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人鱼的诅咒 > 21、020
    任何动物都具备好奇。

    确认无害之后,松鼠会在肩膀上吱吱叫唤,海鸥会飞进窗户,大摇大摆逡巡房屋。

    像狼之类的危险猛兽也一样。夏季森林里,野狼并不总是成群结队,饱食的孤狼趴在树荫纳凉,你从树间走过,武器收在背后,它抬起眼皮目送人影走离几步,利爪悄然踩地,迈着不近不远的步子跟上,接着舔舔鼻子,一路嗅过地上陌生的足迹。

    腿上那只蹼掌的动作介于触碰与抚摸之间,力道轻微且距离有度,五道指头的触感格外清楚。潮意浸透时,他却莫名由这只手想到了那头灰狼沿着踪迹嗅来的吻部,有呼吸的喷吐,还没餍足的舌头,哪怕是无关猎食的探索,兽类口鼻的气息依旧湿润且凶险。

    只不过现在那种气息并非远远地停在身后的脚印上,而是在顺着大腿上攀。

    他闻到了无法忽视的海水气味,集中又渐次浓郁的,不像来自门外与水池,更像由眼前动物的身上散出。水汽也浓得像从那双灰色眼睛里涌出,咸涩与苦味充溢空气。

    任何动物都具备好奇……艾格手指蹭过鳃上最后一根骨刺。

    只是腿上的这份好奇似乎过于潮湿了。

    手指收回时,那气味已经满得像裹住了全身,他动了下鼻子,下意识往后撤了点脸颊。

    人鱼的所有动作又一次停住。

    好似有扇窗在闭上,发出了什么唬人的哐当声响,它小半张鳃片往上蜷了蜷,有道指头轻微弹跳一记。

    然而蹼掌依旧停留在已经碰到的腿上,不前移,也不随之撤离。

    如果这动物在海里有捕食的活动,它肯定是藏匿潜伏的一把好手。艾格缓慢心想,当呼吸和长鳃一起屏住,它完全能和礁石融为一体。

    还有那双眼睛,也像由礁石缝隙里望来。

    水里的鱼尾成为了此时舱室里唯一的动静——上半身完全露出水面,人鱼的尾鳍得时不时在水中滑摆一下,才能维持水面之上悬住不动的躯体,但若非特意打量,这动静也是微不可察的。

    黑色鱼尾无声无息,像是融化在了水里,那会是礁石下一大丛幽深且隐秘的黑藻。

    池子狭窄,水波的任何一点惊动本该难以掩藏,艾格无法得知那条尾巴摆动时是如何不发出一点儿水声的,他脸颊倾斜,朝水下看了足有十来秒,数到了三下摆动。

    人鱼尾巴的摆动就在这时迟滞了一瞬——静谧中,水面粼光也犹如一双双幽幽的眼睛,不眨动不惊扰,这一瞬,那些眼睛却像是齐齐感受到了那道停上来的观察,随着鱼尾的动作纷纷闪烁。

    尾鳍停顿了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如同每一种思索出现时的小段空白。

    随后,清晰的水声响起在这个小池子。

    一直前后飘摆的鱼尾伸了伸,出现了一个轻微下按的动作。仿佛在把神秘水纱从黑鳞上剥下——人鱼上半身微微前倾,长发垂落,腰际继续上抬,蹼掌从池边人的大腿来到肩膀,摸索地,试探地,轻微搭碰上去,水下的漆黑鱼尾就缓缓露出了水面。

    艾格视线顺去,灯光将每一片沾水的细鳞袒露。

    若有人从门外远远看来,池边的这一幕该是悚然可怖的。

    那就像任何一个神秘故事极尽渲染不祥时的一幕。当鱼尾竖起,漆黑颜色冒出窄洞般的池水,致命而引诱的光闪烁于细密黑鳞,一条探头出洞的巨大怪蛇似乎就在暗中无声吐信。

    瀑水般的黑发遮蔽着一切淌落下来,阴影也随之将那片空气覆盖。

    门口的伊登就在这个时候回了头。

    眼睛被海雾模糊太久,那一瞬他以为自己还在傍晚时的噩梦里。海风吹过门槛前,先吹醒了他僵硬的脸。不远处,那张苍白面孔悬在红发碧眼之前,仿佛从一团暗色海水里凭空冒出。

    “……艾、艾……艾格!”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发出这个颤抖的音节,也许喉咙里的声音已经被心脏跳动声完全盖了过去。他喊了艾格的名字,但这回人鱼没有像以前那样向他转来眼珠,同伴也没从那长发阴影里传来应声。他想抬脚进门,脚下门槛却像魔盒上一道欲裂的缝隙。

    恐惧来源于未知,好奇同样来源于未知,未知的两面隔着那一帘淌水的黑发,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艾格听到了伊登的声音,阴影覆盖时,他看到的仅仅是一段淌水的黑尾。

