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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4

    柳弈的担心很合理, 毕竟这可不是去爬什么安全的登山健步道,两人一无装备二无补给,路上的危险且不提, 即便顶风冒雨爬到下一个护林员站,假如在那儿还是没能得到救援,那么断水断粮的他们或许就要面对相当严峻的险境了。

    “嗯,没错。”

    戚山雨从来就不是鲁莽的性格。

    “所以我觉得, 我们应该走这条路。”

    他的手指移到地图的左侧, “你看,如果从这边走, 过了河就是另一条公路, 看指示,这才是去自然保护区的正道。”

    柳弈顺着戚山雨的指点, 果然看到那条公路旁标注有X6的编码,同时还有个箭头的方向指示延此县道往东南走, 大约十五公里就能到达柳弈和戚山雨原定要去的自然保护区。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至少有救了。”

    柳弈松了一口气, “虽然要走老长一段路, 但起码不至于困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忽然蹙起眉, “可是‘对面’那几个人怎么办?”

    戚山雨想了想,“其实最快最节省时间的办法,是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动身,直接到X6县道求救, 再带着救援回来。”

    柳弈仔细一琢磨, 觉得戚山雨说得很有道理。

    与其先折返回晴乐庄,再领着一串拖油瓶穿越山林去往X6县道, 还不如他俩直接从这儿早早出发,尽快找到路过的车辆,或是手机能接收到信号的地方,然后打电话报警比较实际。

    两人说话的功夫,收音机里的电台DJ唠嗑完了,终于到了天气预报和路况播报。

    女主播用标准的普通话播音腔告诉听众,目前大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预计要持续到明天凌晨雨势才会转小。

    现在距离两人最近的T市因暴雨出现多处内涝,周边县城村镇也有不同程度的积水,山区和林区不少地方出现了山体塌方或是泥石流。

    女主播用恳切又忧心忡忡的语调嘱咐听众随时留意天气和道路情况,注意安全,小心防洪,及时避险和疏散。

    柳弈越听越担心。

    赣省毕竟是内陆省份,受地形所限,防洪措施与排水途径跟沿海根本不能比。

    如此大雨之下,听着广播播报哪哪又积水了,哪哪又内涝了,哪哪又泥石流了,真是很难让人不感觉心情郁卒。

    而且要是这场大雨再继续得久一点,救援力量估计光是分配到本地人口密集的区域都十分够呛,能不能顾得上在废弃山路遇险的他们还真说不定。

    “只希望真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明天凌晨雨势已经小下来了。”

    柳弈一边听,一边给自己的手机调了个清晨六点的闹钟,“明早天一亮我们就尽快出发吧。”

    “好。”

    戚山雨伸手捞过柳弈的肩膀,将他连人带毯子搂进自己怀里,然后一同靠在床头,就着这个半抱半挨的姿势,对恋人说道:

    “我们抓紧时间休息一晚,明天还有好多的路要走。”

    折叠床只有九十厘米宽,身材高大一点的人躺在上面都尚且要担心自己一翻身就会滚下来,就更别提两个大男人一起睡上去了。

    柳弈和戚山雨只能用这种说不上舒服的姿势半坐半靠地将就上一晚。

    本来柳弈以为如今身处险境,还连个躺平的地方都没有,他今晚绝对不可能睡得着的。

    谁知他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和精神力,在度过了异常漫长又过于充实的一天之后,他已然血条蓝条双重透支,累得眼皮打架,一放松就能昏迷过去的程度。

    几乎是在脑袋枕上戚山雨肩膀的下一秒,柳弈就感觉眼皮像坠了铅块一般,根本不受他控制的闭起,脑袋一歪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

    8月20日,星期六。

    晚上十点四十五分。

    晴乐庄内,青鱼蹭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断电以后的别墅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青鱼不想让巴克或是岫岫发现自己,不敢开手机电筒,只能用屏幕照明。

    好在她跟踪的岫岫是个警惕性很低的姑娘,根本没回头往后看,自然也没注意到远远缀在后面的青鱼了。

    原本青鱼以为岫岫下楼是要找巴克的。

    然而姑娘却没有开口叫巴克的名字,也完全不似要寻人的样子,反而径直穿过相当于别墅中轴线的一楼过道,拐进了餐厅。

    青鱼:“??”

    她寻思着难道是刚才“晚饭”进行到一半就被程总粗暴地打断,岫岫没吃饱又不好意思说,才悄悄地溜下楼想再吃点东西的?

    一边如此琢磨着,她一边悄咪咪伸头去看餐厅里的情况。

    下一秒,她如遭雷击,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岫岫把一个罐头当成架子,支起自己的手机照明,没受伤的左手拿着一瓶矿泉水,正张嘴用牙咬开瓶盖。

    这本来还可以解释称是岫岫口渴了想喝点儿水,但即便餐厅里光线再暗,青鱼仍然清楚地看到,对方手里拿着的是一瓶绿色标签纸的矿泉水!——那分明是青鱼她本人喝到一半的瓶子!!

    地下室的物资都是晴乐庄当年吃剩喝剩懒得搬走的,罐头、矿泉水甚至是零食都是拆了箱子随便丢那儿的,品类琐碎,不成规模。

    先前两个姑娘随便摸了两瓶矿泉水,一瓶红色标签的是国内大江南北都很有知名度的大牌子,另一瓶绿色标签的则是不知哪里的厂家生产的杂牌货。

    那会儿青鱼还没跟岫岫闹翻,自觉自己年纪略长又是前辈,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得关照公司里的小妹妹,于是自己挑了绿色标签的那瓶杂牌货,把红色知名品牌让给了岫岫。

    “你看,我叫青鱼嘛,那当然得选绿色的。”

    青鱼记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当时她就是这么跟岫岫那丫头打趣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动我的瓶子!?

    青鱼越想越怕,越想越怒,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撞得她双耳鼓膜隆隆作响。

    然而让她血压飙升的还在后面。

    下一秒,她分明看到岫岫用牙咬开了瓶盖之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包,就着手机的电筒照明,将不知是什么的粉末倒进了绿色标签的瓶子里!

    “你干什么!!?”

    青鱼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断喝,仿佛一头暴怒的母狮,朝着岫岫扑了过去。

    “啊呀!”

    岫岫冷不丁被吓了个够呛,一抬手不止打翻了矿泉水瓶,还将那小药包落到了桌上。

    “你要给我下毒!?”

    青鱼用犹如要杀人一般的狠厉视线直直地瞪着岫岫,“是你杀了程总!现在还要杀我!”

    “不不不……”

    岫岫吓得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如纸,一步步地往后退,一边后退还一边试图解释:“是安眠药!真的,只是我平常在吃的安眠药而已!也、也就两片的量……没、没有超量的!”

    她边说边用力摆手,因为过度紧张,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真、真的青鱼姐!我没杀程总,也、也不想害你!”

    “说谎!!”

    青鱼高声呵斥:“只是安眠药?你当我是傻的吗!?”

    “是真的!青鱼姐你信我,是真的!”

    岫岫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抖得都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我很怕你……呃,会杀了我……我、我才给你吃安眠药的!你只要、只要睡着了,就、就不会——”

    “够了你这个骗子!”

    青鱼怒极反笑。

    被暴怒冲昏了头的她,弯腰拾起了门边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在腾空别墅时拆坏了的画框,两头已经折断,形状近似于由一条长边和一条短边组成的“L”字。

    现在它被青鱼握在手里,俨然变成了一件很具威胁性的凶器。

    “不、不要啊……”

    看青鱼眼泛血丝,举着一根木板朝她逼近过来,岫岫吓得腿肚子转筋,差点就要跪了,“是真的……我没骗你……”

    可惜青鱼根本不打算再听她解释了。

    “我杀了你!”

    随着一声嘶吼,青鱼挥动木板,直接就照着岫岫的脑袋拍了下去。

    岫岫右臂骨折,只能条件反射地抬起左手去挡。

    下一秒剧疼袭来,姑娘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啊!!”

    木板上还嵌着一根长钉,虽然青鱼只是随便一挥,但那一下却正好让钉头扎进了岫岫的左上臂,顿时血流如注。

    在恐惧和疼痛的双重冲击下,她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救命啊!”

    岫岫惨叫着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餐厅。

    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淌,然而此时她根本无暇查看自己的伤口,只一路奔逃,一路大声地呼救。

    “巴克!巴克!巴正仁!”

    极度的恐慌中,岫岫甚至喊出了巴克的原名:“巴正仁,救命啊!!”

    慌不择路之下,她选择了逃上楼梯,想要躲进自己先前呆过的房间。

    “青鱼要杀我!青鱼要杀我啊!”

    青鱼则一路追在岫岫后面,单手高举着带钉子的木板,根本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第082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5

    五分钟后, 岫岫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她的样子只能用异常狼狈来形容。

    因为岫岫的右臂骨折了,袖子没法从吊起的胳膊里抽出来, 脱衣服时尚且可以直接撕开衣袖,穿的时候就不行了,只能将工衣长到手肘的袖子在肩头绕一圈作为固定,用别针扣住, 弄成一个过分“时髦”的款式。

    然而现在, 别针在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没套进去的右边袖子垂落, 连同半拉衣襟完全敞开, 露出她打底的吊带背心,左边的衣袖则血迹斑斑, 小臂上的血痕纵横交错,被钉子扎出来的伤口还在汩汩地往外滴着血。

    岫岫用满是血污的左手撑住墙壁 , 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每走两三步, 就会有一滴血落到脏兮兮的地板上, 砸开一朵小花。

    “巴克……巴克……”

    她边走边哭,以求救一般的语气, 哽咽地叫着这屋里的另一个人,“你在哪里?……巴克、巴克……”

    “岫岫!?”

    终于,巴克听到了她的声音,穿过走廊快步跑了过来。

    巴克脸色青白, 神色张惶, 还没跑到姑娘近前,已经大声叫嚷开了:

    “不好了!不好了!岫岫, 不好了!南、南康他、他死了!!”

    这句话喊完,巴克就愣住了。

    他和岫岫偷偷交往了将近一年,还从没见过女友狼狈至此的模样。

    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瞪着岫岫,“你……这是怎么了?”

    “巴克、巴克……你听我说……”

    岫岫一边哭,一边踉跄着将两人之间剩下的一段距离走完,“你听我说……”

    她血淋淋的手搭上了男朋友的胳膊,巴克只觉汗毛倒竖,从头皮一直麻到脚趾。

    随后,他听到了更让他恐惧的话语——

    “青鱼死了!巴克,青鱼死了!!”

    ###

    8月21日,星期日。

    清晨五点五十分。

    距离闹钟响起还剩十分钟,柳弈迷迷糊糊的感到有人在摇他的肩膀。

    “……小戚?”

    柳弈艰难地睁开眼,大脑还懵着,抬头看到窗外蒙蒙亮了,以为是自己错过了闹铃,“……怎么了,现在几点了?”

    “差十分钟才到六点。”

    戚山雨将准确的时间告诉恋人后,接着解释:“抱歉提早叫醒你,不过出了点状况。”

    柳弈花了两秒钟去理解戚山雨刚才那句话的意思,然后一个激灵,彻底吓醒了。

    “出什么事了!?”

    他一骨碌从戚山雨怀里坐起,睡意全消。

    “首先是一个好消息,雨停了。”

    戚山雨也不知是提前醒了,还是干脆一夜没睡,“但也有个很糟糕的消息……”

    他将桌上的地图拿过来,在两人面前摊开,手指指向某个区域,“这里,有个水库。”

    柳弈连忙点头,“嗯。”

    在地图的北侧确实有一个“湖”,并且写了“红霞水库”四个字。

    “刚才新闻通知了,因为水库的水位已经超过了安全线,预定在今天下午两点开闸泄洪……”

    柳弈:“!!”

    他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

    虽然他不是搞野外科研或者勘探的,但法医也是要学制图的。

    毕竟谁也说不好哪天会不会摊上个分尸案碎尸案什么的。当七零八落的尸块或是碎骨遍布山林的时候,你得准确画出图纸标明每一块“零件”的原始分布情况。

    所以柳弈是能看得懂地图的。

    就算不去分析等高线的走向,光是这个红霞水库与他们这里的距离,柳弈就已经意识到,他们搞不好要遇到大麻烦了!

    “朝哪边泄洪?”

    他看向戚山雨,急迫地问。

    “确实是朝着我们这边。”

    戚山雨神色凝重,“新闻通知在X4号县道附近活动的人员尽快进行疏散。”

    这时,柳弈预设的闹钟响了,六点整。

    正好是晨间新闻播报时间,戚山雨扭大了收音机的音量,和柳弈一起重新听了一遍泄洪通知。

    红霞水库是本地最大的一个水库,原本是为了在旱季时保证附近几个县市的用水需求而修建的。

    然而连续三十八个小时的大暴雨导致水库水位暴涨,已经超过了安全警戒线,为了保证下游居民的安全,当地水利部门决定在今日下午两点整放水泄洪。

    新闻里详细说明了泄洪的方向、洪峰将会经过的区域,以及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其实总体来说,这种计划性的泄洪基本上都会尽可能往没有人居住的区域放,怎么着都比真溃堤了造成的影响会小得多的多的多。

    但问题就是,柳弈他们现在就在废弃的X4号县道附近,方圆好几公里除了他们这些遇险的“驴友”之外没有别人,正是合适泄洪的“无人区”。

    ——难怪小戚要急忙叫醒自己!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柳弈一边庆幸自己有个干什么事儿都特别靠谱的恋人,及时发现了险情,一边征求戚山雨的意见。

    “尽快出发,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前往X6县道。”

    戚山雨回答:“那边地势比我们这儿高,也跟泄洪口不在一个方向上,应该没有危险。”

    柳弈点头。

    “但问题是……”

    戚山雨看向柳弈:“晴乐庄那几个人,我们得叫上他们。”

    柳弈神色凝重,缓缓点了点头。

    只要一看地图就知道,晴乐庄的情况比他们这儿可要严峻得多了。

    他们这处护林员站毕竟跟X4县道隔了一条山沟沟,泄洪的水流不一定真就会分流到他们这边。

    但晴乐庄可是就建在X4县道的边儿上的,本身在洼地里不说,山庄左右两侧还都是土壤疏松、坡度陡峭且许久没有维护加固的山坡,洪峰一到,真是什么都可能发生!——泄洪之后,晴乐庄仅仅只是塌了或者垮了都算好的,就怕连建筑物的遗址都找不到了!

    当然柳弈和戚山雨也可以选择马上动身,尽快赶到X6号县道找人求救,再让救援队来接走晴乐庄里的人。

    然而现在大雨刚刚才停,到处都还在淹水,救援力量必定十分紧张。

    他们是否能够及时摇到人,这个过程要花上多少时间,能不能赶上泄洪前将对面一群人接到安全区域?柳弈和戚山雨实在没有任何把握。

    身为警察和法医,不管是出于责任还是基于道义,两个人民公仆都不能在明知晴乐庄里那群人可能会有危险时见死不救。

    柳弈真是头疼极了;“可是我们要怎么回去?”

    “绕点路,走这边。”

    这显然也是戚山雨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并且在叫醒柳弈之前已经把地图仔细研究过了。

    “这边有条小路,可以回到X4号县道……”、

    他用指距粗略丈量了一下距离,“现在没下雨,我们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就可以赶回晴乐庄。”

    “嗯。”

    柳弈颔首同意,“也只能这样了。”

    折返晴乐庄,说明目前的情况,带上所有人一起转移,虽然得花比预计要长得多的时间,还要多走起码两个小时的路,但好歹能保证全员存活,不必忧心泄洪时别墅里的人会不会遭遇不测……

    ——是的,原本柳弈和戚山雨都是这么以为的。

    ###

    七点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站在晴乐庄的大门前,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迷茫。

    因为眼前的情况实在太异常了,就算是普通人看一眼都会觉得奇怪,更别说本来就整天都在跟各种恶性案件打交道的柳法医和戚警官了。

    晴乐庄的别墅大门敞开着,也不知开了多久,大风携着雨水吹进室内,玄关的地面都是积水。

    “……他们就由着这门开着?”

    柳弈指了指湿透的地板,语气迟疑,“一整晚都没人来关门?”

    戚山雨深深蹙起眉,摇了摇头。

    “有人吗?”

    他决定试探着叫一下:“邓司机!程总!巴克!青鱼!岫岫!”

    小戚警官甚至连重伤员的名字也叫了,“南康!”

    两人等了一会儿,屋里静悄悄的,不止没人出来,连声答应都没有。

    戚山雨:“……”

    “会不会是太早了他们还没醒?”

    柳弈试图给这个诡异的情况找个尚算合理的解释,又大声喊了一遍众人的名字。

    然而依旧毫无动静。

    ——实在太诡异了!

    柳弈和戚山雨再度对视,用眼神无声询问对方,在他们被困在对面山头的护林员站的十几个小时里,这栋别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两人都无法给对方一个回答。

    “我们进去看看。”

    戚山雨抬脚就要跨进门。

    “等等!”

    柳弈一把抓住戚山雨的胳膊,“我真觉得事情很不对劲儿,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说着,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电量只剩百分之二十五了,又给手机连上了充电宝。

    ——谢天谢地,他昨晚顺便把充电宝叉到满电了,四万毫安的电量足够他折腾到地老天荒。

    “以防万一,我觉得还是拍个记录比较好。”

    说着,他将镜头朝向被雨水浸透的玄关地板:

    “8月21日,早上七点二十分,我们折返晴乐庄,发现别墅正门敞开……”

    第083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6

    房子看起来实在太不对劲了, 戚山雨不得不考虑到有凶徒躲在室内的可能。于是很自然地就走在前面,把柳弈护在身后。

    进屋后,两人立刻就发现电力并没有恢复。

    不过这间别墅是新近几年才建的, 因为从一开始就打算当做餐厅和客房来用,设计时就着重考虑到要有充足的采光,再加上屋里家什基本都清空了,几扇大窗户连块帘子都没挂, 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入室内, 看东西倒还挺清楚的。

    雨水在玄关积成了一洼小水潭,直径大约有两米左右, 跳一跳就能在不踩到积水的情况下跨过它。

    在确定了门内安全之后, 柳弈一边走,一边将摄像头挪到了地板上, 随后两人一同注意到了一个疑点。

    这间别墅已经整整两年无人居住了,就算门窗紧闭, 地板上也不可避免地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昨日他们这些人带着一身雨水和泥污闯进屋子,把室内踩得一塌糊涂, 现在两人看到的就是地板上——特别是从玄关连接到走廊和前厅的那一段, 密密麻麻、横七竖八都是干透的脚印,从形状和尺寸来看有男鞋也有女鞋, 有运动鞋也有休闲鞋,彼此重叠、大小不一,若是正常情况下,光是要把这些脚印逐一分离出来就已是一件很花时间的事情。

    然而此时, 有一组脚印却像混在了米粒里的红豆, 尤其引人注意。

    这一行脚印压在了一片凌乱脚印的最上面,且方向性明确, 是笔直地从室内往室外走的。

    柳弈和戚山雨彼此对视了一眼。

    “有人在暴雨停歇前从正门离开了这栋别墅。”

    柳弈说道。

    很显然,那人走的时候没有把正门关好,大风带着雨点灌进屋里,将玄关和屋外的脚印都冲刷和浸泡掉了,反而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内部的脚印“锁”住,同时也变相让柳弈和戚山雨知道了有人曾经离开过别墅,且离开的时间还是在大雨停止前这个重要的事实。

    戚山雨点了点头:“雨是在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停的。”

    柳弈:“……”

    他转头瞥了戚山雨一眼,目光带了隐隐的责备。

    要不是他还举着手机在录像,他就要直接说一句“我就知道你昨晚八成没睡”了。

    戚山雨感受到了柳弈的目光,不知怎么略有些心虚,只能假装自己没发现,引着柳弈小心地跳过积水,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情况下进入走道,观察那组可疑的脚印。

    柳、戚两人离开旅游中巴时都只带了随身的包,大件行李是一件没拿。

    但小戚警官真不愧是个居家型的好男人,出门旅游还随身带了个小号的针线包。

    当他在柳弈面前打开那零钱包一样的小袋子,从里面抽出一把软尺时,连柳主任都被他狠狠震惊了一下。

    然后柳弈就看着戚山雨拆开软尺,熟练地将它放到了脚印旁边,“总长二百六十五厘米,应该是41码的鞋子。”

    在看到比例尺放下的瞬间,柳弈就像条件反射一样进入了工作状态,稳稳地将手机悬空举在脚印上,记录下清晰且角度符合要求的特写俯瞰画面。

    穿41码男鞋的男性正常身高一般在一米七五上下,但这个“上下”的浮动空间因人而异,弹性比较大。

    不过假如没有除了他们旅游团一行人之外的其他人闯入过别墅的话,那么不算柳、戚两人,这双鞋子的主人便只有司机、程总、巴克和南康四个选择了。

    安置南康时,柳弈就在旁边帮他脱掉湿透的衣服,曾经注意观察过他的鞋子。

    南康是个健身达人,体格练得很壮实,本身也长得高壮,鞋码自然也很大,绝对塞不进41码的男鞋。

    至于程总,身为一个讲究人,昨天“逃难”时穿的是一双与休闲西装配套的黑皮鞋,印不出这种一看就是运动鞋的花纹。

    那么就只剩下司机和巴克两个选择了。

    “我觉得这是巴克的鞋子。”

    小戚警官虽然加了个“觉得”,但语气倒是十分肯定。

    柳弈也同意戚山雨的判断。

    其实鞋子只要穿上一段时间,鞋底就会出现磨损,表现在脚印上,能给刑侦人员提供很多重要的信息——身高、体型、年龄、工种、走路的姿势和重心、是否受伤等等,就更别说通过微粒分析,连这脚印的主人先前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都能弄清楚了。

    华国那些厉害的脚印专家,只要看一眼犯人留下的足迹,就能通过对方的走路姿势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来。

