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君为客 > 100-110
    第101章 仰仙者

    徐云承染了冬温, 此刻发着烧,身子融成了院里青瓦上的雪水。人病了,梦却怎么也如同煮过头的粥般——

    烂啊。

    哭声, 冷笑声, 呼喊声,唾骂声, 吵吵嚷嚷,无休无止的, 过往话音搅和在一块儿, 压在他的心口。

    “哥……爹娘他们……”

    “什么徐才子?慕名而来…真叫人大失所望…… ”

    “狗屁的才子,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耽之, 我瞧你比楼里那些个小倌还叫人销|魂。”

    颠七倒八的东西砸在他的梦里, 把一切都给碾碎。名节脏了擦不干净,才气散了拢不回来, 他的掌心玉被人锁进宫墙里……

    他呢?他浸在泥水里,就连身子也是脏的。

    这时徐云承的喉咙已哑得发不出声了, 好似那里头有什么东西被泡涨了, 堵住了那窄小的道。

    那欲咳的痒挠着他的嗓子眼, 可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唯能仰起身子闷闷轻咳几下, 待血把舌染红了又安静躺回去。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徐云承虽还在榻上歇着, 烧得厉害,眼倒是舒开了。恰巧那杨亦信端药进来,他瞧见徐云承睁了眼, 笑道:

    “我见街上乱糟糟,闲着也是闲着, 便同陛下请命去帮帮衙门的忙,收收街头的尸骨。哪知会捡着你呢?真是天意。”

    徐云承没把那些话听进耳,听闻动静,坐起身来要下床,只是脑袋烧得糊涂了,瞧不见塌下的靴子,脚一踩便触地冻着了。

    “耽之,你干什么?”杨亦信赶忙把药搁下来,“地上凉,你还病着呢!”

    “不是……我……我上衙……”徐云承说着发懵地向前探了探,哪知那被褥一滑把人也给带着滑了下去。徐云承半跪着,里衣这么一折腾,变得乱糟糟,只是头发软着披下来,若非那人病着,倒是一番好景致。

    这么一摔,徐云承倏然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跪坐在原地发懵。

    杨亦信已穿戴好了官服,衣冠楚楚,分明是要上朝模样,可这会儿却匆匆忙忙把手衣褪了,从榻上拿来条厚毯子,去将那人儿给罩严实了,而后蹲在他旁边哄小孩似的商量道:

    “喝完这碗药,我就放你走,好不好?”

    杨亦信将垂在徐云承额前汗湿的发拨开,见那徐云承好似还未从那噩梦的余韵中走出来,眼神仍旧是空洞洞的,便带着笑叹了一声:

    “嗐——我今儿是上不了朝咯!”

    “大人!”门旁立着的一侍卫终于发话,还颇有些责怪意思。

    “情义难得,”杨亦信说着抬手把官帽摘了,簪子也抽了,长发浇下来披在朝服上,他笑道,“哎呀!我是难得任性一回!更何况陛下还不乐意见着我呢!少一次多一次都大差不差!”

    杨亦信说着去扶徐云承,待把人摁回榻上,又给人掖好被角后,自己才抬脚要去外头寻郎中。

    他出来的时候被那侍卫拦住,问屋里头的究竟是何人。

    “启州徐耽之。”

    “那江郎才尽的徐云承?”

    杨亦信瞥了他一眼,虽然面上还似升着明媚赪玉盘,声色却明显寒了几分,他道:

    “道听途说的东西还是别在你主子我面前耍罢?当心被我揍。”

    那侍卫咬咬牙,道:“主子您可千万不能忘……”

    那侍卫说着往他背上拍了一拍,掌心稳稳落在他后背的第十三节骨处。如此不轻不重的一拍,却叫杨亦信不由得抿紧了唇。

    好多苦楚蔓延开来。

    什么样的呢?

    鸦青色的。

    杨亦信想。

    他摇着头把那侍卫的手挪开,道:“怎么会忘呢?也不是傻子,想了那么久的事,哪里一时半会儿便能忘……还是说你看我像什么痴情种?”

    “这……”那侍卫朝里边瞥了一眼,“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什么痴情不痴情的,那大人是个男子我还瞧不出来吗?”

    “是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徐耽之救过我,我报恩是应该的。”

    那侍卫见劝不动,摇头要走,只是走了没半晌杨亦信又把门摁严实了在那儿远远吩咐道:

    “欸!别走别走,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到外头跑一趟,请个好郎中来。”

    “……”

    杨亦信开门进屋,带笑的脸儿随即耷拉下来。他默默走到徐云承榻前跪坐下来,从被褥里摸出徐云承的手握,握着握着忽然用双手拢住了,把头连带着他的手都埋在榻边的软被里,喃喃念道:

    “我仙,莫弃我。”——

    杨亦信这小子是枢成一十七年才自蘅秦回乡认祖归宗的。也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个回来的法子,总之是那孩子被人瞧见佩着杨家的碎玉了,消息传到南边,杨亦信他亲娘从南到北折腾了一年多才把那孩子从北疆给带了回来。

    这杨亦信沦落蘅秦前性子颇活泼,不知怎么回来后就寡言许多,本说是还不大熟悉,把亲人都当陌路了,怕生!可他们养了一年到快上山的时候,杨亦信也依旧是那么默默的。

    一个少言寡语的孩子,一张口便是蘅秦大漠里头独有的粗声粗气,这大漠来的沙风叫那些南边人不敢认,只有他娘哭湿了帕子说他这眼睛生得和他死去的夫君七分相似,这才勾起了族里那些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总算答应了让这孩子上族谱。

    至于他在蘅秦过得如何,那些牧民待他是好还是不好?杨亦信不张嘴,也就没有人知道。

    刚上序清山时,有些权臣抱着想要把下梁掰正的心思,把家里几个纨绔也一并送上了山当那十七家子弟的伴读,哪知那些个人儿上山前便是铁打的纨绔,吃喝玩乐是小事,仗势欺人是大事,这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他们本就是富贵门出来的,如今要他们与声色犬马作别不说,还要给别人充伴读?!他们好似受了天大委屈,气急败坏,便又犯了想要欺人的瘾。

    那些阔公子消息也颇灵通,知道那杨亦信是昨年才认祖归宗,且颇不受待见,便把他当做了猎物——在山上不耍耍威风,等到下山了,全是瞧着门楣说话,此回不占占上风,更待何时?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了,他们火气上头不敢往北疆那几个玩刀枪的身上撒,便把这杨亦信叫到林子里拳打脚踢。

    从前隔个十天半月,后来是隔着一天两天。有一天傍晚正下着秋雨,那群人又把杨亦信推搡进了树林里。不由分说便动起腿脚来,后来踹得狠了,人没在泥里半死不活,他们也累了,这才恶狠狠地张口道:

    “方才课业结束后,你同先生们说了什么?!可是告状么?!”

    那奄奄一息的人把头从泥里边仰起来摇,轻声道:“不是……不是……”

    这些个公子哥儿见那人头上也冒血,有些怕了,只还强装镇定道:“你……你若胆敢同先生们告状,当心我们真打断你的腿!”

    他们说完又补了几脚,这才踩着杨亦信的腿跨过积水的泥潭。因为怕被再打,分明那么疼,杨亦信也只能死咬着唇不吭声。

    为什么这般任人欺负呢?分明自身武艺并不差,那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根本比不过他一个师承江湖剑客的武将后人。

    究竟是为何呢?

    因为上山前,有一人搂着他的肩,对他说,莫要惹事,莫要出头,好好地,安稳地,度过这几年。

    好好地、不出头。

    重要的是不出头。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又跌回去,扑通扑通像只搁浅待死的鱼。

    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近了,不敢再挣扎,——他以为是那些个纨绔又来找茬。

    越来越近了,他的肩膀不由得瑟缩阵阵。可过了一会儿,那林间却探出一个白衣郎。

    徐云承。

    那人撑着梨花白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打着盏灯笼,白衣被林间乱溅的雨水沾得微湿。

    杨亦信霎时失语,在那月光下的雨雾里,就算是打了灯笼本该瞧见什么都难,他却觉着徐云承把星子摘了放在身上,不然怎么莹莹闪闪有如仙人下凡一般?

    从前徐云承是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人身边总绕着个面露凶光的竹马不说,那人自个儿性子又冷,叫人只可远观,不敢近身。

    往常同窗夸徐云承似谪仙,他未能领会,只当是个恃才傲物的白脸儿,这会儿才有如金篦刮目。

    那徐云承本是照常出来赏雨中破败之景的,哪知却捡着这么个人。

    夜黑,人离得远了瞧不清,他怕是歹人不敢妄动,将灯笼往四处照了照,待光打在地上,瞧见那人洒在一旁的笔墨纸砚与脏污的襕衫明白这是个学生,这才移步近了。

    徐云承把伞遮在杨亦信头上,端详片刻才道:“你可是翎州杨家子杨亦信么?”

    杨亦信有自尊,这般落魄撞仙叫他无地自容,他想摇头,可终还是短促应道:

    “嗯。”

    “……这般模样,可是遭人欺负了?”

    杨亦信这么长时间积攒的委屈忽然溢上头来,他本该大哭一场的,可他眸光闪了闪,竟不羁笑道:

    “徐公子,仙人似的,好生漂亮。”

    徐云承撑伞的手不动,耳尖却红了。

    杨亦信瞧着了,愈发的移不开眼起来。

    “这种话,不是拿来夸男子的。”徐云承说。

    “为什么呢?蘅……”杨亦信顿了顿,“我们家那边,都这么夸人。”

    “怎会被人欺负成这般呢?杨家多少高才,你是杨家独子,若习得杨家剑法,前途不可估量。”

    “我不学。”

    “不学就不学。”徐云承没坚持,只伸着手给他撑伞,肩头被淋湿了大半。

    “你不走吗?”杨亦信同他僵持了一会儿,见那人实在没有要走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

    “你不走吗?”徐云承反问。

    杨亦信垂着头,蔫巴道:“走不了,疼。”

    “哪儿疼?”

    杨亦信撇开头去不说话,徐云承只道一声冒犯了,便俯下身去。他不顾白衣沾了泥,也不管那不停的雨,干脆地把伞搁在一旁,任由那从树叶间隙滴下来的雨把他淋得同杨亦信那般狼狈。

    “你干什么?”杨亦信皱起眉头。

    “救人。”

    “你干什么救我?谁叫你救我?”杨亦信刻意把话说重了些,想要赶人。

    哪有人受助还这样咄咄逼人呢?没有的,所以徐云承也快些走罢,这般不堪的他若只有他一人知道就好了。

    徐云承倒是没把那话当冷言,沉思片刻,道:“先生们要我救人。”

    杨亦信闻言轻笑一声,道:“你先生教你的东西,要你救的是天下。”

    “不救苍生怎能救天下?”

    “这世间可不止魏風一顶天,你要救的天下里边可有我吗?”杨亦信喃喃自语。

    徐云承没听见杨亦信含糊的话语,还以为那人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便把杨亦信的腿抬起来,也不顾脏,小心帮他把靴子给脱了——隔着被雨水浸湿的袜都能瞧出来,那只脚肿的很是吓人。

    徐云承皱起眉来要替他把袜给脱了,好去摸骨,那杨亦信道:

    “别摸了,折了。”

    徐云承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他道:

    “杨公子竟自知脚折了,方才为何还要赶我走?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该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

    杨亦信又把眼给阖了几分,他不敢瞧徐云承,只道:

    “没讨厌你。”

    徐云承这时淋了雨,又碰了不少脏污,这会儿俩人都像个泥人,见杨亦信诚挚模样又觉得可爱,便淡笑着蹲下来,把背留给杨亦信,道:

    “杨公子,你伸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我背你去给郎中瞧。”

    杨亦信犹犹豫豫,那徐云承回头瞥他一眼,自己拉过他的手搭在了颈子上,使使劲把人给背了起来。那时徐云承的个头还比杨亦信高些,可他再怎么高,那个年纪的少年个头都大差不差,背人终归还是有些吃力。

    因上背得匆忙,那姿势很累人。可徐云承也不敢把背上人掂一掂好寻个舒服点儿的姿势,就怕那么一掂把人给磕坏了。

    他用手紧紧勾着杨亦信的腿,袖子被水沾得湿漉漉的。他没功夫去借月色瞧那湿袖的是泥是雨还是血,只是闷声踩着崎岖的山道,赶着把人送去瞧郎中。

    那杨亦信原时拿手撑着徐云承的,还将身子挺得既僵又直,后来许是累了,终于收了力,贴住了前边那少年的脊背。

    徐云承虽习武多年,但本业还是念经祈福,作诗文云云,背人行山路当然很吃力。他见那人终于放松了些,虽想淡淡笑笑好宽慰宽慰那少年,却因使劲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

    那山道很长很长,又因碰着雨天而瞧不见半个人影。天公若拨开雨帘向下望,恐怕借着月光只能瞧见只有一个白衣仙背着个小泥人上去又下来,艰难地在这拐七扭八的山道里行着。

    走的是山路,还下着雨,又是大半夜的,徐云承一路没停歇,走到医舍的时候,感觉腹里的东西都要累得呕出来。

    徐云承在那郎中的竹屋前止步,他怕一会儿没劲再把人背起来,不敢把人放下来再去敲门,便扯着嗓子喊:

    “萧、郎、中——”

    杨亦信平日里头躲得远,刚刚雨势大也没怎么去细听徐云承的嗓音,如此清楚地听着,还是头一回。

    “冰泉似的。”

    他在心里头想。

    那已歇下的郎中支起窗来向外瞧,见着那俩小子在秋风中淋着雨,骂骂咧咧地披衣起身,把门给开了。

    “俩个小祖宗!快进屋罢!伞也不撑哟!这是干嘛呀?想染秋温吗?”

    他帮着徐云承把杨亦信扶下来,见徐云承脸也有些红,便惯常伸手触了触他的额。

    烫的。

    那江湖郎中嘴里骂得更脏更狠了。

    徐云承皱着眉头把话听进去又倒出来,扶着墙站了一会儿也就晕了过去。

    这俩人后来都染上了很重的风寒,那段时日总往医舍跑,渐渐地也就熟络起来,也算是缘分。

    杨亦信逐渐放开了话匣,也把无忧烂漫的性子给露了出来,交了不少朋友,只是他最在意的还是徐云承——他是真把徐云承也当成了仙。

    一日徐云承见二人长久以来皆以公子相称,便想让他换个称呼。

    杨亦信笑问:“叫什么好呢?‘我仙’如何?”

    徐云承闻言把他骂了,他笑笑也就跟着别人唤他阿承,心里头却还是把他当“我仙”。

    他陪着徐云承笑、怨、怒,经历很多很多的头一回。他当然知道徐云承身旁绕着一只虎视眈眈的燕家子,可他才不知凡事皆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他只知燕绥淮是食髓知味。

    怎么你食髓知味就不让人碰呢?

    我也食髓知味。

    我偏要碰。

    他看那人吃味儿,却也不敢奈他何的模样觉着有趣,可是燕绥淮本性不坏,所以渐渐地他放宽了心,也拿燕绥淮当朋友

    后来燕绥淮与徐云承闹得不可开交,旁人都瞧不懂,有的人瞧了才明白,只有他不瞧也明白——燕绥淮做错事了。

    仰仙者,不该锁仙,更不该妄图得仙。

    他和燕绥淮不一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他还未理清的心意挑明的。不用踏出那步,他已知足。与其步燕绥淮的后尘,还不如以友之名伴其身侧,没准日后还能讨杯婚酒喝,而非老死不相往来。

    他较燕绥淮理智许多,才不会被感情所左右,也实在很多,不会被痴念所蛊惑。

    他啊,是个懦夫——

    徐云承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那杨亦信还跪在榻前,恐怕是最近累着了,趴在榻沿睡的很熟。

    徐云承费了好些功夫才捋清当前状况。

    他的右手被杨亦信攥得很紧,他觉着有些不适便稍稍动了动,可这般轻微的动静却把那人给弄醒了。

    杨亦信愣愣瞧着他,眼中笑意随即转为了透寒的正色。

    徐云承不知杨亦信这是个什么态度,便盯着他,谁知那杨亦信不知想到什么笑起来,可是须臾之后,那笑意褪了,脸又冷下来,道:

    “阿承,我们来聊聊罢?”

    “聊什么?”

    “聊聊你的身子。”

    第102章 钗换酒

    徐云承在平州潦草度过的这几年能将身子骨糟蹋成这般, 没人料得到。虽说他孩提时期身子也不大好,但经了那场要命的大病后倒也能称上个身强体健。

    这样弱的身子虽是在平州养出来的,但那是个宜人的好地方, 该怪的只有他自个儿。

    在平州度过的那些年里, 他为了能叫徐意清能过得好些自己找罪受,把日子过得很苦——病了舍不得费钱请大夫, 就把自己闷在被褥里硬熬,小病熬熬也就罢了, 他是大病也熬, 好似没有什么是一碗姜汤解决不了的病, 最后一次见郎中还是因着燕绥淮的手被茶杯给割破, 他着急忙慌地催钦裳去请郎中。

    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般, 徐云承他觉着是他欠徐意清的。

    长兄如父,他窝囊, 不能叫徐意清过上如常的日子,便只能予她他所能企及之最好。

    为了钱, 他在平州那些个昏大人的手底下恭顺得像条狗, 端茶送水还算小, 陪那些个大人吃喝玩乐才算大。

    一杯杯酒灌进他的肠肚里叫他昏昏, 一句句谄媚讨好的话说出口叫他抛了清高, 蘸水写天池的天份被他用以谄媚讨好, 笔杆劈丑恶的本事被他拿来藏污含浊。

    那些臭官儿笑说再苦苦百姓罢, 他不吭声;那些老爷赏了下属一巴掌,不管掌风挨不挨着他,他都视若无睹。他陪着一个又一个腌臜官儿, 旧的去,新的来, 默默的,只要能出头他都无所谓。

    陪人赚,卖人当然也赚。

    等过些时候,他吃尽那些个肥头大耳的官老爷好处,便把那些个人的罪状罗列一通交给专掌监察的官儿——这谦谦君子原竟是个两道通吃的墙头草!

    他是真有天分 ,笔下罗列的罪状既多又细,细至金银几两,铜钱几吊,怕这些还不够,就再添油加醋几分,把那些叫人群情激愤的东西往上再添几句,什么“垂腴尺余,换得百姓皮包骨”,什么“腹如巨象,原竟吞了千千百姓性命”,皆不过信手拈来。

    一来二去,这些昏官儿经他手笔就没有不锒铛入狱的。

    他照着这般法子将不少阔大人送进了囹圄,好长时间都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人干的好事儿,那些个遭人出卖的官拳头再硬也只能朝棉花挥。百姓倒是乐呵,纷纷笑说是菩萨现世。

    可是这世间活菩萨难得,金钗换酒的草莽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遭事情败露,徐云承被那些个大人雇的喽啰拖进巷子里一顿毒打。他有些功夫,对付那些个流氓也算是勉强能应付得过来,可他到底没还手,只待那些个人打得痛快了给这一局落个篇尾。而后他拖着被打折的臂和腿回了家,还庆幸折了的不是利手,难得叹了气也只是可惜这条阳奉阴违的路再也走不得。

    他日子过得清贫,施舍乞儿起来倒是一点儿不含糊。

    可这般又有什么用?

