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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山私塾

    魏風·坎州

    冬天太冷, 辛帮主拜托沈长思办私塾的事拖到了翌年春。眼看着冬去春来,春渐深,寨中人皆在春耕, 独他沈长思在那些个书篓子里扎着, 捣鼓许久总算把私塾开了起来——

    仲春初三。

    这寨子里头的书多是抢来的,不干净, 沈长思拿到手的大都沾了血。那些个暗红色的东西也许洒在书封上,又也许在发黄的内页里头溅开一朵花, 有的薄薄一层, 有的粘得书页翻不开, 或是把字给全部糊上了。

    今儿沈长思手上这本也不例外。

    沈长思翻到那页时, 见那页的字儿都被血蒙住了, 只见怪不怪地用指把书页捋平压下去,接着念书文。

    这私塾内就坐了五个学生, 四个八九岁的孩提,只有一位个头窜得老高的, 今年十七了。那人儿趴在桌上打瞌睡, 放堂后别的孩子已欢天喜地跑山野里玩去了, 他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砰——”

    沈长思拿戒尺往辛庄明案上敲, 正正敲在他的耳边, 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了。那人迷迷蒙蒙地仰起脑袋, 眸子里还罩着层水雾。

    沈长思笑眯眯的, 摆出一副亲切姿态问:

    “少帮主睡得香吗?今儿已放堂,您留这儿可还有事吗?”

    那人登时羞红了脸儿,不知为何解释起来:“今儿我一大早便跟着我爹去巡山, 睡得少了……你把书借我抄抄,我晚上回去自个儿学。”

    “哦?不给——”沈长思说着就踮起脚来把书向上伸得老高。

    “那些书说到底皆是我家的, 你凭什么不给?!”少年急起来,怒意也不知掩,一拍桌就站起来。

    他如今个头拔得已快挨着沈长思了,要夺来倒也不需费多少功夫,只是沈长思本就懒得同他争,逗他两三下便把书抛给了他。

    他没接稳,书页随着凉春风乱飞,叫里边的乱景全泄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迹,哪能瞧清什么字?

    沈长思见他吃瘪模样,耸了耸肩,道:“我都说不给了罢?给了又有什么用?”

    “这血……”

    沈长思见辛庄明盯着他打量,便将双手一展,笑道:“你先生我好着呢!置于这血如何染上的,你得问问令尊啊!”

    这血既浓又多,不知那些个人儿死时身下是何等的血流成河。

    辛庄明皱了眉,他咽了咽唾沫:“你是怎么念的……”

    “脑袋不装这些东西装什么?”沈长思说着歪了歪头,戏谑道,“怎么办呀,我们少帮主?你夺书不成,要把你先生的脑袋也摘下来吗?”

    辛庄明又羞又恼,骂道:“谁说了要取你脑袋了?!又是谁准许你自称我先生的?!”

    沈长思还是环臂胸前挑眉笑:“沈某不是你先生,难不成你是沈某先生——适才少帮主光忙着去同周公私会了,一点儿没听今儿先生我教了些什么,来罢!先生念给你听,你提笔记下来。”

    那辛庄明一愣,忙铺纸蘸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只闻那人纸笔相触的微弱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辛庄明才停笔,他主忽正色问:“你是怎么……”

    沈长思好似会读心:“小时候我师父抄棍子逼我背的。”

    “……”

    “要你先生我也效仿一下吗?”

    “你敢碰我?!”辛庄明瞧着那些墨水渗得慢,把案桌挪到近窗处吹风,嘟囔道,“男人才不像你这般娘们唧唧的。”

    “哦?那还是什么样子”沈长思为了应和他,半斜了身子倚住墙,还故作姿态地将身上杨妃红的衣裳用指腹轻柔抚了抚,笑道,“这衣裳是令堂夸赞我面似山桃春,亲手缝以度春的,可合身呢!”

    他这坏胚子逗弄人向来没个头,小的时候耍他亲弟他表哥,再大些闹他师弟他同窗,到了如今也没改了那般喜欢捉弄人的糟糕性子。

    那辛庄明恰好抬眸拢住他,彼时他身上正浇着春日余晖,将那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子映照得更加澄澈深邃,潭水似的。

    沈长思本来就生了这般的容颜气度,怎么还偏偏是个断袖!

    辛庄明不敢再看,虽说红了脸低了头,语气倒还是很凶:“男儿郎理当考个武举,上沙场领兵打仗去!”

    沈长思微微眯了眼。

    这小子在他这武举状元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略微拨弄头发,笑道:

    “武举人那不也要兵书读得好?只是令尊交予你先生我的那些个书篓子里边少有论及兵法的,你先把这些个做人的本分学好了,先生再想法子教你学。”

    “你还懂兵法?”

    沈长思囫囵应付过去:“嗳——我师父好歹是剑客,不教兵法难道给我念经?”

    深夜,江临言见沈长思迟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挑着灯笼去寻他。他瞧见私塾里烛火还摇着于是探头进去看,原是他乖徒正在教那桀骜不驯的少帮主练字儿。

    沈长思从那少年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春蚓秋蛇模样的字迹一笔一笔改作惊龙。

    江临言见沈长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把眼睛眨了眨,扶着窗框蹲下来看。后来瞧见沈长思的脸儿被烛光映得很漂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蛋瞧,直至那警觉的人儿回身瞥见他。

    沈长思同辛庄明打了声招呼,匆匆出屋,要跟着江临言回家。

    “这就走了?”江临言倚着墙面,蹲着把身子旋过来。

    沈长思诧异地伸手去扶江临言:“走,干嘛不走?又不多给钱。”

    “为师见你眉欢眼笑模样,还以为是不要钱也干。”

    “教他几个破字,要什么钱呐!嗐!走走走!”

    沈长思在前边迈大步,江临言负手在后头悠悠地晃,他笑道:“为师像领上夜学的孩子回家的老爹。”

    沈长思把他的玩笑应下来:“大人瞧上去年轻得很,孩子却这般大了,想必从前挺风流罢?”

    他们身后,那辛庄明自那不大的窗子里默默向他二人望去,眸子映出的烛火一摇一摇,渐渐摇成了沈长思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模样——

    沈长思和江临言从灶房领了今日的饭菜,二人回屋围着桌吃饭。

    江临言给沈长思碗里夹菜,漫不经心道:

    “这山里头的路由人领着教着,辩识起来快了不少……来、长思,多吃点,最近你总是早出晚归的,身子瘦了。”

    沈长思把嘴里饭咽了,问:“师父可摸清了他们将武器藏于何处?”

    “那可不?”江临言笑着咬筷子,“我这都摸清多久了,心肝儿你怎么这时才问?”

    “我不问您难不成就不懂自个儿说?”沈长思无奈道。

    “这个嘛……乖徒你也体谅体谅你师父年纪大了,自然会想要晚辈关心的,这不是等着你先来问嘛!”

    “您不过大我十一,怎么总装老卖俏?”

    “大多少不是大?大多少都是你师父。”江临言笑着扒拉几口米饭。

    “那些个武器之中可有什么棘手的么?”

    江临言呲笑一声:“有啊,当然有。火铳!还是铁管的。”

    沈长思闻言即锁了眉头:“近来魏風各地恶金频缺,他们是从哪里夺来的这么些宝贝?”

    “皆是昱析年间御制的好货。”

    沈长思分外惊诧:“御制的?他们这些个山匪怎么就能夺了皇上的东西?!”

    “只能是夺的么?”江临言耸耸肩,“哪怕是昱析年间,胆敢从这座山走的除了心存侥幸的商贩,还有谁?”

    “先皇……同山匪相勾结?”冷汗从沈长思背上爬了出来,筷子啪嗒脱手掉在桌上。

    “吃饭。”江临言把筷子拾起,用净布把抹了一抹,递给沈长思,“明白就好,也不是非得说出来。”

    沈长思垂了眸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先前费尽心思守着那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差别?沈家豢养了一群腌臜的烂大人,我逃了;魏盛熠继位,我死不从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坚贞,谁想竟是两头皆是浊潮,我早已陷于其中,脱身不得!”

    江临言倒是冷静自持,他把素菜挑进碗里,给沈长思留了不少鲜鱼美肉:“你当时纵然知道此事也拦不住什么的,因为那是你的命数。魏千平拆山补天以至于天柱倾塌,他落得早死下场,这同样是他的命数。”

    “命啊!”沈长思突然红了眸子,他将那些纠缠一处的东西死死压住,双唇却有些发颤,“可我一点儿也不信命。”

    江临言耸耸肩,并不急着否认他。

    沈长思将筷子在碗沿搁下:“当年一道人指着我和阿念的鼻子说我二人来日皆是名垂青史的文官老爷,自此我爹就像发了昏似的也跟着家里那些个老不死的瞧不起武官。我却从来不听他们的话,后来又遇着那道人,他被我拖进巷子一阵好骂,这才说出实话,说他不过是瞧着沈家老爷子的脸色胡诌!可是彼时复念的眼睛已被我爹给毁了……自此什么狗屁的命我皆不信!”

    “明素那眼睛是沈印害的?”江临言蹙了眉,“明素他可知道这事么?”

    “阿念他怎会知道!”沈长思摇着头,念道,“他一辈子不知道才最好……我情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哈,不过论起命来……我爹是这世上的糟烂浊客,我是他儿子,我当然亦是,这也是命么!”

    “心肝儿!”

    江临言高呼一声,那沈长思才终于像是还魂般清醒过来,他佯装镇定道:“师父既已弄清了他们的装备几何,又辨清了山路,可定下了结此事的日子了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长思见他师父面不改色地把头点了,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闷,他道:“这山上之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连累你我,个中原委乖徒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别无他选。”

    沈长思点点头,只是又有些发愣,他匆匆将碗筷收拾了一番,回头笑道:

    “师父,徒儿吃饱了,您慢些吃,一会儿把碗放外头,徒儿去外头逛逛,回来一并洗了。”

    江临言不语,只夹起方才特意为沈长思留的肉吃了,自言自语道:“这肉这般的咸,好生难下咽,心肝儿适才怎么不说呢?”——

    沈长思在外头不知乱逛什么,逛到夜半才回来。

    他洗完碗上楼时,那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烛——江临言还铺着纸在桌上写写画画,他没同沈长思打招呼,专心一意地思索着落笔之处。

    “山路图么?”沈长思想着,眼不带斜径直上了榻。

    沈长思本意是不想打扰,哪知那江临言听闻他上榻的声响,也就跟着把灯给吹了。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

    第122章 春夜酒

    魏風·缱都

    仲春初九, 春夜。

    春临过半,却仍解不尽冬余下的寒。凉风吹,细雨停, 有痴人提酒入宫去。

    这京城里边, 胆敢提着这么几坛酒还不事先报备便打宫门去的,除了季徯秩恐怕也无其他。然而这君臣二人竟是心照不宣, 前些日子魏盛熠便同那些个守门将交代过,若是季徯秩来了, 大可直接放他进来, 不必前来知会。

    彼时魏盛熠正坐在一空荡荡的殿前——那座宫殿从前是魏束风专门布置给季徯秩住的, 后来魏千平继位, 季徯秩要跟他以君臣相称, 魏千平没办法也就如其所愿叫人把那儿搬空了。

    魏盛熠一声不吭地坐着,长腿搭在雕龙刻凤的石阶上, 有些往日难见的不羁。他抬眸瞧见季徯秩被范拂领着来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淡淡笑着朝季徯秩伸手讨酒, 道:

    “侯爷来得实在凑巧, 这般岂非叫朕觉着是朕真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么?”

    “陛下这般记挂微臣, 微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听闻陛下从前总往贤妃宫里去, 再不然便是皇后那儿, 怎么今儿却跑到微臣从前歇脚的地儿来了?”

    “物是人非, 朕也会有想感慨一二的时候。”魏盛熠把酒的封布揭开, 略微低头嗅了嗅,“倒是好酒。”

    “这酒的好坏您辨得出来,可是毒性几何单凭嗅的不可知。依臣愚见, 您还是送给御医验验毒罢。”季徯秩笑道。

    “侯爷若是往里头下了毒,”魏盛熠轻笑一声, “那朕更要喝了。”

    季徯秩瞧着那人迎着月光仰起了颈子,烈酒对着嘴浇下,烫了这料峭春寒。

    魏盛熠咽下几口酒,道:“叫朕死在侯爷手上,于侯爷而言,恐怕还不如直接摘了侯爷的脑袋来得更好。”

    季徯秩并不否认,只耸耸肩道:“这可是臣大婚时付姐姐的嫁妆之一。”

    “朕害她沦落这番田地,吃这坛酒,心中有愧。”魏盛熠将酒坛子搁在怀中,“就带了三坛,一醉方休岂非只可作痴心妄想。”

    “臣不是为了叫陛下吃醉才来入的宫。”

    “委实可惜了。朕在这宫里少有安处,就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何况是醉。于朕而言,吃醉倒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帝王家的苦在这儿了。”季徯秩将那坛揭了封的酒从他怀里取来,“臣见您一面可难,出于私心,当然是不乐意叫您醉。”

    魏盛熠瞧着季徯秩吃酒,那浓如鸟羽的长睫一动不动,他面不改色道:

    “季侯近来可真是清闲,怎么还和白党玩起了敬姜犹绩的游戏?是安享富贵不合你意了?”

    “虽然这般说来颇有些惹人生厌,但这富贵又非臣亲求,您怎么能把这事赖在臣身上呢?”季徯秩勾起嘴角道。

    魏盛熠接过他手中酒,又吃了一口,道:“侯爷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这变法,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是么?”季徯秩还是笑着,“从前人们总说魏風的弊病在北方,在鼎州,可今儿臣瞧上去这魏風的东南北都病得不轻,而病入膏肓的显然是这缱都。”

    魏盛熠喉结滚动,烈酒入腹烤着五脏六腑,他皮笑肉不笑道:

    “变法又有何用呢?给了黑暗中挣扎之人一星很快便会被踩灭的烛火,便能救他们脱离无止尽的苦海么?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恨,因为在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给了希望又夺走更叫人痛苦的了。”

    季徯秩不为所动:“陛下就这般笃定这希望留不住?”

    “留得住么?”魏盛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忽地凝住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天上月,道,“朕坐高台上,最知天上事。风云将变,天将崩,朕明白。在这般处境下,朕挣扎,无路可逃,不挣扎亦然,那朕又为何要挣扎?”

    “陛下是杞人忧天。”

    “季侯是心知肚明,”魏盛熠道,“不必再诓骗朕。”

    季徯秩不说话,只揭开另一坛酒又吃一口。魏盛熠把酒坛扶稳,不叫他再喝,道:

    “摆在侯爷面前的路绝非朕这一条,侯爷不必帮朕,不必救朕。这嘉平年间,魏風握在朕的手上,然而它的模样几何不由朕。侯爷只管走你的康庄道,不必非得要来朕这儿泥洼里打几个滚。这儿并非清河,是淤塞的泥塘,你再怎么捧清浇浊,水也是浑的。朕见你这几日在堂上那般的据理力争,空空费了不少力气,觉着实在太过可惜。”

    “臣不觉那是白费力气。”

    “朕——不要你救。”魏盛熠站起身来,身后月光叫他的面容化作模糊不清的一团墨色,“那些臣子亦然,他们只需这般安静瑟缩地待在他们该待的位置,什么都别做,这就够了。”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風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溟哥,是你太良善才以为这一切都是朕用心排布,以为朕运筹帷幄。可你错了,朕就是无能,早便是无力回天。至于来路,朕只是不在乎才会如此的洒脱。你跟着朕,终究讨不着一丁点的好处。”

    “陛下将臣留在缱都,便已做了臣已将龛季营兵符移交他人的猜想。”季徯秩道,“您分明清楚缱都更乱,但您还是将臣留了下来,所谓保人之谈已站不住脚。您本就要用臣,如今又何必百般推阻?”

