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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傅濯枝

    其实这本不是一件令檀韫震惊的事情。

    五年前的腊八节, 他和鹤奴在宝慈禅寺因为一张佛箴结缘,他喜欢对方的字,那般筋骨桀骜。

    同好结缘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见字知人比见人识心有时更靠谱。就这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约定了一场笔墨交易,在宝慈禅寺, 在十六日那天。

    起初只是互换书法,后来交易多了,鹤奴会给他附赠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出门游玩时顺路得的不太贵重的小玩意儿, 从鹤奴用的笔墨来看, 他是个富贵闲人, 这样仅仅是为了让檀韫受之不愧。但每年五月十六日那天,鹤奴送来的礼物总会别样的珍贵,更郑重些。

    但此时想来, 交易定在十六日,本身就是鹤奴太狡诈了。

    如此, 哪怕他们永远不见面, 不知对方的真实名姓, 鹤奴也能自然而寻常地为他备一份生辰贺礼。

    “混账……”檀韫猛地起身将傅濯枝推开,“不跟你说话!”

    檀韫虽然出生不好,可他入宫后总是夹在被算计欺负和被纵容疼爱中间,这也导致他对外狠戾无情,对内却是另一副骄矜有时候甚至有些骄横的性子。他生气的时候则像个小孩,不会很冷淡地站在那里, 喜欢动手动脚,拍拍打打, 但力道不重,仿佛耍脾气的小猫小狗,炸毛也不会伤害亲近的人。

    “驰兰!”傅濯枝退了一步,又追上去,“你别不跟我说话,我——”

    “你是骗子。”檀韫脱了木屐,踩着帘子前的软毛地毯进了内室,厉声道,“你不许进来!”

    傅濯枝在帘子前止步,说:“我没有骗你!”

    “你骗了你骗了,隐瞒就是欺骗!你明明知道鹤奴,还不止一次听我提过,你有机会向我坦诚,可你一声不吭!你想瞒我多久?”檀韫抓着衣襟,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看着帘子后的人,看着那双微红的眼睛,咬牙说,“如果不是我试探你,你要瞒我一辈子吗!你这个大骗子,你不许跟我说话!”

    不说话是傻子!

    “我不敢!”傅濯枝说,“我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在戏耍你——”

    “可我更会心疼你——”

    “我更怕你心疼我!”傅濯枝几乎是吼出来的。

    檀韫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傅濯枝胸口起伏,勉强抑制住烧到喉咙口的邪火,说:“我化名鹤奴与你相识,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你说说话,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送生辰礼,如此,哪怕我们永远不见,你永远不知道鹤奴是傅濯枝,永远对傅濯枝没有半分注视,我也可以和你说话!”

    “鹤奴”是他们之间的悬丝,傅濯枝紧紧地抓着他,鲜血淋漓,手骨颓烂,也不敢让它碎裂。

    “现在,你看见我了,我当然高兴,我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万一呢?”傅濯枝红着眼看着檀韫,哑声说,“万一以后我不再能得到你的注视,而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鹤奴,我又该如何鬼祟地去偷这一点相处?现在,你说你心疼我,可你为什么要心疼我,我化身鹤奴是因为我想和你说话,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念头,你为什么要因此有所负重?”

    “我喜欢你啊……”檀韫不太明白地歪了下头,呐呐道,“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你只许自己疼我,却不许我疼你,你这样好吗?一点都不好!”

    “我只想让你每天都高兴,不想让你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我欠你什么了?你倾慕我,想要得到我,你对我好是应该的,难不成要对我不好吗!”檀韫侧身,高傲地说,“就像如今我喜欢你,因此下半辈子也理所应当地对你好,否则就是负心薄幸,你可以骂我——”

    “我哪敢骂——”

    “你不许插嘴!”檀韫跺脚,“你打断我说话了!”

    傅濯枝立马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杵在帘子外。

    檀韫胸口起伏,一时却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能偏头瞪着傅濯枝这个罪魁祸首。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走廊的火者一早听到动静就跑了,谁也不敢听他们俩吵架,万一鸳鸯打水仗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有损对方颜面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许久,傅濯枝懦弱地说:“驰兰,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在你提起鹤奴时保持沉默……虽然我不后悔,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就罪不容诛,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跟我说话也成,千万别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檀韫气恼极了,跑过去冲出帘子对着傅濯枝一阵拍拍打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哪怕你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你没有触犯刑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这里是莲台,是我们在皇宫的小家,不是衙门!亦或是说,在你眼中,我是喜欢随手打人的凶神,还是你是偏喜欢被我打的变/态!”

    从胸口到后背,没有一处是没被问候过的,傅濯枝在小猫的挠打中一步不退,说:“我不是变/态,但你打我和别人打我是不一样的。别人打我,那是找死,你打我……”

    他微微一笑,说:“叫调/情,叫奖励,叫恩赐。”

    檀韫:“……”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在世子府,我今年生辰那天,你打了我那一巴掌……?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傅濯枝伸手握住檀韫的右手,触碰着他的掌心,“它是热的,打在脸上,我从耳朵麻到了后脑勺,紧接着的那种浑身乃至魂魄都在颤栗的感觉,是我还活着的象征。”

    檀韫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用崩裂来形容都毫不夸张。他看着陷入回忆甚至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兴奋的傅濯枝,喉咙口像是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捂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濯枝浑然不觉,他紧紧地握住檀韫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去,轻声说:“檀驰兰,你一定不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全天下最恐怖的杀器。冷淡的时候,落在我身上就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就凌迟我一刀,可温柔的时候,它也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也凌迟我一刀,我痛吗?痛,但我痛得高兴!”

    他好似陷入了梦魇,脸上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痴态,几乎让檀韫颤抖起来。

    “我是为你活着的,檀驰兰。每次我觉得活着真他娘没意思的时候,傅一声就会告诉我,檀监事最近做了什么事,是高兴还是冷漠?你高兴,我便也高兴,你不满,我也跟着不愉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把我揉搓成了个……人!”

    他把住檀韫的肩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从前甚至想过,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让缉事厂找上门来,这样你就会来找我,来审问我,来杀我!可我转念一想,不行啊,不能这样做,触犯了你的底线,你就会讨厌我……檀驰兰,你别讨厌我……”

    他怔怔地重复这句话,眼前被泪幕盖住了,根本看不见檀韫,直到微凉的嘴唇撞在他的唇上。

    檀韫吻住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就这样很亲昵地吻住他,让他们彼此呼吸可闻,毫无隐瞒地审视彼此的心跳。

    傅濯枝哭起来原来这样了不得,那金豆子不要钱的洒落,下大雨似的把檀韫的脸打得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简直湿透了。

    可他们谁都没有移开,他们都在颤抖,傅濯枝是越哭越起劲,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才抖,檀韫没有落泪,尽管他眼眶已经充盈水珠。

    “傻子。”他这样骂傅濯枝,说话时嘴巴会碰在一起,因此那样小声含糊,却如同惊雷炸响。

    傅濯枝眼眶微微瞪大,蓄满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檀韫脸上,檀韫却没心思计较,只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世子爷可怜又可爱,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檀韫抱住他,用手臂勒住他,像是圈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华贵孔雀,爱怜地吻掉他鼻尖的泪珠,哑声说:“傻子。”

    傅濯枝想说话,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口就是一声哽咽,撒娇似的。

    “……”他在檀韫含笑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怎么这么可怜呀?”檀韫亲他的嘴巴,低声说,“傅濯枝,你相信人有轮回重生之说吗?”

    傅濯枝摇头。

    “我从前也不信,如今甚至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预知的梦而已,是老天爷警醒我,不要让我错失你。”檀韫在傅濯枝懵然的目光中抱紧他,“曾经我以为,我们是在同一片天地中的陌生人,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一个胆小又有些蠢笨的你。”

    “我不蠢笨……的。”傅濯枝哽咽着说。

    “嗯。”檀韫笑着说,“你只是傻了些。”

    傅濯枝很委屈很幽怨的:“……”

    “我从前不曾回头,让你在后面踽踽独行了那么久,如今也不会回头。”檀韫看着脸色骤白的傅濯枝,轻声说,“你来往前走。”

    傅濯枝的心骤然升起。

    “你走到我身边来了,然后一直陪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都不回头,都往前走,我们一偏头就能看见彼此,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檀韫说,“你是我的,傅濯枝。”

    他摸着傅濯枝的心口,平静地说:“不要再为任何人神伤,痛苦,堕落。你是我的。我要傅濯枝是本该那般的傅濯枝,尊贵、娇气、能干、得体、会笑会哭、会撒野会混账……总之是个‘人’,是个被疼宠被珍视被深爱的‘人’。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不许再欺负你,不许再凌虐你,不许再霸占你,我不能去黄泉,但我会刨坟开棺鞭尸……你是我的。”

    他笑起来,说:“你只许看着我,只许陪着我,只许爱我,然后,你必须做到我要求的那样。”

    这些话就像风雨雷电,傅濯枝在名为“檀韫”的天地中被狂风泯灭厚重的壳子,被大雨洗刷曾经的灰尘,被明雷照亮幽黑的前路,被闪电划破紧拧的症结,彻底地“活”了过来。

    哑然良久,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万事顺心,再无劫难,此后一路锦绣,天光大亮。”檀韫说,“我要你跟我好好地过。”

    第72章 暖冬夜

    ……

    *

    昨夜折腾了许久才睡, 傅濯枝仍旧天没亮就醒了。檀韫在臂弯中呼呼大睡,竟然还打着小呼噜,一张脸嘟嘟的, 眼皮和嘴巴都是红肿的, 看着格外惹人怜爱。

    傅濯枝亲了亲他的眉心,檀韫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哼唧了一声,又迷糊地把他抱紧了些。

    早晨的风凛冽,几乎是哗啦啦地响,傅濯枝却在这窝角落里实在又踏实, 仿佛泡在温泉池子里, 怀里的人烘着他, 暖着他,紧紧地抓着他。

    门外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是翠尾。他见这个点屋子里还没有动静, 就知道必须得去找尚柳来换值了。

    脚步声来了又去,傅濯枝垂下眼睛, 静静地看了檀韫许久, 直到那对薄薄的眼皮动了动, 檀韫张着沙哑的声音说:“鹤宵……”

    “继续睡你的。”傅濯枝搂着他的手动了动,在他后腰轻轻拍了两下,“饿不饿?”

    檀韫摇头,又点头,在他肩膀蹭了蹭,黏黏糊糊地说:“饿死了……”

    “那你先睡着, 我下去拿点吃的上来。”傅濯枝说。

    檀韫不松手,“让他们拿上来嘛。”

    “我待会儿不是一样要起来伺候你?”傅濯枝笑着说, “何况衣服裤子帕子落了一地,你不怕人家笑话你了?”

    “还不是怪你,不正经。”檀韫哼了哼,勉强松开手,冷艳地说,“快去。”

    “遵命。”傅濯枝掀起一角被子,麻溜地钻了出去,反手把檀韫裹严实了,走时俯身亲了亲檀韫的下巴,“别抖被子,我很快就上来。”

    檀韫“嗯”了一声,声音微弱,惹得傅濯枝又亲了他一口,才转身掀开床帐,往楼下去了。

    楼下已经点了烛火,一片昏黄,小膳房热烟滚滚,熬着一锅冬月早上常喝来御寒的辣汤,旁边还温着浑酒。

    这两样檀韫如今都不能用,傅濯枝说:“肉馅儿和面皮还有吗?”

