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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第 91 章

    确定了关系后,姜姝发现,她与谢让对“只是玩玩”的定义完全不同。

    在她看来,“玩玩”是饮食男女,随心所欲。她对他的欲缘起于马场初遇,当他用鞠杖掀飞她的帷帽时,她就已经用目光将他剥得浑身赤裸。

    谢让则不同,别看他平时轻佻戏谑,确定了关系后,反而更加注重礼节。

    牵手要郑重,亲吻要缠绵,一道道工序要慢慢来。什么地点什么时间见面,熏什么香摆弄什么发型,说什么话搞什么暧昧,他都要提前预设好,不容许他自己出半点差错。

    她耐心不多,但目前也愿意配合这位新情人,陪他一起维持情人间繁缛的仪式。

    她的配合是明目张胆的纵容。短短两日,全城都已知道风流倜傥的谢衙内谈了个小女友。

    他的风流更高一阶,性事方面洁身自好,与人交往风度翩翩,不经意地展现上流贵胄独有的矜贵与魄力。

    所有人都会觉得与他相处很舒服,姜姝也是,只不过有时也会为他的浮夸张扬感到头疼。

    这日清晨,他再次敲响她的门。

    谢让一身锦袍,把一束巨大的赤蔷薇花束递到她面前。

    “晨安,”他笑道,“昨晚休息得好吗?”

    他的腔调夹杂着尚未熟稔的肉麻,令人一看便知,他毫无半点恋爱经验,但仍在竭力扮演一位好男友。

    可惜姜姝早过了收到花会感到惊喜的阶段,只不过目前为关照新情人,她还是收了花,举止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友。

    “承桉哥,我们才刚确定关系,行事低调点好。”她矜持道。

    谢让不以为然,“难道你认为我们的关系见不得人?”

    姜姝笑笑,把话头绕到其他事上。

    他享受她的热情招待,殷勤奉承,所以他把这些窸窣动静都当成了她的迫不及待。

    然而姜姝却仅仅是将赤蔷薇花束扔了,再推门出去,她笑意盈盈,“走吧。”

    到了北郊,俩人本想把货卸下后就去约会,哪想谢平说锅买少一个。

    “铺北边有一处集市,你俩谁去买都行。”谢平提议道。

    姜姝飞快嘀咕一句,谢让没听清,正要开口问,突然被她扯住手,顶着风一路疾跑。

    “做什……唔……”

    店铺与街景都被他们甩在身后,眼前风景不断变换,渐渐的,谢让的视线里只剩下她。

    风从他的喉管吹进胸腔,涨涨的,闷闷的。他感到一股诡异的眩晕,恍若要不省人事,但手又被她稳稳扯住,身只会不断向她倾斜,不会栽倒。

    等再一阵风袭来,他们止下了脚步,谢让嘴里被她塞进去半个炸油果。

    另一半在她嘴里,她一边嚼着,一边朝摊主付钱。之后她折返回来,“忽然好想让你尝尝路边小吃的味道,所以就冒失带你跑了过来。承桉哥,你不会介意吧?”

    谢让说没事。

    她问炸油果味道如何。

    其实并不如何,糖油混合,很腻。

    但因是她喂给他的,他便觉得腻得刚刚好。

    他说还不错,说罢解下一块玉佩,打赏似的扔到卖炸油果的摊主面前。

    “我来付钱就好。”他说,“你还有什么想买的?随便提。”

    姜姝只是笑,没再多说。

    俩人慢悠悠地走着聊着,走到赁车地,见一堆壮汉车夫聚在棚下等接生意。

    也许是干这一行有默认行规吧,这堆车夫穿着无臂汗衫,胳膊上纹着猛虎刺青,身材壮实,比土匪更像土匪。

    车夫们本是在喝酒闲聊,瞟到俩人有意赁车,“嚯”地同时起身,一群人乌泱泱奔来。

    姜姝与谢让飞快对视一眼。

    “要不……还是别赁车了吧,走着去集市也行。”姜姝放心不下。

    谢让也没见过这般阵仗,护住她,正想开口说行,那群车夫就已跑到俩人面前卖力吆喝。

    “内城走不走!内城差一位!”

    “东郊!东郊!随上随走,良心要价!”

    “市集直达走大道无中转!包供暖!”

    哪想这车夫竟再次厚脸皮地扯住她,“你朋友都在我车上呢,别啰嗦了,上车就能走!”

    匆忙拉扯间,姜姝只顾得把谢让拽来。

    迷糊上了车,姜姝执着问车夫:“我朋友在哪儿?”

    车夫:“姑娘,那都是揽客话,你还当真了……”

    车夫把门关紧,站在车窗旁,朝看起来人傻钱多的谢让说话。

    “小官人,单趟两百文,折返三百文。你跟你家娘子商量商量,点下头立马出发!”

    姜姝一听,手握拳蓄势待发。身越过谢让,把脑袋挤进车窗。

    “好黑心!别家都是单趟一百文,折返两百文。你这什么黑车,我们不坐了!”

    眼看她与车夫就要隔空对骂,谢让赶紧摁住她,再掏出三两银锭,潇洒地扔出窗外,“喏,不用找了。”

    他把车窗一关,低下头,脑里闪过“你家娘子”这四个字,傻傻地笑。

    姜姝捶他一拳,“承桉哥,你拦我干什么?你没去外面赁过车所以你不懂,这些黑心车夫,拉人的时候比爹娘还热情,拉到客就开始宰,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越说越气,抬眼看,谢让却是沉浸在他自己的小世界里。

    姜姝揉了揉眼。她怎么在谢让脸上看到了一抹“娇羞”?一定是看错了。

    这抹“娇羞”,在他脸上存在了很久很久。

    姜姝说:“承桉哥,以后我砍价的时候,你不要拦。”

    谢让点头说好。

    她说承桉哥你不懂,这年头挣钱不容姜,以后我挣俩你花仨,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谢让心情大好,弹她个脑崩,“小穷光蛋。”

    看他神情恍惚,两腮发红,姜姝便知他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谢让忽然止住脚,“雍国夫人的嫡孙新任吏部侍郎,明晚会在留园办烧尾宴庆祝。”

    他拍了拍她的肩,“你来当我的女伴,陪我赴宴。”

    他在心里默念一遍“你家娘子”,转身回去时,脚步踉跄,喝醉酒似的。

    你家娘子、你家娘子、你家娘子……

    身后传来她热情的呼喊声,他听得满心感动。她可真关心他,她可真黏他。

    谢让摆摆手,期待明天再见。

    他好不听话。

    姜姝心很累。

    她喊了好几遍,让他“抬头看路”,然而谢让却跟没长眼似的,撞上一颗树,再撞,又撞……

    就这样一路磕绊地回了府后,谢让才后知后觉地喊了声“疼”。好在没破相,他抹了点药膏就不再管。

    这时参宴名单册已经送到了他手上,谢让一边快速浏览着参宴人员,一边亲自给他的小女友挑选参宴衣裳与首饰。

    看到册上写着“褚尧”这个名字时,谢让挑首饰的动作顿了顿。

    人是一种会竞争比较的高级动物,猫狗会比谁长得好看,比谁打架实力强,人也不例外。

    在年轻一辈的贵胄圈里,谢让很少服谁,褚尧算其中一个。

    俊美无俦,事业有成,洁身自好。

    没有小姑娘会不喜欢褚尧这类男人。

    谢让唤来小厮传话:“去跟雍国夫人禀一声,麻烦她把男女席的界限分得清晰一些。”

    好确保褚尧与姜姝不会单纯碰上。

    朋友妻,不可欺。

    谢让心里起了点焦虑,他莫名提前设想了许多可能,想完又觉得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神经病。

    他在心里骂自己。

    褚尧是他的好兄弟,怎么可能会来撬他的墙脚啊?!

    第 92 章 第 92 章

    她确信褚尧能破解她的口型,隔了段距离,她看不清他的反应,也并不在乎。

    谢让是她的新欢,她硬拉着他在松树林里胡闹,后果是散宴后,谢让着凉发起了高烧。

    俩人肩靠肩坐在马车里回程,谢让把头歪在她瘦削有力的肩膀上,声音囊囊的,像在水里泡过。

    “我不要紧,先送你回家。”

    姜姝低声说没事,“承桉哥,今晚我留下照顾你。”

    谢让额前青筋一抽一抽的,浑身乏力。

    “你这姑娘,怎的一点都不矜持?”

    他说,大半夜自告奋勇要来我家,就不怕发生点别的什么事?

    她只是笑,解下外罩,披在谢让身上。

    包括谢让在内的所有上流贵胄身上,都带着一股拧巴的傲慢劲。仗着比旁人多点权势,就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能轻姜拿捏旁人。

    她用轻佻的语气说着真心话。

    “承桉哥,你真傻。”

    谢让说是啊,他是傻子,“否则也不会跟你一块在外面胡闹好久。”

    发烧后他脑子转得很慢,现在反应过来,又说姜姝才傻,“我是发烧,又不是生了重病。你不要小看我,我闷头睡个觉就缓过来了。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回家歇息吧。”

    谢让慢慢阖上了眼,半昏半醒间,感觉到他们依偎得很近。

    她的动作不自主放轻,把手缩在袖笼里暖热后,才伸出来,贴在他额前试温。或许是用手试温不准,她扭了扭身,与他互贴了下额头,用这亲密接触,去感受他的感受。

    她的声音里泛着心疼,“承桉哥,赶快好起来吧。”

    她说抱歉,刚刚不该那么放肆。

    谢让已经没力气说话回应,只是轻微晃了下脑袋,与她贴得更紧,用肢体动作告诉她:不怪你。

    夜里风雪交加,马车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前。

    车夫轻声问姜姝的想法,“是要去北郊,还是要去衙内的私宅?”

    姜姝不带犹豫地回:“去私宅。”

    这一路走得很艰难,先是霜雪堵路,绕道而行;再是车轮不稳,歇脚修车。

    好不容姜走到了私宅前,掀车帘一看,谢让已经歪着身睡着了。

    车夫:“我再去找个小伙计,跟我一起把衙内搀到屋里。”

    姜姝摆手说不用,“别叫醒他,他正难受呢。”

    “可……”

    话未说完,就见姜姝迅速接近谢让,双手一揽,轻松把他抱了起来。

    姿势是很浪漫的姿势,只不过现在是一个文弱小姑娘抱起了一个虚弱硬汉。

    车夫目瞪口呆。

    谢衙内真是找了个好女友。

    这点重量对姜姝来说简直是轻如鸿毛,但未免车夫起疑,她还是装出一副略感吃力的模样。

    “抱歉啊车夫大哥,我家承桉哥的腿有点长,不好抱。”

    车夫尬笑两声,“今晚辛苦姑娘你了。”

    说是辛苦,其实也算不上有多辛苦。

    早年她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什么伤没受过,什么病没生过,她早已在那些艰苦岁月里学会了照顾自己,照顾他人。

    尤其是谢让病倒后格外听话,照顾起来非常省心。

    把谢让塞到床褥里后,她提了盏灯,在宅院里转了转。

    这座私宅的风格完全出人意料。

    按过去她对谢让的了解,这座私宅该金玉为梁玛瑙为窗,内部结构极其奢华精巧才对。进去才知,这座宅院里连下人都没几个,装潢简单低调,很是清净。

    这时清净倒不好,坏就坏在没多少物件能用,连治病的药都没有。

    老管家原本想出门买药,姜姝与他碰头后,说她去就行。

    老管家不放心,“姑娘,外面天冷,路也不好走,你先在客房里歇一夜,这些小事让下人去干就好。”

    她说没事,“我贸然到访,本就给宅里添了份负担。让我做点事,负罪感倒还会减轻些。再说与承桉哥有关的事,哪里算是小事呢。”

    老管家心里感动,拗不过她,便给她指了段路,让她去附近某家医馆拿药。

    老管家与几个下人站在门口,目送姜姝远去。几人在这一刻达成一个共识:这姑娘心地善良,勤劳能干,人真是不错。

    顶着寒风去医馆的路上,姜姝琢磨着这家医馆的背景。

    正如话本里所写,每个霸道公子哥身旁,总有一个与他一起长大的医生朋友。

    谢让也有个医生朋友——褚尧。

    姜姝跺了跺靴底的雪,打量面前这家医馆。

    医馆坐落在山脚边,雪压屋顶,馆前是一片清幽竹林。馆门旁凿了扇方形窗,窗纱后面是片暖黄烛光。

    姜姝敲了敲门,听见馆里传来一声“请进。”

    这是今晚俩人第二次相遇。

    褚尧眼窝深邃,左眼挂着一面金丝单片眼镜,眼尾有抹天然的薄红。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上半张脸像风流浪子,下半张脸又禁欲克制,合在一起,令他的气质疏离又清冷。

    他大概是没想到来人是她,起身朝她走来。

    “你病了?”

