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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第 161 章

    春珂绕着春珰转了好大一圈, 她有些迟疑地掂量着:“公子责骂你了?不应当啊,一般都是骂我的。”

    春珰一时不知道当不当夸赞她一句“贵在有自知之明 ”。

    片刻后只是有些迟疑道:“我们大约是要有位新夫人了。”

    春珂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家主要另娶?”

    在瞧见春珰的神色时才笑嘻嘻地凑过去道:“好姐姐,我不过看你心烦逗逗你罢了, 莫要当真。”

    “姐姐方才说夫人,难不成是公子相中了某家的小姐不成?”

    春珂坐在石阶上,手肘在膝头上撑着, 慢悠悠道:“公子虽在外名声不大中听, 但对内向来是不曾有过亏待的,凭着公子这个年纪院子中还未曾有过侍妾, 想来若是哪家的姑娘小姐嫁进来,也定然不会吃亏。”

    春珰看着她还在为那个虚无缥缈的闺阁小姐谋算,却是微叹了口气, 她心中有个算不得猜测的念头, 只是实在是离经叛道, 叫她始终捏不准。

    春珂坐在一树花叶之下, 越说越起兴致,她用食指戳了戳春珰的小臂:“姐姐你说, 旁的世家权贵子弟早早便有了通房侍妾,怎得公子瞧着半点心思都没有。”

    问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般,猛地摆手解释道:“我可并非存了什么旁的心思, 公子那般的性子,多说一句话我都害怕。”

    若说是从前, 春珰还能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是因为比起那点男女之事, 沈瑞明显是更喜欢招猫惹狗斗蛐蛐。

    别说娶个什么姑娘了, 就是说明日便要同个什么蛐蛐王拜堂成亲,她也不觉得稀奇。

    但自从今年起, 不知什么时候,喜好整个翻了底儿,原本对猫猫狗狗、蛐蛐斗鸡的兴趣全都转到了什么雀鸟上了。

    ——依着春珰这么多年在高墙大院之中的经验,那雀鸟绝对是个男的,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是跟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

    她神情古怪道:“保不齐就是未过门的夫人守身如玉呢。”

    春珂闻言一怔,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犹豫道:“那……那还真是挺专情的 。”

    她后半句说得实在是艰难,毕竟沈瑞那副样子换做是谁都难以将其同任何美好品质扯上关系。

    但春珂很快就将这点事情给抛到了脑后, 她从阴影下探出一点头来:“不过姐姐既然知道了这样的消息,想来定然是瞧见了什么内情。好姐姐,见面分一半,且同我说说吧。”

    春珰有种微妙的直觉,倘若她今日说漏了嘴,不管是真是假,只怕都落不到个好下场。

    于是在春珂继续发问之前,果断换了个话头:“主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我们来置喙,与其来掂量这个,倒不如想想若是公子大婚,我们能拿到多少赏钱。”

    春珂素来是个财迷,一听见这话顿时便上了心:“我听闻陈家的公子大婚时,他院子中的人可是拿到了这个数目。”

    她伸出手指在春珰面前晃了晃,随后乐颠颠道:“咱们公子又大方又有钱,赏钱指不定是这的多少倍呢。”

    身形随着她的话晃了晃,春珂忽然无不感慨道:“一晃也好久过去了,公子居然都要娶亲了。”

    她们两个就蹲在廊下的枝叶掩映下,这地儿离院子的距离刚好,既不会扰了沈瑞的清静,又能在听见吩咐的时候第一时间进去。

    但一是为了隐蔽身形,二也是为着遮阳,所以寻了个

    枝叶最茂盛的地方猫着,旁人瞧不见她们,她们自然也瞧不见不远处的回廊上忽然停顿的身影。

    春珂还在畅想着:“咱们公子娶亲定然是要风光大办,什么十里红妆,定然是要从话本子上活过来的,连摆三天流水席,叫全中都城的人都来祝贺公子和夫人。”

    单是这样说说,她都能想到那个盛况了。

    春珂最后还要感叹着收尾:“也不知公子心仪的是哪家的小姐。”

    江寻鹤站在回廊上,掩在袖子中的手掌捏紧,手背腕子间爆出一条条青筋,他抿紧了唇,将春珂的话一字一句听了个清楚。

    春珰看着她完全沉浸在畅想之中的样子,庆幸之余心中又多了几分好笑,她拍了拍春珂的肩膀道:“得了,待到公子想清楚下聘的时候我们自然就知晓了,现下还是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她也想清楚了,无论沈家在汴朝中的地位如何,将来总归是要传到沈瑞手上的,人家自己的家业,是败坏了还是送人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喜欢个男人而已,更何况凭着那位什么“甜腻腻的雀鸟”的身份家世,养在府中又能如何?

    想明白了,心中自然是一阵轻松,春珰起身道:“你先去小厨房传……”

    她口中没说出口的话彻底顿住,看着回廊下一身青袍的江寻鹤,只觉着喉间忽然失了声,胸腔中仿佛被倒灌入水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方才的话,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若说刚从院子出来的时候,春珰心中的猜测只有四五分,在同春珂说完话后已然有了七、八分,甚至更多些,几乎已经是笃定了。

    沈瑞生在这汴朝内最富贵权势的家里,人人捧着,所以他也素来对什么东西都没个长情,今日都蛐蛐,明日就养鸟,三两天就腻了。

    对他而言这些东西都太易得,太轻易得到的东西便难免要不珍惜,这么多年唯一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每月雷打不动去给长公主请安。

    他不珍惜的唾手可得,想得到的母爱,之间隔着天堑。这样的反差只会让他的喜恶越发极端。

    所以在春珰发觉他现下对江太傅如此上心时,才会敏锐地觉出这大约不是简单地感兴趣想要逗玩一番。

    或者他心中早有了什么想法谋算,但现下已经全都被她和春珂的一番话搞砸了。

    春珂还浑然不知,见她话说了一半,便撑了下站起来追问:“去小厨房做什么,怎么话说了一半开始发愣。”

    直到发现春珰没有回应的时候,才觉出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廊下的江太傅。

    春珰终于回过神来:“问太傅安,方才不过是奴婢们胡言乱语,为着些喜宴的赏钱扯出的玩笑话,还请江大人万不要放在心上。”

    春珂见着春珰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中有些不解,他们方才讨论的是沈瑞的婚宴又不是江太傅的,怎得如此害怕?

    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同她一并行礼,附和着几句。

    江寻鹤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应了句“无妨”,而今这园子中已经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廊下了 。

    婚宴,会是陆家吗?

    他几乎是瞬息的功夫便想到了陆思衡那个极具侵略与挑战的目光,是从来不曾展现在沈瑞面前的势在必得。

    但春珂说的好像是某家的小姐。

    是同乌州於氏长女那般的联姻?什么时候的事情,要如何操.办全不知晓,只在方才听到了十里红妆。

    江寻鹤用力掐了掐掌心,刺痛感将窒息稍稍缓解了点,他心中有从江东蔓延到中都城的谋算,事无巨细,但眼下全都失了效用。

    只剩下不知是谁用了好生丑陋的笔法写下了荒唐的大字。

    “沈瑞心仪的姑娘。”

    他抬脚走进了院子中,那罪魁祸首却还浑然不觉地晒着太阳,合着眼轻轻晃动悬着的小腿,翻了一半的话本子反扣在腿上,再惬意不过。

    大约是听见了些声响,半掀开眼皮瞧了眼,但很快又被晃地合上了。

    “今日进宫时,小太子可还安稳?没一瞧见你就哭鼻子吧?”

    听闻萧明锦又被责骂了,骂过后又罚了抄书,好一阵折腾。但大约是上次来没见着好,所以倒没来寻沈瑞哭,只是见着江寻鹤的时候便难免摆脸色。

    江寻鹤手掌缓缓松开了个缝隙,原本因为过于用力而有些泛红的皮肉在冷风吹过来的时候惊起些细微的刺痛,他唇角有些紧绷,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情绪,但在沈瑞问起萧明锦的时候,还是开口道:“并无大碍,只是陛下近些时日忧心,难免如此。”

    陆思衡的婚事一拖就是许久,只差将明帝愁死了,日日旁敲侧击,恨不得自己化身月老,扯着个什么大花剪,将陆思衡同乌州於氏的姻缘线彻底剪断、剪碎了。

    沈瑞合着眼,却忽然发觉小腿处蹭过一片衣料,他睁开眼便瞧见江寻鹤坐在了他身前的脚凳上,坐稳后又不知有意无意地紧挨着他的小腿,隔着衣料仿佛能觉察到些什么温度般。

    江寻鹤已经许久不曾坐这脚凳了,沈瑞身边有一把同自己身下那个一般无二的镶金藤椅,是专留给江寻鹤的。

    他上次坐这脚凳,几乎可以数到他刚到沈府读话本子的时候,今日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方要开口说话,便对上了江寻鹤沉静的眼,后者抬眼看过来,神色上却带着好些暗藏的情绪。

    “如意可有了心仪之人?”

    第162章 第 162 章

    离着沈瑞想清楚的时候不过才捱过去小半个时辰, 而今江寻鹤这般顶着目光问出口的时候,便颇有一种心思才从土层中破出一点嫩芽,便即刻被逮了个正着的意思。

    沈瑞垂眼看了他片刻, 忽而弯着眼睛笑了起来:“太傅大人不急着讲些古今道理同我,倒是先过问起这个来。”

    他略支起身子,凑近了些轻声道:“太傅这算是哪门子的师德?”

    ——他想清楚了, 却不代表要被这漂亮鬼三两句就牵着走。

    否则他作为金主的地位岂不是整个被倒转了个透彻?

    沈瑞瞧着江寻鹤低垂下的长睫, 眼中闪过一丝得逞似的狡黠,他挪腾了下小腿又懒散地要重新倚靠回去。

    腰带却忽而被扯住了, 硬生生将他向后倒的身子给一把扯了回去。

    沈瑞被勒得猛吸了一口气,瞧见腰间扯着他的那只手掌,险些被气笑了。

    “太傅大人这便要杀人灭口不成, 我不过……”

    “如意虽不说, 可我却有个心仪之人。”

    沈瑞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话硬生生被陡然建起的堤坝阻拦了回去, 他怔了怔神, 原本咬定了的那点主动权而今也在顷刻间便被轮换了手掌。

    他看着江寻鹤,眼中的怔愣却逐渐转成了些笑意, 他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就着那腰带上的力道挪了下身子,让手肘能支撑在扶手上。

    “却是不知道太傅喜欢的是哪家的姑娘,依着我同太傅这般的交情, 若是成亲,我也要提前准备一份厚礼……”

    腰带上的手掌猛然使力, 险些将衣衫都一并扯散了, 好在沈瑞早有些预料, 只是顺应着江寻鹤的力道,没叫勒着自己。

    江寻鹤坐在脚凳上, 只能略仰着头看向沈瑞,日光擎在他身后,将轮廓晃得有些发虚,直到他将人拉扯得近了,才彻底瞧得清楚。

    沈瑞能清楚地觉察到落在他唇上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磨人,两人这些时日在床榻上厮混的时辰太多,江寻鹤揣着的那点心思实在是想叫他装傻也不大能够。

    他甚至还能分出点心思琢磨,这般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的,啧。

    可江寻鹤却在两人间仅剩下毫末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抬眼对上沈瑞的目光,眼中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我不知晓如意喜欢的究竟应当是哪家的姑娘小姐,心中又有着如何的谋算。”

    他稍顿了顿,才将后半句说出口:“但我却是心悦于如意。”

    他说过后又立刻将眼睛垂了下去,好似非要将眼中的情绪都掩藏干净才肯般。

    分明将自己拉扯得这般近,最后却只委委屈屈地说了句“心悦”,沈瑞心中由此而莫名地生出些古怪的欢愉。

    他明知原书中的江寻鹤应当是如何的人物,偏眼下在他面前再示弱不过,这种微妙的对比让沈瑞屈尊降贵地琢磨出些宽恕来。

    他忽而伸手擒住了江寻鹤的下颌,俯身在他唇上奖赏似的落下一吻。

    片刻后稍稍退开,嗤笑道:“亲也不敢亲,这便是江大人的心悦?”

    撤开的手腕忽而被扯住,人也被连带着扯了回去,覆在唇上的力道带着些狠劲,仿佛是被他方才的话惹恼了般。

    齿关被顶开,唇舌交融,惊起一阵淋漓的水声,传入耳廓中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瑞只觉着胸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而逐渐干瘪,生出些叫人发昏的窒息感。

    他的手掌搭在江寻鹤的肩颈处,终于在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也被完全剥离的时候掐住了那处的皮肉,才叫在他唇舌间作乱的人向后撤开。

    干瘪的胸腔被逐渐充盈,沈瑞略急喘了片刻才眼中带着笑意看向江寻鹤道:“说说吧,又是在哪听见了些什么浑话,跑我这来撒野发疯。”

    即便在亲吻间率先败下阵来,也半点没影响沈瑞觉着自己作为金主应当照料下娇弱金丝雀的心思。

    将自己拉扯到他面前了都不敢动,若不知在外面听见了什么,大约也没有这般一番事情发作。

    江寻鹤抬手用指腹将沈瑞唇边的水渍轻轻擦去,目光却只落在他唇间,连目光都不曾碰撞上。

    “不曾听见什么,只是陆公子已然开始论起婚事,便是在制衡之间,也要寻个相当的门户,如意倘若有一日要婚娶,只怕也是要在中都之内寻一个家世相当的门户。”

    他略顿了顿,语调中带着些明显的迟疑:“且陆公子大约心中有些猜测,那日说起婚事,目光间也多有深意……”

    沈瑞略皱了皱眉,仔细回想了陆思衡说起婚事的时候,他自己倒是只顾着琢磨是瞧上了谁,对于沈家有何利弊,倒是不曾注意到他看向江寻鹤的目光,而今闻言想起来也只是空茫茫的一片,分辨不出什么因果缘由。

    江寻鹤说过话了,便将身子撤开了些,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回了那脚凳上,休说身子,便是连衣衫都不曾同沈瑞的贴上分毫。

    他低垂下眼,仿佛方才那般的缠绵交融如虚影般一戳即散。

    “我虽爱慕如意,却不敢奢求,只思及如意婚娶之事,难免伤神。我的心意虽不贫瘠,但奈何家世苦寒。”

    “倘若我并非商贾出身,而是个中都内的什么富贵郎君,大约今日心中也好生出些旁的祈愿来……”

    沈瑞轻啧了声,忽而抬手勾住了他交领间的合叠处,将人向前扯了扯。两人间的距离极近,沈瑞紧盯着他的双眼:“想听什么?”

    “想听我说不会娶那些个什么世家小姐,还是想听我说……”

    他顿了顿,勾了勾唇角:“我亦心悦于你。”

    分明是个问句,但他语调却极平,好似同前面全然割舍开,只剩下独愣愣的一句剖白般。

    饶是江寻鹤早已经料想到,却还是在听闻的瞬间捏紧了手掌,好似心中暗藏着的、无法收拾出来同旁人说的心思完完整整地应验了般。

    沈瑞自然没有错过他那点神色间的细小变动,懒散地笑了声道:“江寻鹤,同一个把戏还琢磨着要用几次?”

    这种卖惨装乖的手段,便是昨日夜里在床榻上,沈瑞就瞧见三次了!

    江寻鹤只是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眼,把戏素来是不在于多,只在于好用且能用得长久。

    偏他心中而今如擂鼓般折腾起来,久久躁乱难休。

    从前他心悦沈如意,只要能不被抛舍,便是即刻拎刀将他杀了也好,可而今他在献生之外又生出了些旁的极具贪婪的念头——倘若沈如意也能同他那般动情,他不被抛舍的法子就又多了一重。

    江寻鹤忽而抬起眼,抿了抿唇,声音很轻道:“我出身低贱,自然是匹配不得如意的,便是我心中确有所求,也无旁的法子了。”

    沈瑞神色古怪,很像告诉他,哪怕他家世极佳,就凭着他是个男子,也够沈钏海发疯的了。

    左不过已经忤逆了,干脆将事情做到底便是了。

    他没说话,倒是江寻鹤又接着添补了句:“如意不必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便是有什么心思,也只留着我自己消磨便是了。”

    沈瑞不得不承认,配上江寻鹤那张脸,这种把戏他就是再看个千百次,也依旧会上当。

    他凑近了,声音有些咬牙切齿:“江寻鹤,非得叫我哄哄你?”

    ——

    床幔再怎么层层叠叠,也照旧遮不住大亮的天光,只是勉强将日光筛得缱绻些罢了。

    床榻间总是狭小,这会儿被两人的体温烘得越发燥热起来,衣衫剥离的声音和亲吻间的水声被无限放大,甚至有些噪耳。

    大片莹白的皮肉显露在眼前,胸膛前却被不轻不重地啃咬了口,沈瑞的气息乱了一瞬,却还能再在脑子里没个边际地想着:床头的箱匣中有他早早备下的脂膏,虽没想着这般快便要用上,但出于金主对于金丝雀的爱护,还是在两人间刚冒出些苗头的时候,便选了最好的存放着。

    甚至可以说是只等着眼下这般了。

    不然总不好叫金丝雀真的伤着了,次日再拖着受伤的身子去上朝,那他这金主也未免残暴。

    沈瑞是个惯会享乐的,平日里便是处处有人精致伺候着,到了而今也不过是由着江寻鹤将他伺候舒服了。

    他心中想的很明白,左右他是金主,笼子里的金丝雀费尽心思豢养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做这个的?只要最后那一步出力的是他便成了。

    是以便是而今口中说着要哄人,也仍旧是有些懒散地躺在那,由着人在他身上翻起一阵阵浪潮来。

    直到那温热干燥的手掌沿着脊骨一点点抚摸过去,他才忽而警醒般,小声惊呼了句:“江寻鹤!”

    手掌停了动作,片刻后却又在在后腰间细细摩挲着,沈瑞那处平日里便是触一下就要发痒,而今这般动作便叫他脚趾无意识地蜷起,便连气息都急促了几分。

    江寻鹤垂着眼,叫人看不清神情,只是声音有些莫名的低沉:“如意不愿与我这般?”

    沈瑞:“……”

    不是不愿这般,而是他颠倒了啊!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见江寻鹤苦笑了声道:“无妨,我早该清楚的,我身份低微,出身卑贱……”

    沈瑞在心中骂了句脏,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仿佛不愿意面对般,可耳尖却已经红透了:“箱匣里有脂膏。”

    “你……你轻点……”

    第163章 第 163 章

    气息昏匀, 字也咬得不大清楚,可还是一声声地贴着沈瑞的耳侧小声唤着“如意……”

    沈瑞只觉着自己休说是抬胳膊动腿的,便是睁睁眼也觉着再疲乏不过, 偏这会儿听着他好似没个止歇的声音,好似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般,心中泛赌, 抬脚便踢了过去。

    还没等踢到实处, 便被握住了脚踝,沈瑞皱着眉恼怒道:“江寻鹤, 你敢!”

    江寻鹤在他身上撑起来,目光同他对上,耳尖早已经蔓上点红, 他咬着字轻声道:“再动, 只怕这床褥子便要不得了。”

    身下微弱的流动感也在方才说话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 他脖颈耳尖都红成一色:“滚出去。”

    江寻鹤瞧着他分明一副没脸见人的模样, 却还要装出一副拿捏人的态势来,眼中忽而生出点笑意来, 只是轻声哄着他道:“我去叫人送水来。”

    他们方才太过于胡闹,身上早已经是粘腻腻的一团,若是不叫人送水进来沐浴,只怕夜里也便不用再睡了。

    沈瑞原还合着眼, 猛一听见他要出去叫水,好不容易按下去的那点羞耻心又重新升了起来, 连忙便要支起身子来。

    “你别动, 我去……”

    春珰是个人精, 若是让江寻鹤去叫水,只怕她即刻便要猜到了。

    被做到起不来床什么的, 简直不能再羞耻些了。

    他急着起来,却没料想到自己现下处处都是酸软的,榻上又铺着软垫,手肘没撑住便要往回倒,幸好在快要磕到栏杆时被江寻鹤的手掌在后脑垫了下,才算没有磕到。

    江寻鹤由着他借势攀在自己的肩上,手掌在他脊背处轻抚着安慰:“别恼了,若是磕碰着了,我会心疼。”

    沈瑞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中只差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方才不听,这会儿倒是能端出那副假仁假义的样子来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次不要,他可有听进去过半句话?他都顾不得脸面,用膝盖撑着,一点点爬出去了,还不是被掐着腰拖回来?

