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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自责

    美人皆爱惜容貌。

    景平当年毁容时, 即便尚没尝过因为相貌好看带来的甜头,心里也是难受的,更何况那一国皇后呢。

    李爻见他难以置信, 道:“皇上这人吧, 耳根子软, 还好色。”

    看那模样就不是盘好菜。景平心说。

    李爻又讲:“几年前, 皇上在民间选秀,最初说不得强迫女子入宫,是留了好名声的, 但事情一铺开, 便总有鞭长莫及处了,有人不乐意入宫,也自然有乐于入宫伴驾,选秀开始后, 各地秀女、画师及户部官员逐渐私相授受,皇上知道后, 虽然处置了贪官,还是被言官联名上书劝诫,坊间舆言四起, 说他沉溺美色, 不理朝政。就连身边近臣也没有长得丑的, ”李爻说到这, 苦笑了下, 当年他也在那近臣之列, “正是那年, 春旱严重,都城周边的粮田产新粮不足往年三成, 皇后娘娘请求皇上让她亲自开仓放粮,她到坊间以真容示难民时,脸上便有了那道伤,放粮的最后一日,皇上御驾出宫,亲自来接,礼待恩爱,传为佳话,后来也就没人嚼他以色驭人的舌头根子了。”

    “她……”景平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她为了替夫君正名,自己把脸毁了?即便没有旱灾放粮的事,她也会寻理由到坊间给百姓看自己的脸,是吗……”

    李爻点了头:应该是的。

    景平道:“她可真是……又傻又聪明。”

    “这话如何讲?”李爻莞尔问他。

    “嗯……”景平低着眼睛,措辞片刻,“这感情也太卑微了,指着花心萝卜感念恩义,简直痴人说梦,但那萝卜偏偏又是人王地主,往后哪怕为了声名、为了不被言官戳脊梁骨,在面上都会一直待她好,所以……她若想要真情便是傻,若想要稳固后位,便算是聪明。”

    李爻听得有趣,又问道:“怎么叫‘算是’呢?好像很勉强……”

    “心思不专的人若真对她生了坏心,总会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弃她淡她。”

    景平说完,“哼”了一声,气呼呼地想:说到底还是皇上不是东西,自己散下的烂摊子,要发妻去平息。

    李爻暗暗赞叹景平看事通透,终于问他道:“你真的想在太医院吗?若是想去别处,大可跟我说。”

    景平像得了天大的夸奖,小心翼翼藏起眼底踊跃的星亮,笑眯眯地道:“先在太医院就挺好的,我想去看看你病案的记载。”

    他说完拉着李爻的手,压着理肺的穴位,好久没再说话,却好几回偷偷看李爻。

    李爻让他这偷偷摸摸的眼神看得心烦意乱:“这么看我做什么,有什么话想问?”

    景平张了张嘴,又舔舔嘴唇。

    “说吧,”李爻瞥他,“我都要给你噎死了,新出嫁的小媳妇儿都比你痛快。”

    这比喻让景平眼前一黑,他随即胡思乱想:要是能嫁你,做小媳妇倒也乐意。

    他看李爻等他呢,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你跟皇上……他一边说对不起你,又一边什么都依你……你这身体是不是和他有关?”

    李爻惊骇:这小子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不应该啊……

    念头只是一晃,就听景平继续道:“是……他气你了,还是……负你了?他和你……你和他……你们……哎呦——!”

    支支吾吾话没说完,景平后背挨了一巴掌。

    可疼了。

    李爻是抽手就扇,一巴掌半点不留情,指着景平鼻子数落:“你脑袋里是脑子吗,胡伯昨儿晚上拿拌面的浇头给你拌脑仁啦?一团糊涂!”

    景平见他真生气了,忙端正坐好:“你别生气!我胡猜的,毕竟你……”他腼腆笑了笑,“你长得这么好看,你没这份心思,保不齐他有呢。”

    他一边说,一边拉了李爻的手拢在掌心里,像继续给对方揉穴位,又像人家打他一巴掌,他还生怕对方手疼。

    亲昵里带着几分贱嗖嗖耍赖的安抚。

    李爻看景平顶着张木然的脸办如此狗腿的事,好气又好笑,继续沉着脸:“简直胡说八道,我跟皇上半点你说那种情意都没有。”

    其实,这份隐忧扰景平很久了,他想不通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一国帝王对臣子存着近乎放任的宠溺纵容。那得是多大的喜欢才能在当着外人都低声下气?今天他听李爻否认得干脆,终于石头落地,心中喜忧参半:若不是因为情债,又会是为何……

    “哼,老子可不喜欢男人。”李爻又道。

    景平:……

    这不彻底完蛋了吗,另一块石头又压胸口了。求神拜佛投成女胎也是下辈子的事了,如今怎么办?

    他叹了口气,惆怅地想:我胡思乱想什么呢,难不成真指望有和他辅车相依的一天吗,他那么好,我……只要能把他医好了,看他平安开心,也就够了。

    李爻见他眼睛里风云变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惆怅,实在闹不明白这毛小子的心思了,索性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两日过去,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李爻早巴巴起床,穿戴整齐,发现景平早在院子里等他了。

    这天还没亮呢……

    景平道:“昨天手续都齐了,我今天去太医院报到。”他晃了晃崭新的腰牌。

    “你去这么早做什么,”李爻时间紧,问着话往外走,走出两步回过味了,笑道,“想蹭车?相府又不只这一辆车,跟胡伯说一声,给你安排驾车。”

    景平追着他,掀帘让他上车,自己也跟上去了:“太师叔就让我蹭个车吧,我现在不过是个芝麻小官,让别人看到独有辆车子上职,不好。而且你不是八日才早去一回嘛……往后我早上蹭你的车,下职自己走回来就行。”说完,跟李爻忽闪了两下眼睛。

    李爻想说这官职是暂时的,且信国公世子身份贵重,车又是相府出的,看谁敢嚼舌根子。

    一转念,提醒自己景平长大了,该是有自己的考量,蹭车也不是什么大事,随他去吧。

    晋朝的太医院设在前朝、后宫之间。二人自同安门下车步行,景平能把李爻送到等上朝的九卿房,再去太医院。

    春末夏初,太阳升得早,琼楼玉宇被晨辉描出轮廓,越往后宫方向走,越是静谧。

    景平溜溜达达,抬眼看皇宫大内富丽堂皇,他置身其间不觉稀奇震撼,倒莫名地落寞孤单,依靠念着与李爻在同一座院墙内、同一方天空下,眷恋和安稳之感油然,又将惆怅冲淡了。

    太医院值班房的门虚掩着,内里灯烛没灭,两位当值太医在冲盹儿。

    景平没吵人,往正堂去了,寻来抹布水盆,把桌椅、书架仔细擦过一遍。

    正忙着扫地归置,他余光瞥见外面来人了,身形似是个老人家,往隔壁屋去了。

    这是哪位大人上值了吧。

    景平过去打招呼,他敲门:“大人。”

    老人背对着他,正拿着个大册子翻看,聚精会神。许是景平走路声音太轻,老人压根没料到有人来,被吓了一跳。

    册子“咣当”拍在地上。

    好么,这第一印象……招呼没打先把人吓着了。

    景平忙称“对不住”,快步捡册子。

    可就在他的手碰到册子的瞬间,他表情和动作都定住了——册子翻开那页上写着“右相李爻心血虚亏,毒侵肺腑,不见症状却非无恙……”后面写了很多,那些字瞬间在景平眼前乱成一团符号,横冲直撞冲进他脑袋里。

    景平深吸一口气。

    他那么多次号问李爻的脉搏,察觉他是肺弱血亏,从脉象看该是陈疾,似是自小肺弱就没调养好。且李爻的一贯说辞也印证着这个推测。

    可……那人惯会哄他,他怎么就信了!?

    他怎么居然就信了!

    景平自责死了。

    他脑袋里群魔乱舞,没法正常思考。神思一凛,他在舌尖狠咬一口,血腥味顿时散开,血气撞头,疼痛充满神经,他缓了心思。他把那册子捡起来,翻一眼封皮,写得是《朝臣御药诊录事记》,看似是太医院给大臣们出诊的记录册。

    他往后翻,后面再没提到过李爻了。

    老大夫在一边看着,见景平神色凝重如上坟,缓声道:“听说今天上职一位精通针灸的大夫,是你吗?”

    他说话很和气。

    景平只得僵硬地弯了下嘴角,把册子还给他,行礼道:“晚生贺景平,对不住大人,冒失了。”

    老大夫乐呵呵掸掉册子上的土,要往外走,景平又叫他道:“大人,这上面写李相身体不好,是因为中毒?”

    老人沉吟,翻回刚才那页:“这般记录,想来不会有误。”

    “他怎么会中毒呢?是什么毒!”

    “这……李相曾经带兵对抗外族,有些恶敌惯爱用些旁门左道的暗算,说不定是那时落下的毛病,这事在朝上从没声张过,该是怕传扬出去动摇军心,”老大夫用手捋着记录,点在太医的落款签名上,“这位付大夫当年就八十岁了,如今是否健在都未可知,贺大夫新来,这些高官的病档,看过便忘了吧,免得给自己惹祸。”

    他说完,似还有事,拍了拍景平肩膀,夹起册子出门去了。

    景平讷然片刻,勉力捋清思绪,意识到一件事——在江南一直是师父照顾太师叔的身体,若论毒源,师父是不是知道!

    念头划过,他恨不能立刻飞到江南去,向花信风问清缘由,马不停蹄去寻解毒根治之法。

    再说那老大夫。

    他出太医院大门,见四下无人,快步拐了个弯,溜到僻静的独门荒院里。

    好半天,再出来时已经变成个年轻太监,手里拎着包袱,里面是太医的官服和花白须发,往后宫方向去-

    快到上朝的时辰了,皇上往无极殿去。

    他步速不快,随意问樊星:“晏初回来有些日子了,他在忙什么?”

    樊星恭谨答道:“丞相大人每日到宫里来翻查近年内政外交的变化,顺便忙着躲堵去他府门口送礼的官员。哦,前些日子,好像去了趟岳华庙。”

    赵晟没表情地往前走,好一会儿才道:“他既然回来,该还他的东西,便得还给他了,你去准备准备,朕对他的补偿,他总该领情的。豫妃说得对啊,人心都是肉长的……”

    清宁殿里,豫妃娘娘送走了皇上,镜前梳妆。

    她是天生的美人,骨相皮相皆美,乌长的黑发只松松一挽,便国色天香。

    近身丫头端上珠翠:“娘娘今日想行什么妆发呀?”

    豫妃素手掠过满盘的精致装饰,恹恹道:“每日梳妆好麻烦,本宫恨不能就这么松松闲闲地邋遢一天。”

    小丫头“噗嗤”笑了:“娘娘若是累了,不如告病歇歇。到时候陛下来探望,见娘娘出水芙蓉一般,是另一番风情。”

    豫妃扬手在小丫头脸上掐了一把:“胡说八道的,把你惯的胆敢消遣主子。”

    话说到这,门口有人道:“娘娘,禄公公来了。”

    豫妃选钗的手一顿,拎起手边的白玉簪:“你们出去,让福禄进来。”

    小丫头会意,领着伺候人出去。

    福禄进屋回身掩了门,凑到豫妃身边,压低了声音:“奴才都办妥了,很顺利。”

    “如何,他什么反应?”豫妃问。

    “那贺家世子比预想的沉闷,问了是什么毒……”

    豫妃听他讲完过程,问道:“他与李爻的关系会不会只是表面功夫?”

    福禄皱眉,细细回忆景平的反应:“看他该是上了心的,可是……”他挠了挠脑袋,“如今陛下待李相那般好,咱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豫妃笑道:“情事和政事是相通的,咱们现在好似棒打鸳鸯,若只一味拆散反而会让他们如胶似漆,”她见福禄脸上大写的“懵”,把白玉簪子递给他,“饭要一口口吃,钓大鱼得放长线,皇上待李爻千好万好,不是也没给他寻解毒之法么,他是个求回报的人,待到他自觉把亏欠赔完,对方不仅与他难回当初,还到处抢他风头,他的心思就会变了,他君臣二人彻底离心那日,才是咱们图谋后事之时。”

    福禄问:“那何不杀了李爻,一了百了?”

    豫妃笑道:“好钢用处多,”她打发福禄,“行了,你差事办得好,簪子赏你玩,下去吧。”

    第032章 火候

    李爻回都城第一次上大朝。那股熟悉的乌烟瘴气顿时扑了他满头满脸。

    朝上第一件大事, 是三法司汇报爆炸案的调查进度。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私下不大和,却因为延报十里亭被炸的消息,同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面上的难兄难弟再大的别扭也得先放放。

    他们夜询豫妃身边的人, 让三司总捕顺着订购烟花的线索一路摸到了暗作坊, 带人去查抄时, 那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地上留有湘妃怒的细末写的“哈哈”俩字。

    三司总捕的鼻子当时气歪,皇上听完, 鼻子当殿要歪。

    他暴怒。倾注国库真金白银研究出来的新型炸/药, 居然如此轻易流传出去!

    此等恶徒还胆敢挑衅天威!

    他当即下令把工部尚书霍庸和侍郎陆缓暂革职务,禁足府中待查。

    事情果然向着李爻预料的走向发展。

    这案子一日不查清,工部便不能再进行火器研制。

    “陛下。”辰王赵晸出列行礼。他极少在朝上发言,多数时候是安静做个背景板的。

    “辰王兄有话说吧, 不必多礼。”皇上捏着眉心,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此事明显有人蓄意为之, 意在阻挠我朝军备迭更,若真将研发停滞,岂非正中对方毒计?眼下不如单辟一块密闭场所, 令陆大人带人封闭其中, 继续手上的工作, 待三法司诸位大人将一切查得水落石出, 便会好了。”

    这是个妥善之策。

    “皇兄, ”嘉王也出列, 他是平时上朝可以站着冲盹的人, 今儿都说话了,“辰王兄办法虽好, 却不万全,若这研究成果正是陆大人流出去的呢?岂不是怎么防都防不住。”

    他说到这,看户部尚书看了一眼,嗤笑道:“前几日喝酒时,还听任大人抱怨没钱呢,怎能损耗国库的钱财给他人做嫁衣!”