    清晰可数的鳞片,明确可绘的肌理线条。

    继续下望,则是一点点流彩的光。

    那点光芒不是来自黑鳞,也不是灯光,而是尾鳍与水波的相互映射。

    颜色透明的尾鳍在水里完全展开又是另一副样子。水波微晃间,冰蓝、浅绿、灰紫,诸多奇异细碎的光在那片透明里忽闪。

    漆黑长尾能让人想到海底的深沉,那落光的尾鳍却让人想到海中的鲜艳与光怪陆离。

    又是一滴水从那片下颌滑落、掉上膝盖,艾格这才收回视线,转头向门边投去一眼,棕发青年捏着门框,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惊叫出声。

    他与那双圆睁的眼睛来了次毫无意义但平静的对视。

    然而伊登没能从这一眼里获得一丁点儿平静,他突然抬起颤着的手,向前指了指,露出了一个恐惧加剧的表情。

    那手臂的指向处……是人鱼动了,它坐上了池边。

    起先朝向艾格的是一道苍白脊背。他见过不少动物的脊背,弱小的,巨大的,脊骨灵活且控制全身,往往能暴露出每一丝警惕与畏惧,那是薄弱且致命的部位。

    他感到手背上有湿意划过,长发流动带来一连串水痕,当人鱼那覆有透明细鳞的腰部移转过来,长鳃闭拢的面孔正对向他的双眼,水中的鱼尾也完全拖上了木板。

    它紧临人类而坐,肩膀停在了半臂之隔的地方。

    眼睛在那紧绷的肩线上停了有一会儿,艾格往裤子上蹭了蹭手背水滴,向地上鱼尾看去。

    声音是完全按捺的,依旧在动的不是人鱼的上半身,而是那条湿润的鱼尾。

    黑色从背后贴地绕来,极尽缓慢地摸索过干燥木板。

    一切发生得都悄无声息,就像水会淌过地板,光会驱开阴影,等到黑色细鳞停上周身地板,一截泛着奇异光彩的柔软尾鳍就送来了靴子边。

    仿佛它天生的坐姿就是如此,人鱼黑发垂落,侧头凝视,把不闪不避的人类拢进了鱼尾里。

    过了一会儿,艾格数着那缕黑发上越来越慢的水滴,听到了一记细微的啪嗒声,是脚边那片尾鳍往上掀了掀,给他垂在近处的手指带来了一点湿意。

    手指从尾鳍边放回膝盖,艾格转过头,和那双深邃且静止的灰眼珠对视。

    水汽都好像成了什么慎重压抑的东西,悬在纹丝不动的光线里,他不自觉眨了下眼睛时,人鱼的两片睫毛也跟着颤了颤。

    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和这张类人的面孔交流了。

    他又低头去看躺在脚边的那截尾鳍。

    海水的气味自周身传来,脑海里有毫不相干的记忆浮出,联想通常都是这样,从一种气味,或者一个动作、一种颜色,毫无由来的——他想起了自己个子还不到现在一半高的时候,蹲在一个众人围拢的草地,玩过的第一把转轮火.枪。

    小巧的火.枪,儿童特制,刚刚能让一只鹦鹉晕厥在树上的危险程度。

    但是打火前,他得细致地扭过转轮,压好指头大小的弹簧。纤细的金属链条总是打滑,比线团还难缠绕,他玩不来那个,还没聆听完耳边轻声细语的教程,双手已经把转轮拆完。

    好奇先于谨慎时总是这样,所以嘭一下,他把那小玩具弄炸膛了。

    他捞过了地上那截尾鳍。手上的触感跟金属毫无干系,透明膜片柔软垂落,看上去像头发之类丧失触感的东西,但他记得这片手掌一般厚的东西张开、收起与差点贴上靴子的样子。

    他有一阵没动弹,余光里人鱼的手肘撑着地板,脸颊已经悄然退远了几寸,退到了他的肩后,好似整个上半身已经完全与这截尾巴分离。

    他感到有细微的动静在后颈与肩背游弋,可能是目光,更可能是嗅闻,比起眼睛耳朵之类的其他五感,大多数动物会更依赖嗅觉。

    大型兽类的气息都是那样,湿润且危险暗藏的,哪怕是无关猎食的探索。

    抬了抬眼睛,他看到门口的伊登在颤抖,盯着他的后背,像在盯着一场猛兽食人的祸兆。

    艾格打算回头看看,与此同时,他想到了自己每每一动,人鱼草木皆兵般的敏锐与藏匿潜伏的面孔。

    他于是没有回头。那动物的脸部肌肉仿佛拥有不了人类能准确分辨的表情,他预想哪怕此刻回了头,它也是那样一幅停在礁石暗影里、或者关在紧闭窗户后的神情。

    手上这段透明尾鳍依旧在泛光,一道道细骨撑着水一般的薄膜,没有棱角与尖刺,看上去比人鱼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都要柔软无害。