    魏盛熠吹着寒风,终于停步笑起来:“侯爷聪明。是,朕不在乎你的九重天是何人,亦不在乎是何人诱你入他途,原想保你安定,只可惜朕这短戏实在缺个值得托付的人来唱,可是朕也得犹豫犹豫。”

    “陛下不必犹豫,臣无悔。戏短戏长,戏幕起,臣便唱。”

    季徯秩辗然一笑,面上是扫去了妩媚的肆意张扬,魏盛熠却没笑。

    他心底皆是苦——

    那范拂一直候在近处,将魏盛熠与季徯秩二人之言全听了去,然那二人却似乎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末了,范拂送季徯秩出宫门,那人临走时的似笑非笑模样更是叫他瞧不懂——他还以为季徯秩待他这般的疏离,是因季徯秩还在恨他。

    范拂归居处,脱去了一身内宦的衣裳,然而他虞熹装了这般久的范拂,早已如同他那残破的身躯一般,逐渐被那名字变作了范拂。

    从掐紧的嗓子,到举手投足,无不明明白白写着他就是那么个下贱的阉人。

    他眉心蹙紧,不愿再为此事忧心,便点了根烛,搔着头发,铺开了信纸。

    如今范栖久病不愈,那真范拂整日整日伺候着他爹,渐渐地性情也生了些刺。现时他正歇在榻上睡不着,转着疲累的眼珠子觑见外头有烛光,便尖声迁怒道:

    “外头是哪个不识相的狗东西还在点着灯哟!”

    虞熹不以为意,只拿东西把烛火遮了遮,又垂眼落在那张薄薄信笺上。他将双唇咬出了血来,这才颤着提笔蘸了墨。

    起初他不愿戳破那层纸,只在信上落下“魏盛熠与季徯秩谋事”几字。

    可后来他不禁思忖起来,若是不将此事告知宋诀陵,不知会坏了多少事,于是他不能不告;可是若告知了,他那好哥哥季徯秩还能活不活?

    他怔愣太过以至于墨水滴落于上,叫那信面有如他如今烂透的生活般变得很是混乱。

    烛火一摇一摇,他愣愣盯着。直到那烛烧没了半根,他才终于咬牙写道:

    “季徯秩,叛。”

    他吹了烛,连带着他的魂灵一并熄灭。

    再熟悉不过的信鸽从范家宅子里飞出来,季徯秩躲在暗处瞧着,他明白虞熹听命于宋诀陵,叫他听了那番话,他不可能不会为之所动。

    “长大了,能掂量清楚轻重了。”季徯秩自语道。

    如今龛季营的兵符在喻戟手上,季徯秩失了兵符便是废人一个。不久后宋诀陵便会知晓季徯秩投靠了魏盛熠,然这无关紧要,季徯秩还需要宋诀陵帮忙查案子,那宋诀陵自会清楚他季徯秩绝不会插手过多,只不过为魏盛熠送送终。

    他们是两不相欠,宋诀陵理当明白。

    他不知宋诀陵会作何反应,是庆幸自个儿料事如神,他季徯秩果真不可信呢?还是会因同他季徯秩这死性不改的周旋这般的久而怒不可遏?

    然而他想得错了。

    宋诀陵拆开信读的时候,是笑着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阖上了眼,他一边因季徯秩在这缱都能不必受魏盛熠势力威胁,且有自己在这头调和,季徯秩亦能不必遭江临言派迫害而欣喜;一边又因心中难以遮掩的嫉妒伸出双手掐紧他的脖颈,而痛得喘息不得。

    他爱慕着的人儿啊,不必靠近他,若他侥幸熬过这些个烈火焚烧着的乱世,侯府那烫金的匾,他真还想再去瞧瞧。

    “况溟,你终于抛弃我了么?”

    宋诀陵喃喃自语。

    栾汜看他家公子把信拆了,把信念了,再到如今这般用大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容,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他正心乱如麻,却见他家公子缓缓将手取了下来面上竟无甚表情。

    宋诀陵太平静了,平静的仿若鼎州那烈风吹不动的长河。

    第123章 嫡长子

    仲春十八。

    魏風·鼎州

    宋诀陵将喻戟那时移交他的匣子从博古架上取来, 只一丝不苟地把门窗阖紧了,这才小心地将那些有些脆的信笺取出来读。

    浓重的尘灰味夹杂着翎州终年不变的潮湿气味,信上墨迹斑斑, 晕了的字儿不少, 估摸着是因这信放匣子久了无人过问,不慎受了潮。

    这信太脆, 宋诀陵不放心将这读信的活儿交给栾姓那俩马虎人干,只沉下心气, 慢腾腾地把那些封信给仔细读了, 再亲手誊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几封家书被他通读了一回, 竟让他禁不住蹙起眉来。那书信里头含着太多太多, 强烈的感情浓得像是把信一撕, 那些个浓稠绝望的东西就能喷涌而出。

    “吾之卿卿,为夫近来常思索吾儿来日模样, 应是尔雅超群,又记卿卿与吾相知相爱模样, 泪难抑自流。纵白头偕老世间常见, 却为吾心中之最愿, 最盼, 最期。卿卿, 为夫已无归路, 只是委屈你。”

    “三弟, 兄长无能,这顾家的担子重,你要照顾好自个儿。”

    “爹娘, 儿蠢笨,来路太远, 儿终是没机会瞧清。”

    “吾儿,世间千万,负罪故人不值得牵挂。”

    宋诀陵用指节叩着桌面,一边手支在眉侧,他蓦然冷笑起来——这哪里是什么报安家书,分明就是诀别书!

    顾泮在那几封家书里头除了自言无路外便一直在前言不搭后语地自省道歉,只怕说那是明儿便要上刑场的犯人遗书都不为过。

    顾泮当年在为什么道歉呢?他也明白自个儿做了什么错事么?那这错事又错在哪儿呢?是何时开始错的呢?他手刃季滉又究竟是开始还是结尾呢?

    宋诀陵把指动得愈来愈快,直将红木桌敲得愈发的震耳。

    如今人儿死无对证,就连那巍弘帝也早已死透,他自个儿绞尽脑汁,百思不得其解又能问谁去呢?

    宋诀陵忽生了个怪异想法。

    如若季滉并非顾泮听命于巍弘帝所杀,如若顾泮真是出于个人私欲杀了季滉呢?那他宋诀陵从前总揪着巍弘帝岂非错了个彻底?

    宋诀陵的瞳孔猛然颤动起来,指节砰地落在了桌面上,太过使劲以至于指节擦过桌面流了血。他阖着眼喘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强逼着自个儿冷静下来,随意摸来帕子把血给抹了。

    顾泮从前同谁交好?如今顾家近乎死绝,那般陈旧往事,究竟有谁知道?

    宋诀陵忽地睁开了眼。

    “栾壹,牵马。”

    宋诀陵将披风随意扯过系上,快步出了府。他在府门前打了个哨,那方踱至府前的紫章锦便疯了般甩动脑袋挣脱了栾壹的手。宋诀陵把握好时机飞跃而上,夹紧马腹便朝前冲。

    “公子,您这是又是要去哪啊?!”

    栾壹在身后高呼,那宋诀陵不回头,栾壹只赶忙把马招来,着着急急跟了上去——

    马蹄如雷,这雷一直响到了启州徐府前才停。

    宋诀陵突然登门拜访于情于理多少不太合适,但宋家与徐家交好几世,对于那善养道貌岸然之徒的徐家来说,这点儿情面是不能不给。至于徐云承那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不留情面地同他割席是理当的。今儿宋家虽没落但是两家祖宗情分至深,若是坏了,祖宗震怒而改了后代子孙的气运可不行!

    徐府当家徐恒出来亲迎,客客气气地将宋诀陵领至堂屋坐下,然那宋诀陵方坐安稳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开了口:

    “徐老爷,晚辈今儿前来叨扰,乃是有一事相求。”

    那清瘦的二老爷轻轻捋了捋胡须,道:“小将军但说无妨。”

    “晚辈曾听闻昔日顾家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如今她仍居于徐府,晚辈望能见她一面。”

    徐恒闻言并未摆出什么惊异神色,只向一旁伺候着的老仆递了个眼色,那人随即矮了身子退下去。

    宋诀陵求见的那老嬷嬷姓顾,听是顾家早分了家的远亲。那一家子受多子所累,两把锄头养不活四五张嗷嗷待哺的嘴,求天告地终于得以将那方生育不久的大女儿送上来当乳母。哪知那大女儿懂事又伶俐,这乳母当着当着成了伺候顾家三代的老娘。后来,那嬷嬷不知患了什么南边少见的怪病,经了与顾家交好的徐家从中帮忙,得以去到北边徐家来治病。

    后来那怪病虽说得以为治,但因着那人上了年纪,顾徐俩家忧心将她送回南边因着水土不服又犯旧疾,便索性拜托徐家照料其余生。

    堂屋里的香炉沉默地飘着淡烟,茶盖上的茶珠凝在一处往下滴。堂屋内无话半晌,直至徐恒把茶盖阖严实了,朝侧旁赶回来的老仆点了个头,那老仆才张口道:

    “回老爷,老人家此刻醒着,正绣些什么来打发时间。”

    “你先行知会她一声,一会儿带小将军过去。”

    “是。”

    宋诀陵被领到那老嬷嬷屋里时,她手里头还捏着根针。到底是在顾徐两家呆的日子长了,眼下她虽因腿脚不便无法起身问安,面上却是合乎礼仪的慈祥谦卑。她笑着问候过宋诀陵,道:

    “小将军身体康健,新岁平安。从前老朽见着您的时候,您才约莫九岁,今儿竟已这般大了,当真是是岁月不待人。”

    宋诀陵略微点头笑,那老妪察言观色惯了,也就不跟他绕弯子:“小将军今日前来,可有什么是老朽所能帮上忙的?”

    “晚辈听闻嬷嬷您曾在顾家呆过好长时间,不知您对与家父同辈的顾家嫡长子可还有印象?”

    “顾家嫡长子么?”那老妪略微一愣,干瘪的双唇被她抿住笑起来,“小将军所问的应是顾家庶次子罢!”

    顾泮分明是嫡长子,哪里是什么庶出的儿子,宋诀陵方要否认,那老妪先一步道:

    “若您问的是顾泮公子,只怕不该否认才是。”

    宋诀陵颔首,问:“嬷嬷何出此言?”

    “哎呦!那是顾家太老的往事,小将军您不清楚倒是不奇怪。顾泮公子不是正妻生的儿子亦非该辈长子,其长兄才是,但其降生之日不过较其长兄晚了七日。然在他出生后不久,其长兄便因身子过弱早夭了。那时科举武举不兴,多是“九品中正”,那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但在当年门阀是一阶,嫡庶是第二阶。受世风所致,各家庶子颇不受待见,高墙大户亦然。彼时顾家嫡长子早夭,可不就意味着顾家以后要顶天立地的长子是个无法承袭顾家营的庶出小子呐?顾家便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叫庶次子顾泮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变作了这家的嫡长子。”

    “难怪顾泮写给顾期的书信中唤其为“三弟”。”宋诀陵心中思索道。

    老妪把话说完,见宋诀陵没吭声便点点头道:“想必宋小将军今日前来不该只为了听这般无关紧要的往事。”

    宋诀陵轻笑一声,道:“嬷嬷所言甚是。晚辈今儿前来是想问问您,您可知顾泮大将军生前可有至交,或其同窗者可有什么贵人?”

    “且容老朽想他一想。”那老妪拿剪子把线头剪了,又用指头掐着留下的小尖儿捻了一捻,道,“赶巧了,还真有。除徐籍钦老爷这一贵人外,公子他生前也是常同侯爷来往的。”

    “侯爷?可是季惟么?”

    “嗳,不,不是西边的季侯爷,是北边的薛祁薛老侯爷。”老妪放下手中针线,“除这二人之外,老朽再想不出其他。”

    宋诀陵若有所思,只把凤眼弯起又问:“还望嬷嬷饶恕晚辈唐突,您可还记得薛老侯爷当年是因何而死么?”

    那老妪没叹气,只是那对浊眼眨得比适才更慢了些,她把漏下来的几根银丝别至耳后,这才缓缓开口:

    “薛老侯爷本值身强体壮之年,却不知受何人蛊惑,以至于痴迷炼丹求仙,最后打翻屋中十余丹炉导致侯府走水,烧死府中老少近百人。薛小侯爷当时恰巧赴私塾求学,这才免于一死。那孩子自私塾归家,一下子便没了爹娘,甚至连着血脉近亲亦不留一位。那是何等的叫人肝肠寸断啊……后来那薛家办白事,还是顾泮公子和徐老爷张罗主持的。”

    那老妪吐字很慢,带着老人常有的腔调,把悲怆的故事都化作了几点平淡从前。

    “那位驰骋沙场的大人物怎会迷上修仙炼药?晚辈自小听闻薛老侯爷的事迹长大,只觉着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

    “这个么……老朽也实在不知。说来人皆善变,随着年岁增变,先是通透后是糊涂,等到近乎将死,才又会渐渐地清醒。纵然薛老侯爷从前不喜求仙,可若是恰巧糊涂又过早挨着黄泉,只怕也难说从容。那会儿魏秦战不休,老侯爷许是真怕了。”

    “怕了?不怕了大半辈子,快死的时候倒是怕了。”宋诀陵皮笑肉不笑,也不把脸凑到那嬷嬷面前,彻骨的寒却漫至四面八方。

    老妪把头略垂,道:“对于此事老朽知道的也就这般了,至于真假几何,当年知情者皆如此道来,应是大差不差……只不过顾泮公子当年亦是不大相信……”

    宋诀陵起身道谢,然他方踏过门槛那老妪捏着针又开口:“今儿老朽自作主张揣度小将军意思,觉着您是对薛老侯爷被火吞去一事生了疑,可如若真是如此,当年就连翎州冠绝一时的顾大将军都没能活下来,小将军您又能有几分把握?”

    宋诀陵闻言仅稍稍欠身,笑道:

    “顾嬷嬷,晚辈并未对此事存有疑虑,晚辈今儿不过是来您这儿听故事来了!”——

    宋诀陵作别了徐府众人,嫌弃地一把拉起府外那叼着根草蹲着候他的儿郎。

    宋诀陵问他:“何人于此吹羌笛,竟叫这长街无处不闻?”

    那栾壹起身把嘴里狗尾巴草一吐,道:“回公子!那蘅秦接亲的仪仗队刚打这儿过去。蘅秦有自个儿规矩,接亲不吹唢呐,吹羌笛……唉!逢宜公主出塞,魏風蘅秦重修旧谊,不当君臣,当兄弟!狗屁!”

    仪仗队走得远了,宋诀陵听不清那些个送亲的秦民嘴里唱的是什么个词,便顺口一问,那栾壹方才蹲那儿听了好一会儿,还真背下来了。他清清嗓,慢悠悠地哼起来:

    “南河浇养的娇嫩美人儿莫哭哟——朔北的王会予你温床美酒,会予你金玉玛瑙……红衣的新嫁娘哟,莫念归去,莫盼归期,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羌笛吹,叫这红喜事平生悲切。

    栾壹咂咂嘴:“公子您都不知道方才那马车驶过,帷幔被风刮起时能窥见公主的一身红嫁衣,那是何等的叫人心惊!”

    “可是因着太过漂亮?”

    “欸,不是,瞧着公主的白面苦脸儿,像是她披着一身的血。”

    血么?怎么思索起来却不是那腥臭的东西,而尽是艳红的绛公服呢?宋诀陵将眸光寸寸上移,终于瞧清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颜容——那是他的侯爷,他的眉眼,他的朱砂。

    宋诀陵的心中倏然生出一根尖刺来,扎进肉里,没进去,这辈子或许都拔不出来了。

    自己也真是走火入魔。

    远方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这回宋诀陵终于把那些陈旧唱词给听清。

    “大漠郎君经年心慕,你不知哟——”

    第124章 蓬间雀

    “逢宜的轿子, 这会儿该到启州了罢?”一人通身麻衣,敲着发麻的双腿问身边的长身郎。

    那立在河边的颀长官儿生得白净,却偏偏不修边幅, 下颌冒了青茬也没理会, 底下人初见他时还以为是从缱都调来了个修坝的糙汉。

    他喘着粗气,只讨了块干净的巾抹了汗, 道:“到什么启州?不出意外,人都该到鼎州了!”

    “是、是么?”那贤王魏尚泽给他递茶, “这几月实在是辛苦大人您了。”

    付溪嗓子眼里正干得像要喷火, 他方接过碗便咕嘟咕嘟地往喉里灌起茶。喉结滚着说不上来话, 他挥了挥皲裂的手, 意思是不辛苦不辛苦。

    待吃了个爽, 付溪才抬臂把嘴角茶渍抹了,呼了口气道:“殿下才辛苦, 这天寒地冻的,往水里一扎, 您一身细皮嫩肉的哪能禁得住, 只怕要冻坏不少。”

    魏尚泽好些时日没睡好, 眼下乌青一片, 这会被付溪随口那么一关心, 登即羞红了脸, 好歹算有了点好看的气色。他不甚自然地将湿淋淋的麻裤朝下扯了扯——他是忧心腿上的丑陋伤疤被瞧见, 遭人家笑话。

    付溪本就活得恣意,这会儿离了京更是不知把礼数抛到了哪,他见贤王遮遮掩掩不知在干啥, 心直口快道:

    “怎么老摸腿?您腿怎么了?瘸啦?”