    一边当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贱骨头,一边当那些个乞儿的恩公。他是贵还是贱,谁人说得清呢?

    徐云承从来就不去为贵贱这些东西费心思,活着累,还是得活,就当为了徐意清,为了天下苍生。

    那就闭了嘴,安生干事罢。

    后来他因私呈的罪状过分精细被冯起瞧上了,那冯起循着笔迹寻着了人,将徐云承调到了自个儿手下。冯起有意栽培他,顾将那些能升官发财的路子全给他断了,叫他在自个儿手底下如蚁般忙得晕头转向,权当考验,敛去他一身光。

    当然,旧岁有心压着徐云承的可不止冯起,徐云承淹没于九道十八州,魏千平同样是功不可没。如今魏盛熠要玩不喜明珠蒙尘的游戏,殊不知那冯起已先动了手,这场争斗何时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话说到今朝,杨亦信难得动怒,那张经年带着飞扬少年气的脸儿如今因怒意而染上了几分北疆将军独有的凛冽。

    徐云承不想理,恹恹道:“元戚,莫要再闹我……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杨亦信显是对那安慰很不受用,“可是最多活不过十年那般么?”

    徐云承皱着眉,见杨亦信把眉垂成哀怨八字,又偏偏生了双凄楚惹人怜的垂眼,无辜得很,他狠不下心骂他,便只能宽慰道:

    “天灾人祸谁人都料不到,这病倒也也不是在眼前绕着咬人。”

    “最长不过十年,最短又是几年?”杨亦信咬着牙含着泪,“你干什么……”

    他把委屈咽了咽。

    “……干什么不说?”

    “同谁说呢?同你说吗?说了叫你哭吗?”徐云承笑了笑,“元戚,都是男人,你在我跟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像什么样?生死有命,我俩都要过得快活点儿。”

    “……除了我可还有谁人清楚你这病么?”

    徐云承略微思索:“钦裳她知道的……剩下的……唔……好像没了。”

    “没了?此事阿淮他也不知么?”

    徐云承摇摇头,并不解释。

    杨亦信把头埋在被褥里,抬起头时眼眶通红。徐云承让他别哭,他说他听话他没哭,不过是方才往下趴,把瞳子压得狠了。

    徐云承忙着安抚人儿,怕他情绪又起,便匆忙转了话锋:“元戚,你怎会来了京城?”

    杨亦信略微吸了吸鼻子,道:“我来这儿求陛下撤了那些个在烽谢营作乱的阉人。随军太监是先帝定下的规矩,如今天变了,我来瞧瞧有转机没有。”

    徐云承用手撑床打算坐起身来,杨亦信要帮,徐云承推开了他的手,道:

    “这般小事儿我还应付得来——如今皇上叫落珩他回了鼎州,却还是把他手上的兵权散了不少。先皇困了宋家这么些年,皇上说放手便放手,想必对兵权自有把握。只是如今叶家兵全都受困雪峰,皇上手中兵瘦。你要皇上撤下随军太监,皇上他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是了。我呆在这儿有个少半月了,可不就是因办不到呐!”

    杨亦信叹了声气,起身去外头吩咐下人温一壶水来,他回来在床沿坐下,披在肩头的发被那榻上人捋着梳开个结。

    徐云承平静道:“我有一招,就是不知是否管用。”

    “但说无妨。”

    “如今阉人扰乱军纪,何不依照军法处之?”

    “军法……杖毙么?可陛下连撤人都不情愿,更何况是把那人给杀了。”

    杨亦信见徐云承这般君子今儿竟坦然将人命挂在嘴边,不免有些惊奇,可他不问——人都得长大,这般的徐云承倒也值当得其敬意。

    徐云承倒是不以为意,他道:“兵行险招,这就是个险招。赌的是皇上在那阉人死后还会不会再派个人来横加插手,不过你杀他一人,也算是以儆效尤,就算是来了什么新人,多半也不敢妄动。”

    杨亦信闻言轻轻摇了摇头,道:“阿承你想的是不是浅了些……你是没想着我杀了那些个阉人,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我呢!”

    “哦!你忧心这事么?你可闻季侯回京了?如今皇上手里值得托付兵权的人儿越来越少,他再动你,无异于捅出一个窟窿给蘅秦人闯。小罚免不了,要砍头入狱那种,倒是轮不上你。”

    杨亦信点点头,道:“好,我信你。再过几日我便回鼎州去,砍了那阉人的脑袋。”

    徐云承但思不语,末了叹了口气,道:“昨日多谢你,若非如此我恐怕也得盖一块儿麻布,被其他官爷收回袋子里边去。”

    杨亦信笑笑,坐进去了些,旋身捏着徐云承的双肩道:“呸呸呸,不许你说这种话。”

    徐云承把瘦长的指摁在他的眉间:“莫要再皱眉,改不了的事,莫要再牵挂……对了,有劳你把这事替我瞒一瞒。”

    杨亦信抿着唇,徐云承伸了两指在他面颊上拍了拍:“莫要再耷拉着个脸儿,再过几日陛下要大办冬至宴,你赶得上么?”

    杨亦信把他的手攥住,又包在自己暖得很的手里不叫他收回去:“原先是赶得着的,可若是如今在京城不过是虚耗光阴,我没必要再留在这儿。“

    “好——快些走,莫回头。”徐云承咳了几声,抽回手来,“在朝文武百官皆在受邀之列……这是场险宴啊。如今朝廷上吵得不可开交,陛下却办这么一场宴会,若当真是为了抚平众怒还有其余百种好办法,可陛下却偏要在这缱都难得的冬寒里见人……为了什么?可不是给了那些个蠢蠢欲动要拔刀的人机会……纵然没人属意害你,怕的是殃及池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快些走。”

    “陛下何苦给那些个歹人机会?”

    “陛下是想一网打尽。鸿门宴么,有得必有失,千载难逢的机会,总有人会乐意冒这么个险。”

    徐云承说着,嗓音哑起来,他止了话,抚了抚喉结。

    “阿承你倒是把我赶走了,可你还是会赴宴去的罢?”杨亦信神情苦涩,只还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徐云承接过那瓷杯,用水润了润嗓,淡淡“嗯”了声。

    “阿承,你身子这般……没人能逼着你去,可你……这是你的决定,我不能拦你,但你答应我件事,一定一定要把自己给照顾好了。我已替你寻好了郎中,银子也给足了的,他每月会到你宅里给你瞧几回,你要好好配合……阿承、阿承,我就求你这么一次!”

    杨亦信轻轻摇着徐云承的身子,像是耍赖撒娇的孩童。

    “你要给我治病,”徐云承道,“可我心中愧意如山,压在心口才更是喘不来气。”

    “我是知恩图报,你若实在心亏,十年后再来报恩。”

    “怎么报恩?饶你清明不给我烧纸钱吗?”

    杨亦信把身子挪近了,长臂揽住徐云承道:“天冷,我抱抱你。”

    “我打小便四肢厥冷,身子是暖不起来的,你纵然抱了也暖不起来。”

    “我暖,我暖你。”

    杨亦信那还未来得及褪下的朝服贴着徐云承单薄的里衣,那东西分明亦是冰的,何谈一暖字?

    只是杨亦信趴在他的颈间,滚出的泪是烫的,烫得他心里边也觉得有些苦。

    “哭成这般,真真是用情至深,不同我当个拜把子的兄弟委实可惜。”

    “好啊——十年后我们去稷州拜。那的山秀,春三月,桃花压山疯长,可漂亮……约好了啊,十年后我们就去那儿当结拜兄弟。”

    “……好。”

    第103章 付禾川

    晚来天欲雪, 再过一阵儿,那些鹅毛似的雪就落下来了。

    窗外雪飘,屋内烛摇。

    季徯秩还没开始上衙呢, 他复挂南北衙腰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朝堂百官不管关系亲疏都下帖去请人,无非是想攀攀关系, 套套近乎,或是添个结交清流的美名。

    季徯秩身子正疲, 瞧见那些个帖子便觉得腹也饱了起来。他没胃口吃饭, 索性就把那几张帖子在案上摆开, 揉着眉心要流玉一并念给他听。

    估摸着最近碰上了什么吉日, 那几张帖子所述之宴都定在后日。季徯秩双眸阖着, 脑子动得倒还挺快——他先剔了新科状元爷的,免了白家的, 再推去一群太学生的,筛了一轮轮, 留下了三朝元老段青玱的。

    这段青玱不轻易办私宴, 更别提宴请这与他毫不沾亲带故的西侯爷, 今儿真不知是起了什么心思。

    难不成那段老也到了要和他攀交情的地步了?季徯秩琢磨着, 倒是点了头。流玉把剩下的帖子收拾好, 去差府里头懂字的先生写几封拒绝书。

    后日傍晚。

    毕竟是段青玱的私宴, 那人又上了年纪, 不喜瞧大红大白的东西,季徯秩便择了条鹅黄淡色的衣裳上身,衣着从简, 求的是个招人待见的干净素朴。可他人如玉,不由艳丽颜色装点自也是惊艳出人那挂的, 这衣裳到底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他到得早,由流玉扶下车的时候那段府门前的灯笼还不亮,只在雪中洒下淡淡一圈橘光。

    府外静,府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八仙桌上只坐着段青玱,季徯秩方由下人领进去便朝段青玱躬身作揖,那老人不说话,只挥挥手要让他坐自个儿身边的主座。

    季徯秩谢过了,道:“段老抬举,晚辈年纪尚浅,坐偏座够了。”

    季徯秩说着也不容段青玱再劝,自作主张地在那人左手边的偏座上坐下来。

    段青玱见状不怒其肆意妄为,反笑了一声。

    仆从匆忙给他二人满上温酒,季徯秩没喝,只笑着同段青玱寒暄。二人是真不熟,也是真真没话说,寒暄事毕,季徯秩见那老人没有要张嘴的意思,他也就乖巧地闷着声。

    后边又先后到了仨人,今日这段府小宴的座上宾这才算来齐了。

    段青玱拉着季侯爷坐偏座,那礼部尚书贺原、户部尚书史澈二人当然也不敢爬到上座去,只乖顺地在偏座落了座。

    最晚到的是一年轻面孔,他笑着拉开下座的椅子,行为举止颇落拓——那是大理寺少卿付溪。

    段青玱不求什么学生三千的佳话,大半辈子门里就收了四个学生,上边那辈是史澈、贺原与许冕,下边那辈就付溪一个。

    当年他在收了仨学生后再度开门受徒,世人皆猜他会收了史迟风或是喻戟,可那人指头一伸,把付溪给点了出来。

    不过这在当年倒也说不上有多奇怪。

    付家当年还未这般败落,那付溪当年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纨绔混子。

    付家旧日常出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受家门训导,付溪年少时阳煦山立,温润而泽,与史迟风、喻戟二人合称“缱都三少君”,若非他才华相较那二人逊色几分,也合该在世人猜测当中。

    段青玱收付溪作学生后,便给他规划好了来日。他原是打算要送付溪进翰林院,走太子太傅的路子的,哪知自付溪他爹付痕自缢后,那清正公子不知怎么就染上了五石散的瘾,败坏了一身好名声,再加上他性情大变,最终亲手埋了段青玱给他挖出来的好路。

    那付溪一意孤行,和他爹一般入了大理寺不说,还混了个“活阎王”的名,这已与段门温谦背道而驰了,他还不知收敛,反愈发过分起来,整日整日寻花问柳吃喝玩乐,把自己捯饬成了个浪荡逍遥的纨绔,可叫人意外的是,那段青玱没将那臭名扬千里的付禾川逐出师门,还一并由着他去。

    想来倒也真是奇怪。

    付溪落了座,人到齐了,这屋内还是静悄悄。

    如今在场的那些个官儿旧日里和这季侯爷是井水不犯河水,真说不上有多熟。一干文臣大眼瞪小眼,都不说话,还是季徯秩先破冰。他自唇间呼出抹白气,道:

    “史大人,户部近来忙罢?”

    那史澈是清门君子,明白这侯爷哪哪都漂亮,只是心不见得便是红的,便斟酌三分,道:“多谢侯爷关心……只是户部哪有不忙的时候?”

    “史侍郎被陛下禁足有段日子了?”

    “唉——那小子就是不听劝!”史澈咽了口酒,道,“打小便这么个性子!”

    “虎父无犬子,晚空他乃是璞玉浑金,不惧刀枪火海。”季徯秩虽是晚辈,却没有怯场意思,他笑笑,“过段时候,大人就该笑了”

    “侯爷何出此言?”

    “笑?这值当笑么?”史澈思索着,皱起眉来,实在不知这侯爷是什么个意思,听来不似安慰,倒似挑衅。

    付溪懂了,含着笑吃菜,含糊道:“师兄啊师兄,还不明白侯爷意思?”

    史澈愣着,那季徯秩便接着说。

    “陛下这是把晚空他摘出去了,要让百官骂他呢。”季徯秩道,“不久后,晚空他所求之事就该成了。”

    史澈闻言这才恍然大悟,眉舒目展要起身谢,季徯秩伸手拦了:“嗳,晚辈不过实话实说,您实在用不着客气。”

    那贺原瞥季徯秩一眼,攥着史澈的衣角把人给扯回座上:“私宴,私宴,你甭将什么朝堂规矩搬了来!”

    付溪虽是下座但挨着季徯秩,夹菜举杯时总碰着季徯秩的袖摆,可他二人偏就是也一句话不说。满桌人就他二人年纪较轻,只是瞧上去交情淡薄,也没什么话,段青玱便咳了声问付溪:

    “禾川,你过往可有招惹过侯爷吗?怎么侯爷对你爱搭不理的?”

    付溪没接话,季徯秩倒是开了口,道:“段老误会,晚辈同付大人平日里交集甚少,这才无言,并无过节云云。”

    段青玱点了头:“你二人年纪差得不多,认识认识也是好的……听闻侯爷与宋小将军关系不错?”

    “点头之交,不足为奇。”

    “宋小将军同犬子关系极好,就连禾川也常在一块儿玩的。”那贺原有些困惑,“宋小将军他性子活泼,同您从缱都走到稷州,怎么这么久了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这种事强求不得,我和宋小将军是性子不大合。”

    付溪扒拉着米饭,插一句:“这就对了,落珩、玉礼二人和我倒很是合得来,恐怕我们仨与侯爷皆不是一路子的人。”

    季徯秩微微眯眼,见那付溪装乖也没打算拆穿,只说笑道:“我是土鳖进城,比不得缱都人家……”

    玩得花。

    付溪知道这话怎么接,便哈哈笑了好一阵。

    贺原见他笑,起了兴致,他拍了拍付溪的肩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准还挺合呢?认识了好啊,以后在朝堂也有个关照,遇着事了也不至于无处寻人帮忙。”

    付溪朝贺原装模作样地拱手,戏谑道:“师兄说笑了,侯爷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凭侯爷和当今陛下那交情,光是立在那儿就是块免死金牌。”

    季徯秩没说话,段青玱倒是拍了桌让付溪闭嘴。

    酒喝多了,桌上人也就愈发的不羁起来。

    那贺原双颊泛红,问:“侯爷,您回来干嘛呀?在那稷州过安生日子不好吗?我要是您啊,决计不回来!”

    史澈也点头,说:“是啊、是啊——”

    付溪没太醉,在那被酒浸染的嘈杂声中,语气淡似水,他问:“为什么回来?”

    季徯秩道:“疗伤。”

    “疗什么伤?情伤吗?”付溪吊儿郎当。

    季徯秩点头说对。

    那贺原和史澈没听见那俩小子在说什么,被酒劲上头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起苦来。

    贺原眼里眨了些泪,他伸指在眼角捏了捏,道:“如今我那俩儿子,一个被关在山上等死,一个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我、我该怎么办呐!”

    那史澈拍着他的肩,苦涩道:“我还在想许冕他还出不出得来!咱们师门四兄弟何时才能再聚?”

    段青玱默默无言许久,这时咳了一声:“莫提。”

    他们神识尚存几分,便不再提许冕,只是聊着聊着不知怎么提到了前些年风风火火的御史沈复念。

    “查么?查!狠狠地查!”史澈拍桌而起,神情激愤道,“把那些个昏了头的都给我揪出来,京城官儿个个瘦的见骨,怎么地方的官就肥得流油?!”

    付溪夹了块鱼肉,挑着刺儿说,哪里哪里,京官也肥,肉不肥,田肥。

    史澈闻言似乎是想着了些事,也就不吭声起来。那贺原还醉醺醺地含着泪想儿子,一来二去这屋里就剩了三个清醒人。

    段青玱这才缓缓开了腔,他扣扣季徯秩身前桌,道:

    “你师承何人?”

    段青玱是三朝元老,年纪又大了,没像史贺二人那般毕恭毕敬地对待季徯秩,季徯秩显然也不大在乎,只还恭敬应答道:

    “晚辈师父姓柳,名契深,不知字。”

    “哦——那拉弓的奇人。”

    段青玱咂摸着,突然又发了话。

    “……你不该回来,你这步棋子走错了!”段青玱摇摇头,他挪眼盯着付溪瞧了瞧,又道,“你,你小子也错了!”

    那年轻二人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笑。

    季徯秩略微思忖,道:“我就回来再守守陛下。”

    “你吗?你守不住。”段青玱直摇头,“你应当回去。”

    季徯秩没想驳段青玱的面子,就将酒杯挪到唇边笑着吃酒。

    “如今京城水深,你们这些小的浸进去,我老了,再救不了你们。你、付禾川,你小子从前做的蠢事一箩筐,我没骂你一句,可你今朝所行之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在这里揭你短,你要好自为之!”

    那段青玱情绪倏然激动起来,他匆匆搁下筷子,道:“不行、不行!我给你们指条路……你、你俩,上山去!”

    “去哪儿?”付溪乐了。

    “去把东边的山治好再下来!”

    “老师想要我染病死在那儿吗?”付溪拊掌大笑。

    “混账话少说……如今缱都正被各家瓜分蚕食,一步错,步步错……可你俩若是上山把东边的疫病平了,功是改朝换代也抹不掉的。如今那疫病解不了,兵下不了山,不会惹上兵祸,那是个好去处!你们去、上去!”