    柳法医和戚警官倒是没能练出这脚印追凶的特技,不过两人的观察力和注意力都优秀到了能注意和记住旁人不大上心的细节。

    尽管司机和巴克穿的都是运动鞋,但司机的鞋子很旧,一看就是穿了不短的时间的。

    而巴克的运动鞋显然是为了这次那见鬼的凶宅探灵游戏新置备的,怕是在参加旅游团的那天才刚刚穿上的。

    虽然柳弈和戚山雨先前没看过两人的鞋底,但就凭鞋子一新一旧截然不同的外观就能知道,司机的鞋底花纹必定磨损严重,不可能留下那么条理分明的、清晰的印痕。

    “我想这种鞋印才是司机的。”

    戚山雨很快就在满地凌乱的足迹里找到了另一组脚印——花纹斑驳且模糊,右脚脚跟处磨损得尤其明显,一看就是由穿了许久的运动鞋留下的。

    “不过鞋子虽然是巴克的……”

    小戚警官拾起地上的软尺,团吧起来塞进口袋,又补充了一句:“穿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昨天柳弈等人逃进屋后,大家浑身湿透,鞋子更是跟装满水的船似的,每走一步就嘎吱作响,又冷又黏又难受。

    也不记得是谁开的头,反正有一个人先脱了鞋之后,众人也就很自然地先后模仿,都把鞋子留在了靠近玄关的前厅里,赤脚进入室内。

    后来柳、戚两人冒雨前往护林员站,也是先回来拿了自己的鞋子,然后再横穿别墅,从后门出发的。

    只是两人走的是后门,所以前厅这边并没有留下他们离开别墅的脚印,更显出了唯一从正门离开的巴克的鞋印是多么的突兀了。

    ###

    在玄关附近录完像后,柳弈和戚山雨追踪着这组可疑的足迹往别墅里走,但足迹很快就断在了走廊与前厅的交汇处。

    很显然,不管逃走的人是谁,他都是到了前厅才重新穿上的鞋子。

    随后,柳弈和戚山雨找到了这个房子里的第一个“人”。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第一具尸体。

    ——南康。

    那个健壮的汉子就这么面朝天地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旁边是秃噜了皮的旧沙发,裹在他身上的毯子半散开来,露出了他精壮但苍白到骇人的身体,一双眼要闭不闭地半睁着,以一种死不瞑目的虚茫表情盯着灰色的天花板。

    “……”

    柳弈和戚山雨都知道南康的伤情不轻,大概率撑不了多久。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那几个人好歹是一个公司的,怎么就这么狠,把一个重伤者扔沙发上不管不顾,连人什么时候滚到地上,又是什么时候咽气的都不知道,就放任他以这般凄惨的姿势躺在地上,甚至连眼都没闭上,死得既狼狈,又没有尊严。

    “昨天还不太能看出来,不过我现在知道了。”

    柳弈将手机交给戚山雨,自己凑到南康的遗体旁,低头看了看,然后掀开了搭在他肚子上的毯子,露出了死者的左侧肋,“我想他应该是在车祸里撞破了脾脏。”

    戚山雨举着手机凑过去,让镜头清楚地捕捉到柳弈指出的伤痕。

    只见南康的左侧肋间有一片梭形的红褐色淤青,上缘靠近腋窝,下缘差不多到第八肋间,淤青的边缘十分模糊。

    “这不是尸斑,是脾破裂造成的淤血。”

    柳弈叹了一口气,“可惜……来不及了。”

    脾脏作为腹腔里的实质性=器官,位于左上腹的左肋弓后方,血运丰富,组织脆弱,是一个很容易在冲击力下破裂的器官。

    柳弈验尸经验丰富,即便手上没有温度计,用摸的也能大致判断出南康的体温降低了大约四五度的样子。

    结合这几日夜里大约二十五度左右的气温,他粗略换算一下,判断南康死了约莫得有八到十个小时了——也就是说,大约是昨晚九点或是十点前后死的。

    南康的皮肤很苍白。不是白人的肤色黑色素缺乏的白皙,而是近似白石膏那种没有血色的苍白,且尸斑的颜色也比正常的尸斑要浅。

    柳弈很清楚,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死者大量失血,才会有这种惨白的肤色,甚至连从毛细血管里渗出的血液也都正常情况要少得多。

    昨天柳弈就检查过了,南康身上没有明显的开放性创口,那么他的血液只能是通过破裂的脾脏一点点地渗出来,流进了他的肚子里,最终导致他因出血过多而引起失血性休克,丢掉了一条性命。

    第084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7

    8月21日, 早上八点零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在餐厅附近找到了血迹。

    那是很典型的滴落血——也就是说血液从伤处流出,汇聚到某个点后从高处滴落到地上,形成一个圆形或是椭圆形的, 周边带着星芒的特征性血迹。

    这些血迹的间隔相当均匀,两滴血中间相隔约莫为一米,且血滴都带了一个短短的、尖尖的彗星一样的尾巴。

    这个“尾巴”对专业刑侦人员来说意义非凡。

    它是伤者在移动的象征,且从“尾巴”到“头部”的方向, 就是伤者移动的轨迹。

    血迹最初的起始点在餐厅中央的餐桌旁, 他或者她从桌子跑开,直奔大门, 然后慌乱中在尚算宽敞的走廊里跑了个大C字轨迹, 从左侧奔到右侧,又拐回左侧, 便到了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口处。

    “受伤的是个女性。”

    柳弈一眼便在楼梯的扶手上看到了伤者留下的左手手印。

    从纤细修长的指形来看,必定是属于女性的, 那便只能是青鱼或是岫岫中的其中一个人了。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拉开软尺, 对准扶手上的手印, 让柳弈方便记录下重要的尺寸数据。

    本来柳弈和戚山雨只要确认了房子里的情况就可以一走了之,等自己脱险之后报警求助, 后续也就基本上没他们什么事了。

    可现在距离下午两点的泄洪时间只剩不到六个小时了。

    而他们光是到达安全的X6号县道就要走上整整四个小时。

    若是他们先脱险了再求助,警察和法医们是万万不可能赶在水库泄洪前回到这栋房子,并对其展开系统勘察的。

    假如洪峰过后晴乐庄侥幸没有损伤那倒也罢了,可如果不幸坍塌或是干脆整个儿被冲得连渣都不剩, 那么柳弈和戚山雨拍摄下的这些影像资料, 就是警方唯一可以用以推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凭证了。

    为了尽可能多留下一些线索,柳弈将手机镜头的焦距拉近, 仔细拍摄了几个手指的指纹细节。这样到时候警方就能截图后进行图像处理,与身份系统里的指纹记录进行对比了。

    ###

    柳弈和戚山雨循着血迹爬上楼梯,抬头便看到一绺头发从楼梯的拐角处耷拉下来,摇摇晃晃地垂在台阶上。

    “小戚!”

    柳弈一把抓住了戚山雨的胳膊。

    说实在的,他一个法医是见惯了命案现场没错,可以前每一次出现场都是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没进门之前就知道里面死了几个人的,还有民警或是刑警在前引路,一直把他带到尸体旁,像这样冷不丁看到一绺意味极端不祥的发丝,那惊吓感可比玩鬼屋强多了。

    戚山雨安抚般的摸了摸柳弈攒住他袖子的手,然后快走两步登上台阶。

    青鱼仰面朝天躺在了通往二楼的阶梯的后半段处,双眼圆睁,手臂和双腿因为楼梯过度狭窄而扭在一起,一头带着自然卷度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开来,像一张破碎的大网,黏在了她的脸上。

    柳弈和戚山雨不知道她在这里躺了多久,但从她明显已经降了好几度的体温,以及肘部按压后不完全褪色的尸斑来看,姑娘死了得有八到十个小时了。

    “致命伤应该是这里。”

    柳弈蹲下来,双手托住青鱼的后脑,将她的脑袋抬高。

    刚才姑娘的长发四处散落时还不太明显,现在将她的头抬起来,两人就看到这段楼梯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有一滩血迹了。

    很明显,当时伤口处的出血量还挺大的。

    鲜血顺着阶梯往下流淌,几乎浸透了她后枕的全部头发,干透后将它们粘成了一缕一缕一团一团的,柳弈只这么一动就簌簌地往下掉血渣子。

    “枕骨处有一条线状伤口……”

    柳弈小心翼翼地拨开青鱼被血污黏住的头发,尽可能完整地暴露出头皮上的伤口,并用眼神示意戚山雨展开软尺,“……长约五厘米。”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小心地触摸伤口附近的皮肤,“伴有皮下血肿,枕骨骨折。”

    枕骨骨折哪怕是磕出一个小伤口都会流出大量的鲜血,更别提是一条五厘米深的大口子了。

    随后柳弈的目光转向染血的台阶,“伤口位置、形状与台阶的形状和角度相符合。”

    这间别墅的楼梯是那种类似老式民居的“Z”字形结构,每一层都分成两段,中间有一个狭窄的平台,每一级落差约有十五厘米左右的高度。

    别墅没有电梯,这意味着客人们上下楼的时候都得拖着行李箱丁零桄榔地走,时间一长楼梯的木板就磨损得厉害,再加上空置后无人维修,最后两级的铺面木板直接整块儿失踪了,露出了下面光秃秃硬邦邦的水泥台阶。

    “她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柳弈的目光投向台阶顶端,叹了一口气,“也是运气不好,一下子就磕到枕部了。”

    ###

    明确了青鱼的死因之后,柳弈轻轻放下已经早没了气息的青鱼的脑袋,和戚山雨一起开始检查死者身上的其他疑点。

    最大的疑点简直再清楚不过了——青鱼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一块木板。

    那是一截L字形的断掉的木制相框,青鱼像握枪一样握住木板的短端,长端斜斜地倚在楼梯的扶手上,让她致死仍然保持着右臂扬起的状态。

    这显然是个攻击的姿势。

    戚山雨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包包的哪个旮旯里摸出了一个小塑料袋,撕开包装,掏出了一对一次性薄膜手套。

    柳弈:“……”

    “柳哥你别这么看我。”

    虽然知道现在在录像,两人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下来,事后会被不知道多少个同僚反复观看,但戚山雨实在没忍住,解释了一句:“这是你昨天点的小龙虾外卖附赠的,我顺手揣包里了。”

    柳弈:“……”

    然后他就看着戚山雨戴上了手套,捏住木板的长端,将它翻了过来。

    木板的另一面上,赫然有一根长钉,钉尖突出木板足有三厘米,上面赫然沾着干透的红褐色的液体,外观像极了的血迹!

    “小戚,你有棉签或是纱布吗?还有能装样本的塑料袋啊小瓶子啊什么的也给我。”

    柳弈很不要脸地朝戚山雨坦然摊手:“我要采样。”

    戚山雨:“……”

    他用复杂的目光盯着柳弈看了几秒钟,然后就真的卸下了自己的背包,埋头一通翻找,像变魔术一样掏出了一小包旅行用的便携棉签、一小盒牙线,还有一个边长只有十厘米但塞得鼓鼓囊囊的小号自封袋。

    柳弈接过来一看,震惊地发现自封袋里竟然是一叠同尺寸的自封袋!

    “……”

    虽然柳主任知道自家小戚警官每次出门都会把准备工作做得特细致,不管是小梳子指甲钳还是洗发水沐浴露,就没有他会遗漏的物品。但连这种小号自封袋他都能掏出两打来,可就实在是超乎他想象了。

    “你是哆啦A梦吗?”

    三十出头的柳主任给自家恋人下了个稍显不够时髦的评语。

    “嗯。”

    戚山雨淡定地接受了这个评价,“我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背包的前袋里抽出了一支油性记号笔。

    ###

    在镜头的记录下,柳弈问戚山雨要了另外一对手套,用牙线刮取了地板台阶和钉子上的血迹,用棉签沾取后放进了被他用作应急物证袋的自封袋中,再在袋子上写好编号,最后放进戚山雨特地腾空给他的一个洗漱用品包里。

    随后柳弈又采集了死者沾血的头发样本,做了口腔细胞刮片,如法封好后,才在尽量不踩到地上的血迹的情况下小心地绕过死者遗体,同时用手机镜头尽量记录下楼梯的每一个细节。

    当柳弈绕到死者足侧时,立刻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小戚,你看!”

    他重新蹲下来,抬起了青鱼的右脚,“她的脚底沾了血迹!”

    “嗯,确实是这样。”

    戚山雨拿着柳弈的手机,替他去拍青鱼足部血迹的特写。

    小戚警官记得很清楚,众人在进门后就将湿透的鞋子都脱掉了,而当时青鱼还穿着她那套又湿又脏的汉服,脚上也是蹬着与之配套的袜子的。

    后来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出发去了护林员站,青鱼大概是在那之后换了现在这身像极了服务员制服的工装,连带着脚上的湿袜子也脱掉了,双脚是光着的。

    现在,她光着的右脚脚底除了在脏地板上走路沾上的灰尘污垢之外,还多了一抹明显的血迹,且从形状看来,前深后浅,像极了用沾血的抹布飞快地擦了一下后留下的痕迹。

    “啊呀……”

    柳弈发出一声轻轻的低呼,“难不成,是这样……”

    说着,他转头看向位于死者上方的那十几级台阶,很快找到了能证实自己猜测的证据。

    几乎每隔两级楼梯,地上就有一块血痕。

    它们有些还保持着滴落后的完整形状,有些则在青鱼滚落时被她的身体擦抹开来,干透后成了一抹能看出运动轨迹的擦痕。

    “果然如此!”

    柳弈说道:“她很可能是踩到血迹才摔下来的!”

    第085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8

    有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冷知识, 那就是未凝固的血液其实是一种非常非常滑溜的液体。踩到没凝固的血,跟踩到橄榄油的效果是一样的。

    柳弈在外攻读博士的时候,就曾经遇到一个很严重的酒精肝导致的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大出血。

    当时患者像喷泉一样往外呕出鲜血, 一群医生护士则围着他想尽办法试图止住那汹涌的出血,整个抢救室里上到天花板,下至地板全都是殷红的鲜血,简直仿佛血池地狱的具象化。

    这时有个年轻的护士急着往里送什么东西, 匆匆进门, 一脚踩在地板的血泊上,直接一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 出溜一下整个人在地上滑行了足有半米, 好在柳弈眼疾手快地伸手给捞了一下,姑娘才没至于四仰八叉躺在血泊里。

    后来柳弈问了那护士小姐当时的感想, 对方回答,跟踩在冰上似的, 溜冰都绰绰有余。

    柳弈先前还在想青鱼是怎么摔倒的,现在看到她右脚底的干涸血迹,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没错。

    青鱼是在黑暗中上楼时不慎踩到了地上未干的鲜血, 才一路滚下楼梯,最后后脑勺磕在水泥外露的台阶上, 死于脑部挫裂伤的。

    很快,柳弈就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找到了能证明他这个猜测的线索。

    台阶上有一处明显的被人踩踏过的血迹,前端被压力按压成了前脚掌的形状,外侧有长长的拖曳状血痕, 目测形状和大小都与青鱼的脚掌尺寸相同。且血迹上留下了脚底的皮纹, 只要拍下来回去一对比,就能证明它极可能就是引发青鱼滑倒的“元凶”。

    “……可如果是这样, 那就有些奇怪了。”

    柳弈站起来,将自己贴在楼梯的墙壁上,尽量留出足够的空间来观察每一个台阶的情况。

    “我怎么觉得,青鱼好像是追着谁,才会滑倒的……”

    戚山雨蹙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也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有可能。”

    要达成“青鱼踩到楼梯上的血迹而不慎摔倒致死”这个因果关系,那就得有三个条件。

    其一,是青鱼上楼时楼梯上就已经有血了。

    其二,是青鱼上楼时血迹还没开始凝固,也就是说伤者是刚刚才经过这里的。

    其三,是青鱼上楼的速度应该不慢,甚至很可能是用跑的。

    这三条里前二者是充要条件,是他这个推理的大前提。

    因为青鱼除了脑后勺磕出来的伤口之外,身上其他地方只有一些在车祸中受的擦伤或是划伤,伤口早已止血结痂,不可能形成新鲜的滴落型血滴,所以受伤的必须只能是别人。

    而第三点,则是按常理推测的。

    假如青鱼是听到别人的呼救声,或者是看到地上的可疑血滴才打算上楼看看,手里拿着的木板也是她防身之用的话,那么以一个身体条件较为柔弱的女性而言,在面对未知但明显意味着危险的境地时,她应当走得小心翼翼才对。

    这样即便踩到血迹滑倒,也或许不至于就摔得这么惨,直接就从楼梯顶部滚到底部,撞出个枕骨骨折了。

    另外,还有一个线索,也能支持柳弈的猜想。

    “小戚你看,这一行血迹。”

    柳弈弯下腰,带着薄膜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头几乎就在他脚边的另一滴鲜血,“这应该是伤者折返时留下的,对吧?”

    这回戚山雨点头点得干脆多了,“嗯。”

    ###

    对柳法医和戚警官而言,留在现场的每一滴血都不是平白存在的,研究它们的起承转合,就是在追寻真相留给他们的坐标。

    柳弈和戚山雨发现的这一行血迹,是从三楼往下延伸的,换而言之就是在“下楼”。

    这些血滴的大小、形状与他们先前发现的“上楼”的那一行基本相同,说明它们应该是从相同的高度,以近似的重力加速度滴落到地上的。

    只是这一回,血滴与血滴之间的间隔距离变小了,每一滴血后面带着的“尾巴”也明显短了一截,这意味着伤者的移动速度变慢了。

    通过这些血迹,柳弈和戚山雨试着还原了一下伤者的活动轨迹。

    伤者似乎是用跑的一路从餐厅奔出,穿过走廊,逃到楼梯处,然后跑着上楼,一直跑道三楼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停下了脚步。

    随后伤者在三楼的楼梯护栏能往下看的地方处短暂停留了一段时间,在那儿留下四滴距离近到部分重叠在一起的,几乎是正圆形的不带尾巴的血滴,还在扶手处留下了两个不完整的左手血手印。

    至此,柳、戚二人已经能判断,这个伤者极大概率就是岫岫了。

    理由很简单,因为两个血手印的尺寸都很纤细秀气,明显是属于女性的。

    在没有外人闯入的前提下,这里只有两位女性。

    青鱼的尸体他们已经看到了,除了枕骨骨折外没有明显的外伤,且手上也没有血迹,加之伤者每次留下的血手印都是左手的,那便只可能是右前臂骨折后,只能用左手活动的岫岫了。

    然而岫岫在受伤之后疯跑上楼,又忽然在三楼处停下,还扒着护栏看了一会儿,接着竟然直接折返,以比上楼时缓慢得多的速度,磨磨蹭蹭地下了楼。

    这个举动就很有深意了。

    受伤后的奔跑是人在躲避危险时再正常不过的举动,简单来说,就是岫岫正在逃命。

    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都是找一个密闭的、有门有锁的空间把自己藏起来,可岫岫却在开放的楼梯口停了下来,在静止了一段时间后,竟然选择而往来时的方向走。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岫岫认为“危险因素”已经解除,她可以折返了。

    至于说这个“危险因素”是什么?

    柳弈和戚山雨只能很自然地想到倒在二楼楼梯平台上的青鱼了。

    “这两个姑娘可能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柳弈一边给满地的可疑血迹采样,一边分析道:

    “青鱼手持利器追赶受伤的岫岫,岫岫一路跑上三楼,青鱼则在追逐的过程中不小心踩到了二楼楼梯上的血滴,才会摔下去的……”

    说着,他蹲在青鱼的遗体旁,搜走了她的手机后,又纠结了两秒钟,还是决定把那怎么看怎么可疑的半截相框从姑娘僵直的手中取出。

    “把这个也带回去吧,到时候检查一下上面的指纹就知道我的猜测对不对了。”

    虽然这件“物证”的体积不小,但柳主任相信,他家万能的小戚警官能想到办法怎么把它带走的。

    ###

    8月21日,早上八点三十五分。

    接下来,两人循着血迹回到了一楼,却在楼梯口发现血迹忽然消失了,也不知是不是岫岫想办法止了血,或是有人替她包扎了伤口。

    “没办法,只能到处找找了。”

    毕竟现在他们只找到了南康和青鱼两个人的遗体,还有司机、程总、巴克和岫岫不知所踪。

    即便没法做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也得确定不会把谁落在这幢别墅的哪个犄角旮旯里。

    反正已经回到一楼了,柳弈和戚山雨决定先到地下室看看。

    然而在经过餐厅时,柳弈拉住了戚山雨,“等等,刚才太匆忙了没仔细看,我得再进去一次。”

    戚山雨以为柳弈要进去采集地上的血样,没想到柳弈却举着手机直奔餐桌,将镜头固定在了桌上的食物和饮用水上。

    “你看!”