    魏尚泽赶忙摆手。

    “那是生了冻疮了?”

    冻疮?

    魏尚泽苦笑起来。

    岂止啊!前些日子被碎石划拉出的口子时不时还在冒血呢!

    他太宽仁,因不忍瞧百姓受苦, 竟将太医全派了出去,吩咐他们临街搭棚问诊。

    谁料如今轮到了他自个儿吃苦!

    可是如今好些百姓排了一整日都没看上病的,他又怎好意思往队伍里一插,趾高气扬地叫别人瞧他那双烂腿脚?

    “嗳!没、没事。”魏尚泽怕付溪知道了会催他去看病,索性搪塞道。

    他见那付溪叉着腰歇气没大搭理他,总算放下心来,哪知他方直起身来,那付溪二话不说便朝他冲来,双臂一箍便环住了他的腰身。

    魏尚泽连连后退却实在挣脱不开,便叫那人给猛地扑倒在了河滩上。

    他被摔得头脑发昏,却见那随心官儿已自作主张地卷起了他的裤腿。他从前见着的都是温声细语的官儿,这般无礼的还是头一回,哪里懂得该如何应付?只能呆愣地瞧着付溪。

    “嗬——您腿上伤口裂得吓人啊?这会儿不治,是打算再养久些,叫它们陪着您进棺材吗?”付溪咧着嘴笑,“殿下,您搁卑职跟前逞强有个屁的用?来日没了您这龙头,地头蛇乱窜,这巽州百姓还要活不活?”

    魏尚泽把唇抿了又松,这才讪讪道:“本王知错,一会儿便去给太医瞧。”

    付溪歇了半晌又要下河,魏尚泽把他拦下来,劝道:“何不再歇歇?”

    付溪被他气笑了:

    “也不想想如今卑职这般要死要活的,是拜谁所赐?您让卑职歇歇,可涝季就快来了,这坝虽不算这条河的头一道,确是最关系巽州百姓生计的一道。修不好,百姓就等着一边吃西北风,一边求龙王救命罢!”

    巽州刚经了一场凛冬,那雹灾砸死不少人。如今仲春,涝季将至,可是那雹子不停。天气热起来,雹子反而更大了些,砸下来可不就是要人命。

    这条河源自壑州雪山,眼下壑州还不够热,那山上雪还没融,这河的水位虽较寒冬时节升上来些许,到底还不值一提。等山雪真融了,这水涨得能把下游连带他们这儿都给淹了。

    更何况这坝已经久失修,这儿的官儿嘴巴大,昨年皇上吩咐下来叫他们拿着银子修坝,他们倒好,明知巽州沙土飘轻,修出来的坝不会坚实,却为了省银子执拗地刨起了当地土。这不,春水一冲,这坝就露出个大窟窿,还险些塌了。

    若是此时不抓紧把坝修好了,只怕来日银子飞,命也要飞。

    “唉……可皇上给的银子拿来搭棚防雹子和救济灾民还很是吃紧,真要把坝修好,是万万不够的啊!”

    “别说别说,卑职心里有数。”付溪朝他摆手,“依卑职之见,您这些日就别同卑职下河了,好好养腿,顺便到处走走,把那些个地头蛇给抄了,这般来银子最快。”

    魏尚泽眉心紧蹙,支支吾吾道:“那些个大人养了不少人的,只怕这巽州人牵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再说,穷乡出刁民,喜欢拿刀吓人的可、可不少!”

    “怕啊?嗯……怕那咱们就一块儿坐着等死。等水漫农田,淹死巽州的大片庄稼百姓,咱俩一块儿去阎王爷跟前磕头谢罪啊?”

    付溪将胳膊一伸揽住魏尚泽,亲昵道:“卑职好歹也在宫里陪皇子公主们玩过一阵子的嘛!从前您软弱些,倒还显得乖巧可爱。如今您依旧那般的懦弱,卑职是恨不得抓个雹子来给您脑袋砸个坑啊!”

    魏尚泽遭了骂,一时不敢吭声。这付溪把袖子卷好,问他:

    “卑职真是觉着奇怪,您这会儿连地头蛇都不敢碰,当时怎敢道要取皇上人头的?”

    付溪当时恰好与那范拂同行,不慎与那太监一道把许未焺和魏尚泽的几句牢骚话听了去,只是后来他和魏尚泽被皇上捆一块儿赶去了巽州,倒也没什么借题发挥的机会。

    “本、本王!”魏尚泽欲哭无泪,慌乱中竟还抽出空儿来把被付溪卷起的裤腿放下来,“本王见宁温受苦,百姓遭难,本王就、就是看不过去!”

    “结结巴巴的干甚?卑职又非真是位阎王爷,您别见了卑职就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付溪把巾搁了,“您既不怕掉脑袋,还怕别人给您来几刀?卑职明白您是害怕越搅和越乱,但如今您袖手,下游的百姓是难逃一死,您自个儿好好想想啊?那翎州土石运来一些,卑职这就去洒汗了。”

    付溪前脚刚走,魏尚泽后脚便无力地瘫在了河滩上,只觉身下雹子的碎碴格外的扎人。

    歇了没多久,忽而一块拳头大的东西砸进河中,咕咚一声闷响,他的双眸倏地瞪大,嘴又不利索起来:

    “天、天杀的……又下雹子了!”

    那方才还时感羞涩的人儿此刻再顾不上什么脸面,只手脚并用地往坡上爬,把手拢作喇叭状高呼:

    “雹子!下雹子了!快些回棚子里避避!”

    那付溪还没走远,闻声直直往坡下冲,一把扎进河里去。他揪住那些个工匠的领子就往岸上带,催促之言说急全成了骂:

    “滚、滚、滚!下雹子了,要砸死人的!你们这些不要命的统统给老子滚回岸上去!”

    魏尚泽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地眺望这河中景,只听“砰”的一声,眼前那痞里痞气的人儿被鲜血蒙盖一身,后来就连身子也逐渐扭曲模糊起来。

    “付溪受伤了?”他呢喃道。

    温热的东西叫魏尚泽那被春寒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子舒坦起来,额上有些痒,他伸手一摸——血。

    原来受伤的不是付溪,是他自个儿。

    他昏倒在坡上,阖眼时身侧一个人儿都没有——

    “……殿下,殿下!”

    他听见有人唤他,于是挣扎着把眼睁开一条缝。

    “欸您醒了?脑袋还疼不疼?哎呦,卑职还以为你要赶去投胎了呢。”付溪身上还在滴水,裤腿吸了水沉甸甸地将人往下拖,“当时干嘛不跑啊?是寻着个坡就想看戏,还是怎么着?看够了没,适才卑职跑得像不像个疯子?”

    “本王……这是?”魏尚泽头疼得要命,伸手要摸。

    “别碰!您被雹子砸着脑袋了。”付溪用调羹舀起一勺药喂过去,“张嘴。”

    魏尚泽艰难启唇把苦药给咽了,突然同他掏心掏肺起来:

    “您今早同本王说的那事儿……本王想了想,本王势微,从前也并非没干过要斩了那些地头蛇的心思,只是他们手下佃户不少,只怕是抄了他们后,不知有多少百姓又要食不果腹,居无定所。”

    “您在同卑职说笑么?您既得了他们银子,还愁给不了百姓好处?今儿巽州穷成这般,您恐怕都想象不出来那些个好大人的腰包是何等的鼓鼓囊囊。”

    付溪见那人又把唇给咬住了,便冷笑道:“您不乐意抄了他们家?也行,您把衣裳借卑职穿,叫卑职摆阔替您。”

    魏尚泽扯住他的袖:“不、不行!”

    “卑职过去死一死也不行?”

    “不行!”

    “卑职若偏要一意孤行呢?”

    “这巽州乃本王封地……岂容你胡作非为!”

    付溪哈哈大笑,只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他将身子压低,冲着那榻上的人儿扬了扬脸,道:

    “殿下觉着卑职会不会听您的?”

    “你、你难不成,”魏尚泽瞪大了眼,“是陛下派来取本王性命的?!”

    “哈哈哈……什么陛下不陛下的,卑职是墙头草啊!哪儿有活路,哪儿生。”付溪拍拍魏尚泽的面颊,“卑职性子坏,看多了坐着说话不腰疼的,怕学了他们以后老了骨头松,平日里是非时常活动活动筋骨不可。”

    魏尚泽扶着额起身,他倚住床围子,道:

    “本王虽受封此州,然先前掌巽州之治的曹刺史结党营私诸多,及至本王受封,那人虽辞官归隐,却成了个专养贪官儿的地头蛇。可那人今儿已不是官吏,也总布粥赈灾的,很有威望。他们家今儿说穿了也是百姓之一,那是轻易查抄不得呐!”

    “他家都不清白了,您还想着要如何清白地整治他家?”付溪摩挲着胡茬,笑起来,“卑职这大理寺少卿当了这般的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最是清楚。想要他掉脑袋,有的是法子。只是这活儿,卑职一个人干不来。”

    魏尚泽有些为难:“那位大人与本王母族有些交情,只怕这般一牵扯,本王母族……”

    “您是要藏污纳垢置万性命于不顾,还是要当这巽州不徇私情的小菩萨?”付溪挺起身来,把榻旁的矮桌一拍,“话说到这儿了,您也该清醒了罢?!”

    魏尚泽没骂他失礼数,却也是难得硬气了些:“虽说是容你自作主张,可这魏風到底不是个不按规矩办事的地儿,你嚷嚷个不停,可你哪来那么大的权事事都管?”

    “您只管把卑职带来了这巽州,倒真是不知卑职是挂了什么名来的呐!那怎么办呢?卑职在您跟前卖弄卖弄?”

    付溪不待魏尚泽回答,径自起身打躬作揖道:

    “陇西节度使付溪拜见贤王!”

    巡治陇西道巽兑两州的节度使?

    付溪见那贤王闻言魂好似飞了,宽慰道:

    “这般算来,您母家那旧相好曹刺史见了卑职,只怕还得磕个头啊?”

    “什、什么?你怎么就从大理寺少卿……”

    “三十而立,卑职这都三十有二了,升个官碍着您了?”

    “你同本王修坝!”

    “修啊。”付溪懒洋洋。

    “还搭棚!”

    “搭啊。”付溪漫不经心。

    “你……”

    “哎呦!殿下您就少大惊小怪!您这王爷干得了,付某这节度使怎么就干不得?都说了付某就是一棵墙头草,何处好,何处生,耷拉着个尖脑袋与天争。”

    付溪说着又给魏尚泽喂一口汤药,笑眯眯道:“不过嘛,这会儿付某是皇上的人,什么谋权篡位的事儿,咱就先搁一搁?”

    “你胡言乱语什么?!”

    付溪越过那虚弱的人儿,只将指猛然探入他的枕下,唰啦抽出一把短刀。

    魏尚泽见状大惊失色,喝斥道:“付溪!你这、这又是要干什么?!”

    “蓬间雀有蓬间雀的好……殿下啊,您枕刀尚且不觉,毒要如何尝,人又要如何防?”付溪正色道,“这巽州肉厚,还又老又硬,够您嚼一辈子了。”

    付溪不叫魏尚泽说话,只笑着用帕子替他把嘴角流出的药给揩了:

    “殿下都这般大了,却怎么还像个小孩儿,喝几口药都能漏出来!——改明儿咱哥俩还一块去修坝啊?”

    第125章 桑尔吉

    巽州修堤坝的事儿没完, 魏尚泽身子弱,要修养一番才能去抄家。

    天公不候,眼瞧着天气愈发暖了起来, 为了凑齐银子修堤坝, 付溪求三拜四,熟的不熟的都问了个遍, 总算在季徯秩这好妹婿那借来了几箱白银。他把借条替魏尚泽写了,用那一大笔银子买了土石, 将就着应付下来。

    沿着该河逆流而上便至壑州。

    春深, 那儿也迎来了春耕的日子。然如今壑州疫病肆虐, 病殁不少农夫。山中缺壮丁, 叶世子只把长袍脱去, 换了一身粗麻衣,学着平民百姓挽起裤腿, 戴上了斗笠。

    锈迹斑斑的榔头就这么落在了春日带着冰碴的泥土里。

    去年冬,贺渐与温沨打东边去求扎尔谢部的巫医救命。可该部族喜随节气搬迁, 纵然是老部民也不知他们来日会往哪儿搬。

    在茫茫山野里寻人不是容易事, 通常只有扎尔谢部的人儿前来拜谒, 倒不常见壑州人去寻他们。如今年关已过, 却还是见不着温沨一干人踪影, 叶九寻不好唉声叹气坏了军心, 只把不可言说的憋闷落在泥土地里。

    “把地里这些野菜再留一阵子罢, 好歹让他们回来后能尝着顿鲜的。”

    叶九寻用巾抹了汗,吩咐道。

    雪山难行,这么久没有音信, 只怕是凶多吉少,可是没人敢在叶九寻跟前提这事, 只都垂着脑袋听令。

    壑州那些个侥幸没死的郎中把日头全砸在了捣药救人上,历尽千辛万苦才配出个可略微缓解病痛,然不可叫病患痊愈的方子。

    那方子起了效用,近来病死的人儿少了不少。但谁都明白,也许有一日这些个村子里的人就能一道死个精光,如今不过是判官老爷高抬贵手,施舍他们个把月。

    兰松问过了叶九寻,趁着闲暇时候跑到那些个病殁郎中的医馆里头挑了二十余本医书,什么《魏風杂病集》他一概不看,只挑出那些个翻阅过的痕迹很浅,或是记有他国疑难杂症的医书拿来瞧。

    今儿兰松守夜,他往村口大树底下一躺,又嚼起了那些难懂的医书。

    叶九寻纵然早晨忙得不可开交,累得半死不活,夜里还是愁得睡不着觉。他这会儿恰在山道上瞎晃悠,见兰松那小子在村口全神贯注地读着书,便轻笑一声,弯了身子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兰松被他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间竟把书给抛了。遮目的书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叶九寻那张温和的笑面。

    “兰松,你这般偷懒,若是叫你项羲哥哥瞧见了可怎么办呢?”

    “世、世子爷!”兰松把书打了个卷儿握在手心,一个鲤鱼打挺忙起身,面红耳赤道,“没、没,属下这不是偷懒!属下就是想瞧瞧能否帮上那些个郎中的忙!”

    叶九寻揉了揉他的脑袋,道:“莫怕莫怕,我明白你是好儿郎——近来可有收到山下来信么?”

    “世子爷您都不知道!”兰松气得鼓了腮帮子,“前些日子上山的路被巽兑两州的老爷自作主张给封住了,说是这些时日连进山送信都不允许。只能由我们派人到山口那安排好的地儿去领……上山下山的来去少说都要三日,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养几只飞奴送信好了!”

    “这般倒说不上是坏事,至少不会叫山下人也不慎染了病。”

    “那药好烈,叫村民们好生遭罪,虽说死得慢了,他们夜里却时常疼得睡不着觉呢!在村里一走,入耳的都是哭声。”

    叶九寻的眼皮忽而有些沉,他眨巴着眼,冲着那村口的灯笼喃喃自语道:“是不是只要我把这村连同自个儿一把火烧了,就不会有人再受苦,也不会有人再遭天谴了?”

    前些日子他爹叶时曾来过信的,信中他爹提及自个儿在山下见闻,说是如今山下人都在骂此灾疫是因他们叶家不检点,触怒了山神,以至于遭了天谴。

    叶九寻初闻只觉可笑,后来累得要命,可再累也救不了百姓的性命,那些年轻面庞皆作风中秉烛,只差风一阵便一命呜呼。

    累,好累,身累心也累。

    恍恍惚惚之间,他倏然有些信了。

    于是他想,如果百害皆是因他,那他活着干嘛呢?

    “世子爷!您在说什么鬼话啊?”兰松皱着眉,“从前我总意气用事,整日整日地说泄气话,好容易被哥哥们揪着耳朵改了,今儿却怎么轮到了您犯傻?只怕哥哥们也没胆量揪您耳朵,只有您能看顾您自个儿,您不设法叫自个儿打起精神来可是万万不行啊!”

    叶九寻闻言即给了自个儿一巴掌。

    今儿能叫他倾诉的人儿皆不在身侧,他哪怕去找个石娘娘诉苦,也好过在这孩子面前瞎说八道!