    辰王还想再辩,皇上截了他的话茬:“好了,二位的意思朕都明白,此事先搁置两天,待三司的诸位稍微捋清因果,再做安排吧。”

    “晏初。”他突然叫李爻。

    人前人后他总是极少称李爻的官职。

    李爻出列行礼:“微臣在。”

    “晏初五年前离朝,暗赴江南,一举破除胡哈人扰乱边防的不死野心,如今胡哈易主,边患暂平,晏初也终于能官复原职了。”

    这套说辞大面上过得去,群臣听出皇上的表彰之意,纷纷转向李爻,行礼口称“恭贺李相凯旋还朝。”

    皇上回手示意,樊星端了只玉盘子来,红缎子掀开——一枚系着绛紫色绶带的金色印章,周围放着九枚半片的兽象铸符。

    “这是你右相的紫绶金印和九枚梼杌符。朕一直空悬着相位,等你回来,如今东西还你。”

    樊星端着盘子到李爻面前,双手奉上。

    皇上又道:“最近出了爆炸案,都城内外的军事巡防你也多看看,你虽居文职,却是难得的帅才,阵前韬略莫要放下了。”

    晋朝没有太尉,也不设兵马大元帅,事由源于前朝。

    前朝灭国,一半是国君作的,另一半则因为太尉为武官之首,军权独横,就连国君都左右不得。

    几场战役中,前朝太尉决策失准,终至满盘皆输。

    有了前车之鉴,南晋朝中左相司文,右相司武,为免右相换汤不换药,独大善专,先帝铸了一枚掌武令和一套梼杌符。梼杌符共九枚,全部一劈为二,一半皇上掌管,一半右相掌管。兵将依照四方四隅和中央禁卫分列九军,由各军将领带着。

    寻常时期,九军将领自有兵符,做操练、防卫之用。

    待到战时,哪位将军挂帅,便由皇上和丞相同时给予相应的梼杌符,军队才得以被彻底遣动。

    但这样做,也自有弊端,便是大战来时,统帅略有势弱,便极易被架空,至使驻军各自为政。

    而那枚掌武令则意在统天下军,由皇上私藏,非必要时绝不拿出来。

    皇上见李爻把东西接了,被湘妃怒噎得不顺的气,顺下半口:“再无旁事,都散了吧,”他又想了想,“三法司的几位留下。”

    李爻下朝,先去中央禁军衙门,跟几位将军喝茶唠了会嗑。告辞之后,琢磨着今日来不及去驻军营地,便转去了兵部。

    兵部的值守衙役见丞相大人来,当即把一众官员全吆喝出来远接高迎。

    李爻免去众人的虚礼,只拉着个书记,说想看近年四夷布军的变化,让人带着去了卷录室。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些年光凭花信风在他耳朵边念叨,四夷的布军变化他心里就有数。

    他是惦记着信安城的旧事。

    李爻细细回忆当年,信国公当时被羯人刺客打了个措手不及,可再如何狼狈,怎至于落得要夫人带着儿子逃命的地步?

    而且当日他们逃命不往最近且城防完备的渝州去。

    为什么?

    李爻扬手从高架拿下“奉元五年”的《军更案录》,摸出帕子掸掉浮土,迎着光翻查,果然看到“信安城变”的字眼,由索引翻到正文时,眉头一收——

    兵部的《军更案录》主要记录各地驻军的重要活动、更变日志,是有固定格式的,繁复具体至极。

    可信安城易主这么大的事,记录不仅只字没提羯人刺客自戕,更连驻军的调配对策都没有。只简单一句话:信安城内无暴乱,信国公及夫人亡,世子贺泠不知所踪。

    避重就轻,太明显了。

    李爻坐在静室的微光里,合上眼睛,回忆救下景平之后……

    当时他赶去信安城内时,已有大批官军围在信国公府周围,不便多有动作,就悄悄撤了。

    回想那□□的队伍,确是渝州驻军。

    驻军统领的名字叫……

    黄骁。

    想起这关键,李爻寻来《将巡录》查这人的任迁轨迹。这位黄将军倒是一贯的平稳,十多年的时间,从渝州城守尉升迁到鄯州,做了军司长史,掌管鄯州整片的军事要务。

    需得寻个机会,见见这位黄长史,也得查一查他的底。

    李爻暗自打定主意。

    时至此时,李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五年多不在都城,他原本的亲信之人已经被打散至九军各部,若急于暗中查探什么,身边一时没有合适人选,思来想去他想到一人——爷爷的亲卫之子,如今在御前做侍卫的杨徐。

    李爻回到相府时,日头已经打斜,他下车把满脑袋算计抛了开去,乐呵着进大门。

    一只脚跨过门槛,敏锐地察觉身侧一阵劲风起,看都没看便侧身垫步——一团黑雾贴着他的衣襟掠过,轻盈落地。

    不待他反应,那团黑不溜秋已然折返调头,倏然拔高,第二次扑过来。

    李爻脸上笑意更浓了,没闪没避,任凭黑雾扑在他怀里,把他扑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摢撸着黑雾的毛茸茸,笑道:“有日子不见,不跟你计较。孙伯也来了吗?”

    这黑黢黢的一团正是江南小院里的黑狗滚蛋,它“汪”一声,前脚搭着李爻胸口,抱着他似的摇晃着尾巴,听到身后脚步声来,又“汪”一声,示意孙伯这不是来了嘛。

    须发花白的老伯又见李爻,眼睛里透着亲昵,也有陌生——李爻朝服还没换下,对襟立领,宽带收腰,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发冠上一颗南珠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与小院里的逍遥公子判若两人。

    “老朽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大人是相爷……”孙伯说着,要行大礼。

    李爻忙赶两步上去扶了他:“只不过是搬了个住处,怎么就生疏了?”他笑着看老人,“我不还是我吗?”

    孙伯愣了愣,顿觉眼前眉眼含笑的年轻人确实还是那副模样,没有变化。

    孙伯和滚蛋回来,李爻高兴,哼着小曲亲自下厨去了。

    一整天,贺景平在太医院看似熟悉工作,其实心里全是早上那炸雷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想了一天,不知晚上见到李爻要以何表情面对他,要不要问他因果。

    直到他下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回家进院,先被滚蛋一视同仁地狗扑一番,后又见到孙伯和祥的笑脸,故人故狗再相见的开心冲淡了少许纠结。

    他终归是惦记着李爻的,得知那人在厨房忙活,也换好衣服洗了手,帮忙去了。

    这会儿,府上的厨子们被李爻指到后院凉快去了,厨房里只他一人。

    他耳力绝佳,切着菜不抬头地问:“回来啦,第一天当值,习惯吗?”

    “挺好的。”景平顺口答。

    他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情愫被对方的熟络撞了一下。

    在江南小院时,李爻偶有下厨,那时景平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太师叔做饭好吃,他自然会多吃两碗米饭捧场;而今回到都城,离皇权进了,李爻面对他虽然依旧是三句正经之后便跑偏的没溜儿模样,景平却已经敏感地察觉到绕在二人周围的风起云涌。

    他见此情此景,倏然觉得江南小院已经远隔万水千山,那方小院里住着安宁,这偌大的丞相府里满是危机四伏,不由得莫名其妙地惆怅了一会儿,怀念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柴米油盐。

    李爻切好土豆丝,侧目看他:“啧,看你这模样可不像挺好,来跟太师叔说说,谁欺负咱了?我给你出气。”

    景平笑着说没有,心想:我这么明显吗?

    他想把话题岔开,眼见锅里不知炖了什么,已有一团团蒸汽扑出来,香味四溢,他伸手要去揭锅盖:“这里是什么好吃的?”

    “别掀!”

    李爻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闲得难受帮我把那边的菜摘了。”

    “哦。”

    景平老实打下手。

    “知道我为什么偶尔做菜么?”李爻跟他闲话。

    景平腹诽:还不是因为嘴馋?

    “为什么?”他问。

    “世间事都讲个火候,大道至简。朝堂、战场跟眼前这锅肉一样,开盖要讲时机,急不得,缓不得,时机不好,火候不够,总会差点味道,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宜才能色香味俱全。”

    李爻说着,把菜扔进热油锅,“呲啦”一声水油爆响。他借机将锅一偏,火被引到锅里,光焰猛盛,爆炒的香气顿时散出来了。

    景平看得出神,心道:是啊,万般皆是大道至简。我担心他的身体,他却有心瞒我,我冒然问,他依旧不会对我说实话的。况且谁愿意身带剧毒呢,他自己定然是没有办法……不如待我查实了毒源,最好是能将解药直接摆在他面前才对。少说多想多做,总不会错的。

    打定主意,缠了他一天的疙瘩暂时被放下。

    丞相府里满团和气,不讲尊卑地吃过一顿家常晚饭。

    锅碗收拾已毕,李爻如常回书房去,景平也自去做晚课。

    月亮悄悄爬得比枝头还高时,景平准备回房休息。

    他路过书房,见灯还亮着,心里纳闷:太师叔怎么还不休息,他晚饭时就在打哈欠,现在还不乏么?

    景平在门口顿足,想敲门,闪念又怕李爻已经睡着了。

    他轻轻推门,门果然没锁。

    但眼前的情形让景平眨眼方寸皆乱——李爻坐在椅子上,手紧紧抵着胸口,他甚至没能警觉房门已经开了。一双俊秀的眉毛低得压了眼睛,冷汗正顺着鬓角滑下来。

    第033章 募医

    贺景平大惊, 顾不得礼节,冲门而入,扶着李爻急道:“太师叔怎么了!”他要摸李爻脉搏, 可对方那宽大的袖子, 这时像烂绦子一样缠手。

    景平掀了好几次, 才让对方露出手腕。他的手压在李爻寸关尺上, 居然在微微发着抖,是切实体会了一把何为关心则乱。

    冷静!

    景平深吸一口气,想静下心来感受那脉搏跳动。

    李爻心慌憋气, 胸口一阵阵的疼, 眼前直冒雪花片,是难受极了。他看出景平乱了,强挤出些笑意,安慰道:“不碍的, 原来也曾经这样过……心血虚亏,休息不好, 心脏会悸痛……”

    景平被他这种境况下的安慰刺到了,眉头一紧,闭眼一瞬再又睁开, 慌便淡多了。

    “嘘——你别说话, 放松, 深呼吸。”

    他诊脉片刻, 又道一声“我马上回来”, 转身跑出去, 很快拿回针囊来:“我给你下几针, 应该会好很多。”

    他边说,边把李爻的衣袖卷上去, 在对方手上、小臂落针。

    银针破皮时,李爻觉不到疼,只是穴位被刺激得酸胀。

    起初,他是没心思细看的,针落完一半,难受开始缓解,他便能分心看景平落针——确实可圈可点。

    银针极细,受一点力便会打弯,若是抵着皮肤往里扎,必然疼痛。景平是悬针破皮,既快又准,很像飞针的手法。李爻看得有意思,难受又减轻了。

    景平一套活忙完,脸色不怎么好看,起身往屏风后面去:“我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

    他强撑了半天镇定,其实心里早开锅了,心疼、焦虑、隐忧涨满了胸膛,为了不让自己在对方面前失了方寸,他要找借口,躲起来缓片刻。

    他前脚转进去,敲门声响了:“东家,歇了吗?”

    全府上下,都称李爻“相爷”,这声“东家”一听就是孙伯。

    老人家进门,见李爻撸着两条胳膊被扎成个针包,关切道:“刚才不得机会,这是花长史新配的方子,但他说这药您少吃……”

    “啊,知道了,”李爻顿觉不对,截他话茬,“时候不早,您去歇着吧。”

    可孙伯是个寻常老家人,根本没察觉到屏风后有人,也没意识到李爻是在拦他,又道:“他还说,您若是手脚……”

    “诶,景平呐!”

    李爻突然高声咋唬,话插得实在不高明,却也没办法,他把孙伯递来的信笺收进怀里,同时扬声问:“我这针可以下了吗?”

    孙伯终于意识到屋里非只李爻一人,自觉言多有失,愣住了。

    李爻向他笑:“好了,有住得不习惯的尽管跟我说,若是我没在,您就找胡伯。”

    孙伯“哎”了一声,面带愧色地走了。

    景平明目张胆“偷”听二人对话,更确信了白天的猜测——师父对太师叔身体状况的了解,比自己预想的多。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第几次告诫自己在他面前要“成熟稳重”,面无表情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把杯子递在李爻手上:“针等一会儿再下,效果更好些,还难受吗?”

    不怎么难受了。

    李爻赞道:“你这本事真不错,要不你教教我,我就不用总麻烦你了。”

    景平淡淡看了他一眼,被那句“麻烦你”闹得心里别扭:“落针的深浅得练些日子的,不如我告诉你几个穴位,我若不在你身边,难受时你自己压一压也能管用,不一定非要用针。”他顿了顿,终是把那句“你怎地这么见外”按捺下去。

    李爻看他淡定得与刚进屋时判若两人,正自纳闷,就听景平又问:“师父写了新方子吗?我最近研究药理,能给我学学吗?”

    李爻隐约品出他的醉翁之意,糊弄道:“既然是研究,便等我配好了药给你闻闻,看你能闻出几味药材来。”

    他缓兵之计很明显,想拖得一时是一时,以为景平还要跟他磨叽几句,不想对方问:“到时候若我都能猜出来,有没有奖励?”