    正在笼子前做馒头的火者连忙答话,“有的,肉馅儿是新调出来的,用的是新鲜的冬笋,还有羊肉馅儿的。”

    傅濯枝让人拿小锅烧水,抄起袖子洗了手,走到火者身边,熟练地包了十五只冬笋肉扁食,转身拿着小篓子下了锅,拿长勺一搅,盖了木盖。

    然后去另一边的小桌上兑了杯腌梨蜜水,转身出去了。

    檀韫窝在被子里,就露出小半张脸蛋,听见声音后,有些红的眼睛也唰地睁开了。

    傅濯枝见檀韫没有嘘眼睛,就知道他之前已经睁了两回眼睛了。他把蜜水放在柜子上,伸手将檀韫连人带被地抄起来,靠在床头,把枕头立起来垫在腰杆后头。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翠尾在外头说:“世子爷,热帕子。”

    “进来。”

    翠尾轻轻推开门,将热帕子递给傅濯枝,没看檀韫就出去了。

    昨儿的声音那么大,屋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心知肚明,可不能让小爷知道了,否则小爷一不好意思一不自在,就要让他们抄书练字静心了。

    傅濯枝把热帕子放在檀韫眼睛上,说:“自己贴贴,能舒服些,昨儿已经贴过一次药膏了,不好频繁地贴。”

    檀韫按住帕子,“唔”了一声。

    傅濯枝端起瓷碗,试了一口,凑近些喂檀韫喝蜜水,“嗓子很疼吗?要不要叫御医来。”

    “是累的,又不是受伤了,不要御医。”檀韫小声说,“也没有很疼,就是有些痒,说不定晚些时候就该好了……好甜呀。”

    “用的是腌梨,晚些时候让膳房给你熬碗鲜梨汤再润润。”傅濯枝喂他喝了半碗,见檀韫抿嘴巴,就拿着碗仰头把剩下的闷了,搁了碗筷。

    天气冷,膳房的人将早膳端到楼上来,摆在了桌上。扁食有些烫,要晾一会儿,傅濯枝问:“吃不吃脆鹅掌?”

    檀韫张嘴,“啊——呜。”

    傅濯枝拿筷子喂了他一口,笑着说:“羊肉馒头吃不吃?”

    檀韫点头,趁着傅濯枝去拿馒头的时候问:“你什么时候走啊?”

    傅濯枝夹了只馒头放在碟子里,转身坐回床沿,挑眉道:“撵我走啊,昨夜没让你满意?”

    檀韫打他的肩膀,傅濯枝笑了一下,说:“应该是满意的。”

    “不理你。”檀韫偏过头,坚持了一瞬间又被香喷喷热乎乎的羊肉馒头勾/引了。胃被拿捏,他哼了一声,一口咬掉半只,嘟嘟囔囔地不理人。

    傅濯枝在他泡泡的脸蛋戳了一下,说:“香不?”

    檀韫实诚地点头,咽下去才说:“你别喂我了,自己去吃吧,这个要吃热乎的才香。”

    于是傅濯枝把剩下的半块馒头吃掉了,被檀韫拍打着去捡了两只放在碟子里,多拿了双筷子,两人凑在一起分了。

    扁食有汤,不好在床上吃,檀韫举起胳膊,傅濯枝便给他裹上狐毛大氅,抱着人走到桌边,没放在椅子上,而是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说:“慢慢吃,把这碗烫菜也吃了。”

    檀韫不自在地扭了扭,但也没有说要下去,拿勺子安静地吃起扁食来,一碗十几个,喂了傅濯枝大半,把烫菜也分了。

    “饱了。”最后一口咽下去,檀韫放下勺子,闷一口热汤,揉着肚子呼了口气,“真暖和呀。”

    “今儿换值,好好休息一天,别到处折腾了。”傅濯枝抱着他,不厌其烦地嘱咐说,“出门的话把披风和暖耳手衣都戴上,晚上自己再涂一次药膏,不舒服就叫御医,知道吗?”

    檀韫不好意思地说:“叫御医来看我的屁/股,我的脸往哪儿搁啊?再说了,也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还胀胀的,小腹那里很酸……都是累的,休息两天就好了。”

    傅濯枝闻言亲了亲他粉白的腮,说:“那你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此去江州,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要多穿厚衣服,裹得严实些,不要只顾着漂亮……其实你裹成个雪球儿也很好看。要好好吃饭,可以喝酒御寒,但要喝温酒,不许喝太多了……”檀韫唔了一声,抬头亲了亲傅濯枝的眉心,羞赧又温柔的,“想我就给我写信,但是最好早些回来,天气这么冷,我想抱着你睡,还想……想和你做昨晚那样的事。”

    他把话说得直白,傅濯枝这头禽/兽却没有生起丁点儿欲/念,只是从身到心都柔软得一塌糊涂,心悦诚服在檀韫的眸光里。

    傅濯枝没说话,只沉闷地“嗯”了一声。他们站起来,帮着对方穿好衣服,他又突然抱住檀韫,说:“檀驰兰,我这辈子是要死在你身上了!”

    檀韫眼睛一红,过了会儿才说:“那我也死在你身上,你死了都得陪我,要给我包扁食,给我暖床!”

    “知道啦。”傅濯枝抱着檀韫把他往上一搂,檀韫顿时双脚离地,哎呀着笑起来。他们玩了一会儿,火者端来热水。

    洗漱后,檀韫拿起披风给傅濯枝穿好,又自己裹了一件,说:“我送你出宫。”

    “别折腾了。”傅濯枝恐吓,“腿不哆嗦了?”

    “我又不是豆腐捏的。”檀韫拉着他,强行把人拽了出去,路上说,“可不可以把小公子送来陪我呀?”

    傅濯枝挑眉,“你不是害怕吗?”

    檀韫说:“你让它不要咬我,我就不怕了。”

    “好厉害哟,但是时机不对,它已经冬眠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了笑,说:“我竟然忘记蛇要冬眠了,看来只能等春天的时候再和它见面了。”

    两人出了四季园,胳膊蹭着胳膊地往玄天门去,披风下的双手握在一起,半点都不冷。

    檀韫又从衣食住行吩咐了几句,最后说:“我再想想啊,有什么要跟你叮嘱……对了。”

    他偏头瞅着傅濯枝,说:“在外面要时刻念着我,不许看别的人,当地的那些官儿要是给你送人,或者请你去参加什么不正经的宴会,你要注意。”

    傅濯枝笑着说:“我挑食,吃了最好的,哪还能吃下别的?”

    檀韫嗯了一声,突然觉得这话怪耳熟的,过了几瞬才撇开他昨晚说的那些不敢见人的荤话,找到这句的出处,当即伸手去揪傅濯枝的耳朵,“你不要脸!不许学我说话!”

    傅濯枝笑着躲闪,被檀韫追了两步,一边倒退着,一边举手投降,笑着说:“在外面呢,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你还要脸啊,我看你就是脸皮忒厚了!”话虽如此,檀韫却放下手,免得外面传世子爷在家中要被揪耳朵,害得他被笑话。

    傅濯枝挡在他面前,一边倒退着,一边伸手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打我一下,我要走了。”

    “你有病啊!”檀韫哭笑不得,抬脚轻轻往他的小腿踹了一脚,用脚背踹的,没弄脏他的披风。

    “我就是有病,有大病,只有你才能治我。现在我要走了,必须得先服下一口药,否则漫漫长路,我怎么熬过去?”傅濯枝说罢俯身吻住檀韫,短促而深入地亲吻过后,抬手在檀韫柔软的脸颊一抹,转身走了。

    檀韫站在玄天门前,看着雪白的锦绣披风在冷风中摇曳几下,翩翩地远去了。他突然追上去,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酸溜溜地撑着宫门,躲在后头目送傅濯枝远去,直至对方上了马车,彻底没了影。

    原来满心满眼地挂念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檀韫盯着空落落的大道尽头,心说这话说出来怕是要酸掉别人的大牙,连镶金假牙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威力!

    傅濯枝才走,他就开始想念他了。

    第73章 一缕发

    “收到缉事厂飞书, 根据路程来算,世子爷应该已经到江州了。”应知早将信纸燎了火,放进小桶中。

    檀韫“嗯”了一声, 从椅子上起来, 说:“今年的考核在月底记下来呈报给我。”

    应知早恭敬地应下,心中纳闷这等事情何必劳烦檀韫亲自出宫跑一趟, 直到他将檀韫送出衙门,看见候在马车外的两名世子府长随时,心中才多少有了点猜测。

    应知早行礼告退,世子府的其中一名长随上前行礼, 说:“听说檀监事今日难得出宫一趟, 卫老特意遣咱们来问您今夜可否有空, 他给您做了些好吃的,请您回世子府品尝。”

    傅濯枝走这半月,卫老严格秉持每天一投喂的原则, 从糟腌猪蹄尾、羊肉、馄饨到一些季节蔬菜瓜果和精致点心,每天一二花样, 不曾重复。

    冬天天冷, 胃口比其余时候更大, 檀韫被这么一喂,本就还很年轻,脸上长出点肉后更是白皙透润,像尊精雕玉琢的雪玉。

    卫沣亲自出门迎接,将檀韫请入府中。一路红梅绽放,碧檐红蕊, 清丽幽香,前寝廊下一盆紫山茶开得正艳。

    卫沣见檀韫停在花盆边, 便说:“这花才开几日,原本是世子爷打算开花后就送到莲台去的。”

    檀韫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内,长随见状上前替檀韫脱下披风和暖耳。檀韫脱了靴子,踩着绒底棠木屐进入屋内。

    长随随即送来一杯热汤,卫沣说:“这是雪莲汤,您尝尝。”

    檀韫道谢,端起瓷碗抿了一口,清甜暖胃,于是慢慢地喝了一小碗。

    膳房一一摆膳,主食是杂果粥,热菜是烩牛肉、糟蟹、灌肠和醋溜鲜鱼,配三碟小菜,一时香气扑鼻。

    檀韫按了按咕噜噜的肚子,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卫老,坐下陪我吧。”

    卫沣笑着应答,给檀韫盛了一碗热粥,说:“这个粥里有核桃仁,很是香浓,您尝尝……对了,待会儿晚些时候再给您尝尝核桃牛乳,我昨儿才试出来,特别香!这个糟蟹,我是第一回做,从前冬天府上多是做蒸蟹,世子爷以前口味淡……”

    檀韫静静地听着。

    从前的傅濯枝不是口味淡,只是吃什么都吃不出太大的兴致,只是为了日常的活着需要,也只有在吃檀韫经常吃的路边摊和零嘴儿时有点喜悦的心情,但那不是食物本身的功劳。

    檀韫吃了只糟蟹,在卫沣期待忐忑的目光中莞尔一笑,说:“您这手艺比起御膳房的大厨,丝毫不差,好吃的。”

    “您觉得好吃就好,好吃就多吃点,这么年轻就是要多吃饭,反正每天都忙活,也胖不了多少。我跟您说啊……”卫沣到底上了年纪,又因为自家小少爷和檀韫是那样的关系,一念叨起来就有些止不住了。

    檀韫也不嫌他啰嗦,其实从小到大能在他面前啰嗦的人实在太少,老祖宗虽然私下待他亲和,但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六哥有时啰嗦,但都是说些不正经不靠谱的碎话,因此这样说起来,卫沣还是头一个啰嗦长辈。

    但不是唯一一个。

    因为傅濯枝也是个啰嗦鬼。

    檀韫那双沉静的眼睛突然漾出几分笑意,卫沣说话的动作一停,这其实是非常突兀的反应,尤其是对檀韫这样的人来说,可檀韫没有发现异常,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一件令他高兴的事,或者说,人。

    卫沣不再说话了,暗自呼了口气,欣慰的。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奇的事情,睡书童养娈/童的传闻不是没有过,甚至皇室之中还有珉王这么一位存在,但卫沣从没想过自家世子爷也好这一口。

    起初,卫沣其实挺不赞同的,但碍于傅濯枝的脾气,他并没有说什么劝什么,反正说了也没用。后来,当他逐渐一步步地推测出“世子爷不仅好男风,好的还是檀韫”这个可怖的事实,他真正的惊恐住了。

    檀韫是什么人?