    ——真真是不中用!

    叶九寻原是要屈膝动动发麻的双腿,却不知怎么顺势蹲了下来。这时喉间忽溢出不经意的一声喟叹,他伸手掩住了面容,抽噎声却从指缝之间偷跑出来。

    狂风卷过,将他的呜咽掩作了风声。

    村口有马蹄声,鸾铃在耳畔响。叶九寻红着眼向身后瞧,忽见七八人马朝他行来。

    “世子爷——”

    “我们回来啦!”

    不远处一人朝他挥手高呼。

    泪水迷眼,他瞧不真切,可故人声入耳来,叫泪水逐渐在他的眼里凝圆,而后滚过他的面颊。

    “……当真回来了?”

    那对被泪水洗净的瞳子锁在了温沨身上。

    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尝,吞天灭地的委屈却翻涌而出,他转过脸去,由兰松掩着把泪面收拾了个干净。

    兰松上前迎人,叶九寻将心事藏了藏,很快便跟上去帮他们卸包袱。他见人马之间有三个生面孔,便问道:

    “这三位是?”

    贺渐笑道:“这三位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及祭助。我们一行人翻了好多座山才觅着扎尔谢部,部民尤其好客,叫我们留在其中休养了好些日子,这才放我们归来。扎尔谢部首领乃是现世菩萨,其闻壑州逢灾之事,当即应允伸手相助——这位便是扎尔谢部的大司祭桑尔吉。”

    那桑尔吉是个正值花信年华的娇俏女子,她生了对笑眼,朱唇总是向旁舒展,露出一口含贝齿。此时她虽披着一条很是厚重的袍子,却不难瞧出一身玲珑纤细骨。

    温沨扶着那人下马,桑尔吉见着这么些面生的魏人却是毫无怯色,只笑道:

    “世子大人,我们三人初来乍到,对于这魏風的规矩还有甚多不知,若是言行不当还望您能多担待。”

    叶九寻从温沨搀着那人儿的手上收回眼来,从容作揖道:

    “今日恩情九寻没齿难忘。”

    桑尔吉灿笑着扶起叶九寻,道:“世子大人不必多礼,你我皆生于这浩荡乌衡苏山脉,便皆是受这乌衡苏山神庇佑的儿女。你我虽有族别之分,却无贵贱之别,本就是同根生,不必这般的生分!更何况相扶相助乃是为这乌衡苏所有生灵积福。”

    桑尔吉话答得漂亮,叶九寻当下生了些敬佩之意。末了他又道了谢,随即吩咐兰松领她们去村南一空屋歇下来——

    叶九寻近来情绪起伏甚大,因担心自个儿会忍不住迁怒温沨,这几日便都着意避着温沨走。

    温沨一干人回村已有几日,这会儿春暖雪融,恰是这山上最冷的时候。叶九寻思忖着要去柴房再取点炭,给各家都多分点,好取暖。

    温沨虽说是不怕冷,但叶九寻时常担忧总有一日他会因此冻坏了身子骨。如今温沨与贺渐同住一屋,他便叮嘱贺渐不要吝惜着烧炭,免得他俩染了风寒,当心没人照顾他们。

    叶九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炭量,推门却见里头一人躬着身子在劈柴。

    ——温沨。

    叶九寻前些日子因着心中别扭,将温沨派去给桑尔吉充副手,于是近来那二人像是绑在了一块儿似的,温沨所即之处,不出差错桑尔吉也会在。

    叶九寻朝柴房里边瞧了瞧,见那性子烂漫的大司祭没跟着来,努了努嘴,绕过了温沨去取炭。

    温沨余光瞥见他,略微挪了挪身子给他让路。叶九寻逼着自个儿沉下气来,干巴巴道:

    “温将军近来辛苦了。”

    温沨淡淡嗯了声,视线一寸不离那堆柴禾。斧头高抬,将他脚边的木柴不偏不倚地劈作两半。

    先前想好的亲切话语无端卡在了叶九寻的喉咙里,他将木炭分进了不同的火盆里,佯装从容问:“今儿怎么不见大司祭?”

    温沨应得很慢:“她去给村里人看病了。”

    叶九寻道:“只怕夜里野兽伤人。”

    “末将提醒过的,只是她不大听劝。”

    “何不跟着?”叶九寻问。

    “末将先前已答应了村长要帮他劈柴,便唤了贺渐替末将一次。”

    “将军有心。”

    叶九寻将眼睑稍稍敛起,突然记起从前。

    当年他方及十五,某日忽被温沨丢在山林里独自练剑。夜间山林多野狗,他被野狗追着咬了一身伤,好容易摸黑回去见了温沨,温沨却只给他指了条看萧郎中的路。

    他跌跌撞撞地去寻医,待到缝好伤处,又匆忙赶回去见温沨。然温沨那时却已把烛火熄了,显是已然歇下。

    ——他当时是凭的什么觉着他师父会等他呢?自作多情的本事真是出人。

    叶九寻被旧忆所伤,不假思索道:“温将军近来可是予那位大司祭不少关照。”

    话一说出口便叫他后悔,自己实在是鼠肚鸡肠,嫉妒成性竟连恩人都不放过!他正懊恼,那时常不作声的温沨却接上了话。

    “她是个大善人。”

    “我知。”叶九寻愈发的惭愧,勉强把头垂了,强装镇静分起炭来,“只是难得见您对他人上心,觉着有些稀奇,这才冒昧开口问了。”

    温沨一声不吭地劈柴,半晌才张口:“她有几分像你。”

    “什么?”叶九寻倏地一怔。

    温沨面不改色:“她与世子从前模样有几分相似。”

    叶九寻先是笑,那笑在喉间咕咚咽下,变作夹杂怨恼的一声颤着的冷笑。

    “……男女有别,温将军何必拿这般玩笑闹我?”叶九寻强压着心间苦痛,眉蹙得不能再蹙便破罐子破摔似的嘶吼起来,“不是不叫我提起从前的么?!您这又是干什么?因为她像我,所以您就对她多加关照?我何德何能!”

    叶九寻的声音陡然一变,哀凄将他的喉咙堵得生疼:“从前徒儿同她相似,您又何曾多看过徒儿一眼?!”

    叶九寻将心里话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蓦地清醒后只把双眸阖紧匆匆道了声抱歉,赶忙抱紧火盆夺门而去。

    温沨默然瞧着木门被撞开又被外头的烈风猛地吹上,很快便将眸光收了回去。

    斧子又抬,这会儿却是挥了个空,木柴倒下来滚落在一旁,沾上不少的炭灰。

    第126章 楚春殇

    叶九寻抱着炭盆从那屋子里跑出来时, 被外头的一阵风打得直哆嗦。他回头,那被寒风砰地阖上的身后门却利落地将他与温沨隔作天涯两端。

    他明白隔在他与温沨之间的岂止那一扇门,那几堵墙, 明知不管如何这事都没有转机, 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埋怨自个儿——他师父好容易提起当年事,他不挂上笑脸讨好也就罢了, 怎么能乱撒气?

    那桑尔吉径自打这儿来,本是着急神色, 瞧见他却倏然眉开眼笑起来。

    “世子大人, ”她缓了几口气, 道, “多亏了兰松小弟的帮忙, 叫我想起了这病我在何处瞧过。”

    叶九寻急急将炭盆搁下,急切道:“可有解决方子?”

    “有的, 只是……”那桑尔吉为难道,“只是其间有一味药名唤‘久羌’, 乃蘅秦独生的药草。我试着置换了方子, 却是无用, 只怕是不可或缺。听闻当今蘅秦与魏風局况略有缓和, 大人何不试着将此事禀告贵国之君, 瞧瞧事情可有转机?”

    叶九寻沉默着, 倏然想起这株草药为何耳熟——原来这药草乃为蘅秦贵人嫁与他乡, 蘅秦送至缱都的嫁妆之中常备之物。然自当年蘅秦公主自焚后便再无蘅秦贵人前来和亲,谁甘见金枝玉叶遭人拧断摧折?

    桑尔吉见他无话,便又叮嘱道:“这瘟疫极难控制, 虽说用布蒙上口鼻稍有效用,却是防不胜防。若是鲜血相接, 更是回天乏术,还望世子大人早做打算,配齐药草。”

    叶九寻问道:“照着山上郎中配的方子,还能为他们续下多少时日?”

    桑尔吉略微忖量:“最长过不了今载。”

    “哦、哦这般么?”叶九寻神色恍惚,“我这就去想想方法。”

    叶九寻爬到近处的山巅上待至深夜。

    月辉渐淡,山风与黑夜肆意将他啃咬吞没,身后倏然伸出只手来抚摸他的面庞,他一怔——原是那大司祭。

    “世子大人,您在因何发愁?为何得了方子,您却是这般的难过?”那大司祭额间璎珞晃动着动人色泽,恰如其所生的不染尘垢的一对澈眸。

    “漂亮的格桑花啊,你不知我的忧愁是何等的叫人难以忍受。”叶九寻望着她的笑面,苦笑起来,“我不想叫你空空生愁。”

    桑尔吉在他身旁站定,开口道:“您是觉着无望吗?”

    叶九寻愁眉不展:“瞒不过您。从前我不知方子,故而能不断地忙碌,不断地为那些个受苦的人儿奔走。可是如今这方子送至面前,却无异于告诉我,如今我唯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去死,往日忙碌皆无用。”

    “总得试试。”桑尔吉牵过叶九寻的手,俯身在他手背落下轻轻一吻,“乌衡苏山神将会庇佑他的儿女。”

    这山上一切为铺天盖地的白雪所遮盖,如今雪渐融,露出它黑黢黢的脊梁山骨和这场冬掩不尽的蝼蚁。

    “这壑州来日的王啊,您要强壮您的臂膀,撑起这折天柱,以至于绝处逢生。山不崩,人却有生死;天无情,人却非木石。”在那四窜的风声之中,桑尔吉轻声吟,“百无禁忌,诸邪回避【1】——您要与天争,不死心。”——

    楚国·衡京

    春和景明,问斩的日子迫在眉睫,楚冽清和易绪二人却仍行休无束。只是易绪被世人贬作妖孽,楼里也就不再放他出去接客。

    楚冽清陪着他在这楼里悠哉度日,那易绪今儿蓦地扯住他的袖,问:

    “王爷,今儿这天这般的好,可要随奴一道踏青去么?听闻这衡京的碧山风景甚妙,奴不瞧一遭,只怕死而有憾。”

    “你这嘴里再吐出一句奴呀王爷的,本王爷可就要给你掌嘴。”

    易绪挑眉笑:“不去么?”

    楚冽清答道:“没有理由不去。”

    “拉上阿祁一块儿?”

    “别。”楚冽清应得快,后边脸微红又慢腾腾接上一句,“我忧心连累了他。”

    易绪笑着点了头:“今儿非中元,咱俩这鬼啊妖的在外头晃,会不会吓着人呢?”

    “到底不是会吃人的妖怪,不会惹上官司。”楚冽清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

    因着楚冽清早便同易绪百般解释过自个儿不好男风,易绪换衣裳也就不刻意去避着他。

    易绪是真真无所谓,那楚冽清虽自诩正人君子已久,可他如今望着易绪的那对瞳子里却藏住了不少妄念。

    楚冽清平静地瞧着易绪的动作,喉结滚了滚。那易绪身量较他单薄不少,可谁料那浅而紧致的肌肉扎在腰腹反而更易滋生欲望。

    说不上来的滋味早已颤在了心尖儿,楚冽清面色不改,佯装起从容。

    楚冽清目光略移,忽见一刺青状纹路从易绪的后背稍稍往肩颈处冒了个头。他的心头一动,漫不经心地问:

    “阿绪可是在背上刺了什么东西?”

    那易绪起初敛着睫,眸子被纤长的眼睫一拢,似是一捧微凉的清露。他这会儿将那狐狸眼一抬,却推开了一摊似笑非笑的热潮,他道:

    “这千景楼里规矩忒多,其中之一便是——凡赎了身不再做皮肉买卖,仍留于其中充伶人的红倌儿,必刺青于肩以彰清白已夺,这是为了和楼里的清倌儿区分开来。”

    易绪见那人蹙紧眉,只把薄衣先披上,一步又一步挨近了,笑道:“像我这般红倌,常从赎身恩客的名姓中寻一字刺上身来。只是……也有不少痴儿怨女,在身上刺上心慕之人的名姓。”

    “那你呢,”楚冽清轻轻滚了滚喉结,长指环住了茶盏,“你是知恩图报的,还是痴俗的?”

    “奴么?——俗。”笑意在易绪那张色泽淡雅的面容之上铺展开来。待到进无可进,易绪停步问他:“王爷,好奇么?”

    楚冽清缠住他的指站起身来,发烫的掌心隔着衣衫覆在了他的刺青上。

    易绪顺势倚住楚冽清的肩,此刻他的笑意很淡,偏就是他这般欲拒还迎模样最叫人心痒。

    易绪生得不算媚,笑意收尽便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清澄模样。然他总是这般亳不自知地挨过来,不免叫人遐想,或许只消再使使劲儿便能叫这樽神像同自个儿纠缠一处,共染泥污。

    易绪略微仰头,在楚冽清耳边吹一口气:“方才瞧着王爷吃茶,奴都渴了。”

    “我早便要渴死了。”楚冽清阖紧眸子,终于不能自已地将易绪拥紧于怀,似匹饿狼般嗅着他身上叫人心痒难耐的扑鼻香。

    易绪勾着薄唇:“正在换衣裳呢,怎么说着便把人给抱了。原以为你是想瞧字儿,这般久了也不见你看——有何不敢瞧的?”

    “还用得着瞧么?”楚冽清的指间探入其中摩挲着那刺了东西的皮肉,他咬牙切齿道,“无非是‘齐烬’二字,或是那人的表字‘长轼’。”

    “您既是这般想的,倒是把人放了去换衣裳呐?”易绪把笑声往他耳边吹,“我瞧您倒是比我还更要在意齐郎些。”

    楚冽清不吭声,只是一味地拥住了易绪,虽说扶稳了易绪的腰,却也难免叫那人受累。

    易绪不以为意,只把身子撑稳了,笑意盈盈:“您这般的不好男色,奴真是好好见识了一番。”

    “我好你。”耳边传来楚冽清的低语。

    易绪轻嗯一声:“猜着了。”

    “而你心慕那齐长轼——不对吗?”楚冽清手有些抖,“你既知晓我心意,还明知故犯,当真是残忍。”

    易绪笑一声:“噢,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易绪从楚冽清的怀里挣脱出来,问他:“那我想个法子叫人把这‘清’字改做‘烬’?”

    楚冽清闻言并未张口,只是那易绪方挪开几步便又被楚冽清拉了回来。他这次倒是不把人塞怀里了,只把人翻了个面儿,将他肩头的衣裳往下扯了一扯。

    ——清。

    往后楚冽清更是不说话了,好似被热汤浇过脑袋,又在浓酒里泡了一遭,举止虽仍旧是照旧的风度端凝,意识却是恍恍惚惚。他喜不自胜,以至于后来他们是如何踩着马凳上车,又是怎样跑进山野,在那绿茵上纵马飞奔的,都记得不太清楚。

    他还以为易绪不大会骑马,纵然备好了两匹性子温顺的好马,也还念着若是易绪怕了,他二人共骑一匹亦是很得意趣。哪知易绪分外利落地跃身上马,马腹一夹,便飞奔出去。楚冽清忧心把人给丢了,赶忙追赶上前。

    他二人在那望不到头的茸绿之间肆意驰骋,踏足处听尽莺雀啁啾,看彻彩蝶纷飞。草野上还残留着几片春雨铸就的水镜,把人景那么一摹一画,美得叫楚冽清的心魂荡了又荡。

    楚冽清忽然停了马,瞧着那一人一马跑在不远处。易绪御马很有本事,姿势也漂亮,离得稍远了,那么个清丽素静的人儿便连同其身下那匹灰马融在了天水之间。

    那易绪在马上流露出的专注神色比他平日里头若有若无的撩拨更叫楚冽清痴迷,像是跌落风尘的美玉被他洗净再生光彩,好似他的心上儿合该生在天宫,不容亵玩。

    楚冽清这武圣人,平生第一回对什么东西起了贪念——他想要和易绪,好好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伤他迫他的地方。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今境况,他走,便是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他不走,易绪必然不会答应只身离开,他二人的尸骨将被这春泥所埋葬。

    可是楚冽清把清白看得太重,两者轻重他掂量不清。

    他将手置于眼前,只将双手慢慢合拢,将天光草色与那心心念念的人儿一道收入其中,苦笑道:

    “阿绪——我生是楚家儿臣,清白地来亦要清白地走。我放不下这衡京,更放不下我心心念念的楚国。是我无能,你莫要牵挂。”

    他的副将不知何时来到楚冽清身后的,楚冽清发觉之际也不惊诧,只微微回身问:

    “可都安排好了么?”