    “这还不好说,想要什么,许你便是,”李爻随口许诺,不知真假地打了个哈欠,“针下了吧,都把我扎困了。”

    景平嘴角终于勾起个很淡的笑,不计较他胡乱扣屎盆子,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麻利帮他把针下了。

    李爻被他看得心虚,对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分明是在说“你那点心思我明白,看你不好受,暂时不跟你计较”。

    果然,景平再没跟他计较,又变回惜字如金的模样,嘱咐他说自己就在隔壁,让李爻有丁点不舒服都要叫人,哪怕是半夜。

    然后转身出门,把门轻轻带上了。

    年轻人倚在门上,长长呼出一口惆怅,拼尽全力把担忧吹远了去。

    第二日,景平依旧蹭李爻的车,他见对方气色缓得如常,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暗自寻思:不同的毒物有不同的发作周期和触发条件,弄清了或许能有定向。

    “太师叔,你说之前也这样过,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问。

    这回李爻没糊弄他,翻着眼睛回忆:“前几次都不大严重,缓一会儿就过去了,若说像这次一般难忍,可得六七年前了,”他“哼”了一声,“要不说都城克我呢,回来就没好事。”

    “那……你还记得近几次轻微的不好受之前,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李爻摇头:“可能就是累吧。所谓殚精竭虑,八成就是我这样,应该让皇上给我个表彰,来个什么呢……南晋热爱公务模范官员?啧啧啧,不行,不好听,”他一拍景平,“诶,你这些年书没少看,帮我想想。”

    说完,瞥见景平眼神里释放出一种看病人时宽厚的慈祥,“咳”了一声,又道:“罢了罢了,都是虚名,不要也罢,不如来点真金白银实惠。”

    李爻恢复了三句之后开始胡扯的欢实,景平另外半颗心也暂时放下了。

    二人说话间,马车已到宫门口。

    景平下车入宫,李爻改了骑马,带着两名近侍,往都城郊外驻军营去。

    他在街上慢慢悠悠,还没出城,便听一阵马蹄急响由远而近,回头见是位内侍庭小公公。

    “急差!让让!”那小公公大声吆喝,打眼看见李爻扎眼的白头发,隔老远就招呼开了:“李相,前面是李相吧?”

    马儿急跑到李爻身边,被紧急带住,给勒得扬起双蹄,仰填嘶鸣。

    小公公下马行礼:“相爷,陛下急召您入宫,让您不必换朝服,即刻去便是。”

    他着急忙慌把旨意传到,不待李爻再问,已经告辞,爆土攘烟地跑了。

    不知还有什么急差事。

    宫内御书房。

    李爻进门先吃一惊——不太大的空间里,站着满屋子太医院的老头儿,院使、同知、院判都在,还有好些李爻叫不上名的医生大夫。

    一堆老头子面有菜色,一张张老脸皱得比苦瓜还苦。衬得小景平格外扎眼。

    皇上这是把太医院搬到御书房来了么。

    李爻第一反应是景平跟皇上嚼舌头根子了——把他不舒服的事儿御前告状来着。皇上聚拢一众老头子们,是要给他看病。

    转念一想,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

    “晏初来了,”赵晟脸色也不太好看,“来。”他示意李爻坐,又向内侍庭总管樊星打个眼色。

    樊星将一份加急文书递到李爻手上:“大人请过目。”

    那是花信风发来的急信,措辞简练,没有虚头巴脑的马屁。

    一共不过十行字,李爻一眼看到头——前阵子,景平和军中医师调出的新药管用,可近来天气回暖,疫病有死灰复燃之迹,几位年纪稍长的军医也染病了。事急从权,无患、洛雨、修竹三城的医师被急招调入军中支援。也因如此,军中闹疫病的事情越发瞒不住了。花信风来信目的有二,一是向都城请求医药资源支持,二是请皇上防备胡哈和羯人野心不死。

    “军务的事情容后议,”赵晟道,“今日召诸位来,是想在医备辎重方面,商量出个对策。”

    话音落,众人皆看太医院使。

    院使大人沉吟片刻,颤巍巍上前两步,道:“陛下,此时不宜再在坊间征召大夫随军,一来,疫病不知道何时彻底能除,若是一拖好久,指不定便有民间大夫待不住,到时候无论是否放他离开,都易生乱。是以,微臣建议,从太医院借调太医,前去支援。草药,则就近调配。”

    话音落,院判反驳道:“可这两年太医院本就多职从缺,再调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几时能回。宫里主子们日常请脉的工作都恐分配不开了。还是请户部协助,从民间秘征大夫,给予厚禄,签下契约,待到边邑的病情稳定,再集体放回,银两给到位,便不会有人多做蜚语……”

    院使冷冷看那院判一眼:“高大夫可知你这一套流程下来,那缺医少药的边邑驻军又会有多少人染病,多少人不治吗!”

    眼看要吵起来了。

    “好了,”赵晟把话茬截断,“二位都言之有理,所以朕现在征召诸位国手来,在此危难之时,先去控制局面,而后再按高院判说的,走户部密招流程。有哪位大夫,愿意先行开拔,为边邑的将士们药到病除的?”

    一屋子人雅雀无声。

    眼看天要热了,信上又说军医也有染病,谁都知道这一去不仅是苦差事,指不定还得送命。

    一帮老头你看我,我看你……

    从前嫌弃对方老眉咔哧眼,多看一眼都想自戳双目,现在则把对方脸上的老年斑都数清楚了。

    就在诸人黏黏糊糊没人说话时,景平突然偏头看了李爻一眼,跟着出列行礼,道:“陛下,微臣愿往。”

    李爻心一惊:那么多太医都不吱声,怎么就得你去呢!

    但这话他现在不好说。

    抛开私心,对方有自己当年御前立军令状的风骨,李爻一时想护犊子不放手,一时又揣了几分所谓的“老怀安慰”。

    景平毛遂自荐,皇上立刻大肆褒奖,让樊星记下,待到凯旋那日,定有重赏。

    但太医院里,悬壶济世的热血之人委实是少数,多是些连病症措辞都要捻来算去、被宦海争斗磨平了棱角的老家伙。一个个依旧持着怀疑态度,暗道皇上的许约无论多诱惑,也要有命回来才能拿在手里。

    磨叽了好一会儿,自愿前去的算上贺景平,只有三人。

    最后皇上拍了桌子,让余下腿脚尚算灵便的内科太医抓阄,又抓出俩“倒霉蛋”,不给喘息之机直接一道圣旨下——今日回去收拾,明日一早内侍庭亲卫护送五位医师,日夜兼程前去江南边邑救急。

    募医的事情了了。

    皇上遣散太医,对李爻道:“晏初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景平行礼告退,转身往外走,目光晃在李爻脸上,见对方表情淡淡的。他心里不禁打鼓:我自作主张没同他商量,他是不是生气了?

    他与李爻错身而过。

    李爻极轻地说了句:“门口等着。”

    景平心里一哆嗦:看来真生气了。

    第034章 香囊

    边邑突发变故, 皇上当然要考虑游弋的外族,留李爻在御书房闭门密谈,转眼大半个时辰过。

    李爻被放出来时, 午膳时间都过了, 见景平在院里的梨树下转悠, 才想起刚才让人家等他呢。

    景平笑脸相迎, 见李爻不说话,就随着他往外走。直到宫门口正街上,李爻才问:“那么多太医,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

    景平想过对方责备他自作主张, 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

    “‘福不唐捐,莫啻微茫’,这是你当初写的,还记得吗?”景平歪头看李爻, 目色柔和了宫墙两侧的花,“我曾经不懂是何意, 现在却明白了。”

    李爻压根不记得了。想了半天,隐约记起这八个字是二人在江南初见时,自己随手写的。

    景平居然看到心里去了。

    “当年你一己之力立军令状时, 问没问过自己, 朝上那么多将军, 怎么就得你出头呢?你那时还没我现在年长吧。”景平说话慢悠悠的。

    李爻:……

    景平又道:“再者, 我治过疫病, 就算不自荐, 也是皇上心里合适的人选, 何苦等他来点我呢?群臣都道你是我的太师叔,我不能坠了你的威名不是?”

    呵, 分析事实捎带脚拍马屁。

    原来怎么没发现他口才这么好。

    李爻咳嗽两声还是没说话。

    “还有,”景平搀了李爻的手臂,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我想师父了,他一人在边邑,我得去帮他。你生气了,是担心我染病吗?”

    李爻终于看他一眼:“废话。”

    话茬子挺生硬,景平却低头笑了。

    李爻心说:想昭之也不至于笑得这么甜吧……

    他默默叹了口气,景平一段话说得情理兼备头头是道,把他那点责备的心思堵得严丝合缝,让他根本不好再去怪他,甚至还得夸几句。

    看来这些年兵书谋策没少看。

    景平见李爻阴沉的面色缓和些,扶对方的手紧了紧,他悄悄比量——对方的手腕被自己一掌圈握还空有很多余量,甚至能用“纤”字眼来形容,这哪像是曾经挂帅出征将军的腕子。

    他在李爻腕间几处理肺的穴位力道适中地揉,心想:昨天还想找由头去见师父,今天机会居然就来了。老天爷即便让天塌下,也会留条地缝给人活吧。

    “太师叔,”眼看到宫门口,相府的小侍驾马车在等呢,景平轻声问,“你能不能送我个护身符?”

    李爻一讷,随即笑道:“我可不会鬼画符,现找无夷道兄拜师学艺,也来不及啊。要不我给你写两句吉祥话带着?”

    他又开始没正行,把景平逗笑了。

    年轻人拎起李爻腰侧的香囊:“这个能送给我吗?”

    景平贵门之后,但自小漂泊惯了,身上没有世家大族公子哥的习性,他从不用香。李爻以为他近来入太医院,身有官职,开始讲究香身辟秽了,便道:“这个我都用过了,回府去让胡伯给你弄个新的,再选个你喜欢的味道。”

    李爻从来只带一种香,是他爹娘出征前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开花制的,若不是因为亲情牵绊,这香于寻常男子而言,无论怎么调和都过于温柔了。

    皇宫门口拉拉扯扯的不好看,景平放了手:“就要你这个,我说了是护身符,遇见你时,我闻见你身上的香味觉得安宁,当时不明因由,后来才想通……原来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救过我的命。”

    他指信安城郊那个可怕的夜。

    李爻回忆过往,这孩子确实好几次被自己身上的香味安抚了,他悠然道:“但那时你才四岁吧?都烧糊涂了,难不成还能记得什么?”

    景平摇头,却道:“是魂魄记得。”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爻只好解下随身香囊递给景平,无奈又放任道:“给你,护身符。”

    他想:我爹娘在天有灵,也会护着你吧。

    景平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惯没表情的脸上泛起丝得偿所愿的温和。李爻以为他要挂在腰上,不想他竟将那香囊的云丝绦捋顺盘好,小心翼翼地贴身揣怀里了。

    这行为让李爻诚惶诚恐起来,景平素来是敬他重他,可何至于得个香囊都如获至宝。

    不就是闻味道安心用的吗?

    他默不吭声坐上马车晃荡片刻,又想明白了:

    这孩子定是得了香囊,怕赶路时丢了,找我多要又不好意思。

    咳,他从小就话少,最近还恍然觉得他性子变了,看来还是那副模样。嗯……这香料每年只能做一季,确实难得,但让胡伯给他新装十个八个,还是不成问题的。

    医队确定的出发时间极早。

    第二日天不亮,景平起床,梳洗收拾一番,拎上随身物品,出门前又隔着衣裳按了按胸前。

    香料遇热生香,被景平心口的温度蒸着,隐约缭出幽香绕在景平鼻息处,他合上眼睛,便似是李爻陪在身边,心满意足油然,推门出屋。

    今日没有大朝,李爻不必太早出门,昨晚二人话别过了,景平就不再去打扰。

    他悄悄往府门外走,要绕过影壁墙时,听胡伯在身后叫:“公子慢走。”

    景平回身,见胡伯和李爻都来了。

    李爻该是刚起,内里还穿着睡袍,外面松垮地披着氅,银发铺散了满肩。他手上把玩着只崭新的银质小瓶。瓶子挺精巧,像个鼻烟壶,瓶颈上的银链子刻面别有用心,反射着光辉,宛如一弯流动的星河绕在李爻指间。

    “太师叔怎么起来了,现在太早了,你再回去休息一会儿。”景平口不对心,心里是要开花了。

    “一会儿我去走两套功夫,早起片刻而已,”李爻说话间走到景平面前,随意抬手给他整理衣裳,“这次不同你在外游历,遇事多和你师父商量,切莫莽撞了。”

    景平心里暖,点头道:“太师叔保重身体,我会尽早回来。”

    “还有,给你师父带个信儿,让他多在意边患,胡哈王虽然有妻儿在朝中为质,但我总觉得不大安稳。”

    朝中通敌之人尚不知是谁,那贼人已经成功设计皇上迁罪了工部,下一步要做什么?

    李爻觉得不至于立刻开战。

    周边几个游弋部族,暂时没有与南晋抗衡的实力。

    所以极有可能是继续搞小动作。

    景平应声,正色看着李爻:“太师叔,朝上的事情我有耳闻,你说会不会是外族捣鬼?”

    里通外族的事情李爻可从没跟景平说过,他居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出发在即,李爻不想多扯他心思,笑了一下,张开手臂把年轻人拥进怀里,在他背上拍了拍:“无需多虑,你只管去药到病除,魑魅魍魉我自会帮你扫清。一路平安。”

    景平心跳停了下,他甚至觉得此刻时间也是停顿的。

    二人的胸膛贴得很紧,李爻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透过衣裳,传导过来。

    景平巴望这一瞬成永远,无奈它闪瞬即逝了。

    他在恍惚里强让自己别胡思乱想,怕对方放开他时,看出他的局促。

    景平低头转身。

    “等等。”李爻见他闷葫芦似的扭脸要走,拉了他一把,向胡伯示意。

    老管家让小侍把一只木盘子呈到景平面前。

    盘子上是个小包,小包打开,里面一沓子崭新的荷包,还都瘪瘪的没填香料。荷包旁边放着个蛐蛐罐似的小竹筒。

    “这是相爷用惯了的香,相爷念着公子喜欢,昨儿夜里特意嘱咐老朽给公子备下带着。”

    “我说让您给备两三个就行,嚯,”李爻咋唬一声直接上手,拎起那沓子荷包,“这绣工不错诶,咱府上谁有这手艺?大半夜的,您跟哪儿上货去了?”

