去路,身后,风听雨率领着狼师,快速逼近。

    “得先解决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计划不算成功,不知卫铎那边的情况怎么——不好!”

    裴折表情大变,揽住金陵九的肩膀,直接翻到了他身后。

    金陵九呼吸一窒:“裴折!”

    下一秒,利器破开皮肉的声音和细弱的闷哼声同时在他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有二更,第三卷就结束了。

    第90章

    金陵九思绪绷紧,巨大的不安弥漫在心头,正想转过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一双手就从他身边穿过,环住了他的腰。

    裴折的笑声中带着喘息,被迎面刮过的风打断:“九哥哥,叫我干什么?”

    “你没事吧?”腹背受敌,金陵九不敢分心,裴折的回应令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为什么突然到后面去,我以为你……”

    金陵九腰细,裴折胳膊环过来之后,一只手扣住了另一只手:“以为我受伤了?放心,我还没亲口和九哥哥说一声心悦,怎么能弃你而去。”

    白马在旷野上奔跑,急速带来的风掀起衣袍与发丝,前后左右尽是喊打喊杀的声音,马背上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心如擂鼓。

    金陵九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只恨此时面临这样的处境,没办法去拥抱身后的人:“你说过了。”

    你曾说过心悦我,而我也曾听闻,我从来都知晓你的心意,我亦与你有着相同的心意。

    金陵九感觉到腰间的手僵了一下,随后便听到裴折有些飘忽的声音:“你果真听到了,两次都是我主动,九哥哥果真佳人娇羞,不知我需要表白几次心迹,才能得到你一句准确的答复?”

    他不介意做先说出口的那个人,但他很在乎金陵九会给出的答案,即使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了会听到的答案,但还是想听金陵九亲口说出来。

    仿佛说出来了,他们就能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金陵九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按了一下裴折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勒这么紧,怕我跑了?别担心,如此便算定契了。”

    他漆黑的眼底弥漫上纯粹又浅淡的笑意,整个人的身上都透露出从未出现的欣喜,他不打算用一句简单的“我心悦你”来回礼,只能暂且选择一种光明正大又隐晦的方式暗示裴折:但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裴折很轻地咳嗽了一声,整个人都贴在金陵九后背上,脸蹭了蹭他的肩,轻声呢喃:“那我可当真了。”

    身后马蹄声越逼越近,风听雨首当其冲,他从看着前面奔向邺城的白马,拿着弓箭的手顿了顿。

    其实在裴折与他谈条件的时候,他并不是太相信裴折说的话,尤其是裴折对他那位情哥哥的心思。

    在他打探到的消息中,完全没有关于裴折感情方面的描述,只道第一探花风流恣意,常出入烟花之地,却未有心许之人。

    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裴折大大方方地表现了他对这人的喜爱,毫不遮掩的态度令风听雨更加怀疑,他究竟是在混淆视听,还是在故意误导。

    直到刚刚,风听雨才真正确定,裴折并没有说谎。

    白衣在风中起舞,上面渗开的红色格外扎眼,漆黑的箭羽钉住了裴折的肩胛骨,随着他身体的摆动起伏。

    刚刚那支箭本应射中骑马的人,也就是裴折的那位情哥哥,风听雨清楚的将一切收之眼底,在千钧一发之际,是裴折翻身越到马背靠后的位置,用身体挡下了这一箭。

    风听雨并不理解裴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偶尔也会找女人纾解欲望,也不是没有参与过狼师中奸/淫幼女的活动,但在他眼里,喜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情,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外人令自己受伤。

    裴折的行为令他费解。

    埋伏的弓箭手阻挡了商队众人的去路,刘巡率领邺城的官兵并没有停止前进,所有人立马拿出马背上捆绑的盾牌,冲进箭雨之中进行驰援,掩护难以自保的商队众人。

    只见在他们身后,源源不断的人从邺城中涌出,兵分两路,朝着箭矢射出的地方行去。

    马驮着裴折和金陵九两个人,速度上有所减弱,不敌身后的狼师,眼看着他们要被风听雨追上的时候,突然有几道人影横空跃出,加入战局。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手上的武器不一,有剑有长鞭,其中一个人反手甩出几片飞镖,逼得风听雨不得不矮身躲避。

    裴折眉心紧蹙,脸色苍白如纸,他不得不花费一定的力气,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平常一样:“是你的人?”

    “嗯。”金陵九并未回头,观察着前方的形势,“左屏他们会为我们争取时间,只要你的人能解决掉风听雨安排的弓箭手,这场仗就还可以打。”

    计划是在送云无恙离开白华城的时候定下的,本来是准备拖一段时间,找机会挑起风听雨与萧澄明的矛盾,然后趁机出手,重伤风听雨。

    但狼师军营中发生的事过于残忍,拖下去可能会导致更多无辜的人惨死,他们不得不提前动手。

    这是一场豪赌,赌赢了的话,可以彻底破坏风听雨攻打邺城的计划,赌输了的话,他们所有人都会死,整个邺城也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猝不及防,一支箭射中了裴折与金陵九骑着的马,马腿向前弯折,两个人朝着地面摔去。

    金陵九反应很快,迅速扭转过身,将裴折扣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垫在下面,为他减缓摔到地上的冲击。

    裴折半边身子都没了力气,没办法阻止他,又气又心疼:“金陵九,你不要命了吗?!”