    那人把头一点,嘴又虚虚张了张,很快又皱紧眉垂下头去。

    “明日便启程。”那人说,“迷香烧尽约莫要两个时辰,那时护送易公子的马车已出了衡京。车上有知分寸的武人陪着,定保易公子平安。”

    “余国的住处也安排妥当了?”

    “回殿下,是。”那人支支吾吾,“您……”

    楚冽清摆手说够了——

    仲春草野是个跑马的好去处,可跑马跑久了身上难免觉着燥热。楚冽清在这碧山里有个小山庄,便带着易绪到里头洗洗身子,哪知那汤泉淋过身子,却叫人更燥。

    易绪笑着拨开水雾,攀住他的脖颈,明显有丝僵硬的动作叫那燥意彻底焚了他的身。

    一晌贪欢,楚冽清凌晨便从榻上醒来,春凉漫肤,他只把被褥往上扯了扯,罩住了易绪那赤裸玉身。

    折腾了一夜,易绪夜里睡着虽安稳,眉头却时常是皱着的,断断续续漏出的梦呓叫人听不清,只有那略重的尾音砸在人的心头。

    ——清。

    “怎么这般的喜欢这字,连梦里也在念。”楚冽清笑得缱绻,只轻轻捻了捻他的耳垂,又抚平了他的眉。

    人醒着时他没敢碰,待到今儿睡了去,他倒是上起手来。他的指腹轻轻拂过那人阖上的眼,又在上挑的眼尾处微微提手。

    ——他第一次瞧见这双眼便喜欢上了。彼时那双眼里陈旧的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那人以不相衬的笑意盖了去。他当时不知深陷,只隐隐察觉这双眼更适合寡淡的笑意,哪知那眼后来会这般的叫他魂梦颠倒。

    他在易绪额间印下一吻便爽利起身,只还满含眷恋的瞧了易绪几眼。他“嚓”地燃起火折子,点了根香,随即用帕子捂紧了口鼻。

    香气氤氲,给屋中一切覆上一层白帷。易绪在那不同寻常的香气中舒开了眼,他的双唇上下碰了碰,没出声。他朝着楚冽清伸了伸手,楚冽清还来不及握,那伸至半空的手就这么摔下去砸在了榻上。

    易绪的眉头渐渐地松了,呼吸也愈发的平稳,楚冽清包住他的手,轻声道:

    “阿绪,只盼来日你我莫相见。”

    楚冽清目送载着易绪的马车遁于山林之中,自个儿驱马回了王府。前来禀报入宫召令的内宦立在眼前时,他还愣愣地盯着熏香炉升起的紫烟瞧,自顾思索着那送走易绪的马车行到了何处。

    杯盏贴住了唇,那温烫的茶水慢慢润过他的唇舌,他推辞道:

    “还望公公替本王禀告皇兄,罪人当诛,不当见。”

    那内宦细声细气地恳求:“王爷,奴也不过遵旨办事。”

    楚冽清不为所动,只把茶又满上一杯。

    却听几声”杂乱脚步,那内宦霍地被一只血手推倒在地。他副将跪在他面前,抖着声道:

    “殿、殿下,路上出了岔子……易公子此、此刻怕已入了宫!”

    茶盏跌落,脏了衣袍。

    他顾不上更衣,只跌跌撞撞地冲至府门外,唤来爱马,策马入宫。

    ——他终于糟蹋了这春和他的余生。

    第127章 楚圣人

    鸾铃响至宫门外, 楚冽清翻身下马,急急将辔绳抛给宫门处等候的内宦,三步并作两步登了轿。

    长阶寂寥, 然而登高所见即满堂重甲, 无一不昭告着这是场鸿门宴。可楚冽清面上未有半分怔愣,只沉着地进了殿, 倒是对得起他那北武圣的名号。

    殿中,那易绪果真伏跪在地, 一身白衣却被血给润湿。楚冽清走至其身旁, 他仍纹丝不动, 只偶尔泄出几声忍痛的喘声。楚冽清强压下心中担忧之意, 只不疾不徐地跪下, 道:

    “臣拜见皇兄。”

    楚望肆神色从容,抬指唤了宫人去卸其佩剑。楚冽清不叫那人近身, 只将佩剑一抽,抛落于他与易绪之间, 不卑不亢地开口:

    “问斩的日子在清明时节, 不知皇兄今儿将臣召入宫中所为何事?”

    “二弟不必在朕面前装糊涂, 你以为朕不知送这人儿出城皆是你的主意?”楚望肆毫不留情, “今儿这般霸王风月皆是拜你所赐。”

    楚冽清不愿再扮痴装愚, 正色道:“您要叫臣弟死, 忧心的是臣弟犯下谋逆之罪, 这无可厚非,可易绪不过这楚国千千万万百姓之一,皇兄何必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郎君?”

    “若你是叛军, 而他未曾相助却未能及时发觉,便也难辞其咎;若你是叛军, 而他真是有心助你,那更是无话可说!他是无论如何都谈不上无辜二字!”

    “……叛军?陛下当真信了么?您与臣二十多年的情分,怎么就能叫市井传闻给毁于一旦?!臣虽早便认了命,却也不能不扼腕叹息!”

    “若非妖邪降世,我楚国又怎会连年逢涝,以至于民不聊生,食不果腹!”

    “陛下,您今儿还以为是妖魔降祸么?”楚冽清那朗朗笑声渐趋凄厉,“臣脱去官袍已久,本是千不该万不该插手国祚运转,然眼见陛下生了双目却如瞎子走路,臣悲不自胜!”

    楚冽清向前一步,悲愤道:“我大楚上下十二州,四州堤坝经久失修,五州河道淤塞而无人下河搬泥清沙,余下三州为保富庶,您斥黄金千万两,另开河道,引水入他州,叫他州雪上更加霜!——可皇兄您有没有想过,我楚国大河多流于高坡,如今地方之人皆束手,任由洪水肆虐,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农田甚至于老屋后挪,来日迁至坡下,洪水冲垮的将不只是农田河屋,而是整个村,是整个县!陛下您同臣说说啊——何谓太平?普天之下,人人雌伏天子脚下。天灾何时降下你我无法左右,但谋事在人啊!”

    楚望肆心高气傲,本该是听不进这番斥责其无能的话语的,却又因理智余留一二而自惭。他无言,那太史令却从那层层铁甲之间踱出来,道:

    “王爷未免太过自负!若是陛下不另开河道,如今我楚国就连这三州都保不住,您与在下此时只怕皆得涉过臭水上朝……咱们既得了好处,还是把嘴阖了,谢主隆恩罢!”

    楚望肆得那太史令撑腰,却也未生多少硬气,只扶额坐回龙椅之上,朝那太史令吩咐道:

    “王爷如今只怕还不知错,爱卿把他的罪状念来,叫他好好听听!”

    “诺。”

    那太史令移步向楚冽清,每一步都仿若是根根被磨利的针直直刺了过来。

    “先前陛下为王爷择了不少清白人家的女儿,然您却一一回绝,莫非是非高门贵女不娶?然高门贵女合该嫁予圣上,充作后宫群芳。你一个王爷怎能与陛下争花呢?”

    楚冽清被禁军用朱红棍棒压倒于堂上,面上笑意却是不变的端庄,然而其中浓稠苦涩却从他嘴角那颤抖的牵动中泄露出来。

    争花?他连春都不在意,哪里会将眸光落在花上?

    楚冽清无心成家,却也并非不能。可他忧心他这般的冷心冷面会坏了女儿家的期慕,叫她们守着一尊心如止水的石像熬白了头。他的君子风度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回绝皇上之请,不曾想这有朝一日竟成了祸端的源头!

    楚冽清倏地自嘲道:“原来陛下不愿叫臣死的时候,臣哪怕入您寝宫而忘卸佩剑,您的眉头也是皱也不皱……而您要臣死之际,臣不愿娶妻却也成了理当砍头之根据。”

    那太史令像是听不着,喋喋不休道:

    “圈养府兵并与诸多国之重臣私交甚好已是重罪,王爷您竟还不知收敛,反借太后之权收买禁军!”

    “我何时……”

    “铁证如山,王爷您还是莫要挣扎了罢!以免糟蹋了更多无辜性命。”那太常寺狞笑一声,接道,“王爷您不是武圣人么?圣人可不能伤及无辜。”

    “母后她现在如何了?!”楚冽清被那包了铁皮挂着倒钩的廷杖压着却未显露出半分的落魄,这会儿终于露出了些窘迫。

    “太后已自刎谢罪,陛下虽答应了那位一旦得了禁军逆党名册便会饶您一命,但微臣乃遵依天命办事之太史令,绝不容许妖孽祸乱人间!”

    那楚望肆高坐龙椅,本是带着轻侮神色,要去品味楚冽清的窘况,如今瞧见了却只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

    “……自刎?”

    楚冽清的双眸蓦地变得猩红,他仰头对上楚望肆那飘忽眼神时,恨意淹没了高堂。

    可惜那恨意在他这圣人的胸膛里算不得什么,很快便又悲哀地被其愚忠给涤清。

    楚冽清双手抖着,猛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挡开了身上棍棒,站起身来。

    他还没来得及立稳,却听得那楚望肆一阵高呼:

    “放、箭——”

    楚望肆忙着保命,一定没有发觉楚冽清手上那把软剑,剑尖始终是冲着他自个儿的。

    ——他要割的是自个儿的颈子。

    万箭齐发,楚冽清绝望地阖上了眼。锋利的箭矢穿透了他的皮肉,手上那把软剑也被他松开,摔落在地。

    那些杂乱声响钻进易绪耳里,可他到底没抬起头,只是低声慢念:“傻子……真是傻子。”

    楚冽清终于难耐地跪了下来,双膝被磕得很疼,但他通身皆疼,疼得麻木了便感觉不着。

    他跪下来的时候想清了很多事,唯独有一件事想不通——他一个赤忱武人,从未背弃儒道,为何如今却会被扣上个当堂问斩的祸首帽呢?他不甘,他悔恨,可他不能多言一字,只怕就连易绪被楚望肆砍下头颅,他无论有多痛不欲生,也道不出那人一句不是。

    他兄长楚望肆乃为治国理政之奇才,帝王能救世,而唯他掌间可造太平盛世——这是先太史令的卦语,亦是楚冽清此生唯一的信仰,唯一的梦。

    楚冽清咳出几口血,见那箭雨渐微,只虚弱地拭了血,咧开唇道:

    “臣不过天地蜉蝣,生死实在无关紧要。而皇兄您贵为天子,您要俯视天地八方,而非缩于安巢,祈福避祸。”

    “闭嘴!”楚望肆攥紧了拳,他见楚冽清面上冷汗直流,自个儿的手心也生了不少粘腻的汗。

    “二弟,朕的二弟……”楚望肆把那些心底的呼唤藏住了,盯着那奄奄一息的武人,浑身发抖。

    楚冽清本不多言,这会儿却是絮絮不休:

    “您道臣为妖邪,可北鬼怎会朝思暮想的皆是南楚的康衢之谣;您道臣为反贼,可乱臣怎会日夜挂念的全是陛下食否安否,堂上闹否?臣已无来日,再看不着良田桀桀,瞧不见鱼戏清河,什么盛世,什么太平,臣没机会瞧,可您要瞧,一定要瞧。”

    “闭、嘴……”楚望肆捂住了双耳,可是楚冽清的声音还是越过那些骨皮,钻进他的耳中。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1】’您惧的是皇权旁落,可臣惧的是无王佐之才辅君成大业。臣打小便喜做圣贤梦,不愿做天上客,只愿做您足下阶,只愿见您复现书中所谓承平盛世,叫后世永颂帝业。何曾想过盛世不来,却得了兄弟相煎?臣不惧死,如若臣之死于救国有利,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可如今臣不是为大业而死,是因着您疑臣惧臣。臣哀哀欲绝已久,早便甘愿祭天。”

    楚冽清太痴傻,抱负甚于苍穹之高,以至于忽视了天子也为肉体凡胎,并非人人皆如他那般只盼文修武偃物阜民丰,鲜有欲求。天子为人,故而私欲亦是滔天,然欲求过重便会暴会昏,不知压抑者便将领着家国与所谓盛世背道而驰。

    楚望肆便是这样。

    而天子不圣,楚冽清他一个武将却要当圣人,难免触怒天子,落得蹈节死义下场。

    “陛下……”那太史令轻声催促。

    “放、箭。”楚望肆终于含着泪背过身。

    尖锐的飞矢再度没进了那骨鲠之臣的胸膛,楚冽清甘愿放下的两把剑还落在他的脚边,然他岿然不动——他从未想过要反抗。

    身中数箭,他终于垂下了脑袋,喉间发出了嘲哳难听的喘息与怪异的声响。

    他的视野渐趋模糊,却瞧见自个儿那把重得要人命的长剑霍地出了鞘。拔剑者将朝他射来的飞箭全部拦开。又听几声刺耳声响,那帝王龙袍上晕开一抹抹血花,渐渐地连话语都说不真切。

    楚冽清阖上了眼,双耳却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潮音灌得更满。他听见堂上混乱,听见无数刀剑铿锵相抵,他察觉有一人轻易地将他背了起来,嘴中轻念:

    “楚冽清,你这武圣人太瞎!”

    “你倒是别救我。”楚冽清笑得像在哭,“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知道?”易绪的话音是毫不掩饰的冷漠,他斩钉截铁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楚冽清嘴角漫上薄笑,他说:“我知道,我知道魏風有佳人,名唤‘徐意清’。”

    “这算什么知道?”

    “我知道你肩上‘清’字是她,不是我。”

    易绪没再接话。

    第128章 五里雾

    魏風·坎州

    辛庄明读圣贤书读得茶饭不思, 平日里头那些个同私塾的孩提玩心重,要沈长思很慢很慢地讲才能听进耳。辛庄明不满意,便告诉了他爹, 沈长思也就听他爹吩咐给这少帮主开起了小灶。

    灶开的多了, 二人也渐渐地熟稔起来,只是那辛庄明死不改口, 任凭沈长思软磨硬泡地催他,他就是不改口称沈长思作“先生”。

    春色漫山, 暖风薄了人衫。

    清明前日, 那辛庄明忽地把沈长思要走的道给拦了, 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问:

    “你、你近来可有什么事儿要忙活么?”

    沈长思抬眸看向辛庄明, 转瞬又收了视线, 笑眯眯地给他抱了个拳道:“嗐!少帮主抬举!我一教书先生能有什么事要忙?全听少帮主吩咐!”

    那辛庄明见他挂着儿戏口吻,便将嘴不满地撇了撇, 道:“你曾答应过会授我兵书的。”

    “授你兵书?没错。——咱们坐着聊罢。”沈长思似笑非笑地牵着他落座,道, “可是你连圣贤书都没读好呢, 你就去读兵书, 若是走火入魔了可怎么办?”

    “这两者有何干系?!”

    沈长思并不解释, 只是无赖似的耸耸肩:“就是有干系啊!”

    辛庄明见沈长思把他当猴儿耍, 登时怒不可遏。他这会儿知了点方寸, 没朝沈长思动手动脚, 只把拳头给砸墙上,哪知那离沈长思有些距离的一拳,被那人一个闪身不偏不倚地卸力接了下来。

    那辛庄明略怔, 只不服气地又上了些力,然那沈长思依旧纹丝不动。辛庄明吃了一惊, 瞪大双目道:“你这力气……”

    “不错罢?你瞧瞧你先生我,生了张好脸不说,又能说会道的,力气还大,可不就是能文能武……欸你还真别说,生来就是个当教书先生的料罢?”

    辛庄明收回拳头,骂道:“是个屁,就你这般总挤眉弄眼,自卖自夸的,可不得把人家好苗子给教歪了!”

    “什么话儿呀?你先生我天生一对桃花眼,本就多情,哪里用得着挤眉弄眼?少帮主干嘛这般的挤兑人呢?”沈长思遭了骂却仍在笑,笑完了终于说上那么点正经话,“你这般着急地要读兵书干甚?”

