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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郑筠?

    郑筠不是死了吗?他不是和她一样, 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吗?

    李楹瞪大眼睛,她惊恐地看着那张和郑筠没有一丝相像的脸,鱼扶危, 怎么会是郑筠?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鱼扶危手指逐渐收紧:“鱼扶危, 就是郑筠的转世!”

    郑筠的转世?鱼扶危是郑筠的转世?

    转世的魂魄, 喝过孟婆汤后, 前尘之事尽忘。

    若非掉入血池地狱, 被血池池水浸没, 鱼扶危也不会想起前世。

    既想起了前世, 就会想起满门被杀的往事。

    刻骨的恨意涌上心头,鱼扶危掐住李楹脖颈的手指越收越紧, 李楹被掐到呼吸困难,她挣扎着抬起手,拼命拍打着鱼扶危的胳膊,想让他松手,但是她本来就身体无力,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鱼扶危, 鱼扶危是真的恨她,真的想将她掐死, 他面容扭曲着说道:“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

    鱼扶危的眼神, 满是痛苦和愤怒:“你该死!你真的该死!”

    李楹被掐得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憋得通红, 眼中开始泛起泪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看到那滴眼泪,鱼扶危忽颤抖了下, 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心中似乎在天人交战,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郑筠,郑筠就应该杀了李楹,撕碎她的魂魄,为郑家满门报仇,可是,他除了是郑筠,他还是鱼扶危,鱼扶危,是不会杀李楹的。

    往事历历在目,有郑筠的往事,但更多的是鱼扶危的往事,他想起他和李楹相处的一幕幕,想起她丝毫不嫌弃他是一个商贾,反而对他以礼相待,让他开始对她情根深种,鱼扶危是这般倾慕李楹,他怎么可以伤害李楹呢?

    鱼扶危心中挣扎万分,他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开。

    空气顿时涌入李楹的口鼻,李楹死里逃生,剧烈咳嗽着,鱼扶危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

    他脸上神情依旧十分痛苦:“但你害了我,害了我父母,害了我满门,我必须要杀你……”

    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佛顶舍利,然后手指攥紧舍利,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曼珠沙华丛中大步走去。

    他就这样,狠心将李楹扔在了生死道。

    没有佛顶舍利,李楹只能陷在生死道,出不去,又回不去,她会永远留在虚无黑暗之中,再也无法见到天日。

    鱼扶危拿着佛顶舍利,踉踉跄跄,走出生死道,离开了地府。

    他从嶓冢山,回了长安。

    鱼府的大宅中,开始奏起了笙箫。

    鱼扶危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边击打着羯鼓,一边看着腰肢纤细的胡姬穿着石榴红镂花纱裙,垂落的发辫缀着金色细小铃铛,伴随着鼓点,脚尖轻点,在联珠纹椭圆花毯上快速旋转着,胡姬旋转的时候,铃铛声清脆悦耳,红色纱裙就如盛开的牡丹一般绚烂,一曲作罢,牡丹花裙徐徐收拢,鱼扶危敲击着羯鼓醉道:“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好!好!”

    胡姬最后一个旋转,坐到了鱼扶危的怀中,她搂着鱼扶危的脖颈,娇笑道:“郎主自从要考进士科,就总在奴面前念些奴听不懂的酸诗。”

    其余伴奏的胡姬收起胡琴和琵琶等乐器,也娇嗔道:“郎主一直闭门温书,好久没与奴等行乐了。”

    进士科?温书?

    听到这两句话,鱼扶危忽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上一世,他是郑筠的时候,身为荥阳郑氏,世家大族,尊贵显赫,他想做官就做官,何必要像这一世一样拼了命的温书,考进士科?

    前世今生,命运颠倒,何其讽刺。

    这,便是十殿阎王的安排么?

    郑筠出身五姓七望的顶级世家,不屑商人,他的父母更是连已是皇帝妃嫔的姜贵妃都看不上,连带着还看不起姜贵妃的女儿,大周公主李楹,十殿阎王偏偏就让他这一世投身成了商贾,衣服只能穿皂袍,出行只能坐牛车,不能科举,不能入仕,处处被人歧视,被人看轻,体会了一把他上一世最不屑的商贾感受。

    这个安排,到底是苦心,还是残忍?

    鱼扶危笑出了眼泪,他怀中胡姬怯怯道:“郎主,怎么了?”

    鱼扶危定定看着她人比花娇的容颜,笑道:“无事。”

    他将那胡姬从他身上轻推下:“继续跳舞。”

    胡琴声响起,貌美胡姬又笑吟吟地跳起了胡旋舞。

    鱼扶危在大宅里呆了七天,也醉了七天。

    期间他与府中胡姬夜夜笙歌,郑筠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人,性情谨慎持礼到连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亲近风尘女子了,但是鱼扶危却不同,他和君子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他狂放不羁,离经叛道,从来不屑什么男女大防,他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胡姬,就会不顾流言,将她们养在府中,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也没有主仆观念,从不避讳和这些胡姬喝酒行乐,经常为她们敲鼓伴奏,他对她们不像郎主,倒像朋友。

    而郑筠,是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低贱胡姬成为朋友的。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吗?

    后面三日,鱼扶危没有再和胡姬行乐了,而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借酒浇愁。

    那颗世间至宝的佛顶舍利,就随手被他扔到一旁,他掌心,则紧紧握着一颗碧色夜明珠。

    这是李楹给他的夜明珠,他从未离过身。

    他端详着那颗夜明珠,有时候笑,有时候哭,他会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喃喃问着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郑筠,还是鱼扶危?

    他就一个人关在房中,酩酊大醉,苦苦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没有去问知识渊博的大儒,没有去问三教九流的胡姬,而是自己一个人,想着这个问题。

    自父亲去世以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撑起偌大家业,在人鬼两界周旋,成为富可敌国的鬼商。

    他不需要靠其他人。

    不像郑筠,性情怯懦到被王燃犀胁迫着去杀害李楹,犯下灭族之罪,将把柄自动送到太昌帝手中。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么?

    一个世家,一个商贾,一个高贵,一个低贱,一个温润,一个不羁,一个果决,一个怯懦,投胎转世,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这可能,就是地府故意为之吧。

    究竟要做谁,地府让他自己选。

    大醉七天七夜后,鱼扶危握紧手中的碧色明珠,跌跌撞撞爬起来,捡起了扔到一旁的佛顶舍利。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鱼扶危重新去了地府。

    去地府之前,他见了一直要求见他的何十三,何十三先问他去哪,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长安。

    何十三又问,那人是谁?鱼扶危没有回答了,反而问他:“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何十三低下头,他咬了咬牙,说道:“鱼阿兄,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十三说的事情,是有关崔珣的事。

    当日丁靖在朝堂上说出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并且照顾五万天威军家眷的事,他希望群臣能一字不漏地将他的澄清说给百姓听,隆兴帝自然是严令不许外传,违者严惩不贷,但他却不知道,总有一些人,心中除了忠君之外,还存在着良知这个东西。

    丁靖为崔珣澄清的话,到底是传遍了整个长安,何十三也知道了,他愕然之下,去问阿蛮,阿蛮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对崔珣的冷言冷语,又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在阿兄坟前,扔在崔珣面前的那匣铜钱。

    她对何十三道:“望舒阿兄的事,我并没有比你多知晓很多,但是,十三,我可以告诉你,他散尽家资,照顾我们,是真的。”

    何十三呆住了。

    这些年,一直有个阿兄的朋友,托人送给他们银钱,照顾他们生活,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恩人,也想去向那位恩人亲自致谢,但恩人却从不现身,让他想谢都没办法谢。

    却原来,那位恩人,是他最痛恨的卖国贼,崔珣。

    他面有惭色,鱼扶危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日你闯入崔珣府邸,用石子将他砸伤,结果被大理寺责打了二十大板,卧床不起,我买药送给你,其实那药,不是我买的,是崔珣买的。”

    何十三彻底呆住,鱼扶危叹了声:“当日我说,你欠赠药之人,一个人情。”

    他道:“十三,你是欠崔珣一个人情,更欠他,一句道歉。”

    话音未落,何十三已瞠目结舌,失魂落魄。

    他想起了他砸在崔珣额头的那块鹅卵石,想起了从崔珣额角缓缓滑落的血色玉珠,少年的悔恨之泪,顿时滚滚而下。

    生死道,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丛中,李楹气若游丝地往前爬着,虽然她知道,她怎么都爬不出这片虚无,但是,她还在往前爬着。

    只要她还没有魂飞魄散,她就不会放弃。

    她的手肘已经磨破,衣裙更是脏污到看不出以前颜色,四周的红色曼珠沙华枝叶左右摇曳着,似乎在嘲笑她的白费力气,她昏一阵,醒一阵,醒的时候,她就在竭尽全力,要爬出这片虚无。

    再一次陷入昏沉时,她感觉到有人一声不响的,将她从地上抱起。

    她费力睁开眼:“鱼……扶危?”

    她顿了顿,又道:“郑……筠?”

    接下来,她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郑筠想杀了她,即使没有成功,但筹谋杀害公主,也视同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可她无法理直气壮的对鱼扶危说出这段话,在她眼中,那不是郑筠,那是鱼扶危,是屡次舍弃性命,救了她的鱼扶危啊。

    况且,按照当时世家大族的势力来看,如果她没有死的话,也许只会郑筠一人伏诛,而不会牵涉他的父母和满门。

    李楹抿了抿唇,愧疚地喃喃道:“鱼扶危,对不住……”

    鱼扶危的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愤怒与痛苦,反而十分平静,他说:“种因得果,倘若没有郑筠的害人之心,也不会有先帝利用他铲除世家的果,起一恶念,即堕诸恶道,十殿阎王让郑筠脱诸恶道,转世为人,已是存了度他的心思,可若己不度,纵十殿阎王,也不能度。”

    所以郑筠成了和他家世、性格都截然相反的鱼扶危,鱼扶危又遇到了李楹,如同郑筠一样爱慕上了她,到最后,又面临和郑筠一样的选择。

    是杀她,还是救她?