    冷不丁瞅见可疑物品,柳弈的声音下意识提高了半个八度。

    其实戚山雨也看到了。

    在桌子的角落上,有一个废旧报纸折成的小纸包,上面沾了一层白色的粉末。

    那些粉状物很显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粉状的,而是有人将某种片剂碾碎了以后形成的碎末。

    看得出来制作者碾碎片剂的工艺十分粗糙,纸包上残留的颗粒有大有小,十分不均匀地散落开来,有些已经因为沾到了水而重新结成了块状。

    “……这瓶子上也沾了粉末。”

    柳弈指着一个打翻的矿泉水瓶对戚山雨说:“好可疑啊。”

    戚山雨留意到的则是另外一件事:“这个瓶盖上,有两圈牙印。”

    就如小戚警官指出的那样,打翻的矿泉水瓶旁边就有一个与瓶身标签颜色配套的红色瓶盖,盖子上嵌了一圈牙印。

    有些人手上的力气比较小,或是单手不方便操作时,开瓶盖就只能上嘴咬,如此一来,只要检查牙印和上面沾到的唾液,就能知道是谁开的瓶子了。

    “嗯,的确可疑。”

    柳弈点头,一边用戚山雨从包里掏出来的原本打算当成垃圾袋的塑料袋自己觉得可疑的矿泉水瓶打包带走,又封装了带着牙印的瓶盖和一看就很可疑的纸袋与不知名的粉末,最后还用棉签在餐具和饮水瓶上可能残留唾液的地方取了样,全部编号后丢进了戚山雨的物证包里。

    “这样就差不多了。”

    迅速勘察了一遍餐厅,柳弈对他们的新发现十分满意,“接下来,去地下室吧。”

    第086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19

    8月21日, 早上九点零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在地下室发现了程总的遗体。

    地下室没有窗户,电灯也不亮,室内是当真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戚山雨只能两只手各举一台手机, 一边打光,一边录像,这会儿他真是无比怀念方便又好用的执法记录仪,至少能让他腾出手来帮忙。

    程总的尸体位于地下室进门后靠左手边的角落里, 旁边除了一个老旧的储物柜之外别无他物。

    柳弈和戚山雨发现他时, 死者呈仰面朝天的姿势,脖子左侧到左锁骨上方斜插着一把斧头, 双目圆睁, 牙关紧咬,面容僵硬, 右手痉挛似的蜷缩在胸前,整个人以一种痛苦且扭曲的姿势蜷缩在地上, 要是再往身上多浇点儿血浆,简直可以直接放进恐怖片里了。

    但就是这个血量, 让柳弈立刻就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出血太少了。”

    柳弈一边说着, 一边开始检查程总的尸体 。

    “果然,你看, 伤口不深,出血量也绝对不足以致命。”

    他让戚山雨将两部手机都靠近一些,方便他观察伤口的情况。

    插在程总脖子上的斧头是那种很常见的小号手斧,刃口约九厘米, 把长约二十厘米, 重量约为一斤,看起来已经很旧了, 金属斧头满是红黑色的铁锈,木制握柄也沾满灰尘与污垢,再被血污浸染,几乎看不出木头的原色了。

    程总左颈部的伤口长度约莫六厘米,内侧最深,柳弈用棉签探查了一下,约莫有个两厘米的样子,而越靠外侧则越浅,最浅处只在皮肉伤拉开了一条小血痕。

    “斧头的刃口卡在了锁骨上,没有伤到大血管。”

    柳弈很肯定的说,“所以,这伤绝对不是程总的死因。”

    ###

    虽然柳弈很有把握程总不是因为脖子上的伤口而死的,但现在人已经倒在这里了,死相还如此狰狞,他就得尽快找出他的真正死亡原因来。

    然而这么个黑灯瞎火且阴暗逼仄的环境里,只靠一台手机背电照明的情况下进行验尸——即便只是进行表面尸检,也实在太为难柳主任了。

    于是与戚山雨商量过后,柳弈决定先用镜头仔细地记录下现场的各种细节,然后用签字笔在水泥地上勾勒出尸体的初始位置和姿态,最后合力将程总移出去,在一楼找个空旷且光线充足的地方再行检查。

    戚山雨在前面抬程总的上半身,柳弈则负责抬腿。

    程总毕竟是个身高和体格都不小的成年男性,要搬着这么一具尸体穿过黑暗的地下室,还要在尽量不磕碰到他的情况下走上狭窄的楼梯,其实相当费力。

    柳弈干了法医以后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杀人犯在转移尸体之前都要选择费时费力地先分个尸了。

    因为“整体”搬运实在太不容易了,没有一把子力气的凶手当然只能化整为零,不然一个不小心闪到了腰,到时候也不知是应该先打120求救,还是先打110自首了。

    最后柳弈和戚山雨选择就近把程总的尸体放在了一楼客厅离地下室的入口最近的一扇窗户旁。

    现在正是阴雨方霁,白日时光线最好的时候,虽然条件艰苦简陋了些,好歹不必担心因为光照不足而遗漏了重要的细节了。

    “以前我老师们经常说八九十年代那会儿哪来那么多解剖室尸检床,都是随便找个空房间的。碰到那些没条件运走的,直接在凶案现场附近拉个隔离带就直接动手了……”

    柳弈抬头看向戚山雨,双眼笑出一个月牙状的弧度,“现在也算让我体验一把当年的艰苦了。”

    戚山雨倒是听说过他们法医的这条规矩。

    因为遗体腐败得越严重,对查明死因的影响就会越大,所以若是在交通不便、天气炎热或是缺乏合适的运输条件时,现场法医都会被要求就近进行尸检。迫于无奈的时候,甚至有荒山野岭、幕天席地就当场开干的。

    柳弈是精英教育下培养出来的精英学者,呆过的机构也都是业界数一数二的,条件自然没得挑剔,还真没遇到这等要啥啥没有的情况。

    然而正是在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才是最考验他专业水平的时候。

    柳弈脱下程总的衣物,仔细地检查了起来。

    然而遗憾的是,除了死者颈部左侧被斧头砍出来的锐器伤,以及额头那个已经结痂了的磕伤之外,程总身上只有一些轻微的皮外伤,且由于他穿的西装是长袖长裤的款式,包裹得尚算严实,连手脚上的擦伤挫伤都比南康甚至青鱼身上的都还要少。

    柳弈:“……”

    这就有点儿出乎他的预料了。

    当然,没有外伤的死法实在太多了,窒息、中毒、急病,甚至倒霉一点儿的食物中毒都能要人性命。

    程总昨天傍晚跟所有人一样经历了车祸,脑袋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磕了一下,还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伤口,所以不能排除迟发性脑水肿引起脑疝的可能性。

    可程总的尸体躺在地下室里,脖子上还嵌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斧头,若说他正正巧就是那会儿脑疝致死,未免也巧合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同样的,不管是窒息、中毒还是急病,也会让人产生同样的疑问——为什么偏偏就是在地下室里,为什么偏偏还有一把斧头呢?

    “……所以一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柳弈一边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音嘟哝着,一边再次检查死者的遗骸。

    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疑点。

    “小戚,你来看看!”

    他抓住程总的右手,将他五指蜷缩的手掌摊开来,“他的手心,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戚山雨拿着手机凑过去,仔细地观察柳弈指给他看的部分。

    只见程总右手掌心有一片皮肤的颜色和其他地方看起来确实不太一样。

    非要形容的话,那儿就像是人们用很大的力气握住小件的硬物后再松手时会出现的那种红印,呈微微发褐的暗红色,边缘模糊,范围也就只有一个五毛钱硬币那么大。

    “淤青?”

    戚山雨实在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弄出来的,“总不可能是尸斑吧?”

    “嗯,不可能是尸斑。”

    柳弈蹙起眉,伸手在那片瘢痕上轻轻按压了一下。

    淤红没有褪色。

    不止如此,他还注意到,那一小块皮肤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摩擦感,摸起来和掌心其他区域不太一样。

    为了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柳弈果断脱掉了右手手套。

    “摸起来确实比较粗糙……”

    柳法医用食指指腹仔细感受着触觉的细微不同,“手机给我,带电筒的那台。”

    他接过戚山雨递给他的手机,用光源从不同角度照射死者的右手掌心,“仔细看……这块淤斑上还有少量皮屑脱落……”

    戚山雨问他:“所以是什么?”

    “……不好说。”

    柳弈真是好恨这儿没有显微镜,“可能性太多了……过敏、炎症、烫伤……”

    说到最后这个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然后戚山雨就看到柳弈抬起头,目光投向不知名的虚空,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整个人跟定格了一样半天不动。

    小戚警官可太了解自家恋人了。

    他没有出声惊扰柳弈的思考,而是默默地等着。

    “……不会吧。”

    足足过了得有七八秒,柳弈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下一个动作竟然是伸手去摸死者的脚底,先摸左脚,再摸右脚。

    戚山雨不明所以,但仍然没吱声,只默默的用镜头记录下柳弈的举动。

    “……果然!”

    像是找到了某个关键性的线索,柳弈忽然一跃而起,举着亮着背灯的手机就径直朝地下室奔去。

    戚山雨连忙跟上。

    “柳哥,你发现什么了?”

    柳弈一边快步下楼,一边回答:“他双脚的脚底也有同样的皮损!”

    戚山雨仍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不过他来不及追问,因为这时柳弈已经钻进了地下室,直奔画了轮廓线的死者倒地的位置了。

    ###

    如果以程总倒地时的姿势为参照系,他的左手边就是一个置物柜,柜子与身体呈四十五度的夹角,中间的空隙刚好塞了一些破木板、烂纸箱之类的杂物。

    那置物柜看起来是订做的款式,虽然只是最普通最没有美感的原木门,但一柜通到屋顶,用木板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格子,有些带了门,有些则是敞开式的。

    “你看!”

    柳弈朝柜子的角落一指,声音兴奋:“这儿,是斧头砍过的痕迹,对吧!”

    在靠近左侧墙壁的一扇柜门上,明显有斧子留下的四道砍痕,看样子大概是冲着要破开柜门去的,只可惜使用者的准头看起来不怎么样,连砍四下都没能砍开门锁,反而有一下直接落到了墙上,把墙砍出了一个豁口。

    戚山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从柳弈手中拿过电筒,往墙上的豁口处一照。

    “……原来如此。”

    第087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0

    地下室的墙壁装修得很粗糙, 因为不用见人,连墙漆都没有涂,只刷了一层薄薄的墙灰, 一斧子下去砍穿了墙皮,正巧砍到了沿着墙角走的电线。

    “昨天晚上,我们在护林员站里忽然看到这边的灯一下子全灭了……”

    柳弈稍稍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快到九点的时候, 没错吧。”

    “嗯, 八点五十五分。”

    戚山雨也清楚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还顺便低头看了手表一眼, 因此能精确到分钟, “所以程总是用斧头砍这扇柜门时,不小心劈坏了墙里的电线, 才触电身亡的?”

    柳弈点了点头,“他右手手心和双脚都有暗红色的皮损, 应该就是电流斑了。”

    所谓的电流斑,是由于带电导体与皮肤接触, 电流通过皮肤时, 在接触处产生的焦耳热及电解作用所造成的一种特殊的皮肤损伤。

    电流斑一般多出现在皮肤角质层较厚的部位,或是电流流经人体时的出口和入口。

    典型的电流斑一般呈圆形或椭圆形, 灰白或灰黄色,质坚硬、干燥,中央凹陷,周围稍隆起, 形似浅火山, 外周可有充血环,与周围组织分界清晰。

    很显然, 程总身上的电流斑并不典型,以至于柳弈一开始觉得它更像是个一度的浅表烫伤,若非忽然联想到整间别墅的灯光忽然全灭的一幕,他或许到现在还想不起来“电击致死”这么一个可能性。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程总当时身上是湿的。”

    柳弈刚刚才把尸体的衣服脱光了进行尸表检查,对程总那套剪裁精美但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的丝质休闲西装印象深刻。

    南康死时身上只盖了几条毯子,而青鱼则是换了一身服务生的工作服,偏偏程总还穿着原本那套衣服,以昨晚的雨势和潮湿度来看,漏电时他身上的衣服定然还是湿的。

    人体皮肤湿润的时候电阻就会明显降低,不容易形成典型电流斑,通常仅出现单纯的皮肤烧伤、表皮剥脱和皮下出血、皮下组织质地变硬等改变,甚至根本看都看不出来,所以柳弈一开始才会觉得程总右手手心的电流斑更像是炎症、过敏或是烫伤了。

    “原来如此……”

    戚山雨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那把斧头是木柄的吧?照理说是不容易导电的。不过如果当时他身上是湿的,那砍到电线会触电倒也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毕竟柳主任和戚警官没有开天眼,自然不晓得程总会对他们这俩萍水相逢的旅友有那么大的恶意。为了让两人回不来,他不惜冒雨尾随他们到了吊桥前,还用斧子砍断了吊桥的绳索。

    当然程总的盘算没有成功,反而变相坑了自己。

    他全身连带斧子都在大雨中淋了个湿透,倒是把自己变成了一块性能良好的导体。

    “至于说他的斧头怎么会砍到他的脖子上……”

    柳弈模仿死者的肢体动作,将右手收在胸口,同时手指蜷缩做虚空握拳状。

    “他双手因为电流刺激而产生痉挛,拿着斧头的右手横在胸前,这么一倒下……”

    他做了个身体前倾似要摔倒的姿势,“结果就倒在了自己的斧刃上了。”

    戚山雨回忆了一下斧头的长度和死者蜷在胸前的手的位置,“按照距离来看,死者摔倒时斧刃如果向着内侧的话,的确刚好差不多就在脖子附近。”

    事实上,对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医来说,只需看程总脖子上的伤口出血情况,以及地上残留的血泊形状,就能轻易判断出死者的初始姿势,以及他的遗体是否被人触碰过了。

    程总的颈部被斧头砍伤以后,出血量虽然不足以致命,但估摸着仍有上百毫升了。

    他的血液顺着斧身和脖子往下流,在锁骨低位形成了柱状的“流注痕”。

    这是伤口刚形成时出血最明显的时候形成的痕迹。

    它们告诉柳弈,当时程总是用脸扑地背朝天的姿势倒下的,且倒下后维持了这个姿势维持了一段相当不短的时间。

    直到伤口几乎不再出血,顺着颈项流下的血流到地上,血泊都已成半凝固状态,才被不知道谁把尸体翻成了仰面朝天的姿势。

    “只不过……”

    程总的死亡过程柳弈已经基本想通,却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他好好的没事砍柜子干嘛?”

    “是不是柜子里放了什么东西?”

    戚山雨用手机的背灯照了照破损的柜门,但裂缝太小了,没法看清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两人当然不知道程总与农场的经营者有过多次联系,自认为掌握的信息比所有人都多。

    当时程总是觉得从地下室搜出来的物资太少了,与老板告诉他的不符合,所以认为上锁的柜子里可能放了他急需的物资,比如可以烧水的电热炉什么的。

    因此他想用斧子砍坏锈死的柜门,再偷偷藏起自己需要的东西,结果却在黑暗和着急的双重debuff之下,一斧子砍到了墙里的电线。

    ###

    柳弈在充分拍摄了能证明程总死亡原因的影像证据之后,决定还是带走他的手机和颈上插着的斧子。

    这些都是后续调查的有力物证,属于不能留在这里放任洪峰将其冲毁或是掩埋的。

    只是这样一来,戚山雨的包就立刻又重了一斤。

    在处理完程总的死亡现场后,柳弈和戚山雨决定按照楼层一楼一楼的搜,看看能不能找到剩下的三人。

    8月21日,早上九点二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在一楼走廊的最后一个房间发现了第四具尸体。

    那是岫岫的遗体。

    这个房间的面积不大,边长只有两米左右,总面积也就约莫四平米。

    这里看起来曾经是个放置清洁物品的杂物房,里面有一些陈旧的置物架、水桶、抹布、拖把之类的杂物,剩下的空间就变得愈发少了。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靠墙的内侧天花板上横向垂下一条金属杆子,看起来像极了晾衣杆,只不过考虑到这个房间的用途,更可能是用来挂大件的清洁用品的。

    只是此时这条横杆上却挂着一个人。

    正是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的岫岫。

    女孩儿穿着一身凌乱的服务员工装,脑袋垂到胸前,脖子上悬着一条尼龙绳绳圈,脚下一张翻倒的小塑料椅子,看起来像极了上吊自杀的场景。

    然而柳弈和戚山雨几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他杀后伪造成自杀的现场。

    “终于……”

    柳弈叹息一声:“还是有人被害了。”

    前三个现场,南康死于车祸引起的脾破裂内出血,青鱼踩到了楼梯上的血迹摔下楼后死于颅内损伤,而程总则是自己作死一斧头砍到了墙里的电线结果被电死了。

    归根究底,这都不能算是凶杀,只能算是意外死亡。

    但现在轮到岫岫了,柳弈和戚山雨现在就能断定,这绝对不是自杀,而是有人故意把她挂上去的。

    理由很简单,岫岫的右手骨折了。

    一个只能使用单手的人,就算真有什么想不开的突然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大概率不会选择“上吊”这么个死法的——因为他们很难用单手悬空系出一个绳结。

    小戚警官在公安大学里学过应急救援知识,里面就有教他们怎么单手系绳结的,但这得是专业人士经过培训后才能掌握的高级操作。

    换成普通人,可能只能想到手口并用,连啃带咬又拉又拽搞半天都不一定能系出一个不会滑脱的绳结,就更别说尼龙绳这种又细又滑,咬都不好咬的绳子了。

    ###

    “好假一现场,一看就是外行人匆匆忙忙整出来的,简直是破绽百出啊!”

    拍好现场情况之后,柳弈一边吐槽,一边用指甲钳剪断缢索,和戚山雨一起合力将死去的女孩儿发放了下来。

    只是这间杂物室实在太窄也太挤了,把死者放平了以后两人就得贴着墙挪动,根本施展不开。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将岫岫的遗体搬到了更开阔光线也更好的走廊尽头的阳台处,在那儿进行尸检。

    就如柳弈和戚山雨先前猜测的那样,岫岫的左手果然添了新伤。

    她的左前臂用撕开的布条草草缠了几圈,柳弈解开后发现那是一个正圆形的血洞,明显是被什么尖锐的棒状物刺出来的,柳弈探查了一下,深度足有两厘米,难怪会血流如注了。

    “这是钉子钉的吧?”

    戚山雨也凑了过来。

    柳弈也严肃的点了点头。

    他们都想到了现在就躺在他们包包里的那半块相框。

    先前两人就怀疑过青鱼是不是用相框上的钉子伤了什么人,现在他们果然在岫岫的胳膊上找到了与“凶器”吻合的伤口,基本上能证明他们的推测没有错了。

    “弄伤她胳膊的是青鱼,但青鱼在追赶她的时候就摔下楼了。”

    柳弈说着,抬起了岫岫的下巴,让她脖子上的勒痕充分暴露出来,“所以杀害她的另有其人。”

    第088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1

    因为没有体温计, 柳弈也只能凭感觉的大致猜测岫岫的体温,再结合尸斑、尸僵等情况综合判断她的死亡时间。

    他觉得岫岫的死亡时间与南康、青鱼应该不会差太远,大约也是在八至十个小时之间这么个区间里。

    “感觉……像是死于窒息啊。”

    说这句话的是戚山雨。

    他虽然不是法医, 但刑侦这一行干得久了,各种各样的现场见识得多了,小戚警官也愈发熟练了,在柳弈说出结论之前, 他就能先判断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岫岫的颜面部明显淤血、肿胀, 尤其是脸颊、口唇和耳廓等部位。

    另外她的双侧眼睑结膜上都有散在的圆形出血斑,较大的足有三四毫米, 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 像块瘀斑似的。

    “嗯,我也觉得是窒息死。”

    柳弈回答的语气正经又严肃, 但镜头之外看向恋人的双眼弧度弯弯,含着再分明不过的笑意, 眼神里满满都是“我家小戚怎么这么棒”。

    戚山雨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略有些刻意地别开了视线。

    看戚山雨的反应, 柳弈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才接着说了下去:“不过虽然死因是窒息,但是除了缢颈之外, 她还被人用什么东西捂过口鼻部。”

    “这里。”

    柳弈轻轻扶住岫岫的脑袋,将她的脸侧向左边,然后小心地撩起她右侧鬓角一绺散乱的头发,露出了她被头发挡住的颞部。

    “这里, 有两个淤青, 我猜应该是凶手在捂住他口鼻时不小心留下的指引。”

    戚山雨将手机的焦距往柳弈指出的部位拉近,镜头在模糊了两三秒后重新对焦, 拍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岫岫有着一头浓密的秀发,黑亮蓬松,还带着自然卷。

    事实上,那两处淤青十分不显眼,若不是柳弈特意指出来,戚山雨又照着他的指示仔细拍摄的话,镜头即便怼着她的脸拍,在蓬松的卷发的遮挡掩盖下,观看录像的人基本上不可能会发现到这么不显眼的淤青,或者即便有眼神特好的人瞅见了,也极大概率会把它们当成是车祸里撞出的淤痕或是擦伤,甚至干脆认为是头发卷儿在脸颊上留下的阴影而已。

    然而柳弈却很笃定,它们是岫岫死于谋杀的有力证明。

    这两个淤青颜色并不深——至少与刚刚经历过车祸的幸存者身上的大小淤青相比,它们简直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这两个淤斑却是类圆形的,准确的说,它们像两个馒头,靠近头根的那端圆钝,下端则相对平整,仔细观察,还能看到圆钝那端有一线月牙状的浅表皮损。

    “原来如此……”

    戚山雨将手机换到左手,然后抬起右手,虚空模仿了一下凶手当时的手部姿势:

    “凶手是这样捂住她的口鼻,然后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抠进了她颞部的发根里,留下了小半截指引和指甲的掐痕。”

    “就是这样。”

    柳弈点了点头,在镜头前重复了一次模拟动作。

    他双手交叠,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虚虚地盖在姑娘的脸上,刚好能将她的口鼻挡了个严实。

    “凶手当时应该是隔着毛巾或者衣物一类的布料去捂她的嘴的,所以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明显的压迹,只有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没遮严实,结果就连指甲都掐进她皮肤里了。”

    如此一来,要锁定凶手的身份反倒是简单了。

    只要在嫌疑人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找到岫岫的皮屑和血迹,基本上就是人证物证俱在,没得跑了。

    “看来凶手是因为某个原因忽然对岫岫起了杀心,捂住她口鼻致其窒息后,为了掩盖犯罪事实,将她吊了起来,试图伪装成是她上吊自杀的。”

    柳弈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岫岫的左手指甲。

    凶手留在岫岫鬓角的指印已经清楚地告诉柳、戚二人,他或者她是以面对面的姿势捂死岫岫的。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岫岫本身是个体型纤细娇小的女性,又断了一只手,挣扎不开所以不幸被捂到窒息,但怎么着也会本能地进行反抗的,且最可能的做法就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对凶手又抓又挠。