    声线低沉优雅,身姿颀长矜贵。

    姜姝心觉奇怪。她的视力,总在看漂亮男人的时候变得格外好。

    姜姝说:“褚大夫,我家承桉哥着凉发烧了,麻烦你给他抓几方药。”

    褚尧绕过她,朝药柜走去。

    “你认识我?”

    姜姝笑出声,挑了个高椅坐下。

    “褚大夫不也认识我么。”

    她主动伸手,表示友好,“虽说不是初见,可我觉得有必要正式介绍一下自己。”

    “你好啊,褚大夫。我叫姜姝,是个略有本事,略有人脉的杀手。”

    褚尧忽视她的握手请求,拿着戥称,自顾自地称药。

    “‘略有’?姜姑娘,你这话实在说得谦虚。”

    褚尧敛眸,称着连翘麻黄。姜姝被他怼了话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他抓药。

    “你已经把我调查得很清楚了。”褚尧说,“你想做什么?”

    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褚尧的直觉就告诉他自己:她是个神秘又危险的女人。

    姜姝两手交叉,撑在下巴颏底下。

    “我在做的,就是我想做的。”

    她朝褚尧的手腕吹了口气。

    “褚大夫,你明明看到我在做什么了呀。”

    褚尧嫌脏似的,拿手帕狠.狠擦了擦手腕,擦完把手帕扔到了渣斗里。

    他皱起眉头,唇瓣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居高临下地剜她一眼。

    “恬不知耻。”

    他说。

    姜姝笑得更灿烂,把几吊钱甩到桌面,拿起药方,朝馆门走去。

    推开门,临走前,她多看了褚尧一眼。

    他在盥手,用皂液洗了一遍又一遍。

    洁癖是吧,她记住了。

    欠收拾。

    *

    回了宅,姜姝搬来马扎,坐在泥炉前煎药。

    谢让睡睡醒醒,翻来覆去,心里总不踏实,身也难受。

    姜姝喂他喝了碗药汤,药见效慢,她见谢让没退烧,又冒着风雪,“腾腾”跑出去一趟。

    谢让再次醒来,见她脸蛋上落着泥点,手也蹭烂层皮,衣裳上全是泥浆。

    见他醒了,姜姝舀起一勺汤直往他嘴里塞。

    谢让被汤味呛得偏过头咳嗽,“你这是去哪儿了?”

    “我跑到集市那边,向卖鱼婆求来个退烧偏方。”她气息不稳,说一句喘一口长气,“葱须,白菜头和芫荽根下锅熬汤,喝一碗病就好了!只是宅里没有葱,我就跑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问他们要葱。一个不小心,就……就左脚绊右脚摔倒了。”

    她把伤手往身后藏,“承桉哥,良药苦口,你快喝!”

    谢让捧着汤碗,心乱如麻。

    他几口就将汤咽下,“走了那么远的路,很累吧。”

    姜姝飞快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

    她没底气地找补:“没关系的,我很喜欢走路。”

    这么冷的夜,这么大的风雪,她说她喜欢走路。

    谢让的良心遭到猛烈暴击。

    “过来让我看看,磕哪绊哪了?疼不疼?”

    她说不疼,可她的手还在流血,裙摆也被石头划烂了。

    谢让让她坐到床边,她却还担心身上的泥点会把床褥弄脏。又不想坐,又怕挨他数落,最终只欠身坐了一点点地方。

    谢让手边没手帕,就拿衣袖给她擦脸。

    “傻不傻……”他虚弱地说,“小事一桩,哪里值得你这么费心。”

    姜姝皱皱鼻,朝他笑了笑。

    “承桉哥,在我这里,与你有关的任何事,没有一件是小事。”

    她说:“先前都是你在照顾我,这次我想报答你。”

    谢让给她暖手,“仅仅是为了‘报答’么。”

    “不是。”姜姝曼声道。

    她将目光移到药炉上面。

    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顶着锅盖,往外冒豆大的气泡。

    “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更是为了……”

    她将指腹按到谢让的唇瓣上,“更是为了爱。”

    爱……

    谢让对这个字很陌生,但在它被姜姝说出来后,他感到有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气泡,把他包裹了起来。

    在这个甜蜜的如梦如幻的气泡世界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心。

    他在梦乡里飘啊飘,不愿醒来。就这样,在她的陪伴下,这一夜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熬。

    次日阳光乍泄,谢让摸了摸额头,烧已经退了。转眼一看,姜姝披着他的氅衣,挨着床榻将就睡了一夜。

    喉管里的干涩灼热已然褪去,谢让的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昨夜她唱着乡间童谣,哄他入睡。这样温馨的时刻,连母亲都不曾给过他。

    谢让盯着她酣睡的侧脸愣神。

    她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手上的伤口也清洗过,包扎好了。

    她懂事到令他心疼。

    谢让叫醒她。

    “明日审刑院放年假,今日是年前最后一日上值。我想带你去那里看看。”

    姜姝打着哈欠,“好啊。只是怎么突然提起这事了?审刑院那等公职场所,我也能进么。”

    谢让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耳垂,“当然能进。”

    至于为甚突然提起……

    都说生病时才知道谁是真心对你。他这一病,倒是考验了她对他的真心。

    她说他常照顾她,细细想来,她照顾他的时刻又何曾算少。

    对爱的最好回馈,莫过于将自己生活的全部细节都展现给她。

    先前他尚有顾虑,怕她对他好是别有所图。现在看来,她仅仅是喜爱他这个人。

    所以他愿意带她赴宴,让她接触他的圈层。也愿意带她去审刑院,让她了解上值时的他是何模样。

    谢让捏起她的脸,“还有,昨晚睡前你说你嘴巴也难受,是怎么回事?”

    昨晚,他难受得口干舌燥。她便说让他赶快好起来,否则她嘴巴也会难受。

    姜姝回忆着,狡黠一笑。

    “因为你生了病,我就不能亲你了呀!不能亲,我的嘴巴可不就难受了嘛!”

    第 93 章 第 93 章

    姜姝周身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她终于明白,那种不受控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想杀人,想把阻挡她的人都杀了。

    装完美女友久了,她都快忘了,她原本是暴戾又阴狠的人。

    从谢让提要带她去审刑院看看的那刻起,她就不想再装乖扮可怜。

    幸好,她没有冲动,没有颠覆形象。

    去杀手阁的路上,她察觉有人在暗处跟着她。

    不等她有动作,那人先走到她面前。

    是个小道士,手里抱着一坛酒。

    小道士开门见山:“姜姐,这是沉庵道长之前酿的果酒。今日道观里铲雪平地,在桃树底下,挖出了这坛酒。”

    姜姝接过酒,什么都没说。

    到了杀手阁,大家见她心情不佳,都四处避躲,不敢惹她。

    上楼时,她没抱稳酒坛。

    “啪”一声,那坛果酒被摔得稀碎。醇香酒液顺着台阶往下流,她垂眼扫过,坛盖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

    是沉庵写给她的。

    来清扫楼梯的姑娘轻声问:“姜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姜姝没再多看,“扔了。”

    她上到顶楼,趴在露天台榭的栏杆上面,吸着烟斗,呼吸间云雾缭绕。

    背后传来脚步声,姜姝狠狠抽了口烟。

    “你知道吗?只差一步,我就能找出卷宗。因为你的失误,整个计划泡汤。”

    纵使那大平层里闯来个谢连,她也有把握拿出卷宗。令她被迫收手的,是谢让的突然到来。

    在她原本计划里,她手下一批人,会与阁主派去的人里应外合,将谢让拦得死紧。

    “有个办事不利的搞错了步骤。”阁主走到她身旁,“那人我已经处理过了。”

    最不能,最不该出意外的时候,偏偏出了重大意外。这是导致她心情不佳的最大因素。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今日这篓子,够谢让头疼一阵了。那本卷宗,一定在审刑院。有几本疑似是我要找的那本,下次再去,就能查清楚了。”

    姜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能查出仇人是谁。真该把姓谢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那样也不至于废这么多精力。”

    阁主瞥过头看她,“你不会的。”去审刑院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维持了好久的“完美女友”形象,别说是谢让心里感动,就连一群刚认识她的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样完美的一个姑娘,去审刑院看一看,转一转又怎么了。

    马车里,姜姝与谢让挤在一起翻花绳。

    红绳缠在谢让肌理分明的手上,她把手伸过去,故意将绳勒紧,停顿几瞬,再夺来套到自己手上。

    红绳从谢让的指根勒到指腹,离开时,他的手背俨然落下几道令人浮想联翩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绳是束缚,是剥夺。

    她把脑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掉,攥紧谢让的手腕,在他好奇的目光中,亲了亲他的手背。

    谢让既惊又喜,笑得很不值钱,一面纵容她的亲近,一面又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

    “怎么不报备?”

    虽是在质问,可姜姝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微乎其微的期待。

    姜姝无辜地眨眨眼,“报告长官,我要亲你!”

    谢让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那这只手也要。”

    这只手的手背上,玩闹间弄出来的红痕还未消退。

    谢让在毫无察觉中,戴上了她设下的枷锁,甚至还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她喜爱他的象征。

    她把唇瓣搓圆,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个“蠢”字。而后低头,把这个口型,印到了他的手背上。

    谢让自然没窥出深意。她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棉花。

    *

    审刑院。

    谢让与她十指相扣,大摇大摆地走着,恨不得拿个喇叭吹一声,告诉所有人:他正在沉浸在一段甜蜜的恋情里。

    恰好从一片幽静的梅林里穿过,姜姝把另一条胳膊背在身后,朝某个方向,飞快比划了个手势。

    很快,附近传来一只布谷鸟啼。

    谢让纳罕:“院里不让养鸟,是谁在阳奉阴违?”

    姜姝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哪有?承桉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谢让说肯定没听错,可那鸟啼声再也遍寻不见。听不见便罢了,他想着把一枝最漂亮的梅花折下送给她,可当他走到梅花树下,竟发现这一片梅林中,许多梅花瓣上都破了个小洞。

    来的路上,他对她说,审刑院的梅花林是出了名的惊艳。

    谢让想真是奇怪,“平时都好好的,今天怎么又是鸟叫又是花瓣破洞的。”

    偏偏是在今日,他原本是想在小女友面前装一下,好收获她不重样的夸夸。

    结果,被打了两次脸。

    谢让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好歹公事上没出什么纰漏,不然我得被叫去办公,就没法陪你了。”

    话音刚落,副官就火急火燎地跑来。

    “知院,大事不妙!”副官气喘吁吁,“审理复核案件时,大理寺与刑部意见不一,两边打了起来!大理寺那边吵着要见陛下诉状,说审刑院勾结刑部,合伙欺压他们!”

    各地案件要先要送到审刑院备案,再交由大理寺审理,之后经由刑部复核,再由审刑院奏请陛下做裁决。

    这是执行公务的常规流程,自谢让接手公务以来,中间从没出过差错。

    偏偏是在今日……

    副官见谢让犹豫不决,凑近他小声提醒一句。

    “此事恐对谢副相不利。”

    这话一出,谢让彻底没了辙。

    谢让把姜姝扯到一旁,面色愧疚,低声说抱歉,“你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但不要走太远。我忙完马上来找你。”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她:“往南直走是储藏卷宗的地方,你不要去那里。”

    谢让揉了揉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他也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把她丢下,可今日事赶事恰好都赶在一起。

    真是奇怪。

    *

    人一走远,姜姝的神色立即冷了下来。

    布谷鸟啼,花瓣破洞,是杀手同僚在回应:布局完毕。

    这场局,出自她的手笔。

    姜姝抬脚,朝南走去。

    储藏卷宗的地方是个占地广的大平层,门前空旷,但阶面底下藏着各种姜触的危险机关;几道门都用结构复杂的锁闩着,外面还有两队交替看守的卫兵,防卫极严。

    她隐匿身形,绕到远处的另一间屋里,走起地道。

    审刑院有地道这事,估计连长官谢让都不知道。

    道里昏黑,姜姝闭上视力不好的眼,仅靠听力与杀手的直觉,就成功躲过道里的机关,迅速到达大平层。

    再次睁开眼,她看到的是一面面高大的卷宗密集柜,架上摆着卷宗,一摞压一摞,一眼望不到头。

    血液突然不断翻腾,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耐心。

    之前她已经为此鲁莽念头付出代价,她不能重蹈覆辙。

    姜姝调整呼吸,在一排排标有各种案件类型的卷宗密集柜间,寻找标着“灭门案”的那一排。

    不多时,她站在某一排卷宗密集柜前,停下脚步。

    建朝以来,全天下各地的灭门案件,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其中某一本卷宗,藏着她寻觅数年的真相。

    那股激动再也克制不住,姜姝脸上的肉颤动着,眼里迸发出一股狠辣劲。

    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光在中间几排停了停。

    她把呼吸放到最轻,缓缓伸出手。

    “谁?谁在那里!”