    郑筠犹豫不决,他不想让李楹死,又割舍不下和王燃犀的多年感情,恶念持续到最后,想停止的时

    候,已经太迟了。

    而鱼扶危,七天七夜的大醉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他是谁。

    鱼扶危道:“郑筠已经死了,他死在了三十年前,而我,是鱼扶危。”

    他抱起李楹,手中是带她走出生死道的佛顶舍利:“走吧,我带你去救崔珣。”

    第152章

    回长安的路上, 两人皆都沉默。

    最后李楹问鱼扶危,为何之前要将她送到枉死城,如今, 又愿意将她送回长安,鱼扶危没有回答, 只是道:“郑筠死后, 堕诸恶道, 囚于枉死城。”

    李楹微怔, 鱼扶危继续道:“他面对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心中愧疚无以复加, 日积月累,怨气愈来愈重, 十殿阎王为了度他,让他转世成了截然相反的鱼扶危。”

    前世的郑筠,无尺寸之功,只因出身,便可食厚禄,居高位, 这恰恰是今生的鱼扶危最痛恨的人,十殿阎王就是要让他离开世家贵胄的身份, 成为这个国家的最底层, 被如他前世那般的人不断鄙视、凌辱,让他理想难圆, 报国无门,让前世的白, 变成今生的黑,前世的黑, 变成今生的白。

    鱼扶危喃喃道:“大梦一场,方知对非对,错非错,既无法争执出对错,倒不如以昨日死,换今日生。”

    他道:“我之前,因为爱慕公主,忧心公主的安危,所以想将公主送到枉死城,阻止公主与崔珣共死,但如今,我想明白了,人之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个人的情爱、性命、仇怨,与重于泰山之物相比,轻于鸿毛。”

    他凝视着李楹,眼神夹杂着几分苦涩,几分真心,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崔珣值得公主去救他,而公主,也值得崔珣的深爱,崔珣是大周的儿郎,公主更是大周的公主。”

    车辕声声中,李楹咬唇,眼中盈满泪水,她都不敢问,但还是问了:“崔珣……他怎么样了?”

    鱼扶危低头,叹了声:“不好,陷于牢狱,酷刑之下,十指尽断,而当今世上,能救他的,唯公主而已。”

    大理寺内,三司日夜会审,已成人间炼狱,但大理寺外,还在努力的,不止李楹一个人。

    何十三和诸少年站在玄武门外,看着一人高的登闻鼓,一个少年咽了下口水,胆怯问何十三:“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何十三面无表情:“你想想你阿娘的诊病钱是如何来的?你想想你阿耶死的时候是谁买的棺材?”

    那少年眼睛一热,低下头去。

    何十三道:“我不管他当察事厅少卿的时候做过什么,横竖是些争权夺利的脏事,反正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没他,这几年,我们活不下去,更不可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他娘的畜生都知道知恩图报,人不知道吗?”

    众少年心潮都澎湃起来:“好,我们干!”

    何十三首先大步迈向登闻鼓,拿起鼓槌,砰砰敲了起来:“冤枉!冤枉!”

    看守登闻鼓的金吾卫对视一眼,赶紧去汇报监门卫,直到玄武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左监门卫才闻讯赶来,他斥道:“做什么?”

    何十三大声道:“冤枉!我要申冤!”

    “告过县、州、大理寺了吗,没告的话算越级上诉!念尔无知小儿,快回去!”

    “什么越级上诉?除了敲登闻鼓,哪个县州敢接我的诉状?”

    “你到底要告什么?”

    “告你们,冤我阿兄!”

    “你阿兄是谁?”

    何十三抬头挺胸,喊出他以前最鄙夷的名字:“是崔珣!你们冤他!”

    左监门卫愣住,何十三大声说道:“他敲登闻鼓,你们凭什么查都不查就给他关到大理寺?名为三司会审,实际就是酷刑逼供!如果圣人没有勾结突厥,如果太后没有包庇亲子,那怎么会怕查?你们凭什么不查被告,反而去拷打原告?”

    左监门卫吓得哆嗦,他指着何十三道:“反了!反了!”

    金吾卫一拥而上,用刀鞘去抽打何十三,何十三被踢倒在地,仍然对围观的百姓嚷道:“登闻鼓不是申冤用的吗?难道涉及太后和圣人,就不能敲了吗?还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就是骗我们的!”

    百姓目瞪口呆,其余天威军少年也涌了上来,口中纷纷喊着冤枉,手中拿起鼓槌敲了起来,一个人被打倒在地,另一个人继续拿起鼓槌敲,登闻鼓前,洒满一地热血,少年人不顾生死,前赴后继,犹如他们的兄长六年前在落雁岭,明知必死无疑,却一个个,举起刀剑,纵马向突厥人的铁蹄发起冲锋。

    蓬莱殿里,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听着此起彼伏的鼓点声,左监门卫战战兢兢地和她汇报着:“都是些十二三岁的顽童,打不跑,吓不跑,臣已经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了,但还是有闻讯而来的顽童赶来敲响登闻鼓,臣以为,他们妄议君上,不如杀一批,以儆效尤。”

    太后神情冷淡:“你是说,杀十二三岁的孩子?”

    “但他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先关着吧。”太后疲惫道:“来一个关一个,总有来完的那天。”

    左监门卫答了声“诺”,然后又道:“这些顽童擅敲登闻鼓,败坏太后与圣人名声,臣以为,应先派金吾卫守卫登闻鼓,不许百姓再敲,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处置。”

    太后不置可否,左监门卫领命下去,途中遇到了侯在殿外,身穿绯红官服的卢淮,等到太后宣召,卢淮跪下叩首行礼,然后起身,讽刺地说了句:“从古至今,还未有不许敲登闻鼓的王朝,大周,倒是开了个先例。”

    太后抬眼望他,卢淮消瘦不少,他去长春观外的荒林挖出了王暄尸首,王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是能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死前受的何等折磨,卢淮颤抖着手去抚摸着他的挚友,然后在王暄尸首前,哭到几度晕厥。

    待将王暄尸首送回王家,王暄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哭到肝肠寸断,卢淮不断允诺会照顾他们今后生活,却还是抵不住他们的丧夫之痛和丧父之痛,倒是王暄的老母神色平静,她对卢淮道:“我儿因义而死,流芳百世,快哉平生,何故悲伤?”

    卢淮神色震撼,他斟酌了下言辞,问王暄的母亲,这个出身琅玡王氏的婢女:“义与忠,何择之?”

    王暄母亲说:“义是大义,忠是愚忠。”

    何择之,不言而喻。

    太后这段时日,好像失去了所有心气,本乌发如瀑的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眼眸中更少了昔日的锐利神采,连对卢淮的讽刺之语她也只是沉默以对,她道:“卢卿,之前让你回府待罪,三司会审,也不许你参加,是有些冷待了你,但你私纵崔珣,吾总要给圣人,给群臣一个交代,待此事之后,你再回大理寺吧。”

    卢淮摇头:“臣不回大理寺了。”

    太后有些愕然,卢淮道:“臣的叔父,是臣亲手抓的,他在府中服毒自尽,自尽前,他要臣答应他,要忠君,事主,不能让小人害了圣人。”

    卢淮缓缓道:“忠君事主这四个字,一直是叔父的为官准则,也是臣的为官准则,但是这段时日,臣一直在想,为人臣者,是应该忠君,是应该事主,可若君是错的呢?主是错的呢?那是否还应该忠君、事主?臣虽是大周的臣子,但也是一个人,那身为一个人,到底是应该忠于君,还是忠于理?”

    他眼神坚定,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珠帘后的太后只是沉默,卢淮侧耳听着殿外又响起的登闻鼓声,说道:“叔父抚养臣长大,他的话,臣曾言听计从,但这次,臣恐要忤逆了,臣作为一个人,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或许这个过程,会让臣失去性命,但臣,在所不惜。”

    他的话,让太后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忠臣、百姓,她在为了她的爱子之心,与这些人为敌,她可还记得,曾几何时,当她连一双鞋都没得穿的时候,当她仰头望着巍峨庄严的大明宫的时候,她心中,曾闪现的那个大胆念头:

    我的梦想,真的只是做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妾室吗?

    我不能,让大周的百姓,都有鞋穿吗?

    就算我是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有这个想法吗?

    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太后神情恍惚,卢淮又道:“臣不会为官,也不会再回大理寺,大理寺的刑具,不应该用来拷打一个赤子之心的人。”

    他目光,透过摇曳的珠帘,希望太后的口中,为狱中

    十指尽断之人,争得一句宽慈,但他等了很久,却什么话都没等到,他心中终于彻底失望,于是跪下,重重叩了一首,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破损的牡丹五色锦荷囊:“臣要走了,前路漫漫,臣面前的,是一条必死之路,但临死之前,想将此物呈给太后。”

    内侍将荷囊递给太后,太后甫一接过,忽然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不顾仪态,站起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卢淮面前:“这荷囊,你哪里来的?”

    卢淮回道:“这是崔珣的贴身之物,他入狱时到了臣的手上,因为破损,臣本想拿去修补,但寻遍长安,都无人能补,最后在一个白头宫女那里,识得这乃是三十年前,永安公主的荷囊。”

    荷囊破损处,还露出两束被红绳系着的结发。

    卢淮静静道:“至于崔珣为何会有永安公主的荷囊,这臣不得而知,或许,太后可以去问崔珣,只是,若再由三司拷打下去,只怕崔珣,开不得口了。”

    太后愣住,她定定看着荷囊中的结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厉声吩咐内侍道:“传令!让三司停了刑罚!去问他!问他为何有这荷囊!”

    只是太后派去的内侍,却从崔珣口中问不出半句。

    就连太后亲自来,他也一言不发。

    太后此生来过两次大理寺,上一次,与这一次。上一次,是三年前亲下大理寺狱,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将崔珣从狱中救出,这一次,她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自来到肮脏血腥的大理寺狱,攥紧手中荷囊,问囚室里的崔珣:“这荷囊,到底是哪来的?”

    上一次,崔珣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他知道太后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他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太后脚下,拽着她的裙摆,承诺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哀求她将他救出大理寺狱,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反而闭着眼睛,对太后的问话置若惘闻。

    他是彻底对她失望了。

    太后又问了遍:“崔珣,这荷囊,是哪来的?这里面的青丝,是谁的?”

    崔珣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太后语气开始着急起来:“崔珣,吾在问你话!”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连番受刑愈发惨白,他咳了两声,带动身上伤口剧痛连连,他轻笑了声:“臣不想说。”

    太后瞠目结舌:“你……”

    “太后大可用刑。”崔珣自嘲,他的十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原来修长干净的模样:“用女人的刑具,就像圣人吩咐的那样。”

    太后紧抿着唇,她定定看着崔珣的手指,士可杀不可辱,她愈发悲哀的感觉到,她竭力保护的儿子,确实不是个东西。

    她咬了咬牙,扭头出了狱房,临走前,她握紧手中的荷囊,再次严令,即使是圣人前来,都不许再对崔珣动刑。

    太后走后,崔珣再也支撑不住,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地上,遍体鳞伤,身上无处不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他神智逐渐陷入昏迷。

    只是昏昏沉沉时,脑海中那皎若明月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她应该,在枉死城了吧。

    挺好。

    等害她的人一死,她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不用在这里,陪他看尽污浊人世,弄脏她琉璃般纯澈的魂魄。

    他半昏半醒,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狱卒进进出出,将大理寺狱所有辟邪之物,以及驱鬼的明黄符咒,全部撤了去。

    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不知道谁在哭,而且还哭得十分伤心,一滴眼泪,簌簌落到他的手指上面。

    眼泪咸涩,落到伤口上,疼得他一激灵,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却忽然凝滞住了:“明月……珠?”