    这样一来,她的指甲里大概率会留下凶手的DNA。

    只是很可惜,岫岫的指甲做了美甲,涂了厚重且颜色艳丽的甲油,加上这两天又是车祸又是山间跋涉又是荒屋求生的一路折腾下来,她的指甲缝里已藏了大量的泥垢污物,又因为被钉子钉出的伤口而浸满鲜血,光凭肉眼实在很难看出有没有抠抓到嫌疑人的组织。

    不过没关系,看不出来不要紧,只要放进机器里能跑出不同的DNA分型就行了。

    柳弈用指甲钳剪了岫岫左手的指甲,将它们仔细地装进小号自封袋中,郑重地写上编号,再放进他们那个已经装了很多东西的化妆包里。

    最后,柳弈和戚山雨在岫岫的左侧工装口袋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并把它作为重要的证据,也收进了包里。

    ###

    随后两人在晴乐庄里又转了一圈,仔细搜寻一番后,哪里都没有发现巴克和司机的踪影,看来那两人很可能已经离开晴乐庄了。

    除此之外,柳弈和戚山雨在寻找巴克和司机的踪迹时再度来到了那座断掉的吊桥前,立刻就发现了明显的人为破坏的痕迹——吊桥的绳索是在靠近他们这一侧断掉的,且断面那叫一个整齐利索,显然是被什么利器砍断的。

    柳弈和戚山雨:“……”

    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疑虑的对视。

    至此,他俩基本上已经可以肯定,昨晚九成九是有人故意砍断吊桥的绳索,好让他俩回不来的了。但究竟是谁做的这等缺德事儿,好端端的又干嘛非要这么干,自问和团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柳、戚二人可就全然没有半点儿头绪了。

    不过不管如何,此时已经是8月21日的早上十点二十五分了,距离下午两点的水库开闸泄洪时间只剩下三个半小时了。

    柳弈和戚山雨不敢再耽搁,两人带上从现场搜集的物证,离开了晴乐庄,开始按照地图的指示往安全区域撤离。

    到现在两人已经将近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饮水也极节省,小戚警官身体素质过硬还能撑得住,可怜柳法医一坐办公室的技术工可就实在够呛了。

    只是柳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拖自家恋人的后腿,就算又累又饿也不吱声,只默默地忍耐着。

    他一边催眠自己就当是重温压死线肝论文的地狱体验,靠意志力坚持坚持就过去了,一边抬脚跟在恋人身后一步的距离,咬牙赶路,顺着来时的路绕回护林员站。

    中午十一点半,两人回到护林员站。

    戚山雨其实早看出柳弈已经累得快要走不动了,但先前他们俩在X4县道附近,是洪峰过境时最危险也最没处跑的地方,在脱险前他不敢让柳弈停下休息,只能拉着对方的手给他助力,带着他坚持走下去。

    现在这处护林员站好歹跟X4县道隔了一个山头,安全得多,于是戚山雨建议两人进屋稍微休息一下。

    柳弈爬山爬得唇色发白,又因为低血糖而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头晕目眩手脚发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点头表示同意。

    戚山雨扶着柳弈进了护林员站,让他靠在折叠床上休息,自己则打开背包一阵翻找,掏出了两根士力架和一包六块的夹心饼干。

    “真的就剩这些了,我们吃完吧。”

    戚山雨说着,将最后半瓶水放到桌上,拆开夹心饼递给柳弈。

    柳弈本想吐槽都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能摸出补给来,但声音压在喉咙里,声带却使不上劲儿,于是只笑了笑,接过饼干,埋头吃了起来。

    一口下去,舌尖尝到甜味,柳弈简直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长到这把岁数,他从来、从来、从来没觉得手里这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柠檬口味的夹心饼干有这么好吃!

    他两口塞完一块,囫囵咽下去,又拿起一块,不由分说塞进戚山雨嘴里,“你也快吃!”

    戚山雨觉得自己还撑得住,本想先省一省让柳弈多吃些的。

    可惜柳弈何等了解恋人的性格,不用猜也知道戚山雨脑子里的盘算,根本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坚持自己吃一块就要往戚山雨嘴里塞一块,一边吃还一边提醒他,“咱们时间紧迫,快点儿,别磨蹭了!”

    于是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在这个小小的护林员站里又休息了十五分钟,分吃了一包小饼干和两块士力架,半瓶水终究没舍得全喝光,还留了瓶底两厘米的量,又珍稀地揣回了包里。

    “走吧!”

    吃过东西后,柳弈觉得自己又行了。

    他从行军床上爬下来,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两小时十五分钟,虽然肯定走不到X6县道,但至少能走到安全区域。”

    而且越靠近X6县道,两人的手机能找到信号的可能性越大,柳法医很乐观地觉得,他们离脱险应该不远了。

    第089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2

    柳弈和戚山雨照着地图的指引又走了一个小时, 翻过了九号护林员站所在的山头。

    接下来一段路基本上是下坡,虽然比爬坡要省力许多,但对于这种狭窄湿滑的山路, 下山其实比上山还要危险,戚山雨放慢了脚步,一路都在小心地护着平衡能力真的只能算是普普通通的柳弈。

    虽说两人走的是地图标注出来的“山路”,但当真亲身走一回, 柳主任才知道这种山林里的所谓的“山路”, 跟他从前在观光旅游时爬的名山大川完全不一样。

    他们脚下踩的基本就是泥巴,与其他地方的区别大概就是植被稍少一些, 偶尔有那么一两段坡度太大的地方才会粗糙地在中段垫上两块石板。

    虽说天气已经放晴了, 不过接连两天的瓢泼大雨已将山石土壤的排水能力压榨到了极限,泥土里的水分一时半会儿排不出去, 哪哪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烂泥。

    坚持到现在,柳主任能屈能伸, 已经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

    碰到坡度大到他没把握一步跨过去的地方,他就干脆像小朋友滑滑梯一样屁股着地直接滑下来, 蹭了一裤子的泥沙枯枝, 简直仪态全无,只觉得自己平生没这么狼狈过。

    又滑过一处陡坡后, 柳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子,只觉惨不忍睹,“我这副样子,怕是等下估计叫网约车人家都要拒载!”

    看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戚山雨知道他状态还好, 顿时放心多了,“坚持完这一段后, 接下来那一段应该就好走多了。”

    “好。”

    柳弈笑着点了点头,一手抓住戚山雨递过来的手,一手撑着用来当拐杖的树枝,“走吧,坚持完这一段。”

    ###

    8月21日,中午一点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好不容易熬完了崎岖难行且相对危险的下坡路,来到了一处狭长的河滩前。

    根据地图,此时两人只要淌过这条河去到对岸,就是一段相对好走得多的坦途了。

    只是就算是第一次来,柳弈和戚山雨只要看一看脚下这片滩涂明显要比图纸所绘窄了一半的形状,以及哗哗而过的湍急水流,就知道“过河”对二人来讲本身就是一件很大的挑战了。

    “水位涨了不少吧?”

    柳弈盯着眼前滔滔的水流,眼中透着担忧,“我们不知道水位到底有多深,会不会很危险?”

    戚山雨其实也有同样的顾虑。

    所谓欺山不欺水,连日暴雨很容易导致山洪爆发,平日里温柔清澈人畜无害的山中小溪都可能会变成夺命的洪流。

    先前看地图时尚且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现在亲眼看到这条河远比想象中要湍急得多的流速,饶是小戚警官心里难免也有些畏怯。

    柳弈和戚山雨掏出地图,凑在一起,看看能不能找出一条能绕过这条河的路,或者至少找到一条能过河的桥。

    然而很遗憾,或许是平日里这条河对护林员来说就是随随便便就能淌过去的,不值得为其费心绕路或者专门修建一座桥什么的。两个人四只眼睛仔细研究了半天,除了折返或者直接淌过去,二人确实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没办法了,走吧。”

    柳弈把心一横,指着几米开外的一条木桩子,“那是供人过河用的牵引绳吧?既然绳子还在水面上,说明水底应该不深,是这样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

    柳弈手指的那根木桩大约有一米半的高度,在离地七十厘米的地方打了一颗铆钉,上面系了一根绳子,从河的这头拉到另一头,固定在了另外一根木桩上。

    只是木桩打钉子的地方标注的刻度却不是“70cm”,而是“150cm”——这意味着绳子所在的高度与绳子横贯的区域的水位最深处的河床距离为一百五十厘米。

    柳弈和戚山雨目测了一下,此时绳子离水面大约还有个二十厘米左右,也就是水深大约一百三十公分,跟泳池的浅水区差不多,对他们两人的身高来说,还是很安全的。

    然而即便水深差不多,趟水过河跟横穿游泳池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水流带来的冲击力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有多可怕。

    但凡体重轻一点的,走到水深一些的地方,直接被河水冲走的都不在少数。更别提柳弈和戚山雨还不知道水底情况如何——卵石是否湿滑、有没有容易崴脚的石头等等。

    但现在两人别无选择,也只能抓着绳子过河了。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戚山雨还是撕坏了自己的一件衬衣,给两人做了一套固定带。

    固定带先在两人胸前横上一圈,另一端则系成个套结挂到绳子上。这样即便有谁在河中心滑了脚不慎摔倒,也会被固定绳拖拽住,而不至于直接就被河水往下游冲。

    “记着,不要直直地走过去,而是要像我这样面对水流来的方向,然后侧着身子像螃蟹那样横着移动。”

    戚山雨一边向柳弈演示过河的技巧,一边小心地下了水。

    他左手抓住横贯河流的牵引绳,另一只手去牵柳弈的手,“放心,我会牢牢拉住你的。”

    柳弈用力的点了点头,照着戚山雨的指点侧身而立,面向河水来的方向,紧抓住恋人的手,单脚迈入河水里,稍微感受了一下水流冲击小腿的力量,然后是另一只脚。

    “好了,我们往前走。”

    戚山雨带着柳弈涉进了河水更深处。

    河岸的落差很大,第一二步时水流才刚刚到两人的小腿肚,第三步一下子就淹到了他们的胸部。

    柳弈真切地感受到了水流拍打胸口带来的冲击力和压迫感,同时带走他身体的热量,让他本能地感觉到恐惧。

    他紧张地用力握住戚山雨的手,得到了更有力量的回握。

    “下一步你会踩到一块大石头,石头表面凹凸不平而且很滑,千万要当心。”

    等柳弈站稳后,戚山雨才往旁边又移动了一步,然后转头提醒对方。

    柳弈神色凝重,表情认真,“好。”

    ###

    因为每次在可能碰到难走的地方,戚山雨都会提醒柳弈应该注意些什么,而柳弈也是听教听话绝对不会炸刺作妖的好学生,自家小戚警官怎么交代的,他就怎么执行,所以这一路上两人有惊无险,终于在十分钟之后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过了河。

    当两只脚都踩在扎扎实实的碎石河滩上时,柳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吊在嗓子眼里的一颗心好歹落回了原处。

    “接下来,没有河了吧?”

    柳弈抓住戚山雨的手站起来,回头看了自己的屁股一眼,苦中作乐地打趣道:

    “真不错,满是泥的裤子这下子全洗干净了,至少不会被司机拒载了。”

    戚山雨也笑了:“河应该是没有了,但下坡路可就不一定了。”

    柳弈闻言,猛地扭头盯着戚山雨,目光中充满了痛难信。

    然而就在他这一错眼的功夫,视线的余光忽然瞄到了什么反光的东西。

    “小戚!”

    他一把抓住了戚山雨的胳膊,“那儿,有一只鞋子!”

    戚山雨顺着柳弈的视线看去,就看到前方接近河岸的浅水里探出一丛灌木,张牙舞爪的枝丫在水流里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涡旋。

    从灌木生长的位置来看,它从前八成是在岸上的,只是现在水位暴涨,才将原本是滩涂的地方给淹没了,让它像是长在了水里。

    而此时,灌木的一根枝丫上挂住了一只鞋子。

    柳弈刚才一错眼看到的,就是鞋面上的金属饰物反射的阳光。

    戚山雨快走几步,淌进浅水里,将那只鞋子给捞了出来,柳弈则摸出手机,开启了摄像,记录下他们发现鞋子的过程。

    柳弈自问记忆力很好,他分明记得,巴克穿的那双运动鞋的鞋面上就有一个金光闪闪的装饰品。

    而戚山雨也跟他有同样的想法:“柳哥,这是不是巴克的鞋子?”

    说着,他将刚刚捡回的鞋子拿到河滩上,将它翻了过来,鞋底朝着两人,“这花纹,跟我们在门厅那儿发现的脚印好像是一样的。”

    “没错,就是一样的!”

    柳弈回答得很肯定。

    每一只鞋子都有特定的花纹,就算巴克的鞋子很新,但走了几天之后,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细节上的区别,比如哪儿刮出了条擦痕,或者哪条小缝隙里镶了颗砂砾什么的。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先前就仔细观察过那些鞋印的花纹,并互相交换了观察所得,这会儿与地上这只鞋子一对比,两人都能肯定,它就是在门厅处留下“离开”足迹的那一双鞋子里属于右脚的那一只。

    柳弈:“……”

    他看向戚山雨,“既然巴克的鞋子在这里,那他人呢?”

    戚山雨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伸手指了指身侧的湍流,“如果这只鞋子在河里,至少能证明巴克一定下过水。”

    柳弈闻言蹙起了眉,神色凝重。

    “可是却不能证明他有没有从水里爬上来,对吧?”

    第090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3

    柳弈和戚山雨面面相觑。

    此时他们都很纠结是不是应该试着找一找巴克的下落。

    然而林间搜救是件技术含量很高的事情。柳弈和戚山雨都很清楚, 在这种自身尚且难保的情况下,他们能顺利自救就不错了,实在不是瞎逞英雄的时候。

    “走吧。”

    戚山雨用塑料袋装好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鞋子, 对柳弈说道:“接下来有很长一段路我们都要顺着这条河往下游走,可以留意一下。”

    柳弈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这“留意”是要留意些什么。

    假如巴克当真在涉水时不幸出了事,那么倘若他们真的能在河下游找到人,大概率也是一具“漂子”了。

    两人又沿着地图指示的路线走了约莫二十分钟。

    8月21日, 中午一点三十五分。

    现在距离泄洪时间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柳弈和戚山雨边走边确认过地图, 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与危险的X4县道隔了整整两个山头,应该是十分安全的。

    只是两人毕竟不是搞水利的, 不晓得水库泄洪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受影响范围又究竟有多广。他们沿着河岸走了好一会儿,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 心里实在有些发虚。

    戚山雨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柳弈也努力跟上, 再累也一声不吱。

    只要再走上十分钟,他们应该就要准备开始翻越第三处山头, 并且跟这条河说再见了。

    “……人吗?……有人吗?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这节骨眼上, 柳弈和戚山雨都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某种模模糊糊的声音。

    他们一块儿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求救!”

    柳弈紧张地抓住了戚山雨的胳膊,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声音的来源。

    “好像是从河那边传来的。”

    戚山雨转头, 将目光投向被杂草和乱石遮挡得若隐若现的河道,“我去找找……”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柳弈牢牢地抓住了,接着就听到对方语气坚定, 不容置疑, 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我跟你一起去!”

    ###

    很快的,两人就循着声音找到了求救之人。

    正是他们的团友巴克。

    这人本应呆在晴乐庄里, 却不知为什么留下了一屋子的死人,一个人逃了出来,且还像现在这样死死扒在河道中央的一根枯木上,扯着嗓子朝岸边的两人求救。

    “救命啊!”

    巴克显然也瞧见了岸边的两人,原本已经快要绝望的眼神中重新迸射出了对于生的希冀,扯着嗓子朝他们喊:“求你们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啊!”

    他很想朝两人挥手,但刚抬起一条胳膊,身体就感到了被水流撕扯的冲击力,连忙将举到一半的手扒了回去,再也不敢乱动了。

    “不对劲……”

    柳弈注意到了巴克方才的小动作,“他的双脚在干嘛?为什么不爬到枯木上?”

    说着,他上前一步,朝着巴克大喊:“巴克,你是不是受伤了?!”

    巴克用大到夸张的幅度大力地点头,声音慌乱且惊恐,“我、我好像扭到腰了!现在、现在两条腿使不上劲儿了!它、它们动不了了啊……”

    柳弈:“……”

    他心想动不了那可就不是“扭到了”这么简单,并且现在不是隔空研究伤情的时候,比起巴克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先把人从河里捞上来才是正事。

    “我去把他……”

    戚山雨的话只说了半句,就又被柳弈一把拽住了胳膊,“你不准下水!”

    柳主任很少用这种语气对恋人说话,但这会儿他心里着急,也就顾不得措辞是不是过于强硬了。

    虽然是同一条河,但先前他们过河的地方是护林员们探明了道路且拉了牵引绳的,至于这里——那可真是鬼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在不清楚水有多深,有没有暗流,石头又有多滑的情况下,柳弈可不能让自家心肝宝贝儿去冒这个搞不好得买一送一的险。

    “放心,我不下水。”

    戚山雨回握住柳弈的手,然后朝河里一指,“我顺着那颗树爬过去,想办法用绳子把他拉上来。”

    柳弈听得蹙起了眉。

    戚山雨说的“那棵树”,正是被巴克扒拉着的“救命稻草”。

    那是一颗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树,因为某种原因枯萎了之后,经年累月树根松动便倒下了,倒下时正好向着河流的方向,于是顶端斜插入了河里,树桩下段还留在岸上。

    这样的枯树在林子里并不少见,也多亏了巴克运气不错,能在河里碰到这么一棵,不然他怕是早就是个死人了。

    现在戚山雨说自己不下水,而是要从枯树上爬过去,靠近巴克之后用绳子将人拉上来。

    柳弈是学法医的,没研究过紧急救援,也不知道戚山雨说的靠不靠谱,但不管如何,他必须要保证他家小戚警官不会碰到任何危险,“真的没问题吗?”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戚山雨,似要从对方眼中看出是否有迟疑,“你保证?”

    戚山雨也回视他,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笃定,“嗯,我保证。”

    柳弈放开了他。

    距离下午两点只剩十分钟了,柳弈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果然,戚山雨迅速的从包里找出一条长绳,将绳子的一端系到了最靠近巴克的一颗树上,将另一端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翻身爬上了横卧的枯树。

    柳弈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

    尽管他对自家小戚警官的身手很有信心,可每次看到恋人冒险,他都只恨自己是个坐办公室的菜鸡,根本帮不上忙。

    好在戚山雨并没有让柳弈操更多的心。

    他移动得稳当且迅速,三米的距离很快就爬完了。

    他到了巴克面前,两人一个在河里一个在树杆上,巴克伸手就能拉住他。

    而巴克果然条件反射地就想去抓戚山雨的胳膊。

    “别松手!”

    戚山雨严厉地喝止他,“一松手你就要滑进河里了!”

    巴克被小戚警官这刑警气势全开的一嗓子吓得一哆嗦,果然不敢乱动了。

    “保持这个姿势,绝对不能松手!”

    戚山雨一边警告巴克,一边解下自己的皮带,接着将它从巴克的两腋下绕过,在他胸口固定成一个圈,然后在皮圈上绑上绳子。

    在确定了皮带和绳子都不容易滑脱之后,戚山雨迅速顺着树干爬回岸上。

    紧接着,戚山雨跳下枯树,抓住绳子。

    柳弈看懂了他的意思,连忙过来帮忙。

    “巴克,等会儿我让你松手,你就把胳膊松开,我们会把你拉上来。”

    戚山雨对河里眼巴巴盯着他们看的巴克喊道。

    “知、知道了!”

    巴克大声回答,“快、快点啊,我要撑不住了!”

    戚山雨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柳弈,压低声音,叮嘱道:“柳哥,你拉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让绳子割了你的手。”

    柳弈笑弯了双眼,“嗯,我会当心的。”

    ###

    “好了!现在,松手!”

    这边一声令下,那边的巴克慌慌张张地放开死死抱住树干的胳膊。

    湍急的涡流立刻带着他往河中心卷,柳弈和戚山雨手里的绳索顿时感觉到了拉力。

    好在这条河毕竟不算宽,水流也没快到两个大男人都拉不住人的程度。

    柳弈和戚山雨合力拽住绳子,将人一点一点往岸边扯,而水中的巴克也本能地用手去扶身旁的树干,好歹算给两人提供了一些助力。

    终于,巴克被他们拉拽到了很靠近河岸的地方。

    戚山雨让柳弈继续拉住绳子,自己则伸手将人从河里拖了上来。

    到了岸上,巴克刚才在河里那点儿挣扎的劲头立刻去了个干净,仿佛一条死鱼似的往碎石滩上一躺,就再也不动了。

    巴克虽不想动,柳弈和戚山雨却不能不动。

    “快快快!走走走!”

    柳弈根本没时间给巴克检查伤势,只能凭经验对戚山雨说道:“他可能伤到脊柱了,移动的时候要小心点儿。”

    戚山雨颔首表示明白。

    然后两人就在巴克一脸懵逼的惊恐注视下一个人托住他的头和肩膀,一个人托着他的臀和下肢,用尽可能保持“平躺”的姿势将人抬了起来,迅速往远离河流的地方转移。

    好在巴克是个要上镜的网红主播,体型在年轻男性里算瘦的,柳弈虽然抬得吃力,倒也没至于抬不动的程度。

    直到离河滩足有十米远了,柳弈和戚山雨才将人放在了一块平坦的石头上。

    “为、为什么……”

    巴克刚想问“为什么要把我搬到这里”,就听到远处传来某种非常奇怪的隆隆的闷响声,仿佛是什么巨大的野兽在山里咆哮,声音低沉而恐怖,充满了令人战栗的,似能毁天灭地的威能。

    巴克僵住了,根本不敢说话,竖起耳朵听着那动静由远及近,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柳弈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

    “……那是什么?”

    巴克转向柳弈,小心翼翼地提问。

    “山上的水库要泄洪。”

    柳弈朝前方一指,“我们怕洪峰经过时会影响到那条河,才把你搬到这边的。”

    果然,柳弈话音刚落,他们面前的河水就忽然暴涨,湍急的水流从三人眼前奔腾而过,有那么几秒钟直接淹没了横在水里的枯树。

    “!!!”