    胡伯笑呵呵的,看看周围再无旁人,低声道:“您昨儿要得急,老朽本来发愁呢,后来想起您离开都城前,逢年过节总有些姑娘小姐上门送荷包,还有隔着院墙往里扔的……实在是,呵呵呵,”老家人回想相府过年别样的狼狈,不禁笑出声来,“年年又年年,收拢了一堆压箱子底儿,如今她们大概都嫁人了,老朽就挑出些绣样简单、没特色的。小公子暂时拿去用,老朽今儿再去裁缝铺子给你订几个素净的,待你回来,准能用上了。”

    景平直接听傻了。李爻这样好的姑娘缘,让他心里泛起股酸溜溜的劲儿,片刻回过味来:“那……你送我的这个,是谁做的?”

    李爻笑道:“想什么呢,当然是裁缝铺子做的,姑娘送的荷包我能乱戴么,戴了不得对人家负责?”他说着,翻看那十来个空荷包,“再说了,你看这花里胡哨的,鸳鸯戏水都快淹死了,这个不好,”他把那一对儿快淹死的鸳鸯抽/出来,撇一边,“不过呢,事出突然,你只为了闻香先凑合用用,低调。”

    景平匆忙之间,往李爻腰里一瞥,才意识到他还没来及换衣服呢,回忆他常日里只是偶尔带香囊,好像就是给自己的这只。

    堂堂一国丞相,怎么连个装香的荷包都没得替换的?

    景平生怕李爻下一句说“给你新的,把旧的还给我”,仓促甩下句“我走了”,几乎落荒而逃地出门去了。

    李爻看胡伯:“他怎么了?”

    老管家也摸不着头脑,跟自家主子大眼瞪小眼片刻:“怕不是老朽拿别人送您的荷包给公子,惹他不高兴吧?”

    李爻摆摆手,安慰道:“不会的,他没那么小心眼。”

    而且,看那模样也不像发脾气……

    他寻思着往回走,将银质小瓶的挂链绕在指尖随意甩圈,结果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居然断了链子,打着旋飞出去,摔在地上脱开盖。

    药洒了满地。

    若论迷信,这不是好兆头。

    胡伯赶快着人捡瓶子和药,说着“碎碎平安”之类的吉祥话。

    李爻面无表情地看那满地的药,片刻回了神,笑着给胡伯解心宽:“行了,别捡了,扫走就是,这瓶子太娇气,还是换回原来那个吧。”

    第035章 生变

    景平随医队出发, 一路赶得很急。

    护送诸位医师的倒是熟人,正是与皇上同去过江南的侍卫杨徐。

    杨大人是李爻爷爷的旧部,一路上暗给了景平诸多照顾。

    时隔个把月, 景平于江南去而复返, 觉得这地方陌生萧条了太多。

    从前修竹城也好, 洛雨城也罢, 城郊总有连日的市集,卖解馋零嘴、鲜花簪子、灯笼手帕,供郊游看山看水的姑娘们消闲。

    而今, 城郊十里无人。听先行的使官说, 城门处设了很严苛的卡子,没有通行令不得随意出入,看来太守生怕军中疫病传进城里去。

    医队执政令穿城而过,太守大人非但没露面, 更连口水都没给送出来。

    洛雨城驻军营前。

    景平远远观瞧,发现定哨、游岗如常, 心下纳闷:莫不是军报把疫病描述得过于严重,至使内城草木皆兵?

    待到进营地大门,他才让稀稀落落的巡戍哨点吓了一跳——奏报实在是保守了。

    南晋军营内, 游哨巡戍是十人小队, 由二十队组成两百人的大巡队负责当日巡逻, 分散在营内各处轮守。

    景平众人起码路过了五个百人帐区, 却只见到两队游哨巡逻, 第一队好些, 约么六七人, 第二队则只有三人。

    看来整个大营是不遗余力地撑住对外的场面,生怕被胡哈和羯人看出破绽, 趁虚而入。

    医病是一方面,得赶快调兵力来增援才好。

    眼看要到中军帐,引路的令官却往偏帐示意:“诸位大人这边请。”

    景平心想:疫病这般严重,还要整些繁文缛节,让大夫们休息一会儿再干活么?

    结果,那令官帐前报道:“统制,医官们来了。”

    应声人的嗓音熟悉:“快请进来。”

    帐帘掀开,景平和花信风师徒见面,同时一愣,彼此差异:你怎么在这?

    但二人谁也没多闲话。

    花信风向众人行礼:“泽南军驻邑长史花信风,给各位大夫问安,诸位舟车劳顿,本该修整,但军中病况实在棘手,洛雨城主将和几位军医都已染病,我略通医术,又要防边防生变,才从修竹城急赶过来,只比诸位早到个把时辰,望与诸位共渡难关。”

    医官们稍一合计,决定分散巡营,看过将士们的病况,再在这里汇合。

    贺景平专找重症,给一位高烧不退的百夫长施过针,盘算时间,差不多该与诸位大夫汇合。他净手回身,见花信风不知何时来了,正在帐边怔怔看他,奇道:“师父怎么了?”

    花信风没答,笑着问:“怎么样,有何想法?”

    景平左右看了看,示意师父借一步说话。

    帐外无人处,他低声问:“师父诊过病患是否已有猜测?他们与太师叔一样,身上是毒不是疫,对不对?”

    花信风惊了一下,片刻未置是否地问:“什么意思?”

    “与太师叔一样”是景平故意加的。

    他借题发挥发问之后,见花信风闪瞬的错愕,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师父早知道太师叔身上是毒非病。

    他不动声色顺着话题继续道:“用毒高手毒量拿捏精巧,若中毒者未第一时间发现,脏器便会形成损伤,等到症状显露,那本就不多的毒早被代谢掉了,接手的医者便很难分清损伤的缘由是伤累、疫病又或毒素了……此次疫病反扑,有没有可能是毒呢?”

    他看似在说军中状况,其实是在说李爻。

    景平如今反思,李爻那毒并非是一次所中,更像是经年日久,一点点渗进肺腑,所以他在脉象上才看不出蹊跷。

    花信风当然明白,只是问:“依据呢?”

    景平懂得轻重缓急,见师父不拾与李爻相关的茬儿,没再纠缠,道:“首先,此次疫病正一夜之间,折损了半营的人,起势太快,若是疫病传染,总该有个几日过程。其次,不符合病症反扑的病理。刚才我问过症状较重的几人,他们多是刚刚痊愈,又被感染,且病得更重。寻常疾病一旦痊愈,在短时间内即便二次染病,症状也会轻很多。咱们营中恰恰相反。外行人看来是这疫病欺软怕硬,可身为医师,只要不是太傻,便会察觉这像是与上次不同的病源,专找上那些大病初愈身子还没缓上来的人,而结合爆发周期推断,这是毒非病。”

    “将这几日的司天记档拿到偏帐去,”花信风向亲卫道,“请诸位大夫来,再把火头军叫来。”

    给整营的将士下毒途径只有固定的几种。

    片刻不到,亲卫拿了《司天录》来,花信风细看过与众医师道:“疫病爆发那几日风向不对,无论羯人还是胡哈,都不可能借风放毒。”

    话说到这,火头军管事也来了。

    他是个聪明人,不等花信风问,便呈上这些天的炊事档。

    军中是很防备“稍有不慎,吃翻整营”的问题。炊事流程自成体系,从制作到勘验,均是成组人负责,除非这些人被贼人买通,组团豁出不要脑袋,否则毒源也不会自吃食制作时起。

    “水源呢?”景平问,“每日用水来于何处?”

    火头军管事不知景平是何人,见他表情冷肃,半张脸藏在面具之后,虽然年轻,莫名有股神秘的威仪,行礼道:“回禀这位大人,营内用水与洛雨城共通,下游才是胡哈和羯人的游弋阵地,咱们的洗脚水都泼给他们喝了,也没见他们长口疮。”

    ……

    一时无从论源头。

    花信风沉吟片刻,转向众医师:“诸位,花某所偏长于军中金创和急性毒源,若论内科还得仰仗诸位尽快想法子……”

    “报——”

    他话没说完,帐外一声呼喝。

    烽火台哨兵进账行礼:“统制,胡哈无因而动,大军已行至五里外,粗看人数,约有四万!”

    果然来了!

    花信风到底一军将领,脸色只稍微一沉,两道军令下:“快马去洛雨城报信,让洛雨城太守八百里加急将敌人来犯通报都城;全营点算能上阵的将士,告诉他们,想想家里的妻儿老母,能起来的就咬着牙起来随我备战,咱们要是怂了,陪葬的便是至亲至爱!”

    哨兵道一声“得令”,出门传讯。

    花信风随即低声问亲兵:“我私养的战鹰带来了吗?”

    亲兵面露难色:“咱们一早来得匆忙,战鹰还在修竹城呢,属下立刻快马去带过来。”

    失算了。

    不想那胡哈王有妻儿在都城为质,还敢生事!

    他连血亲都舍出去了么?

    “不必,一去一回变数太多。我写一封信,你亲自带着,送到都城,亲自交到丞相李爻手上,人在信在。”

    那小亲兵只十七八岁,见统制说得郑重,血顿时沸了,肩上仿佛扛着南晋半壁江山,正色吼道:“得令!属下定不辱命!”

    花信风交代完,又向在场医师道:“诸位,军中能拎起个儿的军医只还两人,若是开战,哪位大人愿意随军上阵!”

    他话音落,景平向前一步:“统制,下官愿往!”

    几乎同时,另一位大夫也道:“我与贺大夫一起。”也是位相对年轻的大夫。

    现在十万火急,花信风顾不上多言:“好,二位随我来,有些事情要交代。”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

    借这档口,景平紧几步追上花信风,用极小的声音问:“师父,为何要假手太守传战报,又为何要单传一份亲笔消息给太师叔?你怀疑毒是自己人从上游下进河水里的?”

    花信风脚不停歇,心下赞叹,这孩子黏上毛就成精了。

    他笑着看景平一眼:“洛雨城太守,与你算是老相识了。”

    景平反应片刻,披官衣又能称“老相识”的,把李爻、花信风打包一勺烩,也凑不齐一桌麻将,他几乎瞬间想到了。

    “范洪?”

    那范大人在修竹城早该任满了,怎么不调去它阜,还在江南地界?-

    景平离开相府五天了,这日有大朝会。

    李爻早起,趁着夜色在院子里走了一趟拳脚。

    许是月色凉薄,府里明明多了孙伯和滚蛋,他依旧念这凌晨冷清。

    他心不在焉地活动完筋骨,胸口隐隐压得慌——太医说我活不过三十岁,不是要应验了吧?

    想到这茬,李爻哂笑出声,寻思朝会上不该让自己的身体引人置喙,便从衣裳内袋里摸出药来,吃了一粒。

    他平息少时,正待梳洗更衣,相府大门被敲得很急。

    片刻,门房引着内侍庭小太监来了。小公公向李爻恭敬一礼:“相爷,陛下口谕,要您即刻入宫,不必等朝会时辰。”

    江南生变。

    李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他赶到朝堂时,大臣们正陆陆续续进殿。

    “晏初来了,”皇上早已安坐龙椅上,对李爻惯是不持虚礼,向樊星示意,“把洛雨城的八百里加急给李爱卿看看。”

    李爻循例问安,接过奏书。

    奏报的字迹很陌生,满纸文字一半是废话,另一半只一个意思——泽南军中疫病严重,恐胡哈趁乱犯境,若真打起来,周边驻军一个萝卜一个坑,相互求援只会按下葫芦浮起瓢,请英明神武的陛下调兵遣将让人来增援吧。

    署名是“范洪”。

    李爻看到这名字,心里腾起冥冥之中莫名的牵动。

    这位范大人眷恋的歌舞伎缨姝是牵机处的人,但自那美人自裁,事情便断了线索,范大人也消停了。

    如今时隔多年,他怎么从修竹城的官椅上一扭屁股,又坐到洛雨城太守的位置上了?

    李爻把信交还给樊星,摩挲着左腕的手镯,暂时不语。

    “因果诸卿已经知道,该如何调配,哪位将军愿带兵给江南的百姓安心?”赵晟直了腰背,环视众人。

    南晋定都后,兵将分为九部,泽南军是南向守军。按理说,江南出事,该调配相邻驻军增援。可观国域板图的东西两侧,都各有外族虎视眈眈,又水军陆军不全相通。确实如范洪来信所言,贸然调配极易按下葫芦浮起瓢。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各军抽调部分将士,兵合一处。

    而如此这般,新的问题又来了——各军兵将各自抱团,凑到一起互相不服暗自斗气是小,弄不好在自家门口打成热窑就过于荒谬了。

    是以那挂帅领军之人,非要得全军信服才是。

    如今朝上,除去八方守将,军中威望高的不过五六人,三位老将军已年逾七旬,辰王赵晸少了一条手臂,最合适的人选简直呼之欲出。

    “陛下,”兵部尚书出列行礼,“当年平定江南乱局的是李相,而今他离朝五载,虽然又一次压下寻衅滋事的胡哈人,但九部军中不乏新兵蛋子,未经战事,不知深浅,这次该请李相把这些新丁拉出去遛遛,让他们知道李大人年轻拜相,并非浪得虚名。”

    话音落,立得群臣附议。

    李爻知道这事要落到他头上。

    于公,兵部尚书所谓“新兵蛋子”云云不过是把话说得好听些,他离朝五年,回来就被皇上礼待非凡,定有很多人不服气,觉得他大有把早年军功吃一辈子的架势。

    于私,李爻是乐意去的,景平毛遂自荐把自己发配疫区了,他不放心。更何况,江南离鄯州不远,此行若是顺利,李爻想中途拐个弯,会会当年信安城惨案第一时间赶去维/稳的黄骁将军。

    于是他顺水推舟承了这差事。

    “依军报看,此去江南震慑大于实际,朕想这般安排兵力,晏初觉得是否妥帖?”