    第153章

    李楹与鱼扶危加快赶路回到长安后, 李楹忧心如焚,一心想去大理寺狱见崔珣,奈何大理寺狱因为死者众多, 遍布驱邪之物,李楹如今魂魄虚弱至极, 根本进不去, 她对鱼扶危道:“或许, 有一个人, 可以帮忙。”

    那便是胸怀坦荡、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卢淮。

    卢淮已经待罪在家, 鱼扶危寻到了他, 卢淮问他是谁,鱼扶危想了下, 说:“某是,崔珣的朋友。”

    他曾经无比鄙夷崔珣的为人,更数次劝过李楹远离崔珣,但如今,他主动带李楹回长安救崔珣,更自认, 是崔珣的朋友。

    他道:“崔珣身陷金祢案的时候,曾经拜托某去飞云驿破除裴观岳的阴谋, 也曾托某照顾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 而某,有幸见过他在天威军昭雪的路上, 是如何不顾性命,踽踽独行, 崔珣这个人,看似奸佞, 实际性情高傲的很,他或许不会认为某是他的朋友,但某,却认为,他是某的朋友。”

    卢淮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如若少卿方便,能否将大理寺的驱邪之物撤去?”

    卢淮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鱼扶危都有些怔住:“卢少卿不问问原因吗?”

    他本来还犹豫卢淮问原因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有一个鬼魂想去见崔珣,卢淮会不会觉得他是得了疯病,给他赶出去?

    但卢淮根本没问,卢淮只是道:“何必问原因?你是崔珣的朋友,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卢淮大概又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羞辱,他面上微微露出惭色:“你自认是崔珣的朋友,但我,却不敢自认是他的朋友,我向来瞧不上他,可如今才知晓,我不如他。”

    他话音落下,渐渐的,面上惭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我虽不如他,但也不会因为不如他懊恼,天底下如他这般心性坚韧之人,极少,他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总有些事情,我能做到。我卢淮,虽做不了崔珣的朋友,但做的了大周的臣子。”

    卢淮虽待罪在家,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比前任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因此大理寺众官吏都对他心悦诚服,他让众人撤去大理寺狱的驱邪之物,众人也都默契地一句不问,将符咒和桃木等物全部撤掉。

    李楹便这般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狱,她匆匆步在燃着火盆的走廊,待走到崔珣狱房前,她脚步却莫名慢了下来。

    她在害怕。

    鱼扶危跟她说,崔珣十指尽断,她听到的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知晓,那是和她血脉至亲的阿弟所为。

    她曾经十分感激阿弟,因为他的到来,让阿娘缓解了丧女之痛,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阿弟的模样,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吧,毕竟百姓都说他清雅如玉,和神仙一样,而阿耶长相偏英武,所以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或者,他会不会有些像自己?

    李楹就这般,对从未谋面的阿弟,生出了姐弟之情,在这世上,阿弟和阿娘一样,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在崔珣怀疑阿弟的时候,她还为阿弟辩解,她说阿弟不会出卖国家,可谁能想到,她那么信任的阿弟,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他还故意指使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他是皇帝啊,他可以杀了崔珣,但他不能这样羞辱他,他这样,配做皇帝吗?他连个人都不配做了!

    李楹咬着唇,心中又是悲愤,又是失望,她脚步越来越慢,她都不敢去见崔珣,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的伤势,一方面,是羞愧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禽兽所为。

    她步履放缓,但当走到崔珣囚室外时,她又不自觉加快脚步,飞奔过去,身躯穿过铁链锁住的牢门,来到囚室之内。

    刚一踏进囚室,里面的情景就让她眼前一黑,只见崔珣昏迷着蜷在冰冷的地上,囚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面布满斑斑血迹,十根手指更是皮肉脱落,隐约能看到断裂的白骨,李楹只觉心如刀绞,她强撑着身子,挪到崔珣面前,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泪水簌簌而下,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崔珣血肉模糊的手指,她曾经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拉过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他还问手指有什么好玩的,她笑吟吟说:“因为你手指,长得好看”。

    可是,那般好看的手指,能写得出行草,能吹得了竹笛,能折得了草蚂蚱的手指,却全毁了,被她的阿弟毁了。

    她心中痛不可言,喉咙哽咽出声,泪珠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下,一滴眼泪不小心砸到他的伤口上,生生将他痛醒。

    崔珣昏昏沉沉,他费力睁开眼睛:“明月……珠?”

    李楹哭得更厉害了:“是我……是我……”

    见她哭成这样,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起手,去抚去她的泪水,但刚一抬手,就是剧痛袭来,任凭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额上的涔涔汗珠,还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李楹哭着说:“你不要动……”

    崔珣盯着她,忽长长叹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明月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李楹抽泣着:“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枉死城?”

    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因为不想出现今日的局面。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泪。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强行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刚一动,就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李楹见状,忙帮忙扶起他,靠在墙上,崔珣微微喘息着,他闭目道:“明月珠,你走吧,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李楹咬唇,声音带着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现在,还要赶我走?”

    他身上伤口太多,她想去抱他,可根本不敢抱,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抽抽噎噎说着:“我不走,你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许是她哭得太过伤心,崔珣眼眶也渐渐湿润,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这般傻呢?我击登闻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个必死之人呢?”

    李楹只是摇头,她含泪道:“谁说你必死了?我回来了,我就不会让你死。”

    崔珣苦笑,他没什么力气,所以声音很轻:“明月珠,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要揭发他罪行的臣子,也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一个要杀她儿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无疑……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转世,不要再记得我了……”

    李楹咬着唇,拼命摇头:“我不要忘记你……”

    她噙着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敲登闻鼓?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崔珣眼神之中,有些恍惚:“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不能因为必死,就不做。

    李楹望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容,昔日美如莲花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细微伤痕,从王暄在他手心写下“帝杀六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场了,大周以孝治国,他此次要对抗的,不是如卢裕民裴观岳这种臣子,而是大周的君父。

    臣告君,子告父,他得不到文官的支持,也得不到百姓的支持,等君父在他身上发泄完妒意和怒气后,他就会被口塞麻核,绑缚刑场,凌迟处死,如同金祢一样,被百姓分食血肉,尸骨无存。

    但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场,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这件事。

    李楹扯了扯嘴角,苦涩笑了笑,她伸手,去细细抚摸他的眉骨,眉骨突出,眉峰微扬,这种眉骨的人,向来都十分倔犟,李楹道:“鱼扶危说,你夺取佛顶舍利的那晚,他提议将你我送出长安,前往西域,但是你拒绝了,你说,你有事未了,所以你不能离开长安。”

    她看着崔珣,说道:“而我,也有事未了,所以,我不会去枉死城。”

    她说:“你的未了之事,是要一个人,去走一条必死之路,而我的未了之事,是逆天改命,让你的必死之路,变成必生之路。”

    她双眸满含泪花:“你不要瞧不起我,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状告君父,我也能违天道之常理,扭转乾坤。”

    崔珣眼眶一热,他呢喃道:“又何必?”

    何必为了他,拼却性命,舍弃亲情?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这般做?

    李楹眼睛红肿,她垂眸,看他骨肉脱离的手指,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她咬唇道:“我知晓,你这次要绳之以法的,是阿弟,你知道我肯定会选择你,你不想我难过,但是,十七郎,我这次,不是因为你,才选择你,我不是在选择情爱,我是在选择理与义,阿弟他,背叛了公理,背弃了道义,他不配做我的阿弟。”

    她眼前,浮现了牛家村的二百二十个亡魂,她当时跟他们说,希望他们来生,还愿意做大周的百姓,可不知道这些亡魂,来生,会不会成为仍在突厥铁蹄下的六州百姓?他们,会失望吧。

    她忍着心中撕扯般的疼痛,一字一句说道:“大周不是阿弟一个人的,大周不是士族的大周,也不是寒族的大周,而是百姓的大周,一个出卖了百姓的皇帝,他不配做大周的君父。”

    她最后道:“十七郎,你不要再劝我走了,我要救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大周。”

    崔珣再未劝她。

    他劝不动大周公主。

    李楹跪坐在他身边,仰着头,用帕子,轻轻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完脸上的血污后,她又去擦他脖颈处的伤口,这两处的伤口,算是身上最少的了,她眼眶发红,喃喃道:“你现在这样,我不敢抱你,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抱你,那时候,你不许再躲了。”

    崔珣摇了摇头,他定定看着李楹,轻声道:“不会再躲了。”

    他说:“那日法门寺,我在佛顶舍利前,许下一个承诺。”

    李楹抬头看他。

    他没有说是什么承诺,但她知道。

    他承诺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用此,换那些与他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自此业已净,罪已消,此身唯余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崔珣眼泪自漆黑双眸滑落,往日面对她时的自卑终于变成了释然,泪水划过苍白脸庞,如同晶莹珍珠般颗颗落到地上,他望着她,似哭,又非哭:“明月珠,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亲你了?”

    李楹咬唇,泪水簌簌如雨下,她笑中带泪,点着头:“你有,你一直都有。”

    崔珣嘴角酸涩扬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皎洁面容,然后几乎是虔诚的,俯下身,低头,用布满干裂伤口的唇,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第154章

    无比温柔的吻, 就像对待万分珍视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的,落到了李楹的唇上, 李楹没有闭眼,她含着泪, 睁着眼睛, 一眨不眨的, 直勾勾地盯着崔珣苍白昳丽的面容, 似乎想将他的眉目牢牢记入心中, 丝毫都不愿忘记。

    昏暗的牢狱中, 大周声名狼藉的莲花郎,倚着潮湿冰冷的石壁, 鲜血淋漓的指甲缝隙满是烧红钢针刺入的细小伤痕,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他就这样,支着病体,带着满身的刑伤,虔诚地亲吻着他心中圣洁的明月, 他的亲吻,不带一丝情欲, 完完全全是心结尽去后, 如释重负的亲吻,他终于不再自我厌弃, 可以像最普通的郎君拥抱自己的心爱女子一般,紧紧拥抱明月, 而不是害怕会玷污明月。

    他离了李楹的唇,幽若深潭的双眸闪烁着点点泪光:“明月珠, 我应该,值得你的喜欢了。”

    唇边似乎还停留着他的气息,李楹眼泪不停滑落,她抽抽噎噎说着:“你一直值得,以前值得,以后也值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会再遇上比你更值得的男人。”

    她泪眼朦胧,主动仰起脸,去轻轻亲吻着他脸上被鞭子抽出的伤口:“十七郎,这天底下,不会再有一个男人比你好,你在我心里,就是世间最好的郎君,这天下,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你。”

    她不敢去抱崔珣,只能用柔软的唇亲着他脸上的伤口,亲着他的鼻梁,亲着他的下巴,她想用这个方法告诉他,她是有多么喜欢他,而他,又是多么值得她喜欢。

    她最后轻轻捧起他骨肉脱离的手,眼泪啪嗒落下:“疼吗?”