    你倾慕他他也看不见你,你苦恋他他也不会回应你,你深爱他他也不会答应你,但只要你敢麻烦他、叨扰他甚至是不知深浅地烦扰他,那你这辈子都会被他排除在视线范围之外,再进一步,如果你敢侵/犯他的分寸、触碰他的底线,他就绝不会对你留情。

    总之,这绝对不是个好触碰好亲近的人。

    卫沣打心底里愁啊,心说您好这一口就好吧,偏偏挑中檀韫!可后来他发现这事儿也有好处,至少让世子爷有情绪波动了,虽然偶尔莫名其妙的发笑或阴沉着脸不说话或发怒摔东西或关在房间里喝闷酒或仰头就往嘴里倒药丸……一系列行为真的会让他摸不着头脑,感觉在伺候老天爷,风雨雷电交叉闪现,让人防不胜防……其实老天爷下雨打雷之前也是会通知我等凡人的!

    但是,比行尸走肉来得好啊。

    有了檀韫,世子爷喜欢出门了——其实是到处去搜罗些新鲜的玩意儿物件以各种鬼祟地路子偷偷摸摸地送给檀监事……当然偶尔也是去跟踪檀监事的;喜欢去尝试一些路边摊小零嘴了——虽然他亲眼看见京城某家臭豆腐的老板不讲究地摸了衣服又去拿豆腐;喜欢去听曲儿了——虽然听的都是些苦海连天的悲剧,回来后又要把自己关起来喝酒或者长睡,显然是听进去了并且把自己代入进去了并且伤感上了;会静下心来抄写佛经了——虽然是单纯地抄写其实并没有把我佛的一些告诫宽慰放进心底,更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模仿檀监事的字迹,但写字的确能静心,至少在对着檀监事的字迹时,世子爷从未发过脾气……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檀韫这个人在几年里变成了傅濯枝的一味药,养身养心——单方面的,檀监事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作用。

    “卫老……怎么突然哭了?”

    耳边传来檀韫疑惑的声音,卫沣“啊”了一声,抬头对上檀韫的目光,一时无言。

    檀韫看着这位吃着吃着就双眼通红紧接着哗啦啦流眼泪的老人,也一时无言。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会儿,卫沣扯着一角袖子擦掉老泪,说:“我就是高兴……您来咱们府里,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我高兴极了。”

    檀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嗯”了一声,过了一瞬才说:“卫老放心,我会待世子爷好的,以后有我疼他,不让他委屈。”

    他没有海誓山盟,甚至连眼神都没晃一下,但这样沉静而又温柔的一句话,让卫沣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会儿才“诶”了一声,说:“好……真好。”

    檀韫莞尔,又吃了半碗粥,和卫老把饭菜都吃完了,裹着件傅濯枝的厚外衣去廊下消食。

    廊下很安静,世子院子里也没有养各种珍禽宠鸟,卫沣顺路把一盆兰花往墙根儿挪了挪,说:“小公子冬眠了,否则廊下热闹,它调皮得很有分寸,只敢在世子爷不在的时候闹腾,经常闹院子里的人,世子爷在的时候倒是立马变脸,乖巧得很。”

    “那座猫儿园一直空着吗?”檀韫问。

    “是啊,一直空着,世子爷也没再养猫了。”卫沣叹气,“他心里还怕呢。有些事虽然过去了,有些人也早就不在了,可活着的人过不去,心中一直嵌着那颗钉子,旁人看不到,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多了个东西,不动还好,一旦要去扒出来,血肉连着骨头,要疼的。”

    檀韫在廊下停步,被风吹着脸,卫沣接过长随递来的手炉,塞进檀韫的手里。

    檀韫握着手炉,把手藏在外衣里,过了会儿才说:“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一个人的伤疤藏了这么多年,要等他自己来决定要不要剜肉去疮,在此之前,我们只能多爱他多疼他,让他以后高兴欢喜最多。”

    卫沣点头“诶”了一声,和檀韫站在廊下吹了会儿寒风。

    晚些时候,檀韫准备告辞了,卫沣见他告辞的态度并不是十分坚决,便试探性地说:“天寒地冻的,您别再折腾了,今夜歇在世子府如何?屋子里刚换了床新被褥,还没谁试过呢,我的核桃牛乳您也没喝。”

    檀韫心里是很愿意的……或者说,他出门一趟就是为了这么个目的。

    他想傅濯枝了,可他不好意思直接到世子府来睡世子的屋,只能周折一番,让世子府这位很会抓紧机会的卫老管家来请他入府,最后留下他。

    檀韫心中活跃,面上却波澜不惊地说:“那我就叨扰了。”

    “您这话说得!实在不必客气,这就是您的第二个小窝,就当自己家,想来来想去去,和世子在的时候是一样的……快,进屋,我让人给您烧水,晚些时候您泡泡脚解解乏,再丢个药包去去寒气,所谓寒从脚起……”卫沣又絮叨起来,一边把檀韫请回前寝,一边吩咐人去准备点小果干儿来放在屋里。

    檀韫脱了外衣,去傅濯枝的书架上挑书,卫沣见状没有再打扰,先退出去了。

    世子爷藏书丰富,正经的不正经的,严肃的打发时间的,新出的古旧的,总之打了一满排柜子。檀韫一时竟然挑不出来要看哪本,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时突然发现一只檀木匣子,匣子上还放着一只护佑赐福的青玉仙人像。

    傅濯枝不止一次说过不必避讳什么,他屋子里的东西都能随便动,看不顺眼随手扔了都不妨事,因此檀韫犹豫了一瞬,还是没忍耐住好奇心,轻轻将青玉仙人拿下来,挑开了匣子。

    里头是满登登的一摞信。

    檀韫一时愣住,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些纸是兰花洒金笺纸……这些都是这些年他和“鹤奴”的书信来往,傅濯枝妥帖存放,六十二封,一封不少,一封不损。

    檀韫抿唇,把信放好,盖上盖子,低头瞧着那尊“仙人”像,摸了摸它那张熟悉的脸,把它轻轻放回原位。

    没心情看书了,檀韫走到书桌后,从架子上取了一张兰花洒金笺纸,提笔蘸墨,轻快地写了几句,静了一会儿才封信,叫了廊下的长随进来。

    “快马送去江州。”

    长随明白,接信后就要退下。

    “稍等。”檀韫起身找到架子上的匕首,在长随惊讶的声音中割下一缕头发,用自己的红色发带裹好,一起递了过去。

    “古有割发以代头颅者,今我寄一缕头发如人亲至,聊表相思……望世子早些回家。”

    第74章 望月思

    “主子, 赶紧从船头下来吧,夜里刮大风,别跟您掀飞出去摔河里了!”

    傅一声在二楼窗口一嚷, 那坐在船头的背影却是一动不动, 他不禁啧了一声,撑着窗沿往下一跳, 轻巧地落在船板上。

    傅濯枝裹着件兜帽披风,望着深蓝的夜空发呆,那一轮月光静静地引领着他。傅一声瞅见他眼底的晶莹,感慨道:“皎皎明月, 相思如练啊。主子, 别着急, 再过半月咱们就能回家了。”

    “也不知他瘦了没有。”傅濯枝喃喃。

    傅一声虽然是一位单身汉,但却是曾经在世子追求檀监事的路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单身汉,集胆大心细、聪慧伶俐、直言劝谏等美德为一体, 自然十分能理解这些鸳鸯的心思。闻言,他当即安抚道:“人家檀监事天天好吃好喝的, 又没生病, 怎么会瘦?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说了吗, 他很好,还胖了些呢,咱们老卫精心投喂,保管让檀监事一顿不饿,说不准还能长几斤肉御寒。”

    傅濯枝“嗯”了一声,握着的拳头微微动了动, 掌心的一缕头发和红色细带这几日被他摸了又摸、捂了又捂,热乎乎的了, 像是他的指尖在睡梦、拥抱、梳头、洗发的时候真正穿过檀韫的头发那样。

    他耳边又响起檀韫的声音:

    “鹤宵爱鉴:

    久违玉颜,葭思切切,今书信一封,见字如面,展信如晤。

    京城小雪,簌簌如琼,有红梅绽放、茶花展颜、玛瑙冬眠、炊烟袅袅,家中一切安好。

    另有大厨卫老尽心周到,令我日渐丰腴,可做院中雪人,候你折回江州茶花,替我簪花,融雪投怀。

    两地隔了山水,不妨共沐日月,只是天寒地冻,道路难行,望万事小心,平安归家。

    驰兰静候。”

    ——几日前,一缕头发压着这封家书,送到傅濯枝手中。

    月亮中再次出现一抹身影,是躺在躺椅上看书的檀韫,他翻过一页,拿书签放好,又拿起小几上的朱砂笔,快速地记下几个字,对着书静静地思索片刻,才搁笔翻到下一页。

    檀韫睡前有看书的习惯,或许是因为他时常处理公务至深夜,因此睡前不翻书握笔动动脑子都睡不着似的。

    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很认真的,少许时候也会走神发呆,对着书面魂飞天外,傅濯枝总喜欢在他呆愣愣的时候盯着他瞧,直到把檀韫盯得回神了。

    他们已经做过了最亲密的事情,彼此坦诚相待,深而重地触碰,可檀韫还是很喜欢害羞。每当他回过神来对上傅濯枝含笑的目光,就会笑着偏过头去,过了两息又偏回来或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挑起眼尾偷偷瞅着傅濯枝,耳朵像瓣粉白山茶,漂亮得不像话。

    傅濯枝经常想把檀韫吃掉,但他只敢在夜晚坦诚自己的贪婪和凶狠,因为彼时檀韫被他禁锢在怀里,无处可逃。

    月亮上的人影放下书卷,起身伸了个懒腰,上床就寝了。傅濯枝看见他恬淡的睡颜,亲吻他眉间的红痣。

    “主子,你的表情好瘆人……”傅一声看一眼傅濯枝,又看一眼高高在上的月亮,捂着嘴惊恐地出声,“您是不是想吃月亮了?!”

    “是的。”傅濯枝转头,像看傻子那样看他,“你是我最忠心的下属吗?”

    “当然!”傅一声双手下垂放在腿边,昂首挺胸,语气坚定。

    “是你向我证明忠心的时候了。”傅濯枝在傅一声“您尽管吩咐哪怕您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帮您摘下来”的虔诚目光中微微一笑,“我想吃月亮,你帮我把它摘下来。”

    “……”

    傅一声沉默一瞬,吞了口唾沫,更加虔诚地说:“是这样的呢,主子。我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年老眼花有点扛不动刀了,不如主子您放我回乡颐养天年吧,好吗?”