    如惊弓之鸟般,姜姝飞快躲在后几排密集柜中间。

    在其中一排里,她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奄奄一息的野猫。

    她抱起猫,慢慢走出来。

    “方才我给猫喂食,有条黄鼠狼咬了猫,猫跑到这里,我就追到了这里……”

    她抱着猫,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声音颤颤巍巍,脸色灰白。

    谢连眉头狠狠一皱,“猫能钻洞进来,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迅速上前,夺过姜姝怀里的猫,在她身周绕了绕。

    没发现她身上藏有赃物。

    姜姝指了指身后一扇破窗,“窗纱被猫挠破,我是窜窗进来的。”

    谢连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扯住她直往屋外走。

    “知院,屋里进来个外人!”

    俩人出来时,谢让正站在屋外,训斥下属,“黄鼠狼这等畜生都能进到审刑院里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非等畜生把卷宗咬坏才知道行动?”

    闻声,谢让更是怒火中烧,“谁把外人带来的!”

    待转过身看,谢让心口猛地一突。

    他大跨步走去,先把谢连踢倒在地。

    “谁允许你碰她的?”

    谢让语气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踩着谢连的背施力,“谢连,看在你是我远房表亲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

    谢让沉声道:“去刑部领罚,杖责十五。”

    接着,他又对包括副官在内的在场众人说:“诸位失责,杖罚免了,连同年末奖薪,一并免了。”

    大家也都散了。

    只有姜姝,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猫,站在原地不动。

    “没受伤吧?”谢让捧起她的脸,却见她眼里满是委屈,“承桉哥……对不起……”

    她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猫被黄鼠狼咬了,猫有事。”

    谢让把猫抱走,递给下属,“把猫送褚尧那里,让他务必治好。”

    他或想责备,或想问原因,可在看见她委屈巴巴的那一刻,所有理性全都化作了感性。

    她能有什么错。

    谢让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她,“怪我。这里太乱了,下属办事不利,连累你了。”

    “你不是外人。”他说,“抱歉。”

    他说不怪她,今天很多诡异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原本想约她出去约会,好好安慰她。但见她兴致不高,谢让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审刑院里有内鬼。这是他的结论。

    “借你的话说,这事不急,慢慢来。”

    她说。

    “就猜你不敢赌。”阁主说,“你赢,乔家功法簿归你,五十万两白银归你。如何?这下赌不赌。”

    乔家功法是她一直想学的一门武功,只是功法薄流落江湖,她一直没能找到。

    五十万两白银,足够她买下北郊的几块地,届时高价转手卖出,钱滚钱利滚利。

    至于男人?男人算个屁。

    充其量算一桩谈资。

    姜姝利落应下,“早说嘛。”

    阁主说这才是你,“坏女人。”

    姜姝心里的阴霾终于散了,这会儿欢脱地蹦跳下楼。

    阁主问她去干嘛。

    她说:“想那晚玩什么花样!别喊我,我要去追我家承桉哥!”

    听她这话,不了解她的还以为她有那么在意谢让。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又有一个男人要完蛋了。

    她自嘲道:“怎么不会?”

    “你又来了。”阁主看不惯她这副颓废样,“这么多年,每次在复仇这事上有进展,你就慌了,坐不住了,想把人都杀了。”

    姜姝说是啊,之后把今日在审刑院的事告诉了他。

    “谢连这人不简单。”她说,“要不把他绑来,严刑逼供?”

    阁主夺走她的烟斗,“可别吸了,都把脑子吸傻了。这么冒险的办法也想得出,你是真急了。”

    他说:“你知道吗?你一向行事谨慎,只在某些特殊时候会变成不择手段的疯子。”

    阁主用她的烟斗,吸了口烟。

    “每次调查遭阻,你都会变得戾气满满。这时候,你最爱杀人和玩男人。”阁主眯起眼,“可惜啊,你家承桉哥保守得很,不肯给你睡,你没法发泄,就想杀人。这个念头忍了一天,很难受吧。”

    姜姝倒是把他的话想了想,“你说得对。还有呢?你倒是挺了解我。”

    “还有,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沉庵。”

    阁主凑近她,“姜老板,你太爱装深情了。沉庵给你酿的酒,那封夹在盖子里的信,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觉得很烦。”

    姜姝心事被戳中,挑了挑眉,“继续说。”

    “沉庵活着的时候,可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把人家玩成那样,啧,人家之前可是清心寡欲的道长。他把匕首架在脖子上,哭着求你别分手的时候,你在干嘛?你在跟你的新欢画饼。”

    被戳穿真面目,姜姝不恼反笑,“没错。继续说。”

    “沉庵死了,你在这装深情。装给谁看?他们以为你心里有个挚爱白月光,其实那不过是你的逢场作戏。”

    “姜老板,今日不是失控,是你的本性流露。”

    他趴在姜姝耳边,慢吞吞说:“渣女。”

    姜姝笑弯了眼。

    “对,我就是渣,我就是在做戏,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就是本性流露,怎样?”

    她说阁主你啊,不愧是我的发小。

    “只有你,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又真实。”

    偏偏是这么不留情面的话,让她找回了自己。此刻吹着夜风,她彻底恢复平静。

    阁主也笑,拍了拍她的肩,“所以放轻松,不急,慢慢来,一场狩猎游戏而已。”

    他说:“我只是怕,怕你做戏做久了,连本我都失去了。我怕你忘了你自己。”

    “可那个‘本我’,非常恐怖。”

    她陷入回忆。

    当年与沉庵在一起,起初她只把这段恋情当成消遣。可当她知道沉庵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联时,她一步步将沉庵逼上绝路,直到他自.杀。

    她对沉庵,有愧疚,有怜惜,唯独没有爱。可她用行动告诉旁人,她爱沉庵。

    偏偏她伪装得天衣无缝。

    阁主静静地看她,“你不会重蹈覆辙。”

    他用她的新欢,默默转移了话题。

    “打个赌吧,姜老板。”

    姜姝问赌什么。

    “就赌你之前说过的,年前一定把谢让睡到。”阁主勾起嘴角,“加上今晚,离过年还有两天一夜。”

    姜姝觉得这事根本不可能,那不过是她的吹嘘。

    第 94 章 第 94 章

    当晚谢平就把这消息传给了自家老板娘。

    姜姝火急火燎地赶到店铺,摇着谢平的身反复问:“真的?你没听错?那贵人当真明早就来谈生意?”

    “千真万确!”

    姜姝的眼里立即浮现出光芒,“太好了!”

    她扯着谢平坐下,“小谢你果真有两把刷子啊!刚交代过你多多揽客,你还真能把贵人揽来!”

    谢平羞赧地挠挠头,回忆起下晌与那贵人的交锋。

    “是那贵人突然改了主意。”他说,“本来他不愿入股,含糊说再考虑考虑。结果不知怎的,他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改口,说明早就来,看起来像是着急要见你。”

    姜姝:“那他倒挺聪明,知道我会选地皮,不敢小瞧我。”

    接着她又问:“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谢平:“二十来岁的一个公子哥,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金钱的味道。”

    他说,那公子哥是富有到令人无法忽略的存在。

    姜姝:“既有钱又有头脑,要是这桩生意真能做成,那咱家店铺的发展就不愁了。”

    她说:“年轻人总比老油条好对付。”

    谢平问道:“还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姜姝想了想,“你先打扫着,我出去一趟。”

    几刻钟后,她提着大包小包的物件回到店铺里。

    姜姝气喘吁吁地解着包裹,“年轻公子哥嘛,我想这类人都很享受别人的奉承讨好。他说明早来,那咱们今晚就张灯结彩,好好布置店里。”

    红绸布、玉珠帘、琉璃灯、瓷器字画、金石古玩……

    谢平数了数地上罗列的物件,傻了眼:“姐,要是这桩生意没谈成,那店铺是不是就该破产了。”

    姜姝连忙“呸”了几声,“没这可能,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明日也必须把他拿下。”

    俩人忙至深夜,因二楼还未修葺,所以先用一扇长屏风挡着。之后便一直在一楼忙活,最后把一楼布置得比婚仪现场还喜庆。

    因怕中途出变故,俩人决定,今晚临时睡在一间屋里,将就一夜。

    屋里只有两架木板床,稍稍翻身,床身床腿都会“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

    谢平脑袋枕着胳膊,翻了个身。

    姜姝也翻了个身。

    良久,他说:“姜姐,我睡不着。”

    姜姝:“我也睡不着。”

    黑暗里,俩人几乎同时睁眼,默契对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生意刚起步就有了暴富兴达的预兆,没有比这更值得兴奋的事情了。

    俩人几乎一夜没睡,在一间小破屋里,不知练了多少遍“欢迎光临”。

    说到最后,唇瓣差点干裂。

    谢平心有顾虑,“姜姐,明日就靠你往前冲了。我是你的兵,负责端茶倒水。我……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呢,心里好怕。”

    姜姝打着哈欠,让谢平放心。

    *今日冬至,天寒地冻,路不好走。所以迟到一刻钟、两刻钟实属正常。

    但姜姝与谢平俩人,傻呆呆地站在店铺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谢平:“贵人不会不来了吧。”

    姜姝:“兴许是路不好走呢。”

    继续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姜姝拿起竹扫把往外走,“我去把路上的积雪再扫扫。”

    铺外冷得仿佛能泼水成冰,姜姝用力朝手心哈气,把手搓热后,拿着竹扫把专心扫雪。

    竹扫把比她还高半个头,但她扫得很认真,“嘿咻嘿咻”地嘟囔着,一面给自己鼓气,一面扫出雪堆。

    随意抬头张望一眼,这一看可不得了!

    有一辆富得流油的马车,正往店铺这处赶。

    来的一定是那位贵人!

    兴许是抱着故意讨好人家的心思,她越扫越起劲,恨不得直接把贵人拽下车,让贵人看看,她一个老板娘,大冷天清扫路面,多么有合作的诚意啊!

    她激动得心脏砰砰乱跳,眼里闪着光亮,仿佛无数金钱在她眼前飘来飘去,触手可及。

    倘若生意能谈成,那她不就是躺着赚大钱嘛!

    这样想着,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欢快的小曲儿。

    *

    不知怎的,越是朝那家店铺走,谢让越是觉得外面吵闹。

    忍无可忍时,他推开窗牖,一眼就望见路上起了个雪沫飞旋的漩涡。

    紧接着,有一抹喜庆的红意从漩涡里窜跑出来。

    那是个穿一身红的小姑娘,戴着风帽耳罩,手里握着一把威风的竹扫把,动作浮夸地扫着雪。

    小姑娘蹦着跳着,裙摆翩跹。嘴里还嚷嚷着什么,越来越大声。

    不一会儿,风帽被风刮掉,于是她抛开扫把,蹲下身捡风帽。她的发髻梳得像圆圆的雪团,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可爱极了。

    但把风帽重新戴上后,她叉腰望天,发出一阵极其狂放的笑声。

    谢让倏地瞪大双眼,额头青筋暴起。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能发出那么粗犷、那么张扬的笑声。

    简直是……

    魔音绕耳。

    说是野兽怒吼都不为过。

    车夫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衙内,要离这个发神经的人远一些吗?”

    但姑娘扫的这条大道,是去那家店铺的必经之路,根本绕不开。

    谢让:“继续朝前走。”

    话落,他泄愤似的合上窗牖。

    然而下一瞬,一阵呕哑嘲哳的歌声就强硬地窜进了他的耳里。

    紧接着,他听清了歌声的内容。

    不堪入耳。

    简直是,伤风败俗!

    谢让面红耳赤,恨自己耳力为甚要那么好,为甚要听得那么清楚。

    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生生地把话挤了出来,“快走,快走。”

    车夫勒紧缰绳,不过眨眼间的功夫,那姑娘就不知跑到了哪里。

    不过总算是耳根清净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抬手掀起竹帘,慢慢走近。

    姜姝与谢平飞快交换了个眼神,一齐大声念道:“欢迎光临,冬至安康!”