    崔珣潋滟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声音是极度虚弱的低哑,他定定看着她,微微摇头:“你来了……就不疼了。”

    李楹咬唇,眼泪越落越多,她俯下身子,去亲伤口处露出的白骨,崔珣很明显地瑟缩了下,但没有像她第一次亲他时那般逃避,自卑地说他很脏,他只是看着她,雾蒙蒙的双眸中满是不舍和酸楚,李楹抬头,泪水不断在眼眶中打转,她含泪笑着说:“十七郎,我很高兴。”

    她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你一点都不脏,你和你的天威军兄弟一样,都是大周最赤忱的儿郎。”

    她最后说:“十七郎,等我。”

    “等我,救你。”

    所幸,这世上,想救崔珣的,不止李楹一个人。

    何十三等少年被抓了,但是其余天威军家眷还在,白发苍苍的老人、守着牌位的节妇、没有车轮高的稚童,他们没有因为如今宽裕的生活而放弃营救崔珣,而是在阿蛮的带领下,前赴后继的,前往玄武门,意图敲响已经不允许他们敲的登闻鼓,因为他们还记得,是谁在他们绝望时,源源不断地送来药材、银钱,让他们于困厄中燃起一丝希望,又是谁在他们被官府和恶霸欺压时,利用自己忍屈受辱得来的权力,默默伸出援手。

    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曾经在边关无数次浴血奋战,誓死不退,在落雁岭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厥骑兵时,无一人后退,他们没怕过死,作为他们的家眷,他们也不怕死。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玄武门前,不断洒落热血,阿蛮被打伤了,老人被打伤了,节妇被打伤了,一个又一个的天威军家眷被抓入狱中,连稚童也没放过,围观的百姓,也从一开始的指指点点,变成肃然动容。

    郭勤威的独子郭旭也从家乡赶了过来,因为他的妻子绿梅告诉他,他被流放至磧西时,是崔珣派她远赴磧西暗中照料她,等他平反后,又是崔珣,让她不必再回察事厅,而是跟郭旭回到家乡,好好过日子。

    郭旭呆住了,回过神后,他说,他要去长安,去救崔珣。

    正怀着身孕的绿梅没有阻止,连郭旭的老母也没有阻止,而是与他一起,乘车来到了长安。

    纵然他们知道,也许此去,连没有出生的孩子都不会有活路,但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们是郭勤威的家人,他们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人。

    当绿梅的孩子小产于乱棍之下时,鲜血自绿梅裙中蜿蜒到玄武门外,围观的百姓呆呆看着赤色鲜血,终于有人第一次吼出一声:“你们不能这样!”

    “郭帅为国尽忠,连头颅都被突厥人砍下侮辱,而你们,连他没出生的血脉都不放过,你们和突厥人有什么区别!”

    “大周,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周!”

    卢淮的府中,卢淮阖上书本,对前来的国子监学子说道:“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们清议的,你们都是国子监最优秀的学生,当今太后乃是明主,你们若想报国,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于男尊女卑的观念,这当是我,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吧。”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卢淮曾任国子监司业五年,桃李遍布天下,为大周士子所敬仰,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你真的不再回大理寺了吗?”

    “不了。”卢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谳治、平反刑狱的官署,而不是用来刑求直臣的,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

    “那司业要回国子监么?”

    “也不了。”

    “司业要去哪里?”

    “去丹凤门,静坐。”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几个学子悚然一惊,他们自然知道卢淮去丹凤门所为何事,如今整个长安都闹得沸沸扬扬,玄武门外的青石砖都被浸得鲜红,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春秋时,晋献公受骊姬所惑,派兵攻打其子重耳,重耳说:‘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重耳不敢抵抗,甚至通告众人,说敢抵抗者,就是他的仇人,自此重耳开启了长达十九年的颠沛流离生涯,直到晋献公死去,流亡生涯才结束。请问司业,对重耳的这句话,如何看?”

    卢淮道:“此言在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在以孝治国的大周,更是被誉为圣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违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

    几个学子敛眸,忠孝这两个字,是他们从识字起就深刻入心的,所以纵然他们同情于登闻鼓前洒落的碧血,但有这两个字的束缚,他们还是不敢迈出半步。

    卢淮却道:“然,忠孝之外,还有一个字,比忠大,比孝大。”

    一个学子忍不住问:“何字?”

    “正字。”卢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谓正?忠、孝、仁、义,此为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为政?既不能为政,又何以为君,何以为父?”

    他字字铿锵有力,几个学子都垂下眼眸,茫然若思,卢淮又道:“君父之命不校,但我此去丹凤门,并非不忠不孝,我忠的,是大周,孝的,是五万英烈之尊长。”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湿润了:“还有在这条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长。”

    卢淮说到做到,他除去官服,一袭白衣,静坐于丹凤门外,官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不由侧目,看着这个曾经的国子监司业、大理寺少卿,抛却性命,坐于丹凤门外,为他曾经的政敌申冤。

    本来他形单影只,但很快,追随他的学子,也一袭白衣,坐到了丹凤门外,渐渐学子越来越多,达到数百人,均要求重审天威军一案。

    这也激起了隆兴帝的愤怒,卢淮被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在丹凤门外重责一顿,扔入狱中,其余学子也在丹凤门外被金吾卫当众杖打,不过文人向来迂腐耿直,加上卢淮在国子监三千两百名学子心目中地位太高,这反而让越来越多的学子前赴后继,静坐于丹凤门外,即使被痛打,他们也毫不畏惧,反而以此为荣。

    一个郭旭,一个卢淮,一个让最朴素的百姓开始质疑隆兴帝,一个让最栋梁的士子开始质疑隆兴帝,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太后,却始终沉默。

    天威军家眷和士子等闹的轰轰烈烈,鱼扶危也没闲着,他除了散尽家财,买通大理寺狱卒,让他们请医师为崔珣治伤外,还不顾性命危险,买通乞丐、说书人等,在长安城传唱歌谣,李楹和他说:“若被发现,你考不了科举是小事,只怕要人头落地。”

    鱼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与忠良和士子一起参与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惧生死?”

    李楹心中感动:“我替十七郎,谢谢你。”

    鱼扶危摇头,他又道:“崔珣的伯父,崔相公,还有京兆尹薛万辙,近日都称病不朝了。”

    薛万辙不朝,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因为薛万辙本就是一个极具正义感的老臣,但崔颂清不

    朝,李楹这倒是没想到,崔颂清是一个为了新政一切都可抛的人,他如何会在意崔珣生死?她转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是崔珣在殿上所说的,看不起崔颂清的这种道,震撼住了崔颂清,让他开始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崔珣所说:“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李楹握紧手中的佛顶舍利:“但是,只要阿娘不松口,卢淮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鱼扶危默然。

    是的,他们这些人,热血总有洒完的一天,如今是太后没有痛下杀手,待她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卢淮会死,郭旭会死,他也会死,所有人都会失去性命,而在一个个被砍落的人头面前,百姓心中纵然再不满,也还是会敢怒不敢言。

    等三年后,五年后,连心中的怒,都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

    这就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正道的悲哀。

    李楹道:“让我去吧,我去见阿娘。”

    “不行。”鱼扶危首先摇头:“公主自上次被佛法反噬,差点魂飞魄散后,神魂已经极度虚弱,如果再强行现出形体,就算有佛顶舍利在手,今后恐怕也只能勉强维持神魂不灭,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但是,你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鱼扶危愣住。

    是的,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方才想过,是不是可以说服太后,用术法让太后看见李楹?比如说服太后饮下黑狗血?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活人饮下黑狗血,见到鬼魂,这本就是妖术,妖术有违天道,会损人根本,否则,为何从古至今,用此妖术的人那般少?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个阿史那兀朵,能为爱疯魔到不顾自己性命?

    所以只怕一提议,那人就会被以谋害太后的罪名,下狱处死了。

    鱼扶危沉默以对,李楹道:“让我去吧,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崔珣了。”

    宫室之内,熏香袅袅,太后斜靠在矮榻上,怔怔看着手中的五色锦荷囊出神,崔珣,为何会有明月珠的荷囊?

    只是不管她怎么问崔珣,他都始终不说。

    太后颓然闭上眼,她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日,让她如同衰老了十几岁一般,内侍又前来禀报,说圣人求见。

    太后咳了两声,挥手道:“不见。”

    她知道菩萨保来所为何事,无非是让她答应杀了卢淮,杀了郭旭,可是,她之前已经答应让他处置崔珣了,他可以杀他,可以折磨他,也可以对他用刑,但他不能为了那个胡女,故意让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士可杀不可辱,他这样,和那个狠毒偏执的胡女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见他。

    内侍答了声“诺”,就下去回禀隆兴帝了,殿外的声音渐渐消失,太后定定看着手中的荷囊,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喃喃说:“明月珠,如果你还在阿娘身边,就好了。”

    她道:“阿娘知道,你的阿弟,他做错了,但是阿娘舍不得他,阿娘已经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阿弟了,你告诉阿娘,阿娘该怎么做?”

    她并没有期待会有回音,她明白,她的女儿,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明月珠了。

    但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阿娘,你真的要明月珠告诉你,怎么做么?”

    太后愕然抬头。

    双环望仙髻,红白间色裙,肩披薄纱披帛,那是她的女儿,明月珠。

    她还是如同十六岁那般,端庄娴静,清丽绝尘,太后蓦地从榻上坐起,她怔怔揉了揉眼睛,她不断揉着,揉到眼睛红肿,才不敢置信的,颤巍巍睁开眼,又朝少女方向望去,那柔美身影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她甚至都忘了穿岐头履,而是赤着脚,跌跌撞撞就下了榻,往爱女的方向奔去,但刚走了一步,就因为太过急切,重重摔了一跤,这个大周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就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母亲一般,忍着疼痛,支起身子,朝爱女方向殷殷哭泣:“明月珠,我的……明月珠……”

    第155章

    太后摔倒的同时, 李楹也快步奔了过来,蓬莱殿的殿门前贴了门神,她一个鬼魂, 本是进不来的,她是靠着脖颈挂着的佛顶舍利, 强行闯进来的, 饶是如此, 她此番也元气大伤, 李楹按捺下口中腥甜的血气, 奔到太后身边, 跪倒在地,将她搀扶起来。

    太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明月珠, 是明月珠吗?”