    赵晟将调兵的方案拍了板:

    都城邺阳,禁军分兵三万,由李爻带着一路南去,沿途与东、西两方驻军的四万兵力汇合,待到洛雨城,便有七万骑军,震慑胡哈绰绰有余。即便真的开打,也可抗衡。

    李爻半点疑义没有,痛快拍马屁说“陛下英明”。

    赵晟又问:“晏初准备何时出发?”

    李爻躬身答:“驻军得百姓奉养,天子恩泽,待到用时不该生刀现磨,臣令虎胆、龙翔二军即刻点兵,午后出发。”

    赵晟高喝一声“好”,从龙椅上站起来了,面露笑意,赞道:“晏初在朝内就是叫朕省心。”

    “皇兄,”嘉王赵昰一直没说话,破天荒地出列行礼,“臣弟有一提议。”

    皇上神色微微一变:“你若想挂帅去江南便罢了,若是旁的事情……讲吧。”

    “臣弟与胡哈王私交尚可,他在都城内为胡哈校尉时,私下与臣弟说,若能回胡哈,愿修两国边交安宁,谁知他回去即刻出尔反尔,臣弟实在气愤。李相急援江南,不便带着他的老妇小儿,臣弟想着人将那胡哈王的老母妻儿押赴江南,关键时刻以作威慑之用!”

    赵晟素来以仁德标榜自己,听嘉王这样说,本心里似是不大同意,沉着脸合眼静默片刻,悲悯叹息一声:“罢了,这事便交给你办吧。”

    君无戏言,军务亦无戏言。

    李爻说午后开拔,军令既出,便是令行禁止。

    午后都城南门外。

    南援军整肃齐备,李爻正待下令出发,忽听城门口有人扬声喊:“等一等,李帅等等。”

    调门很高,声音清亮得紧。

    李爻骑在马上,回头遥遥一望,见那人驰骋纯黑的骏马而来,马踏尘埃,腾云一般。

    他兜转马头,往回迎了小段路程,看清骑士穿着一身玄色的轻薄甲胄,身型……很玲珑。

    是个姑娘。

    姑娘束了发,唇红齿白,眼睛灵动得像会说话,只一对眉毛生得英气逼人,难掩少年气。

    李爻隐约猜出她是谁,没点破,问:“小将军有何事?”

    姑娘目光落在李爻脸上好一会儿:“晏初哥哥,自你回来咱们还未得见,你不认得我啦?”她从随身锦囊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李爻,“这是父王和……”说到这,声音压低了几分,“和那还禁在府中的陆缓大人特制给你的,觉得你用得到。”

    李爻接过,见那是个只遮挡口鼻部分的面罩,上面有简单的图腾雕纹,样式挺大气,铁灰哑面的金属颜色也看不出材质,上手掂量比铜铁轻很多。

    “这是银乌做的,分量很轻,面罩夹层中有过滤烟尘的气阀,不阻碍呼吸,又能帮你把刺激咽喉心肺的沙尘滤掉。”姑娘解释。

    李爻笑了——辰王倒是能掐会算早知道有这一天。有了这玩意,他即便到那飞沙走石的战阵上,也不用拿花信风给他配的“毒药”当饭吃了。

    “替我多谢王爷,”李爻把面罩往脸上戴,严丝合缝,居然格外合适,“工部当真是能耐大,没量过我的面容尺寸,都能把这玩意做得合适。”

    李爻言罢,告辞要走,他知道这姑娘是当年追着他比武的辰王郡主,看她一身戎装来,猜到她要作什么祸,那句“晏初哥哥”的茬儿他没接。

    “李帅,”姑娘喊他,换了称呼,端肃着表情,“我跟你一起去!”

    李爻一撇嘴:“你父王知道吗?”

    姑娘眼珠一转:“他知道,让我多随你上阵学一学。”

    知道个鬼。

    李爻嗤笑道:“别胡闹,回家去,我可不想被你爹追着揍,”他不给姑娘回话的机会,向身边两名近卫点手,“好生把蓉辉郡主送回去,必得送到辰王殿下身边,办不好军法处置!”

    近卫领命,恭敬刻谨到郡主身侧行礼:“殿下莫令下官为难!”

    蓉辉郡主在马上噘嘴:“真的!我父王真的知道,骗人是小狗!”

    李爻看她表情,就知道这丫头古灵精怪,且深得辰王的宠,幺蛾子八成不少,这么把她“押”回去,王爷若一不小心再让她偷溜出来,更麻烦。

    他想了想,策马到郡主坐骑旁,压低声音道:“有一重要军务托付给郡主。”

    姑娘十六岁,被李爻正儿八经地托付,来了精神:“什么?”

    “转告王爷,暗地查查洛雨城太守范大人的底,”他说完直了身子,严肃道,“事关重大,郡主不可玩笑。”

    真把姑娘唬住了。

    她也跟着正色起来,飒爽行了个军礼:“得令。”

    李爻想笑,绷住了点点头,转身打马。

    大军一路急行离开都城,往江南去了。

    第二日入夜,大队人马扎营修整时,星辰被乌云掩去,天上飘了细雨。

    帅旗迎风招展,上面硕大的“李”字像被风赋予了生命,要随之舞蹈。

    李爻在军帐中与虎胆、龙翔两军统制商量与东、西二军的汇合线路,他的小亲卫兵挑帐帘进来了,手里拎着几个竹筒:“相……相爷,二位统制,这……这是火头大哥给煮的祛湿茶,说……说是……将军们久居北方,防着到……到了南方身上起疹子。”

    这小孩是新跟着李爻的,人挺机灵,不到两天的相处,李爻一个眼神,他便能明白意图,只可惜是个小结巴。

    李爻注意力在地图上,暂没说话,一旁龙翔军的统帅先打了个哈哈。

    这人性子很糙,长相也五大三粗,名叫卫满。昨天他见到李爻直接大礼跪拜,说当年还是百夫长时随李爻出征,李爻远隔十丈将敌军将官射了个对穿,救过他一命。

    虽然这事李爻半点印象都没有了。

    卫满接过竹筒,皱眉笑骂:“叫什么相爷,现在是军中,即便不称统帅,你好歹叫一声将军,也就是你家大帅脾气好,这要搁我,早给你拖出去军棍伺候了!”

    小亲兵一下给吓唬住了,腿一哆嗦,单膝跪地,更磕巴了:“小……小……小的坏了规矩,求大帅,别……别……啊别……”

    他话都说不整了,把卫满逗得“哈哈”大笑,骂道:“兵部怎么办事的,怎么给您安排这么个玩意,我从手下给您挑个能说整话的吧。”

    李爻笑着没理他,跟那小亲兵柔下几分声音:“小庞起来吧,别听他的,吓唬你呢。你又不是令官,事做得妥帖就是了。”说完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庞如蒙大赦,得了老大撑腰,起身冲卫满噘嘴,做了个鬼脸,又跟李爻道:“谢……谢谢大帅。”

    他掀帘往外走,门帘外正好一阵嘈杂,乱糟糟的有人胡乱说什么“撑住”、“相爷在帐子里”之类的话。

    下一刻,中军帐外令官高声道:“统帅,有个兄弟身受重伤,拿着泽南军牌,说带了驻邑长史花信风的手信!”

    “快进来!”

    李爻心思一沉,起身往外迎,见那士兵身着泽南军服,肩胛骨处一片血污,人几乎虚脱了,嘴里念念叨叨只一句话“要见李相”。

    “快传军医!”李爻凛声吩咐,到士兵近前蹲下,沉声道,“兄弟,我是李爻,你安全了,告诉我怎么回事。”

    第036章 追随

    听见“李爻”二字, 那小士兵如同被灌下一口还魂汤。

    他勉强睁眼,恍惚看见对面年轻将军扎眼的白头发,觉得找对人了:“小人……是花长史的亲卫, 胡哈军犯境, 统制迎敌前, 叫小人把这封信亲手交给相爷, 没想到,路上中了埋伏,所幸……是见到了……”

    他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信来, 撑着一口精气神, 交代完因果,已经汗如雨下,坚持不住晕过去了。

    信被汗水洇湿又干掉,皱皱巴巴的。

    军医紧赶慢赶地来了, 看过小士兵伤处:“是羯人的毒,幸亏这小兄弟是泽南驻军, 身上常备有避毒药物,虽不大不对症,好歹延缓了毒性。”

    “安排地方好好医治, 天亮派两名兄弟, 把他送回都城去。”李爻交代完, 拆开那一碰就要破了的信。信上确是花信风的字, 只简单一句话:“胡哈犯境时, 已让太守范洪传讯御前。”

    于李爻而言, 这是一句已知。乍看没有问题。

    可细想, 范洪八百里加急虽已传到,但信上写得是“恐胡哈犯境”, 多了个“恐”字,天壤之别。

    他果然有问题!是要与敌族里应外合,拖延援军,拿下江南三城么?

    胡哈王日禄基居然比他那蛮武的弟弟还疯癫,信奉成大事者,断情绝爱,要舍下骨肉亲情了?

    “通传下去,军务有变,连夜拔营!”李爻凛声道,“龙翔的八千风翼军,随我先行,明日晌午前,赶到江南界!”

    与此同时,洛雨城外。

    花信风已经带着南泽将士们与胡哈军缠斗了好几日。

    胡哈骑军在洛雨城驻军营地外五六里处安营扎寨,每隔几个时辰便会爆土攘烟地佯攻一回。还非常不要脸地学会了李爻那狗招数,在马尾巴上绑了好些树枝子,让烽火台的哨位看不清兵力人数虚实。

    若是平时,花信风早喝令全军揍回去了,可现在营中七成人走路都虚浮,他不敢冒进。日子这般撑下去,当真不知胡哈的切实攻击先来,还是都城援军先到。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师父,”景平在帐外叫一声,待花信风应声,他立刻掀帐帘进来了,“若想彻底解毒,还需几味药材,今日洛雨城内每样只凑出不到十斤,不够的。刚才军中一位百夫长想穿过洛雨城到二百里外的城池去搜罗药材,范太守说没有政令不敢开门,太医和骑士们只得绕城,行程会再多耽误一日。”

    晋律确实有驻军无政令不得入城的规矩,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花信风既懒得和范洪较劲,又想把他从城里揪出来套麻袋爆锤一顿。

    “总归是个希望,”花信风淡声道,“区区胡哈蛮子,咱们坚持到药草补给到位不成问题。”

    景平应一声“是”,沉稳片刻,又道:“师父,胡哈驻军远离主寨,他们后方无援,必定粮草随行。”

    “你想说什么?”花信风问。

    “咱们去烧了他们的辎重,”景平声线又低又稳,“若是骑军小队趁夜绕山路到敌军后方,成功的概率不低。”

    花信风心思一动,景平想做的事是他的破釜沉舟之计。若再过两日,不见都城援军,他就要亲自带人去了。

    他笑了下:“这事我想过,但不是现在,且需得前应后合,否则可就真的要升“棺”成坛儿了。”

    景平一愣,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坛”是骨灰坛,也跟着笑了。这遣词造句的方式,让他瞬间想起李爻。

    他那没溜儿的太师叔才总爱这么说话,似乎天塌下来也总有心思玩笑两句。

    他还好吗,在做什么呢?

    景平飞快地收拾起思念,道:“待到敌人倾巢而出便是好时机,到时候我领了这差事。”

    “你是军医,去做偷袭的差事干什么?”花信风道。

    景平笑道:“这差事危险,带个随队军医,将士们能安心些,即便是死士,豁得出去死,也该拼了命地活。”

    花信风突然恍惚,他的小徒弟似是在一瞬间长大了。

    但不及他说什么,帐外军号突然爆响——

    敌袭!

    花信风在景平肩头一按,快步往帐外去。

    泽南军训练有素。

    即便大半将士发烧腿软,虚得走路就出汗,听到军号示警依旧整肃有序。

    仿佛他们经历过近日“一鼓作气,再衰,三竭”的魔咒洗礼后,虽已身有残裂,仍能撑起一股豪气干云的信念,坚如壁垒,拼尽全力护着身后城中的百姓。

    “统制,敌军分三路,不似往常。”斥候小跑着过来。

    不是佯攻!

    “传令鹤鸣、龟甲两营整肃,正面迎击;虎威、蛟鹿两营分左右翼,待命准备腰斩敌军!”花信风军令下过,想了片刻,跟身旁亲兵交代:“敌军多少人,去烽火台探清来报。”

    “得令!”亲兵紧追着斥候,一溜烟跑了。

    花信风站在帐前,看军营里攒动的火把,幽幽地想:上次这番困境,还是师叔挂帅时。

    这念头刚飘过,便不知触了在天之灵哪位神仙的霉头,他八成看不得一军主将在大敌来临时分心忆往昔。

    主营外“轰——”一声爆响,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雷火弹!敌军有雷火弹!”阵前斥候嗓门极大,高喊声穿透军阵,扎了花信风的耳膜。

    胡哈军从不曾用过雷火弹。

    “龟甲营结坚壁阵,主军后撤,迅速清点伤亡,弩兵顶上,军医去压阵支援!虎威营左翼佯攻,消遣敌军重心,蛟鹿从右翼补上!”

    花信风军令又下,待命的传信兵踩着飞毛腿跨上马匹,又传令去了。

    “花长史。”

    花信风也要去阵前,被人叫住。

    他回头,见是洛雨城驻军的重病主将出了军帐。老将军着甲没戴盔,斑白的两鬓有碎发落下。被先疫后毒一番折腾,月辉火光之下,他双颊暗影沉重,乍看像具蒙了皮的骷髅。

    前几日他已经起不来床了,经景平的针灸和几位内科大夫医治,毒症渐缓,被一声炸雷震得还魂了。

    “统制!敌军约有四万,似是倾巢而出,”斥候从阵前折返,“所用确是雷火弹,阵亡二十七,重伤十三,轻伤过百。”话说到这,已经杀声阵阵的军阵前又一声爆响。

    斥候下意识回头看一眼,又道:“敌军在用投石车扔雷火弹,这次方位是龟甲的坚壁阵,重盾可以挡住!”