    巴克侧头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他终于直观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儿就死了。

    第091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4

    巴克躺在地上久久不能言语。

    这时柳弈已经着手检查他的伤情了。

    巴克也不知在水里漂了多久, 身上的衣服被水底的乱石划拉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大小伤痕,血迹被河水冲洗干净之后泛白外翻, 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果然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的鞋子和柳弈他们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只是一样的。

    柳弈将他的另一只鞋子也脱掉了,对还呆愣着的巴克说道:“能动一动你的脚吗?”

    巴克眨了眨眼,花了一秒钟理解了柳弈要求他做的事情, 又在两秒后大惊失色, “我、我动不了了!我的脚动不了了!”

    其实刚才柳弈看他两手死死扒拉着枯树,两脚却在水里一动不动, 甚至连踩一踩水助力都做不到的时候, 就感觉不太对劲了。

    现在他基本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疼吗?”

    柳弈掐了掐巴克的左腿。

    巴克茫然摇头。

    柳弈又掐了掐他的右腿,再问了一遍:“这样呢, 疼吗?”

    巴克依然摇头。

    随后他好似后知后觉地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双目圆睁, 恐惧地瞪着柳弈,“对了, 你刚才说我脊柱受伤了, 是这样吧!?是这样吧!?”

    他骤然提高了声音,几乎要哭出来:“我是瘫痪了吗!我这是要瘫痪了吗?!”

    柳弈只用三个问题就制止了巴克慌乱的嚎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从晴乐庄里出来的?又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巴克:“……”

    他睁圆了眼睛,目光与柳弈对上,又慌张地移开,四处乱瞟, 仿佛不止脊柱受了伤, 连视神经也发生了错乱。

    柳弈:“可是如果你不告诉我情况,我就不能确定你的伤到底有多重了。”

    巴克:“……”

    毕竟是个没经历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 慌乱间,他根本不懂如何掩盖自己的情绪,心虚和慌张都写在了脸上,“心里有鬼”这四个字简直不能再明显。

    “我、我们那儿昨晚停电了……”

    不过他好歹是个网红,直播里碰到的突发情况不算少,多少练出了些演技和捷才,震惊之后很快就回过神来,脑子里迅速组织了一套说辞,虽然破绽百出,但好歹算是把话给圆上了:“我当时太害怕了,就一个人从别墅里跑出来了……”

    “你因为房子停电跑出来?”

    柳弈重复了一遍巴克的说辞,“跑到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的荒郊野外吗?”

    “这……”

    巴克脸涨红了,“我、我当时吓坏了,什么都没想……”

    面对柳、戚两人怀疑的注视,他嗷嗷嚎了起来:“我的腰好疼、好疼!”

    遇到无法回答的问题时用自身伤情岔开话题可是嫌疑人的老招数了,小戚警官不知碰到过多少次了。

    戚山雨朝柳弈使了个眼神。

    柳弈心领神会。

    “好吧。”

    他不再纠缠巴克为什么要离开别墅的问题,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这个……”

    巴克眼神又开始乱瞟了。

    ###

    其实他在离开晴乐庄前在一楼休息室那儿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旧海报,海报上像公园的导览图一样印着附近的重要景点,好歹算是一张比例不够精确的地图了。

    巴克到底不傻,知道跑路也得会跑才行,于是他拍下了海报的照片,并照着上面的指示试图找到有人的公路。

    然而这对巴克这么个毫无野外生存技能的废材都市人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他刚进山就后悔了,被淋了个透心凉之后,找了个树木茂盛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窝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熬到雨停,又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这才翻出手机相册,一边研究地图,一边龟速往X6县道的方向走。

    巴克的大方向是走对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不会迷路。

    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了,只胡乱地顺着有路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河边,再然后就不小心踩到了滑溜松动的山岩,直接从山坡上滚下去,最后滚进了河里。

    实际上,巴克落水的地方距离柳弈和戚山雨的渡河点足有数百米远。

    他落水后发现自己的腰又疼又麻,腿部不知为何还不受他控制,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巴克凭着本能在河水里一顿扑腾,被水流带往下游去,像个撞球一样左磕右碰,好几次被拍晕了过去,又被水活活呛醒,如此漂流了一公里有余,才终于狗屎运碰到一棵倒在河里的枯树,侥幸保住了小命,苟到柳弈和戚山雨来捞人。

    巴克把自己在山里的这段遭遇掐头去尾地跟两人讲了,临了心虚地去瞥他们的表情,试图从二人的神色中看出点什么来。

    可惜柳弈和戚山雨都不是能被他轻易看穿的类型。

    “……那你们呢?”

    巴克忍不住了:“……你们没回晴乐庄吧?”

    柳弈心里道了声果然。

    虽然巴克嘴里不肯承认,但他这个态度已经完全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非常清楚晴乐庄发生了什么,且不愿让其他人知道里面的真实情况。

    柳弈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巴克的问题,只说道:“我们今早听收音机广播说了水库泄洪的事,就从护林员站里出来了。”

    巴克不知道柳弈和戚山雨是见惯了各种凶案现场的“专业人士”,看两人神色平静,理所当然的就以为他俩肯定没看到那死了一串人的现场,心里顿时大松了一口气,嘴角也就不受控制的往上翘了起来。

    “这、这样啊……”

    巴克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完全落在了柳、戚两人眼里,扯了扯嘴角,努力将笑容压了回去,“对了,水库泄洪又是怎么回事?”

    柳弈笑了笑,将他们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情况向巴克复述了一遍。

    “这么说,洪水会冲垮晴乐庄咯!?”

    在理解了泄洪的具体安排之后,巴克睁圆了双眼,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个八度:“是这样吗!?”

    “嗯,有这个可能。”

    柳弈点了点头,“至少建筑物受损的概率应该不小。”

    “那、那可太——”

    一个“好”字眼见着要滑到嘴边,巴克理智尚存,连忙咽了回去,只剩下一个突兀的像是倒抽气的声音,“不,我是说,那可、可真是危险啊……”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还好我逃出来了……”

    柳弈盯着他,“怎么,你就不担心你的同事们吗?他们可还‘在’晴乐庄里。”

    他可没有故意撒谎诱供,毕竟程总、南康、青鱼和岫岫的遗体确实还留在晴乐庄里没有错。

    “啊、对!对!是这样……”

    巴克脸上的血色唰一下退了个干净,冷汗涔涔而下。好在他本来就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汗水并不显眼。

    “……是啊……这个……我当然担心……”

    他努力试图挽回自己方才的失言,“不、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我自己还受着伤……就……”

    情急之下,巴克只能再度使出自己方才用过的招式:“我的腰好疼,我、我是不是要瘫痪了?”

    “不好说。”

    柳弈淡淡地瞥了巴克一眼,“得等回到城里做个MR才晓得你的脊椎到底伤成什么样子。”

    柳弈猜测巴克大概率是从山坡上摔下河时伤到的脊椎,从他截瘫的平面来看,大概率是腰椎。但具体伤成什么样子,又有没有恢复的可能,他现在可说不准。

    “现在的问题是……”

    柳弈蹙起眉,看向戚山雨:“我们没法带着他走山路,对吧?”

    戚山雨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得先把他留在这里,等到找到救援再……”

    “等等!!”

    巴克一听,大声喊了起来:“你们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睁圆了眼睛,嚎叫起来:“不行!不行!!绝对不可以!!”

    柳弈:“可我们没办法带着你走……”

    “不不不不,你们可以的!!”

    着急之下,巴克把他的播音腔忘到了九霄云外,抬手指向戚山雨,用本音高声喊道:“他昨天不是还背着南康赶路吗!?我、我比南康轻多了!也一定可以——”

    “这么说,你是做好了下半辈子坐轮椅的心理准备了是吗?”

    柳弈冷笑:“你现在可是腰椎损伤,背着你走一路,本来或许还有救的都要变得没救了。”

    “!!”

    巴克的嚎叫堵在了嗓子眼里,嘴巴张得像离水的金鱼,翕张了几下,才挤出一句话:“真……真的那么……严重吗?”

    “嗯。”

    柳弈肯定地点头,“虽然现在是你自己要求的,但万一以后你腿真废了讹上我们,那我们岂不是太冤种了?”

    闻言,巴克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仿佛调色板一般,精彩纷呈。

    “可……可是……”

    他犹自不死心地挣扎:“可是,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又动弹不得……碰到个熊啊狼啊什么的……”

    戚山雨:“放心,这里没有熊和狼。”

    “那、那蛇虫鼠蚁总该有吧!”

    巴克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会死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会死的!”

    第092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5

    8月21日, 星期日。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柳弈和戚山雨正琢磨着要怎么安置死活不情愿一个人留下来的巴克。

    本来二人还试图和巴克讲道理,他们会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他们找到救援后就回来接他, 这才是所有人都能最快得到救援的办法。

    然而巴克就像应激了一样,不管柳、戚二人说什么,他都一律回以“不要”,那油盐不进的架势, 要不是腰椎受损动弹不得, 简直得当场表演个原地打滚。

    柳主任平日里稳重优雅、风度翩翩,其实根本不是个好脾气的性格。

    看巴克那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 他也懒得伺候了, 转身拍了拍戚山雨的肩膀,“看他那么精神, 估计把他搁这里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他唇角微微勾起,对自家恋人说道:“我们走吧。”

    “等一下!你们给我等一下!!”

    眼见柳弈和戚山雨当真要走, 巴克急得双手乱舞。

    他以己度人,觉得那两人一走就绝对不会回来, 直接就把他扔这儿等死了。

    情急之下, 巴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吼了出来。

    死基佬、臭断袖、二椅子、死全家等等等等, 词汇量之丰富,表达之粗俗,看得出他平时没少在各路网络骂战里得到锻炼。

    柳弈只当充耳不闻,拉着戚山雨走得那叫一个气定神闲。

    待到二人走出半里地, 还隐约能听到巴克绝望又愤怒的叫骂声。

    “不愧是做主播的, 别的不提,至少中气挺足的。”

    柳弈由衷地评价道。

    “是啊。”

    戚山雨点了点头, “可惜,等回去后,他大概就做不成主播了。”

    “哦?”

    柳弈转头看向戚山雨:“你也认为是他干的?”

    既然柳弈用的是“也”字,那么就是和自家小戚警官心有灵犀了。

    戚山雨笑道:“很明显啊。”

    柳弈也笑了:“确实,就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远远有人朝他们大喊:“喂,那边的——!那边是不是有人——!?”

    柳弈和戚山雨立刻抬头,就看到有三个穿着灰黑色夹克的男人一边叫喊一边朝他俩快步走来。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他们夹克上的标志,但这会儿能出现在这里的,九成九就是救兵了!

    柳、戚二人连忙迎着他们跑了过去。

    “卧槽,还真找到了!”

    三人中看起来年纪最轻的男人用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拍了拍胸脯,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立刻叫出了他们的身份:“你们一个姓柳,一个姓戚,对吧?”

    柳弈和戚山雨点头。

    “太好了!”

    那青年伸手就想往戚山雨肩膀上拍:“我还以为得一路走到九号站点才能见到你们俩呢!”

    旁边的大叔拦住了青年那只毫不见外的爪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我们是这里的护林员。”

    大叔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收到联系说有游客遇险了,赶紧赶来找你们……”

    ###

    就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他们都是这片自然保护区的护林员。

    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他们收到联系,说有人昨夜误入废弃的X4县道并不幸遭遇车祸,只能在晴乐庄留宿的时候,感觉都是懵逼的。

    因为两点时就会泄洪,洪水大概率会摧毁X4县道旁边的晴乐庄,在没法与留宿的游客取得联系的情况下,无论如何设法救援也都来不及了。

    不过就算来不及他们也得赶去看看。

    距离最近的几个护林员连忙动身往晴乐庄赶,并在中途通过无线电得知还有两名游客昨晚应该没有返回晴乐庄,而是在与别墅隔了一个山头的九号站点过的夜,于是决定先去九号站点看看情况,没想到半路上就遇到了他们的救援目标。

    “原来如此。”

    柳弈听完护林员们的说明,心中顿时有数了,“是那个姓邓的司机报的警,对吧?”

    护林员们点头,还有点儿吃惊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其实并不难猜。

    毕竟现在其他人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在一公里外躺着,只除了下落不明的邓司机还有可能给他们找来救援,并且还能准确地说出他们的姓氏以及昨晚呆在九号护林员站点过夜的事实了。

    根据邓司机本人的说法,他感觉这次客人遇险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在责任心和负疚感的双重折磨之下,昨晚他越想越憋屈,决定想办法下山求救,于是早早离开了晴乐庄。

    然而大雨滂沱,天黑路滑,想要摸黑下山谈何容易。

    邓司机虽然是本地人,对路况比较熟悉,但毕竟只是个司机,实在没本事在极度恶劣的天气里连夜走上接近二十公里的山道。

    更要命的是,邓司机的手机是用了七八年的老机器,本来就已经要坏不坏了,再又是磕碰撞击又是风吹雨淋的折腾了一整天,终于彻底报废,别说搜索信号打求救电话,连机都没法子开了。

    于是他只能找了块背风的山壁躲在树下,勉强熬了一晚,等天亮了再跌跌撞撞的一路走下山去,一直走到中午才回到了另一条公路上,顺利报上了警,并与当地救援机构取得了联系。

    “可惜啊,要是能早两个小时就好了!”

    年纪较大的护林员大叔用带着明显方言口音的普通话长叹道:“别墅里那几个小年轻囊晓得还有没有救咧……”

    柳弈和戚山雨相互对视了一眼。

    “好消息是,有一个还活着。”

    柳弈朝他们来时的方向一指,“现在就在前面。”

    护林员们皆面露诧异。

    柳弈顿了顿,“坏消息是,我们能肯定,也就剩一个活着的了。”

    护林员们:“!!”

    “几位带了无线电对讲机,对吧?”

    戚山雨朝三人别在腰间的对讲机看了一眼,从湿透的衬衣内袋里摸出了自己的证件,“麻烦你们帮忙报个警……”

    护林员们:“!!”

    他们震惊地盯着戚山雨手里的人民警察证,看柳弈和戚山雨的目光好似白日里活见了鬼。

    同时,三人听到了更惊悚的“下文”。

    戚山雨告诉他们:

    “晴乐庄发生了命案,死者一共四人。”

    ###

    对柳弈来说,8月20日和21日这两天简直漫长到不可思议。

    他和戚山雨好不容易遇到来寻找他们的护林员,让他们护送着下了山,却立刻就上了等在路旁的警车,一路飞驰回了县城里,刚进警察局就被一群警官围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此等场面,柳弈很想表现得淡定和专业一点。

    但他担惊受怕兼操劳过度了一整天,且二十多个小时没正经吃过一顿,实在遭不住了。

    才进警局没几分钟,柳弈就毫无预兆的突然双眼一黑,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倒在地,连戚山雨都没能捞住他。

    他这一晕就足足昏迷了三个小时。

    等柳弈恢复意识时已是晚上七点半,他人躺在了县中心医院急诊科留观室的病床上,手上扎着点滴,戚山雨就守在他床旁,满脸写着担忧。

    “没事,八成是低血糖了。”

    柳弈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安慰看起来吓了个够呛的恋人,“好好吃顿饭就行了,连输液其实都能省了。”

    说着还抬了抬自己扎着针的那只手。

    “……”

    戚山雨没有答话,神情看起来还有点儿蔫蔫的,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纠结自己没能照顾好柳弈。

    “对了!”

    柳弈忽然像想起什么一样,翻身从床上坐起,用没挂针的那只手去拉戚山雨的衣袖,“你呢?你吃过了没有?”

    戚山雨点了点头。

    “放心,我吃过了。”

    他回答:“还借医院的值班室冲了个澡换过衣服了。”

    这边的警官们知道他俩一个是刑警一个是法医之后,都表现得很客气,不仅立刻将晕过去的柳弈送进了医院,还给坚持要在旁陪护的戚山雨送来了餐食和干净衣服,让他可以在等待病人醒来的这段时间里先吃顿饭洗个澡。

    “那就好。”

    听到戚山雨的回答,柳弈放心了,于是开始关心另一个问题:“晴乐庄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塌了。”

    戚山雨一摊手,“洪峰没直接冲垮别墅,但引起了山体滑坡,别墅东侧完全坍塌,剩下半栋建筑物也因为结构不稳而无法进入。”

    “好吧……”

    柳弈神色凝重:“这下子证据全毁了。”

    “是啊。”

    戚山雨也很无奈:“就只剩我们拍下来的,还有带出来的那些了。”

    在柳弈昏迷的三个小时里,戚山雨已经把这两日的遭遇向当地警察详细说了一遍,还将他们保存的手机录像、相片以及采集到的一大堆物证全都交到了警方手里。

    然而事关重大,毕竟是牵扯到了包括阿韦、程总、青鱼、南康和岫岫在内五条人命的重大案件,可不是一次“配合调查”就能搞定的。

    柳弈和戚山雨都有心理准备,他俩怕是还得在赣省耽搁上一些时日了。

    “给你们沈队打个电话吧。”

    柳弈无奈苦笑:“看来咱们得多请几天假了。”

    第093章 4.the cabin in the woods-26

    原本柳弈和戚山雨以为他们会在赣省耽误不短的一段时间, 结果案情的调查进展比他俩预料的要快得多了。

    这进展迅速的原因不在于还活着的司机和巴克,反而在于已经死去的岫岫。

    是的,除了因伤势太重, 从一开始就什么也没带走的南康之外,其他人即便遇险也没忘拿自己的手机,后来柳弈和戚山雨在搜证时把死者身上的手机一并带走了,并将它们全都交给了警方。

    接着警察就在岫岫的手机里找到了非常重要的证据。

    虽然巴克明面上是青鱼的男朋友, 但实际上他已经和岫岫交往了很长一段时间。即便后来巴克决定和青鱼一起卖CP, 也没有就此分手,反而藕断丝连一直维持着同事几乎全都隐约听闻的“地下情人”的关系。

    众人受困在晴乐庄的那段时间里, 虽然没有手机信号更没有wifi, 但也不意味着手机就完全成板砖了。

    巴克和岫岫一直在用AirDrop的功能在互相发短信。只不过短信不是单纯的文字,而是先用笔记本码上一行文档, 再截图后隔空投递图片而已。

    两人受困山庄的过程中互相发了几十张图片,也就相当于几十条短信。

    只不过巴克自个儿心虚, 逃离别墅后就将自己手机里跟岫岫有关的东西全都删了个干净。

    他不仅清理了照片、短信、微信甚至转账记录,还很“专业”的怕数据能被恢复, 特地用手机管理软件把垃圾和缓存又给扫了一遍。

    可惜巴克能清理自己的手机, 却没有机会在警方拿到岫岫的手机前做些什么。

    于是负责该案的警官们在岫岫的手机相册里找到了两人往来的“短信”照片,按照图片生成时间从后往前一倒, 基本上还原了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你和程总去了哪里?外面?】

    这是警方发现的第一条可疑信息,由岫岫发给巴克,图片的生成时间是20日晚上的八点四十二分。

    三分钟后,巴克回复了岫岫, 还一连发了两张图:

    〖程总说不想让那两个人回来, 把吊桥砍断了!〗

    〖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拿的斧子!〗

    岫岫很担心地提问:

    【可是为什么?】

    【这样他们不会出事吗?】

    巴克显得心烦意乱极了,〖程总他非要那样我有什么办法!〗

    接着巴克还简短地将程总认为为什么要把两人挡在晴乐庄外的理由隔空跟女友说了一遍。

    岫岫顿时明白了。

    难怪程总在看到她和青鱼打开了食水后会表现得那般愤怒, 原来是嫌弃他们糟蹋了东西。

    这段对话到此暂时告一段落。

    然而大约两分钟后,岫岫又给巴克发了一张图片:

    【司机跑了!!】

    巴克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惊到了,连忙追问她什么意思。

    岫岫告诉他,自己在楼上的窗户那儿看到司机从晴乐庄后门跑出去了,还是带着挎包的,怕是不打算回来了。

    后来警方就这个问题又去盘问了那姓邓的司机。

    邓司机本来就是个没怎么经过事儿的老实人,当初面对救援人员时还硬着头皮扯了个“想要下山求救”的谎,待到面对警察时,一下子就萎靡得跟只鹌鹑一样,根本不敢有所隐瞒。

    他坦白说,自己是发现程总和巴克跟在柳、戚二人身后出了门,心生怀疑才偷偷缀在了两人身后的。

    结果他亲眼目睹了程总挥斧子砍断吊桥吊索的那一幕,心里害怕极了,觉得自己如果继续留在山庄里保不准可能会被程总等人杀掉,于是什么都没想就匆匆逃出了晴乐庄。

    有了巴克和岫岫的对话,以及司机的证言,柳弈和戚山雨当晚离开了晴乐庄之后再没能回来的事实基本上就能确定了。

    柳弈和戚山雨得知了居然还有这么一遭之后,皆相顾无言,感觉十分无语。

    柳主任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好吧,至少我俩不用担心‘不在场证明’的问题了。”

    他们离开晴乐庄的大致时间有对话和司机作证,回来时则曾被X4县道的一个交通监控给拍到了,如此一来,不管那天晚上晴乐庄里死了多少个人,又是怎么死的,都赖不到他俩头上了。

    戚山雨却仍然难以释怀:

    “但如果我们俩在的话,根本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吧。”

    确实,假如柳弈和戚山雨在场,在发现程总的尸体时就会当场指出他死于触电而非谋杀,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

    在岫岫和巴克接下来的对话里,两人就到底是谁杀了程总展开了隔空争吵。

    虽然只是截图,但两人的措辞越来越激烈,并且话题逐渐跑偏:巴克指责岫岫与程总私相授受,两人关系不清不楚给他戴了绿帽子;而岫岫则说你每天和青鱼秀恩爱卖CP时怎么不考虑我的感受,凭什么我这正牌女友反而要受这份鸟气?