    李楹含着泪:“阿娘,是明月珠。”

    太后仍不敢相信,她颤抖着手,去抚摸李楹的脸庞:“阿娘是在做梦吧?我的明月珠,她不在了啊,她怎么可能回来呢?是阿娘, 又在做梦了啊……”

    李楹咬着唇,泪眼婆娑, 这些年, 阿娘定然在梦中梦到她无数次,所以她才仍然觉得这是在做梦, 太后抚摸着她的脸,面前的少女皮肤温度虽然不像常人那般温暖, 反而冰冰凉凉,但是掌心的触感, 却是实实在在的,太后嘴唇抖索,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李楹揽入怀中:“如果是梦的话,就让阿娘一直做下去吧,阿娘的女儿,阿娘的明月珠……”

    李楹靠在她怀中,耳边是太后压抑至极的哭声,李楹也簌簌流着泪,她喃喃道:“阿娘,这不是梦,明月珠,回来了,但是,明月珠,也已经死了。”

    太后揽住她的手臂一僵,李楹慢慢离了她的怀抱:“阿娘,明月珠,是鬼魂了。”

    为了让阿娘相信她不是梦,而是鬼魂,李楹指尖燃起绿色鬼火,在莹莹绿光中,殿外的景象逐渐清晰,手执刀剑护卫蓬莱殿的千牛卫、打扫庭院的垂髫小宫女、小心翼翼和隆兴帝回禀的内侍,还有前赴后继前往登闻鼓前喊冤的天威军家眷,以及在丹凤外不畏生死静坐着的国子监士子。

    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情自太后眼前掠过,等到绿色鬼火慢慢消失,蓬莱殿中又恢复空旷沉寂,太后愣愣看着李楹,李楹含泪道:“阿娘,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你了……”

    “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她伸手,去触李楹头上的金丝花簪,簪首的金叶刺入她指尖,尖锐痛感终于让她相信,这是真实的,她死去三十年的爱女,魂魄回来看她了。

    她低声呢喃:“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已然泪流满面,她忽伸出手,再次紧紧抱住李楹,仿佛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这个站在大周权力顶端、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当朝太后,失声痛哭:“明月珠,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娘失去你三十年了,你的魂魄,终于回来看阿娘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生杀予夺的大周太后,而只是一个痛失爱女、肝肠寸断的母亲。

    她抱着李楹,哀哀恸哭,半晌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明月珠,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投胎,去转世的!为何你的魂魄,还在人间?”

    李楹抽泣着,含糊说着:“没找到杀我的人,所以投不了胎……”

    “杀你的人?”太后喃喃,她眸中划过一丝极痛的恨意:“杀你的人,是你阿耶!”

    “不……”

    李楹刚想否认,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紧闭的香樟木门被轻叩两声,内侍高声问道:“禀太后,欧阳御史求见。”

    这时候求见?太后不耐,她抿了抿唇,厉声问:“何事?”

    内侍被吓得一哆嗦:“欧阳御史说,圣人令他提审崔珣,但太后又令不许再动刑,他想求见太后,请示该如何审讯?”

    太后如今哪有心情见他,她怒道:“该如何办,让他自己定夺,问吾作甚?”

    内侍不敢再多言,于是道了声“诺”,就飞快离开寝殿,去回禀欧阳御史了。

    太后与内侍说话时,还一直抓着李楹的衣袖,生怕一松开她就不见了,李楹听着涉及崔珣的话语,心中是焦急万分,但她忽看到方才太后下榻时,不小心掉落的牡丹五色锦荷囊时,那是……她的荷囊?

    她慌乱地爬过去,伸手,捡了过来,荷囊已经破损,上面还沾着崔珣的点点血迹,李楹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般,将荷囊捧在手中,她打开荷囊,抚摸着里面保存完好的红绳结发,这是崔珣用性命保住的结发。

    她回过头,咬唇看着太后,泪水簌簌而落:“阿娘,你救救崔珣,我求求

    你……你救救他……”

    太后完全愣住:“崔珣?你与崔珣,有何关系?”

    李楹拿出荷囊中的红绳结发,含泪给太后看:“阿娘,这是明月珠的头发,还有,崔珣的。”

    一男一女,各剪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任凭再迟钝的人,都会知晓这对男女是什么关系。

    所以,她的女儿,魂魄滞留人间,爱上了崔珣?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太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李楹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她哽咽着点头:“阿娘,崔珣他,的确是我的心爱之人,他如今命在旦夕,求求你,救救他……”

    太后怔怔看着李楹,李楹的这句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情,她呆愣半晌,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她脸色慢慢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发抖,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颤,直到香炉线香燃尽,她发白的嘴唇歙动,才开口道:“明月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

    不待李楹开口,太后就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李楹的手:“不是你阿耶杀你的?是不是?”

    李楹愣愣摇头:“不是,阿耶想杀我,但在最后时刻,他收手了……”

    “是的,不是他……不是他……”太后喃喃着,到最后,她忽笑了起来:“不是他……不是他……”

    李楹不安道:“阿娘,你怎么了……”

    太后笑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泪光,她脸上神情是极为心痛的恍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李楹不明白,但她直觉这和自己的死亡有关,她问太后:“阿娘,原来……是怎么样?”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李楹的脸庞,又哭又笑着:“明月珠,这三十年,你的魂魄在哪里?在地府吗?”

    李楹垂眸,忍泪道:“不是,在……宫中的荷花池。”

    “荷花池?”

    李楹颔首:“我死之后,魂魄就一直被困在荷花池,直到见到崔珣,魂魄才得以脱困,我请求崔珣帮我查找死亡真相,过程中,我喜欢上了他,再也离不开他……”

    她本想顺势说下去,让太后答应救崔珣,但太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下一句话一样,她眸中神色痛彻肺腑:“明月珠,荷花池里,很冷,很黑吧……”

    一句话,忽然让李楹泪如泉涌,这世上,最心疼儿女的,永远是怀胎十月的母亲。

    她泣不成声:“不冷……不黑……”

    “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黑?”太后悲痛欲绝:“是阿娘的错,是阿娘没有发现,是阿娘对不住你……”

    李楹咬唇,她用衣袖拼命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很想告诉阿娘,她没有错,也没有对不住她,她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胸口处焚烧般疼痛持续传来,这个形体,她维持不了太久了,她必须长话短说,尽快说服阿娘,救出崔珣。

    她握着太后的手:“阿娘,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我本不想来见你,因为相见,只能徒增悲伤,但是,我不得不来见你,崔珣他还被关在大理寺狱,阿娘,求求你,救救他吧……”

    太后眼中泪光晶莹,她终于听到了救崔珣这句话:“明月珠,你说,救崔珣?”

    “对。”李楹点头:“救崔珣,救我的,十七郎。”

    崔珣族中排行十七,李楹唤他唤得如此亲密,太后呆住,李楹咬了咬唇,狠下心央求着:“阿娘,如果十七郎有个好歹,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恐怕,要死第二次了……”

    这句话让太后如遭雷击,她愕然,片刻后,才不可置信地问:“明月珠,你就,那般喜欢他吗?”

    李楹点头,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哽噎,但十分坚定:“很喜欢,很喜欢他,我不敢想象,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她扯出脖颈珍珠项璎缀着的佛顶舍利:“阿娘,他为了救我,求取佛顶舍利,他已经没有来生了,所以,今生,我一定要救他……阿娘,明月珠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次,求你,放了他……”

    太后愣愣看着闪着莹润光泽的佛顶舍利,原来崔珣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她的女儿吗?然而,放崔珣容易,但他又岂会放弃追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抿唇,痛苦垂眸:“明月珠,崔珣,他要杀你的阿弟啊!”

    “我知道他想杀阿弟。”

    “你知道?”太后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还要救他?那是你的阿弟啊!是你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啊!”

    “不!他不是我的阿弟!”李楹咬牙:“我没有一个出卖戍边将士的弟弟,我更没有一个出卖自己百姓的弟弟!”

    太后怔住。

    “他不配做我的阿弟。”李楹压抑住胸口气血翻涌的疼痛:“阿娘,我不是为了救十七郎才这样说的,我也不是为了情爱放弃了阿弟,可是,阿娘,你明明知道的,阿弟他,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他这样,他还配当大周的皇帝吗?他还配被万人敬仰,被百姓称一声‘圣人’吗?”

    太后无法反驳,她只能喃喃说着:“但是,你只有这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阿娘无法放弃他……”

    太后神情愈发痛苦,原本看起来如同四旬美妇般的面容这段时日也愈发衰老,她脸上已有了深深皱纹:“明月珠,你不在以后,过了七年,阿娘才有了你阿弟,阿娘害怕慈氏菩萨像夺走你一样夺走他,于是给他取了个乳名,叫菩萨保,菩萨保小的时候,和你一样,十分乖巧懂事,让阿娘稍微缓解了丧女之痛,他就这样陪着阿娘,陪了二十三年。他总觉得阿娘不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如你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他也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明月珠,阿娘的心,已经碎过一次了,阿娘不想再碎第二次了……”

    李楹泪流满面:“阿娘,阿弟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的心不想再碎第二次,可是,阿娘,五万天威军,六州的百姓,他们也是有娘的啊!他们也是他们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啊,他们的阿娘,又做错了什么,才会失去孩子,心碎肠断呢?”

    太后一个激灵,僵滞在场。

    李楹擦了擦眼泪,又道:“阿娘,天威军里面,有个叫曹五郎的少年,他是十七郎最好的朋友,他本是家中独子,为了报效大周,才会怀揣一颗丹心去从军,曹五郎在边关浴血奋战,从不后退,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会被他誓死保护的君父,亲手送到落雁岭的战场,他的君父,为了自己的目的,要送他去死啊!他的尸骨,散在落雁岭,至今无法收敛……他的阿娘受不了打击,上吊自尽了,而天威军里,关内道六州里,还有多少个无辜死难的曹五郎?又有多少个,心碎肠断的母亲……”

    她徐徐说着:“阿娘,你以前总教我,公主受万民供养,也要还之万民,我做到了,可阿弟呢?他是皇帝,他受万民供养,受万民尊崇,他还之万民了吗?他没有!他反而,将他的万民,送到突厥人的铁蹄之下践踏!阿娘,你告诉我,这样的阿弟,他凭什么做我的阿弟?”

    太后神情纠结,她泣道:“明月珠,你不要说了!”

    “阿娘……”李楹忍着心中难过,继续说道:“你是大周的太后,你不仅是阿弟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天威军的儿郎,六州的

    百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纵容一个孩子,去伤害其他的孩子呢?阿娘,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的话,让太后愈发怔愣,是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一阵又一阵火烧般的疼痛自胸口涌来,李楹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她拽住衣襟,喘息着,对太后道:“阿娘,明月珠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阿娘是大周的太后,以后,要做天下人的母亲……”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太后慌乱地扑上去抱她:“明月珠,不要走!你不要再离开阿娘!”

    但是她怀中的爱女身体却渐渐消失不见,李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娘……保重……”

    “来生……明月珠还想做阿娘的女儿……”

    怀中的身体彻底不见,太后的臂弯空落落的,她知道,她的女儿,彻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周的太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棂映入寝殿的时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宫女,心中惴惴不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紧闭的香樟木门,但寝殿内还是一片寂静。

    宫女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会出事了吧?