    那段青玱忽然捂住了脸儿,几根白发从额上耷拉下来,浮在手上。

    “我头发白了,脑子也昏昏!我对不起付痕,亦对不起季惟!我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他俩的儿子今儿皆被仇恨蒙了眼!”

    季徯秩闻言一愣,刚想反驳,那贺原这会儿却稍稍回了些神,先行一步苦笑道:

    “老师!您今儿还在怪我们占了他俩的位子呢?我们都知道的,当年若非我们仨人的爹从中作梗,那二人才该拜入您门下!您嗜才如命,那二人才是真宝贝,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您心里有多苦,我们知道、都知道!”

    季徯秩不知这般往事,只皱着眉偏头去瞧付溪。那人还捏着筷子清理余菜,嚼了五六下才抬眸:

    “侯爷的眼神烫着我了。”

    季徯秩不搭理,问:“段老他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老师以前要收我俩的爹做徒弟,事没成,俩如今还都死了,他又气又恨……听出来了罢?当年他不是看中我了,是看中我爹,是在拿我填他心里的窟窿。”

    季徯秩见那段青玱垂着头,半晌没声,知道那老人也是真醉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付溪给他支了招,道:

    “走罢,想走就走,不妨事的。”

    付溪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

    季徯秩点点头,便同段府老主管交代了几声,系上斗篷出去了。

    方才季徯秩出府的时候那付溪还在和那一大桌子菜演难舍难分的戏码,可季徯秩走出府外还没多久,那人却也出来了。

    季徯秩不想同他周旋,只朝他远远点了个头,转了眸子不再瞧,立在月光下等下人把他那匹霜月白牵来。

    付溪做戏喜好做全套,那人愈烦他愈是要往跟前凑。人后不晓得,人前他可不就是色胚嘛——才不管尊卑几何,那是见美人都走不动道。

    他于是没脸没皮地半跑着凑上前去,晏笑一声,作揖道:

    “侯爷。”

    季徯秩仍是点头却不伸手去扶,“嗯”了声挪步又要走远些。

    那付溪抬脚拦了道,笑说:“侯爷干什么这般急着走?卑职又非索命的阎王爷。”

    “这儿已没了别人,大人的戏瘾可以收一收,何必在我面前装疯卖傻呢?怎么在我面前演傻子,在别人面前演活阎王?”季徯秩挑眉侧过了脸儿,“再说大人哪来这般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路?”

    “聊聊?”付溪笑。

    “没空。”季徯秩最后卖他个面子,扭头朝他笑了笑,只是面上寒未卸,露出了些锋芒。

    付溪半挑眉,仍旧是纨绔口吻:“这么多年不见侯爷怎么变得这般的凶?难不成二爷喜欢凶的吗?”

    “无稽之谈。”季徯秩道,“我喜欢凶的,宋将军喜欢什么我还真不清楚。”

    “侯爷喜欢凶的,那我是不是得强硬点儿?”

    季徯秩瞧着付溪,虽是斜着身子有些不羁,但这是他头一回把付溪的身形瞧仔细了,原来那人儿竟还比自己高上些许。

    “……付大人长个头了?”

    “哪跟哪儿?我这个头自及冠时起便没再长了。”付溪道,“侯爷从前光盯着二爷瞧,没看我了罢?”

    季徯秩没矢口否认,只道:“对啊,二爷长得太好了,叫您这般好的人儿都黯然失了色,下回您要出去耍,找个坏一点儿的衬您,别找那般俊的了。”

    付溪摸着下巴,咂咂口舌:“有道理。”

    季徯秩应付笑了声,又要走。

    “侯爷怕我吗?怎么老要逃?我又不同您聊您和二爷床笫之上谁上谁下。”付溪又把腿伸长了些,拦着人不叫走。

    季徯秩听了那些混账话也还是波澜不惊,只淡定道:“无妨,纵然您问,答不答还是我自个儿的事儿。再说我和宋将军他又不熟,枕席之间聊的也是兵营杂事。”

    “真躺过一张榻啊?”

    “大人您是真听不懂人话呐!”季徯秩抬指虚虚点在付溪的胸口,眉眼弯弯,笑意却是空的,有些瘆人。

    付溪勾住他的指尖,很快又识趣地松了,道:“……成,侯爷说不熟那就不熟呗……那聊聊付家女婿呗?”

    付家女婿?

    许未焺?

    “什么?”季徯秩蹙着眉发问。

    “边走边说,站在人家府前说话怪不像样的!”

    “你穿着那身纨绔皮太久,整个人儿瞧来才最不像样。”季徯秩见下人牵着霜月白来了,抬手示意他们把缰绳松了,用手在唇边打哨把那匹白马唤了过来,“我没功夫同你叙旧,你麻利点给嘴皮子装飞轮。”

    “那我说了啊?”

    “侯爷您……想不想当付家的姑爷?”

    第104章 八月雪

    当他娘的姑爷!

    许未焺如今被贬作男宠, 和付家婚事那是彻底吹了,心里不知该有多难受,他这当兄弟的如何能上赶着去夺其所爱?

    季徯秩恨得牙痒, 却也只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冷笑, 道:

    “禾川,发疯发到我头上来了?”

    季徯秩毫不给他留情面, 抬脚就要走,那付溪上前攥住他。季徯秩抬臂挥手, 竟没甩动。

    他吃了一惊, 顺势回身过来, 愠怒道:

    “深藏不露啊, 付大人?没想到不耍疯时还挺斯文一个大人, 竟会武?”

    “不过一点皮毛,哪敢班门弄斧?”付溪笑笑, “侯爷谦虚,不比侯爷当年折下官腕骨时吓人。”

    “大人跟宋将军玩了那么久, 还怕我狐假虎威?”

    “金刚怒目到底不如菩萨低眉。”付溪松了手, 在季徯秩手腕处留了一圈红痕, “侯爷, 温柔点儿罢, 您今儿这般太刺人儿了。”

    付溪喉结动了动, 把轻佻的语气摆平道:

    “许付俩家婚约如今作废, 叫阿荑留在京城下官实在放心不过,再加上许宁温和阿荑那么一段故事,下官实在忧心来日皇上会对她不利……如今世道下官已是再顾不得所谓贵贱, 侯爷若是准了,您要阿荑做大做小, 下官皆恨不得千恩万谢。”

    “禾川,”那季徯秩的嗓音清清朗朗,面色却是凝了层寒霜的,“你是病急乱投医。”

    “下官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往前下官只敢略微逗逗您,便抬脚躲得远远的,不敢招惹……如今京城风雨飘摇,阿荑她身子弱,不堪重负。下官这无赖,满不在乎地跪天跪地,只有今儿是诚心诚意地跪到您跟前。”

    “付禾川,”季徯秩道,“你是付家子,付姐姐亦然,季家走至今朝,凭的就是个无欲无求。我不情愿攀你付家那高门。”

    “如今付家没落,侯爷从这缱都九家里边择了我家,还算是老实本分。”

    敲梆声响着,渐渐近了。

    季徯秩正愣着,被那付溪猛地攥住手往巷子里钻。他不知为何没挣扎,只抛下了侍从和霜月白,随着付溪跑。他们避开了敲锣执梆的更夫,又躲开了那些履行宵禁之责的金吾卫,拐七扭八进了条死巷。

    付溪停了步子,松开季徯秩的手随即掀袍跪下。冰冷的雪受暖很快便融了,渗进他的衣裳冻得他发抖。

    他禁不起这般寒,唇色本就淡,这会儿还泛上了紫。

    “你这是逼我,不是求我。”季徯秩扯住他的披风要把他拉起来,可那人死拗着不听人话,季徯秩见状冷淡道,“付禾川,钱财权我样样不缺。如今乱世,男儿膝下再无黄金,你跪我,不过磨磨你的膝盖骨,我缘何帮你?”

    “昔日阿荑她在宫中充当众皇子玩伴,你也在那儿,如今就当顾念往昔情分……侯爷,下官给你个任意驱使的机会,只求你能把阿荑带去稷州。”

    “你糊涂!多少人盯着我,我那儿又岂为安巢?再说……再说……我……”

    季徯秩那长睫微拢,逐渐与它被月光晃出的影儿融在一处,他把眸子阖紧了,掐断了话语。

    “魏風九道无安巢,稷州已最是安宁。下官有俩条命和半条命。阿荑活着,下官虽死犹活,阿荑死了,下官活着,虽生犹死。”

    “我不是个心软的。”

    “下官明白。”

    “那你如今这般……究竟是为了什么?!”

    寒风呼啸,打在人身上像甩了条鞭子。季徯秩深吸一口气,抬了抬脚尖,把落在靴上的雪皆给抖了下来。

    “侯爷,你听,”付溪仍旧跪着,“你听下官说……”

    “巽州最近遭了雪灾,那雹子拳头般大,可吓人。那儿的牛马羊被砸死了许多,苗稼亦冻死一大片。冷啊,南迁的大雁都冻死了……真真是连只鸟都活不了,人就更别说了……侯爷您说,这烂摊子谁能收拾好?人祸勉强能应对,可面对这天灾谁能想出什么好办法?这冬还不算开始,却已是这般难捱……那伏居巽州的贤王柔懦寡断那么久,今朝竟亲自跑来京城求皇上赈灾……走投无路啊……您猜怎么着?皇上的回复竟是留他在这儿吃立冬宴!真真是皇恩浩荡啊——”

    付溪的话被寒风冻了才窜进季徯秩的耳朵里,这下好了罢?把他的血都给冻着了。

    “你莫要说诳。”

    “跪着呢,下官可是比谁都想要快些把这些烂话说尽。”

    季徯秩将那些在肺里温了一遭的寒气吐出来,,道:“户部怎不尽快拨银子?若实在亏空,我私库里……”

    “侯爷,皇上都做不了圣人,您要做吗?您能做吗?皇上不求你,您不能出手,这是缱都的规矩,您呀!您得学会冷眼旁观,明白了再苦一苦百姓的道理,日子才会快活起来。”

    “那雪下了多久了?”

    “八月。八月就下雪了。”

    “八月?南疆八月雪?这般反常的天儿不该早就上报的么?为何熬到现在才报?!”

    “哎呦,侯爷,从前还夸您心眼多,这会儿心眼怎么又这般的少?现在才报当然才最是好啊!等赈灾的银子到了,灾民也死了大半了,剩下的的银子可不就归官儿了吗?您以为方才下官那俩师兄在饭桌上哭什么?可惜巽州算不得边疆,那儿的官不由那响当当的秋毫御史沈明素查……那些巽州地方官肚子那叫一个肥啊……原来还是当地头蛇最舒服。”

    “那儿的官真就沆瀣一气?竟没有一个明事理的么?”

    “有啊!被雹子砸死的官儿也不少呢!不过都是好官儿……您瞧,好人死,坏人活,真是有趣,只是可惜下官这缱都井底蛙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怎么?”季徯秩锁着眉头,“你还想借机夸耀自己是个好人吗?”

    “不是,下官是被派去赈灾的坏人。”

    “司农寺的职干你这大理寺的什么事?”

    “唉!九家总得有人像寒门官一般死一死才能平众怒。下官无依无靠,名声半臭半好的,当然得率先垂范。”

    “何时走?”季徯秩喘一口气。

    “唔——立冬宴后?随贤王一道走。但恐怕不会太快,那户部银子一时半会儿拨不出来。”

    “段老方才不还说要你上山的么?”

    “他是知道下官要去巽州,胡闹呢!真是乱来……侯爷您就体谅体谅下官罢!下官实在不能把阿荑带去巽州同我吃苦……许千牛卫备身为人率直,却并非傻子。他若知晓,定会体谅您的……”

    季徯秩皱起眉来:“你容我再想想。你先起来!”

    付溪笑着要起身,哪知双腿被冻麻了不听使唤,一踉跄便跪着往前跌。

    他眼一闭,认栽,哪知却扑进一团暖香之中,把他的身子都催得软了起来,他真想那么一阖眼,再不去管这多事之秋。

    可他不能。

    季徯秩屈膝搂住了他,而后将他的臂挂在肩头,缓缓将他扶了起来。

    “小心点儿……我说你何必自作自受?谁叫你跪了?”

    “不跪怎么显出下官的心有多诚?”

    “付溪,我没功夫同你开玩笑。”

    “怎么唤下官就连名带姓的?分明小时候下官也在宫里陪着你们这些个小孩儿一块儿玩的,怎么一个个的,付姐姐长付姐姐短,到了下官这便是大名一个?”

    “若非你当年性情大变,不当温润如玉京城公子,偏要跟着那些衣冠禽兽当锦衣纨绔,我会这般待你?”

    付禾川啊付禾川,他难道就不可惜么?

    当年他可是与喻戟争抢美玉公子名的人儿啊,怎么就那么挥手作别了大雅之堂,化作了缱都一片烂透的尘埃?

    枢成一十四年,季徯秩为何敢去赴那场纨绔宴,因为他胆肥,还因为那儿有付溪。

    他哪知再相逢付溪会是那副德行。

    “时势造纨绔,下官自也是委屈的。”付溪腿疼,却还是以笑脸相迎。

    季徯秩不理,付溪便接着笑:“侯爷快些做了决定,立冬宴是个好时机。您若应了,下官也好赶快在皇上面前跪一跪,把这事儿说了。”

    “这么着急么?”

    “怎么能不急?快些说了也好快些挑个大喜日子。下官一辈子总得瞧下官掌心那宝贝身披嫁衣的漂亮模样。”

    “对了……您可听说了么?二爷和燕小将军也要从北疆来赴这场立冬宴。欸!真是好大个宴……”

    季徯秩搀着那付溪,闻言脚步稍稍顿了顿,很快又架着他继续往前走。

    “那就更不能在这宴上说了,这般难得的宴,我还是莫要逞风头。”

    “真不叫下官说?”付溪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时下官坐侯爷边上,侯爷若是改了主意,禾川定洗耳恭听。”

    季徯秩摇摇头:“你是真找死。”

    那付溪侧脸瞧着季徯秩,又给他个笑脸:“找死?找宋诀陵的死吗?那人还是个醋坛子么?”

    “收收胡话。”季徯秩瞥他一眼。

    “下官也是个醋坛子。”付溪漫不经心道。

    “你有什么醋好吃?”

    “侯爷不知道呢罢……当年下官离宫时,想到再难见着侯爷,可是恨得肝肠寸断。”

    “别学着那些纨绔说些暧昧不清的话,叫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什么对我念念不忘的大情种,当初你被迫出宫还不是因被太傅觉察你吃了那东西。”

    “什么东西?侯爷怎么不敢说?”

    “不吃了罢?”那季徯秩眸光里带上了点寒色。

    “要还吃,下官现在也该买副棺材躺着了。”付溪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避开季徯秩那双剔透的眸子,道,“下官不自个儿糟蹋坏了身子,老师他也该扒了下官的皮。”

    “当时干什么吃那东西?”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哎呀就是不知道,从前吃了就吃了,现在可不是不吃了吗?侯爷别问啦,再问下官就真疯啦!”

    付溪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捂住了耳朵。

    第105章 将军泪

    魏風·缱都

    一年屈指余三月, 四序惊心又九秋【1】,立冬这就来了。

    那立冬宴没办在宫里,大张旗鼓地摆在了缱都边野那昭山上。光禄寺里头的官儿理所应当地以为这立冬宴会办在宫里, 哪知那万岁爷临时起意要去看野色。

    凛冬到底有啥野色可看?

    那些光禄寺的官爷在心里头怨上那么几声, 又缩了脖子思忖起要搭的帐子、在山的哪块地办云云,总之个个忙得晕头转向。

    好在这些年那九重天上的爷变了几遭, 光禄寺的官受牵连少,那些真能干的都留了下来, 跟户部的讨银子, 骂起架来也已熟悉门道, 经了半月操劳总算把那山上布置好了。

    山下饿殍载道, 这山上却显出盛世才该有的雍容隆重来。

    可如今山下已是这般的冷, 更别提山上。那些个达官显贵个个都披着厚重的大氅,步子再被那风雪一压, 都慢了起来。

    许未焺扶着刀立在棵树下避雪,他含了口茶润了润嗓, 眉蹙着, 不知在想什么。

    他叹一口气, 瞧见雪中一点红, 眯了眼瞧, 瞧清了, 赶忙弓身作揖:

    “侯爷。”

    “备身免礼。”季徯秩扶人。

    二人相视, 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许未焺往周遭瞧了瞧,这才把手搭上季徯秩的肩,笑道:

    “嗯……气色还成, 过得应该不错。”

    季徯秩伸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左右转着瞧了一瞧。那人一双杏眼依旧漂亮, 只是仿若蒙了尘般失了光,就连面颊也消瘦了许多。

    季徯秩将眉间蹙意化淡,笑道:“近来事务繁重,没什么机会去拜会你,是我错了。”

    “这算个屁,我俩之间用得着说什么错不错吗?”许未焺将手折起来用手肘撞他。

    许未焺抿了抿唇好似正想同他说些什么,可这时偏有个宫人寻他道:“许备身,陛下找了您许久呢!还请您快些同奴来!”

    许未焺故作轻松挥手同季徯秩作别,一转身那面上的笑便挂不住了,他皱着眉,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御营走,每走一步靴子便往下陷,他费心拖着时间,但拖着拖着还是行至那重兵把守的御营前——

    那许未焺进御营的时候里边很暗,暗得瞧不清人。他只知他方将那帐子给拢住回身便被一只手揪住了领子。

    他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将手往腰间刀上探,却听得耳畔慵懒一声:“焺哥,你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要朕的命么?”

    许未焺把手从刀柄上移开,耷拉下去,由着身后人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亲吻他的后颈。

    “怎么来得这般的迟?可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季侯爷。”

    那魏盛熠没了声响,只是仍然抱着他,龙涎香沾了他一身。

    那帐子里暖和,魏盛熠身上不过搭着一松垮的里衣,他吻在许未焺的颈间——许未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有些发颤,可他掰了掰魏盛熠锢在他腰间的指,道:“现在不行。”

    魏盛熠俯视着他,目光一寸寸下移,长指点在了他的腰封上便爽利松了手。他走至桌旁倾了两杯酒,一杯他自饮了,一杯还在那儿盛着这帷帐的脊与皮。

    可这不是魏盛熠想看的,他想看的是许未焺的裸|露出来的骨与皮。

    许未焺把眼一阖,自个儿把手伸向了腰封。他动作很利落,待把外边那些衣裳褪至仅剩一层之时,他这才朝那卧床行去,他抬手把酒饮了,只恨那酒太淡不能叫他一杯醉死。

    “听闻巽州雪灾,你把这缱都难得的好大人也给送走了?”