    江寻鹤很轻地笑了声,却又在瞧见沈瑞的脸色的时按捺了下来,只是俯下身子凑在沈瑞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那也是在疼你的。”

    “如意不也是欢喜的吗,如意方才……”

    “别说了。”

    沈瑞一口咬在他肩颈间,那里方才便已经层层叠叠了不知道多少抓咬的伤痕了,现下再一咬,便好似已经咬进了皮肉之中,挨着骨头一般。

    江寻鹤却连气息都不曾有过半分的变动,只是轻轻捏着沈瑞的后颈,捏了没两下,却又转为了轻抚。

    沈瑞赌气似的咬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怕将他那处再给咬坏了,于是悻悻地收了口。

    转头仰倒在床榻之上,自暴自弃道:“罢了罢了,由着你去吧。”

    他合着眼,听见江寻鹤轻笑了着应了一声。

    门扇很快便被打开又合拢,只剩下门外细碎的声响,即便是他故意敛着气息侧耳听,也不大能听得清楚。

    不过片刻的工夫,便自己先放弃了,他在床榻上躺平了,心中想着的却仍旧是方才那点事情,来来回回地在脑子里周旋。

    即便已经到了现在,他照旧是想不清楚,为何便在三两句之间,自己的地位便从他自己以为的金主总攻,变成了被人按在床榻上折腾。

    那些说不出口的场景就在他眼前重播般,他下意识想要抬起胳膊遮住自己的眼睛,可放一动,便觉着一阵酸软。

    他沈瑞,中都世家子弟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头号选手,方才那番折腾估摸着够他一年的活动量了。

    沈瑞蜷了蜷手指,终究还是放弃继续折腾,只是扭了扭头,在软枕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光只是盯着床幔间的褶皱瞧,心绪却早不知道被他扯到哪里去了。

    ——

    春珰岂止是一瞧见江寻鹤叫水便想明白了,分明是早在俩人进屋子半天没出来的时候,她便颇有眼色地让众人都退出去,只留下她自己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一听见里面传出了动静,才在夜色之中搓了搓有些冷的手臂,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夜里发凉,露水也更重一些,春珰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下俩人在屋子中耗费的时间,不禁咋舌,但到底主人家的事情是由不得他们这些做奴仆的多嘴的,因而她也只是在心中掂量了下,并未再开口说些别的。

    两人对上的时候,春珰立刻垂下了头,低声道:“热水已经早早备下了,奴婢这便去收拾着送进去。”

    江寻鹤方要点头,忽而又顿住了,想起方才沈瑞那般动作,眼中生出些淡淡的无奈来:“罢了,你也下去吧,我自己来便是。”

    只要有热水备着便好,若是叫人送进去,床榻上的那只如意只怕拼得个,也非得跟他同归于尽了。

    春珰不敢多问缘由,既然不要她去做,倒也乐得清闲,只给江寻鹤指了个地方,放要转身走,又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低声道:“奴婢已经寻好了解乏消热的药,正放在那树下的石桌上,若是需要,大人便去拿吧。”

    江寻鹤微微一怔,估摸着沈瑞若是知晓这般,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少脾气,便只轻笑着应下了。

    *

    沈瑞在床榻上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上下眼皮都已经在打架了,门扇才被轻轻推开。

    声响不算大,但沈瑞却醒了神,抬眼看了过去,江寻鹤背着月光走过来,身上的衣衫轻薄,能清楚地瞧见身形的轮廓。

    甚至比方才烛火下还要更清楚些,哪里覆着层如何的肌肉,沈瑞再清楚不过。

    走近了,江寻鹤看过来才轻声道:“外面已经没人了,我抱你去沐浴。”

    沈瑞瞪了瞪眼,面色有些唬人:“江寻鹤,你素日里做事的那些个体统呢?”

    他说着便要从床榻上支起身子来,手肘方一撑在床榻上,便被江寻鹤揽在了怀中,手掌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便带起好一阵酸麻。

    “便当做是容许我挑拣个机会赎罪可好?”

    这般话大约是说尽了沈瑞心中,让他心中那点岌岌可危的金主威严又重新支棱了起来。

    他抬手环住了江寻鹤的颈子,屈尊降贵般:“罢了,那便容许你一次吧。”

    *

    热水是一直备着的,这会儿又蒸腾出了好些热气,勉强算是给沈瑞披上了一层遮羞布。

    浴桶已经是比较大的了,可塞下两个成年男子还是有些狭窄,两人几乎稍一动作便能挨着彼此磨蹭。

    烛火高照,两人之间便是连毫末的反应也无从掩藏,沈瑞睁了睁眼:“再不将你那点反应收好,便给我滚出去。”

    他都已经这般了,江寻鹤怎么还敢?

    江寻鹤闻言却只是垂了垂眼,轻声应道:“知道了,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他忽而抬眼看向了沈瑞,唇角几不可查地轻轻勾了勾:“不会叫如意生气的。”

    他虽然唇角是向上勾起的,可眼尾却是向下耷拉着,语调中的委屈只差明着说与沈瑞听了。

    沈瑞忽而略起了身,凑近了去瞧他低垂的眼,语调中却好似方才兴起的那点局促全然已经消散殆尽了,只剩下了些叫人分辨不出因由的笑意。

    “江寻鹤,你这种把戏能应用上的缘由只有一个。”

    他稍顿了顿,直到江寻鹤看过来的时候才缓缓道:“那便是我对你的欢喜。”

    沈瑞抬手抚上他的眉眼,哪里方才动作之间沾上了些水,沈瑞的动作看似是在擦干,可他满手的水,只在那处带上了些冰凉。

    他声音轻缓,却带着些细微的疑惑:“江寻鹤,你究竟在怕什么?”

    无论是那些床榻上的作乱厮混,还是说话间那些叫人难以觉察的讨好,都好似藏着江寻鹤什么说不出口的心思。

    沈瑞自己想不明白,他素来行事没个顾忌,喜欢什么、偏爱什么,便只管伸手去够便是了,得之命失之兴。

    但他却看不明白江寻鹤,更是见不得他为着能握住那点他想要的东西,恨不得将自己身家性命全揉碎了垫在脚下般。

    诚然,他也会虚荣地为着那点示好,或者说是示弱而欢愉,但在这之后,他所喜欢的,绝非真将人关在笼子里,一辈子只当做个逗趣解闷的玩物。

    若是如此,方才床榻上,便也不会由着他作乱。

    江寻鹤闻言怔了怔,面色上虽还未有个分辨,但眼中已经生出好些难以消解的情绪。

    他忽而抬手抱住了沈瑞,轻声道:“别抛下我……”

    第164章 第 164 章

    沈瑞略怔了怔, 却还是抬手环住了江寻鹤,手指捏着他后颈处的软肉。

    他唇边挂着点笑意,语调却有些冷:“江寻鹤, 你有事瞒着我。”

    江寻鹤低垂的长睫轻轻颤动,手臂却只是更紧地将人揽住,他一时间没料想到沈瑞会这般敏锐地觉察出。

    他瞒着沈瑞的事情可再多不过了。

    偏现下却收拾不出个头绪来一点点坦白, 生怕自己字句间出了差错, 便叫自己手间方握住的便又一点点消散开。

    沈瑞等了片刻,见他不应声, 轻嗤了声道:“罢了,我这会儿累了,也是懒得听, 你自己个儿周旋明白了, 再到我面前来说吧。”

    说罢, 便从浴桶中站起了身子, 从衣架之上取了衣袍披上,他走过两步了才略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随后便走出了屋子, 再没回头。

    直到门扇在身后被合拢上,沈瑞才瞧着外面昏暗的天色略舒了口气,若非寻到了他的把柄,指不定这会儿还要按着他在浴桶中折腾一番。

    他抬手撑住了身侧的墙壁, 回看了眼紧闭的门扇,心中暗骂了句禽兽。

    他心中自然知道江寻鹤定然是藏着些什么难言的秘密, 但他又不是真有什么奇怪的性.癖, 非要逮着床榻上的功夫去审问拷打。

    沈瑞扶了扶腰, 无奈地叹出一口气,但若是他再不寻个由头遁走, 少不得要再被他用几句话诓骗了,又要脑子发昏由着他将自己按到床榻上去。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掌心内还沾着水,夜风吹过来的时候便带起了一丝凉意。

    清醒清醒,再由着他使那些个魅惑的把戏,指不定他就要变成话本子中被小狐狸精吸干精气的柔弱书生了。

    ——

    景王借着祭拜已故太妃的由头在中都内已经停留了许久,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是借着留在中都之势来逼迫陆家答应与乌州於氏的婚约。

    明帝那边挤兑着,景王那边日□□迫着,瞧着陆家夹在其中跟朵小黄花似的可怜无比,但谁又能料想到真正被玩弄在谋算之中的偏就是两边的呢?

    陆思衡在纸上留下最后一笔,略顿了顿,才将信纸拎了起来晾干,随后又细细叠好收在信封之中。

    他抬手递给一旁的侍从道:“送到景王府上吧。”

    “僵持了这么久,也应当收网了。”

    定亲一事早没了旁的什么异议,只是景王既然愿意在陆家上做出这好些文章来,倒不如使些力气将他们也一并扯下水。

    左右景王的心思早就已是昭然若揭,可偏就在世人面前蒙上那么一层遮羞布,若是不将两方都逼到关卡之上,明帝便宁愿相信景王不会造反,也不愿留与世家一处生境。

    总得世家和皇权站在一处,才能免去诸多的麻烦事。

    *

    不过半日的功夫,中都内便将陆府拒亲的事情传遍了。

    实在是景王先前太过于招摇了些,将定亲的事情几乎传到了妇孺尽知的地步,甚至还有流言传出於氏的嫡女早已经对陆家大公子倾慕有加。

    无论真假,都是将陆家架在火上烤。

    世家商贾之间本就利益争锋,更何况又有个明帝始终在暗自为世家寒门铺路,朝廷上下都是人精,一丁点儿的风声都能嗅出后面藏着的血腥味,自然也能砍头景王的逼迫之势。

    现下陆家拒亲,中都上下真正高兴的大约也只有明帝一人了。

    景王少了个助益,皇位便多了一丝稳固。

    但此次拖延这般久的时间也让他心中明白,世家的选择绝不是稳固的。

    一如当年明帝也绝非是继位的最佳人选,不过是长公主主动与江家联姻,才使得他在众多皇子之中被择选出来。

    现下在与景王对峙之间,陆家也在明晃晃地告诉他,若是不愿同世家合谋,这皇位之上只怕是要换一个主人了。

    春和小心翼翼地递了茶过去:“陛下,夜已经深了。”

    明帝看着眼前还摞着的奏折,只觉着心中烦忧,他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大半才长叹出一口气,捏着眉心道:“陆家这是在逼朕啊。”

    春和低垂着头,闻言也只敢小声道:“许是陆家大公子对於氏娘子并不欢喜。”

    “不喜?”

    明帝冷笑一声:“世家皇族之内,婚姻之事本就是利益使然,何时轮到谁来说一句欢喜与否?”

    “便是当真不喜,景王入京也已经有了好些时日,却偏偏拖到了现下才说拒亲。”

    他猛地一拍桌案,狠声道:“分明便是有意做给朕看的!”

    春和被吓得一哆嗦,却也只能好意劝慰道:“也或许是陆家惧怕景王之势,不敢贸然拒亲……”

    他越说声音越小,显然心中也是没有底气的,最终只好道:“现下既然拒亲了,便总归是好事,奴才不懂那些朝堂之事,只是陛下却可好生歇息些时日了。陛下这些日子里日日为此事忧身,可要保全龙体啊。”

    明帝自然也知晓自己身子的情况,太医叮嘱了几次叫他好生修养,但眼瞧着前朝这些事情,他便是当真想要歇息也是无法。

    明帝长叹了口气问道:“太子近日如何?”

    春和明显一顿,却也不敢欺瞒于他,只敢模糊道:“殿下于平常并无两般。”

    明帝面色低沉,冷声道:“只管说,不必有所顾忌。”

    春和叹了口气道:“此事原本不应当由老奴来多言的,只是殿下那边实在是兴起了好些动静。”

    “听闻殿下不知为何,这些时日兴起了想要出宫的心思,几次溜了出去,虽身后跟了许多侍卫,但到底是不安全。”

    明帝顿时沉下了脸色,怒斥道:“胡闹,他整日不思听学,倒是日日想着往外跑,身为储君成何体统!”

    春和一惊,连声道:“陛下息怒,殿下年幼,贪玩也是常情……”

    “年幼?”明帝沉声反问了句:“且先不说他早已经不是懵懂稚子,身为储君,自然不可如外面的闲散富人般不懂事,他这般让朕如何将放心将江山托付给他。”

    明帝越说便越觉着心中忧愁,他先前对世家的谋算而今显然已经在景王的干扰下转成虚影,只怕百年后未必便能交给萧明锦一个多清平的江山。

    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清楚,不过略有守成之才,若是将他深陷于世家之中,只怕是要无能转圜的。偏他近日也不知缘由,越发地不求上进,现下竟流连于宫外。

    他疲倦地摇了摇头道:“传朕的旨意,叫他在东宫好生思过,不要再出宫了。”

    待到景王离京,朝野之内安定了,他再去好好约束吧。

    春和得了旨意不敢耽搁,连忙便去了东宫。

    萧明锦正窝在床榻上看去往云山的地图,掰着手指谋算着要如何过去才最稳当,甚至还畅想了下待到他找到冷亭居士之时,父皇会如何夸赞他。

    听着殿外传来了声响,他连忙将地图塞到了枕头下面,一个翻身站了起来。

    “殿下,春和公公来了。”

    春和看着面前穿着寝衣的小殿下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老奴是来传陛下旨意的,陛下听闻殿下近些时日总是出宫,担忧殿下安危,命殿下近日还是不要再出宫了。”

    萧明锦原本还当是父皇忙完了终于想起他来了,还想着定然要先拿一番乔,却不想到竟然是这样一番话,面上的笑容顿时便收敛住了。

    片刻后,才有些僵硬道:“父皇为何不来见孤?”

    春和微叹道:“陛下近日事务繁忙,过几日定然会来看殿下的。”

    萧明锦垂下眼,嘴角也向下耷拉着,露出一点苦相来,但很快就被他收拾了起来:“孤知道了,会在宫中好好反思的。”

    春和听见他一言挑破了,“哎哎”了两声想要阻拦,却又在同萧明锦对上目光时说不出口了,片刻后只能劝慰道:“陛下也是因着朝中事务烦忧吗,殿下还是勿要再触怒陛下了。”

    萧明锦撇了下嘴道:“知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春和没法子,只能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萧明锦在地中央站了许久才挪了挪脚步,重新回了床榻上,再将那地图掏出来的时候,心中再没了先前时的兴致。

    只觉着自己竹篮打水,全成了一番空欢喜。

    门扇被轻轻扣响,萧明锦猜到了来人是谁,因而只闷声闷气道:“进来吧。”

    安平手持一根蜡烛将门扇打开个缝隙闪身进来,见着他面色不快便轻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明锦抬了抬袖子,不动声色地擦掉了眼角的水渍,故作不在意道:“不过是忽然想起我来了,便差人来痛骂一顿罢了。”

    安平闻言目光微动,面上却是不显:“陛下想来也是忧心殿下。”

    他缓缓走到了萧明锦身侧,不动声色地劝慰道:“殿下与其生闷气,倒不如先将冷亭居士寻到,陛下彼时定然会明白殿下今日用心,日后因也就不会这样了。”

    萧明锦闻言握紧了手中的地图,颔首道:“你说得对,孤一定要亲自去趟云山。”

    第165章 第 165 章

    萧明锦要寻冷亭居士的打算也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而今只不过催着手下的人将事情更快地推上日程罢了。

    到底年幼,做事总归是有些顾了头便顾不上尾巴的嫌疑,好在身边还有个安平, 小心提醒了句;还是要隐蔽些,若是被陛下发觉了,只怕就算是寻到了, 也算不得什么惊喜了。

    萧明锦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关系, 他就等着这件事情办成了好让父皇对他刮目相看,若是被人提前走露了风声, 只怕就要大打折扣。因而听了安平的话,便将事情藏得更严密了些,就连沈瑞都没有透露一句。

    但到底是要碍于明帝给他下的禁足地旨意, 硬是让他亲自溜出宫这件事变得难上加难, 平白地又拖延了好些时日出去。

    在他折腾的这些时日里, 朝堂之上倒是折腾出了不少的动静, 既然不能盯着某个世家下手,倒不如将朝堂上的奸佞贪官清洗一遭, 平等地伤害每一方势力。

    明帝捏着个贪污的错处,拔起萝卜带起泥,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便先收拾了好大一波朝臣入狱, 个个以重刑论处。

    “靖云以为,陛下这是什么用意?”

    陆思衡将手中的茶盏向前推了推, 抬眼看向倚在江寻鹤身侧的沈瑞, 语调稀松平常, 倒是听不出什么旁的用意来。

    但江寻鹤却很敏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没说什么。

    沈瑞还懒散得研究着手中的玉坠子,闻言嗤笑了声道:“逼急了,寻些旁的出路罢了。”

    若换做是旁人,未必没有狗急跳墙亦或者是泄愤的嫌疑。

    但明帝能在夺嫡之间胜出,所依仗的也绝非只是萧瑜兰的联姻,他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世家始终维系在一个微妙的状态之下,可见其手段。

    更何况此番行动如此雷厉风行,定然是早有预谋的。

    “只是君心难测,我们现下也只能等,只有等到了下一步,才能知晓咱们这位陛下心中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沈瑞心中清楚,陆思衡也未必便是真的想听自己心中究竟有什么看法,而今句句都要听自己分说,说白了无非是想从他这里拉着沈家一并下水罢了。

    毕竟明帝先前可是被陆家借着景王的势狠狠地摆了一道,若是不能同其他世家联合起来,只怕便要被打击了。

    沈瑞瞧了半天,总算是研究明白那玉坠子中间是如何雕刻的了,顿时便失了兴趣,转手塞进了江寻鹤手中。

    “不过现下既然没动到我们,便说明陛下而今还没有破釜沉舟的心思,且等着吧,一时三刻我们还死不了。”

    *

    送走了陆思衡,沈瑞才重新倚靠在藤椅上,取了帕子遮在脸上挡住了光,合着眼养神道:“跟太聪明的人说话也是心累,两个字之间便不知道要塞进去多少心思。”

    江寻鹤抬手将食指搭在他的额角,轻轻碾着。

    他手指凉,揉起额角来倒是消除了不少的疲乏,沈瑞在软垫上挪了挪脑袋总归是不舒服,干脆支起身子将头枕在江寻鹤的腿上,压了压才终于算是满意。

    他这些时日又回到了无人看管的境地,不知萧明锦在宫中又闹出了什么动静,明帝大约实在是怕他进宫再将汴朝唯一的这么个太子彻底教坏了,在宝贝儿子和面子工程之中犹豫了没多久,就果断放弃了“烂泥扒墙”的浩荡工程,再不用他进宫听学。

    最后还要顾忌着沈家的面子,叮嘱江寻鹤素日里定要多往沈家去——一对一线下辅导。

    明摆着是真的被这次的阵仗唬住了,就连从前万般属意的爱臣,而今也巴巴地往狼窝送进来了。

    虽说的确是平白地便宜了江寻鹤吧。

    想起这个,沈瑞下意识扶了扶腰,而后又生怕自己落了下乘般收回了手,只是半遮掩倒:“太子那边近日如何了?”

    江寻鹤垂眼给他揉着额角,动作轻柔,闻言道:“虽也还算是用心,但已经远不如从前了,心中大约是惦记着什么事情,但课业倒也没落下。”

    沈瑞倒是没太担心他的课业,至少原主是真恶毒纨绔,萧明锦那般不过算是聪明小孩从小就叛逆罢了,上不得擂台。

    而今听了江寻鹤的话微微皱眉道:“虽说他这个年纪别说只是心中想着什么事情了,就是怀情也没什么特殊的,但赶在这个时间总觉着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若是换做平常,萧明锦就算是闹出的动静再大一点也无所谓,但偏偏而今景王就留在中都之中,很难将这件事同他掰扯开。

    “应当是无大碍,陛下给太子下了禁足令,至少半个月内是不能出宫了,除非……”

    江寻鹤顿了顿,没将“逼宫”两个字说出口,只是接了句道:“大约也是伤不到小殿下的,更何况殿下固然贪玩,但素来行事还算是有分寸。”

    沈瑞迟疑地歇了声,这倒是不假,萧明锦算是福堆儿里长大的小孩,对明帝有种浓重的孺慕之情,大约也闹不出什么影响到前朝的声响。

    在帕子里闷了一会儿,沈瑞又嫌憋闷,不大老实地将帕子掀了。

    江寻鹤一垂眼便可瞧见他眼下淡淡的青色,语调中带着些疼惜道:“思多伤神。”

    沈瑞眼皮跳了一下,大约实在是没能想到他会说出这般的话来,片刻后才睁开眼看过去。

    合眼休息了太久,眼睛多少有些不大聚焦,但即便是模糊的,也能瞧见眼前那张脸是如何地好颜色。

    沈瑞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火气消下去了一大半,他忍了忍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江寻鹤,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的?”

    听听,这说得是哪门子的人话?

    这几夜若不是他穿着单薄的里衣在他房门外低眉耷眼地装可怜,口中还小声道:“夜里好凉。”,一等到进了屋子就撕了那层儿人皮变成个什么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他至于这般?

    还思多伤神,他嗓子都快哑了,有用吗?还不是被摁着腰压在床榻上,没个限度地从夜里折腾到天光大亮?

    难为他还给自己留了一条狗命。

    但估摸着目的也就是可持续发展了。

    没别的。

    眼前忽然被覆盖上了一只手掌,掌心温热干燥,带着点薄茧撑在脸上有些发痒,熟悉的草药味顿时沿着袖口灌进鼻腔之中。

    沈瑞忍了忍:“江寻鹤,你以为捂住了我眼睛,我便听不见你在笑了吗?”

    江寻鹤的指腹在他脸上很轻地蹭了一下,没接话,却另说了句旁的:“而今这般罢免责罚,朝堂上的空缺只怕不会少了。”

    沈瑞把他的手掌扒下来,哼笑了声:“还成,比陆思衡聪明一点。”

    ——

    这些年在明帝的部署之下,朝堂之上也并非全是几个大世家的一言堂,除却寒门占去了一小部分,还有一些小世家的人在。

    这些人固然未必能站在寒门一侧,但却明白自己只有依附才能得以存活,是以便无非是几个世家再添上一个皇权。

    而今朝堂上下动荡,心中最是担忧害怕的便是这一拨人,寒门自然有明帝护着,那些大世家纵然是倒了也早晚会起来,最惨的就是他们,一旦出了岔子,便是死路一条。

    是以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就连每日的早朝都是敛声屏气的,休说再像从前那般彼此争论了,就是连正常地禀报都还不敢,生怕吸引到明帝的目光,引火烧身。

    这种时候,他们心中哪里还敢祈求着什么加官进爵,只要不被免职下狱便已然是不错了。

    闹到最后还在日日盯着汴朝上下动静禀告、做事的竟然只有那几个大世家的嫡旁子弟。

    明帝高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一潭死水之中少有的几滴雨露心情复杂。

    他并非没想到这般大刀阔斧地修剪,会使得人人自危,只是没有想到这般情景下挑起朝官重任的竟然是他始终视为眼中钉的世家子弟们。

    明帝听着底下人的禀报,手掌摩挲着龙椅两侧的龙头扶手,心中情绪难明。他这些年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可以打压世家的势力,将寒门扶持上来,为萧明锦铺路,只是没能想到而今这般境地罢了。

    但大势所趋,更何况此次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了这般境地,早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即便他同世家现下是相伴相生的情景,也注定要想法子将其一一削弱才好。

    他将底下上报的事情处理清楚后,又忽然开口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朝堂上一片寂静,但明帝心中早有预料,因而见状只是给春和递了个眼神,春和立刻会意,从身后的太监手中取过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致治之本,惟在于审,量才授职,以安民生。今特许设恩科,广选贤才。钦此。”

    春和拖了个长音,在大殿之内营出些绕梁的气势来。

    底下跪拜听圣旨的文武百官顿时陷入了寂静之中,他们没想到明帝如此快刀斩乱满之后,竟然是要开设恩科。

    毕竟距离上一次科举结束也并没有多久。

    众人交换了下目光,最终还是齐声道:“陛下圣明。”

    明帝看着他们,心中忽而生出了些改革的畅快,便有如他心中有一柄利刃,只要他去握住了,便可将汴朝内的沉疴弊病尽数剔除般。

    这些年被消磨的雄心壮志又重新在心中燃烧起来,他定然会将这汴朝上下重新血洗。

    第166章 第 166 章

    陛下要开恩科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朝, 开恩科那可是涉及到各个阶级能否一步登天的最后也是最便捷的一道关卡,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

    从这开恩科的旨意一下来,朝野上下便再没消停过。

    白琢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口, 有些不满道:“合着我在这说了半天,你们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大约是上一次沈瑞那处“散财童子”的好戏的确唱得不错,就连白琢这样别扭的, 也能巴巴地分出些好脸色给他看了。

    白琢见他们都不说话, 心中顿时生出好些不满来,他用指节瞧了瞧桌面, 试图吸引众人的注意:“陛下开恩科,少不得要招不少寒门子弟上来,到时候还不我为鱼肉?”