    但敌军摸清泽南军的布阵路数并不困难,现在兵力本就不足,再伤一兵一卒,花信风都肝儿疼。

    若这般打下去,不肖两三仗,洛雨城的驻邑军便没有与对方周旋抗衡之力了。

    花信风眸子闪了闪,看一眼景平,心道:你小子真是乌鸦嘴,刚说前应后合,机会就来了。

    他对驻邑军原主将道:“于统领,既然得以起身,请坐镇中军,尽力拖住敌军主力,至天明就可。”

    于将军是多次上阵的老将,听就知道花信风要做什么:“统制不可去冒险,这方法太冒进!”

    话音没落,阵中雷火弹又起哄似的爆了。

    花信风急道:“今时不同寻常,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再不等于将军说话,便要下令前锋营点清突击队。

    “于将军身子尚未恢复,花长史还是坐镇军中吧。我去。”

    几人循声望,见杨徐带着二十来人到了近前。诸位穿着轻甲,悬刀于腰侧的勇士是内侍庭的医队护卫。

    杨徐抱拳:“上阵打仗我等不成,但论偷袭烧粮草,只怕所有将军都不及我几人。花长史只需安排一位引路的小将军即可。”

    战况焦灼,杨徐所言有理。

    花信风只衡量一瞬,便向杨徐郑重道:“如此辛苦诸位,花某定为各位拖住敌军主力,等诸位大人凯旋!”

    “师父,我去带路!这边的山路我春日里还走过,知道如何绕小路错过敌军锋锐。”景平再次自告奋勇。

    花信风想都没想:“你不许去!”

    “为什么!”景平难有的高声。

    花信风看他一眼,神色里闪过缕很难描述的情愫:“我已经负了你娘亲,不能连你都护不住。”

    闪瞬即逝的柔情敲得景平心思一动,他知道花信风与娘亲是旧识,但什么叫“负了你娘亲”,只是他现在无暇多问,正色定声道:“若是每人都得这般庇护,还有谁保家卫国,上阵杀敌?太师叔年少时,护住了身后的万千百姓、大好河山,可有谁站在他身前,说要护住他吗!”

    花信风居然被他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

    他自嘲地想:师叔曾经说我优柔……唉,军衔到一军长史怕是真的到头了,若师叔在,断不会如我这般不肯放手。

    “师父,我心有牵绊必会平安的,”景平贴近花信风,用只有对方听得到的音量道,“太师叔咳嗽的毛病是中毒所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我会回来听你告诉我因果。”

    他终于直接问了。

    花信风凝视景平,没有否认。

    是毒。

    真的是毒,而且师父知情!

    为什么?太师叔宁可看他没头苍蝇似的乱撞都不肯道一句真相,想来对方必是觉得那真相他碰不得。

    可他已经快二十岁了。

    景平心底泛起一股压隐太久的烦躁,夹着恼火。

    可恼火起势不久,撞到“李爻”二字,顿又像寒冰触火,片刻融化成如泪滴般温柔的记挂。

    他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对李爻生气啊。

    战况吃紧,景平抬手按在怀里的香囊上,香味倏忽间扑出来,助他收敛心思,不再啰嗦。

    他与杨徐一行人意气风发。

    他跨上马背,激昂又雀跃。

    骏马由侧阵疾冲入黑暗的那刻,景平眼前恍惚出一个虚幻的背影。

    那是个少年将军,在他咫尺不远处,引领着他、诱惑着他,让他每一道步伐都妄图追随而去。将军的影子在月色下拉得悠长,长成一道独木桥,架过藏匿着禁忌爱恋的深渊。

    景平只有勇敢地追上前,跨过去,才有可能拥抱将军虚幻的背影。

    直到某一天,那影子回过头来,给他一个平视的目光——

    看他为他痴爱病生,为他作茧自缚,亦为他破茧成蝶。

    第037章 还击

    风翼军之所以得名, 因为将士们的战马皆百里挑一。

    骑军们身着的辉月铠反着银色光芒。

    李爻身后仿佛坠着道厉闪,趁夜一路劈到江南界。

    “统帅!”

    头前探路的斥候等在界碑附近,见骑军到了, 即刻近前来报:“昨夜洛雨城外敌我两军开战, 敌军用了雷火弹。”

    “雷火弹!?”卫满好大的嗓门把自己胯下战马惊得挠蹄子, 被李爻淡淡看了一眼, 自省身为将领太过咋唬。

    但卫将军惊骇也情有可原。想那雷火弹从制作到储存、使用,都需要环境稳定,胡哈人折腾来折腾去, 大寨能住三个月就算很有长性了, 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军备?

    与此同时。

    景平已经带着杨徐等人绕山路摸到了胡哈军阵的大后方。

    对方营地外围一圈篱笆栅栏足有两人高,是削尖的木头,基桩稳稳打进地里,像巨狼倒竖的獠牙。

    看来他们一时半会不打算挪窝。

    大军已倾巢而出, 军营中安静,只留为数不多的游岗, 巡守其中。

    杨徐遣去三名高手细探,片刻探子回报:“粮草集中在营地侧后方,东面帐子里有雷火弹, 咱们避开游岗, 搬几颗雷火弹到粮草库, 直接给他们来锅爆米花!”

    杨徐窃笑, 向身边侍卫道:“小刘, 你在这陪贺大夫……”

    话未说完, 景平毫无预兆地长身一跃, 脚在马背上借力,翻进大院去了。

    杨徐看得眨巴着眼睛反应片刻——江山辈有人才出, 小瞧他了。

    他不再磨叽,向众人打过手势,月色下暗影如鬼魅般,悄然分散各司其位。

    粮草库附近,万事已备,只待杨徐下令,点火快跑。

    正这时,景平突然扯了杨徐一下,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一人晃晃悠悠进了透着星点火光的帐子。帐帘落下,景平身形一晃,紧跟过去。

    杨徐示意高手们隐蔽,也摸到景平身边,从透气窗往里看。

    帐中人确实脸熟,是胡哈王身边那惯会见风使舵的文官。

    来做监军的么?

    文官黄汤喝多了,舌头不利索,冲对面一人牢骚:“本以为新王能带我们过几年安稳日子,没想到他比他弟弟还有病!豁出老婆孩子不要都得跟你们干仗,何必呢!”

    他在说中原官话。

    景平和杨徐的视角,看不见文官对面之人的面貌,听那人用流利的官话陪笑道:“我家大人既然同你们王上讲好了条件,先生不该与王上唱反调啊。”

    文官垂头丧气:“可你家大人一介文官,如今真开战了,他只会干瞪眼,你们人多地多,死几个不当回事,我们……”

    这话让对面人不高兴了,他冷笑一声:“大人不也一样是文官吗,做文官是要有脑子、识时务、知进退,才能福禄亨通。”

    景平和杨徐对视一眼——这条大鱼委实意外之喜,可不能让他跑了!

    杨徐想绕到帐子对面去看那人相貌,那人却站起来了:“在下告辞了。”他迈步就走。

    景平轻拍杨徐肩膀,低声道:“杨大哥,我去抓他,你依计划烧了粮草,咱们两不耽误。”言罢,猫腰退进军帐层叠的影里。杨徐“哎——”了一声,又恐声音过大惊了巡守兵,向远处两名下属打手势。

    那二人不多言,跟着景平追那人去了。

    再说李爻,他军临洛雨城时,太阳还没能升得比城头高。

    城中安静,但侧耳听,喊杀声隐隐从城池另一边传来。

    斥候策马上前,向城上高喝:“南援军已到,城上开门,让我等穿城过去,助前方将士退敌!”

    驻邑军向来不进内城,城上值守的是城中衙卫。

    卫官从没见过这等阵仗,只向下张望,不敢擅自开门:“诸位将军稍待。”

    李爻心急如焚地得等着城上磨蹭了半晌,城垛间探出个脑袋——是太守范洪来了。

    五年不见,范大人富态不少,从前能称壮硕,现在已然油腻了。

    “范大人,好久不见,我是李爻,请大人开门,让我们过去。”

    李爻没戴盔,满头白发配上如雕似刻的俊脸,范洪怎么可能会忘。

    更何况,范大人早听说了——修竹城的李不对是微服跑来江南的丞相李爻。

    他心念兜转,向城下喊:“给相爷见礼。现在非常时期,下官不得不谨慎行事。先帝立下规矩,战军不得入城,敢问相爷是否有政令?”

    义正严词且确有其事。

    政令不是兵符,是由驿馆传达的。眼下十万火急,李爻日夜不休地赶路,早不知把那不紧不慢的传信官甩到哪片云彩后面去了。

    “战况突变,事急从权,梼杌符节在此,范大人快开门!”李爻声音冷下几分,“待料理了敌军,我自会向陛下说明情况,陛下不会怪罪大人的。”

    恰此时候,城另一边“轰——”地炸响,吞去李爻的话尾音。

    每耽误分毫,前线便不知多出几副亡魂。

    可也不知那范洪是没听清,还是过于执拗,抖楞着手四下张望,就是不开门。

    李爻早觉得他有问题,心下怒火起,向旁边张手,那磕巴亲卫小庞极懂他的意思,递上弓箭。

    “嗖”一声响,范洪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就像被谁猛抽了一下,险些闪歪掉脖子——他的官帽被李爻一箭射穿,抛弃了他的脑袋,钉在身后城柱上。

    范大人来不及上演大惊失色、腚锤子砸城楼、哭爹喊娘等一系列失措行为,李爻第二支箭已在弦上:“开门,否则送你去见阵前亡魂!”

    范洪可以一时不开门,却没底气一直不开,他可不想磨到最后被绑去祭旗……

    这事李爻绝对做得出!

    门开了。

    李爻多看他一眼都来气,暂不再理,带着八千骑军狂风过境似的卷过去了。

    城内百姓关门闭户,躲在家里听中街之上马蹄声地震一样,谁也不敢开门观望。

    前线,花信风与胡哈军周旋了整夜,已经筋疲力尽。现在左支右绌,满头是包。

    他闻声回头,见洛雨城中扑面而来清一色的银铠骑军,以为自己眼花,看见了天兵天将。

    他再定睛,见那领头的“天将”满头银丝,眼睛登时亮了、心中大喜,待他到身侧,语速极快地道:“景平和杨护卫夜里点了他们的辎重,本以为他们会鸣金收兵,没想到现在疯了一样,这日子是不惦记过了!”

    李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一眼挪出军帐的沙盘——一团糊涂。

    他再抬眼看阵前,雷火弹的曝亮东边一下,西边一下,是找准人多的地方乱投,毫无章法可言了。

    泽南军此次吃了中毒体力不支的大亏,只得依靠弓/弩/手耗损对方兵力。

    现在箭快放完了,对方还有雷火弹。

    李爻一夹马肚子,战马向前冲了两步:“卫将军,弟兄们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咱们中路锋矢阵直冲出去,出了这口恶气!昭之,”他又叫花信风,嘴角同时勾起丝冷笑,“指挥泽南的兄弟们斜向开四路雁形阵切散敌军,这仗须打得蜜里调油,才能牵制雷火弹通通哑火!”

    对付远攻军备的最好方法是主力军上压,缩短战线,再将敌军冲乱,变阵围困。

    卫满听李爻这般安排意料之中,依旧热血沸腾:“得令!统帅坐镇中军,末将去将那胡哈头子的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李爻却笑得更开了。

    “久没上阵,锐气要消磨光了,”他单手扣上那特制的面罩,“和兄弟们一起下场活动活动!”

    豪言出口,他要抽刀出鞘,右手一动,毫无预兆地麻了。

    李爻面不改色心下惊骇,无声骂了句街,无奈此时箭在弦上,身为主帅他说话必得掷地有声。

    他暗自用力握拳几下,蓦地抽/出撕魂刀,向空中一指,朗声道:“兄弟们,斩首数量超过我的,我请喝酒!冲了——”

    两军阵前,主帅亲做前锋出阵的情况少之又少,李爻的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战阵,身后诸军发出一声雷鸣般的爆喝。

    士气大振!

    八千铁骑军如一柄银色战矛,直逼敌军哽嗓,将胡哈前锋部队一撕两开。本来推拉胶着的两军阵线瞬间接腻。

    李爻戴着面罩,在尘土飞扬、血肉横飞里隐约见那坐镇中军的大将,对其刀尖一指,挑衅之后不再冒进,与紧随而来的卫满等人对近前敌军一通砍杀,等待花信风调配四翼支援侧向配合。

    久违的血腥味混合着土气,激发了血性。

    李爻一刀劈倒冲过来的胡哈刀兵,晃眼见敌军阵后有一排投石木车。

    好几颗大如牛头的雷火弹被放在投石锤上点燃引信,往李爻身后泽南军聚结密集的地方掷去。

    李爻处变不惊,千钧一发抽下手/弩,当空连发。

    那弩劲力极大,在李爻手里准得像长了眼睛,无一放空。雷火弹不待落地,坚硬的外壳便被戳了窟窿。

    弹药泄露,沾到引信的明火,有的划出条冒烟的尾巴直接哑火,有的则当空爆了。

    一时间,火药的灼烧嘶鸣声与惊天炸响混合成战场上独一无二的奏鸣。

    赤炎迸溅如星辰陨落,天空给烧糊了半边。

    烟尘被风一吹,笼罩着战场,直如有妖物临凡。

    李爻下意识掩住口鼻,他知道自己可能受不了,却不得不兵行险着换更多将士平安。

    若平时,他必得把肺咳出来,而这回,他只隐约闻见火药的烧灼味道,并无烟呛之感。大喜之下才想起自己脸上有个保护口鼻的面罩,不由得抽空把辰王和陆缓的祖宗十八辈连番谢了个够。

    有了风翼军的冲锋陷阵,泽南驻军来了精神。

    两相配合,开启了一场漂亮的反击。

    将士们压抑数日的怒火和怨气燃到了极致,化作对外族犯境的恨。

    这仗一直打到日上三竿。

    胡哈中军将官慌乱之下,已经不顾己方兵士死活胡乱指挥,雷火弹变成连自己人都炸的索命鬼。

    李爻戴着面罩,有恃无恐,传令弓/弩/手,让雷火弹悉数在空中炸膛。

    他自己则眼观六路,阵前指挥得心应手,着主力冲锋与侧翼配合——战线被一路向前推进,压出四里余。

    局面已成压倒之势扭转,可那敌军将领依然不肯鸣金收兵,李爻三番向他挑衅,他不下场,只是压阵后退。

    最终,是胡哈的基层战士垮了,丢盔弃甲往后阵逃散去。

    逃得稍慢便被追来的晋军或抓或杀。

    卫满策马到李爻近前:“统帅,您回去歇着,让末将带人把那些残兵败将一并追回来!”