    傅濯枝冷漠地说:“你的忠心实在灵活呢。”

    “是主子要求太高,我等凡人无力企及呢。”傅一声乖巧地低下失落的脑袋。

    傅濯枝哼了一声,侧腰抬腿从船头跳了下来,将那一缕头发放进袖袋,悠悠地说:“何必回乡?你待我忠心,我也要回报你,刚好长公主几次三番对我说‘你家一声很是俊朗,不知可否割爱’,想来是十分喜欢你的……”

    他偏头看了眼泫然欲泣的傅一声,温柔地说:“等回到京城,我就忍痛割爱,备好嫁妆、八人大轿地把你抬入公主府,让你富贵悠闲地过一辈子。”

    傅一声恨不得跪下,“不要啊!不要啊主子……”

    “我们一声聪明,哪怕公主府佳丽三千,想必你也能如鱼得水,成功霸占‘最得宠男宠’的佳名,给世子府争气。”傅濯枝拍拍傅一声脆弱易碎的肩膀,温和地对喜极而泣的傅一声鼓励一笑,收手进入雕花小门。

    傅一声快步跟上,被门风扇了一脸,差点被撞扁鼻子,“嗷——”

    “嗷——”

    是观一屁股摔在雪里,就地滑出去一段距离,差点把前头的薛萦铲飞,一群人如鸟散。

    “嘿!”好在薛萦矫健地躲开了,捂着心口说,“我这一摔,老骨头都碎成肉渣了,只能拿扫帚来把我扫走了!”

    尚柳来把是观扶起来,替他拍了拍屁/股,说:“年纪轻轻的,走路这么不稳当?”

    是观嘿嘿一笑,和薛萦道歉,薛萦笑着摆手。

    檀韫和皇帝从假山后的暖洞中看完熏开的牡丹花出来,看了眼狼狈憨笑的是观,说:“回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慢点走,”皇帝笑着说,“别又摔个跟头。”

    众人都轻声笑起来,是观挠了挠头,恭敬地行礼,转身走了,许是怕自己再摔一屁股,那步伐活像个做贼的。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向前走,说:“转眼就过去一个来月了,算算时辰,鹤宵这个月也该回来了吧?”

    “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最先走了一段水路,可后头有些地儿开始下雪,水路就不好走了。”檀韫说。

    “冬日就是赶路难。”皇帝说,“好在这次去的是鹤宵,你派那群老菜梆子去,年后都不一定能回来。”

    檀韫笑了笑,说:“世子去的路上就派人先一步到江州了,查事情很是利落,再者他们一队人马都风风火火的,自然比旁人快。”

    “堂堂一州长官,竟然死在后院,真叫人不知如何评判了。”皇帝摇头。

    “这李弥做事还算认真,但的确风流。他虽然按照规制只纳了三房妾,但后院却有十来个没有签订文书的小妾,在外头也有红颜外室……”檀韫淡声说,“据世子回信,李弥之妻不管事,后院的事情都是由二姨娘来管,这二姨娘跋扈骄横,除了夫人李氏,她哪个都敢甩脸子,但别的妾室也不是好相与的,一来二去,恩怨颇多。”

    前头有几簇梅花探出来,檀韫微微低头,走过去才说:“李弥不管茬儿,没想到自己最后被茬儿找上门了。他那二姨娘在柳姨娘怀孕期间欺负人,害得柳氏没了孩子,柳氏却找李弥做主,可李弥被二姨娘几句软话说服,又舍不得柳氏那张脸蛋儿,便大事化小地让此事揭过,他高高在上,不以为意,自然看不见柳氏眼中的恨意。终于,柳氏毒杀李弥,捅死二姨娘,自己也服毒自尽了。”

    皇帝从檀韫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满,但以檀韫的性子,这股不满却不像是对李弥的。他说:“李弥得罪过你?”

    “没有。”檀韫心说:可若不是他,世子何必大冬天的星夜兼程?

    他雪白的脸上露出丁点儿酸溜溜的哀怨,皇帝一下就懂了,冷漠地说:“没出息!”

    “哪里没出息了?”檀韫不服气,小声顶嘴,“您就是对世子有偏见。”

    皇帝语气如寒冰,“你再护着他,我的偏见会变成意见。”

    檀韫判断形势,说:“不说就不说了。”

    态度非常敷衍,语气中还有抹灭不掉的不服气,但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哼了一声。

    檀韫也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被皇帝敏锐地听见,转身就捏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说:“嗯?”

    “我什么都没说呀。”檀韫死不承认,不敢和皇帝对视,懦弱又胆大地嘟囔,“简直不讲理!”

    “我不仅不讲理,我今儿还要吃人肉羹,就是你了。”皇帝冷酷地把檀韫丢给薛萦,吩咐说,“拖下去煮了,要辣汤的,暖胃!”

    薛萦“羁押”檀韫,笑呵呵地说:“世子爷回来怎么办?”

    “一道煮了。”皇帝说,“以后还多了道菜,就叫鸳鸯辣汤!”

    檀韫很有骨气,说:“分开煮算什么鸳鸯?您等世子爷回来,把我们一道下锅吧,免得您吃不饱!”

    皇帝长眉一横,“嘿”了一声,抬步就朝檀韫走去。来势汹汹,薛萦忙把檀韫松开,檀韫灵敏地绕着薛萦这个人柱走了一圈,正要闪身躲避,不想脚下一滑,扑通就摔了。

    “哎哟——”

    薛萦一声惊叫,眼看着就要摔在檀韫身上,被皇帝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

    “没事儿吧?”皇帝松开薛萦,俯身把檀韫抄了起来,这里拍拍那里打打,蹙眉问,“摔伤了没有?”

    檀韫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及时侧身,没让屁/股砸地,再加上他灵活轻盈,也没摔瓷实,闻言忙说:“没有没有,不疼的。”

    冬天摔一下哪会不疼,皇帝抿了下唇,闷声说:“怪我不该和你闹。”

    “才不怪您。”檀韫挽住他,笑着跺了下脚下的地,“明明是路的错!”

    皇帝扑哧笑了,伸手揉揉檀韫的脑袋,帮他把暖耳戴好,说:“那我叫人把它铲了,给你报仇。”

    “大冬天的也不容易,您饶它一命吧,但活罪难逃。”檀韫说罢又跺地两下,笑着看向皇帝,“罚它啦。”

    檀韫真心笑起来时总是无害又漂亮,皇帝捏了下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很明显感觉这张小脸长肉了。世子府天天投喂檀韫的事儿,他不是不知道,心说:虽然那只狂妄的猪拱了我的小白菜还敢明里暗里地挑衅我,但看在你细心滋养的份儿上,拱就拱吧。

    “您偷笑什么呀?”檀韫瞅着皇帝。

    “笑还要征求你的同意了?我想笑,成不成?”

    “成。”檀韫挽住皇帝的胳膊,笑着说,“我也想笑。”

    皇帝说:“笑什么?”

    “世子很快就回来啦。”檀韫小声跟他说。

    “……”

    皇帝觉得,他还是不能原谅那头可恶的狐狸精“猪”。

    第75章 风雪归

    廊下的铁马被取下, 夜间只余白雪茫茫,风声喧哗。

    翠尾方才躺下,突然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除非紧要, 没人敢在莲台这样疾跑, 他合衣起身,快步推门出去, 正好看见一道人影掠过楼梯口。

    那绣金披风一晃而过,翠尾连忙跟了上去。

    傅濯枝在屋门前站定,忍耐地平缓呼吸,正伸手轻轻推门时, 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世子。”翠尾上前行礼, 惊讶地说, “您回来了。”

    按照路程,最早也是后日才能到的,缉事厂传来的飞书也是如此说。

    傅濯枝半路甩掉一群人和出去打酒喝的傅一声, 自己骑马赶回来的,自然要快一步。但他没多解释, 不太理解地说:“你追上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想打搅二位, 只是, ”翠尾无奈地说,“小爷今晚不在莲台。近来他不值夜的时候都是去世子府……诶!”

    傅濯枝转身就走了,翠尾转身,见他撑着栏杆直接从三楼跳下去,一息不想浪费地扑进了大雪中。

    “……”翠尾笑着摇了摇头,打了声呵欠, 悠哉下楼就寝了。

    玄天门,戴凝光裹着个兜帽站在廊下哆嗦, 吩咐一群人将世子的马恭恭敬敬地护送到衙门的后棚里去,别给冻坏了。

    有人问:“您方才怎么不拦着世子爷?”

    “为何要拦?”戴凝光颤巍巍地说,“陛下都默许世子爷进出自如了,咱们拦什么拦?再说了,世子深夜进宫肯定是急忙赶回来见——”

    他一顿,被风雪吹懵了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声道:“哎哟娘诶,七叔今儿没在宫里!”

    火者心说您才想起来了,转身就见傅濯枝狂奔而来,脸色一变,立马说:“世子爷来算账了!”

    “什么?!”

    戴凝光惶然转身,被傅世子擦身而过时卷起的风雪喷了一脸,顿时打了个喷嚏。而后只听火者一声惊呼,世子爷已经抢过缰绳,翻身上马,骑着被当成驴使了一路的马疾驰而去了。

    “……”戴凝光盯着傅濯枝远去的飒爽背影,心说小鸳鸯真是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转头又寻思这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他们躲在廊下都冻成狗,世子爷雪夜骑马竟然连脖子都没缩一下。

    傅濯枝一路奔回世子府,下马后将缰绳随手抛给出来开门迎接的值夜侍卫,快步进门去了。

    冬日夜深,大家伙没事儿都睡得着,世子府此时一片幽静,唯独廊下的防风壁灯烛光幽然,顺着长廊为傅濯枝照亮一条九曲回肠的道路。

    前寝外的近卫已经发现世子爷的踪迹,但世子爷显然视他们为无物而直奔目的地,很有分寸地没有上前碍眼。

    一排长窗都是掩好的,唯独侧边的一扇长窗透着缝儿,傅濯枝解下兜帽披风扔给廊下的近卫,轻轻推开窗,轻盈地翻了进去。

    偌大的屋子时候内室余有昏黄,傅濯枝轻步入内,走到床帐前呼了口气,抬手将床帐掀开一角。

    檀韫盖着一床厚被,面上还叠了层毯子,抱着傅濯枝的枕头睡得很香。他平躺着,脸却微微偏向床外的方向,半边脸被枕头挤压出了比往日更明显的一团嘟嘟肉。

    傅濯枝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站在床边把檀韫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审视”了几遍,积攒在胸中的那团又喜悦又苦涩的燥热才终于散发出来。

    檀韫从前是很敏锐的,如果有人敢做出像这种半夜鬼似的站在他床前的行为,他会把他们变成真的鬼。可傅濯枝一步步地侵入檀韫的领地,还拖被褥带枕头的,让这只谨慎的小猫慢慢地失去了防备,有时傅濯枝半夜起夜时他都不会醒。

    但也许是本色还在,亦或是傅濯枝的枕头到底不是傅濯枝,他抱着它睡也没有从前踏实舒服,因此那薄薄的眼皮底下、两颗眼珠突然动了动,下一瞬,檀韫猛地睁开眼睛,同时抽出枕头底下的匕首——

    床边的人星夜兼程,风尘仆仆,再美的皮囊也会裹上一层风雪,可眼底如春风夏日。

    “……鹤宵。”檀韫茫然地看着傅濯枝,“你、你回来啦?”

    他握紧匕首,冷硬的刀鞘在提醒他,今夜不是做梦。

    傅濯枝“嗯”了一声,尾音有些沉闷,仔细听是颤抖的。他俯身把脸凑到檀韫脸前,让他看得更清楚,轻声说:“我回来了。”

    檀韫连忙丢了匕首,伸手摸他的脸,又捏他的嘴巴,蹙眉笑着说:“怎么瘦了啊?你在外头没有好好吃饭吗?”

    “听你的话,每顿饭都吃了,这不是赶路吗?难免疲惫了些,你好好养我两天,我就回去了。”傅濯枝握住他的两只手腕,让他继续捧着自己的脸,笑着哄道,“别不高兴。”

    鼻尖被蹭了蹭,檀韫咬了咬嘴巴,小声说:“岁暮之前,我一定要把你养回来!”