    一个宫女吓到推开门,却见太后枯坐在乌木地板上,紧紧握着一个牡丹五色锦荷囊,眼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乌泱泱的宫女惧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扰太后……”

    但太后的声音却格外平静:“起来吧。”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起身,一个胆大的宫女抬眼一看,却吓得叫出了声。

    不过一夜,太后本乌黑如瀑的青丝,全部变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头,所有宫女都吓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太后握紧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虽然依旧痛楚,但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156章

    神龙殿中, 隆兴帝也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昨夜他格外心慌,就算有惠妃盔甲陪伴, 他还是难以入睡,天光之后, 他歇了今日的朝会, 反正他已经是个傀儡了, 上不上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听说他身体抱恙后, 巴巴赶来看他, 这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是真的关心自己的丈夫, 还特地亲手炖了厚朴人参汤带过来给他,奈何隆兴帝看到她就厌烦, 他瞥了眼厚朴人参汤,说道:“这不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后心中有些委屈,但仍忍着委屈,柔声劝说他当心身子,这个女人,无论他是失去权力的傀儡, 还是掌握权力的皇帝,她对他都始终如一。

    太后选人的眼光没有错, 是他错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爱上太后挑选的女人。

    皇后劝说时, 忽宫人来报,说太后来了。

    母子人伦, 一直是隆兴帝去蓬莱殿见太后,太后还从没来过神龙殿, 隆兴帝和皇后都略微诧异,正在此时, 满头白发的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皇后惊讶地捂住嘴,太后没有和她解释,只是挥手让宫人将皇后带下去。

    偌大的神龙殿,顿时只剩太后与隆兴帝二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隆兴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环顾四周,脸色发白,然后才去扶太后:“阿娘,你的头发怎么了?”

    太后一把挣脱他的搀扶,她盯着他,似哭非哭:“菩萨保,天威军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隆兴帝愣了下,他反应过来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隆兴帝有些激动,他来回踱步:“阿娘,是谁在你面前进谗了?崔颂清?薛万辙?哼!他们想救崔珣,居然来污蔑朕!”

    “没有人进谗!”太后提高音量道:“而是你根本解释不清你的起居注,你也解释不清王暄之死!”

    “朕如何解释不清了?朕早说了,起居注那句话,乃是想停了青州进贡才那般说的,王暄之死,是惠妃一人所为,和朕有什么关系?”

    太后悲哀地看着他:“菩萨保,你是把阿娘当傻子吗?你把那些三甲进士当傻子吗?你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朕没有把任何人当傻子,朕没做就是没做!”

    隆兴帝死不承认,太后苦笑两声,她扶着绘着朱白彩画的墙壁,颓然坐倒在紫檀案几前,一缕白发自簪好的发髻垂落,显得她格外苍老凄凉,她徐徐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让三司去查,把那段时日的起居注都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再将当时伺候你的宫人都找出来,一个一个地问,总能查出端倪的。”

    隆兴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阿娘,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你没做过吗?既然没做过,你怕什么?除非你有做过!”

    隆兴帝咬牙,他蓦地跪倒,膝行到太后面前,恳求道:“阿娘,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啊!你让人去查皇帝?你难道一点脸面都不给朕留吗!”

    “是吾没有给你留脸面?还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留脸面?”太后厉声道:“吾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她瞪着隆兴帝,再无一丝犹疑和心软,隆兴帝知晓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他再不敢狡辩,他跪在太后面前,战兢不语,太后心凉得透彻,她一巴掌,甩到隆兴帝脸上。

    隆兴帝清俊面容显现五个巴掌印,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为你守边的将士!那是敬你尊你的子民!”

    “阿娘……”隆兴帝眼泪流了下来,他牵着太后的衣角恳求道:“朕也是被卢裕民蒙蔽了,他说,就让天威军败一次就行了,他没说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朕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你真的是被卢裕民蒙蔽了?”

    隆兴帝忙不迭点头,他涕泪横流:“阿娘你知道的,儿子一向胆小,如果不是他蒙蔽朕,朕怎么敢干这种事呢?阿娘,你放过儿子吧,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甚是可怜,太后瞧着,就像看到幼时因为他贪玩罚跪他那般,他也是哭得这般凄惨,当时她狠心说:“你阿耶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呢!你不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想当!你再这般不求进取,吾就废了你!”

    最后是卢裕民为他求情,将时年五岁的隆兴帝抱了出来,她才作罢,自此之后,隆兴帝就对她畏惧如虎,再不敢惹怒她。

    太后双眸清泪滑下:“菩萨保,你这次的过错,不是像你儿时一样,贪个玩,闹个脾气,不去上朝,你这次,是弥天大错……”

    “阿娘,我知道我犯了弥天大错,但是,我会改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干这种混账事了……”

    “没有下次了。”太后悲哀道:“阿娘是大周的太后,阿娘要给五万天威军,要给六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娘,你要废了朕?”

    “不。”太后伸出颤抖的双手,像儿时一样去抚摸他的脸庞:“菩萨保,阿娘从小就教你,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落雁岭上尸骨累累,六州百姓家破人亡,你,要为你的过错,负责……”

    隆兴帝愕然,他牙齿都开始打战:“阿娘,你要杀了朕?”

    太后眼泪已经忍不住如泉涌而下,她心伤到几乎难以支撑身体:“菩萨保,阿娘以后会终身吃素,会用自己的余生治理好这个国家,会为万民创福祉,为你……赎罪……”

    隆兴帝面色愈发惨白,他一把推开太后:“阿娘,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为那些低贱的蝼蚁,杀你自己的儿子?”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太后绝望的一巴掌:“他们不是蝼蚁,是你的子民!你是他们的君父!”

    这一巴掌,倒是让隆兴帝清醒了不少,他忽回过神来,爬到太后脚下,苦苦哀求着:“阿娘,朕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杀了朕,朕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不断哀求,太后何尝不是心碎肠断,她强行压抑住不断涌上的悲恸和心软,她道:“菩萨保,阿娘也不想杀你,可是,昨夜,阿娘见到了你阿姊。”

    隆兴帝惊愕抬头,太后喃喃道:“十六岁,多么好的年华,荷花池里,又是多么冷,多么黑……而荷花池外面,是蒸蒸日上的国力,是日渐宽裕的国库,是威势赫赫的军队……这一切,都是用你阿姊的性命,铺就的,还有你的帝位,阿娘的听政,若非没有你阿耶对你阿姊的愧疚,哪能这般顺利得到?菩萨保,你对不起你阿姊,阿娘更对不起你阿姊,你阿姊用性命换来的,不应该是一个包庇亲子的太后,更不应该是一个出卖百姓的皇帝。”

    太后泪流满面:“菩萨保,你做错了,阿娘也做错了,为了你阿姊,阿娘也不能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否则,你阿姊会对阿娘失望的……”

    太后将李楹拿了出来,隆兴帝便知道自己此次再无活路,他牙齿咯吱作响,忽呵呵笑道:“什么见到阿姊?人能见到鬼吗?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阿娘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杀了朕,一人独揽大权罢了!阿娘,你不要忘了,你还没有孙子,你杀了朕,你怎么做这个太后?”

    他的话,让太后愈发悲哀:“菩萨保,难道你觉得,阿娘是因为太后之位,才一直包庇你的?不是这样的,自太昌血案后,阿娘就开始参与朝政,如今,已经三十年了,你凭什么觉得,三十年,还不够阿娘坐稳太后之位?”

    隆兴帝根本不信:“你不是因为太后之位,难道你是因为母子之情?哼,你对阿姊有这个东西,你对朕有?朕不过是你巩固权力的工具罢了,你根本从未爱过朕!”

    话说到这份上,他干脆什么都不顾了:“阿娘,朕反正也要死了,索性告诉你,你的儿子,你一直以为软弱听话的儿子,他不但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还是主使!”

    他脸上浮现一丝疯狂:“什么被卢裕民蒙蔽?是朕,逼卢裕民参与的,是朕,让他去寻裴观岳和沈阙的,是朕,亲手将五万天威军送上了绝路!”

    六年前的神龙殿,卢裕民大惊失色,他匍匐跪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他用尽心血教授的学生:“圣人不可啊!就算要从太后手中夺权,也有别的办法,为何要牺牲我大周的将士呢?”

    “朕等不了了!朕已经十七岁了!她还不肯放权!她身体好得很,最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朕还要等到什么?”隆兴帝烦躁地来回踱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将领,天威军是她最大的政绩,假如天威军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就是向全天下昭告,太后用人不当,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把持朝政?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到时候就算朕能忍,天下人也忍不了!”

    “但是天威军,也是圣人的子民啊,而且关内道六州,一直是大周的领土,圣人怎么可以把领土和百姓送给突厥人践踏呢?这……这简直是遗臭万年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说,老师不说,谁会知晓?世人只会知晓是郭勤威贪功冒进,致使天威军惨败,关内道六州丢失,到时候,郭勤威和天威军就会变成大周的耻辱,谁会为耻辱翻案?而且,等朕拿回了权力,朕就会从突厥手里夺回六州,断不会让百姓一直沦落突厥铁蹄之下。”

    隆兴帝信誓旦旦,卢裕民只是惨白着脸摇头:“圣人三思啊,这非仁君所为。”

    “仁君,什么叫仁君?一个空有仁慈之心,却无半点权力的君主,也能叫仁君吗?仁君,不仅要仁,更要是君,老师,朕如今,连任命你为左仆射都做不到,朕还像个君吗?”

    卢裕民老泪纵横:“太后牝鸡司晨,固然可恨,但圣人不能因为恨太后,就抛却将士,抛却百姓……”

    “将士?那是效忠阿娘的将士,百姓,朕只会苦他们一阵子,不会苦他们一辈子。”

    卢裕民怔愣,他望着他的学生,一时之间,竟觉得陌生到无言以对。

    隆兴帝愈发烦躁:“老师,朕等不了了,朕看了很久舆图,反复思量,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虽然狠毒,但绝对能一击致命,老师,你相信朕。”

    卢裕民只是身体战栗,不发一言,隆兴帝见状叹气:“老师,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所以朕才与你共谋大事,罢了,你若不愿意,朕自己去联络突厥。”

    “不。”卢裕民抬眸,惊慌阻止,他脸上神情痛苦万分,半晌后,他终于道:“圣人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让臣去做吧,今后就算事发,所有罪责,都由臣一力承担。”

    他总算答应,隆兴帝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笑容天真,又残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胸有成竹地吩咐着:“老师,丰州刺史裴观岳,野心勃勃,此人可以利用,还有中郎将沈阙,朕的表兄,他对阿娘一直颇有怨怼,他也可以利用,你去找他们,让他们帮你,他们会答应的。”

    隆兴帝早已计划好了阴谋人选,他将自己计划对卢裕民全盘托出,卢裕民仍然心惊肉跳,他问隆兴帝:“若突厥胃口太大,拿了关内道六州后,仍然不愿退兵,反而联合裴观岳,南下直逼长安,那该如何?”

    “不会。”隆兴帝一口否定:“对于尼都可汗来说,大周太大,他吃不下,就算吃下了,他还要耗费百倍精力来与大周残余兵力作战,这个买卖,不划算,倒不如依照盟约,只吞下关内道六州,六州有百万人口,够他用了。而裴观岳,姑且不说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长安,就说他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他投靠突厥的话,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还不如装作在宁朔力拒突厥,做大周的英雄,那样,他除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外,还能赚一个青史留名呢。”

    这个计划的参与人选,隆兴帝早就观察过数百遍,所以他十分自信尼都可汗不会南下,裴观岳不会背叛,但他最后又道:“当然,若裴观岳真的背叛朕,导致突厥直逼长安,那也只能说朕运气不好,朕赌失败了,但是命运,不赌一赌,谁知道会如何呢?而朕,宁愿做一个失败的赌鬼,也不愿意做一个无能的傀儡。”

    隆兴帝将一切和盘托出,太后已然瞠目结舌,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她嘴唇都开始哆嗦,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不断抽到隆兴帝如玉的脸上:“你是人吗?你简直畜生不如!”