    许未焺把手搭在了魏盛熠朝他伸出来的手上。

    “三弟他都这么求着我了,朕是不送不行。”魏盛熠将他扯过来,摁倒在那罗汉床上,用指刮了刮他的脸儿,笑道,“朕自有打算,你莫要忧心。”

    许未焺把脸撇开,道:“我才没………唔……”

    那人将许未焺的脸用力摁进枕间,叫那些不中听的话化作了几声痛苦的闷哼。只是他面上仍旧是格外温情的模样:“你难得关心朕,朕好生欢喜。”

    那人又在将他的讽刺曲解为关切之情,自欺欺人了。许未焺被他捂得连气都难喘匀,他恨得不行,红了眸子,却被魏盛熠压得动弹不得。

    魏盛熠的手覆着许未焺的,迫使他同自己五指相扣,另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将那人扶着跪了起来。

    许未焺终于得以仰起头来,他骂道:“魏盛熠你疯了吗?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你把可用之才都都送走了,谁来替你扛这天?!”

    “这不是焺哥你该操心的事。”魏盛熠口吻冷淡,只是将人拉着坐在自己身上,手顺着他的颈子往下滑褪去了那单薄的一层软布。

    那许未焺发簪被人抽出来,黑发散在身上,衬出了丝惊心动魄的玉泽。

    魏盛熠喉结上下动了动,自袖间取出一盛着玉龙膏的霁红釉面瓷瓶。他将那阖了眼任由其摆弄的人儿翻过去,握住了他的腰。

    那玉盖旋开的声响灌入了许未焺耳里,如同万箭齐发终于扎得他身子抖了抖。

    “外边有人……”许未焺把下唇咬得渗血,可这会儿倒也真是怕了,便压着声道,“不要。”

    “你说不要,可朕何时依过你?怕什么,那些人纵然听着了也不敢乱嚼舌根。”

    “魏盛熠!!”许未焺绝望道。

    那人置若罔闻,还把膏体往那些个隐秘之处探。许未焺撑着床,把唇死死咬住,就怕泄出一声来。

    魏盛熠倒是有耐心,只还慢慢等他把身子软下来。待到万事俱备,他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将手上余留的香膏给抹净了。许未焺如同浮出水面般喘着,哪知那人倏然欺身而上,许未焺一惊,唇即刻便被犬牙咬出了血。

    不受控制的泪水砸在那锦被里,在那令人羞愧难当的声响之间他想到了那兄友弟恭的中秋夜,他想到了那个被他从宫湖中捞起来的羸弱少年郎。

    究竟是哪步行错了?

    怎么他敬仰的太子,爱慕的姑娘,珍惜的弟弟都自那魏千平病逝之日起离开了他呢?

    如今压在他身上的是哪个怪物?他怎么不认得。

    可是若那东西是妖邪又怎会有这般烫的温度,他想明白了。

    哦。

    是人啊。

    是魏盛熠啊。

    魏盛熠的宽厚手掌含住了许未焺因仰颈而更加凸显的喉结,那双深邃的棠梨眸子这会儿正因染满情|欲而泛起来妖冶的海棠红。

    他略微眯起眼来,叫那浓密的眼睫拢了拢,好似将许未焺也一辈子关进了他眼底。

    “白、眼、狼。”许未焺在那冲撞之间吐出这么些个破碎的话语。

    “嗯。”魏盛熠笑道,“朕就是白眼狼,焺哥你当年不该救朕的。”

    魏盛熠自上而下打量着许未焺那瘦劲腰枝上缀着的几条刀疤,他伸手抚了抚,本该是干燥的地方这会儿却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抹得泛润,又随着他的主子泛上了些红。

    “好生漂亮……”魏盛熠喃喃自语。

    外边风雪渐大,只是隔着厚重帐门听不得外边动静。那范拂略微掀开帐门,叫那呼啸风声闯了进来,盖住了帐里头叫人羞耻的靡靡之音,只听那范拂轻声道:

    “陛下,史尚书求见。”

    身下那副躯体肉眼可见的僵住了,魏盛熠玩味地笑了笑,道:

    “哦?是吗?”

    那许未焺挣扎起来,魏盛熠只把他摁住了,笑道:“让他进来罢!”

    许未焺的腰终于塌了下去,好似丢了魂,只是被那魏盛熠扶住了又是一番折腾,那些无助而憋闷的东西砸在他身上,叫他湿了睫,洗了面。

    那魏盛熠把身子更压低了些,将锦被一扯挂在自己的肩头,掩住了许未焺。只是他始终没停下动作,就那么卑劣地瞧着许未焺在自己怀中于未停的痉挛中发颤。

    打量着身下的大好春色,他心里因被欲发膨胀的满足感填满而愉悦无比。

    那范拂很是懂事,在唤那老大人进来前,先让俩宫人搬了张屏风进来。

    史澈不知为何他同魏盛熠说要事也要搬屏风隔着,惴惴不安地进了帐子。他正想说话,哪知却听着了屏风后二人掩不住的欢好之声。他的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白日宣淫,成何体统?

    他生了些怒意,可这时脚下却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他目光下移,瞥见了那落在地上的将军袍。

    他心里凉了半截,也不再气,只觉得心惊肉跳,宽慰自己到幸好来的是他,要是来的是贺礼恐怕都得在这儿上吊。

    “史大人今儿来这儿所为何事?”魏盛熠稍稍抽身,借餍足略歇之际开口问。

    他的嗓音犹如淋了雨般带着点被欲望浸湿的味道,带着丝酣畅。

    史澈稳住心神,从容不迫道:“回陛下,贤王所求赈灾银两今儿已筹齐,臣前来是想问对这交付时日的意见。”

    “翌日你便送去,只是那银子你交给付溪,叮嘱他好生看着,莫叫硕鼠误事。当下把钱拨给那些个失张失致的灾民恐怕起不到什么用处,不如叫付溪亲自拿着去督着人修屋搭棚……也莫管地方那些个好大人所谓未雨绸缪之谈,若交到他们手上,只怕他们把银子吞哪儿了都不知道。”

    “是。”那史澈点点头,不知怎的支支吾吾起来,“陛下……”

    “大人还有何事?”那魏盛熠伸手摁了摁许未焺后颈上被他咬出的印子,那人受惊动了动,他脸上这才有了笑,道,“大人有事可要快些讲,急呢!”

    那史澈闻言身子抖三抖,硬着头皮道:

    “近来巽州罹难,翎州西与巽州之间无山阻,只怕渐渐入了冬,那东北风会将雪和雹子往那儿吹……您看这是不是得提前筹备筹备?”

    “府库里头还有多少银子?”

    那史澈犹犹豫豫不敢说,只道如今各州都收不上来多少税银。

    魏盛熠轻笑一声,问:“大人是觉着再叫百姓吃点苦头好,还是苦一苦官儿好?”

    那史澈咽一口唾沫:“自是该苦官儿的,可是官么……官儿多挨着您,只怕如今从官儿身上要银子他们会对您不利……”

    “苦官儿吗?那就撤了京官俩月俸禄罢!这会儿寒冬该置备的东西也该置办得差不多了,手头上应是没有什么要用银子的地方。”

    什么鬼道理?

    史澈欲哭无泪,真真怕这夺官财的罪名落到自个儿头上,正欲开口劝又听那狂为乱道的万岁爷说道:

    “叫京官哭一哭,骂一骂也就过去了……实在没办法不如抄了九家任一家来要点钱?”

    这是真疯子啊!疯子!

    “大人您说,朕是抄许家呢?还是付家?”

    魏盛熠的手顺着身下人的脊骨划,那凉薄话语绕在那人的心尖,终于叫那冷尸似的人动了动。

    史澈跪下来磕了个响头,颤巍巍道:

    “臣、臣不敢呐!”

    “这事儿可不论大人敢不敢,论的是朕敢不敢,大人有什么好怕?”魏盛熠把许未焺翻过来,端详起他泛上酡红的面庞,忽觉着又有些想要起来,便俯身去吻他,吻他的泪珠,吻他的骨骼,吻他的酥肤。

    “不如换个法子?”魏盛熠蓦然没来由地说道。

    史澈还以为他终于清醒,正要谢天谢地,哪知又听那人道:

    “抄寒门官儿怎么样?寒门也有贪的,抄那些个无权无势、无深根的,他们可不是掀不了多大的浪么?不过要论钱多钱少,还是得抄九家啊……白家那么多酒楼,总有那么一家会误事的罢?若是真那么清,朕胡乱拿下一家,也未尝不可了。他的官帽朕给他保着,讨些银子罢了,他也该体谅体谅朕。”

    那魏盛熠自说自话,并不叫史澈有插嘴的机会,末了撂下一句:

    “大人若是没了别的事,便退下去罢。”

    史澈这才讪讪地走了。那人前脚刚走,魏盛熠后脚又把许未焺的腰抬了起来。

    二人身下那罗汉床做得结实,倒是没怎么动,只是许未焺的身子如同外头那松叶一般,不停地晃动着。

    魏盛熠叫许未焺莫再把头埋进枕间,好叫他能大口呼吸。但他不肯,他太怕听到自己那堕落不堪的声音了。

    眼看许未焺就快要喘不上来气,魏盛熠松了禁锢着他的手,将他翻过来用嘴给他渡气。

    那人没躲,求生的本能叫他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肉。魏盛熠俯下身子,伸指刮去他眼尾几点泪,道:

    “焺哥,你何时才情愿自个儿转头过来瞧朕?”

    许未焺把头撇开,并不回答,半晌才哑着嗓子问他:

    “你几时才能放过我?”

    “至死方休。”魏盛熠轻笑着,“不然你和朕做个交易,焺哥你把心交给朕,朕放了你爹?”

    “做、梦。”许未焺一双杏眼瞪得通红,那血丝爬着连到眼尾变成了欲色的酒。

    “你连在朕跟前做戏都不情愿呐!那可就没办法了,朕不是喜欢吃亏的性子,朕是一定要得到一点儿东西才满意。”

    “你拿我的命去,我给你!我给你啊!魏盛熠!”许未焺哑着嗓子吼。

    “哈……朕叫你欲|仙|欲|死,还不够吗?”魏盛熠附在他的耳边,“你没有家,你只有朕。”

    “狗屁!”

    魏盛熠“嗯”了声,笑道:“朕也没有家,朕只有你。”

    说罢魏盛熠就从枕下摸出一把剑来,扎在许未焺躺着的枕上,笑道:

    “下一回把这刀往朕颈子上扎,这样你才能解脱。总藏着,狠不下心来,这样会叫朕觉着你也爱朕,如同朕爱你那般。”

    许未焺仰面淌泪。

    又过了半晌,魏盛熠才终于餍足,他唤宫人进来伺候他更衣,叮嘱许未焺道:

    “焺哥,你歇会儿罢,朕唤人过来掌灯,免得你睡得太沉误了晚上的宴。”

    “焺哥,朕先出去了?”

    “焺哥,朕爱你。”

    “……”

    许未焺捂住了耳,蜷缩起了有些粘腻的身子。

    第106章 赤遇雪

    瑞雪纷纷, 魏盛熠经了颠鸾倒凤,龙颜大悦,要内务府遵着旧俗给百官发雪寒钱。

    这雪下得其实和前些日子的没什么不同, 可是在这立冬时节落了, 总归有些特别,官儿们也就不约而同地把这称作瑞雪, 恬不知耻地领了赏钱,好似来年真会丰收, 好似这魏風依旧富庶。

    那些朱紫官儿褪了朝服, 这会儿个个载歌载笑, 歇树下的, 钻帐子的, 逗乐姬的,总之各有各的逍遥畅快, 叫这乱世里头的立冬宴变作盛世年里那些个鸿商富贾办的豪宴。

    季徯秩将那几枚铜钱抛在指间,只听得不远处一阵马嘶声, 便把钱抖进袖里, 掀了眼皮去瞧。

    马车稳当当停了, 下来俩英姿魁梧的武官, 季徯秩定睛一瞧, 原是北疆的宋落珩与燕凭江。

    那宋诀陵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竟恰巧隔着人群与季徯秩相望, 然二人之间却远得像是隔了条忘川。

    太远了!

    季徯秩略微蹙眉,还想着要上前去给人接风洗尘,哪知宋诀陵却淡然将凤眼挪开, 掀着帷幔不知在候什么人儿。

    那张总是挂着没个正形的轻佻笑的儿郎,这会儿舒唇淡笑, 竟生了些痴情模样。

    季徯秩虽未知因果,心内却不禁擂起鼓来。

    咚、咚、咚。

    那车厢里边先是伸出只胜雪的纤手来,宋诀陵握住了,而后便扶出个风姿绰约的丽人来。

    那美人儿着一身薄缥衣裳,外头罩了个雪白的狐裘。她披着墨发,錾花银簪衬得她更是温婉可人。她模样恰似白雪,却不是地上那冷的,像是扑在人心上的一团新雪,叫那股初逢的欣喜劲儿冲淡了苦寒。

    那美人儿的眼头眼尾皆是略钝的,这般的圆眼抬眼瞧人时最是无辜可怜,只是那人笑起来,眼却又是弯的,一双明眸竟是把惹人怜的娇俏与讨人喜的可爱糅杂在了一处。她虽不比徐意清那般风情万种,却是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独有其味道。

    这般清荷似的美人儿配上那凤眸剑眉的将军,当真赏心悦目。

    那宋诀陵撑起伞遮雪,一边又空出只手来搀着她。那美人嘴角被她温柔一洇,晕开抹笑来,叫季徯秩都忍不住盯着瞧。

    他后知后觉自己这般盯着人家姑娘有失偏颇,便垂了眸子捻佛珠。

    俄顷他又仰起头来,那二人却已不在原地。

    落满雪的枝头,停了只灰喜鹊,想必也是报喜来了。天好冷,他呼出一口白气来,掀开一帐门进去了——

    外头冷,季徯秩没太大兴致同那些老大人玩投壶之类游戏,便在自己在帐子里歇到傍晚宴启,出去时只还照常着了一袭红衣。

    他翩然入帐,不知成了多少人眼底的好景致。他来得竟还算是早,便挑了个称心合意的位子缩着。

    徐云承作为皇上亲自从地方调上来的宠臣,今儿自是坐在魏盛熠边上,另一边则坐着皇贵妃徐意清。帐里众人说短论长,讲的多是赵氏姐妹共事一夫的故事。

    那些个目光刺在徐云承身上,针似的。季徯秩支颌略听,想着幸好那燕绥淮还未进帐,若是听着了指不定要发疯。

    见那些个大人没有要停歇的意思,他摇摇头,把着盏烈酒迎了上去,叫那些个烫的挡住了这些个官儿的舌剑。

    可季徯秩还未来得及替徐云承拦下多少闲言恶语,宋诀陵便带着那娇女掀帐进来了。

    佳人才子,自是更招人稀罕,众人便咿咿呀呀地开起这宋诀陵的玩笑,季徯秩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由不由衷也不知道。

    宋诀陵墨玉似的眸子如今像是扎在了那柔情似水的美人身上,进帐后除了拜见皇上,眸子是一寸也舍不得离开那人。

    季徯秩情难自已,这会儿才微不可查地瞥了那二人一眼,有说有笑,真真是情投意合模样。他捏着玉杯的手略微抖了抖,只垂了眸子,回了座,搁下了那杯盏。

    宋诀陵牵着那娇女在席上坐下,那座位不是安排好的,那么多个位子,还能恰巧坐在季徯秩对面,实在是了不得。

    俗话说眼不见为净,这人招摇往跟前这么一坐,倒叫季徯秩受不住。他那手骨好似覆了冰般动弹不得,虽是微敛长睫端坐着,心里头却难免暗品酸涩。

    情不好断,不好断也得断。

    在季徯秩余光之中,这宴上宋诀陵始终没瞧他一眼,宋诀陵也确实没敢露骨地瞧他,可他不知道的是,宋诀陵每每在仰颈吃酒时,那凤眼里的寒光会借着玉杯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攀上他的每一寸骨。

    “侯爷,记着啊。”只听身旁响了声,那付溪竟真是说到做到,今夜真在季徯秩身侧安了窝,他斜了身子凑过来道,“一会儿您若是答应做下官姑爷了,可得跟下官说啊!”

    付溪方才还嬉皮笑脸,神识不知怎的蓦然清明,他朝那对良人抬颔,淡道:“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季徯秩说着慢悠悠将杯盏举起来,“没那么熟……不过这真是件大喜事,可惜是在这样的凛冬。”

    付溪是个疯的,忽而闹,忽而静,这会儿面上又弯了两弧月,道:

    “好事不都成双,侯爷难道就不想借这一机会喜上加喜?”

    “大好的日子,付大人就积点阴德,莫要去搅人清闲罢……您要抢宋落珩风头我不拦,可那娇女难道就不无辜?宋诀陵好歹是她来日夫君,咱们还是别干些七七八八的事儿了罢?”

    “嘿,他小子当年不知有多玩世不恭,怎么今儿就收了心要娶妻了?”

    季徯秩喉结滚动,将那些妄想哽住他喉的东西吞入腹中,他笑起来,故作轻松:“宋将军早便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若是还像您这般整日在外头喝花酒,才是怪呢……您可得当心四处留情,哪日哪位姑娘抱着孩子上门寻人!”

    “侯爷是真不在乎呐!”

    付溪眯着眼端详他许久,得出这么一句话。

    季徯秩流露几分笑意:“话说了那么多回您是一次都不听,我倒要瞧瞧您要揣度我到何时才满意。”

    “真不在意啊?”付溪把筷子咬在齿间,摇了摇脑袋,“不该啊——”

    “您耍得疯,倒还生了先入之见,觉着别人也生了断袖之癖了么?当初那宋落珩同你我逢场作戏,你信他是纨绔也就罢了,怎么还信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纠葛?”

    “嗳!都赖那话本子写的委实太好。”

    “看来我是非拜读一二不可……来——大人,吃酒,杀一杀身上的疯劲,来日到了巽州干的可都是苦活,没人陪您说疯话。”

    “况溟,你实在是好狠的心。”付溪哼一声斜了酒杯同他碰杯。

    有人掀帐进来,寒风刮来叫季徯秩打了个寒战。付溪正若有所思地打量他,这会儿把他糗样瞧见了便笑着抬手唤来侍女:

    “去给侯爷寻个汤婆子来。”

    付溪得了,转手便递给了季徯秩。季徯秩笑着接了,还谢道:“大人可真是有心。”

    “有心?我方才可是在笑你!”

    “我冷得发抖,大人见状给我拿了汤婆子来,这还不是有心?”