    到了这份上,岫岫和巴克也就不再讲什么体面和涵养了。

    他们开始撕谁欠谁更多,我帮你拿了什么资源,你又怎么瞒着我偷偷抱程总的大腿跳槽云云,越吵越厉害,眼看着就要提分手了。

    偏偏就是这时,巴克居然奇迹般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跟岫岫说他觉得是青鱼杀了程总。

    巴克的这一句话让吵偏了题的岫岫恢复了理智,同时也燃起了对“杀人犯”的恐惧。

    于是她给巴克发了一条十分含糊的信息:

    【不能放着青鱼不管,我要处理一下】。

    这也是岫岫留在手机相册里的最后一张截图。

    警方在审问巴克时,问过他岫岫短信里所谓的“处理一下”指的到底是什么。

    巴克很懵逼地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啊,他后来听见动静出去时,就发现南康滚到地上已经死透了,而岫岫满身是血地站在楼梯口,告诉自己青鱼死了。

    当时巴克就觉得,岫岫才是真正的凶手。

    她扮猪吃老虎,杀了程总、南康和青鱼。

    但很显然,警方对此有不同的想法。

    柳弈从餐厅带出来的那些物证的检验结果这时已经都出来了。

    赣省这边的法医在那个带着牙印的瓶子上发现了属于青鱼和岫岫两个人的指纹,证明两个姑娘都曾经接触过这个矿泉水瓶。

    接下来的事实就很有趣了——瓶口残留的唾液表明,喝水的人是青鱼,可瓶盖上的牙印却又是属于岫岫的,而且法医们还在瓶子里检测出了安眠药舒乐安定,与残留在纸包装上的粉末成分是一样的。

    后来警方调查过,岫岫最近一直因为跳槽的事情表现得很焦虑,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能睡着,加之纸包装袋上只残留有岫岫一个人的指纹,所以警方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岫岫认为是青鱼杀了程总,对她十分恐惧,于是产生了在她的饮水里投放安眠药的念头。

    而青鱼八成发现了岫岫给自己下药,才会捡起一块带钉子的木板追打岫岫,在她的左臂上留下了一个不停出血的伤口,并导致了之后的坠楼意外。

    ###

    总之,事情发展到这里,还都只是一系列不幸的“意外”的叠加而已。

    遗憾的是,巴克坚持认为是岫岫杀了所有人,而且对方还对自己动了杀心,如果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他了。

    当然了,巴克一开始并没有那么顺当的承认他确实“先下手”了。

    巴克不知道柳弈和戚山雨已经给晴乐庄做了现场勘查和初步验尸,拍下了大量的影像记录,还带出了许多物证。

    他觉得反正晴乐庄已经塌了,谁忒么知道里面的人是怎么死的,只推说自己被停电吓坏了,一个人早早跑出了晴乐庄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警方将一大堆证据直接甩他脸上,巴克当即慌了手脚。

    他虽有些小聪明,但到底智商和知识水平不足以让他在谎言被拆穿之后当场想出一套新的说辞来圆慌。

    在胡乱扯了几句,却因为漏洞百出被当场驳斥得掰不下去之后,巴克跪了。

    最终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坦白了自己早对岫岫心生不满,在恐惧和惊慌间丧失了理智,借口帮岫岫包扎伤口,然后脱掉了自己的外套,趁其不备时用湿衣服捂住了姑娘的口鼻,将她捂死了。

    “岫岫死了以后我好害怕啊……!”

    巴克坐在审讯室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乎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

    “我想我不能被抓,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杀了岫岫……”

    警察冷着脸问他:“然后呢?”

    “然后……我……我就将她……吊了起来……”

    杀人后巴克才感到了后悔和后怕,他不想自己被捕,于是想到了把岫岫伪装成畏罪自杀。

    当时他甚至还想过要在岫岫的手机里留遗书,只可惜现在的指纹和生物电技术已十分成熟,他想起来的时候岫岫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不管是颜面识别还是指纹都无法给手机解锁,巴克只得放弃。

    在伪装了现场后,巴克又烦恼起了怎么解释这一屋子死人的问题。

    于是他干脆连夜跑路,将来等警察来问时,就像现在这样推说自己早就走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巴克以前应该没录过刑侦题材的有声书或者广播剧吧?”

    听完前因后果,柳弈如此评价道:

    “不然他就该知道,岫岫反抗时抓过他的手臂,肯定会留下皮屑和血迹啊!”

    第094章 5.Mulholland Dr-01

    8月25日, 星期四。

    柳弈和戚山雨坐飞机从赣省省会飞回了鑫海市。

    这一趟旅行下来,两人可谓是身心俱疲。

    好端端的旅游变成了荒野求生、灾害避险、命案现场勘察、无场地尸检……反正像什么就是不像一场正常的旅行。

    戚蓁蓁提前知道两人回家的具体时间,早早就在他们的公寓里守着, 还做好了晚餐,慰劳可怜的哥哥嫂子。

    戚家一直以来都是戚山雨掌厨,戚蓁蓁少有锻炼厨艺的机会,做出来的饭菜通常只能算是凑合能吃的程度。

    戚蓁蓁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 于是选择了失败概率最小的咖喱, 她把一大堆食材——大虾、鸡腿丁、洋葱、土豆、西蓝花、青红椒全倒进锅里,用黄油炒熟后再加上咖喱块、椰浆和淡奶油, 就成了一大锅香辣浓郁的咖喱乱炖了。

    柳弈和戚山雨进门时就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 知道定然是戚蓁蓁算好了他们到家的时间,提前将晚饭做好了。

    “哥、柳哥!”

    听到开门的声音, 戚蓁蓁抄着饭勺从厨房出来,欢快地招呼道:

    “洗洗手就可以开饭啦。”

    柳弈和戚山雨原本出门时是带了不少东西的, 只是后来遭遇了车祸,装衣服的箱子扔在了中巴的行李舱里, 就拿了随身的背包。

    后来两人滞留在赣省配合调查, 因为惦记着晴乐庄的命案,无心重新购置衣服, 贴身的就用一次性的凑合着,外面穿的就叫外送从附近的优衣库里带两身基础型的衬衣裤子,回来时干脆也懒得拿了,直接就在当地捐出去了, 倒是省了他们机场托运行李的功夫。

    戚山雨将自己的包放在了玄关的矮凳上, 一边卷袖子一边走进厨房,“是咖喱吗?”

    “嗯。”

    戚蓁蓁往三只深盘子里盛入满满的米饭, 回头朝哥哥吐了下舌头,“哥你知道我就只会这三板斧了。”

    戚山雨笑了笑,掀开锅盖看了看咖喱里的配菜,然后打开冰箱拿了两颗鸡蛋,又从放干货的柜子里拿了包紫菜,给大家加了个紫菜蛋花汤。

    ###

    餐桌上,柳弈和戚山雨给好奇得要命的戚蓁蓁说了他们在赣省碰到的事情。

    戚蓁蓁听完以后,一下子没忍住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想:“哥、柳哥,你们俩真的好死神小学生啊……”

    戚山雨的童年不怎么幸福,没怎么看过《名侦探○南》,平日里也不太沉迷网络,自然不知道死神小学生的梗。

    但就算听不懂,只听蓁蓁说话的语气,戚山雨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于是抬手在妹妹的脑门上轻轻叩了一下,“就你贫!”

    “……可是不管是谁都会这么想的嘛……”

    戚蓁蓁压低声音嘟哝:“随便出门一趟都能碰上这种‘无人生还’的案子,不是死神小学生那就只能是金田一了……”

    柳弈在一旁听得好笑,给自己舀了一碗紫菜蛋花汤,“其实这次也不能算是‘无人生还’,起码司机和巴克还活着呢。”

    “确实。”

    戚蓁蓁点了点头,先王婆卖瓜地夸了一下自己这次超常发挥煮出的香浓咖喱,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也算巴克倒霉,如果没碰上你们,他说不准就真的能躲过惩罚了。”

    姑娘已经关心了好几天“赣省遭遇特大暴雨,多处地区灾情严重”的新闻了。

    她知道救援力量用来救助受灾地区的灾民尚且紧张,估摸着大约是暂时管不上晴乐庄里的死人们了。

    等到救灾结束,当地腾得出人手去清理坍塌的晴乐庄时,死者们的遗骸在如此盛夏里搁置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估计早就腐败得厉害,即使验尸也不一定能查得清死因了。

    若是没有柳弈和戚山雨赶在洪峰前做的那些努力,在缺乏证据也看不到尸体的情况下,说不准就真让巴克蒙混了过去,谁也不会知道晴乐庄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了。

    好在天网恢恢,巴克终究还是没能躲过法律的制裁。

    三人又就案情的细节讨论了一会儿。

    戚妹妹表示虽然你俩这次的旅游经历真的很倒霉,不过听你们俩总结当时的经验实在很涨见识,让志在成为一名人民警察的她自觉获益良多。

    “对了,哥,柳哥,我下周要开始军训了。”

    戚蓁蓁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向两人交代,“从31号开始,到下月30号结束,要训上一整个月。”

    一般的大学军训通常都只是走个过场,在自己学校的操场操练一下就行了。

    然而戚蓁蓁的公安大学可不一样。

    他是真的会把大一新生全拉到军校里,借用他们的场地,封闭式往死里操上一整个月的。

    作为戚蓁蓁毕业多年的校友和学长,戚山雨很高兴公安大学还维持着这个优良的入学传统。

    他犹记得当年全班同学□□了一个月后乘车回校,下车后众人集体飞奔进KFC,一人叫了一个全家桶,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吃了个一干二净,连根玉米棒都没剩下。

    “知道了。”

    他接过蓁蓁吃空的盘子,给她又盛了一大勺米饭,再往上面浇了满满的咖喱。

    “多吃点。”

    戚山雨端着餐盘朝妹妹温柔微笑:

    “因为之后的一个月,你只能每天靠操场上那把印着可乐广告的遮阳伞望梅止渴了。”

    ###

    吃完饭后,戚蓁蓁知道哥哥嫂子刚刚回家肯定很累了,替他们将碗筷放进洗碗机,然后就拎着包包坐地铁回她现在住的公安宿舍的老宅去了。

    送走戚蓁蓁,柳弈和戚山雨直接往沙发上一瘫就不想动了。

    “东西还没收拾呢……”

    戚山雨到底是勤快惯了的人,没法心安理得地摆烂,挣扎着要起来。

    柳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人又拖了回去,“就那两背包的零碎,先搁那儿吧!”

    反正明天后天是周末日,两人又提前请过假了不用轮班,等休息够了再慢慢收拾也不迟。

    “可是……”

    戚山雨还想再挣扎一下。

    “别忙啦。”

    柳弈拉住戚山雨的胳膊不放手,“就当陪我了,今晚什么活儿都别干了,全丢那儿也没关系。”

    他侧头在戚山雨的唇角啄了一下,双眼弯成月牙状,满满盈着笑意。

    戚山雨拿他这个表情最没辙,一秒都没坚持住,当场就屈服了。

    两人头靠着头在沙发上赖了足有半小时,期间什么都没做,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一些闲话,气氛安逸得不得了。

    “……你们学校军训真那么严格啊?”

    柳弈屈起膝盖斜搭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

    两人一起挑的这一套布艺沙发很宽也很深,质地柔软,若是身材纤细娇小的女生能直接当床睡,换成柳弈这种在男性里不算矮小的个头,也能很轻易地把自己整个人舒服地陷进去。

    只不过现在恋人在身边,柳弈就不肯乖乖的挨着靠背,反而要半靠半窝在戚山雨怀里,姿势无比亲密,只要一抬头就能呼吸相闻。

    “嗯,我们大学的军训是出了名的严格,真训的那种。”

    怕柳弈滑下去,戚山雨揽住了他的腰,“年年都有军训撑不下去,开学就直接不来了的。”

    “哇哦!”

    柳弈发出一声感叹,随即低声笑了起来,“不过我们也没差,半斤八两。”

    戚山雨:“没听说你们学校军训有多严格啊。”

    “军训是还行,普通大学的程度,倒是不至于劝退。”

    柳弈摆了摆手,笑着解释:“但我们法医系,劝退的地方可就多到数都数不清了。”

    戚山雨好奇:“比如呢?”

    “从大一接触解剖开始,就会陆续有人发现自己不合适学医。”

    柳弈回答:“就算局部解剖不用见血,光是福尔马林泡过的标本味儿就让一些孩子受不了了。”

    柳主任虽本科毕业多年,但还是要回大学带教的,且不仅是法医系,医学相关专业也有他的课。

    鲜嫩的新生们年年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一茬一茬的轮,多么不靠谱的突发事件他都见过。

    晕福尔马林的,晕血的,晕针的,晕刀片镊子一类的锐器的……年年总有一些心怀梦想的孩子一头扎入学医这条天打雷劈的不归路,然后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发现自己实在不合适悬壶济世,只能黯然退出另觅赛道的。

    说到这里,柳弈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不止是刚入学的时候,就算坚持到毕业,也有相当一部分学生选择转行的。”

    戚山雨:“因为找不到理想的工作?”

    毕竟从医的门槛很高,而要当法医,光是如何达到入职条件就够呛了。

    公安系统的法医归属于公安编制,必须参加公务员考试;而在第三方鉴定机构或者保险公司工作虽然不需要挤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但通常要求已具备执业资格,从业年限的硬性条件摆在那儿,刚毕业的学生压根儿连报考执业证的资格都没有。

    “一部分的原因吧。”

    柳弈朝戚山雨一摊手,“还有一部分是等到真正接触到法医实务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的。”

    第095章 5.Mulholland Dr-02

    “哦?”

    戚山雨很好奇:“你同学里也有坚持到毕业才决定不当法医的吗?”

    “那可太多了。”

    柳弈一摊手, “一半以上都改行了。”

    戚山雨眨了眨眼。

    虽然他们公安大学的毕业生也有很多不当警察的,但毕竟学生基数摆在那儿,而且再如何他们的择业面感觉也比法医系的学生要宽泛一点, 改行似乎也合理一些。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了。”

    柳弈抬头朝戚山雨笑了笑,往他肘弯里一缩,脑袋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恋人的胸膛上。

    “我大学实习那会儿, 第一个星期就碰到了一个案子……”

    当年柳弈还是个生嫩的大学生, 大五的时候被分配到刑事技术中心实习,他和班里另外一个成绩很好的男同学被分在了同一组, 还被其他同学笑称强强联合的学霸组。

    然而没想到这个学霸组第一周就差点儿要翻车。

    事情的起因是当天他们接了个案子。

    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工厂女工未婚先孕, 男朋友跑了,她没钱又怕让其他人知道,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同寝室的一个大姐说自己以前是当村医的, 可以偷偷帮她做人流。

    小女工同意了,大姐就将衣架里的铁丝拉直了, 用火灼烧“消毒”后就直接在工厂女寝宿舍动手了。

    而这么干的后果就是捅出了个子宫底穿孔大出血, 所幸报警和送医及时,靠着整整一万毫升的输血才没有闹出人命。

    当时出警处理这桩案子的警官提着一只大水桶走进刑事技术中心, 里面满满都是血水。

    而柳弈和他的同学则需要在这桶血水里打捞出胎儿的残肢断臂,将它们重新拼成人形,从而确定其是否完整,并通过胎儿的体长推断小女工的具体孕周。

    “说实话, 那个场面是挺冲击的……”

    哪怕多年之后, 柳弈已成了华国知名的法医骨干和精英,再回忆起那段经历时, 还是得承认印象特别深刻。

    那小女工已经怀孕二十多周了,血液处于高凝状态,加之桶里的血水也搁置了得有个把小时,已经成了暗红色的半凝固果冻,挂在网上一坨一坨的往下滴,血腥气中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发酵般的臭味扑鼻而来,熏得人几欲作呕。

    “我那时候还是只菜鸟嘛,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柳弈自嘲地摇了摇头,然后抬手比划了一下,“手里拿着个捞网伸进桶里就这么一搅和……”

    戚山雨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感觉胸中隐隐有股郁气,让他有点儿反胃。

    “……然后呢?你真的捞出来拼了?”

    他强作镇定,但语气听着还是略有些颤抖。

    “嗯。”

    柳弈痛苦地点了点头,“其实我那时真的很想直接跟带我的老师说我干不来的,可你知道我的性格,认什么都行,就是不肯认输,所以硬着头皮折腾了一个小时,终于把桶里的固体物全捞出来了。”

    饶是见多识广,小戚警官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你那个同学呢?”

    他问。

    “他啊……”

    柳弈笑着摇了摇头,“他看到桶里的东西时脸上的表情就很难看了,等到我把网捞伸进桶里他就受不了了,用手扶着墙往外走,坚持到爬出解剖室才在门外大吐特吐。”

    戚山雨:“然后呢?”

    柳弈一摊手,“然后啊,经过这么一遭,他就认为自己不合适当法医,放弃这条职业道路了呗!”

    戚山雨:“……”

    虽然很可惜,但设身处地想象了一下,刚接触法医实务就碰到如此炸裂的场面,但凡承受力弱一点儿的确实可能因为冲击过大而直接跌破了心理阈值,并因此认为自己“不合适”,就此改变了自己的职业选择。

    “那你那位同学,后来去干什么了?”

    小戚警官很好奇。

    “他啊……”

    柳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后来考研二战了一年,考上了哲学系的研究生……”

    戚山雨:“什么系??”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就是哲学系。”

    柳弈幽幽地回答:“后来他一路念到博士,现在应该在T市的党校里当老师吧。”

    ###

    柳弈和戚山雨两人一直窝在沙发里聊到九点多。

    感觉歇过劲儿来之后,又一起进浴室洗了个澡。

    柳弈当初决定入手这套公寓,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它有两个浴室,且都十分宽敞,主卧配套的浴室不仅有漂亮的大浴缸,还大到能泡进去他们两人。

    比起耗时又耗水的泡澡,戚山雨平时基本上都是用淋浴的。不过现在既然是恋人要求的,他也很愿意配合柳弈,一同享受鸳鸯浴的快乐。

    柳弈将水温调得比平常要高两度,给浴缸放满了水,又扔进去一个香草味的泡澡球,将气氛调节到满点之后,才笑盈盈地拉着戚山雨的手下了水……

    他们足足在浴室里折腾了一个小时,完事儿的时候,浴室里已经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了。

    戚山雨将浑身绵软到连手指头都要使不上力的柳弈从浴缸里捞出来,用大浴巾裹好,打横抱起,抱到了外面的大床上。

    “明天不止要收拾行李,还得把浴室清理一遍……”

    戚山雨一边给柳弈擦头发,一边小声嘀咕,提醒自己还有没干完的活儿。

    “别管那些了。”

    柳弈抓住戚山雨的手,拿到嘴边,然后张嘴在他的指腹上轻轻咬了一口,末了还伸出舌尖,舔过自己留下的牙印,“再来一次?”

    他挑起眼梢去看自家对象,哑着嗓子,含笑建议道。

    戚山雨的眸光变得更深了。

    “不知道刚才是谁在喊累的……”

    他掀掉盖在柳弈身上的浴巾,用自己灼热的手掌去触摸恋人同样滚烫的身躯。

    “先说好了……等会儿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停了……”

    ###

    8月22日,星期一。

    尽管柳弈这个休假过得堪称一波三折,好歹最后还是舒舒服服地和自家小戚警官在家里宅了个双休日,既没有突发事件,也没有意外情况,多少算是补偿了假期的遗憾。

    早上差五分钟到八点,他照常回到法研所,先去他们病理科的大办公室看了看。

    知道老板今天会回来上班,江晓原同学十分乖觉的比平常提早了十分钟到岗,柳弈进来时,他已换好了工衣,端着杯速溶咖啡,一副认真工作的架势在电脑前填表了。

    “小江。”

    柳弈打了声招呼。

    “哎呦老板,您回来啦!”

    江晓原回头瞧见柳弈进来了,立刻站起来,“对了老板,所长叫你今天有空上去他办公室一趟呢。”

    柳弈闻言挑起了眉毛,“所长找我?”

    江晓原猛点头。

    作为病理科的科主任,所长有事找他简直再正常不过,但一般的公事通常会在例会上当众说明,若是有文书或是报告需要他提交的,则会用工作群组通知他。

    像现在这样让他学生传话的十分不正式的通知方法,倒是让柳弈有些意外,“他老人家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江晓原摇头,“他上周五把电话打到我们科里,是我接的,听说你休假到这周一,就交代我给转达一下了。”

    “行,知道了。”

    柳弈估摸着应该不是什么要事,倒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在科里到处转了一圈,把需要他审核和签名的文书抱回自己的办公室,就开始认真地干活去了。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了十点半。

    等需要他处理的事儿告一段落,他才想起所长让他抽空去他那儿一趟的事情,于是往楼上打了个电话,确定所长人在办公室之后,才施施然上了楼。

    ###

    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所长姓陈,年届五十,看他挂在墙上的照片,年轻时也是个浓眉大眼的堂堂美男子,现在上了年纪难免发福和发际线后退,但整体来说还是个气质颇佳的大叔。

    看到柳弈进门,他笑眯眯地朝他招手,“来,小柳,坐。”

    纵观整个法研所,会管柳弈叫“小柳”的,也就这位陈所长了。

    “所长,听说您找我?”

    柳弈对陈所长的态度尊重而又不显谄媚,他在所长书桌对面的椅子坐下,等着听对方有何吩咐。

    “啊对。”

    陈所长笑着从桌边排着的那一摞文件夹里抽出一个,打开来,翻翻找找,找出一叠装订好的资料,递给柳弈,“我想问你,小柳啊,想不想出镜拍个纪录片啊?”

    柳弈:“什么?”

    他万万没料到陈所长要说的竟然是这么一件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我们省的宣传口打算拍个法医相关的纪录片,想在我们这儿取材和拍摄。”

    陈所长抬手在桌上划拉了个“我们”的范围,很自然地把坐在他对面的柳弈给包括了进去。

    “既然是在我们这儿拍,那当然该让我们自己人出镜嘛。”

    他笑容可掬,“我觉得嘛,小柳你就挺合适的,对吧?”