    那人顿了顿脚,随后继续向前走。

    “快快……把花瓣准备好。”姜姝低声朝谢平交代。

    下一瞬,数片花瓣被抛洒在空中。

    那人恰好撞进漫天花瓣里。

    在谢平接连不断的欢呼声中,那人精准地与姜姝四目相对。

    浑身一抹红,雪团般的髻发,灵动的身影。

    一切都对上了。

    谢让慢条斯理地掸去肩头花瓣,听那小伙计献殷勤:“贵人您来啦!这位就是您要见的姜老板娘。”

    闻言,谢让将目光缓慢地移到她身上,眼角弯了弯。

    “初次见面,姜老板娘,你好。”

    在他友善的笑容里,姜姝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那个她拼命想奉承的贵人,竟然是谢让!

    她的智力一定是临时离家出走了!

    明明已经提前知道,这段时间谢让会经常来北郊巡视。但她竟没想到,那个财大气粗,浑身堆砌着金钱气息的公子哥,竟会是谢让!

    那辆极其招摇的马车,明明到处充斥着谢让的风格,但她竟然没认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听到了她豪放的笑声和那些少儿不宜的小曲儿。

    他还能笑得出来,但她可笑不出来了!

    完了,完了……

    这段时间,在他面前辛苦塑造的乖巧形象,都被她亲自给颠覆了!

    她完了!!!

    姜姝三步并两步地跑回店里,“小谢,咱们这次是真的要发大财了!”

    她说:“你都不知道贵人乘的那辆马车有多奢华,金啊玉啊就跟不值钱一样,镶嵌得满满当当。”

    她说:“我实在太开心了,一边唱歌一边欢呼。真的,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谢平巴掌拍得飞快,说真是太好了。

    再反应过来,他忽然扯着姜姝问:“姜姐,你没造出很大动静吧?我怕贵人被你吓到……”

    姜姝呲着的大牙蓦地收了回去。

    她惭愧地挠挠头,“那辆马车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我也没弄出太大动静吧。其实,我不确定那边到底有没有听到……”

    谢平脑筋飞转,“不碍事。就算听到又怎么了!难道我们热情过头也是一种罪?”

    姜姝想这倒也是,“反正我已经想好了拉拢他入股的话术,只要他肯投钱,管他怎么想我呢!”

    谢让也没睡多长时间。

    事实上,他根本没离开北郊,而是随便选了一家客栈歇下。

    如果可以,他一步都不想动,就只想在那家店铺前蹲点,看看“小冯”在店铺里到底是何种身份。

    她会是来上值的店小二,还是店里那小伙计的情人,或是那位神秘的姜老板娘。

    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忍到明早再去一探究竟。

    但他还是回了客栈,装模作样地歇息一夜。

    他很在意她,但真到即将解开谜团时,反而不想显露出这份在意。

    不显露,就能给自己留够余地。哪怕真相难以接受,也能全身而退。

    只不过有时越是不想,越是事与愿违。

    天一亮,他就开始沐浴熏香,挑选衣裳,整理发丝。

    尽管不耻,但他仍诚实地做了只花孔雀。

    在她面前展现最好的形象早已成了他的习惯,尽管目前还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她。

    他不想太过主动,所以去的路上,他刻意把步子放缓,走一步歇半步。

    走了半里地,谢让挥挥手,叫来一辆富丽马车。

    绡纱覆盖,金玉琳琅,玛瑙错落镶嵌,说这是他乘过的最奢华的一辆马车也不为过。

    这是他昨日便留好的一手准备,为的就是在今日高调出场。

    为的就是,不论她是何身份,都必须正视他耀眼的存在。

    他朝车夫交代:“放慢车速,越慢越好。”

    第 95 章 第 95 章

    年轻贵胄一辈有他们自己私下联谊的小圈,偶尔出来寻欢作乐,交换消息,都会聚在稻香坊。

    大多时候,坊内常客多是未婚夫妻、贵公子与美妾、要好的亲密朋友等。

    谢让新交的那帮朋友,常来稻香坊喝酒赌牌。冬月里,他实在拗不过朋友,被拽到了稻香坊吃酒。这次酒局,明面上是庆贺他留学归来,实则是给他介绍更多人脉。

    后坊厅停着各种酿好的酒,酒倒入玉盏,由靓丽的小娘子端到前坊厅,送到各位客人手里。

    户牖框边已然落了层雪沫子,坊厅里却热火朝天。大家把风帽斗篷扔到一边,打牌的、行酒令的、说八卦的,吵得谢让脑袋直嗡嗡。

    他坐在环形春凳中间,听朋友调侃道:“不是吧,谢衙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想那位马场妹妹啊?”

    这边一圈人八卦欲爆棚,问几个知情人:“那马场妹妹是谁家的小娘子?害得衙内这般失魂落魄?”

    “京里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姓甚名谁,都在人口簿上记着,查起来姜如反掌。可这位马场妹妹,怎么也查不到她的身世!真是奇怪!”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谢衙内满大街小巷地跑,就差没去排水沟找人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听到此处,大家一致认为有戏,不过也都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着谢让的面,只能说:“这不会是那小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吧?”

    又有人向谢让身边朋友问:“那小妹妹长得有多美?”

    朋友说记不清了,紧接着越说越小声,“过了这么久,估计连衙内他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类花边八卦,大多是纨绔公子见色起意,掷钱抛时间,只为博得红颜笑。说是对谁感兴趣,其实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

    大家认为谢让也是这般,于是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妹妹更好。

    坊厅里灯不算亮,前台招待新客那边的灯光暖黄。这边说话的地方,只有一盏琉璃灯吊在头顶,灯光昏暗。

    谢让的半边身隐匿在昏暗里。

    玩笑间,大家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翘着二郎腿,随性地躺着凳背,手里把玩着酒盏。

    他错开朋友递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观望坊厅。

    还是没有找到她。

    那小娘子像片焯过水的野菜,穷酸,寡淡。

    却也耐嚼,嚼不烂嚼不透,只能反复品味。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来稻香坊找她。

    谢让起身,“听闻鲁大不仅会酿酒,调制新酒更是一绝。”话落,随意捞走两三朋友,“走,去调酒那边看看。”

    他是首次来,朋友却是稻香坊的常客,边走边朝他说:“谢衙内有所不知,坊内顾客越来越多,鲁大一人忙不过来,今年起就专门待在后坊专心酿酒了。前台自有小妹妹帮客人调酒。”

    朋友尽显浪子本色,“那帮小妹妹轮值当差,一声‘哥哥’叫得人骨头都酥了。啧,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走运的话,小妹妹会被客人带走当小妾,以后飞黄腾达就不愁了。”

    越是往前台那处走,越是拥挤。走到一个地方,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谢让只好坐到一旁的高凳上观望。

    前面更吵,朋友却更来劲,一个劲地在谢让耳边嘟囔:“看看,今日来了什么好货!”

    在稻香坊,客人把当值的小娘子叫作“有滋味的小妹妹”,叫作“带劲的好货”,仿佛只把她们当作交姜物品看待。

    当然,能来这里当值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祈求在这里寻到良缘。

    来之前,姜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来了,看见一堆垃圾货拖着长腔,叫她“妹妹”,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舒了口长气,挂上一个无害的笑容。

    她说她姓冯,各位哥哥叫她“小冯”就好。

    她说,她有个悲惨的身世。

    家里老爹打骂老娘数年,上个月把她娘打死了。她爹撵她出门,娶了她后娘。她差点就要被牙婆卖到青楼,是鲁大救了她,教她本事,让她在稻香坊前厅招待客人,给客人调酒。

    “妹妹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有人递去一张手帕。

    姜姝垂着眸,泪眼婆娑,接来手帕把泪拭去。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谢让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谢让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谢让“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谢让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谢让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谢哥,要不要清场?”

    谢让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谢让的动作。

    谢让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谢让身上。

    *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姜姝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谢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谢让,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谢让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姜姝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谢衙内……谢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姜姝:“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姜姝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姜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谢让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谢让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姜姝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谢让:“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姜姝搅好酒,推到谢让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谢让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谢让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姜姝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谢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谢让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姜姝身上。

    谢让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谢衙内,”她轻声唤道,“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说:“如果没话要说,那就请走开吧。”

    这话听起来很是无情,但搭配她清纯无害的笑容,并不会令谢让感到刺耳。

    她苦恼道:“你坐在这里,旁边的人都不敢来找我调酒了。我在这里当值,每调一盏酒,就会多得一吊钱。”

    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谢衙内,你挡我财路啦。”

    恰好有人叫她,她先对谢让说了声“失陪”,紧接着掀起竹帘绕到另一隔间。

    叫她的是一个刚学完调酒知识的小姑娘,“小冯,后半夜能不能换我当值?我临时有事,想把时间错开。”

    姜姝自然说好。

    再拐到前台,见谢让还坐在那里。

    “谢衙内,我有事,要提前下值。”她化用了那小姑娘的话,笑道:“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

    谢让脑子发懵,见她盥了手要走,赶忙追了过去。

    刚追上,姜姝就停了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坊外雪夜明亮,但回家的路却不好走。她要是单靠一双脚走回家,不知脚要崴几次。

    谢让体贴开口:“我送你回家?”

    她毫无防备,轻笑道:“那就辛苦谢衙内了。”

    谢让说客气,给小厮递过去一个眼神。

    须臾,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俩人面前。

    身下是羊绒毡毯,后背是靠枕,手里是暖炉,这样好的待遇,让习惯过穷酸日子的小娘子不知所措。

    最终她真诚地夸了句:“谢衙内,你人真好。”

    谢让意不在此,“你家在哪儿?”

    她回道:“呀,我忘了跟衙内说,我是要去麦秸巷的女子学堂。夜读完,我就歇在学堂。”

    女子十五及笄,可去官办的学堂读两年书,十七业毕,便不能再在学堂逗留。

    不过女子学堂一向是供应穷人家的女儿读书的地方,条件艰苦,常人难以忍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都不会去那里的学堂。

    看来她是真的穷酸,年龄也是真的小,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谢让的眸色暗了几分,“那我送你回学堂。”

    下了车,他递给她一把名贵的油纸伞。

    姜姝眼眸一亮,“谢衙内,多谢你。”

    他满是玩味,像一位小长辈贴心嘱咐小辈,“去吧,好好读书。”

    在他的视线内,她撑着伞,稳稳走在雪地里。可一出了他的视线,她便笨手笨脚地把伞收好,窝在怀里。

    哪怕自己受冷,也不愿让名贵伞受委屈。

    穷苦人家都是这样,越穷,越苛待自己。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谢让的眼睛。

    *

    姜姝一旦读起经书,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长夜过半,巷外那辆马车终于驶走。

    “姜姐,鲁大暂未对我方卧底起疑。”

    那位与姜姝在坊里换值的姑娘,正是她的杀手同僚。

    姜姝如释重负地丢掉书,窝在躺椅里,“鲁大是皇帝派来监视这帮纨绔子弟的眼线。皇帝怕这帮纨绔有二心会造反,哪曾想,这帮人都是草台班子。造反?哼,他们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提。”

    姑娘见她眼皮打架,好心寻来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

    “姜姐,今晚你当真要歇息在此?”

    “是啊,就歇在这里,做戏做全套。”

    姑娘把炉火烧得更旺,将走时,忽然听姜姝说了句:“把那把伞拿走,烧了。”

    待拿起伞,又听她问:“你觉不觉得,他很像那谁?”