    沈瑞觉着他实在是没脑子, 因为上一次科举上来的寒门探花正坐在他身侧。

    虽然跟太聪明的人说话很累, 但他也没堕落到要去跟这般愚蠢的人商讨, 是以只是在他的咆哮声中捏个块糕饼递给身侧的江寻鹤。

    “小厨房特意做的江东口味, 你且尝尝。”

    白琢闻言忽然想起这周遭还有这么个不声不响的人物,面上顿时多出了许多尴尬, 想了想只能解释道:“江太傅,我方才所说的并非是你……”

    沈瑞爱怜地看了他一眼,傻孩子,越描越黑。

    白琢大约也是觉出来了些什么, 片刻后只能将矛头对准了沈瑞:“你说说。”

    沈瑞将他凑过来的手指拨开,懒声道:“说什么?说不了一丁点。”

    白琢被他绕了一下, 面上显出几分气恼:“说开恩科啊, 怎么好像你家不是世家似的?”

    沈瑞将袖子中的帕子递给了江寻鹤, 面上却是越发地不耐:“我家是世家,但你琢磨我在科举的行列中吗?”

    白琢噎了一下, 片刻后不可置信道:“你家没给你买个什么吗?”

    沈瑞在心中轻声“嚯”了一下,难为他们费心思瞒着,他竟然穿过来这么久,还是头一遭听说可以花钱买科举名次。

    他抬眼看见白琢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三两句扯出什么谎话般。

    沈瑞伸出手指了指自己:“你琢磨我就算是买了个状元,你猜有几个人信?”

    “明摆着告诉陛下我们科考舞弊?倒也不用这么不怕死。”

    白琢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世家之中如沈瑞这般学业荒废的,也着实是少有。

    因而旁人买得,沈瑞买不得。

    沈瑞也懒得纠正他那颗一路跑偏的脑袋,只是在他转过去后将手伸到身后挪了挪倚靠着的软垫,轻声说了句:“更何况这种光耀门楣的事情,一家里有一个人得了。”

    遮掩在桌子之下的,江寻鹤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将指腹那处捏出一个小小的鼓包,没一会儿又哄小孩似的抚平了揉一揉。

    白琢满脑袋的官司,自然是没听见他刻意放轻声音的这句话,只有坐在对面的陆思衡目光落在沈瑞唇上,大约是在分辨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片刻后又收拢了回去,瞧不出心思。

    “那你们觉着陛下此次是何用意?”

    沈瑞被他吵得头疼,心中后悔将人请来,干脆合上了眼睛:“心思你就别猜了,瞧着你而今的脑子,掰碎了你都想不明白。若是真有心思就听我宜一句劝,回去让那些个旁支子弟消停些,别闹出了动静不知道上哪哭去。”

    明帝此次开恩科绝对不是让世家捡漏的,若是真有眼皮子浅拎不清的,早晚是要吃亏。

    若是换做从前,估摸着白琢这会儿已经在蹦高了,但不知是不是上次中秋宫宴带回来的滤镜,他双唇动了动,最终又将话咽了回去。

    “成吧。”

    ——

    “主人,忽然要开恩科,只怕乌州那边是要不安定了。”

    女侍收了消息便来见景王,此刻正长跪于石砖之上,姿态语调无一不恭敬无比。

    “陛下此次开恩科明摆着便是要广纳寒门子弟,乌州那些幕僚们若是怀有二心想要借着此次科举步入仕途,只怕日后是再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安排了。”

    景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令符,面色有些阴沉,显然也是没有想到明帝会忽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本王这些年在乌州招收了不少有才能的寒门子弟为幕僚,原是件声名鹊起的好事,对本王的大计定然有益,如今竟然被坏了好事。”

    景王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怒火兴盛,咬着牙道:“他尽可以试试,看看本王究竟会不会让他得逞。”

    他思索了片刻,忽然起身行至书案前提笔写下了一行字,又将纸条卷好递给那女侍:“将消息传回乌州,告诉於氏尽快依着本王的命令做事。至于那陆思衡……”

    景王冷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的蠢货,待到本王登基之日,亲自给他们两个赐婚,叫於氏不必心急。”

    若不是於氏那嫡女对陆思衡早有心意,此事便是他也未必会这般周全,原是个心意和联姻上双重的好事,却不想那陆思衡竟是个不识好歹的。

    既然如此,也就休怪他不留生路与陆家了。

    景王沉吟了片刻后道:“联系中都内的世家,此事非我们一己之力可行。”

    他抬头看向外面檐外淅淅沥沥落下的雨珠,冷嗤一声道:“既然他非要闹出开恩科这样的事情来,就应当早就预料好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的。”

    他伸手掸了掸衣料,大约是想通了什么,神色反而没有先前那般紧张,只是语调却是更阴冷了几分:“本王且当这位好皇兄是来送枕头的。”

    ——

    “鸢儿,你现下觉着身子如何了?”

    於三娘端着汤药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神色有些担忧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女子。

    於鸢在婆子的帮衬下半支起身子倚靠在床头,闻言也只是垂了垂眼,轻声道:“母亲,让他们都出去吧。”

    於三娘微微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挥手让众人退下:“鸢儿……”

    於鸢握住了她的手腕,险些将她手中的汤药打翻,但於鸢却好似全然顾忌不上般,急促道:“母亲,景王绝非明主,他差人搜了我闺房,又擅自提亲陆家,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汴朝,而今陆家拒婚,要女儿如何自处?”

    “这天底下又何时有过女儿家去同男子提亲,便是真有什么心思,两家长辈私下问过便是,他而今这般大张旗鼓,心思为何母亲当真不知道吗?”

    於鸢大病初愈,身子骨还弱,不过这般言辞激烈地说了两句,便觉着胸口憋闷,只能捂着胸口一点点将气息顺平了。

    於三娘见着她这般,院中也满是疼惜,可却也只能无奈道:“鸢儿,於氏别无选择,当年景王初到乌州,我们并非是不想抗争,实在是当时便已经吃尽了苦头。现下更是天下人都以为我们互为倚仗,哪里是那么好剥离的。”

    於鸢语调中已然带上了些哭腔:“母亲,我纵然知晓这世上女儿多是身不由己,但也从未想过会如同个物件儿般作为权势往来间的赠礼啊。”

    她说到情动之处,早已经是满脸的眼泪,但却仍然强撑着道:“便是母亲不顾及女儿的处境,可而今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景王而今这般行事,早晚是要自取灭亡的,母亲可曾想过彼时於氏又当如何自处?”

    於三娘面上的皮肉轻轻抽动,显然已经有些被说动了,於鸢见状心中欣喜,却也不敢多松口气,正想着再多劝几句的时候 ,於三娘却忽然甩开了她的手。

    於鸢怔然望去的时候,只见方才所瞧见的那点动摇都好似烟消云散了般,只剩下满面的决绝,可这些旁人眼中所谓地坚韧忠心而今都好似贴了满脸的森白尖牙般骇人、恶心。

    於三娘站起身,高高地俯视着床榻上的於鸢,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般,冰冷、淡漠。

    “娘也知晓你心中苦楚,但而今景王殿下早已经谋划好了一切,你也不必再劝了,乌州於氏不能永远都只作为一个地位卑贱的商户,只有景王登基,我们才能成为下一个世家新贵。”

    说罢,心中好似才将将荡起些涟漪般,於三娘放缓了声音:“而且你不是喜欢那陆思衡?你放心,景王已经来信承诺过了,等到他登基,定然会为你们两个赐婚。彼时,那陆思衡定然会是你的如意郎君。”

    於鸢眼看着希望来临又猛然抽身离去,面色惶然,却又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是大声,状若疯癫。

    好半晌才颤抖着声调道:“即便於氏跻身世家之中,也改变不了商户的出身,照样是要遭人白眼。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於氏快速地改变处境,那便是同那些豪门世家联姻。”

    她抬起头看向於三娘:“母亲说是为我寻一个如意郎君,可这郎君究竟是为我於鸢所寻,还是为母亲的於氏所寻?”

    於三娘没料想到她会说出这般话来,顿时神色大变,声音森然:“你既然是於氏嫡女,这些年吃穿用度无一比那些世家差,现下便是你回报给於氏的时候。陆家那郎君也是汴朝内顶顶好的,你既然喜欢,娘便也不算是强求与你。”

    於鸢凄然一笑,便是她当真喜欢那陆思衡,也从来只是小女儿心思,若是两家正经联姻也就罢了,倒也能求个相敬如宾,可而今这般,她又如何能祈求半分真心?

    “我倒宁愿生在贫苦人家!”

    於三娘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最终只是用一种无奈又饱含怜悯的语气道:“都是命。”

    “儿啊,你便好好养病吧,等到入京之日,便是你婚期之时。”

    门扇陡然被拉开又合上,只能隔着门扇听见於三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看管好小姐,若是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丫鬟婆子跪倒一地,齐齐应下。

    很快便有人取了锁链来将门扇锁上,锁链撞在门扇上碰出好一阵声响。

    不过是将卧房的门锁住了,偏却好像那锁链是压在於鸢的脖颈上,将她锁在了於氏的前途之上,半步都挪动不得,一旦有所挣扎,便有数不尽的“孝道、家族、命运、责任……”始终等着来捆住她的四肢。

    她彼时这世间最最求生不能得,求死也枉然的困顿囚鸟,这四四方方的精致卧房,便是将她始终困顿其中的鸟笼。

    从她出生起,她的命运、婚事便都是父兄、家族为了向上攀爬便可肆意决定、赠送的。

    偏这时间女子的命途,大抵均是如此……

    第167章 第 167 章

    “诸位可听说了圣上下旨开恩科一事?”

    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捋着山羊胡子眯着眼, 故弄玄虚道:“诸位心中可有什么打算吗?”

    “这开恩科一事可是自圣上登基以来头一遭,别说是我们了,只怕现下街角巷尾的顽童都能说两句。”

    此言一出, 顿时便有人附和着添补两句。

    山羊胡子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面上却是半点都不曾显露出来:“依在下愚见,圣上此次先是将朝中贪污腐败的官员们清洗了一通, 又下旨要开恩科, 显然是我们这等寒门的机缘。”

    “若是我等能借着此次科举步上仕途,也未必便不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 底下人便顿时有些心动了,毕竟大家寒窗苦读这么多年,所求的便是可以科举高中, 、光耀门楣。

    即便这些年他们多受景王恩惠, 被招收为幕僚, 心中也多多少少明白些景王的心思, 但即便是要跟随雄主,也得是替天行道的正统。倘若景王一旦倒台, 他们便会被一并打为乱臣贼子,这绝非他们所愿。

    是以,即便今日没有山羊胡子这番话,他们也早在听说开恩科的消息时, 心中便有了一番算计。

    但景王即便对他们多有礼遇,可那也是建立在他们甘愿为其驱策的基础之上, 眼下他们若是去考了科举, 便是明晃晃的背叛。

    景王其人素来行事暴虐、心狠手辣, 若是得知了他们的背叛,只怕未必会给他们留下生路。

    这也就是为何这么长时间, 即便他们心思都已经飞了,却还照旧是勉强按捺了下来,只等着有哪个昏了头的先给他们探探路才好。

    因而现下也还能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尽管山羊胡子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只是不太诚心道:“但景王殿下对我等多有礼遇,此刻去参加科举,岂非要我等做那个背信弃义之人?”

    山羊胡子还想要说些什么,门却忽而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女声道:“谁说参加科举便不可报效王爷了?”

    众人心中一惊,转过头一看果然是於三娘,生怕被她将方才众人所行之事传给景王,都是心中惶恐,连忙起身道:“见过三娘子。”

    於三娘笑着摆手道:“诸位不必紧张,妾身也只是代为传一句殿下的话罢了。”

    她走到屋子中间略福了福身子,瞧见底下众人不一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面上却是半点不曾显露出来:“王爷也是体恤诸位先生,知晓这开恩科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之大机缘,诸位先生便是想要去参加也是人之常情。”

    “诸位先生,平心而论,王爷这些年对待先生们不薄。即便殿下再三叮嘱不许妾身多言,但诸位先生都是用心之人,即便妾不多说,也是知晓殿下从来不曾强求于先生们什么,从始至终与其说是招各位先生为幕僚献策,倒不如说是殿□□恤,寻个由头叫诸位安身立命。”

    此话一出,众人都闹了个红脸,他们自然知晓景王手下能献良策之人颇多,对他们也是有知遇之恩,这些年不曾多要求他们做什么,但每月的俸禄半点也不曾差过。

    可而今还不等他们琢磨出什么,景王便先行派於三娘来传了消息,准许他们参加科举,越发显得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一众人里总还是有迟疑的:“不知三娘子可有殿下手书?”

    於三娘像是早有预料般,只轻笑了声:“今日若是妾身胡言,日后殿下怪罪下来,也自然是要寻於氏地错处,诸位先生不必忧心於氏从中做出什么乱子来。”

    她双手合拢垂在身前,头也微微低下,语调中带着些莫名的意味:“诸位先生若是心存担忧,不愿去参加科举,亦或者是一心想要效忠殿下,准备留下的,殿下都是应允的。”

    “只是既然已经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了,也应当知晓殿下这里的规矩,想要检查殿下的密信,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不是?”

    众人脸色一阵变换,却又憋不出旁的话来,只能责备地看向方才提出要求的人。

    於三娘就势微微一笑道:“当然了,咱们殿下素来也并非无情之人,若是有愿意留下来,继续作为殿下幕僚的,自然也是不会薄待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环顾了周遭人的脸色:“既然我如此,妾身便也不打搅诸位先生了,先生们也好好思量,若是决定好了,去科考的也可来於氏领一笔路费。”

    说罢便转身走了,左右景王吩咐她做的事情而今都已经做完了,这不过是最后也是最不起眼的一步。

    去留由着他们的心意,可往后的事情便不仅仅是倚靠着天命了,他们应道早早就想明白的,在这乌州,景王才是他们的天命。

    ——

    安平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透过墙角的枝叶仔细观察了周遭似的情况,眼见着一队侍卫已经过去了,才从后面钻了出来。

    却不想刚一抬起头,便同东宫内的一个小侍女对上了,安平目光顿时变得凶狠,但面上却仍旧是故作镇定:“你为何会在此处?”

    东宫之内,即便不敢明着欺负人,但也难免有些高低之分,小侍女就是被几个大宫女联合欺负了,赶到这便来。

    原不过是寻着个地方避难伤心,却不想同太子殿下身边的红人撞上了,她心中比安平还要惶恐些,生怕自己因此被责罚。

    “奴婢是被其他人赶到这边来做活的,旁的什么也不曾瞧见,还请公公饶了奴婢。”

    安平自然也知晓奴才宫女们之间那些个弯弯绕绕,若非是知晓萧明锦素来最讨厌奴才之间的上下欺压,只怕也未必会那么凑巧,就在御花园中碰面了。

    安平将手中的物件收拢进袖子之中,叮嘱道:“此事是奉了太子殿下的命令,眼下只有殿下和你我知晓,若是透露出去半个字,唯你是问,你也想想自己远在宫外的家人,若是因你而受了牵连……”

    小侍女何曾见过这般的阵仗,再三赌咒发誓,安平狠狠地盯了她两眼,转身走了。

    若不是这宫女是东宫里的,现下还不能闹出什么声响,只怕这宫女现下百年应当葬身于某处枯井之中了。

    这皇宫之中,即便你自己不动,也自然会有无尽的杀身之祸找上你,仅仅是想要保命,就已经太难了。

    安平听着身后细碎的响动,心中发狠,知晓这人若是留下了,早晚是要成为祸患的,即便今日不能即刻将人杀了,也仍要寻个法子,对外只说时发了病暴毙便是了。

    这种边缘的奴才,宫中一年之中不知道要死多少个。

    安平握紧了袖子中的纸条,快步向东宫走去。

    *

    “什么?你是说冷亭居士走了?”

    萧明锦下意识拔高了声调,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只是神色上仍然是难掩的焦虑。

    毕竟原本他以为找到冷亭居士这件事情早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却不想现下却出了这般大的岔子。

    安平目光微动,即便他并不知道主人为何忽然要自己将这件事情放缓,但却仍然按照消息上的指引道:“殿下先不要着急,并非是一走了之。”

    “据说是冷亭居士寻到的郎中开出了一味极其难得的药引,他此次离开便是去寻药引了。”

    萧明锦“哎呀”一声,明显露出了几分懊恼:“他缺什么药引孤可以为他找啊,他现下离开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等到孤再找到他,只怕……”

    安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语调平稳地轻声劝慰道:“依着冷亭居士的性子,若是殿下赠药反而会适得其反,这些年来,还未有人成功寻到冷亭居士,便是迟了些,陛下心中定然也是欢喜的。”

    他盯着萧明锦的眼睛,以此来增加自己话中的可信度:“殿下,好饭不怕晚啊。”

    萧明锦大约是被他说动了,迟疑了片刻后便重新坐了回去,但面上仍旧是有些遗憾。

    “可惜了,原就想着趁着这个时候,定然能叫父皇对孤刮目相看,现下看来是赶不上了。”

    安平自然知晓他心中不甘,毕竟按着原来的计划,现下萧明锦便已经见着了冷亭居士了,若非主人计划有变……

    安平看了眼萧明锦,心中知晓若是不叫他暂时忘记这件事情,就怕他心中焦急,再寻旁人偷偷去办,那样便会出岔子。

    因而他蹲下身子道:“其实奴才怀疑冷亭居士也未必便是去寻药了,但这只是奴才的猜想,半点依据也是没有的。”

    萧明锦猛一听见这话,哪里还肯放过,便依着安平心中的猜想连声追问。

    “殿下你看,冷亭居士乃是天下学子都为之崇敬的,而今陛下下旨开恩科,天下学子定然都要往中都来,冷亭居士定然是怕被缠住,才暂时离开的。”

    “依奴才愚见,只要科举结束,冷亭居士定然还会回到中都的。”

    第168章 第 168 章

    安平所言也算是句句在理, 萧明锦沉吟了片刻后便也就信了。

    “若当真是如你这般猜想便好了,等到科举结束,孤将冷亭居士带回宫中, 定然是可以压父皇擢选的那些贤才,到时候父皇定然便不会再看轻孤了。”

    萧明锦光是想想那般的场景就觉着心中愉快,且先不说父皇如何奖赏他, 至少也会知道从前都是误会他了, 从此再也不会这样冷着对他。

    安平见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便附和着他道:“这是自然的, 陛下彼时定然会明白殿下一片苦心的。”

    萧明锦闻言心情大好,起身道:“既然如此,便随着孤去御花园赏玩吧, 听闻园子中菊花开得正好。”

    安平俯下身子应声道:“是。”

    两人走出殿中, 外面正是宫人们洒扫的时候, 见着萧明锦出门了, 便齐齐放下手中的活计,过去请安。

    安平跟在他身后, 心中还在盘算着计划,因而并未注意到周遭的情况,最后还是铜盆落地、众人惊呼的声音才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他抬眼看过去,却正和那慌乱擦拭的宫女对上了目光。

    安平顿时皱起了眉, 发觉今日的事情大约并非偶然。

    宫女见着他即便心中早就已经有了预料,但仍然难以遮掩面上的慌张, 擦拭的动作也越发没个章法。周遭的宫女原本就对她多有不待见, 而今瞧见了她这番下作的“狐媚子”把戏更是见她不顺眼。

    当即便上前将她推开训斥:“做事毛手毛脚的, 成什么样子?还不去外面做活,日后不许轻易进到内院来!”

    小宫女抬头看了眼安平, 见了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今日若是就这么走了,大约是没有什么活路了。

    虽然他口中说着是给殿下办事,但那些个贴身给主子办事的,哪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便是为着事情的周全,也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吗,素来是宅心仁厚的,自己若是能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想来定然能保全性命。

    小宫女脑子里想起宫内的那些流言,心一横,就着旁边宫女推搡她的动作往地上一摔,“恰巧”便露出了胳膊上被竹条抽打的痕迹,新旧交叠,着实叫人触目惊心。

    萧明锦见状一愣,连声问道:“这是谁打的?”