    第096章 5.Mulholland Dr-03

    柳弈:“……”

    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小柳啊, 这机会难得啊,现在大家都对我们这行好奇的很,拍个纪录片, 也是向大家展现咱们法医的新风貌嘛!上面还特地打电话来吩咐我一定要重视哩!”

    陈所长笑得一脸和蔼,看柳弈那张不化妆都赏心悦目的俊脸就心情愉快,仿佛已经看见在他们所里拍出的纪录片播出后好评如潮,连带着他这个所长也面上有光的那一日了。

    柳弈仍然沉默。

    看柳弈不回答, 陈所长知道他在犹豫, “你就不说了,一等一的大帅哥, 拉出来跟那些当红小鲜肉站在一起都半点不逊色的……啊不对, 搞不好你还更帅一些!这么好的条件,不出镜简直就是浪费啊!”

    柳弈还是不搭腔, 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有所松动的样子。

    于是陈所长再接再厉:“还有你们科里那群小年轻,个个长得都挺不错的, 小蒋啊小江啊,他们肯定都愿意在镜头前露露脸, 对吧?”

    柳弈听他提到病理科里的其他人, 抬了抬视线,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非得我们不可吗?”

    他当真挺不想接这种任务的。

    毕竟他们的本职是法医不是演员, 就算兼职出镜拍纪录片也绝对不能影响工作,除了日常跟拍之外,难免要牺牲休息时间配合录制组补拍镜头、录制采访、抓拍特写等等,光是想想就觉得好烦。

    与其把宝贵的休息时间浪费在面对镜头上, 柳弈更情愿回家陪陪自家心爱的小戚警官。

    更何况, 柳弈得承认,自己有点儿心理阴影, 并不是很想在公众面前露脸。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在网上“出名”的糟心经历:

    去年初柳弈接手了一个富商独子绑架案的调查,然而孩子不幸被绑匪撕票,只找回了小孩的遗体,孩子的父亲在悲愤之下拒绝尸检,还狠狠揍了他一拳——结果就是那一拳让他上了热搜,个人信息和照片被传得到处都是,着实让柳法医为之深受困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虽然后来案子告破了,舆论重心也随之转到了绑匪和富商的恩怨纠葛上,倒是没有网络水军再带他们法医为难受害者家属之类的节奏了。

    不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柳弈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烦,实在不想接这个差事。

    他本想说如果只要是咱们法研所的人就可以的话,要不然所长您考虑考虑十二楼车展那位袁岚袁主任?反正就他那花孔雀似的分分钟恨不得当众开屏的性格,有这个秀存在出风头的机会,九成九会欣然接受的。

    “你们当然是最好的选择啊!”

    仿佛看出了柳弈心中所想那般,陈所长连忙接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当然了,我也考虑过要不然让物证科袁主任他们拉一组人上阵的,不过前两天导演组特地打电话来跟我们沟通了一下,说希望参演的法医是那种……呃,怎么说呢……”

    陈所长抬手比了个拿手术刀的姿势,“就是那种更符合大众想象的,‘拿刀’的酷帅形象。”

    柳弈明白了。

    一般人提起“法医”这个设定,联想到的都是他们这种站在解剖室里对尸体进行尸检的病理法医。

    然而随着现代法医学的不断发展,他们的职业分工也渐渐细化,比如物证科的就基本上都是技术工种。

    光说他们法研所里的法医,就有专职搞生物检验的,搞微量分析的,搞影像技术的,搞人像识别的,搞文书鉴定的,搞痕迹鉴定的等等等等。

    另外,随着计算机、手机、网络以及各种各样电子产品的普及,最近他们法研所负责电子证据的科室年年都在扩招,短短五年时间,就从一个办公室扩张到占了一整层楼了。

    “其实如果想让大家了解到法医学的综合发展,更应该给其他部门展示肌肉的机会嘛。”

    柳弈试着对陈所长建议:“一个科室拍一两集,大家轮一轮,不是更好吗?”

    “哈哈哈!”

    陈所长笑着摇了摇头,“小柳你啊,就这么怕周末日加班吗?”

    他差点就想调侃一句“真是个顾家疼老婆的好男人”,但随即意识到柳弈家里那位是个“老公”,及时打住了。

    “写剧本和拍纪录片的不是我们,我说了不算,不过我会跟导演组那边再沟通一下,提一提你的建议。”

    他顿了顿,看向眉头轻蹙一脸不情愿的柳弈,以娴熟的官僚主义态度将任务交代了下去:

    “不过嘛主要的拍摄任务还是得安排在你们那边,毕竟上头可是跟我点了名,说就想要你了!”

    柳弈:“……”

    ###

    9月2日,星期五,深夜十一点四十分。

    柳弈和戚山雨开车来到了市中心的亿达广场,将车子停到地下停车场后,一同乘电梯来到顶楼的电影院。

    他们拿到了电影《虚拟迷踪》的首映VIP赠票,还是导演、主创和编剧都会亲临现场的首映礼。

    两人按照票面上的座位号坐到了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虽然看电影要略略抬头,但视野很好,位置也正,算是个很好的座位了。

    首映礼的前几排基本上都是媒体票,不是影评人就是观影类自媒体,二人落座时看到前后左右的人都拿着手机,不是忙着拍照,就是在争分夺秒码通稿,倒是显得他俩这纯吃瓜的观众和周遭气氛格格不入了。

    “真辛苦啊。”

    柳弈轻声感叹了一句,拉着戚山雨坐了下来。

    此时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十五分钟,影厅里还亮着灯。

    柳弈和戚山雨都是高个子,要走进中间的座位自然得麻烦已经落座的客人们往里稍一稍。

    两人的相貌着实帅得扎眼,想不被人注意到都难,才刚刚坐下,柳弈左手边戴眼镜的姑娘就十分自来熟地凑过来跟他们搭讪了:

    “你们是演员吗?”

    柳弈侧头,眼角瞄到她手机壳上一只穿兜帽的猫咪,有些眼熟,感觉自己应该在网上冲浪时见过这么个logo,约莫应该是个有些名气的营销号什么的。

    他礼貌地朝姑娘一笑,“不是。”

    姑娘了然:“那你们跟我一样是做自媒体的吧?哪个平台的?”

    “也不是。”

    柳弈继续摇头:“我们只是跟编剧认识,所以拿到了首映礼的赠票而已。”

    “哦,俞远光啊,他还挺有名的。”

    姑娘显然是业内人士,且为这场首映做足了功课,一下子就叫出了编剧的名字,“这次的电影也是改编自他自己写的原创小说吧!也算大IP了!”

    其实即便是坐到了电影院里的现在,柳弈也只知道他们来看的是部悬疑探案电影,给他们VIP赠票的是这个电影的编剧,而编剧的名字叫俞远光。

    至于那兄台具体是老是少,是胖是瘦,是圆是扁,这电影又是改编的他的哪部小说,他一概不知——连主演是谁都是刚才在电影院海报上才看到的。

    不过柳弈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倒是半点不心虚,笑得一脸云淡风轻,“是啊,我很期待。”

    姑娘顿时就以为柳弈是编剧俞远光的什么大亲友,八成也是影视圈里的大佬,立刻就肃然起敬了。

    “对了,我是‘红猫影探’的策划,叫朱箐箐!”

    她本着圈中关系一定要拉的原则,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掏出名片,塞给柳弈,“以后有业务多关照啊!”

    柳弈:“不好意思,我名片没带在身上。”

    这倒不是假话,他今天是和小戚警官来看电影的,只揣了部手机在口袋里,连包都没带。

    他抱歉地朝隔壁这位热情的自媒体策划笑了笑,“而且,我是当法医的,跟你的业务可能不太对口。”

    朱箐箐:“……”

    ###

    就在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观众们基本上全部落座,主创团队也从侧门鱼贯入场了。

    他们将在首映前进行一个简短的观众见面会。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近年来声名鹊起的新锐导演,男女主角是能扛得起票房的实力派和流量花。

    接下来一干主要配角基本上都是二三线往后的新人了,很少关注娱乐圈的戚山雨是一个都不认识,柳弈则只对其中一两个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除此之外,给柳、戚二人赠票的编剧俞远光也上了台。

    一开始柳弈以为俞远光应该是个中年大叔,看到真人才知道,他居然是个年轻人。

    舞台上的俞远光个子不矮,体型消瘦,整个人根柳条儿似的,看着风一吹就能倒。不过一张脸倒是能称得上端正,甚至可以算是忧郁系的英俊了。

    今天的他特地为首映礼做了造型,身穿黑西装,一头长及肩膀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耳侧。

    不知是性格本就内敛,还是被头顶的镁光灯照得眼睛不舒服,他一直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面的那块地砖上,连话筒递到他手里也没抬头,只说了一句“希望大家喜欢我的这个故事”,就把话筒传给了下一个人。

    “哎呦!”

    柳弈旁边的朱箐箐小姐明显是个性格特别E的话痨,刚安静了没几分钟,又忍不住开口评价道:“好cool,果然是俞远光的作风啊!”

    第097章 5.Mulholland Dr-04

    《虚拟迷踪》讲的是一个由网络交友引发的失踪和谋杀案。

    男主念大学的妹妹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在异国留学的华裔学生,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并开始了远距离的网恋。

    然而男主却在妹妹透露出的蛛丝马迹中感觉那个所谓的华裔学生不靠谱,试图劝说她和对方分手断交,但深陷情网的妹妹非但不听劝, 还为此跟哥哥大吵一架,再也不跟她哥说自己的事情了。

    妹妹与男友网恋半年后,恰逢暑假,她不顾亲人劝阻硬要去和男友见面, 结果就此一去不返, 在异国他乡失去了踪影。

    电影开头的十五分钟很抓人眼球。

    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妹妹的小戚警官,更是看得感同身受, 恨不得穿进屏幕里替男主把准备去机场的妹妹扣下来。

    可是接下来, 不知是原作的气氛就是这样,还是导演在尝试一种很新的表达方式, 电影开始变得迷幻了起来。

    有双相障碍的男主在陌生的城市里游荡,一边循着蛛丝马迹追寻妹妹的下落, 一边又深陷混乱的自我里,仿佛一个迷路的幽灵。

    他遇到了失去生活方向准备在异国寻死的女主, 两人一边互相折磨, 一边互相扶持,仿佛搭伴进行着一场无望的旅程。

    戚山雨看得蹙起了眉。

    剧情的推进比他想象中的要慢得多, 男女主迷惑、挣扎、犹豫和不安,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忙着怀疑自我,“找妹妹”这么个在小戚警官看来迫在眉睫的任务,他们倒是做得拖拖拉拉, 不但不积极寻求当地警方的帮助, 甚至连个靠谱的翻译都不请,两人就这么在人生地不熟还语言不通的地方到处乱撞, 效率低到令人发指。

    看到男主和女主坐在海边的沙滩上看日出,而两人构想出来的自己的虚拟人格则手牵手走向大海深处的时候,戚山雨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动,搁在扶手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戚山雨的动作很轻,但柳弈还是注意到了。

    他将手压在了戚山雨的手上,“别担心。”

    他凑到戚山雨耳边,低声说道:“我敢打包票,妹妹最后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戚山雨看向柳弈,“你看过那本小说?”

    “没有。”

    柳弈笑道:“但我猜应该会是这样。”

    虽然他不像小林警官那样是个资深豆梗电影圈爱好者,阅片无数,但即便用猜的他也知道,男女主角这么“悠闲”地到处乱晃,“救人”这么重要的事情反倒是成了支线任务,如果妹妹最后真的死了,男女主不得被愤怒的观众骂死!

    除非导演和编剧都是傻子,不然既然选择了披着悬疑剧的外皮实际上是探讨自我救赎的文艺剧的路线,他们就怎么着都得想办法把二者捏合到一起,断然不会在结尾最后搞出一个会让观众血压飙升的结局来。

    当然现在电影还在进行中,柳弈不方便跟被剧情的拖沓程度弄得快要急上火的小戚警官解释那么一长串推测,于是只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放心,信我。”

    戚山雨电影看得少,不会揣测制片方的心理,但他相信柳弈的判断,于是点了点头,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

    这时的剧情进展到了太阳升出海面,男女主想象出的另一个自我也双双没入了晨光中的海水里,象征“旧我”淹死,“新我”在日出中得以重生。

    女主角转头与男主角拥吻,随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条项链,将它挂到了男主角的脖子上。

    项链是一条红绳拴着的锁头,女主告诉男主,这是她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希望它能保护男主幸福安康。

    “嘿呦!”

    这时,柳弈听到坐在他左手边的朱箐箐发出了一声有些诡异的低笑。

    他转头朝女生看去,却见朱箐箐正拿起手机飞快地打着字,仿佛是在做笔记。

    柳弈虽然有些好奇她为什么会在这么正常的一个情节处发笑,但也没至于好奇到开口询问,只多看了她两眼,就重新专注回电影剧情上了。

    ###

    9月3日,星期六,凌晨两点二十分。

    电影散场,柳弈和戚山雨走出放映厅,没有立刻回家,反而在电影院的餐饮区找了张桌子坐下,买了个热狗和两杯红茶,坐在桌旁吃起了迟来的宵夜。

    柳弈其实不是很饿,主要是等得无聊,所以他将一只热狗掰开,分了一半给戚山雨,然后很慢地一边吃一边等着。

    是的,他和戚山雨在等人。

    就在电影还有半小时要结束的时候,原作兼编剧的俞远光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方不方便顺便在电影结束后见个面,他有几个问题想和他聊聊。

    当时柳弈第一感觉就是这人十分有病,虽然今天是周六吧,但看完电影忒么的都是凌晨两点多了,谁会在这个时间和别人“顺便”见个面啊!

    不过看了《虚拟迷踪》,所谓管中窥豹,柳弈对俞远光的性格和精神状态多少有了些了解。

    那人就是某种典型的文艺工作者,自我中心外加我行我素,对人情世故的认知与常人不太一样,在别人眼中离谱得要命的建议,在他看来或许真的就是“顺便”的程度,理所当然得令人连气都生不起来。

    于是柳弈把微信拿给戚山雨看,戚山雨表示“没有问题”之后,柳弈就同意了俞远光那怎么看怎么突兀的邀约。

    只不过俞远光毕竟是主创,首映礼结束后还有一些采访和拍照的环节,估计还要在影厅里耽搁上一会儿,于是柳弈在告知他自己会在餐饮区等他之后,就先和戚山雨出来了。

    午夜的电影院人不多。

    普通观众这会儿基本上已经走了,而有采访任务的还在影厅里忙着,餐饮区就只剩坐在角落的柳弈和戚山雨,两人一边吃面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对刚才那部电影的感想。

    “说实话,不怎么样。”

    戚山雨喝了一口红茶,“破案的剧情太简单了。”

    男女主一番追查,折腾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发现妹妹被其实是个变态的网恋对象关在了地下室里。

    在戚山雨这位刑警看来,既然他们早就有了嫌疑人的照片,又知道对方生活的城市和大致的活动区域,找个靠谱的翻译,再和当地警察联系,大概要不了三天就能解决问题,他们偏偏要自己瞎胡闹的查,折腾了整整半个月,也不知到底图什么。

    “嗯,确实。”

    柳弈点了点头,“大概编剧本身想写的就不是个破案剧吧。”

    “没错!”

    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插入了两人的对话。

    柳弈和戚山雨转头,便看到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朱箐箐站在他们桌旁,笑容灿烂。

    “你好。”

    柳弈开口打了个招呼,戚山雨也朝她点了点头。

    “你俩在等人?”

    朱箐箐的态度十分自来熟。

    说话间,她的视线飞快的一扫,看到两人手里一人一半的热狗,顿时就猜到了他们的关系。

    “嗯。”

    柳弈也不隐瞒,“我们跟俞编剧约好了等会儿见个面。”

    “哦,那你俩可能还要等一会儿,里头还在合影呢。”

    虽然是一左一右双人座的四人桌,但朱箐箐没有坐到柳弈或者戚山雨的身边,而是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的侧边。

    光是这么个小动作,柳弈就知道这位朱小姐是个心思缜密又老于世故的人精儿了。

    他笑了笑,起身去给朱箐箐买了一杯鲜榨果汁。

    ###

    当柳弈端着果汁回来时,朱箐箐已经和戚山雨聊上了,话题还是刚看完的电影《虚拟迷踪》。

    “对,就是那个项链!”

    柳弈将杯子放到姑娘面前,正看到她抬手比划了一个往脖子上挂东西的动作,“红色的绳子,锁头,一看就是俞远光的出品!”

    戚山雨:“为什么这么说?”

    “啊,你以前没看过他的剧是吧?”

    毕竟是专业搞剧评的,几句话的功夫,朱箐箐就已经听出戚山雨的观影经验约莫是十分匮乏的了。

    她热情地解释道:“就是俞远光的小说和剧,每一部都会出现三个意象,简直都成他的注册商标了,只要一看到就知道那肯定是他的作品!”

    “哦?”

    戚山雨想了想,“红绳,锁头,这就两样了,还有一样呢?”

    “是十字架。”

    朱箐箐用手指沾了沾杯壁上凝出的冰水,在桌上画了个十字纹,“刚才电影里也有对吧,男主和女主站在教堂的十字架下面的场面,可是拉了个大特写的。”

    戚山雨:“俞编剧信基督教吗?”

    “哈哈,果然,大家都会这么想对吧!”

    朱箐箐闻言笑了起来,“很多媒体采访他的时候都问过他类似的问题,但俞导演说他不信教,只是这个十字符号对他来说有重要意义。”

    小戚警官其实对此并没有那么好奇,但还是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什么意义?”

    “这俞远光就没细说了。”

    朱箐箐一摊手,“不过他倒是说过,这三个意象是他的灵感来源,因此每一部小说和电影,他都会把它们放进故事里。”

    第098章 5.Mulholland Dr-05

    朱箐箐不愧是最早一批吃上了影评红利的资深营销号的知名策划, 性格活泼开朗又十分能言善道,三言两语就跟柳、戚二人交上了朋友,聊天聊得不亦说乎, 还互相加了微信。

    在愉快的对话中,二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凌晨两点四十五分,媒体组陆续散去,主创团体也从播放厅里出来了。

    大牌男女主自然有自己的保姆车接送, 其他咖位略低的演员也有生活导演和助理组将他们分别平安送归, 导演跟编剧俞远光交情不错,自然邀请他同行, 没想到俞远光却拒绝了, 说自己另外和人有约。

    导演对此颇为惊讶,但俞远光是成年人了, 又一贯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于是也没说什么, 只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就把他给放了。

    俞远光很快就在餐饮区找到了正在和朱箐箐聊天的柳弈和戚山雨。

    朱箐箐看他们等的人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了。

    “那人好像是做自媒体的……”

    俞远光注视着朱箐箐远去的背影, 突兀地说道:“我好像在发布会和首映礼上见过她几次。”

    柳弈心道这位俞导演果然在社交礼仪上不大精通, 要不然不会晾着他们这第一次见面的不先寒暄,反而只顾盯着已经走开的姑娘看, 不过他的记忆力倒是不错,见过面的人至少都有印象。

    “俞编剧,你好。”

    柳弈站起身,朝俞远光伸出手, 自我介绍道:“柳弈。”

    “嗯, 你好。”

    俞远光这才后知后觉地与柳弈握了手,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的戚山雨。

    柳弈替他介绍:“他叫戚山雨, 是我朋友,当刑警的。”

    俞远光没有奇怪对方为何半夜见面还要带个“朋友”,反而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评价道:“哦,刑警好,刑警好啊。”

    柳弈和戚山雨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柳弈注意到餐饮台的小姑娘一直频繁地往他们这桌的方向瞟,意识到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太久了,很难不引起服务员的注意,于是建议道:“旁边就是天河湾酒店,二楼有个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咖啡厅,要不然我们到那儿去吧?”

    ###

    “白酱蘑菇意面、蟹籽蟹柳土豆泥、鲜虾牛油果塔可、香草摩卡……唔,再来一个巧克力马芬。”

    天河湾酒店的咖啡厅里,俞远光一口气下了远超过“宵夜”的量的餐食,在服务生小哥略显惊讶的注视下,抬头问坐在对面的柳弈和戚山雨,“你们想吃什么?”

    柳弈和戚山雨一点不饿,也不想在凌晨时分吃那么高卡路里的食物,于是只要了两杯苏打水。

    俞远光这才意识到自己下的单子就目前的时间段而言实在太丰盛了一点,难得解释了一句:“对不起,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在准备晚上的首映礼,基本上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快要饿死了。”

    柳弈笑了笑,表示理解。

    事实上,俞远光就是即将在法研所开拍的那部纪录片的编剧。

    柳弈已经看过剧本了。

    说是纪录片,实际上更接近于科普性质的短剧。

    它不同于真正全程跟拍某个专业机构或是团队的那种传统型的纪录片,而是将两三百年间的经典悬案改编改编,假设他们发生在现在,法医们将如何介入案件,并可能从中得到什么线索。

    老实说,俞远光写剧本时应该是咨询过一些专业人士的,但毕竟在法医学方面,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人,许多专业名词的释义他都不一定能看懂,就更别说知道具体该如何操作了。

    所以剧本里关于法医实务的部分,他基本上都只写了提纲,就等着法研所给他联系真正懂行的专家再行补完。

    而柳弈就是被所长介绍给俞远光的那位“专家”了。

    这种麻烦的事情,柳弈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的。

    但陈所长让他把这个当成是政治任务来完成,柳弈也只能答应了,并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发到了俞远光印在名片上的那个邮箱上。

    接着柳弈很快就收到了两人份的首映式VIP票,这也是他和戚山雨现在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凌晨三点多了还要盯着初次见面的俞远光在他们面前狼吞虎咽地嗦意面的原因了。

    俞远光很快就干掉了一整盘意面,又三两口吃光撒了蟹籽拌了蟹柳的土豆泥,这才一副饿死鬼刚刚缓过劲儿来的模样,松了一口气,随后拿起了填满了虾仁、牛油果和蛋黄酱的塔可。

    柳弈心道这位俞编剧看着瘦得跟竹竿似的,没想到原来还挺能吃的,看来要么是他代谢旺盛,要么就是文字工作费脑子烧血糖了。

    “柳弈,你看过我那份剧本初稿了吗?”