    姑娘回头看她。

    姜姝交手垂眸,面容惆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那谁”已经很久不曾被她说出口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都是杀手阁的禁忌。

    姑娘琢磨再三,最终只是说道:“姜姐,往后,他会经常来找你。”

    第 96 章 第 96 章

    春末夏初,光景明媚。

    斜阳半露,暖意渐升,斜桥巷内一片静谧,只朝阳自云后洒下金光,看来今日又是个晴朗日头。

    送别兄长姜钰后,姜姝插紧门栓,开始洒扫院中。

    柔暖的风拂过女子垂在肩头鸦黑的发丝,嫩绿如新芽的裙摆便如浪轻涌,女子细腰半弯着,一只手抱着木盆,另一只胳膊半边袖子挽起,露出凝脂般的皓腕,正在青石板地面上洒水。

    水珠儿挂在染了些淡粉的指尖,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剔透好看。

    终于将木盆里的水洒尽,姜姝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来,目光落在院角挂满青果儿的桃树上,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这颗桃树已经不知在此扎根多少年月,但据说极少结果,就算结了果子,也是稀稀落落,涩口不已。

    但就在姜姝与兄长搬来的第一年,这颗桃树便生出了一满树香甜的果子,从此年年不断,愈发枝繁叶茂,很是喜人。

    自从父母遇难后,除了兄长高中以外,姜姝极少再有旁的期待,但每到暮春,她总会一日日数着桃树上的挂果,也好似心中揣满了希望。

    日头渐渐升起,春衣便显得有些厚重,姜姝进屋换上薄些的夏装,然后坐到院里开始做些绣活贴补家用。

    虽说兄长每日替人抄书,也能赚些银子,但一人赚两人花终究不是办法,且姜钰心疼妹妹做绣活伤眼睛,姜姝同样也心疼兄长每日辛劳,不能安心习书,总想着能多帮衬他一些。

    女子眉眼始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眸子晶亮,长睫如蝶翼般浅浅垂下,目光流转间尽显风情,琼鼻桃腮,唇似含丹,生得一副难见的好样貌。

    但也正是这样的好样貌,缺少了家族的庇护,便容易引人觊觎。

    如今姜姝在兄长外出之时总会锁紧院门,夜里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被惊醒。

    倒也不是她太过紧张,而是这蕲州虽小,但也有不少混账人,从前兄长扭送过几个尾随她出门的浪荡子去衙门,但也不过半个月便被放了出来,此后更加变本加厉,令人不堪其扰。

    如今姜姝在院子里种些菜,米面都是兄长回来时买好,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也少了许多烦忧。

    手里一副帕子绣好,姜姝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然后准备去做饭。

    菜是昨晚剩的一碟炒春笋,她一个人也没什么讲究,只需能饱腹便好。

    日头明朗,廊下竹篮里的半框酸李还沾着些水露气,桃树枝丫上歇了两只白毛鸟儿,黑漆漆的眼四处张望着,显得呆头呆脑。

    仅仅一墙之隔的隔壁偶尔传来极其轻微的物件搬动声,主人家说话时的声音传来,似乎是位男子。

    姜姝将草把子点燃,然后丢进灶里,转眸望了眼不过一丈来高的围墙,心底有些担忧。

    从前住在隔壁的周娘子虽然为人泼辣,但好歹不会为难她,偶尔碰上,两人还能闲话几句,如今搬来一陌生男子,姜姝又大多时候独自在家,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隔壁又传来劈柴声,一下一下,干脆有力,似乎不需要多余力气,只抬起便落,就能叫有人腰粗的木桩分成两半。

    姜姝咬了咬唇,面色有些发白,见着锅里水沸了,又赶忙拿勺搅弄起来,稠白的米汤散发阵阵清香,她将多余的米汤舀到碗里,再将锅盖盖上,等饭熟。

    不大的厨房里只剩下灶里烧柴火时候的轻微炸裂声,姜姝又塞了一根柴火进去,就坐在一旁喝还烫手的米汤,她大多时候都没有什么话,从前性子也算活泼,后来总是一个人在家,便也渐渐沉默寡言起来。

    隔壁应当是新搬来的,昨日她与兄长一道出门时都还见着门上面落着锁。

    寻常人家若是搬新宅,能凑活的情况下也会将原主人家的物什先用着,可隔壁男人却似乎有许多东西要规整,拖移声不绝于耳。

    姜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觉得自己属实有些无聊,哪里管得了别人家里添置什么,还不如先想办法多绣几张帕子,等到兄长休沐归家时能买只鸡回来炖汤喝。

    姜钰今日方走,书院十日一休,姜姝算着日子,若是自己两日绣一张帕子,等到十日后,也能卖个七十五文,再把之前攒的银子拿出来,还能为自己和兄长做两身夏衣。

    她现在穿的夏衣还是前年租完院子后,用剩下的一点银子买的,两年过去,早已经穿着不大合适,虽说改过,但也不舒坦,总是有些束手束脚。

    晚饭后,待到天际出现第一缕晚霞,姜姝便将门后又斜抵上一个木椅,这样若是有人想进来,推门时椅子就会倒在地面发出声响,她就算在房里也能及时醒过来。

    今夜十五,夜深人静时,月满如盘,清辉盈盈。

    一个身影先是弓腰蹿进巷里,在姜家门前张望了一下,然后从门缝底下探出去一根铁丝,便知晓门后抵着椅子,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在墙角垫砖打算翻墙进去。

    他应当是酒醉的厉害,站在砖上不大稳,好不容易翻到墙,却将一摞砖全都蹬倒在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响声惊起了巷里的几户人家,第二户屋里灯亮了一瞬又很快熄灭,见不是自家院里的动静便不打算多管闲事。

    姜姝被吓醒,披衣起床查看,却发觉是总在自家门前徘徊的李虎,想来是知晓今日兄长离家,才有胆子寻过来。

    这些年这种事情发生的也不算少,只不过那些人大多敲敲门,或者半夜偷摸想进来,从没有哪个敢明目张胆翻墙头。

    姜姝握了握掌,将兄长留给自己防身的一把匕首握紧,心中有些害怕。

    李虎早年是做屠夫的,身材魁梧,自己若是与他对上,定然没有胜算,可是现在跑出去求救,这条巷子里的又都是一群老弱妇孺,隔壁那个男人也不一定会帮自己,就算贸然外出,也不安全。

    就在她思考之时,李虎已经在两家墙头之上坐稳,朝着她嘿嘿一笑,十分渗人。

    他心想,果然旁人说的没错,姜家这小娘子生的就是好看,若是今晚一遭之后,能将人弄回去做媳妇,那才没白费肚里这二两黄酒。

    酒壮怂人胆,更何况李虎向来胆大,看着姜姝不知所措的模样,他心头火气更旺,一想到待会儿美人在怀,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就在他要翻下来之时,一只手将他的腿抓住,李虎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一把扯到地面,摔了个囫囵,然后被脸着地拖了出去。

    借着月光,他只能看清拖着自己的男人好生魁梧,比自己还要高还要壮,霎时也不敢挣扎,只装作晕了过去,暗恨自己时运不佳。

    墙头的人霎时消失,姜姝愣愣看向隔壁的方向,知晓是隔壁的男人帮了自己,又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又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裳,才小心翼翼打开院门往外探出头去。

    谢让看着脚旁装晕的人,浓眉紧蹙,他只当小镇应当清净,适合养伤,却不料搬进来的第一晚便有是非。

    听见一旁传来动静,谢让移眸看去,只见隔壁门后移出女子的半张脸来,一双眸子怯怯的,似乎也是受到了惊吓,隐约泛着泪光,正朝自己瞧来,细白的指尖紧攥着门板,似乎有些害怕。

    他素来话少,别过头正打算将那装晕的男人绑起来,便听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传来,“多谢公子。”

    声音低柔婉转,谢让对这个称呼有些愣了愣,然后才微微颔首,不过始终未曾言语。

    与此同时,姜姝也在打量着谢让,隔壁新搬来的这位邻居很高大,姜姝应当只齐他肩头……再往下一些。

    男人只穿着寝衣,宽肩窄腰,明亮月色下可以看见薄薄的衣裳下透出紧实有力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很是孔武有力,五官深邃立体,剑眉之下,长眸凛如寒星,气质很是凛冽,也有些吓人。

    他垂在身侧的臂修长,就是这双手臂白日里劈柴毫不费力。

    姜姝默默又往回缩了些。

    气氛一时凝滞,只有躺在地上的李虎偷偷睁开眼来,想寻个机会逃掉,眼见身旁的男人没有动静,他蜷在地面的腿微微缩起蹬在地面,刚攒上力气,却又被一脚踩在脚底,发出一声哀嚎。

    谢让平日最不愿管闲事,却也见不得有人想要明目张胆欺辱女人,但姜姝迟迟不出声,谢让皱眉看向她,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想怎么处置他?”

    男人的声音很低很沉。

    “送到衙门处置,定然是最好的,”姜姝的掌心有些冷汗,被他利落干脆的动作有些吓到,此时闻言小心道:“不过现在天色已晚,可否劳烦公子将此人绑起来,丢至公子家柴房,我兄长去了书院,我……”

    缩在门后的女子终于露出一整张脸来,虽在月色下有些朦朦胧胧,但的确也是太过艳丽太过妩媚招摇了些,若是家中没有旁人,的确容易引人觊觎。

    剩下的话谢让已经了然,他点点头,便不再答话,正欲将人拖回院中,便听身后又有女子声音传来。

    姜姝长睫稍颤了一下,面对男人疑惑的目光,还是快速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子,待到兄长归家,定然亲自登门致谢。”

    第 97 章 第 97 章

    次日一大早,姜钰用过早饭后便出门径直去了码头。

    码头的东家看见他,似乎很意外,“这位公子,你又来了?莫非是想好了要来我这儿做苦力?”

    姜钰点点头,“劳烦东家告诉我该搬卸哪些货物,我虽看着清瘦,实际上也是有些力气的,绝不会叫东家您吃亏。”

    “你倒也不必这么客气,叫我宋东家就好,”宋东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还是不信,再次确认道:“我瞧你似乎是个读书人,你莫不是在与我开玩笑?当真要做的话,这可是个极累的活儿,一点也不轻松。”

    他扬了扬腰侧的鞭子,“这可不是唬人的。”

    姜钰点头,“我既然决定要来,便知晓会累些,不过只要能挣到银子,再累再苦都无所谓。”

    “稀奇,真稀奇,”宋东家不再多说什么,简单指了一下搬卸货物的方向,然后道:“三十五文钱一日,中午你可以带两个馒头回家,休息半个时辰继续,晚上你若想继续干,还能再加二十文。”

    姜钰挽起衣袖,露出劲瘦的胳膊,顶着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往搬货的地方去了。

    码头上的苦力都汗如雨下,驮着比自身还要重许多的货物挣些辛苦钱,热气蒸腾着,从临江楼最顶层看去,他们就如同蝼蚁一般围绕在上下船的富商或是贵人身边,格格不入,毫不起眼,渺小至极。

    路过的白家的马车内,侍女铃兰指着那一个熟悉的人影对着身旁的白筠道:“小姐,那是不是姜公子?”

    白筠正在打瞌睡,闻言立马精神起来,往车帘外四处张望了一圈,待到终于看清码头上,扛着两袋沙的人时,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姜大哥怎么会到码头来?”

    她想要下去,却被铃兰死死拉住,“小姐,就您不知道了,您喜欢姜钰姜公子的事情谁不知晓?大公子早就不高兴了,我听说……听说大公子令蕲州城内的所有书斋都不许给书姜公子抄,他们家里本就难,这不是、不是把人逼上绝路吗?”

    铃兰的声音越说越小,白筠却是满脸懊悔,“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对姜大哥表露心意,不过阿兄也着实无理,姜大哥那么好一个人,硬生生要将他逼上绝路,哪有读书人去做苦力的?”

    白筠说着,险些哭出来,白家是富商,她又是嫡女,自小被捧在手心无忧无虑长大,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哪里能轻易放手,无论旁人如何劝如何说,她都未曾动摇分毫,一直到如今看着自己心上的公子受这般磋磨,才滋生出一丝懊悔来。

    再姜不得什么,白筠掀开车帘跑了下去。

    姜钰卸下肩上的货物,远远看见跑来的人时,他停下了步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又很快启步离去。

    左手衣袖被人抓住,他轻轻抽出来,后退三步,道:“白小姐,如此不合礼。”

    “姜大哥,”白筠愧疚道:“都怪我,若不是我,你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姜钰抬眸,眼前女子满眼泪光,但面上满是纯真,看不出一丝作假。

    他叹了口气,道:“白小姐,姜某并非良配,白小姐尚且待字闺中,还是不要与在下有太多接触,怕有损白小姐名声。”

    “姜大哥,我今日回去就和我大哥说,叫他不要再为难你,”白筠恨不能立刻向他赔罪,“我大哥他没有坏心,他只是、只是……”

    不远处,宋东家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切,他特意还换了个隐蔽些的地方,继续看戏。

    姜钰其实并不怪白筠什么,也不怪白珉偏激,若设身处地想,在姜家出事之前,是姜姝喜欢上一个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的人,他定然也不会同意。

    姜钰望了眼码头上人来人往,轻声启唇道:“白小姐,姜某家中也有一个妹妹,但我们没有父母,若姜某找不到活赚银子,妹妹不仅买不了一身新衣裳,还要日夜做绣活来贴补家用。”

    “姜某心疼胞妹,如白珉兄爱护白小姐一般,都是一般无二的,姜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能给妹妹更好的生活,码头上赚的多,姜某自然愿意来,并不怪白小姐什么,白小姐也无需再自责。”

    这是白筠第一次听姜钰说他家里的事情,虽然声音很轻很温和,但她却心里揪疼的厉害,她唛濡了一下,终究什么都不能说出口,垂着头走了。

    两人短暂的接触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宋东家默默决心下午结账时多给姜钰五文钱,不为别的,就为看了白家嫡女的一场好戏。

    ·

    今天日头格外大,姜姝做好饭出来时,后背都被薄汗浸湿了一层。

    兄长还未回来,她将菜都温在锅里,想起来家里还有一只小黑狗,但前后左右找了一圈都没见着,于是目光落在刚摞好的柴火垛上。

    这边,谢让刚拿了小二送来的饭菜,一转身便发现自家院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只黑黢黢的,像煤球一样的狗,正在啃石板缝里的草皮。

    他拧眉想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带回来过这种狗,于是在和姜家之间的墙壁处仔细看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狗洞。

    谢让本打算将狗还回去,谁料刚将食盒放下,小黑狗便趴到了他的鞋面上,两只爪子胡乱扒拉着,又咬着他的衣摆往桌子的方向拖。

    谢让迟疑了一下,“你饿了?”