    “你要这么想倒也对。”

    那季徯秩笑着把身子回正了,恰巧窥见宋诀陵带着那娇女朝这来,原是谢过皇上正要回座。

    他有自知之明,明白宋诀陵这趟应是寻付溪来了,便没打算起身。付溪倒是一骨碌站起身来,只是见那人还盯着季徯秩不吭声,便也不好先张口。

    季徯秩听得身后人没声响,回头瞧了瞧,不曾想却撞入宋诀陵那双凤眸中。他俩绕过那几场巫山云雨,到了这般,相视时面上竟皆是平静无澜。

    季徯秩定了定神,便也整衣起身,他略微垂头,算是问候。

    “我走吗?”季徯秩问。

    “走什么?末将还有赶侯爷的本事吗?”宋诀陵似是满不在乎,还调笑道,“雪棠,来、这是稷州的季侯爷,这是大理寺少卿付禾川付大人,你来见见。”

    那灵动美人朝他二人福了福身子,略微丰润的唇上下翕动:

    “小女俞雪棠,见过二位大人。”

    季徯秩用手虚虚将她扶起,还夸赞道:“不曾想这世上竟还有人真能担起‘沉鱼落雁’四字。”

    那美人倒是宠辱不惊,只谢过了,还淡笑道:“侯爷谦虚,若要比面上颜色,侯爷这般夸小女倒叫小女抬不起头了。”

    “姑娘言重,只还祝您能与宋将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宋诀陵干巴巴地笑上一两声,见二人聊得热络,正欲拦着些,那付溪眸光在这仨人之间辗转,笑意一泄,便又发起昏来,先插了嘴道:

    “哎呦二爷!我倒是觉着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小将军不祝贺祝贺我么?”

    “大人!”季徯秩心下一惊,忙阻拦。

    那付溪正属意上前乱说一通,却被季徯秩踩住了衣摆,那人佯装不知,只还沉着定在了原地。

    宋诀陵的目光垂在那衣摆上,竟是许久未动,愣了良久这才道:

    “哦?少卿近来遇着什么好事了?说来听听?”

    季徯秩不应声,只把来话都听了进去。那付溪回头来瞧他,他索性就随了那人,无奈地点了头。

    “家妹要嫁人了。”

    “谁?”宋诀陵笑意冷起来。

    “侯爷!”

    “哪个侯爷?”宋诀陵朝前一步,将俞雪棠往后挡了挡,季徯秩却是不自觉地往付溪身后退了半步。

    “哎呦!还有哪个侯爷,总不可能是鼎州的薛侯爷罢?”

    “是吗?”宋诀陵分明是在问付溪,那眼珠子却狠狠扎在季徯秩身上。

    季徯秩不觉着这事有何处值得他用这般讨伐的眼神盯着的,只垂首笑道:

    “二爷,我既祝了您,您也祝祝我罢!”

    宋诀陵不理,只问付溪道:“你是凭的什么把他这侯爷给套进来了?可是你又使什么阴招威逼利诱了么?”

    “儿女情长,这般话总归不好搬上明面上讲。”季徯秩替付溪解了围。

    那付溪曲了手肘撞他,原是想要演个周全,却不想正正撞在了季徯秩的伤口上。那剑伤不是容易好的,更别提季徯秩前些日子三天两头的瞒着人补刀。

    他吃痛,被这么一撞只觉得浑身疼得发麻,便略微蹙了眉。只是那疼得涣散的眼神很快便被他拢住了,他笑着推开付溪的手道:

    “大人莫要闹了。”

    “是、是、是,小姑爷!”

    那俞雪棠适才一直安分呆在一旁不言语,这会儿见宋诀陵面色似是有些反常,便试着调和一二。

    她垂眸落在季徯秩指间绕着的那老山檀香佛珠上。鼎州不兴礼佛,佛珠之类并不常见,叫她不免起了好奇心思,于是她笑着开口,道:

    “侯爷这佛珠瞧来真是雅致,小女不识佛门规矩,只好奇这佛珠可是真能助人摒除杂念么?”

    “心诚则灵。”季徯秩笑,“我得此物已近十年,每日每日这么盘着,心绪似乎真是平宁不少。”

    季徯秩见那俞雪棠像是真喜欢,便又道:“姑娘可要瞧瞧看么?”

    那姑娘一笑:“那便多谢侯爷了。”

    她抬手正要接,却被宋诀陵给拦住了,那墨玉瞳里载着不少冷漠,他冲季徯秩冷笑一声道:

    “这劳什子到底哪里值得看?再稀罕不也是是个臭男人的东西么?”

    季徯秩怔怔瞧着宋诀陵那只将他拦住的手,回过神来时面上倒也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收回了伸至半道的手,垂了下去。袖摆将他的手掩住,只消他再使使劲,指间佛珠便会化作齑粉消释于这叫他难捱的雪天。

    那俞雪棠忧心宋诀陵这般直言直语会惹季徯秩不快,便欲替宋诀陵赔罪,季徯秩只还安抚她说无妨,本就是他自个儿考虑不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他软言软语哄好了那美人儿,抬眸又撞那对凤眼。他耸耸肩,笑着赶客道:

    “天儿晚了,将军慢走。”

    “成,那就不打扰侯爷和付少卿一家子说话了。”那宋诀陵说着伸手揽住了那俞雪棠的薄肩,回了座。

    那娇女平日里头休息得早,亥初便生了困意,也就由宋诀陵扶着回帐去了,宋诀陵退下后也再没回来。

    季徯秩眼不带斜,只自顾吃酒——

    宴至亥正,季徯秩自觉胸闷,便出了帐打算去山道跑跑马。他回自个儿帐去寻条斗篷避寒,哪知却在帐外撞上了宋诀陵。

    他点头,笑说好巧。

    宋诀陵却好似并不觉得巧,拉着他便往林子里跑。季徯秩被他扯着,却分心想着今夜不能跑马委实可惜。

    二人走至瞧不着宴帐灯火之地这才停下步子。

    那宋诀陵粗鲁地把季徯秩摁在棵雪松上,拳头砸在他的耳畔,叫那松柏抖下好多团雪。

    季徯秩略挑眉尾,只还将挑衅的劲儿敛了,带着丝慰藉味道:

    “二爷这是在恼什么?这般年纪了,还是少些胡闹的好……娶妻罢了,不会碍着您行事的。”

    季徯秩直视着他,宋诀陵越凑越近,到最后长睫都要扫到他脸儿上,季徯秩撇开了脸,宋诀陵似乎也没愠怒,只冲着他的生了朱砂痣的右耳吹了一口气。

    那双凤眼垂下来,宋诀陵用指勾过他的发,在指尖绕成个旋儿,道:

    “我还没摸透付溪的势力,侯爷这般擅自行动,若是打草惊蛇可怎么办?”

    “是付溪开的口,也不是我跪在人门前求的,何谈打草惊蛇?”季徯秩把指尖往掌心里刺,他将肩一耸,“二爷若是担心这个,我来日借他姑爷那层身份去试试他,可不是两全其美么?”

    “是吗,那你可要把他的底细好好给摸清了,莫在儿女情长里边走不出来。”

    “一码归一码,二爷这就别管了罢?”

    “我怎么能不管?”宋诀陵将两只手往他肩上搭,“哈……季况溟我这走了还没一月呢,你怎么就能和那付荑谈婚论嫁的地步?”

    “二爷走了一月也好,一年也罢,和我要成亲了有何干系?依二爷意思,是要我同您说说我是如何与付姐姐情投意合的么?再说,怎么光逮着我说了,二爷不也是吗?”

    宋诀陵浓眉轻微一挑,他松了松咬紧的牙关,云淡风轻道:

    “我?我才不像侯爷呢。我和雪棠乃是青梅竹马,到底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我是向来不知何谓一见钟情。”

    “您用青梅竹马之言驳我待付姐姐之真情,可我自小便同她一块在宫中长大,亦是青梅竹马……不过是因着阿焺打小便很是缠她,我不敢冒然出手。”

    “侯爷从小就识一‘让’字,真真叫末将敬佩不已呐!”

    “这种撒诈捣虚的话就别再讲了罢,我们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吗?”

    宋诀陵捏了捏他的肩,挖苦道:“什么关系吗?侯爷抛弃青梅同我绕颈欢好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关系?”

    “二爷仗着什么来同我说这话的呢?”季徯秩不为所动,仍旧笑着,“玩嘛,二爷在秦楼楚馆里玩过多少姐儿,我就玩了您这么一个,您怎么还惦记上了?”

    “担心你感情用事。”

    “不用担心,我不是最狡诈了吗?话说二爷不把那人儿身世同我说道说道吗?”

    “你说谁?”

    “那娇女。”

    “有必要吗?”

    宋诀陵那冷淡口吻像是被寒天冻了一遭的星子,砸下来,砸在季徯秩的身上,像是巽州那砸死人的雹子。

    疼。

    季徯秩的天也有如巽州那天儿般暗了下去。

    季徯秩垂了眸子,又是淡淡一笑:“原来是我僭越,对不住啊二爷。”

    “您放心,您是难得寻上这么个好女子,我是绝不会搅你美梦的。”季徯秩又接道。

    宋诀陵似是没听着,略作一笑,轻佻道:

    “侯爷怎么不穿我送你的衣裳?”

    “忙着往缱都跑,赶得急了也就没大在意流玉给我收了哪些物什,这不,落在稷州了。”

    “侯爷这会儿把错推到侍女身上,只怕侯爷若是自己亲手收拾也不会带的。”

    “什么错不错的,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您也就别太计较那几尺料子,可好?若是缺了盘缠,我给您便是。不过我瞧二爷那宅子修得那般的气魄,想来也不该啊……”

    季徯秩长睫微眨,只觉着有些冷,要回去,便问:“这立冬宴结束后,二爷可还要在这缱都留一段时日吗?”

    “为何事留?”

    “嗐——好歹当过同窗的,还想着要请您吃顿喜酒呢。”季徯秩神色不变,上挑的眼尾将柔柔笑意变作了点带着欲望滋味的媚色,在如今这境况下却相似挑衅,“大婚嘛,总得来点故人才好,高堂已不叫我拜,师父又不知所踪,在这缱都二爷和我最是熟悉。”

    “侯爷胆敢请我?当真不怕我大闹一场?”

    “闹什么?有什么好闹,千杯不醉啊宋二爷,这儿没有理由给您闹……您考虑考虑,若是乐意,到时候我差人把帖子给您送去。”

    宋诀陵剑眉拧起,便把人逼得更紧了些。季徯秩的背部贴着雪松粗糙的树皮,自觉有些喘不过气。

    他抬手推宋诀陵,宋诀陵便将他那只手捞上来,放到唇边呼了呼。

    季徯秩似乎终于忍无可忍,他道:“宋二,你我不久便要成家,你乐意当拈花惹草的混账,我可不乐意与你通奸,当不折不扣的混蛋!”

    “话说得这么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对侯爷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见您手凉,给您暖暖手吗?侯爷以为我要做什么?”

    季徯秩一只手抵着他的胸膛,另一只手闻言也不好再挣扎,任由他握着,只是那指被他摆弄着,挪得近了,竟触上他的鼻梁。

    季徯秩恍然生发了一个念头,不知不觉便脱口而出。他对宋诀陵说,爹娘都这般模样,日后二人孩子应会特别漂亮罢。

    他这会儿叫人看不出一分委屈,就那么笑着,还带了点温柔缱绻的味道,真心得已不能再真心。

    宋诀陵于是也学着他勾起嘴角,他说,侯爷的儿子也该是。

    季徯秩忽而笑道:“不知你我这般的不对付,日后我们的儿子有没有福气闹在一块儿呢。”

    宋诀陵不作声,带着季徯秩也沉默下去

    二人正共濒溺于情海,却听得宴帐那边传来一声凄厉哭声。

    他俩未有半分犹豫,只一前一后冲着宴帐奔去。

    第107章 我情郎

    宋季二人急急掀开帐子, 却见那珠围翠绕的逢宜公主伏身在地。

    那逢宜平日里头最是喜欢的金镶玉步摇落在地上,垂珠全都纠缠在了一块儿,抛在手边的白玉嵌珠翠玉簪上头是艳艳的血。

    乌发乱垂, 半遮去了她清秀的面容, 只隐约能窥见她右脸得了一道新伤。

    宋诀陵不知这是什么个情况,打算垂头去寻些熟人来问, 只是他眸光一晃竟不见徐云承和燕绥淮,便揪住了那付溪。

    “这是?”宋诀陵朝那逢宜公主抬了抬颔。

    付溪轻呲一声, 道:“二爷怎么自个儿来的?那俞美人儿呢?”

    宋诀陵不理, 虽是冷冷淡淡, 眼刀却能戳死他。

    那付溪“切”了声, 道:“嗳!当个新郎官儿还不准人问了?护食呢这是……嗻!回二爷!逢宜公主要行刺皇上, 被拦下来了。”

    “行刺?”

    “是啊!咱们魏風的公主胆量真是过人!多少人欲为而不敢为,她却是做了。还好当年您没答应做驸马爷, 不然彪爷对悍妇,今儿您二位都不知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儿!”付溪抱着臂, 笑一声, “小人说的不保真, 这戏您就自个儿瞧罢, 二爷!”

    那逢宜抬了红了一圈眸子, 她瞪着那高阶之上的皇帝, 恨意如同潮水般向外翻涌, 可她到底没哭。

    如今朝堂百官拥簇一旁到底不适合畅谈家事,魏盛熠伸出两指挥了一挥,要内宦把那些个位低的大人请下去, 只留了几个看尽宫廷丑恶的权臣请他们看戏。

    这般把宫廷丑恶揭开给外人瞧,他没可能不怀着几分要折辱那逢宜的意思。可那逢宜悍然不顾, 竟是一张口便扯着嗓子质问:

    “魏盛熠!你究竟把柏堇藏到哪里去了?!”

    “公主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何必大动干戈呢?动嘴不行么?为何非要动手呢?”

    魏盛熠冷笑阵阵,拾级而下,捏住了那逢宜尖削的下颌,只还轻柔地掰过来用拇指刮去了她伤痕中透出来的血珠。

    他忽而松了手,一瞬便含住了笑,喝斥宫人道:“皆是聋了么?!公主要见柏公公,还不快些去把他请进来!”

    那些个内宦抖着身子,只赶忙掀帐出去了 。半晌过后,只见帐门一阵颤动,风雪从那缝隙里钻了进来。

    那公主泪眼婆娑地回头望,只见四个内宦肩头压着个担架,上边摆着一被用异香浓厚的锦布掩住的东西。

    付溪鼻子灵,那东西方抬进来他便皱了鼻,宋诀陵问他怎么了,那人揉着鼻子,瓮声瓮气道:

    “……尸臭甚重!那些个阉人抬着的恐怕是个死物。”

    那担架堪堪及地,逢宜便如虎狼觅食般扑了过去。她抖着手抚在那锦布上头,咬咬牙,一把将那布掀开。

    只听“唰”的一声,那被捂住的东西一并漏了出来,这帐内霎时尸臭四溢,麻蝇乱飞。

    满帐愕然,见那担架上的尸身皮肉腐烂、残破不堪,险些将方才所食呕个干净。

    可那公主却像是一分不怕,不避反凑近那臭肉几分,含着泪亲昵地将纤手落在烂肉白骨上。

    豆大的烫泪便这么滚下来,掉进那具尸身空旷的眼眶里。冰凉的腐肉好似顷刻间淌了血,有了温度。

    她知道的,她知道那是她的情郎,他的柏堇。

    她忘情地瞧着那具尸身,竟是一分不怕,那缱绻模样好似在打量情郎小憩的睡容。

    可她见那些官儿对那尸身议论纷纷,忧心谗口嚣嚣叫他死也不得安宁,便摸出他半骨半肉的手,握了握,这才敛了含情脉脉的眸子,狠下心来用锦布拢住了他。

    魏盛熠喉结略动,他抬手将那御前公公倪徽点出来,道:

    “倪徽,你上来,给这帐子里头的大人讲讲这柏公公犯了什么事,以至于此。”

    “嗻——”

    那脑满肠肥的太监迈着小步上前,跪倒在地,须臾又将短脖一抬,道:

    “这尸身乃逢宜公主凤玉宫内宦,柏堇!”

    柏正,而堇苦,恰如其命。

    那公主恍惚,就着那倪徽的诳语回了初遇那年春。

    那雨丝风片的暮春啊,她才约莫四岁,那不过十一的朗秀小太监就这么被尚宫领至她身边。他弓着身子给她请安,背弯得仿若柔柳枝,可直起身来却是挺拔如柏。

    初遇之际,他不过她母妃宫里一个新来的漂亮小内宦,可后来却成了不论何时都挨在她身侧的人儿。她母妃性子温柔敦厚,可惜身子不大好,不能常陪着她闹。那人见他这白净小太监待逢宜可谓竭尽心力,便安心将那担子放在了他的肩头。

    哪知他欢喜又郑重地接过这重担,来日会赔上去一辈子。

    逢宜小时候喜欢吃糖,吃厌了宫里的,吵着要别的,他便亲自到宫外给她挑。嘴上总念着糖吃多恐会坏牙,却还是事事顺着她来。宫里给发俸禄时,那柏堇总俯身将她抱起来,粲然一笑:

    “殿下这月的糖钱又发下来咯!”

    倪徽咋咋舌,道:“那小阉儿仗着生了一张白净的脸儿,祸乱宫闱,乃至于就职凤玉宫之时,竟动了以身侍上,求荣觅贵的龌龊心思……好在殿下明理,不受此妖人所惑,终是将他驱逐出凤玉宫去!”

    初识那几年,恰是她最是刁蛮,最爱胡闹的时候。在那些个遥远得有些恍惚的日子里,她总是攥住那人的绯袍,鞋也不脱便踩住那人的薄背,又攀住那人的细颈,经了几番折腾,骑上那人的脑袋。他被卖进宫里变成阉人前,也是个正经读书的,儒道在胸难能轻易忘掉,可他还是纵容着她,只把她扶稳了,稍稍跑动起来,叫这小公主在他肩上尝着了北疆跑马才可得的肆意畅快。

    他陪着那逢宜观云看雨,赏月品花,乃至于其母妃父皇病逝,她身边依旧挨着这样一堵可拦风遮雨的墙。

    他陪她走过金钗,跨过豆蔻,来到碧玉年华。

    那柏堇一张无暇面,却是容易害羞的性子。被她略微一逗,便叫腮耳皆泛起薄红来,好似满脸敷粉的娇俏娘子。这般人儿,不知何时偷了她心,当她察觉之际,已是情难自已。然她同他表露心迹,那人却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珍重地取下来,又后退一步,拱手道:

    “殿下,天壤有别,奴自知浅陋腌臜,是万万不能与殿下比肩,还望您莫要叫奴脏了您清白!”

    那之后,他自请离了凤玉宫,昔日她赠予他的玉石珍宝却是一个也没带走。

    倪徽仍在侈侈不休:“那柏堇胆大包天,在被赶出去后竟又生歹心,三更半夜摸入凤玉宫,胁迫殿下令他回宫,否则就要毁了殿下清白!”