    俞远光一边吃塔可,一边开门见山地问坐在对面的柳弈。

    显然他不太习惯对人用敬称,哪怕是第一次见面,俞编剧也理所当然的就直呼其名了。

    柳弈倒是不介意,“嗯,我看过了。”

    俞远光盯着他的脸,“看你的表情,你对剧本不太满意,是吧?”

    “也不能说是不满意吧。”

    见对方态度如此直白,柳弈也不绕弯子,“设定很新颖,想法也很有趣,不过俞编你应该对我们的实务不太了解吧?怎么把案子移植到现代的部分,还要好好再琢磨琢磨才行。”

    “明白了。”

    虽然被柳弈坦言“不懂行”,俞远光也一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反而很真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想找你好好了解一下法医实务。”

    柳弈失笑:“现在?”

    他很想说你那第一季一共六集的剧本集集都要大修特修,这是应该在凌晨三点开始研究的问题吗?

    而且你以为要对一个外行人解释某个知识点得花多少时间?——柳弈带教时尚且经常被医学院里学医的孩子们气到无语,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完全没有基础的门外汉会有多难教!

    “哦,不是、不是!”

    俞远光虽然对人情世故十分钝感,倒也没迟钝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连忙摇头:

    “其实……呃……”

    他难得地卡了个壳儿,接着更罕见地客套了一个开场白:“我听说,柳弈,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法医,国外留学的博士,回来就参与破获了好几桩大案要案……”

    柳弈和戚山雨双双注视着俞远光,等着他说下去。

    俞远光端起咖啡杯,一口气灌下半杯摩卡,才像下定了决心一样:

    “那我想问问,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不能用常理解释的……呃,就是那种案子?”

    柳弈不明白:“哪种案子?”

    俞远光:“……”

    他沉默半晌,视线不自觉地往下移了移,盯着自己的杯子,“就是那种……呃,厉鬼来找你伸冤的……灵异案……”

    柳弈:“??”

    ###

    说实话,作为一个法医,柳弈自问是个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无神论者。

    然而就在他想要摇头的时候,脑中又忽然闪过从前的一些经历。

    虽然不算是见鬼,更谈不上鬼魂伸冤什么的,但确实有那么一次两次,柳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所见又恰好与现实有那么一点儿细思极恐的吻合,让他事后回想起来,难免也会觉得有那所谓的“冥冥之中”。

    不过他不太想和俞远光聊那么深入又隐私的细节,于是只笑着摇了摇头,“我自己倒是没碰过这种事。”

    “那么就是有别人碰过咯?”

    俞远光追问。

    不等柳弈回答,他又自问自答,“我查过资料,看过确实有这样的案例,就是08年长白山那个案子,对吧!”

    柳弈和戚山雨当然也听说过这桩举国知名的奇案。

    08年长白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一位女性村名向警方报案,说在自家柴火垛下发现了一件血衣,应该是失踪的邻居张永成之物。

    警方接到报案后联系了张永成的姐姐张燕,告知对方怀疑她弟弟出了事故。

    姐姐带着警察进了弟弟的屋,没发现家里有什么异常,却在附近的一处沙滩上找到了属于张永成的血迹,却一直没能寻到尸体。

    结果就在几天后,张燕找到警察,告诉她自己被弟弟托梦了:

    梦里弟弟告诉她,他已经被人杀害了,尸体就埋在山中铁道旁的某处偏僻的荒地里。

    警察在张燕的带领下果然找到了一处可疑的空地,并在土下两米深的地方挖出了张永成的尸体。

    至于后面的案件真相其实很寻常,无非第三者插足引来感情纠纷,最后变成了一场情杀。

    在找到死者的尸体之后,警方很快锁定了嫌疑人,设计引蛇出洞,很快就将真凶抓捕归案了。

    然而案件虽破,警察却无法解释假如不是死者托梦,姐姐又是如何得知弟弟的埋尸所在的。

    毕竟凶手被捕后交代杀人埋尸都是他一个人干的,还在埋尸后清理了现场痕迹并连夜潜逃外地,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事。

    而张燕在此之前一步没出过辽省老家,更从来没来过弟弟住的这旮沓小村,更别说在完全不认识路的情况下,怎么才能在荒僻难行的大山里找到一具深埋在土中的尸体了。

    第099章 5.Mulholland Dr-06

    柳弈看俞远光神情认真, 不像是吃饱了撑的半夜寻他们开心的样子,意识到事情或许不太简单,“俞编,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略琢磨了一下措辞,“跟鬼神有关的?”

    “是。”

    俞远光倒也不跟他们绕圈子,“柳弈,其实我一直都很想找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聊一聊……”

    他将剩下的半杯咖啡喝完, 又抬手招来服务生小哥, 又点了一杯冰美式。

    柳弈没忍住,提醒他:“你半夜喝那么多咖啡……”

    “没关系, 我平常经常拿咖啡当水喝, 咖啡=因对我没什么效果。”

    俞远光摇了摇头,“再说了, 这本来就是我醒着的时间。”

    柳弈心道难怪你大半夜的约人谈心谈得毫无心理负担,敢情你本就是日夜颠倒的米国人作息啊!

    “其实我从小就会时不时做同一个噩梦……”

    俞远光难得做了那么一长串的铺垫, 终于进入了正题,“我梦到有个灰色的鬼魂在追我。”

    柳弈:“……”

    俞远光似乎注意到了柳弈眉心扭出的那个微妙的弧度, 抬手摸了摸鼻子。

    “对不起, 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奇怪,可事实上就是, 我被那个灰色的鬼魂困扰了二十多年了,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他摸鼻子的手挪到了额头,苦闷地按住自己一侧的太阳穴。

    “我找过好几个道士和和尚,还到教堂做过一段时间的祷告, 可是都没有用。”

    俞远光顿了顿, “当然了,我也看过心理医生, 他们给我开了安眠药。可是吃安眠药会影响我的创作欲,而且药效一过去,该梦到的还是会梦到……”

    柳弈:“所以你觉得,这是有厉鬼来找你伸冤?”

    俞远光用力地一点头,“思来想去,我觉得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柳弈张了张嘴。

    就在这时,他感觉戚山雨的手在桌子下轻轻按了按他的膝盖。

    他知道戚山雨这是有话想说,于是停下了话头,朝自家恋人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随意。

    于是戚山雨说道:“俞编,你能详细描述一下你的梦境吗?”

    俞远光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许久了。

    “梦里,我从一栋废弃建筑物里出来,然后一路在荒地里乱走,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的就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蜷缩在一个黑暗的山洞里……”

    这个梦境他重复了许多遍,似已成了记忆中的烙印,几乎不用回忆便脱口而出。

    “梦里的我不受控制地朝它靠近,一直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原本一动不动的厉鬼发现了我的存在,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它非常高大。”

    作为一个靠文字谋生的小说家和编剧,俞远光在叙述自己的梦境时虽没有刻意雕琢词句,但表达清晰,描述详尽,倒也有几分栩栩如若在眼前之感。

    “我吓坏了,梦里的我不停地催促自己快点儿逃跑,可我根本动弹不得,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任由那个灰衣厉鬼朝我走来,一直来到我的面前……它比我足足高出一大截,我跟它站在一起,最多只到它的胸口。”

    柳弈心想那实在够高大的,按照俞远光这一米八五的身高来推测,那灰衣厉鬼可不得三米以上了?

    而俞远光的描述仍在继续:

    “它一边哭一边朝我大喊,但它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看我没有反应,它似乎生气了,伸手想要抓住我……直到它抬手,我才像终于反应过来要逃命的野兽,转头就跑……”

    柳弈:“然后呢?”

    “然后我听到了它尖叫和嘶吼的声音……那声音我实在印象太深了,不管听多少次,我都会觉得很恐怖……”

    俞远光想了想,“就像是巷子里的野猫的叫声,尖锐刺耳……撕心裂肺……”

    似乎仅仅只是回忆梦境里的细节就让他感到恐惧,俞远光小幅度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柳弈:“那个……呃……”

    他本来想说“人”,但顿了顿,还是延续了俞远光对它的称谓,“那鬼看见你跑了,有什么反应?没有去追你吗?”

    “没错,它追上来了。”

    俞远光点了点头:“它一路追在我后面,朝我大声叫喊,让我站住……”

    “等等。”

    戚山雨抬手打断他:“你刚才不是说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吗?”

    “是。”

    俞远光很高兴他们有认真听自己说话,并且注意到了他话语中的矛盾,“确实,梦里的我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能听懂它的话了。”

    他抬头看向餐桌对面的两人,“不止如此,那灰衣厉鬼还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它身上的‘枷锁’消失了。”

    柳弈和戚山雨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啊,我忘了跟你们说了,那个灰衣厉鬼身上缠了红色的绳子,还挂着一把锁头,看上去就像是它身上的枷锁或是封印一样。”

    俞远光抬手比划了一下,“一直在它对我大喊大叫的时候,它身上都挂着那些‘枷锁’,可是当它开始追我的时候,枷锁就翛然消失了。”

    “原来如此。”

    柳弈明白了:“你小说和电影里的那些意象就是从你的梦里来的。”

    “嗯。”

    俞远光垂下了视线,神色淡漠,“梦里的我慌张失措,只知道一味的逃命,直到被吓醒为止……”

    他在这里留了一个长长的停顿,“可是,就算这次梦醒了,不久之后我还是会再次梦到它,我逃不出自己的噩梦,只能把梦中所见作为我创作的灵感,将它们放进我的故事里……”

    俞远光抬起头,对柳弈和戚山雨露出了一个苦笑,“我之前的心理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变相的补偿心理,我觉得她说得挺对的。”

    戚山雨问:“那十字架又是怎么回事?”

    “哎呀,你们连这个都知道啊!”

    俞远光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们平常应该不怎么看电影呢,就更别说我写的那些小说了。”

    柳弈不想用朱箐箐跟他们的闲聊来岔开话题,只笑了笑不搭腔。

    于是俞远光很自然地解释道:“十字架是我在那个灰衣厉鬼身上看到的,就在它的大腿上……鲜血从那个十字形的伤口流出来,都沾到了它的灰衣服上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印象太深刻了,真的……就算睡醒了,我也忘不了那个血淋淋的十字架。”

    对普通人而言,一个血腥的伤口确实很可能变成他终身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是柳弈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是厉鬼在找你伸冤呢?”

    毕竟在俞远光描述的噩梦里,比起来“伸冤”的,厉鬼怎么看都更像是来索命的,就算求助玄学和心理学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也不该会想到要找他这个法医来商量啊!

    俞远光沉默了下来。

    他原本落在柳弈和戚山雨身上的视线恍惚地越过他们,飘飘悠悠地定格在了两人身后的装饰柜上。那儿插了一大束鲜切花,可惜可能放的时间有点儿长了,最显眼的那几朵香水百合过了最好的花期,已开始凋败了。

    “……我就是知道。”

    他忽然轻声说道。

    ###

    柳弈和戚山雨从酒店咖啡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了。

    两人走回隔壁的亿达广场取回了自己的车。

    原本他们打算送俞远光回家,但俞远光告诉他们自己叫了滴滴,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就不用麻烦他们了,说完就和两人道了再见,拿起自己的包就很潇洒地走了。

    “俞远光真是个怪人。”

    车上,柳弈对戚山雨笑道:“可能因为是文艺工作者,所以比较感性吧。”

    “嗯。”

    戚山雨回了柳弈一个单音节。

    柳弈转头:“怎么,你还在想他刚才说的那个梦?”

    “对。”

    戚山雨倒也不隐瞒:“我只是觉得有点意思……”

    “哦?”

    柳弈笑了,“怎么,戚大神探有什么发现吗?”

    戚山雨不答反问:“那个俞编剧,他今年多少岁?”

    柳弈答不上来。

    不过没关系,俞远光好歹是个知名作家兼编剧,他点开手机搜了搜,迅速找到了答案:“199×年生……唔,今年二十八岁,还真是挺年轻有为的。”

    “嗯,那就对了。”

    刚好碰到一个红灯,戚山雨在信号灯前停车,转头对柳弈说道:“我记得俞远光刚才说过,他那个噩梦已经困扰了他二十多年。”

    “!!”

    柳弈懂了,“你是说,那可能是他小时候的经历,对吧?”

    “没错。”

    红灯倒数结束,戚山雨发动车子。

    “他强调过,梦里的那个灰衣鬼比他高出很多,站在他面前时,他只到对方胸口,我想,这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甚至更小的孩子,所以才会留下对方身材异常高大的印象。”

    “嗯,你说得太有道理了。”

    柳弈连连颔首,“所以说,那个所谓的噩梦,搞不好是他儿时的某个遭遇在他脑子里留下的一个残像,是吗?”

    第100章 5.Mulholland Dr-07

    凌晨的道路车流量很小, 与白日间的川流不息相比,宽敞的八车道难免给人过于空旷的感觉。

    戚山雨车开得很平稳,柳弈舒服地靠坐在副驾驶的真皮沙发座椅上, 思考着刚才与俞远光的对话。

    “……我还是不明白。”

    柳弈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戚山雨对他实在太了解了,就算对方说得再简略,他也能立刻就明白恋人的意思。

    “你觉得这不该是拿来咨询法医的案件?”

    他问道。

    “嗯,至少就方才的对话内容来看, 俞远光描述的梦境更像是一个孩子在受到巨大的惊吓之后产生的梦魇。”

    柳弈用手指轻而有节奏地叩击着椅子的扶手, 这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小动作,“可是他却很肯定地认为那是所谓的‘厉鬼伸冤’……”

    他眉心微蹙, 有些疑惑:“照理说, 这明明应该有更多的解释才对……”

    戚山雨接着把话说了下去:“可俞远光偏偏认定了就是有鬼魂要找他伸冤。”

    “没错。”

    柳弈点头:“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人让他这么认为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 而且可能性还不小。”

    戚山雨同意柳弈的判断:“他说他之前请过道士和尚,还去了教堂, 或许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这种事情其实很常见。

    人们在遇到某些异象——不管这些异象是真是假——而无法解决时,时常会想到去求助那类在普通人眼中拥有特殊能力的人, 比如神婆神汉、道士和尚什么的。

    而当事人若是相信对方, 对方所做的判断在那人眼中就会如同圣旨,不管结论多么离谱也会坚信不疑。

    柳弈在英吉利留学时就碰到过一桩离谱的案子:

    一个五岁的男孩子因寄生虫感染和微量元素缺乏症而得了异食癖, 经常在自家后花园里挖土来吃。

    某日,他的外祖母来他家做客,目睹了外孙在榆树下扒拉泥土往嘴里塞了一幕,被吓得半死, 慌乱失措中跑去教堂告解。

    刚巧那时有一个教友也在场, 她听说了老太太家的情况后告诉对方——你的外孙被某某恶魔附身了,需要用沾了圣水的藤条抽打他, 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念诵《圣经》,向主祷告才能将恶魔从孩子体内逼出来。

    因那教友在社区内威信很高,十分受人爱戴,老太太对她的判断深信不疑,想法子支开了女儿和女婿,然后将外孙用绳子捆在床上,以藤条狠狠地抽打鞭笞他。

    万幸那栋房子隔音不怎么样,小孩儿撕心裂肺的嚎哭惊动了在后院整理花草的邻居,报警叫来了警察,老太太才没把小孩子活活打死。

    事后老太太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并坚信自己是在为心爱的外孙驱魔,警察、法医、社工和检察官,甚至孩子的父母才是无知且愚昧的妨碍者。

    这便是一桩很典型的宗教“权威人士”对某人认知产生巨大影响的案例。

    “不过,假如不是有人告诉他那是‘冤魂索命’的话……”

    柳弈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俞远光跟他们讲述梦境时的各种细微表情,“那或许……”

    戚山雨:“或许什么?”

    柳弈转向他,“或许就是他手上已经掌握了某种线索,让他知道那确实是个‘冤魂’。”

    戚山雨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两人都觉得这个可能性或许要更大一些。

    毕竟柳弈和戚山雨一个做法医的,一个搞刑侦的,观察力都要远超常人,就算俞远光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他明显还有什么话没有对他们说——也不知是对初次见面的他们还不够信任,或者单纯只是觉得难以启齿。

    可柳弈和戚山雨就是觉得,他“没说”的部分才是他梦境的关键,关键到令他坚信那是一个“冤魂”,不止有冤,而且已经死了。

    只是俞远光不愿意说,柳弈和戚山雨也不能压着他坦白。

    二人讨论到这里就算是把能琢磨的都琢磨完了。

    虽然那感觉就像是一部悬疑片刚看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令人十分不爽,但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们转换了话题,开始聊今明两天的假期安排。

    ###

    柳弈和戚山雨没说几句就到家了。

    等车子停好,他们相携走出电梯,打开屋门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再过个把小时天都该亮了。

    “赶紧洗个澡换衣服睡觉了。”

    柳弈拉着戚山雨就往浴室钻,“没想到看个首映礼都能看到这个点儿。”

    戚山雨平日作息规律,除了有案子时必须没日没夜的加班之外,平常绝对不会熬到这个点儿,这会儿困劲上来了,连话都变少了,只耷拉着眼顺从地被他拉进了浴室,简直乖得不得了。

    柳弈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自家小戚警官这么乖巧听话任人摆布的模样了,一时间有些心痒,替戚山雨解衬衣扣子的手忍不住就不老实地往衣服里钻。

    “你确定?”

    戚山雨准确地捏住了柳弈的爪子,“是谁说困得要命的?”

    柳弈的神色十分纠结。

    他在“爽一把”和“赶紧睡”两个选择中摇摆了足有一分钟,终于还是愈发鲜明的睡意压倒了旖旎心思,悻悻地抽回了手,转身打开花洒调节水温,“好吧,快洗快洗。”

    感觉温度合适了,柳弈偏转花洒头,很幼稚地滋了戚山雨一身的水,还假装十分正经地催促道:

    “洗完我们赶紧睡觉!”

    ###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柳弈经常能在法研所见到俞远光。

    作为法医纪录片的编剧,俞远光的工作态度倒是很端正,本着不懂就问的求学精神,几乎天天都到法研所病理科报道,像个实习生一样在旁边看法医们工作,逮着空了还要拿自己剧本的细节去请教他们。

    柳弈身为病理科主任,不仅要管理一个大科室二十多号人,日常业务也不能落下,而且还有教学任务,经常要到处跑,自然是没那么多时间接待俞远光的。

    于是柳弈将俞远光交给了他乖巧能干的徒弟江晓原江同学,让他有空就陪着俞远光了解他们的日常工作,对方有什么不懂的就给他解释解释。

    让柳弈颇感意外的事,对于这个不算加班费的额外工作,江晓原非但一点没有抗拒,反而显得兴奋又开心。

    “没问题!”

    江晓原想也不想就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交给我吧!请老板放心!”

    柳弈疑惑地一挑眉:“你不觉得麻烦吗?”

    “不会啊,这能有多麻烦!”

    江晓原回答得十分干脆:“反正平常科里的实习生也基本上都是我在带的,多一个编剧也没啥差别嘛!”

    柳弈心想那可真是对不起了,我把实习生都丢给你带。

    他正想说点儿什么,江晓原又接着道:

    “而且他那纪录片以后也是要在咱们这儿拍的嘛,跟编剧搞好关系,保不准还能多给我几个镜头!”

    柳弈这才晓得原来他这学生还有一颗出道当idol的心。

    “行吧,你乐意就好,那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

    他摆了摆手,就这么把他觉得贼麻烦的任务给派发了出去。

    ###

    江晓原十分擅长察言观色,人又活泼开朗,是那种不管跟什么性格的人都能相处愉快的天然社牛。

    他和俞远光第一天就混熟了,半个月下来,俨然已经成了相见恨晚的老友。

    9月16日,星期五。

    下午四点十五分。

    这天病理科的电话很安静,大家的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距离下班还有不到一个小时,除了周末日排了轮值的,其他人都有点儿蠢蠢欲动,隔三差五就低头看表或是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满心满眼都写着“好想下班”四个字。

    江晓原的正事儿也干完了,不过他倒是没有其他人那么百无聊赖,而是和俞远光猫在办公室的角落里,两人霸占了一张桌子和一台电脑,一块儿研究剧本。

    “哎俞哥,你这里有点儿不太对。”

    经过两周的相处,江晓原和俞远光已熟到能称兄道弟了。

    他们两人差了一岁,于是江晓原管俞远光叫俞哥,俞远光则回称他阿原。

    俞远光看江晓原指着屏幕上的一段,问他:“怎么说?”

    “虽然出血量大到一定程度,在没有找到支持其尚且存活的证据的情况下,即便没找到死者尸体,也确实是可以当做人已经死亡的。”

    江晓原指着剧本里的一段案情描述:

    “可是啊,这人死在了沙滩上对吧?血液会迅速被沙子吸收,咱们根本不可能对着一堆湿沙子准确估计出血量的,当然也就不能说他死没死了。”

    “哦对!”

    俞远光恍然:“确实是这样!”

    说罢他摇了摇头,自嘲道:

    “果然你们这些接触过实际实务的一线法医,就是跟我这种构思剧情全凭脑补的外行人不一样……我本来以为这案子我已经改得很严谨了,结果还是犯了这种低级错误。”

    “哎,一般般啦。”

    听俞远光夸奖自己,江晓原心里着实有些小得意,嘴角立刻就翘了起来,连忙掩饰般摸了摸鼻子。

    “我这不算什么,见过的案子也不算多,经验更谈不上丰富。”

    小江同学谦虚了一下,“我老板那样的,才真叫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