    “穷寇莫追。”李爻却见好就收了。

    对方中军将领迟迟不肯退兵,八成是签了军令状,他回去怕会死路一条,若追得紧了,让他自杀式反扑,倒凭白让己方将士涉险。

    敌军溃败。

    军中杂事颇多。

    中军帐里,李爻摘下头盔面罩,稍事休息。

    他久未上阵,战甲下一层汗,腻得难受,不由得自嘲起来:从前连日甲胄不脱,夏季都能捂出痱子,也并不觉如何,而今只半日,便难受北受,好生娇气。

    果然居安太久,使人懈怠。

    他正想着,亲兵小庞端清水进来:“大……阿大……大帅,擦洗一下吧。”

    李爻笑着拎手巾,想问军中伤亡。

    战事牵扯精力,他几乎忘了右手发麻的事,此时双手同时入水,顿觉不对——他左手觉出水温正好,右手却感受不到水流和温度。

    手在水里静置好久,才慢慢正常了。

    他没声张,随便擦了把脸,或许是身体不适与找景平有莫名的勾连,他想起花信风提了一句,景平和杨徐成功点了敌军辎重。

    他人呢!怎么还没回来!?

    李爻把手巾往水里一扔,快步出帐子,正赶上卫满带着名内侍庭护卫往帐中走。

    李爻急问:“兄弟是去烧了敌军辎重吗,大伙儿都平安吗,贺景平回来了没有?”

    护卫认得李爻,躬身一礼道:“统帅,辎重烧了,兄弟们都平安。贺大夫在敌军帐中发现个中原人,和几名弟兄去追了。”

    李爻头大:不省心!

    况且敌军刚撤,若是正巧碰上,该如何是好!

    第038章 委屈

    李爻环视四周, 见花信风还在东忙西忙,向小庞道:“备马,跟卫将军调五十风翼弓箭手, 五十长枪手, 营门口等我。”

    言罢, 他找花信风去了。

    师叔侄二人相见以来, 花信风杂务太多,牵扯精力,心里时刻念着忙完去问景平的状况, 结果总也忙不完。

    听李爻说他擅自抓细作, 也急了。

    “我带人去迎他,你看好家里。”

    李爻说完迈腿往外走,被花信风一把拉住,低声问:“你身体怎么样, 这么折腾行不行?”

    李爻摆手:“又不是瓷做的,弄那小兔崽子回来非揍他一顿不可!”

    话音刚落, 有人问:“太师叔要揍谁,我吗?”

    李爻蓦地回头——

    数日不见的年轻人披着皮甲,脸上带着些许灰土, 站在人迹混乱里, 冲他笑, 笑出些甜甜的痞气。

    算不得阔别, 难掩别来无恙的欣喜。

    杨徐也回来了, 上前见礼:“相爷, 贺大夫这回立大功了, ”他凑近低声兴奋道,“我们不仅烧了游弋子的辎重, 还顺带抓回一个通敌贼!”

    李爻问:“兄弟们有损伤吗,抓回来的人呢?”

    “兄弟们都好,现在人多眼杂,那贼给蒙了头押在营边小帐子里了,只是……”杨徐看一眼景平,“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胡哈撤军,一度躲避被冲散了,只贺大夫和一个弟兄押着那贼,那贼趁乱险些伤人,贺大夫及时出手救咱自家弟兄一名,却被划伤了手臂,我之前看他文质彬彬,”他向景平一抱拳,“是哥哥小瞧你了!”

    他说着“哈哈”笑起来,景平也跟着笑,乐呵之余瞄向李爻,是等着夸呢。颇有小孩子等表扬,暗戳戳的雀跃。

    李爻不动声色,跟杨徐道:“杨统领辛苦,快带弟兄们修整去吧,”之后他才冷着脸把景平从头打量到脚,道,“你跟我过来。”

    言罢,头也不回往中军帐去了。

    景平嘴角耷拉下去,难得露出点可怜相,巴巴看着花信风。

    得见他平安回来,花信风心也松畅了,“哼”一声,嗔笑道:“闹着要去的时候不是振振有词么,去啊,把你噎我的那套说辞在他面前重来一遍。”

    跟师父求援没用,景平肩膀一懈。

    杨徐看得莫名其妙:“小贺大夫是立功了呀,相爷怎么还不高兴呢?”

    “他呀,”花信风高深坏笑:“才不是不高兴,他那是心疼,又不愿意让人看出来。”

    “啊?”杨徐大眼瞪得如牛铃铛,挠了挠脑袋,心说:心疼就心疼呗,歪七扭八的弯弯绕怎么像小儿女谈情说爱似的,整不明白,好生麻烦。

    景平缩着脖子进帐,见李爻正坐在椅子上喝水,铠甲掩去了他平素过多的文雅风流,显得大大咧咧的。

    那坐姿也大大咧咧,脚踝骨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端着大碗,简直像个山大王。

    “太师叔。”景平蔫溜儿叫。

    李爻睨他一眼,水碗往桌子上一扔,“咣”一声站得稳稳当当:“翅膀硬了?不光来当军医,还往人家老窝冲。”

    景平跟太师叔老相熟了,深谙李爻对他的路数——惯是虚张声势且吃软不吃硬。

    他往前挪两步,蹲跪在李爻脚边,抬头看着他:“翅膀不硬,这不是划了个口子吗,那贼已经替太师叔教训我了,让我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

    呦呵!

    顶着冰块脸耍赖,别有一番风味。

    李爻看他手臂上的伤口紧急处理过,白帛缠得不薄,依旧透着斑驳,口子应该不太浅。

    这一瞬间,他难以描述的心软了,好像他挥拳打过去,对方非但不接招,还抓了他手贱嗖嗖地说“别打,手疼,我自己来”。

    噎得他想咳嗽。

    帐外人来人往,主帅咳咳咔咔实在不像话。

    不等毛病上劲儿,他从怀里摸出花信风新配的药,倒一粒吃下去。

    景平明白李爻意在不乱军心,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脸上却透出层悲意。

    李爻看他,心说:我还没死呢,吃个药你不必这样吧。

    景平拿过药瓶,打开盖子凑在鼻子边,合眼细细闻过:“这里面……有白芍、沙参、寸冬、紫菀、冬花、桑皮、五味子……”

    念念叨叨报菜名似的。

    “这都是你对症的药,”景平平铺直叙,“但是,为追求药效,师父还在里面加了一味七花子参,药量极重,是药三分毒……”

    得。

    李爻知道他又要老生常谈:这孩子小时候话少,现在怎么变得如此唠叨,简直耳朵疼。

    “打住打住,”李爻打断他,“贺大夫医术高明,给我练贯口儿做什么,现在说你擅闯敌军老窝的事呢,你倒反客为主教训起我来了?”

    李爻在景平面前一直活蹦乱跳的,就算咳得像得了痨病,依旧精神头杠杠的。可景平想起对方瞒他伤病的真相,心头就像被割了一刀,李爻越是表面欢实,他越心疼,偏还不忍把烧心的焦灼脾气发给他。

    “若去敌军营地的不是我,你还会生气吗?”景平反问,脸上又现出刚看见李爻时的甜。

    这话里的逻辑……

    李爻“哼”一声,心想:倒是惯会一针见血,知道我担心你。

    景平看出他这脾气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收起笑意,又把话题扯回来:“药方我说对了是不是?”

    这小子王八咬人不撒口地揪着药方不放,李爻转不过弯了:怎么没完没了了?怕是好医成痴,脑子要坏了。

    “你答应过我,若猜对了满足我一个愿望的。”景平又道。

    李爻这才恍然,把扔去九霄云外的事情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看来下回不能轻易许诺。

    “那你说吧,想要什么?”

    “是毒,对吗?”

    景平抬头看李爻:我想要你安康无恙啊。

    他眼睛藏在面具后面,侧映着军帐外透进的天光,清澈又真挚,纯粹得让李爻不敢对视。

    一军主帅,当朝丞相,能承受的事情何其繁复,居然经不得年轻人的专注目光了。

    李爻懵懵的,整不明白自己脑袋里哪根弦搭错了。

    景平突然站起来身,猫腰把他拥进怀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毒?”那是个极轻的搂抱,过于小心翼翼,好像力量稍大怀里的人就会碎了。

    李爻愣了。

    想起对方为他跑去太白深山冒着大雪找药,为数不多的良心开出朵名为愧疚的花。

    “是多深的委屈,才让你缄口不言,只字不肯提……”

    景平依旧抱着他。

    声音也很轻,没有责备之意,音色里只有分不出是干涩还是哽咽的哑,贴着李爻的耳朵,往他脑袋里钻。

    李爻瞬间明白了景平的逻辑——若是寻常中毒犯险,何必隐瞒。

    那“委屈”二字像一记醒神铃,敲得李爻心里激灵,他深埋心底的憋屈,居然被景平一语道破。

    再这么下去这孩子很快会猜到因果。

    他在景平怀里眼珠一转,拍着他后背道:“那毒不好医,有圣手说没得解,但也死不了,你待我从来寸草春晖,我不想让你解一道没答案的谜题……”

    可这现编的说辞是不大灵光的。

    景平显然没得几分安抚,手臂微颤,放开李爻直了身子,只是看着他,表情像要哭了。

    又要闹哪出?

    李爻在景平的连串操作下,已经变成了一条灶门前的烧火棍子——实在焦头烂额。

    他还没从对方过于浓烈的情愫里缓过来,便见景平在他面前蹲下了,拉起他一直手,无言地贴在自己额头上,合了眼睛。

    李爻心里的万千纳闷顿时被这近乎虔诚、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缱绻的动作惊得揭竿而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把脑袋里仅存的理智彻底搅成一团糊涂。

    李爻下意识把手往回抽。

    他一动,景平禁锢得更紧了:“我再看看你的脉象。”说罢,他就着蹲跪的姿势,搭上李爻手腕。

    这般接二连三,李爻再如何拿他当小孩,心里也隐约冒出个猜测,不得实证,先把自己吓得五内不畅。他第一次在贺景平面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要不是有统帅三军的气度,压得住茬子,非得立刻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正面不改色地屁股底下长刺,门外卫官报:“统帅,杨统领和卫将军来了。”

    “快请!”李爻高声应答,从没觉得这俩货这么亲切。

    杨徐掀帘进来,见景平正给李爻诊脉,问道:“相爷身子不爽吗?”

    “啊……”李爻收回手,示意景平起来,“许是吃坏了东西,肚子不太舒服。”

    卫满纳闷:“不是,昨儿到现在,您吃啥了?”

    他正色向景平道:“小贺大夫快给好好看看,他半口西北风都没来及喝,肚子不舒服肯定不是吃坏了东西。”

    李爻摆手,抢话道:“那就是饿的,不必大惊小怪,反正肯定不能是有喜了。”

    话出口,即刻后悔。

    因为景平看他的眼神更怪了,似有对他口无遮拦的无奈放任、还有对他身体心照不宣的心疼,综合而论怎么看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宠?

    不对不对!李爻无论如何都不能和这个猜测和平共处:

    小景平以恩义敬你,你却这样想他?

    李爻快把你脑袋里进的水控控!

    他天人交战不着痕迹地石化了片刻。

    许是刚才环境密闭,光影太过暧昧,让李爻心里种了个毛。卫满、杨徐现在吵吵嚷嚷,说了什么李爻没听清,但总归是人多一闹腾,他偷眼再看景平,便觉得自己想多了。

    李爻在心里抡圆了给自己一嘴巴:是你自己口无遮拦,心术不正!

    他深吸口气,端起全军统帅的架势,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二位前来何事?”

    那俩糙老老爷们对视一眼,面露愧色:“抓来的细作……自戕了。”

    李爻眸色微沉。

    景平倒先变了脸色:“怎么会死!我明明仔细检查过他周身,没有可以用来自戕的东西,而且绑得那么结实!”

    李爻在他肩头定定按下,稳声问那二位:“毒死的?”

    卫满和杨徐同时诧异道:“您如何得知?”

    “臼齿钻洞□□……”李爻冷哼,“牵机处的手段。”

    “统帅,”门口卫官道,“洛雨城太守范大人来了帖子,说庆祝大战凯旋,请您赴宴。”

    第039章 诈问

    李爻听见范洪的名字就来气。

    按理说大清早闹了那出, 范大人该老实在城里猫着,直到退敌。现在李爻没找他算总账呢,他反而先蹦出来行逾越之举。

    加急文书被改、边邑官军中毒、拖延战机……

    这次又要作什么妖?