    “嗯,都听你的。”傅濯枝被檀韫拽着坐在床边,伸手用毯子把檀韫的上半身裹了起来,笑着说,“是不是想我了?”

    废话!

    檀韫不满地瞅着他。

    “知道你想我了,我这不赶紧就回来了吗?”傅濯枝摸摸檀韫的头,哄着说,“你先钻被窝,我去泡个澡换件衣服就来陪你睡。”

    檀韫挪挪屁/股,说:“我跟你一起去啊。”

    傅濯枝才不乐意让他出被窝,说:“听见外头多大的风了?”

    “你吵醒我了,要负责的。”檀韫二话不说地抬起双手,仰头看着傅濯枝,“抱!”

    傅濯枝拿他没办法,伸手用毯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抱小孩似的把这只糯米粽子从被窝里抱出来,转身向外走的时候又在架子上取下暖耳,单手给檀韫戴好,说:“别吹成猪耳朵了。”

    “你才是猪。”檀韫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脖颈边嗅嗅,“你喝酒啦?”

    傅濯枝抱着他往外走,“没喝两口,就是暖暖身子。”

    檀韫抿了抿唇,把脸埋在他的肩窝,小声说:“你是不是自己悄摸跑回来的?”

    “他们实在走得太慢了,我——”

    “胡说。你们已经赶得很快了,”檀韫轻声说,“是你自己……着急回家。”

    傅濯枝踹开一扇长窗,把檀韫抱紧了些,笑着说:“弦不离弓,我自然归心似箭。”

    檀韫轻轻笑起来,被傅濯枝一路快步抱进浴房,放在了池边的躺椅上。他把脚缩进毯子里,仰头问傅濯枝,“要不要我伺候你呀?”

    “你安生待着就是伺候我了。”傅濯枝瞥他一眼,伸手解了腰带,利落地脱了外袍。

    冬日的袄衣被挂上架子,傅濯枝白皙精悍的身体在檀韫眼前袒露无疑。他转过身,檀韫正用手捂着眼睛,左眼前的手指缝隙刚好能露出半只偷看的眼睛。

    傅濯枝走过去,一只含笑的眼睛猛地凑近檀韫,吓得人往后倒在椅背上。他伸手按住椅背,说:“想看就直接看啊,这是你的权利。”

    “偷偷看也是我的权利……”离得太近了,檀韫不知该把目光往哪儿放,伸出左手轻轻推了下那块轮廓分明的腰腹,却被烫得立马缩了回去。

    “你快下去啊,别受凉了……快点!”

    傅濯枝挑眉,收手时在鹌鹑脑袋上揉了一把,转身下了温泉池子。水流瞬间裹住身体,他仰头呼了口气。

    檀韫窝在椅子上和他说话:“一声怎么没和你回来?”

    “路上丢了,那么大一人了,找得到路。”

    檀韫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你饿不饿呀,还有几只羊肉扁食。”

    “不饿,懒得吃了。”傅濯枝抬手抹掉脖子上的水。

    檀韫看着傅濯枝的背影,突然松开毯子,轻轻下地走了过去。他按住傅濯枝要转过来的脑袋,让他做好,然后拿了只绣墩放在傅濯枝背后的池边坐下,伸手给他按摩。

    “你真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还说后日出去迎你呢……连衣服都准备好了。”檀韫嘟囔说,“我新做了件长袄。”

    傅濯枝笑着说:“那明儿我出城再回来,你穿上你的袄子来接我?”

    “这么冷,就你能折腾。”檀韫轻轻推了傅濯枝一下,又笑着说,“你这几天可不许出门折腾了,好好在府中休息,歇歇脚松松骨头并且接受卫老的长肉食谱。”

    “知道啦。”傅濯枝乖乖应下,侧身握住他的双手,低头各自在手背啵了一口,仰头说,“别按了。”

    “现在知道心疼我了?”让我给你的大宝贝按摩的时候怎么只会说些“很快就好了”“再忍忍”“你最厉害了”之类的词,檀韫瞥他一眼,“虚伪。”

    他虽然没有谴责出口,但眼中的哀怨实在明显,傅濯枝听得明明白白,哄说:“又不是一回事儿。”

    “就是一回事儿,”傅濯枝伸出指头在他胸口戳了一下,“成天哄我。”

    傅濯枝蹬蹬蹬后退三步,捂着胸口说:“啊,这一指好重的力道,我重伤了,啊……”

    “太假了!”檀韫笑着去拍他的脑袋,和傅濯枝玩闹了两下,突然被握住手腕,往前撞入温暖的怀抱。

    傅濯枝蹭着他的侧脸,闭眼说:“在外头的每一天,我都恨不得飞回你身边。”

    “我也常常梦见你。”檀韫环抱傅濯枝光/裸的背,袖子和手被水珠打湿了,他浑不在意,温柔地说,“我也每天都在等你归家。”

    风雪都被门窗挡在外面,屋里烛光昏黄,水汽弥漫,傅濯枝紧紧地抱着檀韫,感觉那只柔软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肩背,像在梦中那样安抚着他。

    第76章 那药瓶

    翌日晌午, 傅一声抵达世子府。

    卫沣正在凉亭里打五禽戏,老远看见一个浑身充盈着黑气的人走来,每一步都是对傅濯枝的幽怨, 对人世间的失望。他嘿一声, 说:“回来得很快嘛,我还以为你小子要裹着包袱离家出走, 从此漂泊江湖呢!”

    “我凭什么要走!”傅一声大步踏过去,恶狠狠地说,“我要回来找那个弃我而去的负心汉报仇!”

    卫沣一边抬起双手,单脚翘起, 伸长两臂, 一边悠悠地说:“我发誓, 如果你现在闯进去,弃你而去的负心汉就会立刻变成把你葬入冰下的杀人汉。”

    傅一声浑身的黑气不动声色地变薄了一层。他看了眼远处关着的一排长窗,说:“还没起床啊?”

    卫老笑着, “小别胜新婚,哪那么容易起来啊?你这会儿要是真敢进去, 得罪的就不只是世子了。”

    傅一声沉默一瞬, 嘴硬地说:“我这是尊敬檀监事……我待会儿再来算账!”

    说着就在卫沣“我真的没有嘲笑你这个怂货”的微笑注视中转身大步离去。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怨气着实澎湃惊人, 屋内的傅濯枝若有所察地往窗外瞥了一眼,低声骂了句。

    “一声回来啦?”檀韫在他颈窝里蹭蹭,没有睁眼。

    “嗯。”傅濯枝挑眉,“你怎么知道?”

    檀韫笑了笑,声音有些哑,“因为你骂了句傻子。”

    傅濯枝无法辩驳, 觉得这是傅一声配得上的称赞。他把檀韫往身上抱了抱,小声说:“都晌午啦, 起不起来?”

    “可我起不来呀,”檀韫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嗅着熟悉的香气咕哝,“我觉得我的骨头应该是断了,你把我拼好,我才能起来。”

    傅濯枝已经熟练地把住那截细腰开始揉了,檀韫轻轻“嗯”了一声,热气轻柔地喷在他的颈窝。傅濯枝偏了下头,过了一瞬又清了清嗓子,才说:“那就不起了,临近岁暮,你也该休沐了吧?”

    “御前的人哪有什么休沐日啊,不过今年不同,毕竟,”檀韫笑了笑,仰头亲在傅濯枝的下巴上,“毕竟陛下怕你跑到他寝殿门口上吊。”

    傅濯枝还挺得意的。

    “我下午还是得入宫呢。只是这会儿偷懒,夜里也要找补回来,不过现下你回来了,我也不孤单。”檀韫说着坐了起来,轻轻伸了个懒腰,低头对上傅濯枝的目光,突然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他呆了呆,怪罪似的戳了下傅濯枝的肚子,说:“让开,我要下去了。”

    傅濯枝不仅不让,还挑衅道:“你自己下去啊,我又没拦着你。”

    檀韫闻言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要跨过去,被傅濯枝抬腿勾住腰拽了回来,两人摔在一起,翻滚间被被子裹紧了。

    胸膛贴着胸膛,腰腹紧着腰腹,檀韫耳朵发烫,又怕又羞,“你不许!”

    “不许什么?”傅濯枝蹭着他的鼻梁,鼻尖,轻声说,“你要把话说明白,我才能懂啊,否则我说是会错意,得罪了你,岂不是罪过大了?”

    “我以为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呢,看来不是。”檀韫挑眉。

    傅濯枝笑着说:“有我这么大的蛔虫吗?”

    檀韫迟缓地反应过来,脸皮一下就烧开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胡说什么啊,你不要脸!”

    傅濯枝今儿就想逗他,压着檀韫不许他动弹,语气咄咄逼人,“我哪个字是胡说了?你说啊。”

    檀韫说不出来,愤愤地说:“不想理你,走开啊。”

    傅濯枝简直土匪做派,“说声好听的才给走,不然就给我躺着。”

    其实每回做那事儿的时候,檀韫的嘴就跟抹了糖似的,说什么都好听,什么好听的都能说——当然大多时候是被傅濯枝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说。但寻常他很少说些好话,本就脸皮薄,被傅濯枝这么故意一逗,更难以启齿了。

    傅濯枝本以为自己又要被咬一口或者是拍打拍打了,不曾想檀韫咬了咬红肿的唇瓣,那弧薄红的眼尾一挑,就眼波潋滟地说:“夫君。”

    傅濯枝眼眶瞪大。

    檀韫见状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轻轻搡了他一下,轻声说:“你说句话啊。”

    “我我……”傅濯枝喉头堵了鸡蛋似的,半晌才憋出一句:

    “这也太好听了吧!”

    “……傻子!”檀韫好笑地揉了把傅濯枝呆愣的脸,趁机轻易地把这木头桩子推开,揉着腰下了床。

    黑亮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雪白的里衣挡不住他肩背腰腿的弧度,傅濯枝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把檀韫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地来回看了好几遍,直到檀韫转身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檀韫落座,把梳子拿起来,傅濯枝接过,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发,摸了摸有一块明显断了一小截的发尾巴。

    傅濯枝熟练地替檀韫挽簪,按住檀韫的肩膀,俯身亲了亲他的右边锁骨,那里还留着一圈新鲜的牙印,是他们昨晚紧紧地缠着彼此诉说思念的证据之一。

    傅濯枝偏头,说着修长的侧颈一路吻上去,檀韫不得不仰起头,很轻地喘了一声。傅濯枝最后在他的脸颊落下一吻,和檀韫含情脉脉的眼睛对视,都笑了起来。

    一道洗漱后用过早膳,傅濯枝说:“你跟我一道出门,我先送你回宫。”

    傅濯枝不太喜欢兜帽披风,檀韫拿了件披肩披风给他裹上,另外戴了圈围脖,说:“我还得去趟缉事厂衙门,你先去衙门吧。”

    他拿出那双亲手做的手衣,傅濯枝乖乖伸出手让他给自己套上,低头蹭了蹭檀韫的颈窝,被摸了一把才转身离开。

    檀韫看着傅濯枝健步出了院子,吩咐廊下的人去套马车,转身回屋去收拾东西。

    昨儿带来的文书都摞在床头的小几上,檀韫走过去数了数,拿起来装进地上的小匣子里,抬头时顺手把半夜用过的药膏罐子拿起来,打开抽屉放了进去。

    抽屉里瓶瓶罐罐的,除了床上要用的膏子外,还有两瓶爽口清喉的糖膏,唯独角落里放着一瓶没有写名字的药罐子,黝黑的一瓶塞着红塞子,乍一眼浓烈惊人。

    能放在这个抽屉里的都是平常常用的药,檀韫却从没见过傅濯枝拿出这瓶来,他敏锐地猜到了什么,伸手时却还是有一些犹豫。但片刻后,他还是拿起药瓶,打开塞子,倒出一粒药丸来。

    凑近了,只能辨认出雄黄的味道。

    檀韫拿出袖中的帕子把它包起来,将药瓶里的药丸倒出来数了数,然后恢复如初,放回原来的地方。他把抽屉推回去,提着匣子起身。

    长随候在门外,上前接过匣子,一路送他出门上车,行礼后退了回去。

    是观伸手关门,送檀韫到缉事厂衙门。檀韫下车时将包好的巾帕递给他,说:“去查这是什么药,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世子。”

    是观一愣,可檀韫已经走了,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帕子,挠了挠头,转身去办事了。

    酉时,檀韫从缉事厂衙门出来,是观候在门外,将一张纸呈给他。

    檀韫接过,将纸上的那寥寥几字看了好多次,闭上了眼睛。他把纸揉成一团,握在掌心,“……傻子。”

    秦王疯了——他想起上一世的几年后,有人这样对他说。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好像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后来陛下让秦王去北境的时候,他其实随陛下去送了,站在高高的城门口,看着一队人马远去。马车在最中间,车窗紧闭,没看见里头那个“疯子”身影。

    “鹤宵……”陛下眼眶红了,“何至于此?”