    小宫女垂下眼睛,小声道:“奴婢,奴婢自己摔的……”

    她心中知晓,自己成功了。

    ——

    沈瑞倚靠在窗边向下瞧着,御街之上除了从前的贩夫走卒、权贵车马之外,又额外多了好些的学子才人。

    言行装扮,一眼便能瞧出来。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面色松散:“这场恩科还真是引出来不少人。”

    江寻鹤坐在他对面,手上动作自如地煮茶,闻言也只是略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道:“陛下此举意义明确,对于天下寒门来言都算是一个难寻的机缘,若是此次还不能高中入仕,只怕日后便更难了。”

    沈瑞哼笑了一声,轻声道:“这次也是难。”

    他将身后的软垫掖了掖,意味难名道:“水被搅合得太浑了,只怕是要适得其反。但这样也好,世家之祸不过早晚,拖久了反倒成了附骨之疽。”

    沈瑞忽而抬眼看向江寻鹤,眼中生出些轻佻的意味:“只是不知道此次的探花郎又是如何相貌。我记着太傅当日可是满街红颜、掷果盈车,好不热闹。”

    江寻鹤捏着茶盏的手指蓦然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满街的人不过是借着传胪的好运势罢了,哪里便都是来瞧我这身皮囊的了。”

    沈瑞看着他,轻啧了声:“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前头那两个,长得不能说丑恶,只是实在着急了些,有什么好瞧的。”

    他自己又不是没看见那前两个,原本便已然是一言难尽了,偏鬓边又簪了好大一朵娇艳的花,越发难评。

    说起来原主倒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虽说硬生生将人从状元的名目上拉扯下来,可若真是让那两个中的某一位做了探花,只怕日后探花这两个字的名声便要被毁了。

    沈瑞捏着袖口的绣花纹样,没什么边际在脑子里想了下那般场景,唇角下意识扬起。

    江寻鹤的目光在茶盏里的水波上凝了好久,忽而抬眼看过去,看似疑问,可语调中却藏着些不容置疑的意味:“那如意当日也是为我而来的吗?”

    他隐秘地将词句的意思调换了,半遮半掩地将自己的私心展露出来。

    沈瑞闻言怔了怔,方才那点得心应手都在字句间消弭殆尽,像是被人一把扯住藏在胸腹间的尾巴尖儿般,但只有一点点惊慌,更多的是陡然生起的诸多心神,不断掂量着要如何说出口。

    片刻后,他忽而轻笑了声,手掌撑在身下的软垫上,将身子支起来凑近了些,主动将自己的尾巴探出来,在人面前晃呀晃的。

    两人间的距离被陡然拉近,日光都好似筛不进似的,沈瑞发上只扎了个绸带,而今长长地垂下来,在江寻鹤翻过来的掌心里轻飘飘地划过。

    “正是呢,太傅大人这般的好颜色,自然是要亲自来瞧瞧簪花后又是如何。”

    沈瑞扶在桌案上的手腕被猛然扣住,他微微一愣神,便轻轻挑了挑眉,面上摆明了有恃无恐。

    他嘴一向是花花惯了,而今说起调理人的话来也是半点不含糊:“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难不成太傅而今入了仕,便听不得人说真心话了?”

    他凑近了,甚至能瞧见江寻鹤垂下的长睫,目光在那投下的那一小团阴影上碾过,又故作姿态地垂下,落在抿紧的双唇之间。

    原本还有个生死之境如同枷锁一般,时时刻刻地叫他警醒着,可而今床都已经滚过了,沈瑞实在是懒得压制自己的那点欲.望。

    甚至在这个夹当之间,还能略微回味了下,最后得出评价:这漂亮鬼的唇着实是好亲。

    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纹丝不动,压着出门前随手系上的玉珠子实在是有些硌人。

    这副皮囊娇弱,夜里作乱留下的痕迹都要好些天才能完全压下去,但奈何夜夜折腾,常常是新旧痕迹交叠,叫人没眼看。

    沈瑞估摸着再由着他捏下去,明日腕子上就得留下个圆圆的青紫痕迹出来。

    纵使是他不在意,但若是叫沈钏海瞧见了……他倒是也没必要年纪轻轻就丧父了。一肩挑起家族重任地事情还是让陆思衡那种劳累命去做吧。

    他打量了眼江寻鹤的神色:“太傅大人这便要用官威压人了不成?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责罚我?”

    “罚抄书、罚跪,还是……”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附在江寻鹤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看着将染上薄红的耳尖眼中笑意更加兴盛。

    扣在腕子上的手掌猛然用力一扯,沈瑞一时没个发觉倒真叫他扯了下来,失重感顿时蔓延而上。

    江寻鹤在他腰腹间垫上了手,生怕他磕到的样子,语调却还是一惯的不经心。

    “如意喜欢这般? ”

    “还成,太傅大人不若更大胆些,将事情做绝才算有意思。”

    亲吻带着温热的气息落下,烫在皮肉上,像是许久之前,高楼马上对望的那一眼般。

    料定死生的一眼。

    ——

    开恩科三个字就好像一块巨大又扎实的蜜糖般在前面吊着,人人都知晓它的存在,也人人都想舔上一口。

    就像是来回掂量的蚁虫,心中琢磨着究竟要如何才能将这蜜糖搬回自己的洞中独享。

    偏这蜜糖越是可口,就越多人费尽心思盯着,即便是再微小的势力,也要抱着些:我吃不到,却也觉不让某一个独吞的念头。

    这些势力各自心怀鬼胎,硬生生将局势推到了一个无可转圜的境地。

    白琢从盘子里捏了一块西街现下最最时兴的桂花糕,原本他倒是也并非多喜欢这些糕饼,但那掌柜一说沈府买了不知多少次,他便禁不住了,买了好大一盒子回来。

    沈府里面,爱吃这种玩意儿的不就一个沈靖云?

    但凭着他买回来那么些,吃起来的时候便开始犯愁,多数都进了身旁书童的肚子里。

    此刻又现巴巴地拿到了陆思衡面前来,口中还禁不住吐槽道:“也不知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专爱吃这些个哄小姑娘的玩意儿,整日过得比我家中长姐还要细致。”

    陆思衡闻言,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那盘点心上,只略犹豫了片刻,便也捏了一块尝了尝。

    糕饼做得很好,入口即化,里面夹着的是糖渍桂花酱,几乎能在齿舌间扯出甜腻腻的丝线般,难怪沈瑞会喜欢。

    他眼中生出点笑意,可后半块还是被他放下了。

    这样甜腻细软的东西好似和陆家横平竖直的规矩处处相悖,也同他自小学得那些个玩意儿太过于不一致。

    君子有所爱,但身为陆家的掌权人,最不该有的便是自己的喜恶。

    他的丁点儿情感都会给陆家带来巨大的灾祸。

    第169章 第 169 章

    白琢却半点没发觉他的不对劲, 左右在他们这些个还算是同龄的世家子弟之中,就数陆思衡心思最重。

    即便祖父总说他这般的心思早晚是要坑害了自己的,世间从无可以算无遗漏之事, 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戈乱世,如陆思衡这般都是落不得什么好下场的。

    但白琢觉着就算有一千一万个“如陆思衡这般的人”也都不过是劣质的仿照罢了,他们寻不到的生境, 陆思衡未必便寻不到。

    思及此处, 白琢面上显出几分笑意,与其说是对谁的信任, 倒不若说是一种即将赌赢的愉悦感。

    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腿:“你说陛下下旨之时可曾料想到了今日之图景?”

    “可他还是决心要开恩科,瞧瞧,世人眼中英明神武的陛下被逼成了什么样子。”

    白琢面上露出些恶劣的笑意, 倒像是巴不得这科举一事被搞砸般。

    无他, 世家皇权之间早晚都要翻脸成仇敌的, 现下明帝几乎都要明着说打算削弱世家势力, 别说只是期望,就是真到了急迫的时候, 要他亲自下场推波助澜也不是不行。

    陆思衡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惯爱与自己对弈,非要将敌对两方的心思都算明白了才算收手。

    “别太大意了,那位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眼下瞧着没什么动静,但这背后, 定然是藏着什么后手的。”

    白琢不太在意地撇了撇嘴, 但还是闷声应了句:“知道了, 左右现下已经是这样了,便是我什么都不做, 也够他折腾好一阵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递给了陆思衡道:“这是祖父让我送来的,如今中都内各方势力混杂,但眼下瞧着还不足以成事,怕就怕再有些不安分的折腾起来。”

    白琢说话间意有所指,陆思衡也明白他说的正是景王,毕竟中秋已经过去些时日了,但景王始终不曾离开中都,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极度不安分的信息了。

    陆思衡换了色棋子落下,淡淡道:“代我谢过白家主,只托带一句话,那人想要成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成大器。”

    白琢心思转了几回,面上却不显露,只是有些稚气地抱怨道:“我倒成了你们两个之间跑腿的了,好生没道理,今日我定然要喝到陆兄亲手煮泡的茶才肯走,不然便要罢工不干了!”

    陆思衡性子冷,一惯都是依靠着他来充作撒泼打滚的那一个,才算始终维系着关系,今日自然也是不例外。

    陆思衡无奈失笑:“罢了,想要喝些什么?”

    白琢随口点了一个,便撑着腮看他取了茶叶回来煮泡。他总觉着周遭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而今安静下来才终于反应过来。

    “总觉着你这院子中冷清了不少,而今才忽然想起来,从前跟在你身边那旁系叫陆……”

    白琢费劲心思想了好半天,才有些不确定道:“陆好?”

    其实这旁系也算乖巧会办事,但白琢实在是没心思去多余记名字。

    还不待陆思衡纠正他,便听见院门口有一道声音传过来:“陆昭见过兄长,见过白公子。”

    白琢半点被抓包的尴尬都没有,甚至还能自如地转身扬手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叫陆昭,许久不见。”

    他这话说得着实是不大走心,若不是今日忽然想起来,大约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陆昭垂着头,不大能看清面上的神色,闻言也只是恭顺地应承着:“昭这些时日外出做事,多谢白公子惦记。”

    不必他说白琢也知道若是出去做事也定然是陆思衡吩咐的,但他这般话中滴水不漏,便显得额外有意思些。

    白琢弯了弯眼睛,在椅子上没个坐相:“得啦,我便不打搅你们商议正事了。”

    他转头看向陆思衡道:“这盏茶下次可要记得赔给我。”

    院子中很快便安静下来,陆思衡仍旧是半点没影响的煮茶,听着陆昭走近了,也只是随口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自从上次沈瑞提醒他要好好查查陆昭做什么后,便寻了个由头将人派出中都料理事务。

    陆昭合手道:“都已经依着兄长的吩咐做好了,已经事无巨细都抄写在这册子上了,请兄长一阅。”

    说罢便从怀中掏了出来,却又同白琢先前放下的那一本隔了不知多远,好似避嫌一般。

    “做事倒是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多谢兄长夸赞。”

    陆思衡将煮好的茶倒了一盏与他,语调平静道:“旁系之中,你做事还算是妥当的,也从来都算聪慧。先前的事情便就罢了,今后行事多些思虑,待到时机和洽之时,自然会送你入朝为官。”

    陆昭抿了抿唇,唇角有些紧绷,但仍旧合手应下。

    话说到了这般的地步,陆思衡才随手一指道:“坐吧。”

    陆昭看了看周遭只有配着石桌的几个圆凳,略一思忖还是挨着陆思衡坐下了。

    “此番回来,便先紧着些家族里的事情做吧,晚些时候管家会送过去给你。只有一点……”

    陆思衡忽而止了声,陆昭会意地看过去,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这件事我从前便说过,不过你那时大约没放在心上,今日再说一次,若是日后再犯,便叫你祖父换了人送过来吧。”

    陆昭心中一冷,自然是明白旁系子弟若是招了厌弃,日后会落得如何的下场。

    “兄长请说,昭自当铭记于心,绝不敢犯。”

    “不要去招惹沈靖云和江寻鹤,沈靖云现下今非昔比,若是出了岔子,我也保不得你。”

    陆昭藏在桌子下的拳头捏紧了,青筋暴起,昭示着他心中的不平静,但面上却不见显露:“兄长放心,昭定然会注意。”

    陆思衡斜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管是你是真的记住了,还是琢磨着阳奉阴违,只要自己想好后果便是了。”

    陆家这些年没能出现个如沈瑞从前那般的混账纨绔,所倚靠的可当从来不是心慈手软。

    *

    陆昭从陆思衡的院子中出来后,不久便出了陆府。

    从陆府出去绕过三条街,便是一处车马租赁行,往来行走多来此处租赁求问,门口的伙计看了陆昭一身的富贵打扮,心中一喜,连忙迎上去招呼。

    陆昭却只是转身避开了他的殷勤,声音冷淡:“你们掌柜呢?”

    伙计顿时一愣,但又琢磨着也许是要谈一笔什么大生意也是说不准,看了看他身上的料子,确定了不像是来找事的后,便又殷切道:“客人且随我来,掌柜在后院。”

    车马行后院宽敞,往来都是运货的力工,在此处陆昭第三次见着了那个曾经给他送信的掌柜。

    后者见着他,面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好像早就已经料定了他会出现一般。

    陆昭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冷声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这件事情,我做。”

    掌柜身形精瘦,从前送信被拒绝的时候面上不见恼怒,此刻听了陆昭的话也瞧不出什么欣喜的意思。

    “陆公子终于想开了,早该如此的,我家主人说了,陆公子有大才,只作为个旁系子弟被送入潮廷之上碌碌无为实在是可惜。而今跟了我们主人,日后事成,自然有陆公子一片大好的前程。”

    陆昭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想要我一心为着你家主子也成,但我有一个要求。”

    掌柜闻言神色没生出半点变动,毕竟这世上从来都是心有所求者,才最好掌控。

    “陆公子只管说便是了。”

    陆昭抿了抿唇,似乎是在犹豫,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那件事,我也要参与。”

    掌柜眼睛一转,笑了两声道:“陆公子这般的人物,若是想要参与到这其中来,想来不会甘愿居于人后吧。”

    陆昭勾了勾唇角,没说话。

    “兹事体大,还请等我回禀了主人后再做打算。”

    “嗯。”陆昭轻巧得应了一声,周身都是乱糟糟的人群货物,但他却好像在这之间寻到了最为妥洽的姿态。

    “还请趁早,我固然是不急,但日子就摆在那里,时间可不等人啊。”

    掌柜笑着合手应下,看着陆昭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阴毒。

    什么东西,不过是陆家上不得台面的旁系罢了,若不是能力不行,又怎么会直到今日都没个官职?

    若非主人还要用陆家来转圜,哪里轮得到他来逞威风?

    掌柜一甩袖子道:“备车。”

    *

    陆昭从车马行出来后长舒了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那样的要求他心中也是忐忑,更何况同那种人合作原本就是与虎谋皮。

    一个失意,便要落得皮肉骨骸被尽数吞吃的地步。

    思及此处,他心中越发怨恨。

    凭什么沈瑞那种废物只是从一个好肚皮里钻出来,就能做沈家的掌权人,而他明明已经这样努力了,但陆思衡却连让他参加科举都不许,随便他高不高兴就能将自己一脚踢出中都。

    他再怎么尽心尽力又能如何,还不是跟一条野狗一般?

    而今,他偏要将命途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第170章 第 170 章

    “你们可曾听说了, 东城有一处学馆,专是负责给今年要科举的学子教习功课的。”

    一个披着锦袍的官宦子弟端着半盏酒凑近了众人小声说道,他衣袍被扯散了大半, 身侧还有两个姿态妖娆的妓子贴在他身上,这个喂葡萄,那个喂糕饼, 好不风流。

    围着他坐的, 家中也大都是中都内有头脸的,素日里便是凑在一处寻欢作乐, 喝酒狎妓,半点正事都不做。

    “这都要开考了,他们现下去学?真就书呆子?”

    周遭顿时爆出一阵大笑, 左右那些个出身卑微的书呆子就算读一辈子书, 也比不过他们家中父亲在朝为官, 所以素来是瞧不上那些人的。

    最先说话的那个顿时恨铁不成钢道:“你傻啊, 谁还不知道现下读书定然是来不及,你猜那学馆而今为何那么多人都趋……趋之若鸟的?”

    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 才算把脑子里那个连不成词的四个字给拼出来,顿时面色上好不得意。

    好在他身边的这些个,堪称废物开会,都是一个赛一个的蠢笨, 压根没人能纠正他。

    只管着听到了热闹,当即便凑了过来, 等着听他还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也不是真就想要知道点什么, 但是这种知道旁人不知晓的乐趣却着实是他们无从拒绝的。

    最先说话那个眼见着众人都围了上来, 众星拱月似的将他围在中间,就连周遭那几个喂酒的妓子都贴了上来, 心中极为受用。

    一时之间也是顾不上什么要保密,更是将心中原本要将妓子赶走再说的想法完全抛在了脑后。

    他猛灌了一壶酒,神秘兮兮地看着众人,将胃口吊足了才小声道:“我可是听闻那里面卖的都是科考的答案。”

    众人哄地一声散开了,面上俱是没趣。

    说话的见没达到效果,顿时好不高兴:“你们不信?你可知这消息值多少银两?”

    有人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可消停些吧,你可知道我朝都多少年没有科考舞弊的案子了?那些个世家的,光靠着家中荫蔽便可入朝,自然用不得来买。你指望那些答案卖给谁?”

    最需要科考来入仕的实则是那些穷苦之人,但偏偏每年科举出来,名次大都被世家旁系包揽。

    “你们怎么还不信?今年可是不一样,我父亲说了,今年几大世家都不打算要家中子弟参加科举,你猜猜这多出来的名次一个能卖到多少钱?”

    见他这般笃定,周遭的人倒也逐渐迟疑起来。

    “可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但又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最先说话的那个“哎呦”了一声,直呼祖宗:“你是不是傻,我们这些人每次回家都要被父兄责骂,可倘若我们也能博得一个好功名,日后再伸手朝家里要银子,还不是轻轻松松?”

    周遭的人都被他说的有些意动,就连原本醉醺醺的也都瞪大了眼睛:“李兄所言极是啊,只是不知道这一份要多少……”

    他搓了搓手指示意着问道,他身边的妓子也不动声色地探了耳朵过去听着。

    李公子比划了个数额,周围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未免价高。”

    李公子瞪了他一眼:“等你考上了功名,这些钱不过是小数目。”

    周围的人细想了想,觉着他说的也是有理,纷纷点了点头。只有一人还在犹豫:“那能否我们凑钱,共买一份答案?”

    “说你蠢,你还真就上赶着应这声名,那文章就算给了你题目,你可会写?乖乖拿钱到人家那学馆里去,人家自然会处处给你安排妥当。”

    李公子一咬牙,又威胁道:“若是嫌贵不肯拿钱便也罢了,本公子自己去了便是,不过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每次都有,心中可要想明白了。”

    原本还心存疑虑的几个人生怕自己被甩下,连忙拍着胸脯表示“同生死共富贵”。

    此事便也算是定下了,只有身侧的几个妓子互相对了对目光,酒水喂得更殷勤了些。

    ——

    “公子,近日中都内好似有风声,不少官宦纨绔子弟都去了东城新开的学馆。”

    沈瑞修剪花枝的手略顿了顿,面上却瞧不出什么心思来:“叫人去查过了吗?”

    春珰闻言道:“已经叫人去查过了,只说是一处暗娼馆,瞧着是做学馆的模样,实则进去三两句便将人引入屋子中,大行苟且之事。”

    “嗯,叫人盯着吧,有动静再来报。”

    景王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

    沈瑞看着眼前逐渐修出廓形的枝木目光幽深,而今世家便如同这枝木一般,若是及早修剪,只消框在一个地界之内,便仍旧可以存活。

    可倘若非要长至蔓延整个院子,那便就只剩下除去根系,腐烂而亡了。

    沈瑞原就不是这里的人,也从不将目光放在世家皇权之争中,他知晓这二者最后终究都会沦亡,而世家定然要先一步覆灭。

    但他也没大义到要拿着自己的命数去给旁人铺路,没人不爱金石的。

    所以即便现下刀柄是我在景王一流手中,也要摆好了姿势,叫他一刀切下来。

    陆思衡的谋算即便实在有效,但却太过于将世家悬于皇权之上。

    明帝早已经不是当年潜邸之时,彼时只要能爬上去,无所谓究竟依傍着什么样的力量。

    而今却早已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时候,君心难测,想要威胁明帝,只怕日后自己总是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世家想要继续存活下去,要退,却也不能退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

    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担心敌盛我弱,那边一并弱下去便是了。

    沈瑞收了剪子,转身坐回到藤椅之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扶手之上。

    景王可当真是个好人,出现一次,便可解他两件难事。

    ——乌州——

    “先生们今日领了殿下准备的盘缠,一路往中都去定然是能高中的,日后虽然不是殿下幕僚,但心中也请感怀着殿下的恩情。”

    一众文人对视一眼,合手应道:“这是自然,殿下对我能有知遇之恩,此去中都,无论结果如何,我等都是一心为着殿下的。”

    於三娘笑道:“有先生们这句话,妾身也算是心安了。”

    她从袖子中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这是殿下传信回来的,他在中都东城建了处学馆,先生们可在那里落脚。”

    “银钱不充沛者可以教书赚些束脩,若是不教书只管住着也是无妨,先生们彼此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文人们心中一喜,他们现下出发已经有些晚了,原本还忧心住店一事,现下竟也尽数解决了,顿时高兴道:“还请於娘子帮我等多谢殿下,日后殿下若有需要,我等定然竭尽全力。”

    於三娘弯了弯唇角,摆手道:“诸位言重,殿下此举也是为着惜才,希望诸位都能高中,一展宏图抱负。”

    眼见着那些文人坐上船离开了,於三娘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她眼含笑意立在渡口,就这么看着他们一点点走上一条没有转圜的路径。

    半晌才转身轻声道:“给殿下传信吧,事情都已经办妥了,这些文人们不日便可到中都,定然不会耽搁殿下大事。”

    她身旁的女侍还没来得及开口应下,便见着不远处跑来了於鸢院子里的侍女,神色急切慌张。

    於三娘看了看周遭的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等到那侍女离得近了,便出言训斥道:“在外面这般行事不端,规矩是怎么学的?”

    那侍女被吓得浑身一抖,但还是强撑着道:“小姐……小姐她不好了……”

    於三娘身形一歪,好在有女侍扶住了她:“夫人……”

    却被於三娘抬手阻止了,只紧盯着那侍女的眼睛狠声问:“你说鸢儿怎么了?”