    小黑狗听不懂人话,但却急得开始转圈圈,露出腹下的一圈白色绒毛,看着莫名憨态可掬。

    见它身上还算干净,谢让弯腰将它抱起来,才发觉这只小狗只比自己手掌大一些,估计刚断奶没多久。

    谢让打开食盒,见今日送来的有白玉鱼丝、溜鸡脯、花菇鸭掌,还有一碗凉拌黄瓜。

    忽然间,他察觉到手上有些黏腻,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低头一看,小黑狗正流着涎水可姝兮兮看着自己。

    谢让:“……”

    谢让先去洗了手,然后又拿了一副碗筷出来,考虑到小黑狗还小,于是就夹了一筷子鸡脯和一个鸭掌放在碗里,然后将碗放在地上让小黑狗自己吃。

    像是没吃过饱饭一般,小黑狗就差掉到碗里,谢让笑了笑,也开始吃饭。

    只是他却没想到,一只小狗能吃这么多东西,在小黑狗又吃了两个鸭掌之后,谢让看着它鼓鼓囊囊的肚子,终于停止了对它的喂食。

    但小黑狗却不停咬着他的衣摆,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不可姝。

    谢让将它抱起来,在它肚子上摸了摸,想了想,道:“我送你回去吧。”

    他没养过狗,若是将这只小狗撑坏了就不好了。

    姜姝好不容易在柴火垛找完,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却没找到狗的踪影,一时不禁有些着急,敲门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兄长回来了,几乎想都没想就跑过去开门。

    门外谢让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门便开了,女子见着是他,愣了愣,然后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谢让默默往前递了递正摇尾巴摇得欢的小狗,“姜姑娘,这可是你家的狗?”

    比起同龄狗还算壮实的小黑狗在男子的大手里就像是一块轻飘飘的抹布一般,显得那么小,姜姝仰着头,面上更红了些。

    “是、是的,”她连忙将小黑狗接过,道谢道:“多谢公子,我找了它许久,不知它怎么跑到了公子院里去,实在是多有叨扰。”

    “我姓谢,姑娘叫我谢大哥便好。”谢让本想告诉她墙上有个狗洞的事情,但目光落到正舔爪子的小黑狗身上,话又收了回去,又见女子两腮粉红,点了点头,便转身回了。

    “是,多谢谢大哥。”

    见他转身,姜姝将还依依不舍想追出去的小黑狗按住,待到摸到它肚子时,顿了一下,敲了敲小黑狗的头,嘟囔道:“竟然还是只小馋狗,不过你何时跑出去的,我竟然不知道。”

    中午,姜钰终于回来时,还带了两个馒头。

    他面上也终于见了丝喜色,“小姝,我找到活干了,一日三十五文,替人整理年份久些的私藏书籍,每日中午还能带两个馒头回来。”

    “阿兄真厉害,”姜姝替他将饭盛好,见他衣上的确有些灰尘,不像是作假,才放下心来,“一日三十五文,一个月能挣小一两银子呢!”

    她将馒头放到橱柜里,预备明日早上用来当早饭,一边道:“阿兄你只干一个月便能攒够接下来交束脩的钱了,之后你就全心全意习书,我绣帕子再给你攒路费。”

    “不过这活累不累?阿兄你回来后可还有时间习书?”

    姜钰不动声色按了按已经痛到没有自觉的肩,抚慰胞妹道:“不累,我每日替人整理书籍也算是学习了,还能学到很多夫子没教的东西。”

    他其实已经不打算去书院了,现如今比起秋试比起功名,他更想姜姝能穿一身新衣裳。

    再说了,就算去了书院,去嘉州府考试路上的花费,也不是他们短时间内就能攒出来的,不如多想些眼前的能改变的东西。

    有了这个消息,中午这顿饭也吃的格外轻松。

    到了下午,姜姝难得好心情地将小院子整理了一下,还给小黑狗做了个简陋的狗窝。

    不过小黑狗却不大给面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姜姝拿它没法子,便又开始绣帕子。

    她想的其实很简单,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攒钱,然后供兄长读书科考。

    时间一晃到了六月中旬。

    这十来天里,姜钰每日都能拿回四十文钱,偶尔据说主人家晚上也要加急整理,还会多二十文,不过十三四日,便已经攒下了半两多银子。

    姜姝每日也抓紧绣着帕子,届时也能换小两百文。

    但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在逐渐变好时,这日夜里,姜钰忽的病了。

    姜姝本还未察觉,但她烧好水后,唤了好几声都都没有人应,她推门往姜钰房里看去,却见他正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第 98 章 第 98 章

    将院门合拢,姜姝摸了摸小黑狗的头,打算等到明日再将水缸搬开。

    小黑狗吃饱了,此时有些昏昏欲睡,鼻子拱了拱自己的前爪,闻见香味,霎时又来了精神,挣扎着要下地。

    姜姝将它放到地上,轻轻骂了句小馋狗。

    谢让回院子后,先收拾了小黑狗的碗筷,等到坐下来喝茶时,姜姝半弯的眸子却很不合时宜在眼前浮现。

    他神情一滞,手背上那柔软的触感又若有若无出现。

    谢让将泡好的茶一饮而尽,只当自己是今日未练剑的缘故,才闲了些,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起身便去取长剑。

    夜半时分,天际忽然开始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来。

    这个自从入夏以来,这是蕲州第一次落雨,来的猝不及防。

    姜姝被雷声惊醒,起身将屋里的窗子都关好又将小黑狗抱进了屋子,才躺回床上。

    雨夜格外好眠,润润的风吹散了化不开的热气,雨落檐下的那一刻,便开始催人沉沉睡去。

    不过谢让屋子里却是燃起了灯,他看着湿哒哒的床帐,又抬头望屋顶,一时沉默。

    屋顶上的瓦块碎了两片,这段时间没下雨,倒是没叫人察觉,一旦落了雨,便会将屋内全都淋湿,外面下着大雨,里边下着小雨。

    在床帐完全湿透前,谢让将被褥抱起,去了隔壁屋子,打算明日再修屋顶。

    虽说被扰了觉,但他也很快便睡熟,毕竟在陇右八年,每日都是枕刀待旦,有时直接睡在野外黄沙里,难得有在床上好眠的机会,自然是要珍惜。

    雨一直下到了次日中午才停,乌云方散便又是大太阳。

    谢让用过午饭,便准备修屋顶。

    屋顶的空气清清凉凉的,没有院里的黏腻,他找到破损的地方,换上新瓦块后稍一抬眼目光便落进了姜家小院。

    姜姝正在洗菜,衣袖挽起来,露出洁白柔嫩的小臂,她的发松松编了一个鞭子垂在胸前,并没有任何装饰,纤细的后颈毫不设防的展露出来。

    小黑狗似乎是饿了,咬着她的裙摆不松手,两只爪子也跟着使劲儿,很容易就将女子的裙摆撕破了一个小洞。

    姜姝转过身来,似乎有些恼怒,清脆的声音传进谢让耳里。

    “小白,你又咬我衣裳!”

    谢让一怔,这只煤球似的小黑狗竟然叫小白?

    小黑狗挨了轻轻的一下打,但并不收敛,反而更加嚣张起来,跑到菜园里去刨土,惹得一身泥。

    谢让又看了一会儿,便翻身下了地面。

    姜姝并不知晓方才自己的举动落到了谢让眼中,她将小黑狗从菜园子抓出来,掰了两颗玉米后将栅栏关起来。

    原本小菜园是没有栅栏的,但自从养了这只小狗后,小菜园里的菜总是被啃的乱七八糟,没法子了姜钰便做了个简易的栅栏来防狗。

    的确也简陋,按照小黑狗的身高一片横了两根树棍,进去的时候把绑着树棍子的系带解开,出去的时候绑起来就行。

    姜姝实在不想看这只浑身是泥的小狗,但现在地还没干,就算给它洗了澡也是白洗。

    她先将半根玉米剥粒和饭一起煮,另外一根半剁成小块打算和排骨一起炖汤。

    中午兄妹俩人吃的很简单,一碗玉米排骨汤,一碗清炒芦笋,另外给小黑狗又煮了一个鸡蛋。

    饭后姜钰去给小黑狗重新做个能躲雨的狗窝,姜姝裁制新衣。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现在她在家时都把院门关上,以免又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故而敲门声响起时,姜姝先开了条缝看了一下,见不是白珉,才问道:“这位姑娘,你找谁?”

    门外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装,脖子上戴着挂玉金璎珞,发上是配套的金色流苏,面容很灵动秀美,此时似乎惴惴不安,小声道:“姜姑娘,你兄长可否在家?”

    又是来找阿兄的?

    姜姝转身看了一眼,见姜钰和小黑狗在厨房找木棍,才走出来,将门轻轻带拢,然后道:“你是白小姐?你来找我兄长,是有事么?”

    她的态度温和,白筠也稍微放松了些,解释道:“我听闻我阿兄前几日来过,不知可有为难姜大哥,若是有,我代替我阿兄向你们陪不是,听闻姜大哥前几日病了,不知现在可还好?”

    姜姝从门槛上下来,放低了声音,很认真说道:“白小姐,我阿兄一切都好,不过这不该是你应当关心的问题,白小姐也应该知晓我阿兄这些日子的遭遇是因何而致,若你真的想我阿兄好,还是不要再来不要再问为好。”

    白筠似乎没料到她会将话说的这般直接,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但是姜姑娘,我对你阿兄是真心的,我兄长如此行为并不是我所愿。”

    她孤身一人前来,应该是偷偷跑出来的。

    姜姝并未如她所言倾心过一个人,但也知晓,若是真的喜欢,该为对方考虑些,而不是只姜着自己的一腔情愿,将他人陷于不利之地。

    况且,白珉是直接断了她阿兄谋生的路,害得阿兄那么一个斯文的读书人要去码头搬运货物赚银子。

    姜姝对白家兄妹都喜欢不起来。

    “昨夜大雨,如今地面湿滑,还请白小姐回去时注意脚下。”

    话落,姜姝便退回院内,将门合上。

    白筠似乎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离开了。

    姜姝轻轻叹了一口气,若非当年惨案,兄长也该是有名的才子,有这么一个率真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好事,但偏生不逢时,白家不可能看得上她阿兄,白筠的坚持只会给阿兄带来更多的灾祸。

    挑好要做狗窝的木材,姜钰从厨房探出头来,问道:“小姝,是谁敲门?”