    像是毛绒动物的肚皮……或者什么更脆弱的东西。

    当手掌从尾鳍的顶端来到根部,静止的软体忽而动了动,与此同时,后颈有没控制好的一记呼吸。

    尾鳍的根部是那些软骨冒出来的地方,有一道半透明的灰质连接着坚韧肌肉与柔软薄膜,看起来不像骨头,也不像皮肉,他先是摸了摸,没摸出什么。

    停顿两秒,继而捏了上去。

    猝不及防地,像火.枪的炸膛,危险发生在后颈处空气的一颤——那一记气息的喷吐抵在耳后,钻进发根,急促炸过后脑头皮。有那么一瞬,他没能分辨出那道喘息来自哪里,细小如獠牙缝隙里挤出,又仿佛剧烈得像某个洞穴里掀来。

    眉心一跳,脸和脖子齐齐侧偏,扭头之前他本能将一只手掌率先探往后颈,把一个瘦削下颌反手抬握,就像把野狼大张的嘴部猛地扣回那样。

    但他又立时一停。

    推出的力道还没完整用上,已觉掌下那块下颌的紧闭,野兽并没张开嘴巴。

    艾格回过头。

    人鱼的脸颊朝他仰着,鳃部刚刚结束抽搐般得一颤,凝视眼神依旧是深邃而静止的,它没有在呼吸,就好像刚刚发出那呼吸的也不是这张脸孔。

    只是它两道手肘直直地撑在地上,肘上的每一道鳍都贴伏着,仿佛除了他按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空气里还有很多只手把那些部位死死按在了皮肤上。两片长鳃微微一下轻柔翕合,冒着骨刺锐光的鳃部仿佛就成为了一个无害的部位。

    然而那一瞬莫名的气息还停在后颈,艾格知道刚刚那长鳃是完全张开的。他垂望那双眼珠,灰雾幽暗浓郁,灯光也落不进去。

    有什么凶险却明确的东西藏在始终隐而不发的静谧里,被刚刚那一捏逮到了一点尾巴。

    绞缠的尾鳍水一样流下手腕,将将勾着一点掌心,他顺着那道湿意,重又捞过那截尾鳍。望着人鱼鳃尖一抖的脸颊,再次摸向了刚刚捏过的尾巴根部。

    而鱼尾似乎还没从刚刚那一瞬里放松下来,紧绷的触感像是随时都能弹起,使出一记危险的攻击。

    他记得那几乎可以砸裂甲板的力道。

    于是他扣在它下巴的手掌往下滑了一截。

    潮湿修长的颈项和任何一个人类一样,有脆弱的颈骨和咽喉,是可以扼制失控危险的部位。

    人鱼的喉头在掌心里飞快滚动了一下,眼睛像某种只会黏随的幽光,整个身躯一动未动。

    他放在那截脖子上的手指没有使劲,只虚虚搭着。这不致命,暂时也不是攻击,它或许明白。

    他甚至拿手背蹭了蹭它的下巴,对于陆地上很多动物来说,这种动作仿佛具备奇特的安抚韵律。

    手掌里的喉咙又是一下剧烈的滚动,很快又静止了,它似乎明白。

    接着,他一一注视过那张脸上的神情,一眨不眨的灰瞳,停住呼吸的鼻子,再到紧紧闭起的鳃部。

    另一只手照着尾鳍那个位置,又捏了一下。

    人鱼看上去完全知道会发生什么——从眉骨到下颌,那张瘦削脸颊上每一寸细微皮肉都迸出了一股巨大的控制力度——他再一次看到了完全大张的两片长鳃,只一瞬,那左颊皮肉狠狠一下扯颤,刚刚张起的鳃片就被按回了黑色发际。

    可怖形貌一闪即逝,快到看不清。

    扣着脖子的手没动,艾格另一只手掌飞快往脚边按去——像是控制的力气全都使上了脸孔,鱼尾在不受控般抵贴过来,似要把人紧拢其中。冰凉鳞片下有搏动,他肩膀与手臂绷了绷,快要抵上小腿的黑尾才被按在原地。

    没有声音在发出,那不得动弹的鱼尾却好像整条都喘了一下,让人想到鱼类濒死前渴水的一下弹动。

    手掌和鱼尾的僵持了有一会儿,人鱼左边的长鳃先是兽类在吃痛呲牙般地掀了掀,小半鳃片才蜷了回去。

    艾格歪着脸看它。

    这一连串动静持续了有多久,人鱼的眼睛就在他的面孔上凝了多久。他眼见暗流窜过那双灰瞳,巨浪打下一切涌动,幽暗重又统治深处。灰色竟能比漆黑更像深海。

    夜风吹进门内,他确认了海水的气味全部来自眼前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