    他无情地叹息,说:“王爷命当如此。”

    是观嘀咕了半天,这会儿见檀韫竟然红了眼眶,也忍不住了,小声问:“是世子爷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儿了吗?!”

    “不,”檀韫摇头,“他没做错什么,就是……害得我难过。”

    是观说:“惹您难过就是错!”

    “傻孩子,照你这样说,世子爷简直罪不可恕,毕竟……”檀韫笑了笑,有些伤怀地说,“他总是惹我难过。”

    是观听不太懂了,因为檀韫嘴上这样说,眼底分明是怜惜和懊悔。

    如果上一世,我能走得不那么坚决痛快、旁若无人就好了,能回头看一眼就好了,檀韫想。只要他肯回头,就一定能看见傅濯枝胆怯的影子。

    又或者,如果在当初秦王府新丧时他不那么忌惮世子爷“讨厌阉人,跋扈蛮横”的名声,也随老祖宗和陛下去秦王府吊丧,会不会就能瞧见披麻戴孝、哀莫如死的小世子?

    如果那会儿他们就能相识,世子爷定然不会打他骂他,最多冷淡一些吧。那后来那么多年,他们是不是也能见几次面呢?如果他走出去,世子会不会就不用在原地僵立那么多年?

    亦或者……檀韫闭上眼睛,攥着纸团子抵住心口。

    人人都说似他这般冷酷残忍的鹰犬天生就该断情绝义、孤寡一生,从前他并不计较,也不在乎,因为他已经有最值得效忠的君主,有相互扶持的父兄,身旁的是观翠尾柳来启明等等也都是知冷知热,忠义两全。可如今他却懊悔,无情寡义者不贪图情意,他从未回头,从不顾盼,因此总是会与什么失之交臂。

    檀韫用帕子抵住鼻尖,闭眼靠在马车上,轻轻哽咽起来。

    是观吓得三魂七魄丢了一半,想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在檀韫身后转来转去,无措地晃着手,在心中痛恨地咆哮:

    世子爷,您到底干了什么事儿!

    第77章 清旧账

    傅濯枝回去的路上买了份檀韫喜欢吃的炸银鱼和白米核桃糕, 热乎乎地装进食盒里,一手提一个地进了院子。

    院中红梅覆雪,檀韫靠坐在美人椅上, 冬日的暮光落在他的身上, 撒上一身晦暗不明的光。从袖中探出来的手纤细白皙,指骨分明, 游刃有余地在弦丝间拨弹。

    琵琶悠悠,美人侧坐,露出半面恬静的容颜,纤浓的睫毛垂下, 在眼下映出扇影。

    傅濯枝静静地站在廊下观赏, 直到白皙的指腹轻轻按住弦丝, 将琵琶递给了长随,他才走了过去,用跺脚声代替鼓掌, 说:“这是什么曲儿?没听过,却是听着感伤。”

    檀韫睁开眼睛, 对傅濯枝笑了笑, “随便选的, 大致就是首说求而不得,永失所爱的曲子。”

    他眼睛有些红,傅濯枝只当他是怜悯曲中人,忙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哄着说:“你喜欢吃的炸银鱼和核桃糕,还暖和呢, 快来。”

    檀韫道谢,伸手接过食盒, 拉着傅濯枝一道进门。

    银鱼炸得酥脆,油而不腻,檀韫吃了一口,又喂了傅濯枝一口,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除非有要紧事或者繁琐政务,议事超过一个时辰,大概是至少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会被同事下属讨厌的,尤其是在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年的年底。”傅濯枝打开白米核桃糕,喂檀韫咬了一口,又说,“更重要的是我也想早点回家陪你。倒是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要过年啦,陛下体恤我,让我早些回来休息。”檀韫高兴得吃着炸银鱼,脚尖微微伸出去,小幅度地晃了晃。

    傅濯枝见状笑了笑,伸手握住檀韫的小腿肚,把他的腿架到自己的大腿上,替他按摩,说:“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

    “小腹还疼。”檀韫含糊地说,“我还去开了两帖膏药呢,臭烘烘的。”

    傅濯枝露出“都怪我”的表情,俯身亲了亲檀韫的膝盖,说:“这两日不碰你了,好好养养。”

    “哦,你是说等我养好了再把我弄坏……”檀韫觉得这样说有些直白,热着面皮儿住嘴,转而佯装冷淡地说,“好吧。”

    可爱,傅濯枝索性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窝着,蹭着那柔软的脸颊说:“马上要过年了,有没有什么想置办的?”

    檀韫喂了他半只核桃糕,说:“以前你们都怎么过年的?”

    傅濯枝吃完才说:“就凑在一起吃顿饭,一声和卫沣守岁,我睡觉。”

    他也许并不觉得岁暮那天和寻常地冬日有什么区别,被傅一声和卫沣拉着按在饭桌边的时候也体会不了太多喜悦。檀韫垂了垂眼,说:“院子里有红梅,倒是不需要穿彩了,但是府里还是要打扮打扮,至少有点过年的样子。花炮烟火还有灯要备好,花炮白日放,烟火和灯夜里用。今年有我,自然要为你府上的人再备一份压岁钱和一份年节赏赐,这个我自己会准备,不要你操心。”

    “好,我吩咐下去,至于年节赏赐,我也给莲台备了,缉事厂是外廷,我就不赐赏赐了。”傅濯枝说罢拱了拱檀韫的脑袋,闷声说,“驰兰……”

    傅濯枝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喊他一声,撒娇似的呢喃,檀韫“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他小猫……大猫似的蹭着自己,抱得很紧。

    “明儿陪我去趟宝慈禅寺吧。”良久,檀韫说。

    窝在他颈窝的傅濯枝睁眼,“好,去做什么?”

    檀韫说:“上香,求个平安穗子。”

    “哦。”傅濯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踏雪寻梅的兴致吗?”

    檀韫一愣,转头对上傅濯枝幽幽的目光,不禁笑了起来,说:“吃的哪门子醋呀,去年我和渡洲踏雪寻梅的时候,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哪里呢?”

    傅濯枝并不尴尬,小声说:“关你什么事?”

    “就问问嘛。”檀韫温声说,“我和渡洲又不是独自去的,有人跟随呢,不要吃味啦。再者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踏雪寻梅过,咱俩不是常常在府上闲逛吗?”

    “那能一样吗?”傅濯枝嘟囔,“没情致。”

    檀韫挑眉,“你说和我散步没情致?”

    傅濯枝后颈一凉,立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样,踏雪寻梅听着像是约会,散步就很家常。”

    “可是爱人过日子不就是家常吗?我和渡洲那日踏雪寻梅,却可以天天陪你散步——很忙的时候除外。”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耳朵,轻轻地揉/捏,笑着说。

    傅濯枝被这句“爱人”哄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呆呆地盯着檀韫,直到那张脸突然放大凑近,吧唧一口啵在他脸上。

    “怎么又发呆了?”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脸,轻声说,“傻子。”

    “……”傅濯枝回过神来,委屈地说,“你怎么总是骂我傻子?我傻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

    “我哪敢呀?”檀韫笑着晃了晃脚,“你好得不得了,就是有时候不是特别乖。”

    傅濯枝拧眉,“哪里不乖了?”

    “比如说,如果不是我叮嘱,你大冬天还穿得忒薄,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不把健康放在心里……不爱惜自己。”檀韫看着傅濯枝,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很寻常地说,“只要不是个傻子,应该都知道天冷多穿衣,饿了要吃饭,病了要吃药看大夫,伤身伤胃的东西不能多吃,要用尽心思爱惜自己……可你很明显不知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那双莹润的柳叶眼藏着别的情绪,怜惜,怒气,隐忍,傅濯枝敏锐地读出了大半,却不知道缘由,难道是……他突然想起一茬,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向内室,却被檀韫抬手捏住了下巴。

    “我在和你说话,你在看哪里?”檀韫摩挲他的下巴尖,轻声说,“听话都不认真,你还说你乖?”

    傅濯枝心中翻涌,暗自忐忑地和檀韫对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峙一会儿,他先一步稳不住了,索性主动出击,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惹你不高兴了?你直接说,我改就是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哪里会不高兴?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檀韫笑了笑,“莫不是背着我做了坏事,心虚?”

    傅濯枝岂止是心虚,简直慌死了,说:“你不许瞎说啊,我哪有做坏事?”

    “别这么激动,我也就是问问,谁说你做坏事了?”檀韫轻轻拍了下傅濯枝的脸,顿了顿又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只要你周全自身,顾全你我的情谊,别让我担心难过,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至于从前的事,不论什么,我都没资格与你计较……只怪我来得晚了。”

    话里有话,傅濯枝听明白了,也多少确定了。他闭眼抵住檀韫的额头,哑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日子难捱的时候,人也许会采用另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转移心神,你没有做错什么。”檀韫捧着他的脸,呢喃道,“没关系,以后我会时刻监视你,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你知道错了,再来见你。”

    “不要!”傅濯枝可怜兮兮地抱着檀韫,央求道,“别不见我,檀驰兰,你怎么这么狠?”

    “不乖的人需要被惩罚。”檀韫轻柔地威胁道,“你好好珍惜自己,好好陪着我,我就天天与你见面,绝不离开。记住了吗?”

    傅濯枝睁眼,闷声说:“记住了。”

    “乖。”檀韫亲了亲他眼底的湿润,哄道,“不哭。”

    檀韫起身去泡澡了,傅濯枝坐了会儿,突然起身大步进入内室,拉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拿起那瓶药倒出来数了数,丹红药丸还剩下十三颗。

    傅濯枝把药瓶收好,转身出了门,叫来傅一声。

    “咋?”傅一声拿着热乎的羊肉饼跑来,一嘴的油。

    傅濯枝说:“之前我那药还剩多少颗来着?”

    “上回新制了一瓶,共十五颗,您这两三个月都没动,剩了十四颗呢。”傅一声举手鼓励,“主子,您真棒!”