    辛庄明皱着眉头把脸撇开不叫他瞧,应道:“我听寨子里不少前辈说,如今世道秦人入魏愈发的容易,只怕再过不久北关便要大敞。当年蘅秦可是借北关不阖干尽屠城混账事!我忧心今夕魏風又会重蹈覆辙。”

    “呦呵,想得倒还挺多?不过少帮主,”沈长思站起身来,“你先生我给你们这些个小的念了一日的书,此时已饿得找不着北。胃里空,连带着肚中墨都干了!今夜你爬山巅去,咱哥俩再好好聊聊,成不成?”

    那辛庄明没听懂沈长思的话中意,只慌忙起身,急起来险些被凳子绊了一跤,面红耳赤道:

    “谁、谁允许你同我称兄道弟了?!”

    “哎呦!你怎么就知道咬文嚼字呢?你管你先生唤作‘你’,怎么就不允许我把我学生当兄弟?”沈长思背着手潇洒地出了门,“爱去不去,若是亥初还没见着你人,我就回去了。”——

    夜黑风高,不提盏灯分不清人和鬼。

    辛庄明提前到了,倚住崖边树候人。那平日瞧过八百十遍的山谷此时却叫他陌生得很,他凝视着那张肆意吞吐天地万物的大嘴,眉间蹙意频现。

    忽而一阵劲风来,一只大手在他背上略微停留,忽而冲上一股极强力道——这人是想把他往悬崖下推!

    辛庄明彼时正踩在一块近碎的石头上,本就很难立稳,这会受了力更是直直往下栽。他心下惊惶失措,脑袋嗡地热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那手向前伸长了些,猛地扯住了他的臂。

    “少帮主,”沈长思辗然一笑,“您这是干嘛呢?好端端的何必想不开?”

    辛庄明心悸不已,方喘完气就揪住沈长思的领子骂:“……狗屁!你还敢搁这儿贼喊捉贼!

    若非你推了老子一把,老子又怎会往山下跌!”

    沈长思从容不迫:“推?我无缘无故推您干什么呀?年纪轻轻的,老子长老子短的唤,待到老了,还不知有多像流氓!”

    辛庄明不同他理论这事,只另寻他事来骂:“约好的亥初,你却叫老子在这儿听风听了少半个时辰,那风吵得老子耳朵都要坏了!”

    “对不住对不住!”沈长思上前搀他,把脚下土跺严实了请他坐,“来,坐下罢。站了这般久,应是累着腿了!”

    “用得着你说!”辛庄明听罢不情不愿地坐下,问,“你今夜到底唤我来此干什么?”

    “不说了要同你聊的么!”沈长思将腿盘了,“你今早同我说你想杀蘅秦兵,此言当真?”

    “不错。”

    沈长思眉尾稍挑:“你读兵书不是为了要守寨子,和官府作对啊?”

    辛庄明岔着腿坐,只把身旁硌手的硬石子扫开:“你当人人是你!”

    “可这不对啊。”沈长思用手撑着地,将身子慵懒地朝后压,他眯眼凝视着那乌漆墨黑的天儿,“我们当山匪的,杀的人越多,劫的货才能越多,这样才能填饱肚子啊!”

    “你觉着老子会不知道?”

    “那你自然也该明白的罢?在这山上,你读书顶个屁的用?”

    “你一个教书的说这话合适吗?更何况老子来日是要下山的!”

    他二人今儿不约而同地皆没提灯来,后来也没人嘟囔着要回去寻灯,以至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俩只能凭借着那些个细碎声响判断对方动作。然他二人皆瞧不清对方神情,反而更敞开心扉,如同被酒熏透了般,心底堆积已久的东西也漫了出来。

    可是天忒暗,二人话音一旦弱了,就叫对方辨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低诉心肠。

    远山传来狼嚎,近处唯见鹰鸣。在那与野物相伴的不安定中,他二人难得共生了些同族相依的味道。辛庄明抓了一片新叶在手里折,语气较平日软了些许,他道:

    “我知我爹他们平日里干的是什么勾当,也知他们穷凶恶极,杀人却不偿命……但我不能怪他,埋怨他,因为若是没有他杀人,这寨子里的人能活几个,我也实在不清楚。更何况我爹他们也非人人尽杀,他们杀的多是恶迹昭著的衣冠禽兽。”

    “此话当真?”沈长思借着夜幕撂下脸来,只用辨不出情绪的话音道,“我可是听闻那清名远扬的徐尚书及其夫人都死在他们的弯刀之下。”

    辛庄明将叶片折碎了,沉默半晌,终于吭声:“那是二叔动的手。”

    沈长思纳罕道:“二帮主和徐家可是有什么积怨么?”

    “一点儿不少。”辛庄明道,“二叔他还未落草为寇前是个卖艺的清倌,后来不知怎的同那徐家的庶出子徐萧好上了。那徐萧把名分看得很重,说什么都要把二叔他娶进门,遭了那鸣钟列鼎的一家子怨恨。那徐太爷在背地里耍了手段,于二叔大喜之日,挖了二叔的双眼,将他抛在了南边。而那徐萧也在登科宴上用刀抹了脖子,死了……后来二叔他于街边卖艺乞食,恰好撞见我那要上山的爹娘,他们见他可怜,便将他带着一道上了山……”

    “原竟还有这般前尘。”沈长思听罢不禁感慨。

    “嗐!如今那徐太爷已死,二叔他也亲手灭了徐府当家的,大仇也算勉强得报!”

    “到底是冤冤相报啊——听少帮主这么一说,咱们山寨既然这般的清白,你为何还是想走?”沈长思弯了眉眼,“怎么同甘却不共苦呢?”

    辛庄明摇头,算不得柔软的发丝擦过衣裳,沙沙响声在沈长思耳畔散不去:“我爹和我叔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不是正道,是故一直催我读书。他们是想自个儿承担过往的血海深仇。”

    沈长思轻笑一声:“可是少帮主啊,你这般独善其身,若有一日你当真考中了武举人,而这山上跑上来些官兵,舞刀弄枪地要剿匪,你又该怎么办呢?是咬牙行正道,还是要抚心论情理呢?”

    一切皆被夜色掩着,沈长思瞧不清辛庄明此刻是什么模样,只闻他道:“我不知道……”

    “那你是更恨蘅秦骑兵,还是更恨剿匪的官兵呢?”

    辛庄明皱了眉,还是答:“不知道。”

    “又不知道?”沈长思见他踌躇不定,笑一声,“你这狗崽子,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十七年的饭都吃道哪去了?全用来长个头和力气了?”

    辛庄明的脑袋挨了沈长思一下,却不似往日那般焦躁,只笑着埋首膝间。那沈长思伸手去揉他脑袋,像是平日里头把手摁在草野上那样,攥住便是乱搓一把,他道:

    “你倒是不糊涂。”

    “哪里不糊涂?我麻木不仁坐享其成,便是糊涂。我从不乐意脏了自个儿的手,一心想着要下山,要自寻出路——我爹就是瞧出了我这心思,这才一直逼着我念书。可是分明是我不对,我爹我娘他们却一直觉着对不住我。他们整天拜山神,为的就是多少赎些罪,不叫灾祸降临我身。”

    春风踏过沈长思的面庞,叫他面上漾了一层凉薄笑意,他皮笑肉不笑道:“你爹倒是好,我爹都巴不得我早些死……可是,如若拜神当真能赎罪,我这会儿都该把脑袋埋土里去了!”

    辛庄明带上了点莫名的笑意:“我爹娘就是石头缝里寻草籽——闲的没事干!”

    “没有要聊的了。”沈长思开始赶客,“走罢,走罢!我再留这想些事儿。日后我要教你念经还是布兵列阵,皆凭你回答几何。”

    “回答?”

    沈长思略略一笑:“问你要家还是要国,要寸草春晖还是要碧血丹心。”

    辛庄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把身上尘土拍了,道:“真走了?”

    “走走走!今儿好梦啊,少帮主!”

    那辛庄明年纪轻,走时不带愁,可若是老天长眼叫月色好上些许,他定会瞧见沈长思那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他强忍着心中汹涌情绪,将唇也给咬破,凝住的血尽数粘在了唇瓣上,就连眼也爬了红。

    辛庄明走远了,沈长思侧旁的草丛里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沈长思乜斜了眼,微抬手抚住了腰间佩剑。行至那草丛几步开外,他忽地泄了口气,探身上前将那人手上的酒葫芦夺了去,面不改色道:

    “师父您老人家来了,不打个招呼也就罢了,怎么还躲在这儿吓人呢?”

    江临言拭了嘴角酒痕,笑着将手落在他的肩头:“乖徒夜不归宿,我这当师父自然要出来找找呐!——如何?那孩子怎么想的?”

    沈长思摇头:“多半成不了事。”

    “适才你原是要同那孩子动手的罢?”

    沈长思不否认,只把酒葫芦拎高了,灌了一口酒进肚。他笑带浑噩:“天黑,哪怕动了手,寨子里的人也不会知道是我。”

    “又怕了?”江临言劈手夺了酒葫芦来,“你这小子,三更半夜的吃什么酒!”

    沈长思抬眼看他:“我怕什么?”

    江临言带着笑觑他一眼:“你怕什么?你怕你来日狠不下心,今儿想要快刀斩乱麻!——心肝儿,你对这山上之人动了恻隐之心,是不是?”

    “是啊。您磨几根针来扎扎我的脑袋,杀一杀我身上俯着的邪思怪想罢!”沈长思道,“怜悯仇人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这同跪在那些过路冤魂的尸骨上拜侩子手有何差别?我这般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呢?可这山上的许多人何其无辜?最小的不过四岁,我竟要叫他此生四载临头……”

    沈长思喉中不断滚出词句:“那辛庄明是个好材,还未细细钻研武艺便很有能耐。可是适才他同我掏心掏肺,我却只觉得他说得好生冠冕堂皇。月色不好,我窥不得其颜容,可每每瞧见他的虚影,便恨不得掐住他的脖颈叫他死!一边可怜他,一边怨恨他,可他难道就不无辜?我夜夜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是好,每每瞧见这寨中人的笑面,先是随他们一道笑,倏忽又模糊瞧见来日他们七窍流血模样……师父,我好像真的疯了!!”

    “心肝儿、心肝儿……”江临言抚住他的背,接连拍了好多下,“这世上有的人心狠手辣,有的人是菩萨心肠,也有的看人下菜碟,狠不狠还分人。你心向善,故而看不得这善恶交杂。然这世上黑白二色少见,多的是缠在一块儿的灰。可是对为师来说,向善还是向恶皆无所谓,为师不怕灰,不怕脏手,只要通往至善,道途之恶皆过客。今朝我们杀山匪,既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保安定,所以你我皆善,皆无错。”

    沈长思拧紧了眉,并不作声。

    “心肝儿,你听为师的,你若实在受不住,便阖上眼,莫瞧为师掌中血,只念着一切都将如云烟过眼,都会过去。咱师徒身前除了这山间匪,还有那蘅秦兽,我们没时间哭嚎,我们只能不断地走,不断地走,不叫自个儿停留在那儿。”

    江临言将唇置于沈长思耳畔,将话语缓缓灌了进去:“你道老少无辜,但他们皆以谋人财害人命得来的东西续命,与啖人肉,喝人血没有差别。他们是罪有应得,你只管将他们作恶鬼游街,来日砍下他们的头颅,为那些个过路冤魂报血仇。只是……”

    “只是什么?”

    “辛庄明那小子性命或可一留。”

    沈长思不解:“为何?您不是说斩草必得除根么?!辛庄明可放得下血亲么?他来日若是要报仇……”

    江临言朗笑道:“你就叫为师任性一回。”

    沈长思把脑袋沉沉压在江临言肩头,长睫在江临言的肩上颤动:“何日了结此事?”

    “清明,”江临言催他直起身子来,道,“山下已有些热了,咱们赶着些送客啊?”

    第129章 高台歌

    风雨欲来, 狂风大作。又是一个不掌灯的夜,非藉着宫池水光瞧不清人的脸儿。

    魏盛熠高坐明堂,只起身将新得的密函朝天抛。他笑,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各地的急报相继拥来, 嘶鸣着的马匹堵得城门大乱。拖着残肢断臂的,烧坏半张面孔的, 乃至于那久不知踪迹的叶王也泪汪汪地拥在了宫门处——

    一月前。

    楚国·衡京

    易绪驱马带着楚冽清逃离了那被刀光剑影笼罩的朝堂。马死命地朝前奔,穿过那经人打点过的城门, 再窜入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易绪将楚冽清扶上了备好的马车, 内里头的郎中急急将楚冽清的衣裳撕开疗伤。

    血, 裹着, 淌着, 腥气如一块厚巾毫不怜惜地拥住了车厢中人的口鼻。易绪不堪忍受,只默默踩了马凳子, 到外头驭车去了。

    外伤渐愈,那楚冽清却又害起了温病, 烧得时如身处云雾, 时如肩担重石, 醒了又睡, 睡了又醒, 到了第八日才真真算得清醒。

    楚冽清枕在易绪膝上睡, 一睁眼便对上那双狐狸眼。然他虽寻了易绪的手来牵, 却是良久无言。约莫过了半柱香,他喉头一松,这才哽咽道:

    “皇兄他……”

    “没死。”易绪轻描淡写, “只是委屈王爷成了通缉要犯,那人活一日, 您就得逃一日,怕是再回不了衡京。”

    楚冽清眸色晦暗,半晌挂了笑。

    伤员过余关太过惹眼,怕的是还没入余,那些个官兵已把人给抓了。他们一行总共七人,便在楚北人迹罕至的草野上买下个带院子的老屋,定好何日伤好何日走。

    楚冽清身子骨不同常人,可那满身箭伤还是养了半月才勉强痊愈,至于还有没有余症,楚冽清不大在乎,只把郎中的话囫囵听来,很快便抛了。

    那楚易二人不约而同地没再继续那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谈话,其实这些时日,楚冽清同易绪也不大说话,只是仍处处留心照顾着。

    偶有二人吃醉了,身上躁起来,也会有亲热点的时候。只是那些忘情的呻|吟,那些泥泞的欲望,皆不断地翻搅出那些令他痛彻心扉的真相。

    楚冽清餍足总是喜欢把易绪箍在臂弯,鼻尖挨着他的颈子,吻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刺青之上,像是要将这秋叶嚼碎了含在口中。

    他待易绪体贴入微,每欲欢好总不忘事先在榻边为易绪备一个唾盂。易绪同男子欢好后常犯恶心,从前总要趁着恩客入眠之际,去寻个地儿呕秽——他二人初尝鱼水之时亦然。

    若楚冽清先前知晓此事,他绝不会强人所难,但他如今已抛了所谓清白操行,只尽兴地拉那清仙同己入欲海。

    他知道易绪断然不会拒绝他。

    贪欢事了,他总温柔拍着易绪的背,由着那人扒着瓷盂干呕,自个儿则温声安抚道:

    “阿绪,慢些、慢些,可要当心呕坏了嗓子。”

    算是报复么?楚冽清独自待着时,偶尔会思索。

    近春末的某日清晨,这屋里住着的人儿,除楚冽清和易绪外,皆睡倒泥墙边。楚冽清垂睫略瞧,明白他们这般模样应是被喂了迷药了。

    楚冽清想着,只噙着笑越过院中那些个由他亲手打下的篱笆,牵住了易绪的手。

    易绪背着个长匣子,将他领至一方空旷草野,彼时他们已走了约莫少半时辰。易绪仍没有要停的意思,楚冽清却是顿住脚步阖眼沐风,同那人商量道:

    “阿绪,这地儿既平坦又敞亮,就这儿了罢?”

    易绪点头说好,随即卸下长匣,将那层层锁给打开——那是重叠放着的两把名剑。

    楚冽清兀自笑起来:“知我者莫若你也。”

    易绪将他的佩剑抛过去,二人各自端量少顷,两柄长剑方出鞘便铿地挨至了一处。

    “阿绪,你可知我有多期盼此日?”楚冽清仗剑挺身上前时,在易绪耳畔笑了一声。

    易绪不搭理,只灵巧地斜了剑身。锋利的剑尖蹭过楚冽清那把重剑的宽厚剑身,交锋之声尤为扎耳。楚冽清毫不懈怠,只扶着刀,将那易绪蓦地挡开。那易绪向后轻巧一跃,登即又挥剑上前,横劈竖砍,直捅斜削,二人见招拆招,竟是难分伯仲。

    棋逢对手,这二人迎着春阳皆是大汗淋漓。力气耗尽,二人顾不着保自身安危的莽撞一击,叫剑尖都停在了对方的颈前。

    楚冽清展颜一笑,畅快地抛了剑。那易绪则不然,剑尖悬在薄皮前边,平白叫楚冽清生了些痒。

    他瞧着易绪还是笑,笑着笑着突然就洒下泪来,将自个儿那张朗秀面庞作弄得狼狈不堪。

    在那渐亮春晖之中,易绪听见楚冽清说:

    “本王活过了清明,至今朝,蒙你恩多活了十九日,今儿还求你给本王个痛快。”

    “步染——”

    顾步染终于得以脱去了那凭空捏造的名姓,他旋身面朝楚冽清,手上因生了汗而有些滑。

    剑握得不太稳,不知一会儿杀人的时候称不称手。

    顾步染想着。

    片晌,天公遽然泼下雨来——如此晴日怎会落雨?这雨又为何只浇他顾步染?