    隆兴帝牙齿沁出血迹,他哈哈笑道:“对,朕就是个畜生,还有猫鬼一案,沈阙要谋害阿娘,那件失窃的榆翟,也是朕拿给沈阙的,是朕,想要阿娘的命!”

    “你……你……”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相较于太后的激动,隆兴帝反而十分平静,他咯咯笑着:“阿娘,朕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啊,朕是你的儿子,你的太后之路,是踩了多少尸骨上来的?朕也是阿耶的儿子,阿耶是怎么扮猪吃虎,虐杀他养母的?朕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们俩,有哪一个是良善之辈吗?你们二人都这么狠毒,怎么会觉得能养出一个良善的儿子?哦,阿姊倒是良善,她死了啊,她连死亡,都被你们利用来推行新政,呵,她才不像是你们的女儿呢!”

    太后悲愤到几近咬牙切齿:“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吾与你阿耶再怎么狠毒,也没有卖国!你配当皇帝吗?你配让百姓唤你一声‘圣人’吗?”

    “为什么不配?阿耶明知道阿姊不是郑筠杀的,不还是掀起太昌血案,杀了数万人吗?难道那数万人,不是他的百姓?他都能被呼做圣人?朕为什么不能?”隆兴帝哈哈笑着:“自古成者王,败者寇,什么卖国?什么百姓?朕要是成功了,将来史书上,也会写朕是拨乱反正的中兴圣主!除此之外,还会夸朕忍辱负重,一举夺权呢!”

    太后气到身体发抖,她抄起案几上的案牍就往隆兴帝身上打去:“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配做圣人?你连人都不配做!”

    隆兴帝被打到额头破损,殷红鲜血流下,淌过他的眼眸,让他形同鬼魅,他笑道:“阿娘,朕为

    何勾结突厥,为何弑杀亲母,这都是拜你所赐啊!”

    太后愣住,隆兴帝道:“从小你就教朕做一个圣人,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自己的哀乐,朕就是你打造出来实现你梦想的工具,你和阿耶,一个比一个狠毒,却要求朕做一个圣人,你扪心自问,你是圣人吗?你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朕做到?朕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罚跪、苛责、恐吓,你明明是朕的生身母亲,可你还不如卢裕民对朕好!朕根本感觉不到你对朕的爱,朕如何相信你会还政于朕?你不会废了朕?朕为了自保,才勾结突厥,弑杀亲母,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拜阿娘所赐?”

    太后已然愤怒到痛哭失声:“你说一切拜阿娘所赐?你说阿娘不爱你?你四岁时重病,是谁衣不解带照顾你的?你十岁时被江州王派的刺客行刺,是谁推开你、用身体挡在你面前的?是你口中不爱你的阿娘!阿娘为何要你做圣人,那是因为阿娘与你阿耶杀戮太重,将来后世定然毁誉参半,阿娘想你做一个人人称颂的仁主,千年万年,提起来都是一片赞誉,这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隆兴帝反驳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有问过朕吗?你总想让朕变成另一个阿姊,但朕不是阿姊!朕就是如你与阿耶一样,自私、残忍、狠毒的人,朕变不成阿姊!”

    太后咬牙,她瞪着隆兴帝,但隆兴帝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悔意,她蓦地心灰意冷,颔首道:“好,没教好你,是阿娘的错,你我母子,多说无益,就让一切,在今日结束吧。”

    隆兴帝不屑一笑,他踉跄着起身,将惠妃的盔甲拿了过来,然后端坐于地,将盔甲放在膝上,此时此刻,他宁愿让这段畸形的爱情陪他,也不愿再跟太后开口恳求一句。

    他整了整衣衫,平静道:“是毒酒,还是白绫,阿娘拿给朕吧,反正,朕不会后悔。”

    他最后说道:“阿娘,你也不用终身吃素,为朕赎罪,朕不稀罕。”

    太后仿佛衰老了十岁,她扶着彩画墙壁,蹒跚起身:“你不稀罕,阿娘也会这般做。”

    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神龙殿,直到出殿时,才身体虚软,差点摔倒在地,内侍七手八脚扶住她,她瞥了眼内侍手中端着的金杯,缓缓闭眼,声音是无尽的悲凉:“给圣人……送进去吧。”

    第157章

    隆兴帝离奇暴毙, 其后以不孝、悖逆等十大过被废帝号,贬为庶人,太后下罪已诏罪已教子无方, 十大过和罪已诏中,为了大周安定考虑, 都没有提及隆兴帝卖国之罪, 但天威军家眷被放出来了, 静坐的士子被放出来了, 而且众人都被嘉奖, 唯独他们反对的隆兴帝死了, 因此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正史虽然未提, 但野史和诗词之中均隐晦提及,相当于将隆兴帝罪行昭告于天下了,千年万年,隆兴帝都将背负永世骂名。

    隆兴帝无子,帝位空缺,诸王蠢蠢欲动, 更有甚者谴责太后教子无方,不配做太后, 只是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和大理寺少卿卢淮等旗帜鲜明支持太后, 太后又以雷霆手腕,迅雷不及掩耳扶宗室一幼子登基, 史称少帝,局势火速被稳定下来, 帝位已定,诸王只能望洋兴叹。

    百姓虽气愤隆兴帝所为, 但对于太后能够大义灭亲还是钦佩感叹,而且太后执政多年,百姓生活日渐宽裕,田舍郎也能靠科举做官,换一个皇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因此百姓对这一决定也没有过多意见,长安城暂且又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回归了正常生活,包括陷于大理寺狱的崔珣。

    这场牢狱之灾,几乎摧毁了崔珣所有的健康,出狱之后,他已形销骨立,病体难愈。

    哑仆虽投降突厥,但最后幡然悔悟,上殿为崔珣澄清真相,也不失为忠义之人,三司定夺后,将其判了绞刑,家属免责,而死亡对哑仆而言,已经算是一种解脱了。

    哑仆死后,崔府空落落的无人照料,鱼扶危派了两个嘴严的昆仑奴过来照顾崔珣生活,崔颂清也来看过崔珣一次,这个固执于新政、无视死难者冤屈的老人,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曾经和太后说,他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但如果连将士和百姓的冤屈都难以昭雪的话,大周又如何能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在崔珣病榻前,沉默半晌,最后说:“你的名字,已经重新加到崔氏族谱里面了。”

    少年时的崔珣,曾经很是自矜于博陵崔氏这四个字,但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青年的崔珣,早已对这四个字释然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加不加,我都是我。”

    一个人的风骨,并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的,而是由他做过什么决定的。

    崔颂清又沉默了一阵,他道:“你的父亲,想见你。”

    崔珣还是摇了摇头:“不想见。”

    “你的四个弟兄,都被人杀了,他状况很是不好。”

    崔珣自然知道他的兄弟被谁人所杀,崔颂清说他父亲和继母每日以泪洗面,崔颂清顿了顿,又道:“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你父亲曾在她面前发誓,说就算续弦,也会善待于你,否则必遭报应,如今看来,这报应算是到了,你父亲后悔万分,他希望你能原谅他,搬回家中居住。”

    崔珣咳嗽了两声,苍白面容连半点血色都无,他抬眼,看着崔颂清,轻轻笑了:“不会原谅他。”

    “望舒……”

    “我崔珣,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崔珣道:“不是什么不记前仇的君子。”

    崔颂清怔了怔,他苦笑:“如果我不是你少时回护过你,只怕你今日连我都不愿见了。”

    崔珣望着他,还真点了点头。

    崔颂清顿时,心中羞惭交加,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声:“以前的事,是伯父错了,是伯父,对不起你。”

    他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轻视和侮辱,还有为了新政无视盛云廷和天威军的苦难,他和卢裕民两个,都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到头来,抛弃百姓的,也是他们俩,反而是他们看不起的佞幸崔珣,替六州百姓讨回了公道。

    崔颂清终于在这个他鄙夷的侄子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他最后黯然道:“望舒,你是博陵崔氏的子孙,伯父比不上你。”

    伯侄相对无言,他只能落寞离去,他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崔珣忽叫住了他,他平静道:“伯父,以后新政和百姓,还需伯父劳神。”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中万般滋味,他看着崔珣,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离去。

    崔颂清走后,一直呆在轩窗边的李楹才走上前来,坐到崔珣榻前。

    李楹强行在太后面前现出形体,这次比王燃犀那次还要重创于她,若非有佛顶舍利护住心脉,只怕她难逃魂飞魄散。

    饶是如此,李楹还是元气大伤,她已经没有办法在白日行走了,只能在夜间出没,或者一直呆在室内,她轻轻拉起崔珣用绢布包裹的手指:“我给你换药。”

    崔珣颔首,李楹解开绢布,曾经那双极为漂亮的手,关节都变了形,以一种极为丑陋的样子扭曲着,这双手,没办法再恢复到从前了,崔珣盯着自己手指,笑了笑:“不好看了。”

    “没有,很好看。”李楹小心给他肿胀的手指上着药:“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一双手。”

    上完药后,她又小心用干净的绢布将伤口裹起,她这次裹的有些厚,手指连弯曲都没办法弯曲,崔珣无奈道:“这样,怎么喝药?”

    “我喂你啊。”李楹很自然道:“你出大理寺后,不都是我喂你么?”

    崔珣一笑,他主动将李楹揽入怀中,李楹靠在他怀里,她用手去丈量他的脊背:“又瘦了。”

    他已经瘦到两片肩胛骨突出,如同一只快要消失的病鹤般脆弱,整个人面色是极为病态的苍白,每日喝下的十几副汤药根本没让他身体好上多少,

    之前灵虚山人说他余寿不过十载,服用虎狼之药的话,余寿最多五载,但如今再经这一遭酷刑折磨,李楹根本不敢去想,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她在他怀中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去亲他的唇,崔珣回应着她的吻,两人轻轻碰着彼此的唇瓣,这个吻,既不激烈,也没有更深的接触,只是带着对彼此最纯粹的温柔和眷恋,相互缠绵着。

    一吻作罢,崔珣轻轻亲了下李楹的眼睛,说道:“太后把荷囊还给我了。”

    是托卢淮拿给他的,这也代表着,太后认可了他。

    除此之外,太后还派了御医诊治,并赐珍贵药材无数,李楹用手绕了一绺他的墨发,趴在他怀中,说道:“阿娘以前不喜欢你,但是现在,她应该对你改观了。”

    “她让卢淮带话,托我好好照顾荷囊的主人。”

    李楹无奈,她点了点他身上到处裹着的白色绢布:“你这样子,能照顾谁呀?”

    崔珣咳了两声,微微笑道:“母亲总是会偏心自己女儿的。”

    太后向来不沉迷黄老之术,不豢养道人方士,如今却在全国遍访高人,想必,是存着再见李楹的心思。

    李楹却道:“我以后,没有办法再见阿娘了。”

    即使不现出身形,像当初在法门寺佛塔前见她那样,都不行了。

    崔珣问:“为何?”