    那侍女刚要说话,却又被打断。

    “不……不要说了,我亲自回去看看……”

    说罢,便甩开了身旁女侍的手,自己往马车那边走,可身形摇晃却昭显着她心中远没有展现在外的那般平静。

    马车到了於府门前停下,府门处早已经有了不少仆役等在那里,面色悲戚慌张,於三娘心便好似被一根丝线悬着般拎在嗓子眼般。

    “不必多说,我亲自去看看……”

    守在门口的老嬷嬷见状连忙迎了上去,轻声劝慰道:“娘子,不要太过伤神……於氏还需要您来撑着……”

    於三娘几乎是扶着墙走进於鸢的院子,方一走进去,便瞧见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后便被始终锁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了,难得泄了些天光进去。

    门口处围着於鸢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个个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一步步走进去,直到看着床榻上脖子被勒得青紫、早没了生气的於鸢。

    於三娘有些惶然地看着,早已经才想到的结果真的展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剩下的竟然只有石头落地的感觉。

    身后有婆子过来,递上了一封信道:“这是小姐给娘子留下的。”

    第171章 第 171 章

    於三娘的目光这才从於鸢身上移开, 转而看向了那婆子手中的信。

    信纸合折,却仍旧能透出一丝血色,於三娘看可片刻, 忽而轻声道:“拿去烧了吧。”

    旁边的婆子闻言,面上显出一丝不忍,捏着那信的手也不自觉地颤动了几分:“娘子, 这是小姐划破了手……”

    於三娘抬起手, 用乌州最金贵的绸缎制成的帕子压了压眼角,将那点湿润彻底掩盖在金玉堂皇之下。

    “我说, 烧掉。”

    婆子不敢再多言,只能带着那信转身出去了。

    她侧着身子站在於鸢的床前,就连看向於鸢的目光都是斜着过去的。

    即便不用看, 她也能猜出那信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无非是她们上一次谈话时於鸢说的那些。

    可於氏在乌州这么多年, 始终不过是个做织造的商户, 就算有再泼天的富贵,出门照样是要藏着掖着的, 就连给於鸢谈亲事,随随便便一个什么小官之子也敢说於鸢是在高攀。

    何曾是她没有费心费力经营家中生意?

    可这汴朝境内,这天下,就是不给行商者留一条活路的。

    除了依靠着景王, 寄希望于某一日可以一跃成为世家新贵,再没有旁的路数, 行至今日, 她早就已经无路可退了。

    她站在一侧, 俯视着床榻上失去的於鸢,心中的悲痛伤心早已经逐渐催化成了一种怨毒。

    涂着蔻丹的手指拎了拎袖口:“可怜为娘这些年为着你谋算, 想要为你觅的一门好亲事,既然你不理解娘,也就是你无福消受。”

    她看着於鸢,神色好像在瞧什么落水了的可怜鸟儿,可最后却只是轻声道:“若有来世,你也不要再做我的女儿了,我没有你这般没有出息的女儿。”

    她转身离去,只留下句:“简单葬了吧,不必传出去了。”

    与此同时,屋外铜盆之中,最后一块信纸也被火舌彻底舔舐覆盖,於三娘再也不会知晓於鸢是如何割破了手掌,饱蘸着自己的鲜血,字字力透纸背。

    她心中以为的那些个“软弱之言”实则是於鸢为於氏寻到的最后一点生境,只可惜她而今早已经被於氏日后的荣华权势眯了眼,即便死去的是她唯一的女儿,于她而言也只是一个令人厌烦的绊脚石罢了。

    於三娘只怕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何已经应允了会让她嫁给她心仪的陆思衡,她非但没有半点感激之情,甚至就这样以死来逃避。

    最后只能草草归算为於鸢胆小怕事,不配作为於氏的女儿。

    可那信件最后,分明是於鸢告诉她,可以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於氏退出的幌子——痛失爱女而失意本就是人之常情,景王再没有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利用於氏。

    於鸢从没有一天想过要逃避,这只是她思量了不知多少日后,所能想到的唯一一处生境,而今也随着盆中火化作了无可挽回的灰烬纷飞。

    ——

    “您就是这学馆的馆长?”

    李公子带着自己的一种狐朋狗友终于凑齐了前到了东城学馆,谁知刚一进来便被一种香艳的女子簇拥着进了后院,还没等他们从这销魂的快乐之中脱身,身后的门扇便彻底合拢。

    屋中昏暗,叫他们瞧不清上面主位上坐着的人究竟是如何的面容,但感受到的威势总归不会是作假的,因而只能心怀忐忑地问了句。

    陆昭将面容掩在铁铸面具之后,闻言故意用低沉的音色道:“正是,我姓邵,诸位唤我一声邵先生便是了。”

    “哎哎哎邵先生,我等都是听了中都内的传闻,也想在此次科举之中获得声名,您看,这银子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陆昭知道他们几个,中都内有名的纨绔子弟,除了喝酒狎妓之外便没有旁的事情可做,因而心中极为鄙夷。

    就连说话时的语气也不大中听:“想要在这科举之中获得声名极为不易,诸位我也算是了解,想要考中,还要再加束脩才好。”

    李公子等人顿时傻了眼,他们只知道这是定额的价钱,哪里想过还要额外加钱,但听着这邵馆长的意思分明是知晓他们不擅长学术,想来也是合理……

    左右来都来了,只能忍痛在原本的价格上,彼此倒空了荷包,勉强将陆昭比划出来的数额给添补上了。

    陆昭心中冷笑,但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从一旁的箱匣中取出了几个令牌递给了身旁的仆役,叫他分发下去。

    “诸位好好保管吧,凭此令牌可进入学馆听学,还请诸位在外面不要多说一句学馆内的事情,否则下场便不是在下可以保证的了。”

    顿了顿,他眼中才露出一点诡异的笑意,意味不明地提点了句:“只认令牌,不认人。”

    李公子还想要再多问些什么,陆昭却只是不耐烦地挥手道:“走吧。”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而入,将这些人请了出去。

    直到屋子中空了,那仆从才好言劝道:“主人并没有要看人定价的规矩,公子还是稳妥些好,莫要给主人找麻烦。”

    陆昭嗤笑一声:“还望你知晓,而今我才是这学馆的馆长,自然要有些我自己的规矩。”

    仅仅是在学馆的这些时日,他便已经享受到了权力的美妙之处。

    果然这世上唯有手握着人生死大权之人才最是畅快无比。

    若是待到日后他一朝成为天子之臣,再回过头来瞧这些个东西,岂不是更如同蝼蚁一般?

    陆昭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面上虽未显露出什么来,但心中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仆从见规劝他不得,也不愿再同他多言,左右该说的也已经说过了,多是当真出了岔子,那被责罚的也不是他。

    陆昭将方才李公子一行人放下的银票甩了甩,露出上面印着的漂亮墨花,而后才将其收紧匣子里去:“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仆从轻轻摇了摇头,这般小人得志,日后只怕未必能当主人重用,既然如此,他也就不用再多费什么心思了。

    想明白了,便当即应承下,转身出去了。

    *

    被仆役一路引出去的李公子一行人交换了下目光,总觉着事情哪里有些不对,便小心翼翼地问那仆役:“这位邵公子瞧着可是有通天的本事,不是究竟是哪一家的公子。”

    仆役等的便是他们这句话,毕竟他们可是主人特意引来的,即便今日他们什么都不问,这仆役也是要想法子将他们的心思引出来的。

    但仆役只是略侧过头,面露难色道:“我等也只是拿钱做事,多的实在不好同公子们说。”

    李公子等人若是说读书做官自然什么也不是,但若是说打点人情世故,那自然没有人比他们还精通,闻言当即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块金子递给了那仆役。

    想要知道点内幕,总归还是要下血本的。

    那仆役将金子在手中掂了掂,面上显出了些满意之色,当即凑过去小声道:“此事我也是不保准,只是有这么个消息,只管说给诸位公子当做个乐子来听听便是了。”

    李公子们脑子里自动将其翻译成了:这事是真的,但我不负责。

    于是立刻好言道:“放心,今日不过是我等凑在一处说些乐子便是,消息定然是传不出去的。”

    仆役这才放心道:“听说,此事是跟中都陆家挂钩的。”

    李公子等人一惊,但在心中盘算之后,又觉着此事也有几分可信之处。

    毕竟想要弄到科举考题,又能在天子脚下建出如此学馆,招揽这般多的人来,其势力定然不小。

    只是,那陆思衡却并不像是会这般行事之人……

    仆役白了他一眼道:“这些贵人们不从来都是人前一般,人后一般,有什么好惊奇的。不过诸位不相信也好,原也只是说当个乐子来听听,诸位请回吧,明日便可凭借这令牌来学馆了。”

    走到门口之时,那仆役又提点了句同陆昭一模一样的话:“只认令牌,不认人。”

    *

    那李公子自从听了这等秘辛便觉着心中惶恐,这会儿早已经不是什么告不告发的事情了,原本不知道的时候,只想争个功名回来从父亲手中诓钱,现下知道了,便总觉着脖子上的脑袋粘得不大牢靠。

    因而回去的一路上,总是时不时地便要摸摸自己的脖子,看看透没透风。

    好在马车平稳,叫他心中安定不少。

    就算是陆家而今也不知道他已经知晓这些消息了,想来也是追究不到他的头上,这般想着,他才伸手抚了抚胸口。

    谁知马车却猛地一晃忽然停了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下一刻便是一柄长剑撩开帘子直抵着他的脖子道:“学馆令牌,拿出来。”

    那令牌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即便是他一时也凑不出钱去买第二块,心中自然是不舍的,还想狡辩,那长剑便不管不顾地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大有他再多说一句,便要他性命的架势。

    他心中害怕,只能颤颤巍巍地掏出那令牌,挂在了剑尖上。

    “给……给你……”

    第172章 第 172 章

    “你是说他把学馆令牌丢了? ”

    陆昭听着底下仆役的禀告, 面上显出一种奇异的神色:“还真是凑巧了,原就不想看到他,而今到是也省事了。”

    仆役低垂着头, 小声道:“可是他而今就守在学馆外面不肯走。”

    陆昭皱眉道:“赶出去就是了,记得叫他不许多说半个字出去。”

    那仆役对着这中安排早就已经有了预料,闻言便应下, 往屋外走, 方走出不过三两步又听见陆昭说道:“他这般不谨慎,说不定是将令牌送与了谁也未可知, 只怕要惹麻烦,不许叫他再买,赶出去吧。”

    仆役是从前跟在景王身边伺候的, 而今在此处便是为了看管监视, 哪里会不知道陆昭的心思, 但他也并未戳穿, 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下来。

    只是再推开门扇之时面上显出一丝冷笑,陆家的气云, 而今也算是到头了。

    ——

    东城的学馆开得正兴盛,各地的学子也纷纷兄家中赶来中都参加科举。

    尤其这次几大世家都纷纷宣称不会让自己子弟参加科举,更是要这些寒门子弟们心中信心倍增。

    要知道每次科举之中,考中功名的多属世家子弟, 而今他们都不参加,可谓是天赐良机。是以个个都摩拳擦掌, 预备着在科举场上一举夺魁。

    便是连食肆酒楼之中, 讨论最多的也是此次的一甲三人当是何人。

    但到底时间不等人, 在各路学子都纷纷赶到了中都之时,此次开恩科的考试也正是开始了。

    “公子, 族中的几个学成的公子们此次都不曾来参加科举,我们为何还要来此处看着。”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面色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来,闻言只是淡淡道:“且来看看这把注定要落在世家头上的刀究竟有多锋利。”

    春珰听不懂他话中隐喻,略一犹豫后便歇了声息。

    没一会儿门扇便被敲响了,春珂从外面探头进来,轻声道:“公子,楚家来消息,请你过府商讨商船之事。”

    上一次带回来的货物已然卖出去了大半,连带着中都内米粮的价格都降下来,百姓们因而也更愿意关顾楚家商铺,连带着原本对沈瑞的抵触畏惧都消减了大半。

    利益驱使之下,沈瑞几乎没花太多力气,便将中都内商铺拢成了一个新的商行。

    而今他除了沈家的依仗之外,更多了层保险,虽然最初不过是为了防着那漂亮鬼的夺命刀,但现下显然已经有了更有意思的用处。

    中都、江东两地都已经有了他的部署,而今要做的,便是派新的商船罢了。

    沈瑞放下茶盏起身道:“走吧,去楚家。”

    转身离去的他并未注意到众多学子之中一闪而过的陆昭。

    *

    科考学子们也算在贡院之中过了几天苦日子,出来的时候堪称一句面瘦肌黄,神色倦怠。

    反倒是一些官宦人家的子弟再出来时,面上几乎是无法遮掩的喜色,不为别的,正是为着那在学馆中见过的一模一样的考题。

    而他们每个人都已经背熟了一篇精致撰写的例文。

    相熟的几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类似的喜色,他们知晓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被父兄责骂“死猪不知上进”了。

    *

    阅卷的速度并不算慢,更是因为此次世家明显的放任态度,让明帝更加确信自己可以擢选出更多的寒门贤臣出来。

    明帝的关注更是叫几个主考官心中胆颤,阅卷也越发上心,但是好在此次科举有才之人颇多,最后选出的好文竟有从前两倍之多。

    几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这寒门之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但科举上榜的位置就那么多,就算的确都是有才之人,也要忍痛在其中分出个三六九等出来。

    几人恨不得连家都不回了,终日坐在那里商讨着选取,等到终于分出个高低之时,几人俱是疲惫不已。

    但精神却为之抖擞,其中一个大胆提议道:“不若我们而今便将大榜写出,也好瞧瞧这三甲之人是谁。”

    此番提议立刻得到了众人的附和,于是便一人去取纸来,其余几人将封名拆开。一边拆着,一边新自动还无不惋惜道:“可惜了这几个,若是字能够写得再规整些,定然会取得更好的名次。”

    另一人在身侧安慰道:“许是家中贫寒,请不到合适的先生,但有这般才情,日后入了官场也定然不会少了机缘。”

    可真等到封名被拆开之事,几人却傻了眼。

    好一阵过去,才声音颤抖道:“这名字老夫怎么如此眼熟?”

    他们都是在朝廷上谋事的,同僚子侄之中,首先熟悉的便是那些颇有才情的,其次便是那些最最纨绔的,平日里都是在私下当做笑话谈论的。

    谁知今日却在此处见着了。

    几人对视之间,都知晓了此次科举只怕是出了大乱子。

    “还……还是先摘抄下来,明日奉于陛下面前吧。”

    屋子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和偶尔的写字声。不必多说,他们都知晓自己已然是大祸临头了。

    只能怀揣着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拆下去,可随着时间过去 ,他们眼中看到的就再也不是一张张文采斐然的纸张了,而是自己那一颗实在不大牢靠的脑袋。

    越拆便越是心惊,以至于最后摘抄大榜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待到全部写完,众人看了那榜上的名字,愰然道:“吾等只怕官途将止。”

    *

    科考舞弊到底不是小事,真要是查起来,他们要被摘下的不只是乌纱帽,还有项上人头。

    因而第二天面圣的时候,众人半句不提,又无人规定他们都要认识同僚子侄,是以只是话中半遮半掩地蒙骗着明帝。

    只是到底还是将几个寒门子弟的名次向前提了提,拿到明帝面前好一阵夸赞。

    最后只在明帝高兴的空余之中,才一句话带过道:“此次除了陆家有一旁支子弟之外都不曾有子侄来科考,因而上榜多是寒门官宦子弟。”

    “然陆家此子亦算是才情斐然。”

    只要不是世家,明帝瞧着便没有那般碍眼,纯官宦子弟更好拿捏,他们能依仗的只有皇权。

    前面各项事情累积着,叫明帝看到陆昭之时,心情都好了不少,到底陆思衡并未入朝,是以大手一挥也给了个恩典。

    因而便这般欺上瞒下的,倒也将这张漏洞百出的大榜糊弄着贴了出去。

    直到了传胪日金榜贴出之时,才在学子之间引起好一片震动。

    陆昭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行至元楼之时好似早已经知晓沈瑞会在楼上一般,抬起头同他对视片刻后,唇角勾起,显出一丝嘲讽来。

    沈瑞倒是不意外会在此处看见他,毕竟早在金榜贴出之前,就有人为了性命求到了沈府门前。

    只是没想到这陆昭当真是“长情”,这会儿也不忘恨他一恨。

    他高中游街的三十秒之中,不知心中想的究竟是他的前程还是如何将沈瑞踩在脚下。

    沈瑞嗤笑一声,收拢回目光,对着身侧的江寻鹤道:“他比你簪花游街那会儿,丑多了。”

    江寻鹤在一盘各色的糕饼之中选出沈瑞最喜欢的两种,放在小碟子里递到他面前,闻言只是淡淡道:“为悦己者容罢了。”

    沈瑞微微一怔,随即弯了弯眼睛笑起来:“当真?那我库房之中一条从西域来的金丝编织镶嵌着宝石的体链,做工精巧,想来缠绕在太傅大人这一身好皮肉上,定然是漂亮。”

    他从瞧见那东西起,便想把那玩意绕在江寻鹤的身上,好好瞧着这远山孤鹤是如何化作笼中雀鸟的。

    只是苦于始终吗没有机会罢了,如今现成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再不用岂不是白白浪费?

    江寻鹤将手中的半盏酒喂给沈瑞,气息贴近,略带着些诱哄的意思道:“可这世上素来是没有白白得到的东西的。”

    “如意又当拿出什么来与我兑换?”

    他那捏着酒盏的手还不曾撤开,沈瑞稍一张口,便能咬住那指尖,有些含糊不清道:“我许你今夜对着镜子……西域新进的琉璃镜,照人最是清晰。”

    沈瑞在那被他咬湿的指尖上轻吻了下,语调中带着些一惯的恶劣:“据说连水渍都能照得清晰无比,太傅大人定然是喜欢。”

    沈瑞得意地感受着环在他腰身上的手臂蓦然收拢紧,然后略有些担忧地回想了下床头的脂膏究竟还够不够被折腾一晚上的……

    街上的陆昭看着沈瑞消失,还当他是被自己嘲讽到了,心中一阵得意,只是刚走了不久就在一旁看见了陆家的马车。

    他心中一惊,知晓是陆思衡已经发现了他私自参加科举一事,只怕自己今日回去得不到什么好果子。

    但很快他便松懈下来,无妨,族中就算有什么惩罚又能如何,他而今已经高中,早晚会成为家中得力的助手。

    惩罚不过是小事,他自己挣回来的前程才是大事。

    第173章 第 173 章

    陆昭跪在陆家的庭院之中, 往来仆役即便是心中畏惧,却也不免投过去些异样的目光。

    看过了又不知凑在哪里窃声议论着。

    但这些从前陆昭最最畏惧之事,而今他都可以不放在心上了。如今金榜已出, 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入朝为官,此等功绩便是在陆家旁支子弟之中亦是难求。

    更何况他心中还藏着一个谋算,若是他日景王叛乱得逞, 登基为帝, 这陆家只怕也说不好究竟是他陆思衡做主还是陆昭为首。

    只有陆家一惯掌管族规的族伯见着他不由得摇头叹气:“你在此处失过了一日有余,可曾想明白自己竟有什么错处了吗?”

    陆昭脊背挺直, 面上半点悔过之色都没有,闻言也只是咬牙道:“昭凭借自己考中功名,不日便可入朝为官, 日后愿为家族使力, 不知错在何处。”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软硬不吃的架势也是火气颇盛, 当即冷哼一声道:“那金榜上的漏洞你是当真不知?你以为为何此次世家之中只有你一人科考, 难不成他们都是蠢材,只有你一人聪慧吗?”

    “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 此次科考便是陛下征兆寒门之举,世家皇权之间已然紧绷,定然是要适当叫陛下顺意,才好彼此安定。是以中都这几家都不许旁支嫡系参加科考。”

    陆昭不屑地勾了勾唇角, 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知晓了,可即便如此, 明帝还是钦点了他做状元, 由此便可知, 世事无绝对,他赌对了。

    那族伯见着他这般神色, 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顿时冷哼一声:“蠢材。”

    “世家之内绝无坐以待毙之理,此次科举乃是龙潭虎穴,人人都不愿意沾身,你倒是愿意上赶着做靶子。”

    那族伯对于家主的谋算也不算尽数知晓,因而只隐晦地提点了句便摇头道:“你可知家主早已经为你选好了前程之处,少耗费你十年心力,你倒是也争气,先叛逃了。那位置现下已经安排下去挑选新的旁支子弟了,只怕那后来者还要多谢与你……”

    族伯还要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瞧见那从院子中转出之人,顿时便歇了声,只合手道了声:“家主。”

    陆思衡走近了才淡淡道:“不必在这跪着了,你毁的是你自己的前程,依着族规罚过了便等着朝廷的消息吧。”

    说罢,便转身要出去,可陆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却是百般地不安定,终于按捺不住高喊道:“即便如此,错处却也并非在我,若不是你按下消息不表,我又何至于今日!”

    “倒是你身为家主,却打压旁支,按照族规,又当以何罪论处?”

    陆昭目光紧盯着他,瞧不出半分悔过之心,他始终觉着,若是陆思衡肯早些举荐他,让他得以入朝,他又何须自己去挣这前程回来。

    陆思衡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片刻,忽而轻笑了一声,只是眼中却不含半点笑意,只是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一般。

    “你,倒还不值得我忌惮。”

    *

    老管家跟在陆思衡身后,像是耐不住似的说道:“家主为陆家日夜盘算,善待旁支,为其善者寻好了出路,不曾想却将养出这样一头中山狼来。”

    陆昭算是旁支子弟中的早慧者,是以才能早早跟在陆思衡身边历练,原是为着他前途着想,却不想最后竟然被反咬一口,没得叫人恶心!