    那夜,天上没有一颗星子,就连月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可柏堇这叫她许久未能见着的,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那也是她头一回见他垂泪。

    他抽出她手中白练,没因她欲寻死而责备只字,只把她搂在怀里,声泪俱下:

    “殿下!您既不情愿,那这亲不和也罢!奴近些年来省吃俭用,存了好一笔银子,如今奴已什么也不在乎,只要您乐意……您一声令下,奴便能冒死带您离开这金笼!哪怕您得了自由,弃奴而去,奴亦知足!”

    柏堇捧着她的脸,哭得好生厉害,那时她愣愣地瞧着他,竟不想去安慰,只觉得他纵然是哭也是极美的。她喜欢瞧那人为自个儿担忧,为自个儿心碎,这叫她能够从那裂痕之间清楚窥见他藏了又藏的一颗真心。

    “奴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只要殿下活着、活着,好好地活!”

    他们相识相知,总算盼来了两情相悦。

    那倪徽猛然把头往地上一磕,怒斥一声:

    “那柏堇后来愈发猖狂,竟起了歹毒心思,妄想将公主带出宫去,毁了魏秦和亲美事!原是怀着要逼迫陛下以千金换人的无耻之想!好在那柏堇表兄,不忍见殿下遭祸,便匆匆将此事禀告宫里,最后自焚以替他那寡廉鲜耻的表弟谢罪!”

    私奔的日子定在上月末,在一个落雨的夜里。

    逢宜在约好的地方一动不动,等至天明,没等来她情郎的海誓山盟,却候来了这御前太监倪徽鼻子里哼出的轻蔑一声。

    “来人,送殿下回宫——”

    她不知的是,柏堇为了更好脱身,将家当统统交由了把他抚养长大的表兄保管,只待出宫后再往那儿跑一趟,取了东西便走。哪知他表兄却因饥寒交迫而动了私吞那笔钱的歪心思,在那二人私奔之日黄昏,跑到宫城之下揭发了自己曾宝贝得不行的表弟。那人原还以为这是不打紧的事儿,最多不过叫柏堇遭点打骂,哪知竟会把柏堇的命给搭了进去。

    那人听闻柏堇死讯,只觉悔恨交加,最终拉着一家子服毒而亡。

    都没了。

    值当思念的和怨恨的都没了。

    那逢宜没候来那心上人,被禁足于宫半月有余,哪知再见却是艳色撞白骨,天人两隔。

    逢宜和他的情郎,淌过这么些年,再没可能去瞧暮春的雨丝。

    那倪徽颇重视抑扬顿挫,直念得口干舌燥,帐中人不知原委,只都信了那阉人编造出来的鬼话,个个叹息不已——这姓柏的小阉儿实在该死!

    “你怎么能杀人……”那逢宜公主却似是听不着那太监信口雌黄,只愣愣睁着一双大眼瞧着魏盛熠,“魏盛熠,你怎么能杀了他啊?那么多年,本宫和他走了那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赶不跑他……你怎么……你怎么就能这般轻易地将他从本宫身边永远地带走啊?!”

    那逢宜说着,泪止不住地往下砸,一滴接着一滴,连成一条盛满其悲怆心绪的河。

    哭啊,苦啊!

    “魏盛熠!你把他还给本宫!”逢宜公主终于伏倒在地,她匍匐向前紧紧攥住魏盛熠的衣袂,末了愤怒尽数化作悲哀,她近乎是恳求,“皇兄,你将柏堇还给逢宜,好不好?”

    群臣怜悯地瞧着逢宜,惋惜这逢宜公主如今竟会被个阉人害得失心疯。

    “嗯。”魏盛熠倒是云淡风轻,还曲了膝揩去她面上泪,“朕把这尸身给了你,由你亲自给他下葬……只是魏秦和亲不可变。”

    听罢,逢宜的眸子霍然聚起一簇光。

    夜渐深,帐外风雪也吹得凶起来,如万头猛虎放肆奔腾。而她跪着尖笑,像是嘲弄天地,嘲弄风声,嘲弄这一切一切叫她痛彻心扉的不公。

    “哈哈哈——你割了本宫的心头肉,却想叫本宫帮你?魏盛熠!本宫告诉你!你!痴、心、妄、想!”

    魏盛熠倒是不恼,只把手落在她的秀发之上,他说:

    “逢宜啊逢宜,乱世当中人尽草芥,你的命不值钱。可你是边城多少人的盼头,你的命也挺值钱。朕早就劝你莫要起贪心,这宫墙里没有一只自由鸟,你不听,如此这般,是你自作自受。”

    “魏盛熠,你这狗东西!你道宫里无自由鸟,可你最是自由,无事则烧杀抢掠,逢灾又束手高台。你把苍生挂在嘴边,就当真以为他人皆为蠢驴,不知你最是道貌岸然?!”

    逢宜几近咬碎银牙。

    “扶这大厦于将倾是你的责。”魏盛熠口吻依旧颇淡。

    “凭的什么?!”

    “凭你是这魏風的公主。”魏盛熠一字一顿,语调平淡,却叫人觉着每一个字缝里都生出幽凉。

    那逢宜怔愣不语,再抬眸时双眼已被泪水浸得瞧不清面前景象。

    她抱住身子哭声凄厉。

    她是这魏風的公主啊!

    这魏風的国祚压在每一个魏家人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自由鸟。皇子头上银冠,寸寸锋皆是四方戟;皇女额间花钿,笔笔红都是边疆血。

    他们的天在宫墙之内,他们的命在国运之中,他们哪怕死了变成孤魂野鬼牌位依旧被供在太庙里头,化作魏風延绵的袅袅香火。

    她把双眸一阖,颤着声流泪:“……若有来生……再不入、这金笼玉井……”

    逢宜口中吐出的词句竟同魏千平当年遗言一无二致,魏盛熠于是敛睫瞧她,却见她那张瘦削楚楚的脸倏然与两年前龙榻上的病容重叠在了一处。

    魏盛熠双眼一眨不眨,只盯住了,还死死撑着,不知是在执着些什么。直到那逢宜垂下头,不再言语,他这才唤宫娥上前将她带了下去。

    ***

    逢宜这一生便是这般被史官潦草写过。

    ——嘉平三年仲春,魏風宗室女逢宜公主赴秦,嫁予单于次子昌凉王乌格其,彼时年芳十八。

    其外,魏史不录。

    第108章 子食父

    夜里风雪深, 洋洋洒洒的雪粉将山道都给铺严实了。

    官爷们吃饱喝足也就各回各帐,吹灯歇了下去,在外头打着灯笼忙忙碌碌的, 皆是忙着端碗揩桌的宫人。

    那御前太监倪徽刚用完餐食, 这会用舌尖剔着齿,不紧不慢地挪着肥躯出帐。哪知外头寒风这般的肃杀, 打得他一哆嗦。他赶忙将脖子缩进了貂毛领里边,匆匆掀了宴帐的门进来。

    “啐!这烂天儿可是想把人给冻死么?”

    这帐里头的炭盆还没熄, 暖和, 他也就寻了块地儿缩着取暖, 唯有眼珠子间或一轮。

    外头进来个小内宦, 给他奉茶, 那人接过热茶漱了漱口,这才慢腾腾捧起那人递来的八角紫铜手炉暖身子。

    这是他新养的孙子, 名“衡”的,至于为什么是孙子——他是觉着那范栖养儿子, 抬的辈分还不够高, 没能压住那狗儿子, 被夺去了喜气, 以至于今朝卧病在床, 半死不活。这便打定主意省了当爹的步骤, 直接当起了人老祖宗。

    “可得小心点儿把那些残羹冷炙收进食盒里边哟!若是卖相坏了, 有的你们好受!”

    倪徽颐指气使地吩咐着帐内宫人,说罢又仰着脖,对身边那小内宦道:

    “小衡子, 你去收六颗汤玉绣丸收进食盒里。那是逢宜公主喜欢的,一会儿给厨子温了, 送公主帐去。到了那儿,你就同那些个凤玉宫的说,是阉人倪徽方才嘴贱,胡言乱语,然圣命难违,只盼公主能体谅咱这些个无路可走的阉奴!”

    “老祖宗,”那小内宦搓着手,身子冻得发颤,“可是那公主如今式微,咱们何必去攀她呢?”

    “嗨呀!你个夯货!逢宜公主适才松了口答应了那门亲事的。她日后便是要嫁去蘅秦舍身救国的贵人,若是招惹了她,敢情她那般烈的性子,不叫咱们吃几个苦头她都舍不得走!”——

    魏盛熠彼时正站在御帐外同内宦交代什么,那些个宫人垂头接过了一被布裹着的东西,眉间蹙意即生。然魏盛熠并不理会,只掀开帐门进去,叫厚重帐门把嘈杂人声连同喧嚣风雪都拦在了外头。

    帐内阒无人声,若非他隐约可窥见许未焺在榻上睡得平稳,他当下恐怕便能害起疯病来。

    与清醒时龇牙咧嘴的模样不同,许未焺的睡相很是平稳,若非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总叫魏盛熠误会他的生死。从前他总正着身子睡,手搭在腹上,入梦即从一团烈火变成了个平宁的圣人。

    后来他成了魏盛熠禁脔,不知不觉便养出了个侧身而睡的习惯。

    墨发半浇在许未焺面上,拦住了他的唇鼻,将那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都给掩住了。

    魏盛熠刚从外边进来,身上寸肤皆是冰冰凉凉,只得悬着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撩开遮脸的发,这才轻手轻脚地爬进去躺下。为了叫他好眠,就连被褥也没能掀开。

    然而纵使隔着衣被,许未焺还是被那人携来的一身寒气冻得打了个颤,再加上一觉睡到晚,饭也没吃,这般也就醒了。

    那魏盛熠正搂着他的腰躺着,见那人微微一动,很快又僵了身子,便把手伸进被褥里替他揉腰,笑道:

    “醒了?吃点东西吗?”

    许未焺微微摇头,软发沙沙磨着枕,他半梦半醒只习惯性地将被褥向身后展了展,把那人罩进来,又阖了眼睡。魏盛熠尝着甜头,贪婪地把人翻了个身面朝自个儿,笑道:

    “天冷,抱着好睡。”

    许未焺舌尖顶了顶齿,漏出轻轻一声:

    “滚。”

    许未焺迷迷糊糊到底没力挣扎,便由着魏盛熠抱,只是那不依不饶地念着这般好睡的魏盛熠一直垂眸凝视着他,好像要辨出他每一道脉络是青还是紫才好。末了双眼发酸发胀,魏盛熠这才揉起眉心眨了眼。

    待到许未焺睡饱了,那人还没睡。许未焺一仰颈对上他那对瞳子,也就皱了眉伸手去把他的眼帘给抚下来,又扒拉开他环在自个儿腰间的手坐起身来。

    “我去沐浴。”他说,嗓音仍旧有些哑。

    魏盛熠不放人,低声道:

    “先用饭罢!天凉,朕适才进帐时才吩咐宫人烧水的,只怕这会儿水还没烧烫,莫要因此着了风寒。”魏盛熠略微将身子挪远了些,高声唤道,“来人——把饭菜端进来。”

    “没胃口。”许未焺还是摇头,身子虽已由宫人用湿布抹过了一趟,可他还是觉着脏,“我要去沐浴,冷水也罢。”

    他喉咙不舒服,胃又难受,这会儿是真不想吃东西,可魏盛熠没打算依着他来,只把他的手拉来亲了亲,道:

    “多少吃点儿……焺哥,这般小事,就没必要同朕争了罢?”

    帐幕微动,垂头进来几个宫女。她们纤手上托着食案,袖起袖落,桌上便摆开了近十道菜,每一道光是这么瞧着就知定是炊金馔玉。

    许未焺将眉拧了拧,只稍稍沉了气,回身问他:“你用膳了么?”

    魏盛熠掀起眸子瞧他,笑盈盈:“朕已食矣。”

    “我是你府庙里边供的祖宗?只管供着,不管吃不吃?谁能一下子吃得下这般多?你有这些个闲银子,还不如去赈灾!”

    “身体康健为上,朕见你近来身子消瘦不少,”魏盛熠专拣乐意听的进耳,这会儿又自顾自地摸上他的腕,握了握他的腕骨,像是自言自语,“再这般瘦下去只怕会伤身。”

    “我瘦不瘦干你屁事?!”许未焺把他的手甩开,“你少碰我!”

    “莫要闹了。这饭菜做都做了,你若是不吃,朕可就唤宫人进来当着你面把这些东西倒进土里了?”

    许未焺攥紧的拳被他自个儿抖着松开,他支在榻上的拳头愈攥愈紧,在某个节点忽地松开,他抬手披了件衣裳,在饭桌前坐下来。

    许未焺要拿背对着他,他又不许,只给人俩个选择,要么面朝他,要么给他个侧脸儿。许未焺骂他到底睡不睡,屁事怎么这般多。魏盛熠把脸埋在枕上笑,抬起头来道:

    “焺哥,你今儿好像尤其关心朕。”

    许未焺不理,魏盛熠便接着问他,是不是每天自己都要这般待他,他才会乐意多同自己像从前那般说几句话。

    许未焺说他想太多,做梦,痴心妄想。

    魏盛熠遭了骂也还是不死心,只把脸儿撑起来瞧他吃东西。那人吃相说不上有多好看,可他就是喜欢瞧,就是喜欢瞧那人身上有如枯木逢春般不断抽出新芽的勃发生机。

    “怎么净挑着素菜吃?”魏盛熠趴着,斜了眸子瞧他,“焺哥,也尝尝边上那道烩肉片吗?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御制新菜色,光是佐料就用了数十种菜呢!”

    许未焺不喜听他念,便用筷子从中挑拣了块瘦点儿的。

    那紫檀筷子左右一夹,挑起一块肉片来。上头棕黑的酱料往碗里滴,粘稠得像是血。他本就胃口缺缺,这般乱象又蓦然觉得有些反胃。他试探着抬了眸子瞧魏盛熠,那人儿却是不打算迁就,语气这会儿骤然冷下来。

    “吃。”他说。

    许未焺垂了眸子,勉强张了嘴,囫囵嚼了几下便把它给咽了下去,连这是什么肉都没尝出来。

    魏盛熠见他喉结滚动,确定他把肉咽了才问他这肉可入味么。他不浓不淡地回答说也就一般,肉质有些老,嚼着有些废牙。

    魏盛熠闻言却笑起来,道:“怎么能不老呢?”

    许未焺警觉地搁了筷,他侧了眸子问:“你什么意思?”

    魏盛熠哈哈笑起来,却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要做这盘菜,不能从死物身上割肉,须得在那东西还活着的时候,用削铁成泥的小刀很慢很慢地把肉从它的身子上削下来。每一片肉削下来的时候必须要薄得打卷儿,这是规矩,没削好就再来、再来……这般削肉,手艺再好的师傅也得花上一个时辰。毕竟是活物,捆得再严实,疼得抖起来时也叫人难以下刀,更何况那刀子进出,溢出来的血水也是极难应付的……还要留意不要叫那活物疼得晕死过去,所以得讲究地落刀子,叫那东西愈痛愈清醒……肉瞧着虽有些老,但尝着该挺鲜的罢?”

    “鲜个鬼!”许未焺捧起粥来,要洗去喉间余味,“你真真是丧心病狂!怎么折磨人还不够,连畜牲也不放过?!”

    “畜牲?”魏盛熠声朗朗,“焺哥这般措辞……恐会伤人心呢!”

    他坐起身来,鬈发搭在肩头,像是沼泽边上那拉人沉沦的茎蔓,他笑声不掩,道:

    “朕命人……”

    “命人?命人什么?到底说不说?”许未焺烦躁地把粥咽了。

    “朕命人把这肉从许太尉身上剜下来的时候,太尉他为了不呜咽出声,可把唇都咬得裂出了血呢!”

    “……你、说什么?”许未焺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吞天的浪将他拍死在了潮边的石头上。

    “好吃吗?焺哥,这可是你爹左臂上的肉。朕知你不喜吃肥肉,特意命人挑了块儿瘦的地方削的。”

    许未焺手上捧着的瓷碗“砰”地落了地,脑子嗡嗡作响,他猝然掀了那张桌子,瓷盘粥菜汤全都洒在了那四龙纹栽绒地毯上,饭菜味漫散开来,渐渐盖住了龙涎香。

    外头的宫人以为出了事,赶忙探身进来,被魏盛熠一个眼刀给杀了出去。

    眼泪疯了一般从许未焺的眼睛里跑出来,他敲打腹部,可胃骤然一缩,他跪在地上仍是死活呕不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在那碎瓷烂菜中摸来一根油乎乎的筷子,直直往嗓子眼捅去。

    可他把嗓子捅出了血,到底也没能将胃里的那些东西给呕出来。

    他哭起来,把头在地上磕得青紫乃至于艳艳的血顺着鼻尖往下滴,魏盛熠下榻把他扶住了,又抽出块帕子帮他拭血,笑道:

    “焺哥,莫要着急,朕还留着太尉的命呢!你别怕,只要你听话,太尉定会保他平安。”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魏盛熠!

    许未焺抿着唇,眼里的恨意却烈火似的烫,最后融进了泪水之中,被魏盛熠用舌肉一卷,吞食入腹。

    “子食父啊……魏盛熠!这天下还有比我更大逆不道的儿子吗?”许未焺将颤抖得不像样的手搭上他的肩头,指间嵌入他的皮肉当中,“魏盛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你如此待我?我听话,你道我木,我不听话,你又要以我爹的命做要挟!”

    许未焺哭喊出声,绝望地将手掐上了他的颈子,可那人不仅不在乎,还颇满足地将他搂近了些,笑道:

    “这个么……朕近来听到了些风声,说是你拜托贤王将你带去巽州,然后躲起来,叫朕一辈子也找不着……”他蓄着的一身森然寒气这会儿喷薄而出,他停顿须臾,怜惜地刮了刮许未焺的脸儿,又道,“焺哥,真是对不住!朕分明还不知真假的,却因一时急火攻心,就叫你吃了点教训……”

    许未焺近来气色本就差,如今脸色更是煞白,他抖着唇,问:“若是来日你听闻我要与他人同谋,杀了你,你也会削下我的肉来吃吗?”

    “焺哥,朕怎么舍得伤你?你当然能杀我,夜夜皆是如此。可你若是想与他人同谋,那不行,你要凭自己,让朕完完全全死在你的刀下………只是朕劝你莫要再动逃跑的心思,若真还有下次,恐怕朕请焺哥你吃的就不是肉片,而该是一碗浓稠肉汤了。”魏盛熠抚着他额上青紫,道,“适才都没吃多少东西,又把身子糟蹋成这样……朕事先已命御膳房给你熬了八珍汤,沐浴完便爽快喝了,补补气血。朕替你抹药。”

    “范拂——你进来!