    他觉着奇怪。

    那之后他察觉到是自己在流泪,但他没法子抹去,这仅仅是因那时他的右利手还攥着剑——

    魏風·坎州

    清明时节的红光,将葱郁山林变作了酆都城。

    起先还有人在寨子里吆五喝六地指挥着要去河里打水灭火的,后来盛水的木桶里没能装上清冽的河水,倒是满当当灌上了浓稠新血。

    那同道取水的娘子被落地的头颅吓破了胆,她跌倒在被清明时节雨浸湿的泥土之中,尖叫着顺着剑身往上瞧,却见那桃花郎君皱紧眉宇。

    “江、江郎君……”

    话音未落,那沈长思已在她的细颈上划开了道捂不住的口子。那娘子的一双水灵眼还没阖上,喉咙里艰难挤出了最后一道哭声。

    沈长思瞧着她失了鼻息,蹲下身来将她的眼给阖上。

    这寨子里的二帮主花煜因着往事向来倦过清明,今儿也照常服了药,睡至夜半才睁眼。

    他醒时听闻屋内略有声响,便扶着额起身坐在了榻沿。睡了太久,他此刻精神还不大好,只倚住了床围子,带着笑意懒懒问道:

    “今儿我这屋里来了哪位贵客呢?”

    “二帮主,”沈长思原是靠在门边,这会儿曳行挨近了,没入鞘的长剑在地上拖出细细一道白痕。

    细碎声响钻入了花煜的耳,他神色如常:“噢,原是江郎君——提着剑来的?”

    “不错。”

    花煜拍着被褥笑起来:“这般的放肆,怎么进来时老三他们没拦着你呢?”

    沈长思略微停顿,应是在思虑怎样回答。然而那春风打过,便叫那扇被他掩住的屋门大敞开来。

    山风卷来火声,噼噼啪啪。

    火么?须臾之间,花煜想到了今载新春炸响的爆竹,想到前日柴房灶上味美的羹汤,想到几年前被火吞没的徐家尸首——大抵皆是些叫他心情舒悦的好事儿。

    可如今在那火声之中,他听见了人的哀嚎,听见了山的悲鸣,听见了竹楼崩塌的震天响。

    花煜倏忽伸手抚了抚自个儿有些湿黏的衣衫,又将鼻尖凑近嗅了嗅,笑道:

    “江郎君,灯油好贵,这般送我上路,太过靡费。”

    花煜慢慢念着,语气不可抑制地上扬。那动静挑动了沈长思的眉,他不动声色地将长指落在了剑茎上头,屏息凝神。

    他果真警觉。

    移时之间,那花煜忽地暴起,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上的,只被他握紧了循声扑来。

    “无耻小儿,吃我一记!”他怒喝一声。

    可后来沈长思仍旧安然无恙,那曾艳绝启州的美人儿却遭长剑贯体。

    满头青丝随着狂风乱飘,泪水从那早失了瞳子的骨坑中翻涌而出,愈滚愈浊。伤着了要害,鲜血不断自齿缝之间溢出来,可花煜仍向前,徒然叫那剑捅得更深。

    沈长思深吸一口气,霍地挪步将长剑抽出,那人没了支柱,顷刻便摔在了石地之上。血泊自他身下延展,那人稍稍挣扎了几下,便像是认了命般垂下头去。沈长思瞧不清他的面容,却闻其笑:

    “清明至,萧郎,可是你惦念我了?”

    外头的火光叫人目眩,呛鼻的烟尘叫人虚虚生泪。余留的山匪聚于一处,属意要去搬火铳,谁料那些东西已被沈长思麾下人马给拦截下来。

    那江临言身披重甲挺坐高马,眯缝着眼冲那几个虾兵蟹将笑一声:

    “砰——”——

    这一切纷乱荒唐事终了时,已是春末了。

    夜深城乱,城中人不知所以然,还以为又是太学生闹事,只把支摘窗阖了,絮絮叨叨地咒骂:

    “天杀的王八蠢物,一天天的赶宫门处送死,搅人清梦,还有完没完?!”

    大抵是因路途远近稍有差别,事发虽有先后早晚,可那北南东三方的函使却是凑一块儿来的。霎时间,函使们人挤人地拥在宫门处,不多说定是皆耷拉着一张苦脸儿。

    北边坎州山火肆虐,山匪尽伏诛,只是那火或真是惹怒了山神。已有好些日子,那山只见人进,不见人出,进山的多半是凶多吉少。

    南边楚国武圣叛乱,生死不知,催动着楚北边营不少痴兵自刎示忠。再加上楚帝负伤,朝野动乱,如此大好时机,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东边疫病吃人,那味珍药不可或缺,东複王叶时今日是抱着掉脑袋的决心来的,袖手于他而言可不就是进了棺材!

    然这些个急赤白脸的函使互不知根底,还以为就自个儿身上背着千钧鼎,便是谁也不让谁,他催马,我亦催,也就闹起来。有人呜呜咽咽地哑着声喊,有的撕心裂肺地扯着嗓喊叫,一个不小心就动起手脚来。

    魏盛熠高坐明堂,瞧着函使来去匆匆,将好的坏的禀报于上,神色却是古怪地一分未动。

    季徯秩与段青玱一道跪坐于他身侧充陪侍。季徯秩与段青玱向来面不显心,今儿季徯秩仍旧不见慌乱,倒是段青玱把那些急报听了进去,白眉堆成了两摊雪。

    魏盛熠从容不迫地倾了杯酒来吃,便是叶时在他跟前磕个头破血流,他也不过安静地觑他一眼,挥手要他下去,只答应了翌日再给他个交代。

    段青玱愈发难以忍受,只把酒杯搁下再不碰。季徯秩察觉了段青玱的情绪,笑道:

    “段老惯常当看客,如今这般的坐不住,怕是真急了。”

    “三边事发,微臣实在看不得陛下行事温吞,昏昏不知危!”

    魏盛熠遭那段青玱抢白,只用那惯常使的平淡口吻应答:

    “段老总觉着朕昏,觉着朕是自暴自弃。然朕如今施施而行,不过是因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哦?”段青玱瞟他一眼,“怎么说?”

    “朕要向蘅秦求亲。”

    “呵……陛下可知蘅秦迎亲大礼?”段青玱侧过身子,“那是非亲自驾马入秦迎亲不可!先皇当年迎娶蘅秦公主也不过侥幸谈妥了,这才保住条命来!”

    “段老,‘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1】’啊。”魏盛熠轻吞慢吐,“光阴不候人,再晚些,东疆之民怕是一个也救不得了。东山之上万民受苦已久,此乃朕重罪,朕得去还债才行不是么?”

    魏盛熠口吻轻淡,好像把自个儿的生死看作稀松平常,季徯秩亦应和着相劝:

    “段老,此乃唯一出路,今朝只得试他一试。鼎西有李王及其世子坐镇,鼎东交给了薛侯爷,鼎中亦有烽谢、悉宋二营……北疆如今戒备森严,蘅秦怕也不敢轻易动兵。”

    “怕?蘅秦何时曾因怕而却步?侯爷明知陛下此番兴许有去无回,依旧不知阻拦么?!”段青玱寒声道,“简直胡闹!!!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离了这位子,还不知这些个时日里魏風会被乱党折腾成何般模样!”

    季徯秩听罢仍旧是笑,他启唇道:“段老,陛下在位,这魏風就不乱了么?——末将已答应了陛下要任他驱使的,今儿陛下道他要去找死,末将不能拦,也明白自个儿根本就拦不下来。出力不讨好的事儿,末将干得太多,这会儿实在是倦了。”

    段青玱应不上来,气极反笑。

    魏盛熠吃酒吃够了,便开口问季徯秩:“适才函使禀报南疆境况,你可听进去了?”

    季徯秩点了头。

    “朕若是要派你去南疆打仗,你去不去?”

    季徯秩略垂睫,点头说去,只要圣旨下来他就去。

    魏盛熠又问:“不缠着朕说要去北疆了?”

    “不缠了,”季徯秩瞧着他笑,“您难不成想见臣在您大喜之日大开杀戒?——家兄曾踏遍南疆土,臣若能去走一遭也是极好的。”

    “当真无悔?”魏盛熠错开那季徯秩的眸光,道,“错过了这回,日后可不知还有机会没有。”

    季徯秩点了头,不羁地拍了魏盛熠的肩出去,临走时还笑他不想着如何自保就罢了,怎么还有闲情体恤他。

    不多时,这偌大朝堂里只留了魏盛熠与段青玱二人。彼时那段青玱仍旧愤懑不平,只将心中怨言好生收拾了一番,叹一声:

    “怎偏就生了唯这蘅秦草可治的病!”

    “段老,此事朕已打定主意不追究。”魏盛熠笑道。

    东山起疫病,好容易得了方子,却玩上了以帝换草的游戏。这病生得这般的巧,只换得魏盛熠一句不追究!

    “好、好啊。”

    那段青玱品着魏盛熠的笑,前些日子的古怪事儿忽而如涌潮般朝他奔来。

    为何魏盛熠横征暴敛却国库亏空,为何东疆忽生疫病魏盛熠却执意封山,为何许家会反,为何付溪会走,为何得了徐云承却不用,为何逢宜非和亲不可,为何秦人入关愈发猖狂?

    沈复念当年查北疆,那臭名昭著的方纥一查竟是个生计难维的瘦骨一堆!听闻方纥前些年购置了一尊价值万两金银的黄金鼎,可沈复念没查到。

    为何呢?那钱呢?开宴买鼎的钱呢?

    还有还有……

    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边搅和在了一处,化作他眼前这匹褐绿眸子的孤狼。

    难不成皆与魏盛熠有关么?

    他的十指有些抖动,然他强装镇静,问:“陛下,臣疑云满腹,若是不解,只怕寝不定,心难安。”

    魏盛熠凝视着段青玱,道:“段老,您想要知道的,恐怕绝非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段青玱喉间哽住片刻,只沉下心气一一道来,那魏盛熠倒是不阻拦他,还徐徐应答。

    语调平平,荒唐的词句却劈头盖脸地向那段青玱砸来。那段青玱听罢,老眼瞪若瞳子欲出,只连连把官帽卸下,搔着那愈发痒起来的满头银丝。

    “哈哈哈,通了,都通了!”段青玱老泪纵横,忽地发起狂来,“宣战,你小子原是要同蘅秦宣战!——就为了这一日,和亲削去满国气焰,换粮殃及士卒无数,赈灾拖死百姓性命,封山害死山民百千……你杀了多少人,你害了多少才,你瞧瞧你干的好事啊!!!”

    “可朕攒下了好粮,攒下了银子,还哄得蘅秦傲慢猖狂……”魏盛熠眸光犀利,“不值么?”

    “你、你将魏風扮做奄奄一息的困兽只为蒙秦人的眼!你荒唐!!!”

    段青玱伸着指头颤巍巍地指向魏盛熠,原是皱着老脸儿,蓦地又疯癫地仰天大笑:

    “魏盛熠,你遭世人唾骂,你不冤!”——

    轰雷叫缱都震荡不已,风师趁乱领了疾风来,只可惜吹不动黑云,那天儿唰啦便倾下瓢泼雨。

    落汤的函使们仍旧吵吵嚷嚷地挤在宫门处,紧闭的宫门再敞开时,放出个披头散发的老疯子。

    人皆朝北,独他向南。那人笑呵呵,只还避过了高马,一步一吟唱:

    “高台歌,高台歌,君歇高台,臣献歌。”

    那些个函使听那苍凉吟声,心中惊诧不已,只是天暗雨大,瞧不清那疯子面容,便赶忙催马跑过,心念着去圣前禀报要事。

    马蹄趷登登,溅起的泥都沾在了那人的紫袍之上。那老疯子无动于衷,干瘪的唇碰了碰,又念出唱词来:

    “南地山河荡,残生付泥沼,破死局,染清袍,绞秀皮。”

    楚境雨潇潇,顾步染的清身变作青楼贱躯,傲骨没泥,硬骨头哪堪折?只怕已一心向死。南营整兵甲,那贺珏的美皮变作刀疤怖面,风流剥尽,誓要破釜沉舟。

    那满腔热忱的美郎君,皆作寻仇报恨的行尸走肉。

    “北境沙作海,良将近坟台,皆饮恨,磨剑戟,拉重弓。”

    北疆悬案一桩桩,穷的殷的聚一堂。仇人在北在邻,魏盛熠愈是亲秦,北人便愈加愤恨。李宋燕杨薛,无人不满腔幽怨,蠢蠢欲动的利刃,来日或也将没入那蘅秦余孽的胸膛。

    “东方雪埋人,长身躬若蚁,只落得,点高香,敬神明。”

    巍峨群峰,叶九寻拨开厚雪,躬身草野,疫病压弯了他的腰,摧折了他的膝,绝望的世子成了乌衡苏最为虔诚的信徒。

    温沨剑归鞘,只抓着火把焚尽死尸,尘灰漫野,终叫他遍尝心痛。

    贺渐攀山采药不得喘息,最后唯有叩拜天地,恨己不为医。

    那不知柔情为何的粗鄙武人们,今载泪烫寒山。

    “西州人不归,露重甲衣寒,盼不来,万户侯,平宁日。”

    季徯秩别了稷州,温柔乡里滋养的玉面郎丢下了安宁日子,也叫稷州百姓失了庇佑。虎符入喻家囊,自此乱世里再无桃花源,唯有被迫入局的士卒在自相残杀中奔忙。

    无数人马自段青玱身畔打马跑过,那三朝元老放声大笑:

    “踩啊——踩死老夫罢——老夫助纣为虐,乃暴君共犯!”

    没人理会他,高抬的马蹄没能叫他死,那人抹一把面上雨,只把玉佩诸类沉甸甸的劳什子解了扔在朱红宫墙边,仰天悲愤道:

    “抛你玉堂金马,毁他崧生岳降,催那王孙贵戚入秦关,人间眉频蹙,你笑,不过命一条,不值钱。”

    煮鹤焚琴,遗珠弃璧,今夕可用者,拧血汗以收利。

    徐云承将被魏盛熠带去北疆,安邦之贤被用以掀风起浪,人尽苟延残喘的沙场辨不出玉石沙,生死不过喘息之间。

    沈长思折琴堂上,脱身沈门,一出上山剿匪叫他辗转善恶两端,逼得他脏腑裂了又缝,魂灵在火上烹烤。

    逢宜亲手埋葬了心上人,泪面绘上红妆做一娇俏新嫁娘,有如当年蘅秦公主入魏那般成了国争的人牲。

    “杀你傲骨锐锋,封他贪嗔痴怨,锁那钗裙窈窕作笼鸟,尘世声喧嚣,你叹,所及尽折腰,不稀罕。”

    摧折好才,压垮骏马,今夕不用者,盖重帷以掩光。

    燕绥淮经了冬至宴那么场行刺,后闻许家事发,知晓事情败露,郁郁寡欢,成了拔了牙的虎狼。

    付溪被调往巽州,心思缜密的阎王爷在冰寒凉潮中匍匐,变作捆缚贤王的绳索,变作地头蛇的眼中钉。

    徐意清被禁锢宫中,说是帝王之红颜知己,不过是稳住顾步染与徐云承心神的一味猛药,梧桐枯瘦,人憔悴。

    “拦你凌霄腾云,削他白头长须,耗那笑郎颓仙青山老,万般苦不渡,你唱,老少赴黄泉,不足惜。”

    锁狼缠虎,捆鹰囚豹,今夕可用却不用者,散四方以挫锐。

    熬!虎符三分,宋诀陵从前凌云志付作笑谈,束手鼎州,作了这大漠囚徒,仇家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含住齿牙扮乖犬。

    熬!剜了许冕的肉,埋了贺原的儿,寒了史澈的心,废了方纥的名,他们由忠义哺活,故而心甘情愿地作一拉磨老牛,不知疲倦,不知来路地在这乱世献愚忠。

    熬!林题索居乡里,不出而知天下事,却唯能将数把光阴耗在陋屋之中,数洞中硕鼠几只。

    还是熬!自幼年起便没有它路的绝情郎望着手中虎符,笑念来年若江党大败,史官要以何般脏词系上他喻戟的脖颈。

    “你不叫别人活,你自个儿也不活!”段青玱痴痴笑,“老夫从前太过自以为是,竟想着去投靠你!抱着先入之见,觉着你不昏,觉着你终能救百姓,谁料你竟是要赌上魏風去布你那狗屁的局!”