    陆思衡面上却分辨不出什么情绪来,即便听了管家这好一番愤愤之言,也只是淡淡道:“世家之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他既然已经高中,便叫吏部那边仔细选个位置与他吧。”

    管家还有些不满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陆思衡的脸色时又憋了回去,最后只应了句“是”。

    陆思衡看着池塘之中的游鱼,往来游走也不过为着一口吃食。

    “只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陆氏头上罢了。”

    ——

    科考成绩出了,便应当是吏部依着明帝的意思给考中的学子们恒定官职的时候。

    除了陆家那边打了招呼,要选入翰林,以便后面晋升,剩下的那些官宦子弟多是父兄来,只求个不起眼不好惹事的地方。

    “大人,你说这要下官如何安排。”

    吏部尚书瞧了眼那递上来的名册,只觉着头痛,片刻后才缓缓道:“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寒门多往上走走,选些出众的寒门子弟同陆家那位,一并选入翰林吧。”

    至于那些个官宦子弟,明知他们胸无点墨,而今也只能按着父兄显赫来选取官职,尽量都安排在了闲散富贵的地方去。

    *

    甭管朝中如何安顿这些学子们,但从金榜张贴而出之日,便已经在诸多学子之中掀起波澜。

    “诸位,我等虽出身贫寒,却也是十年寒窗,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等到而今这般的机遇。本想着世家不争,我等终于可有个安身立命的机缘,却不想终究还是给那些个纨绔做了嫁衣。”

    学子们越说越是群情激昂:“那些富贵子弟从来不过是招猫逗狗之辈,而今缺可依仗着父兄的便宜在科举之中大肆作乱,吾等前程尽毁矣!”

    他们个个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全然没有注意到身侧正有几个儒生打扮的人悄悄走开。

    几个儒生出了屋舍才对视一眼,轻声道:“我等虽未能考取功名,但而今也算是不曾辜负殿下的恩情。”

    他们正是当日於三娘在岸边送走的乌州文人。

    那为首的颔首长叹道:“只可惜,我等苦学多年,又承蒙殿下恩惠,原以为可以一展宏图志愿,却不想终究是要作了古。”

    他身侧几人闻言俱是伤怀:“我等都已经是不惑天命之年,错过了此次科举,此生大约也再无缘入朝了。”

    此话一出,不知牵扯了多少心绪。

    他们虽是乌州景王麾下的幕僚,但却也是汴朝无数寒门儒生的缩影。

    有多少寒门子弟苦读数年,只为能一朝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却不想最后只是白白蹉跎。

    倘若从始至终都不曾有过太大的希望,倒也能感叹一句:命途使然。

    可而今圣上分明已经下令开恩科,广纳寒门子弟,本以为可以借此腾飞,可他们却仍然在权势富贵之下沦为陪衬。

    这是硬生生将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重新掐灭,将好不容易沿着石壁攀爬上岸的他们又一脚踢回了深渊之中。

    绝望的情绪充斥在众人心中,边上忽而有一人道:“既然这世道不为我等所用,倒不如推翻了这世家权贵,重新塑一个出来。”

    “这皇位难道陛下坐得,殿下便坐不得吗?殿下多年礼遇我们,此番既是为我等谋一个前程,也是为殿下荡不平。”

    旁边的人立刻小声呵斥“你当这是在哪里?你不要命了!”

    可随后众人之间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

    那人所说虽是狂悖之言。却未必不是众人心境。

    这么多年并非是他们不肯容于世道,而是这世道容不下如他们这般出身贫苦之人。

    世家权贵如饱腹凶兽,浑身肥膘,他们便如同饿肚蝼蚁,寻不到半点吃食。

    是这世道先不叫他们活的。

    “诸位,今时今日,我等所言所行俱是要诛九族的狂言,可而今陛下世家权贵俱不许我们出头,既如此,我们便偏要挣一口气不可。”

    “此道并非只有我等,还有这汴朝之内无数寒门儒生,这权势富贵,当我等同享!”

    ——

    寒门学子们谋算抗争之际,权贵官宦尚且酣睡,不曾觉出半点愧疚。

    待到万人血书上达天听之时,中都城内已然是一片血雨腥风。

    奏折砸在石砖之上撞出巨响,底下文武百官跪俯在地不敢抬头多看一眼,只能连声道:“陛下息怒。”

    明帝气极反笑:“息怒?朕看你们今日便是要将朕从这龙椅之上扯下去,你们挨个上来坐一坐!”

    众人心中一惊,知晓这是谋反大罪,不敢出言应下,只能连声道:“臣等不敢。”

    “朕看你们敢得很!欺上瞒下、舞弊作乱、结党营私,哪一件是你们做不得的!”

    明帝看着底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大臣,不由心中升起一片苍凉之感。

    自他继位以来,无一日不在为汴朝上下操劳,可换来的却是世家权贵结合一体共同欺瞒于他,真当他还是当年幼帝,人人可欺不成!

    他心中尚且有无数利民抱负,可这些年来,却无一日叫他能够如臂指使。

    层层勾结,层层附庸。

    觉着透不过气的又岂止只是那些寒门子弟,更有一个他!

    头上压着不知多少尺寸的黑!

    而今一眼看过去,竟无一人可叫他放心任用。

    明帝看着众人,只觉着喉间腥甜,竟忽而喷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春和连忙上前扶住倒下的明帝,面露惊慌,连声高喊:“传太医!”

    朝臣们也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偶有几人对视,俱是心怀鬼胎,神色各异。

    第174章 第 174 章

    明帝气急攻心, 朝堂之上当众吐血晕倒,一时之间群龙无首,倒是使得朝野上下陷入了另一种僵局。

    明帝虽正值壮年, 但终年忧心国事难免伤神,身上大病虽无,但小痛却总是难免。原本便要有积劳成疾之势, 现下却又出了科考舞弊一事, 更是彻底病倒了。

    只能躺在床榻之上,听着近臣往来汇报今日朝野上下的事情, 再一一安排下去。

    中都城内,诸多寒门学子已然成势,就连考中的也要掂量着倘若没有那些个舞弊高中之人, 他们是否也能入得这翰林之中。

    汴朝之内多年积攒的世家官宦同寒门间的怨孽终于借着此次科考爆发了出来。

    中都之内人人自危, 处处都是紧闭的门扇。

    明帝无奈, 只能下令安抚, 可兵吏一旦离了人前,行事之间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权财驱使之下, 很快所谓的明面上的安抚便化作了暗中的暴力镇压。

    更有不在中都而远在郡县乡野应和之人,更是早早便被抓入牢狱之中,吃尽了苦头。

    “主人放心,事情都已经按着吩咐办好了, 而今寒门世家之间定然要有一争了。”

    景王手上握着的还是沈瑞中秋宫宴上送与他的那串青玉珠子,也正是这串珠子让他沦为宫宴笑柄, 。彼时他瞧起来气愤难当, 可却也不过是做戏罢了。

    而今便是把玩着这珠子也依旧瞧不出什么神色来。

    “此番行事不在世家, 而在皇位,世家寒门之怨无可调和, 是君王之过,可退位让贤矣。”

    他哼笑了一声:“传令下去,寒门命贱,便是杀几人,亦是无妨。”

    他身后女侍闻言应下,又轻声道:“学馆那边都已经换了死士,随时可听主人号令。”

    景王站于高楼之上,看着街上群情激昂的学子们,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既然已经准备好了,那便动吧。”

    ——

    像是早就已经在木板布帛上写下了痕迹般,前一件事情还未平定,后一件事情便要揭竿而起。

    由着那些官宦子弟如何被父兄拘禁在家中,外面的声势却是一日盖过一日。

    兵吏们的暴力镇压,很快便在这些学子中将明帝同世家官宦们划作一道,甚至莫名沦为了权势的庇佑。

    大殿之中终日熏着汤药的苦味,明帝已经缠绵病榻多日。身子虽好了些,但面色总是苍白。

    他转头看向下方是侍立的人影,半晌才缓缓开口:“而今朝野上下多为贪生怕死、依附权贵之人,江卿,朕唯你可用。”

    “朕要你为利刃,劈开这世家官宦间的勾结牵扯,为朕,为天下学子,趟出一条路来。”

    江寻鹤垂首看着脚前方寸的石砖,在获得了曾经想要手握的权力之时,心中竟然再平静不过,他合手沉声应下:“臣遵旨。”

    *

    中都正逢上骤雨,内侍举着伞快步跟在他身侧,面上带着些恭维讨好之色:“江太傅而今深得陛下信任,想来日后前程无量。”

    石砖上的积水被溅起又落下,雨水淌了遍地,叫人半点分辨不出。

    宫门近在眼前,春珰举着素伞守在马车前,时不时地向内张望,本是不合礼法的,奈何那马车之中还坐了个旁人招惹不得的祖宗,侍卫们只能装作不知,由着她去了。

    瞧见了江寻鹤的身影,春珰才轻声道:“公子,江大人已经出来了。”

    马车内一片安静,好像内里并未坐着人一般。

    跟在江寻鹤身后的小太监没听见应声,眼瞧着快出宫了,有些不甘心道:“大人日后定然是要得陛下重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江寻鹤侧目看着他,语调冷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必多言。”

    小太监自讨了个没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敢多说话,只能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到了宫门处。

    直到看见了江寻鹤上了沈家的马车,才自觉自己大约是说错了什么话,只低垂着头连忙离开,生怕惹祸上身。

    外边的湿寒之气被帘子隔开,便连沾带在身上的少许也迅速被熟悉的气味扑灭。

    马车里,沈瑞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眉眼含笑道:“看来我所料成真了。”

    “嗯”

    江寻鹤轻声应了句:“ 陛下命我彻查科考舞弊一事,无论世家官宦,皆可处查。”

    沈瑞嗤笑一声:“他这是被那些寒门学子逼急了,再不做出点什么来,只怕就要被打为昏君了。”

    “他这病也是生得及时,倒是叫他做了甩手掌柜,将这得罪人的活计都甩在了你身上。”

    沈瑞真是再清楚不过明帝为何在文武百官之中选中了江寻鹤,可原书之中,江寻鹤又是耗费了多少年,才将世家的沉疴弊病尽数荡除。

    彼时尚且手握实权,深得陛下信任。可而今,明帝信不得别人,便真的就能相信声名早已与自己搅合在一处的江寻鹤吗?

    不过是利用罢了。

    他懒散地依靠在软垫之上,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着:“罢了,由着你去做吧,身后没了那昏老头,也自然有沈家为你撑腰。”

    ——

    像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似的,先前条件不出一点头绪的事情,而今甚至不用人动手去挑,便已经先被被抽丝剥茧了。

    那几个终日寻欢作乐、不学无术,却考上功名的官宦子弟,被押解后甚至不用等人问,就将那做主的倒霉李公子卖了个干净。

    李公子心中更是憋了好大一股气,白白花了大笔的金银也就罢了,现下身上还要背上官司,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对陆家的忌惮,三两句就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抖搂了个干净。

    自从那日学馆的仆役声称奉了邵公子的命令将他赶走,且又不许他再花钱买令牌,他便觉出了些不对劲的来。

    回到家中后被父亲关在家中之时,心中也没少琢磨,难为他胸无点墨,还能将邵同昭对上。

    毕竟得罪一个旁支子弟,可比得罪一整个陆家好得多。

    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是不是冤枉的人,他就一口咬准了此事是陆昭所为,还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证据,硬是改口说成了溥仪仆役告诉他的,没由地给景王省了好些气力。

    至此,算是捋清了个头绪。

    ——陆家

    “我救不了你的。”

    陆思衡从火炉上取下小铜壶,失了遮盖的炭火立刻生出一点火苗来,好似将铁炉都烫开了些般。

    “早在你来中都之时我便叮嘱过你,行事需时时念及家族,以家族之利为先,可你全做了耳旁风,如今惹了祸端叫我如何保你?”

    细长的水流从壶口落入茶盏中,烫出一片茶香。

    陆昭早在应允景王之时便知道自己此番行事是牵扯了不小的动静,只是当时的他只看顾着手中握着的权势,却全然没想过会有今日如山倒之势。

    甚至就连传胪之日,他也满心以为自己挣出了个好前程。可而今不过几日,便成了舞弊的案首。

    如果陆思衡都不愿意保他,那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是不够死的。

    他挪动着膝盖爬到陆思衡跟前,抱着他的腿哭求着:“兄长,求您救救我,是我一时头脑发昏犯下了错事,求兄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也是陆家子弟,若是我犯了事,陛下定然会牵连陆家的 ”

    陆思衡终于把手从茶盏上放下来,他垂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地好不凄惨的陆昭,屈尊降贵似的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

    陆昭经此一遭恨不得魂都要吓飞了,哪里还顾得仪态,头发也松散下来和那张涕泗横流的脸混迹在一起,难看得紧。

    陆思衡看着他,只觉着当真是从前纵容惯了,而今养出这般蠢样,连累着陆家也一并受害,只怕此事过去后,便再难有昔日之荣了。

    可怜他多年谋算,而今全叫一个蠢货搅合了。

    “你可知道你此番行事给陆家惹了多大的麻烦,你这状元郎在京都出了好大的风头,谈什么保你,依我看往后这陆家上下都要仰你的鼻息而活了。”

    陆昭知晓他一惯行事,而今这般已然是决心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给陆家换出一丝生境,却也只能狼狈哭求:“兄长,是我的错,求求您留我一命吧。”

    看着陆思衡那张毫无动容的脸,陆昭咬咬牙试图谈些从前的情分:“兄长,往日里您也是宠我的,求您宽恕我这一回吧 ”

    陆思衡轻笑一声,撒开他的脸把手抽了回来,用桌子上的帕子仔细擦了手。

    “若不是我从前太纵容你,你又怎么有胆子闯出这样的祸端来,就算我想要保你,你也得去问问陆家上下还容不容的下你。”

    他把帕子随手丢在桌子上,看了看还要哭喊的陆昭,仿佛看到了路边的乞儿,面上终于透出些悲悯。

    “与其在这求我保你,不如找间佛祠好好拜拜,求父亲一会儿不要直接将你打死,那便只剩下裹个草席丢出去的下场了。”

    说完神色便松散下来,好像给人指了一条明路似的,转身便离去了。

    第175章 第 175 章

    陆家赶在明帝发作之前, 先将陆昭逐出,又将其先行打杀,将头颅献了上去, 一副全然与陆家无关的模样。

    “割下头颅即便是在战死也是大辱了,陆家而今这般实在是太不顾忌世家声名了。”

    春珰一边给铜壶之中添水,一边给沈瑞说着中都内近日的风向。

    沈瑞心安理得地叼走用江寻鹤那双能写千古文章的手剥开的葡萄, 又将几粒籽吐在他掌心之中。

    闻言轻笑一声:“陆家而今只怕是顾忌不得了, 先前与於氏联姻一事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说到底婚姻之事也算私事, 顶多只是给陛下添堵,但现下却可算作是明面上同皇权叫嚣了。”

    春珰对这些权谋之事一知半解,听见他这般说, 倒也难得生起些兴致:“那公子以为此事当真是陆家所为吗?”

    江寻鹤语调平淡接过了话:“既然陆家已经做出了这番姿态, 那便证明陆昭的确牵连其中, 是狡诈不得的。而在陛下眼中, 陆昭同陆家并无不同。”

    沈瑞向后窝了窝,小声赞道:“正解。”

    “可若是因为一个旁系子弟便与陆家结怨, 岂不是糊涂?”

    春珰做的最成之事也不过是揣测主子心意,将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在世家高墙之中太久,还当这中都之内全仰仗着诸位世家呢。

    说起来倒也是正常,但沈瑞却明显有些不大满意:“几时变得同春珂一样蠢笨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怎么能叫结怨呢?”

    春珰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 但看着沈瑞面上明显的嘲讽之意, 又觉着这事情大约并非是这样的, 只是若再问下去,便越过了闲谈的边界。

    此事对于仆役而言乃是大忌。

    是以她添了水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事情倒是不急,左右此事过了之后,她再问起时,公子或许会愿意同她多说两句。

    只要这把火烧不到沈家头上,她便不必心忧,剩下的,对于她这等人而言,都不过是茶余饭后同姐妹伙伴说笑时的谈资罢了。

    这么多年,世家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只要陛下将矛头对准了世家中的一个,对于其他世家而言,便绝非可以冷眼旁观之事。

    因而即便是从前同陆家并不算交好的诸家,也都期望着此事能在陆昭身死之后,便彻底结束。

    只可惜这世上往往是树欲动而风不止。

    “公子,外面的寒门学子已经越聚越多,矛头已经从世家官宦聚到陛下身上了,此事只怕一时之间平息不得。”

    春珰将探查回的消息禀告给沈瑞,此事虽与沈家无关,但火势一旦升起,便是由风不由人了。

    沈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闻言淡淡道:“而今之势,陆家想靠一条人命来平定,怕是天方夜谭。”

    “且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春珰轻轻皱起眉:“公子便不担心会受到波及吗?”

    沈瑞将方才江寻鹤落下的那一子捡起来丢回去,作势要悔棋。

    江寻鹤只是无奈轻笑,顺着他的意思,将那一枚棋子捡了回来。

    春珰在身侧看着,心中猜测这一盘棋还不知道下到几时,太傅若是不放水,只怕自家公子能悔棋,一直悔到第一子去。

    沈瑞直到挑中了个好地方,才满意地将棋子落下,哼笑:“不闹到我头上,我还真不知要寻个什么由头蹭便宜。”

    ——

    事情果然如沈瑞所料,即便陆昭的人头送到了宫中,明帝也依旧是雷霆震怒,非要贴着陆家的骨头割下一块肉来不可。

    “家主,事到如今,只怕要另寻出路了。”

    陆思衡何尝不知晓而今处境,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罢了。

    管家见他不说话,心中也是焦急:“景王所言未必不可行,陛下而今定然是要拿陆家开刀,陆氏上下非死不得平息。且外面寒门子弟对陛下已经多有不满,宫中又传出陛下病重,而今倒不如……”

    陆思衡将手中信纸放下,转头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知谋逆才是诛九族的死罪?”

    倘若谋逆不成,只怕陆氏上下才是当真要被尽数诛杀。

    “可而今,外面清君侧的口号,只怕要清的便是我等!若是能联系沈家、景王,将这天翻过去又能如何?”

    陆思衡轻轻摇了摇头,他知晓而今陆家尚且还有生境,可若是谋反才是真的绝无转圜的余地。

    “便是陛下不仁,也自有太子继位,谋逆一事无论何时,都不可同陆家扯上关系。”

    管家见他犹豫不决,面露狠色,半是隐晦道:“可若是陛下无子呢?岂非兄终弟及?”

    陆思衡霍然转头,庭院外是快步走近传消息的探子:“家主,太子失踪!”

    ——

    这场明暗交杂的争斗终于在萧明锦失踪之后彻底揭开了遮羞布,景王势力终于堂皇登场。

    内外事急,倒好似什么兵刃比在明帝脖颈间,非要将他逼入死境一般,但这般境地却硬是要明帝撑住了。

    不管内里同皇后如何忧心萧明锦的处境,但身为一国之君,而今在明面上还是要将重心放在百姓学子之间。

    无从发泄的怒火而今都倾泻在了陆家之上。

    春珰踏进院子之中,却不想看见自家公子正半窝在江太傅怀中小憩。

    去岁新进的象牙骨团扇皇后未舍得用,倒是叫沈瑞讨来了,而今也不过用来遮蔽日光罢了。

    春珰下意识噤声,而后又反应过来,将手中的信件递了上去,小心比划着:这是陆家送来的。

    江寻鹤垂眼看着上面那枚陆思衡的私印,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他随手便将信件拆开了。

    春珰心中一惊,想要出言阻止,却又缓缓缩回了手。

    她始终在沈瑞身边伺候着,若说这汴朝之内出了沈瑞和江寻鹤两个之外,还有谁更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当属她这个夜夜备水的卑微丫鬟了。

    从前公子议事时也不曾避开过太傅,而今不过是拆个信件,想来也是无事的吧……

    她瞧瞧抬眼看过去,却只在江寻鹤眼中瞧见了森然冷意,片刻后才弯了弯唇角。

    只是那一瞬的杀意总归是做不得假的。

    他稍一抬手,春珰便会意地递上笔,信纸撑在扶手之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合折起来重新收好。

    春珰心中想的明白,左右此事自己又阻拦不得,顶多便是公子醒后再上报便是了,倒也接过信封差人送了回去。

    *

    桌案上并排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的是陆思衡的私印,另一封只落了个景字。

    陆思衡垂眼看着,这两封信便是可以决断陆家生死两境的凭依了。

    管家跪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多言一句,他知晓是自己僭越,但却也一心以为自己是为着陆家,即便陆思衡现下要将他打杀了,他到了下边见着陆家历任家主也不算愧对。

    半晌,陆思衡才抬手取了沈府送还回来的那封信,信纸展开,即便能看出是草草写就,但已然可见写字人的造诣。

    “晚矣”

    不过两字,便叫陆思衡的盘算作了尘土——沈陆两家合谋。

    自古以来,两家结盟合谋,最有益者不过联姻,以求平稳。

    沈瑞最是个利益至上的,门当户对的联姻当比与皇权作对利益更盛,而今明帝摆明了要借势对世家下手。

    只可惜他谋算了各处利益,最后竟然输在了一句:晚矣。

    陆思衡看着上面明显不是沈瑞的字迹,忽而笑了起来,管家跪在一旁,心惊不已,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陆思衡本已经将那信纸放到烛火之上,却又忽而收了回来,存在了信纸之中。

    他将景王送来的那封信递给管家:“送回去吧,告诉景王,我应允了。”

    *

    像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般,陆思衡做好决定的当晚,於氏便将东西送到了陆家。

    这位还从不曾在中都露过面的於三娘终于解开了脸上的面纱,神色复杂地看向对面的陆思衡:“陆公子,想不到最终我们竟还是联姻了。不知陆公子彼时拒婚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陆思衡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看向了仆从手中抱着的灵位,忽而语义不明道:“不过都是为家族行事,何谈私情?”

    多年食得家族米禄,而今也不过为求家族周全罢了。

    於三娘冷笑一声:“陆家主还真是如同传闻所言。”

    随后又话锋一转:“而今我等不过都是在为景王殿下做事,日后也当同心同德才是。现下事急从权,难免事事简陋,日后殿下事成,还需另补。”

    陆思衡轻轻颔首:“理应如此。”

    *

    三日后大婚的消息顿时便传满了中都城,谁能料想到月余前拒的婚事,而今又重新被陆家捡了起来。

    沈瑞看着手中的请帖摇了摇头:“他这是要向陛下示弱,也为告诉天下人,世家寒门之间并无壁垒。”

    春珰收拾着东西道:“那公子以为,天下人会信吗?”