    帐外探进一个弓着身子的内宦。

    “带许备身下去沐浴更衣罢。”

    那内宦拢了袖,道:

    “嗻——”

    第109章 热汤滚

    帐外雪粉被风吹得尘似的乱飘, 帐内被那一桶桶烧烫的水蒸得雾蒙蒙。

    范拂垂着头,拢着袖用木勺舀起水往许未焺背上浇。

    许未焺盯着他上下起落的手,道:“这般久了, 我倒真没见过公公面上有些别的什么神情。”

    范拂将木勺没入水中, 手腕灵活一转便舀了满当当一勺上来:“奴到底是奴才,悲喜不形于色是应该的。”

    热汤滑过许未焺的肩颈, 洗净脏污,却洗不掉那被万岁咬出的几抹海棠红。

    范拂瞧着, 只将水从一红痕处浇了下去, 那地儿的皮破了, 被热汤灌下去登时便刺痛起来。许未焺是个心宽的, 没在意, 只唐突地问:

    “公公背后也有人吗?”

    范拂闻言却是不慌不忙,他应道:

    “回大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1】’, 奴一个腌臜阉人, 除了陛下, 又能是谁的人呢?奴至贱, 背后无人, 头顶才有,一层是义父,再上一层官爷们, 最上层是陛下。 ”

    “在这乱世里头人尽昏昏,你倒是清醒。”许未焺软了腿脚, 将通身皆没入水中,待到实在闭不住气了,这才将脑袋探出来,他回身将手掐住浴桶边:

    “我觉着你面熟。”

    范拂觑着眼看他,道:“先皇在位时,奴便在这宫里干事了,大人觉着奴面熟,倒不是奇怪的事。”

    许未焺像是不信:“你当真是范栖的儿子?”

    范拂还把袖子吊着:“是。”

    那热汤中浸了好些补身子的名贵药材,把许未焺的皮肤滋润得滑腻如玉,恐怕山下那些个冻死骨经此水一烫都能再生血肉。在这般冷的雪天里山中沐浴,何其高雅,然这些皆是救命的银子换来的,他泡着这热汤,与淋百姓的热血,其实并无二致。

    许未焺想着,神色再稳不住,怒火泄出来,浇在范拂身上。

    “你说诳!”

    许未焺蓄了些力,将掌往水面狠狠一拍,水花四溅,那范拂却一点儿不避,只默默阖上了眼,任由热汤溅了他一脸。

    范拂依旧镇静,面上水抹也不抹,只略微探身关切地问:“奴见这水温恰宜,可是香料药材惹您生厌了?”

    驴头不对马嘴。

    这不合时宜的关怀没能打动许未焺,他寒声道:

    “我从前见过真范拂的,纵然只是匆匆一瞥,却也能笃定他绝不生你这般模样!我早有疑虑,前日得了空,便亲自到范栖宅子里瞧了一趟。我瞧得真切,今儿绕在身侧伺候范栖的那侍从才是范拂!而你,你究竟是何方妖魔?!”

    范拂见他回头,把眸子垂了,道:“大人辛苦!不过妖魔么?奴若是妖魔又岂敢见真龙。”

    范拂将木勺搁了,略微停顿又道:

    “奴本是义父的书童,后来因着义父他患疾,需得些心腹照顾,便被他收作了义子。义父他老人家性子有些倔,再加上更疼爱奴的义兄范拂,他要留义兄在身边伺候自个儿,谁也劝不动。可是义兄的名姓已报进了宫里,早就没了收回的机会,奴也是走投无路,这才顶着义兄范拂的名进了宫。”

    “你好大的胆子!”许未焺斜眼睨着他。

    “大人,奴侍奉过先皇,今儿又侍奉皇上。这般久了,早便从中揣摩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实不相瞒,在奴眼底伺候皇上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美差事。奴替了范拂身份是救了他,亦是圆了义父他老人家的心愿,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委屈的只有奴……至于奴是谁,倒不是重要的。在这宫里,在陛下身畔,在以后的成千上百个日子里,到奴身死为止,奴都是范拂,且仅能是范拂!瞒天过海绝非易事,欺君罔上更是要砍头的大事……还望大人看破不说破,留我父子仨人一命。”

    范拂欲跪,许未焺那通天怒火却是转瞬即逝,他皱紧眉头,道:“够了。”

    范拂把头压得很低,恭恭敬敬道:

    “多谢大人!”

    “……你何必谢我?本就是你救我在先,我不过还你个人情。”许未焺那双杏眼内是消不去的红,眼皮亦是抑不住的酸胀,他索性把眼给阖了,道,“那日我同贤王共谋之事,你在屋外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可那日贤王与我所谈乃为弑君,才不是如何寻觅巽州逃路!你缘何瞒下心上皇,又是因何救我这潦倒臣?”

    范拂垂睫听着,这会儿笑起来:“大人说笑了。奴当时于屋外所听确实是您要逃,也确是如实将此事禀报陛下,此外种种,奴,不得而知。”

    “不知还是不愿知?我二人欲弑君,你为内宦,放纵俩逆臣乱王苟活,安的是何心思?!”

    “大人既问,奴不敢再瞒。缘由有二,一为小情,二为大义。那日您二人见奴,却不杀奴,绕奴一命,是为小情。巽州本就少贤明多贪兽,若再失了那博施济众的贤王,恐怕巽州百姓皆作了饕餮齿下肉,奴不愿见那般景象,望心能安,盼世无苦,是为大义……再者彼时抛出鱼饵的是贤王,大人您不也仍踟蹰于咬不咬那钩子么?奴那会儿自作揣度,猜想您二位不过是受怒火驱使,一时糊涂,并非真欲行此等有悖君臣伦理之事。”

    许未焺闻言放声大笑:“我等不欲杀他,又有谁更欲?”

    “你呢?你欲害他吗?”那许未焺略微起身,积于锁子骨处的水珠颤着滑下来,滑过他身上漂亮紧致的肌肉,磨着刀疤,抚着龙恩。

    那范拂轻轻摇头,只抬手给许未焺身子浇水,还给他递皂角:

    “备身,天凉,您还是别赤着臂膀在外头晃太久。若是着了凉,奴可得赏自个儿好几巴掌。”

    许未焺接过皂角,却不急着往身子上抹,问:“你可习武吗?”

    范拂道:“您大抵是高看奴了。”

    许未焺眸色一深,竟是抬手掐住了那白净太监的脖颈,他指间骤然使劲,叫那人喘息不得:

    “那我岂非今日便可叫你死在这儿?”

    范拂面上五官痛苦地拧起来,可他到底没费劲挣扎,他艰难地笑:“那是……自然,若是大……大人,定……定是不……费吹灰之力。”

    许未焺道:“你始终是个祸害,若是你来日以此做把柄,未报血恨的我与贤王,甚至是我许家满门,脑袋都会落地!”

    那范拂被许未焺掐着脖子提起来,他的气息混乱不堪,濒死的活物总会费劲心思抓住救命的东西,这是本能,于是他攥住了许未焺的手,掰着,再不似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的双腿朝下蹬了蹬,触不着地,便只能悬着乱晃。他喉间咕咕噜噜半晌,总算勉勉强强拼凑了些字句,他说:

    “近、近墨者未必黑……大、大人,您……您当真要学陛……下……草菅人命吗?”

    许未焺瞳孔遽然一缩,他松了手,那范拂从半空跌在地上,细白的颈子上留了很是鲜明的五道指印。他喉咙遭了那般不留情面的挤压,痛痒难耐,可他是宫廷内宦,规矩不能坏,他只能用锦袍捂住了嘴,闷闷地咳上两下。

    须臾过后,他把一双眼憋得血红却是不敢再咳,只爬起来,弓了身子,哑声道:

    “……奴谢过大人!”

    “是我使性掼气,叫你平白受了苦,你当真要谢我吗?”许未焺苦笑三声,“人分贵贱,我这罪魁此刻要是为你抱不平,反而真显得是个洁言污行的混蛋了。”

    “您放奴一条生路便值得奴叩首千恩万谢,奴今儿没磕头,倒是奴错了。”

    许未焺道:“你不是个坏的。”

    那秀气的内宦把头低下去摇了又摇,道:

    “奴才就是奴才,皆是为了寻生逃死的贱骨头,哪分好坏善恶呐?彼时奴若同陛下道您与贤王欲弑君,您说他会信您,还是信奴?奴左思右想都不觉着会是奴这阉人。”

    “我不知你城府深几许,这般听来却已足够叫我自惭。”

    那范拂伸手扶他出来,驾轻就熟地拿来沐巾伺候他擦身子,那双眸子里的血丝淡了,叫他那双秋水瞳又变得清澈起来,他道:

    “城府这般东西,奴有,可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大人您不一样,您生了是锦上添花,不生亦是锻上乘锦绣,天壤悬隔,岂可比较么?”

    “胸无城府,在这乱世就是瞎子一个。我瞧不清来路,匍匐于地,早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范拂将炭盆挪近了些,边轻柔地用沐巾吸去许未焺身上未干的水珠,边道:

    “奴性子温吞,无牵无挂,早就是认了命,打出生时起就是没有来路的。肚子都填不饱,活过一日算一日,哪还有力气去想那么远的事儿呢?若是费心思索好了却没能活到那一日,岂不是白白耗了光阴吗?这世上,皇上万万岁,富商大贾、高官人臣皆是被众人拥着,将长命百岁挂嘴边,可谁会祝一个太监活久点呢?本就是残缺之人,怎敢妄想当神仙?所以像奴这般阉人待到年纪稍稍大了些,便喜欢在身边养个儿子孙子的,听他们唤一声‘义父’或是‘老祖宗’,好好品品这有来日的滋味……因为生杀予夺在皇上手上,没有,才不乞求……这么一思忖,许备身委实辛苦。”

    许未焺接过他手中沐巾兀自擦起来,道:

    “从前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遇着什么难事皆是仗着门第、兄弟与烈性子横冲,常摔常输,却也是百无禁忌。然我今儿被卷进这些权争的浊潮中才发觉,我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个没了依靠便举步维艰的朽木枯株!这般瞧起来,我过往那般得意,也不知究竟是在得意些什么。怪不得当年空山总爱找我茬,原来是瞧我太窝囊!”

    喉间生血,他咽了咽,又道:“如今我被魏盛熠推搡着往前走,我怨恨他,可没了他,我爹这谋逆乱臣今儿指不定坟头都能长了草,而我,我一样会狼狈,一样会在生死之间挣扎。”

    那许未焺喃喃自省,范拂没插嘴,只从衣桁上替他拿了衣裳来。

    暗色衣裳是魏盛熠的心头好,他喜欢那衣裳搭在许未焺身上时叫人心惊的深浅两色。许未焺抚着上头暗纹,呆呆愣愣,道:

    “虎毒不食子,更何况是子食父……”

    许未焺说着便欲扇自己一巴掌,可范拂伸手挡住了他的面颊,道:

    “大人,眼下只怕不能再惹皇上生气。”

    许未焺闻言这才垂下了手,仿若失了魂般,他说:“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那范拂帮他着衣,道:“回大人,奴见识浅陋,所言只怕无益,然您发问,奴便只能硬着头皮去回答——人不能总做些叫自个儿来日想起来悔天恨地的事。大人,您扪心自问,您可是当真乐意见陛下死吗……来,大人,您坐这木凳上,奴替您拭发。”

    范拂的手搭着细葛布穿梭在他的发间,将那被水粘在一处的墨发搓开,叫那乌发逐渐柔顺蓬松起来,如若绫罗绸缎般泛着光泽。

    范拂顿了一顿,又道:

    “两头摆,实乃下下策。因为来日您不论是何般结果,您都会觉着疼,大抵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都舍不得。唯有烈士断臂,快些做了决定,然后把这决定藏好了,不要叫任何人知道,您恐怕才有出路。”

    许未焺沉默良久,半晌才松了紧抿着的唇,苦笑道:

    “可是断臂后便不会再痛了吗?都痛的。来日我瞧见那偌大的伤疤,还是会流泪,还是会悔不当初。我不情愿去选,不是因为我怕疼,是因为我不愿叫自个儿明白,那痛皆是我自个儿造弄。”

    许未焺面上梨涡渐渐淡了,他说: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不值当你救,我是仇家的枕边人,却对那人动了恻隐之心,纵然他恩将仇报,纵然他杀我友,囚我父,夺我身,我仍旧下不了手。我总觉得他有一日会改会变,他总有一日会变好,哪怕不能变回当年那懵懂的孩子!可是我也明白,我和魏盛熠都在自欺欺人,他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未焺笑起来,杏眼中皆是苦:“我问你,不过是欲叫你窥我蠢笨,来日别再救我了。”

    这帐子的帐门薄,不由宫人拉着会漏风。

    二人正谈着,倏然被外头北风甩了一鞭子。范拂将布递给许未焺,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去拢帐门,原还想着要将那些玩忽职守的宫人训上一训的,哪知一柄刀却伴着他的脚步声自外头直直刺进来。

    他身子连连后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被许未焺一把扶住了腰。许未焺脚一横踢在柜上,将上头摇摇晃晃的佩剑用脚尖一挑勾了来。他眯缝了眼,道:

    “范公公,您到屏风后边去,风声停息前,莫要出来。”

    那人不加过问,只提着衣袍,往屏风后头躲。

    帐门被北风吹得大敞,随即冲进来三个蒙面的刺客。他们来势汹汹,招招冲着许未焺的命门。

    许未焺后仰躲过几招,随即将双足打斜,压低身子自那仨刺客的腹部狠狠踹过去。其中一个死咬着牙,高举大刀要从许未焺头顶劈下。许未焺将头往旁边一侧,逃过一劫,只是那刀声锵锵,绕在他耳畔,惊了他的魂。

    许未焺大怒:“王八蛋,恁地找死!”

    他挥起长剑,先是毫无顾忌挥剑一通猛冲,逼得那仨人散作三方,而后便冲着边上一人一阵重削重砍,淋漓鲜血喷在帐幕上头,如同蛛网漫散。

    那仨人原以为他就是个男宠,不曾想是个有真本事的那。最后二人见局势不妙,正要逃,可那许未焺却倏地移至他二人身后,只见眼前闪了闪,二人颈子被齐齐割开一道骇人的伤口。不出多时,便皆没了气儿。

    范拂见状这才从屏风后边踱出来,他谢过许未焺,觑便拉来衣桁上头的披风给人罩上了。

    许未焺点点头,掀开帐去,却见外头一片刀光剑影。他蹙紧眉头,朝御帐急急行去。可他大步流星行至帐门处,却忽地慢下了步子。

    那帐里烛火熹微,光是站在这儿都能嗅着不轻的腥臭。

    死了?

    死了吗?

    魏盛熠?

    他心跳如雷,终于掀了帐进去。

    却见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榻上擦刀,脚边堆着几个刺客的尸身,他见许未焺进来,那双狠戾狼眸爬上几点温度,变作了天上盈盈棠梨月。

    魏盛熠笑道:“朕光是听帐前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焺哥来寻朕了。”

    许未焺冷汗未止,双唇泛白,喘着。

    “怎么急成这个样子?”魏盛熠把手伸过去,“担心了?”

    魏盛熠像是也觉着自己的话很是可笑,笑起来,颇有自知之明道:“恐怕焺哥你是见朕分毫未伤,感到痛失良机而遗憾罢?”

    魏盛熠勾着他的指尖,把他更拉近了些环住了他的柳腰,又跪在榻上微微仰起了脸儿,附在他的耳边,轻笑道:

    “焺哥,你知道吗?适才朕睡得很沉,直到那些个刺客快要挨着榻沿了,才醒过来。朕睁眼时,那些个刺客与朕仅隔了不至一寸。若是你不把这短刀藏在枕下,朕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来的。”

    魏盛熠用袖摆给他抹额上冷汗,笑道:

    “后悔吗?百因必有果,焺哥你不该迟迟狠不下心来,又不肯放手的。”

    许未焺咬住牙关,终是没说一句话。

    杀啊!杀啊!为何、为何就是无人能杀了他?

    许未焺终于也被魏盛熠这疯子养成了疯子,当年弘文殿念书的五人,竟是一个都回不去了。

    他决计要杀了眼前人,叫他躺进泥土之中再也睁不开眼,叫他在地底下骨肉尽腐烂,叫他、叫他……

    “焺哥,怎又哭了?”魏盛熠伸指给他揩泪,“就这般可惜朕没死吗?无妨,来日方长,只要你好好呆在朕身边,不愁没机会。”

    怎么能说得这般轻松呢?他可是要杀他啊,为何要这般珍而重之地把那些话收进心底,还把他拥住呢?

    许未焺的眼泪一滴滴滚落,把他肩上绸布沾湿一片。

    魏盛熠搂住了他,眸光却对着帐外,只把指一挥,帐外人这就跃上了外头那匹紫骝马。

    那人儿得令,马鞭一扬正欲纵马疾奔,却闻身后红衣提弓郎高声唤:

    “找不着马,二爷,载我一程!”

    第110章 风雪深

    宋诀陵略微一愣, 伸手将季徯秩拽上马来。他扶稳了刀,辔绳一松,便向着眼前纵马飞奔的七八刺客追去。

    雪松林立, 他们窜在林间, 激得松摇雪落,衣袂乱飘。地上雪浪翻滚, 马蹄如同火球灼过这满地琼芳,叫这山野有如上元不夜那般的热闹。

    宋诀陵跑马很有本事, 可那为首的刺客亦是个御马的好手, 好长时间下来, 竟是半分不叫二人挨近。行至一条岔路, 只见为首那人将手咬在唇间作哨一吹, 两边登时窜出几个刺客阻了他二人的道。

    季徯秩取出几根箭捏在手心,问:“可留活口么?”

    宋诀稍眯凤目, 不咸不淡:“好生麻烦呢!”

    季徯秩点了头,也不待人到跟前, 只将左边那媚眼一阖, 几只重箭便“嗖”地一声离了弦。那箭飞过去, 重刀似的, 毫不留情地穿破了他们的胸膛, 将他们拖下马去钉死在树干之上。

    这林间终于生了许多抹艳色。

    宋诀陵不夸不骂, 只是抬手指了指自个儿的左耳:“侯爷, 我这耳朵可快聋了。”

    季徯秩点头:“箭太重……这弓到底是个宝贝,我不轻易拿出来使的。”

    “绝情呐!”宋诀陵叹一声,“我说人, 侯爷却说弓、说箭!”