    魏盛熠是余孽,是疯子,亦是魏家的帝王。

    他过得苦,自然看不得百姓苦。可他是帝王,他得识大体,他得够狠,故而要明白以小谋大。

    ——魏盛熠他,早便放弃了魏風当中的诡谲风云,这天下皆以这魏風作棋盘,独他以三国为盘,以天下人为棋。他要破秦关,要灭楚威,他要这魏風鼎立天下。

    而身后魏風之内如何,他不在乎。

    这春已过尽,流水不停,很快,很快万事都将得以了结。

    段清玱哼唱着,踉踉跄跄,最后一眼瞧见的是那经了一番乔装打扮,只露出双眼的韩释。

    昔日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二人,浊睛对望徒留悲哀。同样混浊的眼,同样忘不去的先太子。他二人是同窗,是故友,是当年深陷党争之际彼此唯一的支柱。

    可后来,段青玱察觉三皇子魏束风谋乱之心,便思了明哲保身之法,将先太子部下名册亲手交给了那暴戾的魏束风。后来,后来,那名册里的人近乎全死了,那也成了段青玱此生最悔恨的当初!

    “好——好,老不死的,就连你也来了!你今昔又是要扶持哪个太子啊?!”

    韩释没吭声,只将那斗笠取下,搭在了段青玱的脑袋上,自个儿骑着那一抖一抖的瘦驴行远了。

    段青玱讶异,却无力,他扶着斗笠,跌跌撞撞地伏身青石:

    “乱世群雄起,旧朝圣人殉。”

    段青玱不知为何生,但知为何死,他扶不出救世之人,唯能守着老臣的清高,替那暴君向天下人谢罪。

    韩释逃窜半生,今儿改扶他姓,只拥着薛家那沉甸甸的苦痛,迎风吹雷鸣而行。

    吴渃囊中满是黄金白银,却总觉两手空空,他是商贾,亦是民间臣,唯有江临言登帝,他才能尝着此生非如鸿毛。

    “老夫输得太彻底啊!”段青玱哭喊。

    这嘉平年本就是魏盛熠扯下的弥天大谎,那人从未想要这嘉平年变作盛世,他是心甘情愿地将四疆清理干净,然后把那一团烂肉抛给群雄撕咬争食!

    段青玱失声恸哭,只还艰难地咧着嘴唱完最后几句词:

    “高台歌,高台歌,臣为车马,君为客!——”

    段青玱挣扎着将头磕在青石之上,为那修罗乱世作了序。

    雨太大,天太暗,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卷入车马之间,化作了这嘉平春末的最后一道疤。

    ——中卷·完——

    第130章 胡不归

    段青玱死了, 死在泥潭里。

    他从泥潭里来,最后又回到泥潭里去,一场暴雨下完就连血肉也被泥水给腌透。

    兜兜转转, 到最后, 好像命也没改——

    “式微,式微, 胡不归?【1】”

    天黑了,天黑了, 为何还不归家?

    草野上的孩子哼着, 一蹦一跳, 经过顾步染身畔时还冲他吹了个轻快的哨。顾步染点点头, 咧了嘴, 却是报以一个牵强的笑。

    顾步染走在那片草野上,仿若踏在冰封千里的雪原上, 不然怎么微风打过,他却瑟瑟发抖如新雏。

    不是, 他定是踏在惨遭焚燎的火原之上, 不然怎会一步一痛, 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着要奔涌出来。

    他没日没夜地向北奔逃, 已有好些时候没阖眼睡过了, 可他就连眨眼时也丝毫不敢懈怠, 生怕耗的时间略长便会一觉不醒。

    孟夏烈日灼着他的身子, 豆大的汗顺着长颈淌下,颈间好似被顾府从前养的狸奴用小舌舔过。有丝痒,可他却没力气挠。

    大汗涔涔, 恍惚间他想起了楚冽清,想起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话——步染, 碰上我,你这一生过得太不值。

    楚冽清留下这么一句窝囊的遗言便没了声响,他听罢却笑起来,冲那尸身纠正道:

    “反了,是碰上我,你太不值。”

    步染,不染。

    脏身傲骨,他这卖身子的也曾唤“不染”。

    昱析四年秋,火烧顾家营。那池家庶子池湛自小给他嫡兄当牛做马,久了便被池彭留在身边当奴才使唤。当年一日,他给那池彭奉茶,竟听把那人与楚国诸将勾结,还要借力烧死顾氏二将一事听了去。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彼时还是贺珏在兵营里把他给敲清醒了。

    他不是什么黜邪崇正的良君,又在池彭的欺压下长大,听罢最先考虑的当然还是自个儿的性命。好在他良心未泯,经了一番考虑,于暗地里安排了死士救人。然他未曾想过那池彭会死守着顾氏二人的帐门,非见着二人烧死不可。他只好先设法拦住了欲回帐的顾步染,又令一死士扮作顾步染模样进了账。

    他原是想叫死士趁机救下顾期的,哪知一切发生得太快,帐中二人皆被烧死其中,那死士的尸身也就阴差阳错地被认作了顾步染的。

    那池湛机灵,他明白池彭杀人过后要斩草,估摸着很快便会来灭他的口,便事先在山林中买下个屋子,打算在那里藏一阵子,哪知后来外出采果填肚子时不慎跌落山崖,死了。顾步染也就借其屋扮作了山民,辗转成了名伶易绪。

    “式微,式微,胡不归?”那话还在耳边荡。

    顾步染停了步伐,阖紧了眸子。

    黑夜中匍匐的硕鼠不敢窥光,非不愿归,是不能归。

    他可活,可生不如死。

    徐意清还在缱都,若他回去,应是能见着她一面,可他一身贱皮,只怕再不敢瞧她,怕的是玷污。

    顾家满门覆灭,若他回去,兴许能叫香火延续。可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唯有孤零零地守着那空宅,于团圆佳节抹泪,再掰着指头数忌日。

    池彭猖狂得意,若他回去,或可斩杀那池彭以报血仇。可池老如今就剩了他那么个儿子,难不成也要叫池老忍受顾家的苦?

    走么?要走么?——在衡京的上千个日子里,他无数次这么问自个儿。

    他一个心比天高的,将身子卖给了多少权贵才成了青楼头牌,他又陪寇仇齐烬尝了几回鱼水才等来楚冽清替他赎身。夜夜贪欢叫他呕秽不止,哪怕吐出的东西只剩了些酸水也依旧不得喘息。掩饰身形的药他一直没停,吃到今朝他的身子已再回不去从前,一月总有那么几日是个半瘫。

    然他杀了楚冽清,又将楚国势力搅个天翻地乱,那齐烬尝着他相赠的海棠糕,舔着尖齿还以为终于把他征服,却不曾想那甜糕里边藏着多厉害的毒。

    值吗?不知道。

    这皆是些算不清的账。

    走么?还走么?——唯有这次才真的算是走。

    可是他熬过了那些个屈辱日子,就算能跨过这方草野,他也没本事跨过自个儿心里的坎。他和自个儿较劲太久,这会儿已再没力气翻过山岭。

    于是他跪下来,向北边磕了头:“蠢才顾步染,德薄能鲜,仰愧于天,俯怍于人,早不该苟活于世。”

    顾步染说罢,手一挥便叫长剑出了鞘。

    风吹草动的窸窸窣窣声响随即被血肉裂开的声音掩盖。

    翎州不回家的儿郎,终被枯草埋去。

    他再也回不到他的翎州。

    矮坡之上,适才经过的孩童忽地顿住了脚步,不知是什么驱使着他回身去瞧。芳草蓁蓁,只见顾步染如一块巨石跪立其间。

    那孩子瞧着,只拽了拽他太爷的衣袂,童稚的嗓音随着风飘:

    “那哥哥怎么跪在草里一动不动呢?”

    他太爷是打侧边过来的,知晓那人已被长剑贯体,只趁着鲜血还没大肆涌出,把孙儿抱起来颠了颠,稳住身子便往另一头走,道:

    “那位小兄弟他呀,他回家咯!”

    “回家?这草野上也有他的家吗?”

    “嗐——咱们是地上长的草,家在这儿,那就在这儿了。有些人啊他就是飞蓬,天地为家,一生就为了那么一个愿,愿望成真了,他就算回家了。”——

    辛庄明淌着泪用手向前爬动,扭曲的躯干与翻烂的皮肉被溢出来的腥黏鲜血随意粘合起来。

    “如何,当时你先生问你的,今儿你可有答案了?”江临言问他。

    “老子不知你在放什么狗屁!”辛庄明痛得近乎晕厥,只还厉声道。

    江临言笑了一声,方毫不怜惜地拿剑悬在他的额上,居高临下道:“问你,要怀着替你爹娘报血仇的心思去死,还是要活着杀北狄呢?”

    辛庄明抖着身子,恨道:“你们杀光了这寨子上下老小,还妄图劝老子归降,做他娘的春梦去!!!”

    这山洞之外隐有马蹄声,不出多时便见沈长思提着剑进来。他来时恰对上辛庄明的眸子,被那人恶狠狠剜了一眼来。

    沈长思没甚反应,只去探地上躺倒之人鼻息。

    一个没活。

    沈长思收回指来,挪步至江临言身边,拿剑鞘去挑那辛庄明的脸儿,吊儿郎当道:“哟!少帮主,今儿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疼不疼?”

    辛庄明朝他靴边啐一口血沫:“你个杀千刀的,如今还搁这儿惺惺作态给谁看?!”

    沈长思倒是平心静气:“你同我说过的,你要下山。”

    辛庄明气息急促,他仰颈冲沈长思吼道:“江壹!!!我爹娘平日里待你不薄,这寨子里又有谁人曾亏欠过你?!我爹他们那般的信任你,将这寨子里的孩子全交由你管束,到如今,你却是连一个孩子都没放过!”

    沈长思面沉似水,双唇经了几日折腾有些发乌,他语气凉薄:“你爹是山匪,这寨子上下皆是山匪亲眷——都该死啊。”

    那辛庄明闻言狂笑起来:“皆该死?所以你现在还愣着干嘛呢?!杀了我啊?!你为什么迟迟不动手呢?!”

    “杀了你?你以为我不想么?为了剿匪,害死我多少兄弟!”沈长思忽地俯下身来捏住他的面颊,“你倒还有胆子来同我算账!我告诉你,你爹他们杀的人,叫你死千万次都不够偿!”

    辛庄明咽下喉间上涌的一口血,艰难道:“你究竟是从哪里跑来的畜牲?!”

    “我?我是剿匪不得,夹着尾巴狼狈南逃的沈家狗!”沈长思笑得森森似阎罗。

    “你、是沈长思?”辛庄明身躯倏地一僵,而后笑得发抖,“好一个武状元啊……我先前那般嘲讽你,你是不是觉着忒可笑啊?!”

    “哎呦!你二人甭吵吵啦!”江临言蹲下身来,将一封信往他眼前递,道,“辛庄明,你不是想知道我缘何留你性命么?自个儿看罢!”

    那辛庄明不肯接,只叫信悠悠飘落在地这才一把抓过来瞧。那对瞳子终于在连日的泥石血火后,装进了别的什么东西。然双唇随着墨字张合半晌,他遽然用拳头锤地,痛苦地伏地嘶吼。

    “啊————”

    哭腔浸入那吼叫声中,将其变作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沈长思心中五味杂陈,问江临言:“那姓辛的究竟写了什么?前些日子杀他的时候,他竟是毫不挣扎,我觉着可奇怪。”

    江临言也不着意避着辛庄明,只道:“托孤。”

    “他?”

    “那人聪明,可惜发觉我动作时,这山寨已至强弩之末——山路通了,机关卸了,就连他们的宝贝那时也近乎被我搬空了。他明白无路可退,便跪着求我留下他的儿子来,说是只要如此,他给我当牛做马也没关系。”江临言道,“我是横竖无所谓,仔细想了想,觉着辛庄明这小子性子不坏,留下来也无妨,就说好罢,不过他得帮我个忙。清明那日,那些个有些本事的老江湖多半被他锁屋里烧死了。”

    “这般么?我就说为何清明那日没见着好些人。”沈长思没功夫伤春悲秋,只压下心头愁闷,催促道,“少帮主,考虑好了吗?你这条命,可是你爹割舍了多少才换来的?再想不好,你去想想大义。”

    那辛庄明声如蚊呐,只把不甘的泪洒进土壤里:“你授我圣贤书这般久了,我难道是个傻的,竟一点不懂大义胜天的道理?可你要我如何张口?!你要我像对待累赘一般,一脚踹开这寨子里的人么?”

    江临言剑已归鞘,这会儿抱着臂,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呢?事有因果,东去春才来,你不能既要春桃,又舍不得腊梅。如今情理将你引入歧途,可我二人都给了你机会让你回头,你还不把脑袋转回来,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罢?”

    那人闷声道:“我本就没得选!”

    “顺坡下驴罢。”江临言这会儿是毫不松嘴,“你磕头拜个师,咱师门仨人就和和气气地下山去。”

    沈长思明白辛庄明此刻心里苦,只怕不能再逼,便皱了眉宇要阻拦。那十七少年却先跪坐起身,用尽气力给他磕了个响头。

    辛庄明抬起眸子,那双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血眼分外狰狞,颇不真心的话语从他的齿缝中挤出来:

    “先生,庄明至亲手足皆陈尸身后,今儿不认六亲,只求能拜先生为师!”

    沈长思瞧着那双空洞眼,喉间一哽,只觉说不上话来。他伸手抹了那人额间血,撂下一句不正经的:“成。”

    那辛庄明得了沈长思应允,立时滚下了泪来。

    ——着实可笑,竟将杀父者拜作师,落得个恩仇两茫茫!

    “好孩子,”江临言说罢一掌劈过辛庄明的后颈,叫那人蓦地晕了过去,“为了求生也好,怀着别的什么心思也罢,因着好些事儿,还是得留你一留。”

    “您当真信他?”沈长思静了会儿,问。

    “信?哪能呢?这小子何其要强,不可能不对你我怀恨在心。”江临言见沈长思面色尤其难看,便给他找了事儿来干,“你徒弟你背吧,为师上了年纪,骨头今儿已是松得很了!——这小子才不过十七,个头都快赶上你了,想当年你十七才多大?豆芽菜似的。”

    沈长思一把将那人背起来,毫不吃力,道:“什么豆芽菜?是您把我在序清山上的模样皆胡乱记作了方上山那会儿!”

    江临言背着手慢腾腾地走,那沈长思忽而说:

    “人心叵测,来日这山上最要命的,恐怕就不是那些个火铳,而是他辛庄明了。”

    “嗐!带去北疆遛一遛,总有一日会懂事的。今儿不懂,明儿就该懂了。眼下咱们手上缺人,他是个可塑的,顺便也能叫你学学怎么训狗。”

    “他不是狗。”沈长思绷直了脊背,“他是我的徒弟。”

    江临言跟在他身后,点头说也是——

    徐意清正在串腕阑,分明不知究竟能送给谁,也仍旧在串。

    串着串着,串珠的丝线蓦地断了。玉珠撒下来,在地上滚。她含着笑,将碎发捋到耳后,只同那些个躬腰慌神的宫女们笑道:

    “无妨,本宫自个儿来。”

    她拾了珠子,该是再寻缕线把它们串起来的,却是恍恍惚惚地拿起了剪子。

    夏叶苍翠,日光也晒。什么东西都很有精气神儿,她却忽地觉着很倦。剪子在她的腕骨处停了好一会儿,吓得那些个宫女皆软了膝,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娘娘!!”

    她踌躇着,乍然听得殿外还不大懂事的小内宦正摇着脑袋背诗。

    这会儿他背到了什么东西呢?

    她竖耳去听,听得那小内宦拍了拍脑袋,同一老内宦笑道:“孙子想起来啦!可是‘式微,式微,胡不归?’”

    泪于是唰啦滑落她的粉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