    沈瑞轻笑了一声,并未回答,反倒是看向了身侧剥松子的江寻鹤:“我听闻,陆思衡给我送过一封信。”

    第176章 第 176 章

    春珰跟在沈瑞身边久了, 学得越发不懂规矩,这会儿听见沈瑞发问,还能腾出空档在心中悄悄:哦豁了一声。

    随后便端着托盘, 故作自然地转身走了。

    自家公子最是不讲道理,若是被牵连了,少不得要被扣月钱。她可还指望着加上这月的月钱便去金玉斋将那件翡翠头面买回来呢。

    屋子之中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两人, 江寻鹤握着茶盏的指尖蓦然收紧, 垂下的眼中也暗藏着不知多少的心绪。

    沈瑞原本站在窗前看探进来的那一枝花枝,而今见着他这般倒也生出些别的兴致来。

    他双手撑在扶手桌案之上, 将江寻鹤围困在不过方寸的地界之中,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遭,忽而轻笑道:“我倒是不知晓太傅大人自从做了陛下宠臣后便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 连我的信件都敢截?”

    他略凑近了些, 两人的气息都好似在彼此混杂着交融, 沈瑞弯了弯唇角, 轻声道:“太傅不防说说,陆思衡给我写了什么么来, 值得你这般如临大敌?”

    他拇指翘起,挨着江寻鹤腕子上的红玛瑙坠子摩挲,这玩意上次还被束缚在沈瑞的、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

    瞧着江寻鹤这般好似受了欺负般的样子, 眼中显出些无奈。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能在床榻上花样百出,一旦出了卧房, 又好似个多叫人怜惜的小白花似的。

    沈瑞一遍遍告诉自己这都不过是些阴谋把戏罢了, 担又一遍一遍地上当。

    以至于现下这漂亮鬼吃他的用他的, 省下来的俸禄倒全买了脂膏,将床头柜子里塞得满满当当, 沈瑞每次瞧见了只觉着头皮发麻,难以理喻。

    现下好不容易逮着了个机会,他若是轻轻揭过了,岂不是浪费了?

    江寻鹤反手回扣住他的腕子,双眼仍是垂着,语调却听不出来多大的分别:“他对你心悦已久,而今世家遭逢困境,实在应当互为肝胆照应,欲以沈陆两家联姻,以修永好。”

    沈瑞看着他背书似的一板一眼,眼中生出些笑意,他努力压了压唇角,忍着笑装模作样道:“哦?言之有理,此事的确应当是世家同担,他这话说得也不算是出格,太傅又是何故将信还了回去。”

    他将手上艳红的请帖晃了晃,无不遗憾道:“没由得败坏了我好一门亲事。”

    握在他腕子上的手掌忽然收紧,握住好些红痕出来,压在昨夜留下的绳索印记上带起一阵隐秘的痛感。

    沈瑞略皱了皱眉,垂眼瞧了一眼,倒也由着他去了。

    日光从窗户透进来,却又被沈瑞的脊背遮住大半,江寻鹤在这半遮半掩的昏暗之中忽而意味难明道:“陆家可行之事,我亦可为之。”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太傅大人若是要依仗着皇权只怕是不大成,要陛下为你我赐婚,恐怕要将身子刚见着的那点起色再给他熄灭了。”

    江寻鹤忽而抬眼看向他,眼中情绪难名,只是语调仍旧是一惯的清冷:“汴朝十分商业之中,江东可占八分,其间又以江家为首,而今江家上下产业可尽数分与如意。”

    他似乎是早就已经料想到了会有而今这般诘问般,从腰间荷包之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玉印递给沈瑞。

    沈瑞看着那上面熟悉的行文徽章微微一怔,而后便在心中将所有从前觉着不对劲的地方都寻到了出处。

    为何原书之中江寻鹤能在世家的打压之下仍旧封侯拜相。

    为何楚家会这般轻易倒戈,将江东势力摸个清楚。

    合着,都不过是遮掩在假面之下的泼天富贵罢了。

    倒是他这么长时间里对这漂亮鬼的金娇玉养成了点荒唐的笑谈。

    半晌,沈瑞才哼笑了声,意味不明道:“江大人还当真是叫我不曾料想到。”

    什么出身贫苦,什么自幼便饱受欺凌,分明是江家矜贵的大公子,那些所谓的为家中做事,而今想来只怕是手中握着上万两的生意盘算罢了。

    江寻鹤听着他那声“江大人”便知晓他是心中生了怒气,扯着人的手腕不叫人走。

    沈瑞冷眼瞧着,语调淡淡道:“松开。”

    江寻鹤不答反问道:“如意要去哪?”

    沈瑞嗤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道:“江大公子这般金贵,留在我这院子中岂不是耽搁了,出去命人寻中都内最华美的马车,送江大公子回府才是。”

    与其说沈瑞是同江寻鹤置气,倒不如说他是在同自己置气,谁能料想到这般久的盘算,竟然从最初的时候,就是建立在错误的根基之上。

    偏他不能说是没有半点猜忌,却仍旧在听闻那探子好一通错误的消息后,还是心生恻隐。

    活该他被蒙骗到现下。

    可那扯着他腕子衣袖的人还是半点不曾松懈开,反倒是反问了句:“如意现下可是要去寻旁的人了?陆思衡?还是某家的官宦世家小姐?”

    沈瑞赌气似的在心中暗骂句,面上却只是冷淡道:“不然呢?”

    他身后那朵诡计多端的小白花伤心落寞地怅然开口道:“如意这便是厌弃我了么?也是,我出身卑贱又相貌丑陋,倘若我是个世家官宦的小姐,与如意门当户对,如意便不会抛下我了吧……”

    沈瑞……沈瑞又重新转回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江寻鹤,有些把戏用多了便不灵了。”

    扣在他腕子上的手掌微微用力,便将他拉扯地更近了些,随后便又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两人间的距离一再压缩。

    直到沈瑞的膝下已经磕在了椅子的边沿才算堪堪作罢。

    沈瑞一惯是怕累赘的,因而即便已经到了秋日,也不曾多穿一件厚衣服,两人现下离得这般近,让那温热的气息能透过衣料喷洒在他的皮肉之上。

    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就连江寻鹤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闷顿:“我不是在用把戏,我只是在赌……”

    他在赌,或许沈瑞不会同从前的所有人般将他抛舍下来,很幸运,他赌对了。

    可这种赌.博能持续多久,却叫他半点也不敢猜想。

    沈瑞穿过来这般久,已经快要将自己养出一身的懒骨头了,而今僵持久了,他只觉着疲累,干脆跨坐在了江寻鹤的腿上,低垂下头去瞧他的神色。

    皮肉之间只不过隔着两层布料,甚至就连姿势也是昨夜方见过的。

    但无论两人现下的状态又多暧昧,却半点不妨碍沈瑞现下的目光是带着点冷意的。

    “赌什么?”

    他将江寻鹤鬓边有些松散的发丝重新挽在耳后,动作温柔,可说出的话却是半点不见松懈。

    环在他身上的手掌托着将他更深地拢进怀中,小腹撞在一处,像是海上浮木寻求些安顿之处般。

    “赌如意在杀与弃之间会选中哪一个。”

    沈瑞微微皱起眉,他想杀这漂亮鬼已经不知是究竟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而今猛地提起来倒是叫他好一通想,才在记忆深处勉强将自己可能泄露的那次给想起来。

    原来当时醉酒后的事情并不是梦。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难怪江寻鹤能折腾出这些动静来,就连现下两人已经不知在床榻上睡了多少次了,还是一遇到事情就预备着拿自己的性命做筹码。

    “杀了你做什么?将这身漂亮的皮囊剥下来挂到墙上去吗?”

    还不等江寻鹤应声,他便意有所指道:“只怕是中看不中用,不如活着好些。”

    身后的手掌已经沿着他的脊骨摩挲,好似要将他寸寸摸个清楚般。

    即便是听见这般不着调的话,江寻鹤也只是垂眼道:“只要如意喜欢……”

    沈瑞这会儿倒是不意外了,只是嗤笑一声:“毛病。”

    他双手撑在江寻鹤肩上,将两人间的距离稍稍撑开了些,而后又在江寻鹤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俯身吻下。

    唇舌交融,津液作响。

    两人说不清道不尽的那点心绪好似都被包裹着,硬生生塞进了这个吻中。

    一个恨不得将自己献祭,另一个却偏要将他一把拽出,只等着最后某一个力竭,败给另一个罢了。

    半晌,沈瑞才稍稍退开,唇边还带着些急喘,眼睛却是晶亮的。

    他唇角带着些笑意道:“放心,我这人素来小气,到了我手中的便别想再逃出去。”

    他捏着江寻鹤的后颈,像是某种承诺似的:“你便是某一日死了,也非得同我葬在一个棺椁之中。”

    身子忽然凌空而起,沈瑞一惊,捏着人后颈的手也变成了环住江寻鹤的脖颈。

    原就没被拉扯开的床幔重新遮掩下来,将床榻内外分割明白,遮住了外面大半的日光,又将床榻上无尽的春光尽数掩盖。

    直到天色昏暗,沈瑞才懒散地环住江寻鹤的脖颈,依偎在他身上轻轻喘着。

    “你给陆思衡回了什么?”

    江寻鹤双唇抿紧,似乎是不愿意提起,但还是低声答道:“我告诉他‘晚矣’,仅此两个字。”

    “错了。”

    沈瑞看着他的神色轻笑道,语调之间有些纵容:“你应当告诉他,即便不晚,也是白搭。”

    第177章 第 177 章

    陆家结亲的声势并不算大, 毕竟原本就为寒门所诟病,此刻若是再摆排场,只怕又要成为一个新的罪名。

    但陆思衡取了於氏已故的嫡小姐之事还是如快马通传一般传遍了整个中都城。

    谁能料想到, 月前还活着的於氏小姐而今已经化作黄土,只剩下个灵位。彼时拒亲的陆思衡此刻却要亲自捧着那灵位结亲。

    那般神情姿态不知道的还当他有多情深不寿般。

    白琢犹有不满道:“陆兄定然不是情愿的,此事定然是於氏诡计。”

    沈瑞坐在他身侧, 不置可否道:“你来之前, 白老爷子是如何说的?”

    白琢憋了一口气,才有些不甘愿道:“祖父说是时势弄人, 叫我不要多言。”

    沈瑞闻言哼笑了一声:“白老爷子还当真是够给陆家留颜面的。”

    说是时势,但他与白老爷子心中都明白,今日之事也绝非是偶然, 只是陆家先前太过繁盛, 已经叫人忘记了它是如何支撑这么多年的了。

    沈家固然势盛, 但旁支却都依附着嫡系而生, 虽也入朝为官、多生产业,但到底是被掌控在嫡系手中, 生死不由己。

    中都内世家大抵如此。

    但陆思衡却一心想要让陆家能广开繁枝,最后却只是平白坑害了自己。

    越是谋算过多,越是难以料定,世间之事, 大抵如此。

    喜堂一侧还高唱着吉祥话,连着陆思衡那怀中的灵位看起来,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於鸢的消息瞒得不算严实, 是以沈瑞现下瞧着也只能叹一句可怜。

    生在当今, 命途能够由身由己的着实是太少了些,不单一个於鸢, 也不单是一个陆思衡。就连他穿到这里这般久,能做的也无非是在手中多握些筹码罢了。

    身侧的白琢还在悄声为陆思衡抱不平,但大约也是心有忌惮,只敢在沈瑞面前发发牢骚罢了。

    沈瑞也只是听着,半句不曾附和,倘若白琢聪明就应当清楚,而今陆家的选择早就已经同他们有所分别了。

    同於氏联姻 ,便代表着要同景王联手,而景王一定会反,世家寒门的机缘也俱在此处了。

    那灵位被陆思衡亲自捧进来后,便被於鸢闺中伺候的老媪接过,此刻正代着於鸢同陆思衡拜堂——这是於氏有意要给陆家难堪。

    陆思衡那张从前不知被多少中都闺阁姑娘爱慕的面容上而今瞧不出半点情绪,喜堂内昏暗,喜烛的火光晃在他脸上,竟莫名显出些枯败。

    陆思衡依靠着谋算支撑了多年的陆家,而今也终于轮到了他以身饲之了。

    沈瑞只站在众多宾客之中看着,但心中却明白,倘若沈家不能抓住此次机缘,只怕日后他的下场不会比这个更漂亮了。

    他垂在袖口中的手掌缓缓收紧,指甲压在掌心之中,惊起一阵刺痛。不过片刻的功夫却又被人从外面撬开,好似在开一个含着珍珠的蚌壳般。

    沈瑞青穹挑了挑眉,心中猜测着这漂亮鬼这会儿不会在想:果真旧情难忘吧。

    但江寻鹤只是略侧过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沈家绝不会如此。”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禁不住笑了起来,实在不知这个在原书中将沈家上下屠戮殆尽的人,而今这话中又有多少可以叫人信服的。

    从前要防着他挥剑,而今却难免要仰仗,这种颠倒的感觉虽然怪,但却也意外有趣。

    白琢不知道他们两个的动静,只瞧见他笑了便颇有些不忿:“陆兄对你也算是好的了,你不为陆兄扼腕叹息也就罢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当真是狼心狗肺!”

    沈瑞瞥了他一眼,只觉着聒噪,但他向来是个不大愿意吃亏的主,而今也能一边偷偷同人调情,一边匀出点心思和白琢说话。

    “我为何要扼腕叹息?”

    白琢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怔愣了片刻后才开口:“陆兄而今大好的年华,却取了一个死人,日后都要守着灵位过活,如何不值得扼腕叹息?”

    “他可怜,难道於氏之女便不可怜吗?”

    白琢面露鄙夷:“她有什么好可怜的,不过一个商贾之女,借着时势便想要高攀,如今更是连死了也要将灵位嫁进来。”

    沈瑞转头看了眼喜堂上面色平静的陆思衡,又转头看了眼义愤填膺的白琢,嗤笑一声道:“这场婚事,只怕陆思衡甘愿,於氏小姐却未必甘愿。”

    “我听乌州来的消息亦是说於鸢是因着不想嫁到陆家而自裁的,事情虽未必这般简单,但大抵意思不差。”

    白琢张了张嘴,大约是没想到还会有这样一番说辞等着他,好半天才有些不高兴地反驳道:“她若是不想嫁给陆兄,先前为何叫景王来说亲,而今她那母亲为着她好一通筹划,依我看也正是得意的时候。”

    说到这,白琢好像终于将自己说服了一般,就连声音都变得更有底气了些,他最后还能做个总结似的道:“陆兄现下是被逼迫着无法,她们於氏又不是。”

    沈瑞看着那灵位上的名字轻声道:“被逼迫着无法的并非是陆思衡,他有太多法子可以转圜,只是为着保全陆家却宁愿娶一个致死不愿嫁入的女子罢了。他哪里是不知那於氏小姐不情愿。”

    沈瑞唇边带着点笑,可细看下去,只觉着嘲讽。

    “於氏为附庸景王将自己深陷于无可转圜的境地,陆氏为保全不惜取一个灵位,二者之间谁都不是无辜的。”

    “倘若真要谋算出个可怜可叹的,那便只有已故的於氏小姐了。”

    陆思衡已经在高唱的吉祥话之中捧着那灵位离开了喜堂,眼瞧着而今似乎也没有什么饮酒起哄的必要,沈瑞有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白琢原本已经有些被他说动,可现下看见他这般轻慢的样子,仍旧是暗自生气。

    直到沈瑞都已经走出去了两步,才忽而开口道:“可陆兄想来待你不薄,沈陆两家也算是交好,你而今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瑞转过身子看向他,他身侧的江寻鹤也一并转过身来,两人肩上披着外面的天光,叫人有些看不清神色,白琢心中一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直到听见了沈瑞熟悉的声音才算缓过神来。

    “沈陆两家不过是利益之交,我同陆思衡也从来是互相谋算,我心中清楚,他心中也是明白。只有你坐于高台之上,现如今才能说出这般幼稚可笑的话来质问我。你那两句便是回去说与你祖父听,也照旧是寻不到什么支撑的。”

    沈瑞实在是同他说累了,若不是而今陆家已经倒戈,他要时时防备着别玩脱了,还真想将白琢一并推入火坑之中去。

    他不想在同白琢多说一句,于是侧过头轻声对江寻鹤说道:“走吧,出门前春珰寻了坛好久,而今也应当温好了。”

    陆家内的宾客还在维持着那一副假面,只有两人穿过了人群,一步步走出了陆家大门。

    *

    卧房之中,已经早早摆了香案,此刻将灵位拿进来后便可供奉在那上面去。

    管家从前院回来,垂着头轻声道:“沈公子和江太傅已经走了,大约是同白小公子闹了不愉快。”

    陆思衡看着那香烛升起的薄烟,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他并非是因着白琢才走。”

    可到底是因着什么,他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着沈陆两家那点面子上的交情,或许是为了向身侧那人佐证什么,但总归不是为着他来的。

    管家抿紧了唇,知晓而今的境遇一般原因归于那该死也的确已经死了的陆昭,另一半的责任便是他自己听信了景王的话。

    可而今事情早就已经由不得他来弥补。

    “於氏那边派人来说,本应当将於小姐的坟墓迁到陆家祖坟之中,但因着距离实在远些,也不愿再多打扰,便只在祖坟之中修一处衣冠冢便可,待到家主百年之后,可共入棺椁……”

    屋中昏暗,燃着的烛火轻轻跃动,将灵位上的名字照得清楚。

    “既然已经嫁入陆家,日后只称主母便是。”

    管家有些不情愿地应承下,但又开口问道:“那衣冠冢一事……”

    “祖坟之中修一处空冢便是,另在中都之外寻一处好地界立衣冠冢,月月命人去祭拜。”

    陆思衡轻声道:“地方宜高不宜低,叫她能看得到乌州便好……若是有的选,她大约也不愿嫁入陆家。”

    管家心中清楚,此事定然要做得小心严密,否则一旦叫於三娘知晓,定然要被解说成截然不同的模样出来——陆家而今已经禁不住震荡了。

    他快步出了屋子,又一路到前院去招待满院的宾客,无论心中究竟盘算着什么,在碰着人的时候仍旧摆出一副笑脸来。

    只是在对上那些人各有心思的目光时,心中依旧生起好些不甘,但也都只能掩藏在面容之下。

    只愿过了今日,陆氏不必再遭受这些无望之灾。

    如此,家主才能多些顺遂。

    第178章 第 178 章

    但事情显然不会像管家预料的那般顺遂。

    陆家和於氏结亲的第二天, 各地便传来了寒门学子遭镇压丧命的消息,一时间好不容易平歇下来的油锅短时便好似被撒入了一捧水般折腾起来。

    沈钏海倒是清闲,自以为这把火烧不到让他头上去, 干脆到沈瑞院子中来烦人。

    “陆家这运势着实是差了些,我就说他们去年祭祀的时候天气不好,瞧瞧而今这不都应验了, 还是我沈家 宗庙更顶用些。”

    沈陆两家虽同为世家行列, 但三百六十行中,从来是见不得同行兴盛的, 眼见着沈家暂时无恙,沈钏海也难免幸灾乐祸起来。

    他这话中俏皮意思居多,却也算是指着人家鼻子将祖辈扯出来论证了个遍。

    沈瑞嫌他烦, 连给他准备的茶都是最下乘的, 巴不得他早些受不住离开。

    但大约是这样的把戏用的次数多了, 难为沈钏海为了磨磨甘愿自己拎一壶茶过来, 摆出了一副无赖的姿态。

    沈瑞坐在树下地藤椅上,秋意渐浓, 枝叶已经稀疏了不少,日光从空隙中漏下来,难免晃眼。

    他半搭着眼吃着小厨房新送过来的糕饼,听见这番话意味不明地乐了一声:“别惦记你那列祖列宗了, 没什么用。”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下颌,语调轻慢:“但凡有个一星半点的效用, 沈家便不至于出了个我这般的。”

    可怜沈钏海当真是想要替沈家世世代代的先祖辩驳几分, 但看着沈瑞斜倚在藤椅之上, 坐没个坐像的样子,便觉着嘴边还未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实在是违心。

    最终只能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便不能争气些?但凡你争气一点, 我也不至于在同僚面前这般丢人。”

    沈瑞嗤笑一声:“这话说出来偏偏别人也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骗了,你若是生出个陆思衡那般的,只怕咱们那位好陛下半夜都得爬起来琢磨怎么灭了沈家。”

    沈钏海张了张嘴,愣是没想出半个可以狡辩的字来,最后只是幽幽叹气道:“倒是没想到你既然还有这般藏拙的心思。”

    沈瑞灌了一口茶,润了润喉,难得颇为认真地看着他:“别给我戴这种高帽,我是真纨绔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扯出个冠冕堂皇地由头出来,你还真信?”

    沈钏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下面子,脸上的神色顿时难看了几分,沈瑞略瞧了他一眼不大在意道:“若是心中不痛快便回自己院子里怄气去,免得我瞧见了还心烦。”

    沈钏海手都在抖,拭问这中都之内哪家的家主、父亲做的如他这般憋屈的?

    但他今天来又不单单是为着喝茶、找不痛快的,便干脆道:“我今日来是另有事情要说。”

    沈瑞挪了挪身后的软枕,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露出点轻嘲:“不装了?”

    沈钏海咽下这口能把人噎死的气,转而正色道:“你院子里那个,打算怎么办?”

    沈瑞下意识看了眼院门,还没等瞧清楚,便听见沈钏海没好气道:“不必看了,他现下还回不来。”

    沈瑞也懒得问他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拖住了那漂亮鬼,左右在他问清楚之前吗,还不至于用出些什么污七糟八的手段。

    “父亲不是看在眼里,心中亦是早有盘算吗?”

    “胡闹!”

    沈钏海猛地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地看过去,又在对上沈瑞目光的时候悻悻地将手收了回去。

    “你日后是要继承沈家家业的,从前我只当你是爱玩便也罢了,可你若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同他厮混,那若是日后无嗣,便是我应允,族中也不会应允的。”

    沈瑞哼笑了声,懒散道:“少来,父亲也说了,日后我是要继承沈家家业的,哪个舌头长敢多嘴的,叫人拔了舌头送到外面的庄子上去就是了。”

    “一个压制不住,那便十个,我且等着看他们有多少胆气。”

    那帮宗族里的,平日里也没少指手画脚,暗地里处处拿沈瑞做反面教材,他忍耐得也够久了。

    “那可都是你的叔伯长辈……”

    沈瑞吹了吹手指上沾着的糕饼渣子,漫不经心道:“是以才要用这般手段,我虽不才,不能给他们养老,但是送终还是做得的。”

    他这人姿态懒散惯了,因而便是而今说着这样的话时,听着也好像是故意唬人的玩笑话般。

    但沈钏海心中清楚,他说的那些绝不是玩笑,他是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那江寻鹤就算再怎么一副好颜色,也是个男子啊,如何堪为沈家主母?”