    正行着,忽觉地面震颤, 他二人身后倏然窜出十余匹马来。季徯秩将弓拉紧了,猛然回身——却见一群人披着的皆是南衙禁军的甲胄,领头的正是当年助魏盛熠逼宫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方铭。

    那方铭身材魁梧,因着常年领兵皮肤被烈日灼成了古铜色,此刻正笑着,露出一口皓齿。他五官是粗笔画就的,没一处细窄松垮,全是绷紧的,有如磐石的硬朗,好似把那些个缱都纨绔失的阳刚之气都聚在了自个儿身上。然他潇洒过了头,任谁瞧来都不像个吃皇粮的正经官儿,更像个浪荡世间的游侠。

    季徯秩笑着把弓收进弓囊里头,抱拳道:“方大将军。”

    方铭催马疾行,漫不经心地回了个礼后便挪了眼。

    季徯秩觉着奇怪,这人不是个生了傲慢心气的,今儿对他这般的爱搭不理,不知是什么个意思。他于是笑起来,问:

    “大将军今儿心情可是不甚好呐?”

    方铭咂舌笑一声:“非也非也!末将失礼了,还望侯爷莫要怪罪!末将是因瞧见侯爷,想着个同侯爷一般俊逸的故人来,那人儿如今生死未卜,不免觉着有些伤心!”

    宋诀陵瞧也不带瞧,冷笑一声,道:

    “侯爷生了那么张好脸儿,别人是瞧也瞧不够,怎么到了方大将军这儿,将军却还有闲情想别人?还以为您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

    宋诀陵无缘无故搭上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讽刺谁,方铭倒是乐呵着从从容容地把话接过来。

    “不是人人皆是好色之徒,总有的更重情重义不是?”方铭摸摸下颌冒出的青茬,朝前边探了探脑袋,忽作惊异状,“啊呀!二爷!原来是您啊!适才末将还以为是什么下贱东西在乱嚷呢!”

    “爷什么爷呀?今儿方大将军还恭维我干嘛?我现在回了鼎州,身份地位不比从前,跟方大将军比起来,天上地下的,我今儿恐怕是七爷八爷了,叫什么二爷?”宋诀陵笑一声。

    方铭马鞭一挥,催马跑得更近了些:“哎呦!这么看来还是侯爷这爷当的实在!”

    季徯秩附和着笑了两声,道:“方将军到底是抬举我了,我这啃老底的,算什么实在?”

    宋诀陵也吊儿郎当地笑:“是啊,要说实在,谁能比得过方大将军啊?在这缱都当狗,一当便是好多年,我跑到稷州,后边又去鼎州,今儿回了缱都……嗬!您还在这儿守着窝!”

    “不错!乱世嘛,安稳是福气!只是二爷这般口气,难道二爷在鼎州不是当狗?”那方铭含着笑,眸光有如檐下冰棱,直白地刺了过来。

    “到底不当缱都朱门狗嘛!”

    方铭搔搔头发,道:“哦!我忘了,二爷当的是北疆野狗!”

    宋诀陵不吭声,那方铭也就嘻嘻笑笑不说话。剑拔弩张,季徯秩似看客,一个也不帮。马儿踩住寒风,叫那些话语都漫散于山野。

    这山算不得多高,只是颇连绵,若是那些个刺客跑进林子里,恐怕再过不久就能叫人再找不着他们的踪迹。

    方铭把那些个人的背影盯紧了,只还拿余光瞧周遭的地势。

    “这营中可有受伤的大人么?”季徯秩沉默半晌,开口问方铭。

    方铭笑得大剌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路,应道:

    “回侯爷,有的!帽儿最高的要属许侍郎——那大人今儿可是遭了难,他那般宽肥的腰身,竟被人捅了个对穿!啧啧啧!这刺客头子的手劲实在是惊人!若非您二人都在这儿了,末将都要怀疑是您二人犯事了!”

    刑部侍郎许渭无辜遭此横祸,这方铭不装模作样地嚎几声也就罢了,怎么还夸起人刺客的手劲来?

    季徯秩轻笑一声:“方大将军当真是爱憎分明。”

    方铭昂首挥鞭,仰天笑:

    “人长了两只眼睛,可不就是用来辨黑白的?许渭他太招摇,这朝堂上已许久不兴党争,他一个险些被灭门的许家,竟要当出头鸟,玩收买人心的游戏。您说他拢那么多人心干嘛呢?还能干嘛呢?如今这些刺客不知来路,把那许渭捅了,大抵是报应!庙堂里头那些个儒雅大人,个个衣冠楚楚,却怎么比咱们这些个在泥里打滚的武人还脏呢?”

    季徯秩持弓笑说:“官场本就是一摊浑水,咱们搅和进去,手上清白人的血都多少沾点儿,说到底都是脏的,谁又真能独善其身?”

    “哎呦!末将这蠢才今夜是专门来侯爷这儿找骂吃来了。”

    季徯秩晏笑一声:“愤世嫉俗之言,不值一提,全仗大将军海涵。”

    这头的笑,那头的亦笑,宋诀陵自然也跟着笑,只是皮笑了肉不笑,他道:

    “二位爷还聊吗?若是得了空儿,可否帮小的瞧瞧那些个刺客都往哪里跑了么?小的生了对雀目,夜里瞧着野狗都像人,若是一会儿跟着野狗跑了怎么办?”

    “找什么茬呢?从前常夜猎的人儿不是二爷?”季徯秩道。

    “哦?侯爷怎么这清楚我夜里德行?我除了夜猎,晚上还做什么呀?”那凤眼中笑意漫出来,他向后靠了靠,被那季徯秩拿弓抵住了不叫他挨着自己。

    正巧林间伏着只野犬,见一干人马乱奔,急急吠叫起来。宋诀陵直起身来,高呼一声:“哎哟!方大将军怎么在地上啊?”

    “哈……”方铭笑露一口白牙,倒也不同他一般计较,仍旧咧着嘴,“二爷这眼睛好使啊!”

    “眼睛不好使,但瞎子耳朵清嘛!总比有的人闭目塞听好……就只有眼珠子分黑白,眼里瞧见的东西,分明是黑的也说白,还以为自己柴立不阿。”

    他骂得如此露骨,方铭又怎会听不出来?

    “二爷原来也是个懂道理的啊……活命嘛!脏呀臭的,都是放在手上的活,抛不了,没办法!快活点儿,是干活,满腹牢骚,也是干活,怨天怨地,到最后磕头下跪时,不还是得比谁磕得响,谁跪的快?嚼着人给的肥肉,又要骂这肉来路不清白,太清高!我干不来!”

    那方铭避过棵雪松又道:“二爷啊,这般话您还是少说,今儿遇上的是我!蠢虫一个,嚼烂了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可明儿您若是碰上了什么小人,他添油加醋几分,可不得叫您锒铛入狱?”

    “方大将军这肚量,这眼力见,不当宰相,可惜啊!”宋诀陵道,“这世上,道尽途穷的才这般怨天尤人嘛!”

    方铭耸耸肩,道:“命呐,就这么一条,可不能拿来乱耍!这山路末将不熟,听闻二爷旧时常来此山跑马的,您领路,末将跟着!”

    宋诀陵点了头。

    半晌,那些个刺客不知转了方向还是怎么,竟是忽没了踪影。

    雪松密,遮了视野,宋诀陵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凤眸猝然一眯,他蓦地将缰绳使了死力扯住。紫章锦高嘶震山,前蹄竟是倏然悬空,呈后仰之势。

    季徯秩不由得伸手环住宋诀陵的腰身,原先放空的愣劲散了。他定睛一瞧,冷汗爬上颈来——身侧竟是忘不见底的悬崖,粉身碎骨就在顷刻之间。

    “侯爷抱紧了啊!莫要叫婚八作了丧七。”宋诀陵急急将马头转了,分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却是稳如神佛,还勾唇一笑,问,“侯爷,我把这绳松了,咱俩一块儿殉情好不好?”

    “找错人了罢?我姓季,可不姓俞,咱俩哪来的情。”

    “露水情缘怎就不算情呢?”

    “听不懂。”季徯秩摇头。

    那宋诀陵这头同季徯秩闹着,回身瞧人时凤眸却越过了季徯秩,直盯着后边那从林间窜出来的方铭。宋诀陵是个狗东西,一肚子坏水,不是自己这条舟上的,再怎么能干,命大抵都算不得命。

    他有意不去提醒方铭,瞧着那人纵马来,等着瞧好戏,只听一声高呼,林间鸟皆被吓得往天上飞。

    “吁——”那方铭喊得又重又急,还赶忙吩咐后边的兵士道,“停!都停了!!!”

    宋诀陵瞧着叹口气,道:“唉!命好啊!”

    季徯秩诧异地回眸,只见方铭勒马停在了悬崖边上,登时也觉心惊肉跳起来,他睨着宋诀陵:

    “二爷……人命在您眼里真真是不值钱啊。”

    “怎么会值钱呢?别人家的宝贝看门狗,再怎么能吠能咬,不也就是畜牲一只嘛!”

    方铭身下那枣红马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踹下崖去,那石头滚着,竟是等了许久都没听着声。他将辔绳挽紧,一小步一小步地催马退回去,待到马站稳了,他才终于得以大口喘起气来。

    方铭抬眸要去确认那二人安危,却见宋诀陵好整以暇地瞧着他,眸子里带着点戏谑。

    他于是笑起来——原来那人儿是故意把他往这儿引。

    他太大意了,不该叫那狼崽子领路的。

    “看看,跟丢了罢?”宋诀陵收回目光,又演起了满腔怨气的麻烦人儿,“多亏适才侯爷和方大将军大聊特聊!”

    “您怎么不夸夸自个儿那和狗打招呼的怪癖好?”

    “谁和狗打招呼了?不是方大将军吗?”

    方铭拍掉身上的雪,还是笑:“二爷好似不怎么待见末将呢。”

    季徯秩道:“虽是常劝人莫要因小忿,坏了大体面,可那人这般羞辱人了,方大将怎么还‘好似’呢?您也忒委婉,这般流氓,好脸色给够了就该收了,还是莫要再给他留得寸进尺的余地。”

    宋诀陵也笑,道:“欸!侯爷可别挑拨离间啊!我肯定是常常念着方大将军,才会把狗认成方大将军,把方大将军认成狗啊!”

    “一句话里头刀子忒多!”方铭齿如瓠犀,他眯缝着眼择路,叹一声,“面前东西两条道,走错了,便是完完全全地背道而驰,难回头!这可叫人怎么选!”

    宋诀陵略微敛了些凤目,直盯着西边瞧。

    那方铭笑一声,不等他二人挑,抢先道:“末将如今带了十五六人马,姑且先去西边瞧一瞧,这东边就交给二位了!”

    说罢,他招手高呼,领着士卒便朝西边冲去。

    那人走后,季徯秩收敛了面上笑意,道:“你分明清楚那刺客之首逃向了东边。”

    宋诀陵笑起来:“侯爷,我是夜瞎子啊!那些个贼人跑去了哪儿,侯爷不比我更清楚?您既然这般的清楚,却怎么不说?”

    “为了骂人是狗,还要劳烦二爷装瞎子,真是辛苦。”季徯秩环着他的腰,“我这不是怕又耽搁了二爷的好事儿吗?不久前犯了错,才被您训,这会儿怎么着也得长长记性呐!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什么时候怕过我?”

    “怕啊——怎么不怕?”季徯秩蹙起眉来,两汪秋水荡,“我怕死了!”

    “你这样才叫我怕,好端端一个美人,这般的野,弓拉得把我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这会儿不野,日后可怎么办?我可是要当付姐姐的乖夫君的。”季徯秩眨着眼,有些无辜。

    “能干出同我野合之事,那确实够野的……不过侯爷吃了鼎州烈酒,尝着缱都细茶还有味么?您说您要装乖,可您当真能在那人面前装一辈子?依我所见,您身上的野性可不轻呐!”

    “为了搏意中人一笑,当然得痛改前非啊!”

    “这叫‘非’?敢情侯爷同我那些个春花秋月皆是‘非’”

    “二爷不是挺明白的嘛!”

    “累不累,况溟?”

    “累?”

    “我问你要装一辈子,压抑本性一辈子,你累不累?”

    “唉!大抵是我爱人的法子和您的不同,我若爱人,定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费尽心思留下人来。”

    “这算个屁的‘爱’?这是逼着自己戴假面,讨人欢喜!”

    季徯秩喉结滚了滚:“二爷,同您在一块儿,我更累!没情分撑着,却硬要逼着自个儿陪您演虚情假意,不甘下风嘛!不过那是以前了,现在我愈发的懒了,也就不乐意陪您玩了。”

    那季徯秩略微思索,又道:“二爷,是我乐意要在付姐姐面前演,我不累的,我就是这么爱人的。”

    宋诀陵的如同被刻在嘴角,许久都保持在那么个不高不低的位置,很是体面:“不懂。不然侯爷也爱下我呗?让我感受感受。”

    “又开玩笑了罢?二爷尝着了,若是嘲弄我,叫我伤心可怎么办。”

    “侯爷不给我尝,怎么就知道了?”

    这场玩笑话是以季徯秩的一句“人就一颗真心,哦,是我就这么一颗真心,是决计不能献给二爷摔来玩”收尾的。

    宋诀陵唇角的笑有点抖,被北风那么一刮,带上丝凄凉。

    雪停了,浓云被烈烈北风吹开,露出苍穹之上的一轮圆月。银色的月光披在二人身上,季徯秩瞧着宋诀陵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松了适才环在那人腰间的手。

    宋诀陵蓦然笑起来,叫他抽回一半的手颤了颤,心虚似的。他硬着头皮收手,那浮在皮肉的震颤,在后来宋诀陵往他指尖的一握中颤到了他的心尖。

    “紫章锦性子烈,侯爷是真想摔个狗啃雪。”

    “也不能这般说,我就是觉着两个有妇之夫这般有些不成体统。”季徯秩抽手,“再说也不是人人都如同二爷那般这般喜爱狗的,狗狗狗,见什么都是狗。”

    “啊,原来我一直以来想的都是侯爷啊。”

    “北疆养狼怎么不磨牙的呢?这般乱咬人也行的吗?”

    宋诀陵点头道:“是啊,是我咬侯爷咬的还不够狠,还不够多吗?一定要留道疤在侯爷的后颈,侯爷才能把我放在心头,是吗?”

    “高了,后颈那是挂链子的地方,怎么能叫心头?”季徯秩笑笑,“不过留疤可万万使不得,叫我娘子瞧着了,终归是不大好的。”

    宋诀陵扬了扬鞭子:“哎呦——这夜黑风高的,真是个偷欢的好时候。”

    “闲的。”季徯秩笑,“陛下让您追人,您倒好,满脑子偷人。不过二爷身边又不缺人,这般龌龊事就不要拉我这良家子下水了罢?”

    “侯爷是良家子,跟我是坏胚有甚么干系?那怎么才能抱着良家子呢?怎么?难不成侯爷也跟楼里那些姐儿一般,怪我给不了名分吗?”

    “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低念一声,道,“是啊!我堂堂稷州侯爷怎能给人当妾呢?不过二爷要是乐意,我也不是不能纳您做侯府一房美妾。”

    宋诀陵不吭声,甩着辔绳催马。

    “怎么?生气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二爷好……”

    季徯秩把身子伏上前去瞧他脸色,哪知那人面上虽无怒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正色,眸子里头若隐若现的笑意更叫人胆寒。

    “……气量。”

    季徯秩怕狗急了咬人,不敢再逗他,只把话说完了,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宋诀陵这时却回道:

    “北疆人有妻无妾,侯爷虽说是不稀罕,可我若是本就无意给呢?”

    “这般的吝啬,那可就怪不得我了!我俩都不乐意给名分,掰了实属情有可原……”

    “你和我掰,你和她好!”宋诀陵高声道。

    “唉!今儿二爷也开不得玩笑了!”

    宋诀陵道:“你一辈子都在和我说笑。”

    季徯秩笑:“要找杆秤来称称重量,评评理吗?”

    “我们之间的事,哪是一杆秤能承受的?”

    “是罢?我们俩比肩而立就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这玩笑开到现在,愈来愈重,咱俩都识趣点儿,适可而止罢!”

    无人回应,群山亦无声,原是皆叫雪淹了去,唯有紫章锦奔腾于苍翠之间,马嘶声惊了山间鸟雀。

    宋诀陵那挺拔的脊背被天上滟滟金拢着,如山如松。

    北疆那平坦大漠怎么养出了他这么个高耸的东西呢?季徯秩盯着他宽阔的背,思忖着,只默默往后挪了挪,叫二人中间又隔了几段寒风。

    “我是鬼吗?用得着离那么远?”

    “我是鬼。”季徯秩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

    他们循着林子里的浅淡马蹄印追赶而去,不出多时便再度追上了那些个刺客。

    那群刺客对这片林子不熟悉,眼下正悠悠寻路,听着那如雷马蹄声,登时慌不择路,四散飞跑起来。然为首的那刺客本事尤其大,驾马还有功夫回身挥剑遮挡飞矢。

    可他一人本事通天又顶什么用呢?只听一阵又一阵闷响,那人身后的刺客尽数伏地。

    那为首的眉一蹙,只将剑归鞘,夹紧马腹,从弓囊中抽出把重弓来。他拉弓向后,只是用弓虽很是娴熟,勉强射出的一箭却不知怎么偏到了个儿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地儿。

    “那小子怎么回事儿?手这般的生疏么?”

    宋诀陵微眯凤目,并不回答。

    季徯秩用腿夹了马肚,把身子向后仰好拉弓。那山路颠簸,宋诀陵便抬脚把他的给勾住了。

    “你那箭太重,留点情面,别把人给射死了,叫我没得聊。”

    季徯秩嘴角一勾,道:“谁说我要射人?”

    只听耳畔“噔”地一声闷响,那箭飞出去射死了那为首的身下马。这本事极大的刺客跌在雪冰里,浑身有如散架一般发疼。

    “我把那人的半只胳膊射穿如何?”

    紫骝马上二人不管那刺客此刻是如何痛苦,还有商有量。

    “别罢,射腿啊!叫他半年走不得路才好。”那宋诀陵忽地咬牙切齿起来。

    那人摔在被马血染红的雪地里,再痛也知没有时间供他犹豫,他急急取弓回身,却见那箭已离弦,叫他再躲不得了。他于是阖眼待宰,可过了许久却依旧未尝着半分苦楚,他这才睁了眼了,原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支长箭将那只重箭撞离了道,两支箭落在他身边的沃雪上喀嚓嚓地响。

    他抬眸去寻恩公,那远处一匹白马上坐着个冷郎君——正是近来得宠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云承。

    那双漆黑眸子抑制不住地晃动起来。

    夜深,这空寂山野阒静无声,四人怔怔对峙,那跌在雪上的人率先回过神来,他垂头哈哈大笑,自暴自弃地揭了面上布。

    “……王八羔子。”宋诀陵骂一声便催马上前去,只将马鞭折作两折,赏了他两鞭子,声色凛冽:

    “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嗯?燕绥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