    傅濯枝闭了闭眼,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砸得他浑身发麻。脑袋里的那根弦儿绷紧又松开,松开又绷紧,檀韫方才的神情来回浮现……直到那只手又摸了上来,轻柔地揉捏他的脸颊耳朵,温柔又暖和。

    那根弦儿渐渐地平了,傅濯枝把药瓶扔到他怀里,平静地说:“毁了吧。另外告诉秃驴,不必再给我制药了。”

    “毁了?!”傅一声精准地握住药瓶,挺高兴的,但还是担心,“可是万一您哪天又发疯……哦不是,又太兴奋了呢?要不以后咱不吃了,但是这瓶还是留着以防万一,毕竟禁药不好买啊?至于大师给的药,那是解毒性的,直接断了能行吗?”

    “秃驴那里,我明日亲自去问,但是这瓶不能留。”傅濯枝瞥了眼浴房,小声说,“驰兰已经发现了!”

    傅一声惊恐地说:“檀监事拆穿您了?”

    “暗示了。”傅濯枝叹气,“但是对于心虚的人来说,这和明说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恐怖。”

    “您别害怕,檀监事不直说,肯定是怜惜大过了责怪,想给您留脸面,不想严厉地训斥您,但他的确不赞同您吃这药,要让您改,免得废了身子,因此才不得不暗示一番。”傅一声安慰,“只要咱们听檀监事的话,以后好好做人,不再碰这药了,檀监事不会如何的。”

    傅濯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傅一声立马拿着药瓶转身跑了,转头去给卫沣报喜。

    傅濯枝转身走到浴房门前,蹀躞几转,还是没敢进门。突然,门开了,檀韫裹着氅衣出来,脸熏红。

    “嗯?”那双柳叶眼温柔地瞧着他,“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傅濯枝与他对视一瞬,突然快速说:“我从前是吃那药了,但我最近两三个月都没碰,那瓶药最开始本来就只有十五颗的!我知道那是禁药,吃了伤身体废心智,不该乱吃,我保证以后不再碰了!那瓶药我已经让一声拿去毁了,以后我不会再制新的,我发誓我真的不会再吃了!我错了!你别憋火,你要骂就骂我吧!”

    “……”

    檀韫被这突然倒下来的豆子砸得浑身疼,许久才伸手握住傅濯枝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小手包大手,说:“嗯,知道你最乖了。”

    第78章 遇逢春

    菩提依旧, 新雪红梅另添山色。

    还是那两个小和尚,穿着素色袄子在院子里扫雪,一人叽叽喳喳, 一人只闻不语。见到檀韫与傅濯枝并肩而来, 两人便放下扫帚,齐齐上前见礼。

    “小师傅们不必多礼。”檀韫带着傅濯枝回礼, 温和地问,“了无大师在否?”

    活泼的那个说:“住持出门云游去啦,不知哪日回来。”

    “但有一句话留给檀施主。”沉静的那个双手合十,“住持说:前世未欠, 今生不见, 因果轮回, 缘来缘去,都是天意,施主不必苦恼, 随心便是。”

    檀韫眼波一颤,俄顷才说:“多谢大师, 多谢两位小师傅。”

    小和尚们继续回去扫雪, 檀韫与傅濯枝入大殿敬香, 出来转入左廊,远处高塔浮云,隐入风雪之中。

    “那是无名古塔。”傅濯枝问,“要去看看吗?”

    檀韫凝视许久,才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听到了答案, 何必再走一遭?”

    他转身向前,傅濯枝跟着转身, 突然扬声问:“什么前世今生?”

    檀韫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几步外的傅濯枝。

    梵铃在风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檀韫眼前被血泼洒,又被雪掩埋,反复来回,直至交融流逝,只剩下一道浅淡却无法抹灭的痕迹。他终于莞尔,说:“不可说。”

    “那秃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傅濯枝上前走到檀韫跟前,不满地瞅着他,“你们俩还有什么秘密!”

    檀韫哄着说:“是人都会有秘密。”

    傅濯枝从鼻腔发出一声“哼”,掠过檀韫往前走去。檀韫转头跟上,从后头抓住他的袖子,说:“我们去后山求个平安穗子。”

    “你自己去。”傅濯枝冷酷地拒绝了。

    “你陪我去呀。”檀韫跳一步,撞得傅濯枝偏了偏,握着他袖子的手顺势往上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鹤宵,陪我去吧,待会儿下山了我请你喝红枣汤。”

    傅濯枝敏感地说:“你是在暗示我气虚吗?”

    “……”檀韫笑得倒在他肩头,“我哪有?那炸鸡子吃不吃,或者梅花糕?”

    傅濯枝偏头瞪着一双凶光乍现的眼睛,说:“我想吃炸檀韫。”

    檀韫求饶,“我是酸的,不好吃,你吃点好的吧。”

    “不酸啊,”傅濯枝挑眉,“我夜里吃的时候明明是——”

    他被捂住嘴巴,发出“呜呜”的求饶声,被檀韫扣着胳膊羁押往前,踩着殿侧的石梯和甬道。

    “佛门重地,不许口出……”话没说完,掌心被舔了一下,吓得檀韫连忙收回手,蹬蹬蹬倒退三步,背着手瞪着傅濯枝。

    傅濯枝脸皮堪比城墙,不羞/耻反而得意地说:“软乎乎的。”

    “谁的手心是硬邦邦的?”檀韫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注意分寸。”

    傅濯枝不屑地嗤了一声,说:“那我要是告诉你有些寺庙里和尚和和尚大白天搞在一起,你是不是要羞得打滚了?”

    “他们搞不搞和我有什么关系?”檀韫下巴微抬,理直气壮地说,“我就管你,给我庄重些。”

    傅濯枝就吃这一套,闻言立马表态,说:“好的,下山前我都会尽量端庄些的。”

    檀韫笑了笑,伸手过去,等傅濯枝喜滋滋地牵住,才转身一道往后山走。风雪泼人,他们裹着斗篷紧紧地攥着彼此,步伐坚定而从容。

    求平安穗子的屋子里还有些人,檀韫半点不在乎,牵着傅濯枝走到一张木桌前,上头摆着笔墨。

    “两位施主把名字写在这张吉签上,再放入锦囊系上细带就好了。”小和尚侧身示意前方的一排架子,“锦囊在架子上挑选。”

    说罢合掌行礼,转身退下去了。

    檀韫走到木架子前,被各色不一的锦囊看花了眼,傅濯枝凑到他肩后,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是卖钱的?真的灵吗?”

    “信则灵。”檀韫也小声说,“讨个吉利罢了。”

    他精挑细选,最后选了只浅云色的松鹤锦囊,问傅濯枝,“这个,你喜不喜欢?”

    傅濯枝点头,拿出一只白底的兰草蝴蝶,“这个如何?”

    “就要这两只吧。”檀韫拉着他回到桌前,提笔写了“傅濯枝”三字,待笔墨干透,才小心地将吉签卷起放入锦囊,正要转身给傅濯枝系上,傅濯枝竟单膝跪在软垫上,凑近了将锦囊系在他腰间。

    不远处传来旁人的惊呼声,一副“他们是什么关系怎么奇奇怪怪”的氛围瞬间在屋子里升腾起来,唯独守屋子的小和尚正在认真地记账。

    “……”檀韫凝视着傅濯枝,傅濯枝拍了拍系好的锦囊,抬头朝他笑了笑,随即起身握住檀韫的手,教他帮自己系上锦囊。

    两人走出屋子,抄廊拐入后山,檀韫安静地往前走着,突然要紧一紧,被傅濯枝从身后抱了起来。

    他“哎呀”一声,下意识地握住腰间的胳膊,偏头蹭上傅濯枝的脸,“你做什么?”

    傅濯枝就这么抱着他往前走,“怕你摔着,抱你走啊。”

    檀韫哭笑不得,“那可不可以换个姿势呀?你不嫌我挡路?待会儿要是没看清路摔了,可别怪我啊。”

    “好吧。”傅濯枝把他放下来,俯身撑住膝盖,檀韫立马转身绕着他小跑两步,蹦一下跳上他的背。

    傅濯枝背着人往山下走,都要下山了才说:“你不是捐了个善堂吗?怎么不去看看?”

    檀韫趴在他肩上,不太明白地问:“何必要去呢?”

    “让那些孤儿见见自己的救命恩人?”

    “有什么意义和用处吗?”

    傅濯枝答不上来,说:“好的。”

    檀韫忍俊不禁,正要说话,突然敏锐地听见一声动静,他示意傅濯枝停下来,“鹤宵,你听见什么了吗?”

    傅濯枝沉默一瞬,说:“是猫叫。”

    “寺里有几只野猫,都是有窝的,大冬天的,猫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檀韫摸了摸傅濯枝的肩膀,小心地问,“你放我下来,我去瞧瞧好不好?”

    傅濯枝小心地把檀韫放到地上,转身替他整理斗篷,随后牵着人往山路边走,那里有个地窑,木板洞门轻轻掩着,里头时不时传来微弱的猫叫声。

    “这个估计是储藏食物的地窑。”傅濯枝站在木板前说。

    檀韫俯身凑近木板门的二三缝隙,里头是空地,一只小黑猫躲在角落里,因为天气太冷缩成一团,可怜兮兮的。

    “小猫怕冷,虽说里头比雪地里暖和,但到底是寒冬天,叫寺庙里的人抱上去吧。”檀韫一边说一边起身,偏头却见傅濯枝盯着那木板,眼神因为小猫的声音不自禁地晃了晃。

    “或者,”他犹豫一瞬,试探性地对回过神来的傅濯枝说,“我们抱回去养吧?”

    为了避免傅濯枝应激,檀韫又忙补充道:“莲台还没有宠物呢。”

    “……跟我还打马虎眼呢?”傅濯枝伸手在檀韫头上揉了一把,笑着说,“看有没有缘分吧,有就抱回去,没有就让寺庙里的人下来抱上去。”

    檀韫笑着说“好”,让他把木板门打开一条缝隙,他俯身蹲下去,轻轻地敲了敲木板,说:“要跟我们走吗?”

    傅濯枝在旁边说:“它听得懂——”

    一声胆怯的猫叫声打断了傅濯枝的话,俄顷,脏兮兮的小黑猫小心翼翼地凑近洞门,隔着门缝和檀韫对视。

    檀韫看着它,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中的温柔简直让傅濯枝很嫉妒,心说你这野猫最好识相跟檀监事走。

    不愧是能从冰天雪地里精准把自己投送到宝慈禅寺并且还能躲进稍微暖和一点的地窑里的小黑猫,很有眼力见和胆量。它试探性地往前探了一步,谨慎地嗅了嗅檀韫伸出来的指尖,随后勇敢地踏出一步,蹭了蹭檀韫的手背。

    檀韫见状轻轻将木板门推开,小黑猫走到门前停步,露出雪白的爪子。

    “啊。”檀韫轻声说,“是踏雪寻梅。”

    他仰头看向傅濯枝,笑着说:“鹤宵,这是不是缘分?”

    “……是吧。”傅濯枝蹲下,扫了眼猫爪子,轻声说,“雪的深浅还挺合适的。”

    这个檀韫不懂,再次伸出手,在小黑猫轻轻靠拢时将它抱了起来,毫不嫌弃地放入大氅里,一边轻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和下巴,一边转身说:“走吧。”

    两人一路入城,先去了趟最近的猫食店,给猫看诊清洗,选了猫食和小鱼,用烀炭瓨装好。

    檀韫掀开帘子入内的时候,已经被清洗干净的小猫正窝在软垫上吃奶糕,看见他就抬头。他俯身摸了摸它,站在旁边守着。

    过了一会儿,傅濯枝拿了个小猫窝进来,对檀韫说:“府上还没备着,先买一个,回头我让人做个更好的。”

    檀韫点了点头,等猫吃完就指引它下了垫子,跟着自己往外走,要踩雪了就把它抱起来,一起上了马车。

    “诶!”闲得发慌出门来接人的傅一声好奇地张望,“哪来的猫?长得很乖嘛。”

    “宝慈禅寺遇见的。”檀韫看了眼上车的傅濯枝,对傅一声说,“以后就要在世子府占据一席之地了。”

    傅一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世子爷,心中高兴,面上却不显,说:“那三位坐好了哈,我们回去咯。”

    他关上车门,跳上马车驱车回世子府。

    马车内,两人一猫呈现三足鼎立之态,小猫踩着坐垫走来走去,宛如巡视地盘的新大王。傅濯枝见檀韫一直瞧着那猫,不禁酸从心起,“你现在是只能看见它了吗?”