    “阿娘身上,有龙气。”

    龙气,是帝王才有的,而帝王有龙气护体,鬼魂根本近身不得。

    这也是李楹这次为何伤得格外重的原因。

    李楹脸色也苍白的可怕,她病恹恹地伏在崔珣怀中,轻声道:“或许不久后,阿娘就要逼小皇帝禅让,自己登基了。”

    经此一事,太后大概意识到了,帝位在别人的手中,永远没有在自己手中来的可靠,她不想再经历第二个隆兴帝了,为了和她夺权,以疆土和百姓作为代价,以致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堂上下乌烟瘴气。

    隆兴帝能够有本事和她夺权,能够让卢裕民等人死心塌地跟随他,无非是占了个皇帝的名义,在世人心目中,皇帝理所当然大权独揽,太后理所当然退居后宫,否则就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

    既然皇帝的名义这般好用,那不如自己成为皇帝,以受命于天的幌子,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只不过,大周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帝,这条登基之路,必然险阻重重。

    崔珣讶了下,很快,面色重新恢复平静,他道:“你阿娘能做到的。”

    能从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商户女成为至高无上的太后,让文武大臣对其言听计从,也能狠下心肠,杀了出卖国家的儿子,谋略、手段、心计,大义,她样样都有,自然也可以从太后变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但是,成为女帝之前,太后还需要积攒不世之功,让天下百姓都对她五体投地,让世间腐儒都对她无从置喙。

    什么叫不世之功?新政的推行,固然是不世之功,但是这功绩,可能要在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才能彰显出来,而最快能让不世之功深入人心的,便是收复疆土,扬大周国威,驱胡虏于阴山之外,使其再无力南下侵掠,保中原百年太平。

    崔珣一阵剧烈咳嗽,面容浮现些许病弱的潮红,他喃喃道:“明月珠,你阿娘,要对突厥用兵了。”

    第158章

    如崔珣所料, 大周的确要对突厥用兵了。

    六年前天威军全军覆没,关内道六州丢失,经过六年的厉兵秣马, 大周早已具备对突厥一战的能力,只是之前朝堂党争激烈, 在内斗严重的情况下, 无人敢贸然用兵, 如今大权尽在太后之手, 她终于可以放心调兵遣将, 去夺回丢失的六州。

    这也当, 她为自己的儿子弥补过错了。

    自从得知用兵消息后,崔珣就一直心事重重, 李楹看在眼里,只是佯装不知。

    十月十五,是崔珣的二十三岁生辰,李楹早早就为他下了一碗长命面,她将盛着面的白釉碗递给崔珣,不好意思道:“我没做过长命面, 你尝尝?”

    崔珣经过休养,手指的绢布已经拆掉了, 只不过他骨节已经变形, 再不复往日活络,他尝试了几次, 才能勉强握住银箸,尝了口后, 李楹甚是期待的看着他,崔珣道:“很好吃。”

    李楹都不敢相信, 她自己尝了口,疑惑问崔珣:“这叫好吃么?”

    寡淡无味,形同嚼蜡,实在和好吃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崔珣点头,他甚至吃完了一整碗长命面:“是很好吃。”

    他向来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以前少时的时候,倒有些要求,经过突厥那几年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能再对食物好坏再有要求,李楹托着腮,道:“我方才做长命面的时候,许下一个心愿。”

    崔珣放下银箸,莞尔:“许愿我长命百岁么?”

    “不是。”李楹摇头:“许愿你,得偿所愿。”

    崔珣略微一愣,李楹笑道:“我想下棋了,陪我下棋,好不好?”

    崔珣回过神来,他颔首:“好。”

    一整日,他都在陪李楹下棋、品茗,直到夜色初显的时候,李楹才道:“十七郎,今日是十五,我想出门放河灯。”

    自李楹见过太后之后,太后才惊觉爱女魂魄一直留在人间,她于是令每月十五,长安各大佛寺举行法会,为爱女祈福,于是长安百姓也习惯十五那日在曲江放河灯,驱邪避灾,超度亡灵。

    崔珣点头,他披上玄黑鹤氅,与李楹一起出了崔府,昆仑奴驾车,带两人来到曲江江侧,就回去了,此时快到宵禁时分,卖河灯的商贩也急着收拾回家,崔珣挑着河灯,说道:“要哪一个?”

    他是在问李楹,偏偏商贩还以为是在问他,于是指着一个莲花状的河灯道:“这个买的人最多,最好看。”

    这个莲花河灯的确在一众河灯中最为好看,河灯由薄如蝉翼的纸张剪裁而成,制成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蕊心中间,还点着一支红色蜡烛,李楹看到莲花灯,下意识就摇头,但崔珣却道:“就这个吧。”

    他给了银钱,商贩道完谢后,就麻溜收拾没卖完的河灯,匆匆赶回家去了,顷刻之间,曲江江畔已空无一人,只有举着火把的金吾卫鱼贯巡逻而来,待看到崔珣后,金吾卫也不敢催促他离去,而是拱了拱手,就往其他地方巡逻,任凭崔珣呆在江畔了。

    一阵风起,崔珣剧烈咳嗽了几声,李楹伸手为他掖好玄黑鹤氅,她也裹了身雪白狐裘,狐裘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崔珣和她道:“若冷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冷。”李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十五法会日,实属难得,我不想太早回去。”

    崔珣无奈,只得将莲花灯递给她,李楹接过,道:“我以为你不会选这个灯。”

    崔珣瞥了眼莲花灯,说道:“以前很厌恶莲花郎这个称呼,但如今,没那么在乎了。”

    他已经比李楹初见他时还要病弱清瘦了,整个人单薄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李楹心中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自觉命不久矣,所以以前在乎的,全部都不在乎了?她压抑住心中酸楚,用火折子点燃莲花灯上的蜡烛,走到曲江江畔。

    江中已经放了很多河灯了,有动物形状的

    ,有花朵形状的,最多的,还是莲花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漂流着,点点烛光摇曳其中,如同万千星辰,将夜幕点亮,江畔的树木在河面倒映出斑驳树影,与河灯光影交错,美不胜收,李楹看到脚下的几盏河灯写着心愿,有希望能和情郎白头偕老的,有希望明年高中进士的,有希望子女安康顺遂的,崔珣问她:“要在河灯上写下心愿么?”

    李楹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许就行了。”

    她默默闭上眼睛,许下心愿,然后蹲下,将莲花灯放在水面,看着灯随水流慢慢往前飘去。

    她站了起来,对崔珣道:“你知道我许下什么心愿么?”

    “嗯?”

    李楹看着他,笑了笑:“我希望,你此番行军,能一举驱逐胡人,收复河山。”

    崔珣完全愣住了,李楹故作轻松道:“你不是想和阿娘请缨,挂帅北征么?”

    崔珣抿了抿唇,眼眶逐渐湿润:“明月珠……”

    “我知道你放不下,你觉得六州是在天威军手上丢的,所以,你一定要代表天威军,将六州拿回来,你要重塑属于天威军的骄傲,更要重塑属于你的骄傲,是不是?”

    崔珣默然不语,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明月珠,对不住,我知道我很自私……”

    还没待他说完,李楹就打断他的话:“你哪里自私了?你要去收复故土,要去解救六州百姓,要去替天威军和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救赎,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跟我道歉?”

    她话是这样说,但眼眸中却闪满泪光,崔珣要去打仗,而她如今都不能在白日行走,而且神魂虚弱,无法陪他出征,她只能在长安等他。

    崔珣心中愈发歉疚,其实他和李楹都心知肚明,此次北征,是他的救赎之路,更是他的不归之路,以他如今病体难支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回来,李楹注定只能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会尽最大努力,回来见你的。”

    不管是多么苦的汤药,他都会甘之如饴地饮下,他仍然希望能够回来,和李楹长长久久。

    李楹笑中带泪,她扑到崔珣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泪水滴到他的玄黑鹤氅上,湮没无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来。”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装着结发的荷囊。

    离别之前,李楹为他裹了裹玄黑鹤氅,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低头,去亲她的额头,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说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无憾了。”

    李楹仰着头,含泪说道:“我能遇到你,我也无憾。”

    他与她,何其有幸,一个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罗道的女子,一个能遇到永远不屈永远坚韧的灵魂,崔珣忍着心中痛楚,低低说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舍不得走。”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东西,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第159章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 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 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 另一方面, 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 一切是非功过, 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 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若他惹她生气了,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 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 他会回来的, 可

    是,他却食了言, 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 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

    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 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 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 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 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 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这书信,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 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 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 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

    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姜贵妃诧异,她不知道李楹为何会莫名说这话,她问道:“博陵崔氏,叫崔珣的郎君?”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怎么说起这个?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姜贵妃无奈,只好道:“好,阿娘答应你。”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珣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姜贵妃虽觉奇怪,仍然道:“去吧。”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

    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她其实很想进神龙殿,很想和阿耶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仰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神龙殿,望着这个大周权力的最核心,最终还是垂下头,没有进去。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李楹转身,一步步,往荷花池方向而去。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夜幕低垂,月色之下,李楹缓步走着,越近荷花池,她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路上,她也想明白鱼扶危的那句“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她的确对不起太昌血案的受害者,她也的确不配叫做良善之人,但一杀多生,她只能这般做。

    所以,她愿意永远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以此偿还她的罪业。

    十月的荷花池,荷花已经全部枯萎,李楹盯着黑黝黝的池水,她忽轻声道:“计青阳。”

    在荷花池边潜伏着的少年计青阳愣住。

    李楹道:“计青阳,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但是,不要救我。”

    她听到树叶窸窣了声,少年哑声说着:“公主……是知道了圣人的命令吗?”

    李楹不置可否,计青阳咬牙道:“不,青阳会救公主的,就算要杀公主的是圣人,青阳也会救公主。”

    李楹摇头:“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承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过来救我。”

    计青阳怎么可能答应,李楹又道:“计青阳,你应承我。”

    计青阳握紧拳头,他以为是他阿耶在逼她,他并不知道,是她主动赴死。

    但是李楹又说了第三次,他阻止不了李楹,只能含泪答应。

    李楹微微一笑:“计青阳,以后,不要做百骑司的鹰犬了,做一个好人吧,你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好人的。”

    树叶之后,除了眼泪砸到地上的声音外,再无其余声音。

    李楹垂首,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

    于此同时,王团儿正发着抖,前来杀她。

    郑筠正悔不当初,打马过来救她。

    沈蓉正拿起一根银针,狠狠刺入写着李楹生辰八字的木偶。

    太昌帝正揪着金祢的衣领,声竭力嘶地要金祢不准杀她。

    而他们要杀、要救的人,此刻却闭上眼,张开双臂,脑海中渐渐浮现那个昳丽如莲身影,她嘴中喃喃道:“十七郎,我来见你了。”

    她身躯向前倾去,沉入荷花池中。

    自此前尘忘却,她再次陷入无尽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