    速度那么快,直接从马背上摔下去,还有可能被马蹄踏伤,金陵九的行为无疑是将危险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金陵九只在倒地的时候闷哼了一声,听到裴折的指责,刚准备解释,整个人就僵住了:“怎么伤的?”

    裴折趴在他怀里,脸色和身上的白衣差不许多,肩胛上的箭矢带出一片血迹,仿佛一大朵赤红的花,开在裴折身上。

    裴折心中一紧,刚才急怒攻心,完全忘了自己之前做的事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

    金陵九眼底翻涌着沉怒,良久才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心疼:“值得吗?”

    他虽想要裴折倾慕他心悦他,却见不得裴折为他受伤流血的画面,以前总听梨园戏曲,说情深不寿,唯情爱难耐,而今方知其中是何滋味。

    高傲冷漠如他,在某些情况下,也会自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当不起这样好的裴折。

    裴折左肩受伤,提不上力气,刚才搂着金陵九的时候,一直用右手强行扣住左手腕。

    他拧着眉,右手绕到金陵九后颈,压着他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一点,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这世间不会有人比你更值得。”

    你是我午夜梦回的心心念念,也是我曾经辗转难安的求而不得。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左屏带着几个人拦住了风听雨和狼师,穆娇夺过一个的马,冲着金陵九方向冲来:“师兄!”

    金陵九迅速带着裴折站起身,一手握着他背后的箭:“忍一下。”

    裴折把脸埋在他肩窝,深深地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来吧!”

    金陵九一把将箭折断,扔到地上,同时偏过头,在他耳朵上吻了一下:“好了。”

    穆娇翻身下马,来到他们身边:“师兄,你们没事吧?”

    金陵九摇摇头:“情况怎么样?”

    “按照裴探花的计划,集结了邺城与淮州城的人马,由傅倾流指挥。”穆娇看了眼裴折身上的伤,将缰绳递过去,“师兄,你们先走,我们会拖住风听雨。”

    裴折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情况:“不必以身犯险,如果情况不妙,立马向邺城撤退,切勿折损力量。”

    穆娇没有说话,看向金陵九。

    金陵九接过缰绳,颔首:“听他的,娇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归来。”

    穆娇怔了下:“师兄……”

    金陵九松开裴折,摸了摸她的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师兄的娇娇。”

    金陵九带着裴折往邺城而去,裴折被他抱在身前:“你在不开心?”

    “穆娇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一起长大,我拿她当亲妹妹,但……”金陵九眼神晦暗。

    裴折想起从萧澄明那里套到的事情,拍了拍他的手:“她是她,与别人无关。”

    金陵九笑了笑:“嗯。”

    傅倾流和君疏辞一起,带着由卫铎和齐逍率领的禁军,迅速解决了风听雨埋伏下的弓箭手。

    与此同时,刘巡和林惊空紧随其后,也带着淮州城统领军和邺城的官兵配合他们的行动,接到了商队的众人,虽有人被箭矢伤到,但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金陵九与裴折骑着马,一直到邺城才停下,云无恙带着医师迎上来:“公子!”

    裴折躺在金陵九怀里,笑了笑:“慌什么?”

    傅倾流走过来:“怎么样?”

    裴折摇摇头:“并无大碍。”

    “那就好,你们先进城,其他的事交给我。”傅倾流凝眸望向远处,他带着禁军来此,就是为了风听雨一事,此一战无可避免。

    裴折:“老师!”

    傅倾流一愣,为了避免别人对他的猜疑,裴折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喊他“老师”。

    裴折郑重道:“老师,学生有事求你。”

    傅倾流似有所觉,看了看抱着他的人:“什么事?”

    裴折靠在金陵九怀里:“老师,求你不要对天下第一楼的人动手,学生的命是他们救的,恳请老师也救一救他们。”

    他知道傅倾流对威胁朝廷的天下第一楼有多厌恶,但左屏与穆娇等人之所以会出手,全是金陵九的授意,他不愿意朝廷成为渔翁,在天下第一楼与风听雨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才出手。

    裴折不愧是他的学生,知道他心里的打算,用风听雨消耗天下第一楼的力量,是最好的选择。

    傅倾流一时心绪复杂,良久,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裴折这才松下一口气:“迫使老师让步,学生有愧,但学生此番并非只为自己,个中缘由,待得此战结束,方能告诉老师。”

    如今萧澄明通敌,他心里那个猜测,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得慎之又慎。

    或许,朝廷与天下第一楼本不该成为敌人。

    傅倾流目光渺远:“非是你之责,好好养伤,此战必胜,无需担忧。”

    裴折与金陵九一同进了邺城,穆娇等人并未恋战,见金陵九等人平安,便向邺城方向退去。

    傅倾流与君疏辞站在邺城城墙上,看着不断靠近的风听雨及狼师大军,他抬起手,猛地挥下:“战!”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三卷结束了,下章开启第四卷,江湖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