    “什么呀。”檀韫主动起身凑到傅濯枝身旁坐下,挽着他的胳膊说,“你说,给它取个什么名儿?”

    傅濯枝冷酷地说:“小丑。”

    “哪里丑啦,很乖呀。”檀韫笑着哄他,“你好好想想吧,好不好?”

    傅濯枝被哄好了,颇为高傲地与对面那只黑猫对视了片刻,直到对方主动认输,委屈巴巴地躲开视线,才说:“岁末相逢,大名便叫逢春吧。”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①”檀韫呢喃,莞尔一笑,“好,就叫逢春了。”

    第79章 贺新年

    昼间花炮响起, 逢春从猫窝里蹿出来,凑到檀韫脚边打转。坐在书桌边的人伸出一只手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 轻柔地按摩两下, 它舒服地蹭了蹭。

    “监事。”傅一声从外头进来,拿着一张食单呈给檀韫, “这是今儿的食单,您过目。”

    檀韫接过一瞧,大致没问题,拿笔写了两项, 说:“把世子爷的浑酒换成清淡些的梅花酒吧, 我同他一道喝。”

    “好嘞。”傅一声接回食单, 转身出去了。

    檀韫继续将年节礼单检查完毕,叫来廊下的长随,说:“遣人送礼去吧。”

    长随接过一摞叠好的礼单, 退了出去。

    檀韫搁笔,仰身伸了个懒腰, 低头摸着逢春, 轻声说:“出去走走吗?”

    逢春从他腿上下来, 贴着他的脚踝往前走,檀韫笑了笑,绕出书桌往外走去。院中正在焚烧柏枝柴,檀韫和猫自廊下经过,正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傅濯枝。

    世子爷虽然不是面覆寒霜,但眉眼间隐约透着一股冷气, 以檀韫的眼力不难察觉,不知大好日子世子爷在外头受了谁的气。他连忙遣派逢春, 说:“快去哄哄。”

    逢春临危受命,虽惧但勇,犹豫一瞬就迈着大无畏的脚步跑了过去。傅濯枝脚步停下,和这只这段时间被养得漂亮健康许多的“拦路虎”对视两眼,见它睁着双可爱的圆眼,踌躇着来蹭自己的腿,不由呼了一口气,俯身将它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檀韫走过去瞧着傅濯枝,“你今儿不是去长公主府拜祝了么,莫不是又和殿下吵嘴了?”

    傅濯枝回来前特意“洗”过脸了,就是怕让檀韫看出来,见状不禁叹气,“檀监事真是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呐。”

    “若是从前,以世子爷精湛的变脸技艺,我还真不一定能看穿,但是如今不同了。”檀韫蹭着傅濯枝的胳膊,似哄慰似鼓励地看着他,“你我如今的关系,只要你不竭力隐藏,我就什么都能看出来。你可能没有发现,如今在我面前,你控制情绪的能力不足了哦。”

    “好吧,我没和长公主吵嘴,是……”傅濯枝哼了一声,抱着猫转身坐上美人椅,不高兴地说,“我回来不是路过蝶斋了吗?”

    檀韫在他身边落座,“嗯”了一声。

    “我千挑万选选中了一只如意佩,可衬你那件葫芦景补子了,结果刚拿着它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珉王,落到地上啪擦就碎了。”傅濯枝恼恨地说,“我真想一拳把他轰出城门去!”

    檀韫本想说你是不是又打他了,闻言就知道世子爷今儿竟没动手。他伸手揽住傅濯枝,给他顺气,笑着说:“你的心意我收到啦,下回等蝶斋再有那如意佩,你再赔我一只,好不好?”

    “那如意佩是年节限定,只有一只,不过——”

    “世子爷可是他们家的贵客,这些年不知做了多少笔买卖,蝶斋打也得给您打出第二只来。”檀韫逗他,“是不是?”

    傅濯枝轻声哼了哼,嘟囔着说:“平日也就算了,可今儿是岁暮,那也是如意佩,就这么碎了,我怕意头不好。”

    “不是有你在我身边吗?”

    傅濯枝抬头,“什么?”

    檀韫笑盈盈地看着他,说:“有你保护我,谁能伤害我?鹤宵,别担心。”

    “嗯。”傅濯枝点点头,伸手把猫举起来,凑近瞧了瞧,“长得也不丑嘛。”

    “本来就很乖呀。”檀韫弯腰和猫蹭了蹭脑袋,在身边顿时汹涌澎湃的醋海打击中连忙转头抵住傅濯枝的额头,和他蹭了好几下,笑着说,“不如我们一起蹭蹭脑袋吧。”

    三颗头顿时凑在一起,傅濯枝嫌弃地说:“傻不傻?”

    逢春喵喵叫,觉得很高兴。

    下午的时候,翠尾和是观他们也来府上拜访,有模有样地送了贺礼,排队得到了世子爷砖头重的压胜钱。几人都是孤儿,年节也没老家可归,今日就在世子府再摆一桌,一道守岁了。

    是观孩子心性最重,看见逢春就喜上眉梢,很快就带着猫飞檐走壁地跑远了。尚柳来去膳房给卫沣打下手,也要贡献几道拿手好菜。翠尾闲得发慌,又不愿进膳房,索性替忙着和世子爷腻歪的小爷把一摞公务批完了,对一脸“大过年的还要办公你是人吗”的傅一声得体地笑了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玩到了傍晚,膳厅逐渐被热香充盈,是观和逢春闻着味儿回来,看架势已经结为异姓兄弟。

    檀韫和傅濯枝正在廊下玩升官图,檀韫第三次升到了状元,傅濯枝耍赖不认账,被檀韫拍拍打打地抢走了最后一份赌注,连带着裤子都要输干净了。

    “主子,监事,看谁来了?”傅一声扬声喊了一嗓子。

    檀韫抬头,看见一人从洞门的梅花树后现身,连忙拉着傅濯枝起身,踩着雪上前迎接。

    “陛——”

    皇帝扶起檀韫,笑着说:“今儿过节,不必多礼了。”

    “是。”檀韫直起腰身,偏头吩咐跟出来的是观翠尾等平身。

    “鹤宵。”皇帝看着傅濯枝,微笑着说,“兄长今日登门拜访,蹭一顿便饭,你应该不介意吧?”

    傅濯枝微微一笑,说:“怎么会呢?兄长能来,鹤宵心中甚慰,恨不得就地给您磕八十八个响头以表欣慰呢。”

    “是吗?”皇帝说,“那你磕吧。”

    傅濯枝笑意加深,说:“兄长见谅,鹤宵是老寒腿,跪不下去,所以只是说说而已,您不会当真了吧?”

    皇帝闻言看向檀韫,担忧地说:“鹤宵年纪轻轻就有老寒腿了,可见身体不如何啊。”

    “他——”

    “兄长误会了。”傅濯枝抢在檀韫前头说,“鹤宵的老寒腿是可有可无的。”

    皇帝眯眼,“鹤宵的意义是,你的老寒腿只会在兄长面前犯?”

    傅濯枝诚恳地说:“正是呢。”

    皇帝逐渐咬牙切齿,“看来鹤宵对兄长很不满啊。”

    “岂敢?”傅濯枝蹙眉,无辜地说,“鹤宵待兄长之心,天地可鉴,兄长如果不信,鹤宵也没有办法。”

    “你这个兔崽子——”皇帝猛地爆发又被早有准备的檀韫眼疾手快地镇压住了,很有威力的巴掌堪堪在傅濯枝脑门停下,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傅濯枝抬眼扫了眼脑门上的巴掌,在檀韫的眼神指挥下后退一步,彬彬有礼地说:“兄长,请入内上座。”

    檀韫很周到地伸手将皇帝僵在半空中、没有台阶放下的手按了下去,笑着小声说:“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世子计较啦,回头我一定好好说他。我特意给您备了您喜欢吃的半翅鸡和卤煮鹌鹑,进屋好不好?”

    “哦?”皇帝下巴微抬,“你特意备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原来驰兰还记得我这么个人啊?”

    傅濯枝闻言又想出击,被檀韫轻轻瞪了一眼,很识时务地哑巴了,但心中很是愤愤不平:某位陛下真是心机深沉,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巩固自己的地位!

    檀韫笑着看着皇帝,理所当然地说:“从前咱们不都是一起过年的吗?难不成陛下今年不要驰兰了?”

    他难过地松开手,低头说:“那我走。”

    “行啦!”皇帝一把将要默默离开的檀韫拽了回来,伸手在他红润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怕了你!”

    檀韫闻言笑起来,伸手招来傅濯枝,说:“鹤宵,快带陛下入内,我去膳房瞧瞧菜做得怎么样。”

    说着就一手牵着一个,把两只手叠在一起,抬头对满面惊恐的两人莞尔一笑,像叮嘱两个经常闹不愉快的小孩子那样道:“大过年的,不要吵嘴,快进去吧。”

    他转头出了洞门,留下傅濯枝和皇帝你看我、我看你,同时万分嫌弃地“唰”地丢开对方的手。

    菜圃的主人和拱白菜的猪永远不可能全然和解!

    一刻钟后,众人落座,卫沣和尚柳来领着一队人入内上菜,在众人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昂首挺胸地说:“上菜!”

    一道道热菜上桌,直至桌上被摆满,膳房的人退了下去,卫沣在隔壁落座,接受了小辈们的称赞夸奖后欣然动筷。

    “崇哥,尝尝这个。”檀韫用公筷给皇帝夹了只半翅鸡,说,“卫老的手艺可好啦,这个半翅鸡要比宫里的味儿重些。”

    皇帝“嗯”了一声,动筷尝了尝,说:“嗯,不错。”

    檀韫提壶给皇帝和傅鹤宵倒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说:“二位爷都不说话,那我就斗胆说啦。咱们举杯相庆,共欢新岁,一千岁。”

    傅濯枝和皇帝瞥了眼对方,在檀韫温柔含笑的无声威胁中快速举起酒杯,碰杯同饮。

    檀韫再倒酒,举杯说:“暖酒下肚,迎送良宵,二千岁。”

    三人再碰杯。

    第三杯酒,檀韫温声说:“新岁吉利,百事如意,三千岁。”

    三人再碰杯。

    看在三杯酒的份上,其实是檀韫的无声镇压之下,菜园主人和猪勉强达成了桌上不闹事的默契,安静乖巧地吃饭。

    突然,皇帝的脚踝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蹭了蹭,他俯身看向桌下,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视线,分外惊讶地说:“哪来的猫啊?”

    “先前去宝慈禅寺遇见的,有缘,就抱回来了。”檀韫说,“它叫逢春,是世子爷起的名儿呢。”

    皇帝一愣,看了正专心与一条蒸鱼的鱼刺搏斗的傅濯枝,偏头对檀韫笑了笑,说:“嗯,好好养吧。”

    趁着两人说话,逢春跳到皇帝的腿上,在那浅云色的锦袍上留下俩明显的爪印,而后蹦跶下去吃膳房给它准备的年夜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