    “是走错巷子了,误打误撞敲了咱们家里的门,我给她指了条路,才耽误了些时间。”

    如今已经六月下旬,暑热时候有些学堂休假,带着孩子来亲戚家玩的人多,蕲州又多巷子和水路,走错是常有的事情。

    姜钰没再追问,继续干手里的活。

    姜姝回到房里,将已经裁好的衣裳缝合起来,她这两年几乎每个月都去张大娘子的绣品铺子,里面也卖成衣,故而她也记得不少款式,看的多了,做起来似乎也不算太难。

    缝合布料很快,姜姝只花了两个时辰便将姜钰的夏衣缝好,她站起身走了一会儿,稍微缓解了一下酸痛的眼,便准备开始着手绣花纹。

    男子的款式不用绣太复杂,她在两边袖口绣了散落下来的几片竹叶,然后打算从领口的暗扣顺着斜襟往下到衣摆用暗一些的青色绣上竹枝,缠枝纹顺着缝合线两边分别一圈,就算是大功告成,约莫一两日的功夫便能做完。

    到了下午,第二户郑婶子一家搬走,新搬来的方姓人家挨家挨户发酥糖。

    是方家的小儿子方禾苗来做的,他敲响姜家的门时,面上带着腼腆的笑,几乎是头也不敢抬,便道:“我们是新搬来的方姓人家,我是家中的小儿子,方禾苗,来给婶子您送块酥糖吃。”

    姜姝有些惊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收到巷子里人家送来的东西,她将酥糖接过,笑道:“多谢你了,方公子。”

    说话女子的声音很年轻,方禾苗抬起头来,见着是一位姿容绝色的年轻娘子,一时面色通红,结结巴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把姑娘喊婶子的。”

    姜姝并不在乎这些,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见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很是宽容道:“无碍,多谢你的糖了,我们家姓姜,我比你要大,你叫我姜姐姐或者姜姑娘都好。”

    “是、是,姜姐姐。”

    方禾苗又抬眼看了眼姜姝,便飞快跑走了。

    待他走后,姜姝将咬了口酥糖,看了眼隔壁,院门紧闭,方禾苗的酥糖应当没有送出去。

    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姜家的午饭和晚饭都比寻常人家吃的晚一些,见小黑狗又不见了,姜姝将院门闭紧,然后在狗洞前面丢了两根柴火,便去做饭了。

    另一边。

    谢让看着脚下正吭哧吭哧吃得起劲儿的小黑狗,不自禁摸了下它,然后比划了一下,觉得它似乎长了一大圈。

    小黑狗啃完碗里的鸡腿,满意地拿头拱了拱谢让的腿,然后就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谢让轻轻笑了一声,转头对等在一旁的戴维道:“你方才说什么?”

    戴维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家将军对这只黑不溜秋的小狗笑,被问了之后反应过来,答道:“属下是问,将军您打算何时回京城?”

    “不急,”谢让将桌上的信件收好,然后道:“皇上重病,太子殿下一方局势尚稳,瑞王也还在剑南,并没有要回京的打算,若皇上殡天,皇位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就算有遗诏,绪统帅与徐国公也会拥护太子殿下继位。”

    他的语气淡淡,戴维下意识道:“可是将军,皇上是您的舅姥爷,您这么说会不会不大好?”

    “君臣之间,何谈亲情,”谢让不置可否,“瑞王与诚王如此深得皇上爱护,不也是要自称‘儿臣’,再者,若是按你说来,太子殿下与瑞王诚王都是我的表叔,那我该支持谁?”

    “也对,”戴维不懂这些道理,他只会打仗,将军指哪打哪儿,朝廷上的这些弯弯绕绕将他绕的晕乎乎的,“那将军若是没别的吩咐,属下便先回京城与阮文会和了。”

    “回吧,”谢让抬抬手,“莫要向父亲母亲透露我的行踪。”

    长阳郡主最近忙着给自家将军娶妻,戴维心里都明白,应后便离开了。

    见小黑狗打算从狗洞回去,谢让也起身打算回房。

    只是房门刚关拢,小黑狗扒门的声音就传来。

    谢让出门一看,见狗洞后不知何时又被木头堵住,只留下了小小的缝隙,完全不能让这只圆滚滚的狗通过。

    小黑狗似乎有些着急,不停咬着他的衣摆往院门的方向拖。

    谢让:“……”

    第 99 章 第 99 章

    王员外府上。

    王员外怀里搂着一个新收的美妾,看着方媒婆,面上笑意不大明显,“方媒婆,你不是说过不了几日姜姝自会找上门来?怎么这么多日过去,我还是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方媒婆喝了口茶,心底也觉得蹊跷,按理来说这姜钰要去科考,拿不出赶路钱来,姜姝早该急了才对,不该这么久了还没动静。

    她将茶水咽下去,道:“若是美人这么容易便到手,还怕王员外您不珍惜,再说了,这送到嘴边的,哪有等着盼着来的吃着香,您说这话可有理?”

    此言虽说在理,但王员外已经等了许久,早就没了耐心,他横眉道:“你莫要再说这些敷衍我的话,蕲州城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媒婆,你若是再不想办法给我将姜姝弄进来,五十两的赏银你是一分也别想拿到。”

    方媒婆暗暗咬牙,应了,待到出门,便马不停蹄去了姜家。

    姜姝一开门,她就换上笑脸,问道:“姜家小娘子,最近可还好?”

    今日万里无云,是个大太阳天,方媒婆脸上满是汗珠,混着敷面的脂粉下来,看起来有些滑稽。

    姜姝往后看了一眼,见姜钰注意着这边,才答道:“一切都好,不过家中尚有事情要做,若是方媒婆无事,姜姝便先关门了。”

    见她当真要关门,方媒婆连忙将她拦住,笑道:“姜家小娘子,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姜姝家中不喝茶,只喝井水,怕是方媒婆喝不大惯。”

    两人说话间,正在院子里咬绳子的小黑狗冲了出来,对着方媒婆就是一通乱吠。

    它现在又长大长胖了一些,虽说还是小,但叫起来时颇有几分气势。

    方媒婆被它吓到,很快便松了手,姜姝也迅速将门合上,决心日后开门前还是先趴到墙头看看为好,若是方媒婆,就干脆装作不在家。

    她摸了摸小黑狗的头,夸道:“小白做的不错。”

    小黑狗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继续咬绳子去了。

    姜钰道:“方媒婆怎么今日又来,莫非还是为了王员外的事情?”

    “不知,”姜姝摇摇头,低头看了眼门前还是有人影,一边往院内走一边道:“不过也八九不离十。”

    她去王员外那儿,不过是以色侍人,但以色侍人又能好几时?届时年老色衰,也便如昨日黄花般被厌弃。

    姜姝在谢让身上想要的,除了王员外能给的财,还有权,更多的是谢让和王员外不同,他对自己没有半分垂涎,若他要喜欢女子,大抵也要付出两分真心。

    就算是最差的结果,同样是以色侍人,在谢让身边也更好。

    现在方过午时,这几日来,谢让已经渐渐能够坐起来,手上也有了力气,不过还是不能自己下地,昨日他写了一封信,今早姜钰便送到了驿站。

    姜姝并不知晓京城到蕲州有多远,但从嘉州府入京也需整整七日,还是一路畅通的情况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在院门前徘徊的身影才终于离开。

    姜姝下午起了些困意,绣了会儿帕子后便午睡了一会儿,等到晚饭时才被喊起来。

    姜钰已经做好晚饭,正等着她。

    姜姝有些懊恼,“阿兄,你该喊我的,平白浪费了小半日,我还能多绣一张帕子。”

    晚饭炒了一碟菜豆,一碗鸡蛋汤,还有一碗莲子米。

    “你绣帕子总是一绣便是一整日,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我自然想让你多睡会儿。”姜钰道:“我买了些莲蓬回来,记得你爱吃,便捡了些嫩的炒了,你尝尝。”

    蕲州是水城,现如今夏日里满城莲花,风一涌便是清香阵阵。

    姜姝见水井旁果然有些莲蓬,还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

    “还是阿兄对我好,”她先喝了半碗汤,才开始吃清炒的莲子米,“莲子清热,阿兄也多吃些,那些还没剥的我明日去剥给谢大哥吃。”

    闻言,姜钰摇摇头,无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晚饭后,姜姝便将莲蓬剥开,留下里面的莲子拢在一个盘里,准备明日到了隔壁再剥莲子米。

    今夜风清,星子明朗。

    方媒婆在姜家吃了闭门羹,却又实在舍不得王员外的赏银,想了半宿,一咬牙,花三两银子雇了三个酒鬼,让他们明晚去吓一吓姜家兄妹。

    其中特意叮嘱了莫要沾酒,不然怕他们三个做出什么混账事来,她只敢雇人使坏,却是不敢雇他们杀人或是欺辱妇女,这可是有牢狱之灾的。

    几个酒鬼自然连连应是,也知晓姜姝是被王员外看上的人,不过不能吃上嘴,尝一尝甜头总行吧。

    ·

    第二日,姜姝用完早饭后便带着莲子过去了。

    荷儿正在门口扫地,赵桔坐在地上玩风筝,母子俩虽说衣裳干净,但却都换成了粗布麻衣,比姜姝身上穿的衣裳还不如。

    见到她,荷儿还是柔和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去做自己的事了,她脸上的伤过了好几日都还没好,额上还多了一块青紫,赵桔也不似那日跋扈,看起来乖巧了不少,等到荷儿扫完地后,便将一旁的簸箕递给她。

    姜姝没多看什么,回了一个笑算是打过招呼,便进了谢让院子。

    谢让正坐在院里练字,姜钰在一旁看着他的字,止不住点头,“谢大哥哪怕使不上力,这字迹还是这般苍劲,实在是令姜钰佩服。”

    见到姜姝来,姜钰轻咳了一声,道:“谢大哥,我去给你煎药,小姝陪着你,你若是坐腻了,便叫小姝唤我来扶你。”

    姜姝眨了眨眸子,坐到谢让身旁的凳子上,“谢大哥,我剥莲子你吃。”

    谢让搁下笔,见她手中的莲子正盛在白瓷盘里,一个个翠绿饱满,剥开后便是洁白的肉。

    这些年就算是回京城也是在年节,春夏秋都是在陇右度过,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吃莲子是什么时候了。

    姜姝剥好一颗,放入干净的瓷盘里,推给他,“谢大哥,吃莲子。”

    谢让目光落在她的指尖,修剪的干干净净,只沾了些剥莲子时的绿屑,才将莲子米拈起来,放入嘴中。

    咬开后,清甜的味道便溢满口腔,谢让见她还要剥,出声制止道:“我自己来。”

    “是,”姜姝将放着莲子的盘子送到他眼前,又看他写的字,不住夸赞道:“谢大哥字真好看。”

    谢让写的字很苍劲还有些狂乱,并不如平日写信般端端正正写楷书,此时闻言,他道:“是同我父亲学的。”

    这是姜姝第一次听他谈论旁的事情,平日里同他说话,他大多寡言少语的。

    姜姝顺着话道:“那谢大哥的父亲一定是一位很厉害的人。”

    “的确厉害。”

    谢让点头,他父亲谢远是工部侍郎,春闱榜眼,满腹才华,自小手把手带着他写字读书,故而虽说谢让从戎,但棋艺书艺或画艺都算上流。

    不过早在他十三岁想随着绪统帅去陇右时起,父子二人便渐行渐远,这些年来每次见面都只有寥寥数语。

    大抵他父亲也想不明白,书香世家为何会养出这么一个兵鲁子出来。

    言尽于此,谢让不再多谈。

    姜姝陪了他一会儿,想起来新制的夏衣还差一个扣子没打好络子,正打算告辞,却见谢让的目光往院门看去。

    院门处,荷儿正在张望,在她身后,赵桔抱着她的腿,满脸怯怯。

    荷儿往外面望了一眼,才道:“姜姑娘,能否劳烦您帮我看一下桔儿,他现在很听话,绝不会再冒犯你。”

    常氏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两个院子都传来,然后是赵德的声音,两人似乎在争吵。

    姜姝明白了,她看了眼此时看起来分外可姝的赵桔,决心看在荷儿的面子上,再会一会这个顽皮的孩子。

    见姜姝同意,荷儿摸了摸赵桔的头,然后将他往前推了推。

    赵桔一步三回头的,慢慢走到了姜姝身边,他抬头,轻声道:“姜姐姐,你别怪我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咬你了。”

    他胖胖的脸似乎都小了一截,此时道歉也没有那日的不情不愿,满是诚恳。

    那边常氏似乎出了院子,她站在巷子口,将荷儿骂的一无是处。

    姜姝此时不能带着赵桔出去,她转头征求谢让的同意,见他点头,才对赵桔道:“上次就算了,你娘亲已经与我道歉,但若你再有下次,我定然不轻饶。”

    赵桔点点头,听见常氏的骂声,止不住担忧地朝院子外望。

    不过短短几日,这个孩子变化好生大。

    变的是嚣张顽劣性子,不变的是他一直很听荷儿的话,很在乎母亲。

    姜姝摸了摸他的头,忽然见他耳朵上有一处伤,似乎是被拧出来的,但是在右耳,姜姝那日拧的是左耳,而且也不是能将这孩子拧伤的地步。

    而且在她伸手时,赵桔瑟缩了一下,仿佛是这几日经常躲导致的。

    这时候,巷子里,荷儿似乎挨了打,赵德护着荷儿,也和常氏又打了起来,鸡飞狗跳不断。

    赵桔红了眼眶,伏在桌上默默掉眼泪。

    他这模样看的姜姝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别哭了,我剥莲子你吃。”

    正说着,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大手,姜姝一看,谢让将赵桔的左手牵过,然后将他的袖子撸了起来。

    小孩儿白胖的胳膊上,竟然满是密密麻麻掐痕。

    第 100 章 第 100 章

    谢让微微愣住。

    这个看起来跟他表侄女一般大的小娘子,面对他时居然如此坦率真诚。

    他忽然不知怎么作答。

    顿了顿,他指着自己的侧脸,“亲脸就行。

    赌注是“亲一下”,显然大家想看到的是亲嘴巴,并非亲脸。最好是亲得难舍难分,他们乐于看纯良姑娘为贵公子倾倒的戏码。

    谢让琢磨着俩人与身后人群的距离,从小弟的角度看,其实亲脸与亲嘴实在没什么差别。

    脸互相一凑,他们会将其想象成无比暧昧的一个画面。

    姜姝消化完话语内容,紧接着点头说好。

    答应得那么快。

    谢让那些已经溜到嘴边的安慰话,忽然被她强制塞了回去。

    她扎在原地,没有挪脚。

    那就是在等他向前趋近了。

    不过还不等他抬脚,身后就传来一声不满。

    “诶,这就没意思了吧!”