    沈瑞闻言轻轻挑了挑眉,面上终于显出了些笑意来:“父亲也觉着他好看?还真是难得这般有眼光。”

    眼见着沈钏海快要被他气冒烟了,才不紧不慢地悠悠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沈家主母是个多招人喜欢的位置似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皇后之位,你且去问问中都内的姑娘小姐们,哪个愿意嫁给我这么个东西。”

    他甚至还颇为贴心地将自己的脸向前凑了凑,为的叫沈钏海看得更清楚些。

    其实他这副脸孔即便是在中都这般地界,也是要叫人称赞地好颜色,但一旦加上了他那些个不成体统的名号,就觉着这张脸也就那么回事了。

    沈钏海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气急了也只能愤愤道:“我恨不得再生一个,将你逐出府去!”

    沈瑞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目光打量了他一下,嗤笑道:“父亲也实在不必装作多疼爱似的模样出来,这么多年,沈家嫡系独我这么一个,我猜也是当年同皇室说好的条件之一吧。”

    “府中的姨娘多到我甚至叫不出名字来,远远地被塞在西苑,怎么就能这般巧合,这么多年来就无一人有所出,父亲真觉着这东西天衣无缝吗?”

    他看着沈钏海面上变换的神色,忽而觉着颇为无趣,倒也收了面上那点唬人的神色来,又重新躺回了那藤椅之上,合着眼懒得说话。

    沈钏海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一步上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忽而道:“其实你母亲是有苦衷的……”

    “嗯,我也有苦衷,所以告诉那些个爱嚼舌根的,再让我听见了,就拔了舌头卖为奴籍。”

    沈钏海实在是受不得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样子,怒道:“沈家怎么会养出个你这般的混账!”

    “的确,没有你的授意,他们怎么敢呢?”

    沈瑞忽而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越不管沈钏海听见这话心中会有多震惊,只是淡淡道:“从前的事我而今也懒得同你掰扯,只是你藏在外面的那些个私生子可千万藏好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别到我面前来碍眼。”

    他略睁了睁眼看着彻底愣在原地的沈钏海,语调嘲讽:“父亲不妨猜猜,这些个籍贯都不清不楚的,在中都内有多少法子叫他们彻底消失?”

    “所以你那心思还是收一收吧。”

    沈瑞说罢,便好似彻底失去了兴趣般合上了眼,他话说得狠,但心中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沈钏海那点安排虽然隐秘,但也不是全然发觉不到,只是他实在是懒得去管罢了。

    而今想要拿那些个私生子来同他相争,叫沈钏海白白看热闹,却也是不能够。

    沈家库房中那么些个好玩意儿,他还没想好要如何挂在那漂亮鬼身上呢。

    看着沈钏海气冲冲地走了,守在院门外的春珰垂下了眼,假装没看到那有些慌乱的脚步。

    她轻声快步地走进去,对藤椅上的沈瑞说道:“公子,景王反了。”

    沈瑞缓缓睁开眼,看着头上稀疏的枝木忽而开口道:“也算意料之中了,叫人盯着,消息一刻钟一传,沈家兴衰,你我身家尽在此次了。”

    比起沈瑞,明帝的消息要知道得更早些。

    消息一传进宫中,便惊起了好一阵慌乱,更别提明帝当场吐血,朝中一时之间群龙无首。

    “哪怕,现下有个太子在也是好的啊。”

    可偏偏萧明锦失踪至今,人手不知道究竟派出了多少,却始终都是杳无音讯。

    陛下病倒,太子失踪,这汴朝只怕要沦为鱼肉了。

    乌州文人被景王供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发挥了些效用,几乎成了景王爱民、重视寒门子弟的最佳代言人。

    也不算全信,但至少同皇位上那个比起来,瞧着要叫人心中更有希望些。

    先前在宫宴上捧着明帝暗暗嘲讽了景王的沈瑞一时之间也成了寒门子弟首要唾骂的人选之一。

    消息一份份传入沈府,次次都有变动——景王谋划这一场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叫人几乎在其中插不进缝隙。

    “距离陆於两家联姻才几天,景王这是明摆着要让陆家做自己的挡箭牌了。”

    说话的大臣一阵唏嘘,却被身边人扯着袖子拉倒一边去:“小声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心惹火上身。”

    劝完之后倒也忍不住感叹:“这招高啊,一个旁支子弟、一个死去的商贾之女就将整个陆家都拽下水了。”

    “高,实在是高。”

    第179章 第 179 章

    陆家站队站得实在是太快了些, 被景王拖下水的速度就更快了些,以至于现下俨然成了中都城内最大的笑话。

    但无论如何,陆家现下既然已经在世人眼中沦为了景王一党, 景王现下谋反,就定然是逃脱不得的。

    “公子,陛下已经派人将陆府包围住了。”

    春珰快步走进院子中, 对树下负手而立的沈瑞急声道。

    “抓人了吗?”

    “还没有, 但门房传来消息,说是府门外现下也有人在盯着, 只怕……”

    沈瑞转过身来,面上瞧不出来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怕什么?”

    “时候差不多了, 派人去知会楚家做好准备, 一会儿若是有宫中来的人, 便直接领进来便是。”

    春珰稳了稳心神, 应承下来。她心中虽不清楚沈瑞的盘算究竟是什么,但也觉出了此事不小, 只盼着事情不要到覆水难收的境地。

    否则,她还没发下来的月钱就算是彻底打水漂了。

    *

    楚老夫人而今已经不管事了,比起看账册,反倒是对佛经更感兴趣些, 只是不知道这兴趣之中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因着愧对。

    叶梅芸请过安后, 便转身要走, 却忽而听到身后传来缓慢又疲惫的声音:“泓儿他……”

    叶梅芸没有回头, 只是淡淡应下:“母亲放心,二爷现下在院子中, 虽不好出门,但吃穿不缺。”

    顿了顿,才好似保证似的说道:“此生都不会缺了他吃穿的。”

    楚老夫人缓缓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我这一生为着楚家奔波,将楚家从覆灭之中一手拉扯出来,而今更是将生意做遍了中都乃至汴朝,也算不愧对了。”

    “即便是有朝一日到了下面,我对楚家上下也都能有个交代。余下的,便交给你们这些小辈自己折腾去吧……”

    叶梅芸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闻言只是垂了垂眼,低声道:“母亲好好休息吧,这些时日中都内颇不平静,儿媳便不来请安了。”

    说罢,不愿在多听一句,便抬脚离开了楚老夫人的院子。

    彼时嫁到楚家的时候,她心中对这位楚老夫人也是满怀敬佩,能将楚家从式微之间扶持到现下中都内无人敢欺的地步,她功不可没。

    只可惜,她是一位好的当家人、一个说出去无人不称赞一句“响当当”的巨贾,却没能教导出个好儿子来。

    而今年岁大了,更是越发昏聩,早已经没了当初钦点管湘君做当家人的魄力。

    留在这佛堂之中,不去多问外面的事情,对她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有些急促道:“二夫人,夫人在厅堂内等您。”

    她压下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知晓管湘君此刻找她过去,定然是沈家那边传来了消息。

    若是能够渡过这一关,楚家日后便再也不是身份低微的商贾了……

    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散尽家财拼上一拼。

    *

    沈瑞没有料错,消息才送到楚家没有多久,明帝派来的马车就停在了沈府门外。

    “公公没听错?只叫我一个人去?若是陛下需要,整个沈府的人收拾收拾一并进宫也不是不成的。”

    春和笑容有些僵硬,刚被热情迎进来的时候还琢磨着今日的差事好做,谁能料想到,从见了这小祖宗的面就被扯着好一通阴阳怪气。

    偏这小祖宗每一句都要强调一番自己忠君爱国,叫他都没法子制止。

    休说他现下还想不明白陛下一醒过来就召沈瑞进宫究竟是什么意思,就是知晓了,只要沈家一日不人死家亡,眼前这位就招惹不得。

    所以无论好赖话,春和都得凑合着听着。

    他笑得一脸为难:“沈公子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陛下只是想起沈公子,命老奴接公子进宫去,哪里用得到这般大费周章。”

    沈瑞没接他的台阶,只是在春和面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的时候,才轻嗤一声:“最好不过。”

    春和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赶忙跟在沈瑞身后,甭管如何了,只有将这小祖宗接进宫中才算作是正事。

    *

    明帝病重早就已经不是可以隐藏的秘密了,是以即便现下世家之中颇不稳当,春和也还是引着沈瑞一路进了大殿之中。

    大约是因着要静养,所以大殿之中很是昏暗,处处都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汤药味,闻起来难免有些刺鼻,但沈瑞却好似浑然不觉般。

    春和轻声道:“陛下,沈公子来了。”

    明帝疲惫地睁开眼看着合手请安的沈瑞,面色上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缓缓道:“来了。”

    沈瑞弯了弯眼睛:“陛下邀约,岂敢不来?”

    明帝无奈摇头:“你啊,还是半点亏都不肯吃。”继而又转身对着春和道:“叫人都下去吧。”

    春和面上有些迟疑,但还是奉命将大殿之中伺候的太监侍女都一并领了下去。

    等到大殿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明帝才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可知今日,朕叫你来是有何事?”

    沈瑞懒得陪他周旋,干脆捡了个床榻边摆着的圆凳做坐下,语调有些散漫:“招安?拉拢?借刀杀人?无非这三种,就看陛下想做到哪一步就是了。”

    “削弱景王、打压世家原本就是陛下始终筹谋着的,只不过一直没能挑拣出把好用的利刃罢了。而今景王扯着陆家一并下水,应当是将枕头送到陛下手中,可陛下却始终悬而未决,想来顾忌的无非就是倘若这次借了沈家的势,日后定然要致使尾大不掉。”

    明帝看着他的脸,眼神竟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半晌才有些无力地缓缓开口:“是朕错看了你,想不到这世家嫡子之中,谋算最深的竟然是你。”

    “虽无读书科考之才,却深得阴谋算断。”

    沈瑞闻言皱了皱眉,显出些不满来:“都这会儿了,还要玩一贬一扬的把戏?说不定陛下多夸赞臣几句,臣就当真能做出什么保证来。”

    明帝听着他这明显无礼的话也并未动怒,只是失笑着摇了摇头:“你并非庸才,心中自有谋算,又岂会因着朕一句话而错了论断?”

    沈瑞直了直身子难得正色道:“可是陛下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臣这些谋算没有半个字是阴谋论断,臣所行之事,俱是阳谋。”

    大殿空旷,稍一大声,就好像能生起回音一般。巨大的铜制九龙香炉之中燃着的是太医院新调配出来的安神香,可哪怕是此刻浓郁至极,也实在叫人难以安定。

    “难不成陛下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了景王、没有了几大世家,便可成全了什么太平盛世不成?”

    “说到底,陛下并不信任太子,觉着他只可做一庸碌的守成之君,因而便想谋算一个四平八稳的景象传到他手中,可此事当真是三五年便可行的吗?休说臣满心盘算,陛下又准备了多久?”

    明帝半晌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朕彼时尚在潜邸,若非长姐下嫁得了沈家的助益,朕在众多兄弟之中未必便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可也正是那一次让朕看清楚了世家究竟手握着多少权柄,甚至连天子之位都可左右。”

    “汴朝自建朝以来,世家便久久兴盛,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也早形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待朕百年之后,太子年幼,权势定然会被架空,朕决不允许。”

    沈瑞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而今这朝堂之上,原主早已经将沈家子弟压得死死的,楚家又多从商不从政,白家老爷子懂得收敛,只怕最叫明帝夜里难以安眠的便是陆家了。

    此次陆家之事来的蹊跷,即便有景王从中搅混水,也未免太急促了些。

    到底是帝王,藏在暗处的手段不知几何。

    只是大约没想到景王反得这般快,这才将皇权架在了火上炙烤。

    “可即便陛下将朝中与世家相关的朝臣尽数屠戮殆尽,就能保证不会有新的世家起来吗?世家虽多年把持科考入仕,但汴朝而今的兴盛,就尽数是寒门铸造的不成?”

    明帝默了默声,他心中自然清楚朝中官员即便各有阵营归属,却也不能说不是好官。

    世家为保百年兴盛,惯来是会教导子弟的,若非如此,也不会出了个沈瑞,便使得人瞧见了就叫小霸王、小祖宗。他不过是爱玩、好奢逸,与那些个官宦家中将养出来的差得还远呢。

    沈瑞也不等他在心中尽数想明白,便直言道:“便是陛下真的对世家忍耐不能,现下一并发作也终究是引火烧身,得不到什么好下场。”

    他这话明帝自然清楚,若非如此,明帝也就不需要盘算这么多年了。

    半晌,明帝忽而笑了一声,好似想了个通透般:“说罢,让朕听听你的阳谋又是如何?”

    奈何沈瑞是个不大听话的,闻言只觉着疲倦:“陛下猜猜景王给了多少时间让陛下在此听臣讲故事?”

    “只一句,臣的商船此刻百年停在渡口,可运货、运粮,自然也可运兵,至于寒门……”

    他轻笑了声:“陛下若是肯交由臣去办,今日之后,百事俱安。”

    第180章 第 180 章

    等到春和进来的时候, 铜炉之中的熏香已经所剩无几了,大殿之中没了那些袅袅升起的熏香之后,竟然难得地显出几分冷情来。

    春和下意识怔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收拢起自己的心虚,快步走了过去——他们这些在御前伺候的奴才,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的情绪。

    他弯腰站在床榻边小声呼唤着:“陛下……”

    明帝从梦境之中醒过神来, 环视了一眼空旷的大殿, 忽而问道:“走了?”

    春和知道他问的是沈瑞,于是连忙道:“已经走了, 方送出宫。”

    说完后又试探着问道:“可要派人看着……”

    明帝摇头道:“不必了,此子非凡子,他知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大约是怕日光晃进来后打扰明帝的休息, 四周多放了些幔帐, 这也就是为何沈瑞方才进来的时候会觉着殿内昏暗了。

    “什么时辰了?”

    “已经未时三刻了。”

    明帝缓缓叹了口气:“若是太子还在, 此刻大约已经在皇后那里讨糕饼了……”

    春和垂着头不敢多说话, 而今太子生死未卜,派出去多少人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待到他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 明帝已经倚着那软枕睡着了。这些时日他一面为着萧明锦忧心,一面又要时时刻刻注意着朝中形势,已经许久不曾安眠了。

    春和为他拉了拉被子,轻声小心地退了出去。

    看着外面已经有些不大兴盛的天光, 春和站在石阶之上长叹了一口气,还往着这些个昏暗的时日能早些过去, 这汴朝可不要再经受前朝之苦了……

    ——

    “你们听说了么, 朝廷下了告示, 说是明日会在元水街给我们个交代。”

    “依我看,肯定是个骗局, 指不定就是朝廷新琢磨出来的蒙骗人的法子,若是当真有交代,为何不今日随着告示一并张贴出来?”

    “子良兄所言有理,依我看定然是那狗皇帝想出来的把戏。”

    周遭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其实他们心中虽然又疑虑但也是愿意相信朝廷的,他们对明帝也并没有什么恶感。

    毕竟明帝在位的时候,汴朝上下还算是太平安定,更何况他们心中以为寒门学子而今没有出路,都是那些个世家官宦所为,陛下只是被奸人蒙骗罢了。

    说到底他们虽然觉着此次科举实在是荒唐,但心中对跟景王一党厮混着作乱还是有些惧怕的,毕竟一旦被扣上了谋逆乱党的帽子,此生便再也摘不下去了,甚至还会牵连全家。

    不是谁心中都有这般勇气的。

    先前说话的那几个见他们这般游移,也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去瞧瞧,我们这么多人,就算那狗朝廷真有什么鬼把戏,还能将我们都傻了不成?”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这么些人凑在一处,还是叫他们心中有些底气的。

    “说得也对,我们同去!”

    “同去,同去!”

    *

    次日一早,元水街上就摆出了好大的阵仗,春珰手中甚至还拎着一个铜锣。

    她轻声问:“公子,若是今日没人来该怎么办啊。”

    沈瑞慢条斯理地掀开茶盖轻啜了一口,淡淡道:“不会的,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心求死的人。”

    果然不出所料,距离告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元水街上便聚集了不少人,就连周围的屋子也都掀开一个窗户缝,小心看着外面的局势。

    寒门学子们心中虽然忐忑,但对于朝廷告示之中的“交代”也是满怀期待的,可没想到特地来了之后,却只瞧见了个沈家的纨绔,一时之间心中难免失望,聚了一大堆叹气的声音。

    春珰看着下面低眉耷眼的样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公子,他们不会一看是我们就跑了吧?”

    小丫鬟很有情商,没有说是一看见沈瑞就跑了。

    “他们闹这一场不就是等着今天?你现下拿刀逼着他们走,他们都未必乐意。”

    日头逐渐高了起来,沈家的奴仆特别务实地搭了遮阳的棚子,但只能遮住沈瑞和江寻鹤那一小块,后面那些个世家子弟连带着吏部、翰林院的几个官员都只能干晒着。

    眼睛一下下地往沈瑞那边瞧,却最终还是敢怒不敢言,你推我搡地,半天都没推拒出了靠谱的人出来说话。

    沈瑞料想地没错,即便早就有人将此处等着的是沈靖云那个纨绔,也照样有很多寒门学子赶过来,还要嘴硬说自己全然是看在江太傅的面子上。

    春珰看着下面越聚越多的人,面上一喜:“公子果然料想地没错。”

    沈瑞端着茶盏看着下面那几乎要街道挤得满满当当的学子们,他们大都出身贫苦,即便偶尔有几个商户家的,也是依着律令只能穿些粗陋的料子。

    他们闹了这么久,官兵日日镇压搜捕,大约也只能东躲西藏的,而今忽然暴露在日光之下,显得狼狈不堪,但即便如此还是个个挺直着脊背,生怕因为自己败了整体的气势。

    甚至即便明眼瞧着而今高台上的是沈瑞,也依旧怀揣着心中那点毫末的期望,半步不肯挪腾走。

    沈瑞微叹了一口气:“他们并不难猜,倒是我们显得卑劣。”

    拿捏着旁人的那点赤诚之心耍手段的才最是无赖。

    眼见着天色已经差不多了,春珰得了眼色,猛地一敲手中的锣,倒是先将她自己吓了一跳。

    但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因着这一声锣,而彻底安静了下来,分明这么些人都快要将整个元水街都彻底堵住,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是用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高台上那些个富贵官宦,眼神之中也瞧不出什么艳羡或者是嫉妒,只是在等一个结果,好像他们闹了这么久,所求的当真便只是一个说法而已。

    沈瑞理了理身上的衣料,站在了台子的边沿。

    “诸位的诉求我这些时日也大约听了些,对错半分,是以奉了皇命,今日来与诸位掰扯掰扯。”

    眼看着人群重新沸腾起来,他不紧不慢道:“但总要有丑话说在前面,我一个人自然是喊不过你们这么多的,所以,没点到你头上,就不要开口,不然漏听了什么,日后别来找我要说法。”

    沈瑞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件事,此次科考舞弊一事,涉及乌州逆贼,陛下已经派人在查了,涉案人员一律严惩不贷。景王借势叛乱,狼子野心世人皆知,是不是真的要同他一并叛乱,犯下诛九族的大错,想来诸位心中也有计较。”

    “陛下已经下令,此次科考成绩凡是出身世家官宦的,成绩尽数作废,从寒门子弟之中选拔,我今日也将诸位的文章尽数带来了。”

    听着他的话,几个科考的考官立刻便抱着大摞的文章试卷走到前面来。

    沈瑞摆了摆手:“唱名吧。”

    从前试卷只分甲乙丙丁,昨夜却都被沈瑞揪到了一起,连夜按着他想出来的那个什么“百分制”判分,几个考官一夜未睡,而今瞧着倒像是比下面的学子还要狼狈几分。

    “此次判卷,依着百分制,按照立意、行文、论据、新意、字迹几方面来判定,六人一组判卷。”

    考官简单解释了一下,便从最上面按着籍贯性命一张张唱下去。

    “定州峸□□人氏李平端,九十四分……”

    一个个名字籍贯分数唱下去,底下的学子已经从最初的略显迷茫而变得紧张起来,这般分类更加细密,若是分数太低,定然是要被同窗耻笑的。

    人虽然聚的多,但毕竟被擢选的位置有限,很快倒也就唱到了尽头,考官咽了咽嘴里几乎没有的唾液,只觉着干得不行,但还是坚持道:“以上便是此次考中的学子,余下没有念到的,下次再行努力吧。”

    考中的到底是占小数,剩下的大都是自恃才华横溢,实则空得不行的。

    此刻没能听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将先前听见沈瑞说“世家官宦成绩作废”的喜悦抛到了脑后,不满地嚷嚷起来。

    唱名的考官顿时有些无措,毕竟依着他来看,这般百分制来判卷,已经是再公平不过了,六人轮卷,去除两侧分数,取中间四人平均数,一扫先前全依着考官喜好的弊病。

    若是当年他科考时有这般法子,指不定名次还能再往前一些。

    沈瑞却早已经料到了这般场景,但也懒得同他们大喊着来维持秩序,只看了眼一旁的春珰。

    春珰得了眼色,在沈瑞慢悠悠地堵住耳朵后,便使出了最大的力气敲响了手中的锣。

    敲锣的声音立刻穿透了整条元水街,原本还在吵闹的学子们顿时安定了下来。

    沈瑞揉了揉耳朵,语调松散道:“谁对自己的成绩不满?”

    大都的反抗都是依着人多势众的,一旦事情落到了他自己的头上,便顿时什么勇气都没了,别说大喊了,就连喘气都好似要深思熟虑一般似的。

    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咬了咬牙,站出来大喊道:“我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