    顾不上朝小娘子解释,谢让就已被人扯到了一边去。

    那人有模有样地搓着手,耸着肩,仿佛刚从寒冬腊月里走出来。

    “哥们,你怎么兀自给赌注打折扣呢?冷呵呵的天,兄弟们陪你出来打几场马球,看赌注兑现,其实也就是看个乐子嘛!”

    说话时,这人故意挺起腰杆,晃了晃腰间的金鱼袋。

    谢让确信俩人此前从不认识,这厮不知是从哪冒了出来,还故意显摆起他非富即贵的身份。

    “怎么,你想临时加注?”谢让把鞠杖往草地里摁了摁。

    对面说是啊,摆弄着金鱼袋,“别让大家扫兴啊,彼此交个朋友,一起寻个乐子,该多好。”

    谢让抬眼,视线停留在对面腰间挂着的金鱼袋上。

    看样子,对面也是个贵胄子弟,约莫是拿了长辈的金鱼袋,向他炫耀身份。

    谢让呢,在各大赌场、酒楼、马场里来回窜,是自家老爹授意,让他多交朋友。毕竟他老爹处在晋升的关键时候,多交一个朋友,就会多拉拢一群人。

    所以“朋友”这个幌子一出,谢让的心思就变了变。

    有一瞬,谢让在想临时加注会不会吓到那位马场妹妹。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已经跟对面碰了拳,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他笑道:“行啊,交个朋友。”

    跟新交的朋友耳语一通,听完赌注的全部内容,谢让侧目瞟了眼马场妹妹。

    她孤零零地站在草地里,无聊地晃着衣袖。素衣在料峭春寒里晃荡,风吹进袖管,给她单薄的身姿添了些分量。

    在草地里,她是只早已被标好价码的羔羊,不知即将要被宰割成几段,还在傻傻地等谈话结束。

    “亲一下”要亲嘴,顺便要到那位妹妹腰间挂着的香袋,再寻来她的一缕发,搁在香袋里。

    小娘子递送香袋,向来是将其作为定情信物。割发放入香袋,是为“结发为夫妻”之意。

    这临时加上的注,分明满怀恶意。

    这哪里是朋友,分明是他家老爹的政敌出手,派小将来倒打一耙。不过谢让并未打草惊蛇,再转眸看向这位朋友,已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容,“行啊。”

    朋友面露意外,没想到谢让应答得那么爽朗。

    他连忙附和:“凭谢衙内这身魅力,但凡一出手,那妹妹不就折服了么。”

    说罢,指着南边的茶厅:“喏,一会儿到厅里说话吧。大庭广众的,既要香袋又要头发,小妹妹会害羞。”

    谢让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

    察觉来人走近,姜姝继续问:“亲哪里呀?还是亲脸吗?”

    谢让刚刚建设好的心防蓦地被撬开一块。

    倘若在他拐回来时,她就已经等得不耐烦,或是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急着想走,那么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她没有。

    偌大的马场里,她只与他有过来往。所以当他再次折回,她勾起嘴角,完全没有厌烦之态。

    反而耐心满满地等他回应。

    谢让想了想,仍旧说:“亲脸就好。”

    话音刚落,眼前就窜来一道身影。

    不待他反应,她就已退回原地,“好了。”

    谢让甚至还没开始品其中滋味。

    “这不够啊!”

    那位朋友煽动小弟一道起哄。

    “谢衙内,不是说好亲妹妹的嘴嘛!你也太不守信用了吧!”

    小弟起初还窃窃私语,说这妹妹怎么不懂事,能攀上谢衙内这高枝,也不知道珍惜。既然有胆亲脸,怎么没胆亲嘴,给兄弟们看个乐子啊!

    后来经不起挑拨,口哨声此起彼伏,看热闹不嫌大。

    “原来是要亲嘴巴啊……”姜姝赧然道,“真是抱歉,离得太远,我没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如果我早点知道就好了,就不会令你难堪。”

    顾不上深思她这话,谢让先远远地剜了那朋友一眼。

    喧闹声倏地小了下去。

    等回过神,想把她的话嚼碎去深思时,却发现她的话早被闹声盖过,他没听清楚。

    “你说什……”

    措不及防间,有瓣唇轻轻贴到了他的下唇。

    仅仅贴了半瞬,甚至还不等他的心再跳一下,触感就已消散不见。

    解了他的难堪,她飞快眨了眨眼睫,“这样就好了吧。”

    那位朋友料想这都是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心道无趣,攘散了人群。

    谢让轻咳了声。

    有些话想问,但他不想再站在草地里干说话。

    “去茶厅坐会儿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贴心地推开门扉,拉开椅子,叫小厮端上两盏茶。

    谢让把一盏云脚绵密的茶推到她手边。他记得京里的小姑娘都爱喝这种茶,不过看马场妹妹穿得这么穷酸,想是还没尝过好茶吧。

    他沉声道:“你先润润嗓子。”

    姜姝瞥到他的耳廓泛红,“你很冷吗?”

    她凭靠一句话,再次把他好不容姜垒起来的镇定给戳了个洞。

    谢让不自在地稍稍瞥过头,“没有。”

    情场里,他不是老手,但他自诩很懂女人的心思。家里亲戚多,各个年龄段的女人都有。他一向健谈,上到九十老奶,下到六岁女孩,都能跟她们聊得来。

    他与这位马场妹妹说话时,带着素有的游刃有余。

    但他忘了,自己没有一点实战经验。

    就在刚刚,他的初吻,就这么潦草地没了。

    厅里很安静,静得谢让开始回味那个一瞬之间的亲吻。

    姜姝喝了半盏茶,“你要说什么话?”

    谢让回了神,“其实还需要你腰间那个香袋,和……”

    提到香袋,姜姝面露犹豫。

    谢让试探地解下一块双鱼玉佩,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

    他想了些客套话,有的是方法要到香袋。

    但马场妹妹却飞快解下香袋,又把玉佩摸在怀里。

    难怪那么大方爽利,原来是图他钱财啊。

    “还和什么?”她又问。

    那撮头发本已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但谢让还是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要头发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可能得需要更多玉佩,也可能根本要不到。

    “没事。”谢让拆开香袋,往里面装了碎银,充当几绺头发的重量。

    他把香袋在她面前甩了甩,“我已经要到了你的香袋和‘头发’。他们是故意给我使绊子呢,不必理会。”

    话音刚落,就见她松了口长气,“那就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让随手将香袋扔到了脚边的渣斗里。香袋里似是绣着一行小字,或许是她的姓名之类的信息,但此刻他并不关心。

    茶厅外,那帮人只会看到他要到了香袋,看到他往香袋里塞了东西;桌对面,马场妹妹只会看到他收好了香袋。

    马场妹妹是朝他献媚,而他对她抱有所需。

    他滴水不漏地解决了难题,而她也很识趣。

    “我……我要走了。”她说。

    “我送你。”

    走的时候,她不忘把那个马球捡起来,笑盈盈地抛到他怀里,在侃笑声中淡然走远。

    送走马场妹妹,谢让也松了口气。

    她或许能猜到他的身份,但他们依旧是陌路人。出了马场,芸芸众生里,他们再无亲密接触的可能,这意味着他几乎不会留下把柄。

    那位朋友早已溜走,闹剧迎来收尾。

    直到有个小弟隐晦指出:“衙内,那妹妹可真有心机,还故意把脂粉蹭你脖子上。”

    谢让不明所以,紧接着小弟就递来一面镜,识趣地走远。

    他随意一照,脖侧不知何时落了个浅浅的唇印。

    谢让品出了她唇瓣的味道。

    口脂像冬月的腊梅,冷冷的,即便烙在脖侧,也感受不到半点炽热。

    她人笑眯眯的,但味道却格外冷。

    *

    从马场出来,姜姝直奔当铺。

    “老板,看看我这个玉佩值多少钱。”

    她把玉佩随意一甩,就像甩那条鱼一样,潇洒自在。

    老板两眼发光,捧着玉佩报了个价钱。

    出了当铺,姜姝又往其他铺里转了转,带着几大包东西,走进巷里最后一户人家。

    刚一推开门,她就被一群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拥进了院。

    阿来是女孩堆里最懂事的,把脑袋递过去给姜姝摸,“姜姐,你是不是又去接任务了?我们在这里住,有吃的有穿的,将来还能上学,这就够了。你一直把钱花到我们身上,你自己可怎么办呀……”

    姜姝确实攒不住钱。手里一有点钱,自己先吃顿好的,之后都把钱花到了这些女孩身上。

    这些女孩,倘若当初没被她赎走,早就被牙婆卖到青楼里接客了。

    当年她也差点被卖到青楼,若非老阁主好心救下,悉心栽培,如今早已活得面目全非了。

    姜姝用力揉了揉阿来的头,“接了个棘手的大任务,也接了很多小任务。放心,我有的是钱。”

    每每见面,大家都不愿放她走。但天已落黑,任务在前,姜姝只能安慰好这些女孩,随即起身,奔入沉沉夜色。

    她杀人时是另一副模样。

    悄无声息地接近,利落割下人头,处理尸体,再提着人头去交工。

    当目标迟钝地察觉到危险时,她已将剑架在了对方脖侧。

    “嘘……”

    “嘘”声落,人身倒,从无例外。

    *

    夜间是杀手的主场,也是贵胄声色犬马的主场。

    醉醺醺地回了家,沐浴时,脖侧的唇印一擦就掉。

    谢让躺在柔软的床褥里,莫名感到一股燥热,紧接着就失了眠。

    闭上眼,鼻腔里充斥着那股冷香,挥散不去。他摸着脖侧,忽地就想,这痕迹怎么就不能持久些?

    他被这荒唐念头吓了一跳。

    次日,他做出了个更荒唐的事——去马场,翻遍茶厅里放着的渣斗。

    小厮善意提醒:“衙内,渣斗里的垃圾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清理一次。您要找的东西,怕是早都处理过了。”

    身着绫罗绸缎,却破天荒地在渣斗里翻找物件,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游戏人生的谢衙内能做出来的事。

    但谢让的确做了,还做了好久。

    那半月里,只要没事,他就一直在那家马场打球。边打边注意有没有小娘子从旁经过,一心二用,连着输了半月。

    谢老爹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遇到了烦心事。

    谢让答不上来。

    他用了点手段,试图查出那位马场妹妹的消息,但总是徒劳无功。

    他不断回想那天的细节,发觉她这人真是有趣。与此同时,他也感到日子越过越空虚。这种空虚,酒肉填不满,骰子摇不散。

    就连他被陛下任为审刑院知院事,空虚感也不曾消减分毫。

    他几乎把整个盛京城都翻了个底朝天,但依旧没能查出与她相关的半点蛛丝马迹。

    她像凭空消失了般,留下的印象仅仅是“那个有趣的马场妹妹”。

    找了好久,收获全无。

    谢让只能不甘心地将其视为一段奇妙的邂逅,到此为止。

    但没想到,七个月后,会在另一个场所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