    李爻想了想, 跟卫官道:“军务繁忙, 让他等着去。”

    言罢, 他跟卫、杨二人和景平一起去看那细作的尸首。

    营边小帐中。

    内侍庭的值守护卫见李爻来, 齐向他行礼。

    “相爷,刚才他突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脸色发青,摔倒过去, 探鼻息时已经断气了, 整个过程一共数不出十个数。”

    这细作李爻没见过,相貌是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普通,七窍乌青,口鼻流血。

    李爻掰开死人嘴, 果然见臼齿被钻了个洞。

    牵机处的死士们多是这样,把毒藏在里面, 再用胶蜡封住,必要时给自己个痛快。

    “抓了他有谁知道?”李爻问。

    杨徐道:“事关重大,只有内侍庭同去的几位兄弟、贺大夫, 还有卫将军、花长史知道。”

    李爻点头:“且别声张, ”他问景平, “抓到他时, 他说过什么?”

    “嘴跟缝上了一样, 但他在胡哈军营里说自己的主子是个文官。”

    景平把听到的对话一五一十向李爻复述。

    正说着话, 花信风来了。

    花长史连轴转好些天了, 甲都不曾脱,脸上一层汗糊一层土, 要不是气度还在,一身铠甲撑着风骨,乍看实在像是被无良地主苛待的长工。

    花“长工”跟李爻道:“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呢?”问完,晃眼见帐子角躺了个死人,便是一愣。

    李爻问:“伤亡如何?”

    “泽南军阵亡四百九十六,重伤八百三十七,轻伤一千六百五十五。我方杀敌三千余,俘虏两千五百三十五人。”

    这和李爻估计得大差不差。

    “派信使传信,问问日禄基,不在乎自家被俘的兵将,也不在乎他的妻儿老母和兄弟了吗,”他顿了顿,又嘱咐,“还远远将信射出就好,不必让兄弟涉险。再去看看,嘉王殿下押送的人质到哪了。”

    自从离开都城,押送人质的队伍就跟不上李爻的疾行军了。

    卫满领兵可以,战场上的玄机多是看过就懂,但边交上你来我往的拉扯他懒得费脑子。他摘掉头盔抹汗,问道:“统帅,那蛮族王上明显是在发疯,还问他这些有何用?”

    李爻笑道:“疯不疯是他的事,问不问是咱们的事。”

    卫满还是不太明白,挠了挠脑袋。

    帐外脚步声响,传事官隔着帘子道:“统帅,范大人又派人来了,说早上迂腐于教条,险些贻误军机,请您还有几位将军过去,当面谢罪。”

    李爻目光冷冷的,落在那死人身上片刻,掀帘出帐子:“你告诉范大人,咱们抓了个牵机处的细作,正审呢,完事我即刻去听他谢罪。”

    他交代完再回帐中,一指死人:“把他那颗牙给我拔下来,要囫囵的。”

    内侍庭护卫多是暗卫出身,更凌厉的手段都见过,给死人拔个牙自然不在话下,杨徐亲自上手,寻了个钳子,将那人臼齿拽下来了。

    他动手跟动嘴两不耽误,问道:“相爷,他们这么弄,就不怕平时吃饭把自己毒死?”

    李爻笑了下,没回答。见对方拿帕子托着血淋淋的牙递过来,万分嫌弃地接了,从怀里摸出自己吃的药,捻下些渣子,塞进牙洞里,又到烛台边,将蜡油滴在牙洞口,等蜡干了,把牙齿拿帕子包结实,揣好。

    他让众人各自去忙,自己回帐子休息,吃了口东西,磨蹭到天黑才吩咐道:“叫杨统领带上内侍庭的弟兄们,随我去见见范大人。”

    说完径自往外走。

    景平一直没歇,恪尽职守地当军医,见李爻要走,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小跑两步凑到近前,没说话,但看眼神就明白——要跟着。

    李爻见他眼里攀着血丝,已有疲态,妥协地想:跟着就跟着吧,算变相让他缓缓,更何况若不让他去,定又搬出大堆的道理。

    真是有点怕他了。

    现在是战时,洛雨城大门紧闭,吊桥高悬。李爻众人到城门前,不待向城上喊话,范洪便向下朗声道:“下官恭候相爷多时了,稍待片刻,这就开门。”

    入得城去,范洪备下的马车等在城门口。范大人到李爻近前,赔笑道:“当年相见,便看出相爷气宇非凡,不曾想下官还是有眼无珠了,惭愧、太惭愧了,”他指着马车,“相爷阵前杀敌委实辛苦,坐车吧,这宝马良驹,下官着人去喂些草料。”

    李爻依旧骑在马上,居高向范洪一笑:“范大人不必客气,战时不比寻常,请我入城何事?”

    范洪忙道:“是了,下官又啰嗦了,”他向衙卫点手,对方牵了马来,范洪翻身上马,“下官给相爷引路,请相爷和诸位大人府内叙话。”

    喊杀声消停半日了。

    百姓偶有胆大的,出门望风。见城里的大官给一位气宇轩昂却满头白发的年轻将军引路,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

    太守府中庭,筵席已经布下多时。范洪约么是知道李爻的脾气,酒菜并不显奢华,比上次他在修竹城请“李不对”吃饭时质朴多了。餐具也一样,没有玉盏,没有银筷,清一色的竹制品,雅素得紧。

    李爻入堂,毫不客气,在客席主位坐下,不说话,不动筷,笑眯眯地端详范洪。

    范洪被他看得发毛,讪笑问:“饭食简陋,不知是否合相爷胃口。”

    李爻咂嘴,表情颇为夸张:“实不相瞒,我胆子小,害怕呀……”

    没头没脑的一句,众人都愣了。

    且这话从在场任何一人嘴里说出来,都比李爻说靠谱。

    “贺大人,”李爻扭头叫人,“你将疫病的推断同范大人讲讲。”

    贺景平眨了眨眼,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李爻是在叫他,而紧跟着,又因对方在如此场合下以公务口吻对他说话而开心——在李爻心里,他终于不是时刻都要被照拂的小屁孩了吧。

    他对范洪道:“范大人,城外驻军初次爆发不适是疫,已经药到病除,这次看似毛病卷土重来,却变了根本,不是疫了。”

    范洪脸色微变,皱着眉,还偏挂着丁点善意的笑端详景平,认出他是“李不对”带在身边的少年,夸奖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官早看出小公子,啊不,贺大人是有能耐的人……”

    话说到这,他顿住了,蓦地起身转向李爻:“但相爷……刚才所言何意,难不成是怕下官在餐饭中下毒吗?”

    “下官还没提半个‘毒’字呢,您就明镜儿似的了,”景平话茬紧跟,假惺惺向范洪施礼,“果然天外有天。”

    范洪脸都绿了。

    “哎呦,我可不是那意思,”李爻手挥得跟轰苍蝇似的,“贺大夫别吓坏了范大人。”

    这俩人阴阳怪气,横竖就是“那意思”,却抵死不认。

    “而且吧,军中的毒咱们验过了,粮草无毒,风向也不作美,下毒之人的手法无形无迹,只有在用水里做手脚了。洛雨河的水在城外绵延向川岭方向,驻军每日用水取自其中,所以投毒点该是在城池与军营之间的一段。”李爻又道。

    范洪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到底是什么贼人,能绕过驻军营地到后方下毒!”

    “范大人还记得缨姝吗?”李爻突然问了句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范洪又坐不住了,到桌案前撩袍跪下,“咚”一声,地板被他膝盖敲得山响:“丞相大人恕罪,当年是下官色迷心窍,缨姝自戕后下官一直兢兢业业,当个好官,把好色的毛病改了。”

    “诶,”李爻假模假式哄道,“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是说那下毒之人是缨姝所属的羯人探子机构,叫牵机处。大人听过牵机处吧?”

    范洪要被他的前言不搭后语晃死了,颤微微地起来:“这……”他不知对方问话里又埋了什么新雷,眼珠转了转,以攻为守,“既然是投毒,为何不下更重的手?”

    干脆把军营里的人毒死算了。

    景平接话道:“大人有所不知,毒死人并非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歹人是依靠水源下毒,若毒性太烈,第一起死亡案例出现,其他人只要停止进食就会平安,杀伤力反不如将毒蒙混成病,闹得缠绵不休,整营不宁。”

    范洪若有所思地点头:“受教了,”他又跟众人道,“相爷和诸位将军大人,咱们还是边吃边说吧。战事当前,下官一介文人做不得什么,思来想去,只好发动城内百姓,拿城里的米面用水给将士们准备绝对安全的饭食,这几日会陆续送出。”

    他马屁完,无一人动筷,也没人赞他,厅中安静,静得挺尴尬。

    “大人既知战事紧急,这饭我们就不吃了。”李爻站起来了,战甲“稀里哗啦”一阵轻响,随他前来的带刀侍卫们也随之起立,压迫感骤增。

    他笑道:“我来是给范大人加个菜。”

    言罢,在腰间一抹,摸出个帕子裹的小包,扔在桌上。

    小包着陆自行四散铺开,里面是那颗牙,带着星点没擦净的血。

    范洪王八探头似的看一眼,又一缩脖子,像受了莫大惊吓。也不知当初是谁,亲眼所见缨姝生片人脸,面不改色。

    “牵机处的人,每做可能丧命的任务时,便会在臼齿洞里塞入剧毒,事败可以自行了断,少受折磨。我们在胡哈营地里抓住个牵机处细作,这是他的牙,”李爻颇有深意地看范洪,“范大人猜,他如今没了能痛快去死的法儿,跟我说了什么?”

    杨徐看向景平:相爷这东拼西凑的瞎话,张嘴就来。真叫把死人说活了。

    景平一笑:这才哪到哪。

    他目光重新铺在李爻身上:太师叔是怀疑那细作提到的“大人”是范洪,但现在横竖是没证据。

    他才耽误工夫诈他。

    李爻的言外之意,范洪当然非常明白。

    一个正常人,无论是否真的通敌,被比自己高好几阶的大官这样敲打,都会紧张。范洪也不例外,他脸色发惨,又险些跪下:“下官不知。”

    “嗯……贺大人,你捉住那人时,他说什么来着?”李爻问。

    景平会意:“他说‘我家大人虽是文官’,却与你们王上说好内外相合,你便该……”

    前半句是真,后半句也是胡说。

    李爻轻笑两声,将手搭在撕魂刀柄上,看似漫不经心,却莫名有股戾气,仿佛他眨眼间便会拔刀砍人:“那人为了活命,还告诉我一个秘密,”他笑意满含地问范洪,“大人猜是什么?”

    范洪沉着脸,还是那句话:“下官不知。”

    “他说啊……当年缨姝被抓时,那用蜥蜴尾的杀手是去灭口的,却阴差阳错伤了贺大人,而后所以没人来补刀,是因为修竹城府衙内有自己人,那自己人会想尽办法,救下缨姝,若此计不成,再伺机灭口。”

    范洪直愣愣地看着李爻——陈芝麻烂谷子的连环套全都翻出来只为了说一句话:范大人你通敌。

    果然,李爻怕他听不懂似的找补:“嘶……当年是谁费尽心机要留下美人?美人又死在谁的府上来着?”

    范洪第二次咕咚跪下,装怂滴水不漏,颤声道:“相爷明察!莫听那贼人挑拨离间啊!”

    李爻点点头:“这倒是,毕竟咱们内乱了,正中他们下怀,”他话锋一转,问:“那咱说自己的事,八百里加急奏报,范大人为何在‘胡哈犯境’之前,加了个“恐”字?花长史的传信亲卫又为何沿途被毒箭所伤?!”

    第040章 要反

    李爻话音落, 场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所有人的视线交汇在范洪身上,大伙儿都听明白了,范大人身为一城太守, 所做之事皆莫名其妙, 幸亏花信风让亲卫传出第二道急信给李爻, 也幸亏亲卫豁出命去将信送到了。

    范大人这罪名若是坐实, 轻则贻误战机,重则通敌叛国,拉出去砍个十次八次都不为过。

    再看范洪, 刚才他跪地发抖, 现在反而像个入了定的和尚,面对李爻的质问皱眉低头,双眼看地,闷不吭声。

    景平在一边看着, 觉得这人本质阴晦狠毒,不知又要憋什么坏主意, 顺着李爻的话往上搭梯子:“对了太师叔,那牵机处的匪类被我用了针,迷迷糊糊还说了别的。”

    “哦?”李爻把手一背, 拿腔作势地附耳过去, “说了何事?”

    景平凑近两步, 看似压着嗓子, 其实为了让范洪听清楚:“他说这次胡哈犯境, 羯人是始作俑者, 和咱们朝内的叛徒勾结, 鹬蚌相争……”

    “相爷,”范洪打断那二人聒噪的咬耳朵, “事情并非如表面所见,下官有件东西,本来是要承给陛下的,现在面呈给大人也是可以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对下官心存疑虑在所难免,可差几位将官随衙卫去后府拿,下官就在您眼皮子地下等着,半步不离。”

    李爻点头允了。

    范洪向衙卫吩咐道:“本官书房,书柜左手第二个抽屉里有个檀木漆匣,你去拿来。”

    杨徐向两名内侍庭侍卫使眼色,那二人跟随侍一道去了。

    江南三城的太守府全是前衙后府,几人不大会儿功夫就回来了。

    范洪接过匣子,在李爻面前毕恭毕敬打开。

    盒子里是一块乌黑木头削刻的令牌,牌面上半个汉字都没有,就连令头雕刻的图腾也不是中原之风。

    李爻见这东西,眯了眯眼睛:“牵机处令牌,范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范洪正色道:“实不相瞒,上次缨姝的事情之后,下官自省吾身,虽能力有限,却也竭力暗中查探牵机处在江南地界的动向,任期满时下官放弃晋迁机会,自请辗转于江南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府上几位能人的经年暗查,终于寻到一牵机处头头的行踪,”他说到这长长“咳”出一口气,“几日前府上高手暗中围捕,最终还是被那贼人跑了,这是他的令牌。想来篡改加急文书、偷袭花长史亲卫,在洛雨河下毒,是他们所为!下官没想到他们最近搞了这么多动作,本不想打草惊蛇……”

    他念念叨叨说了很多,乍听,诸多疑虑都能解释通了。

    李爻俊秀的眉头往起扬,垂眼看范洪,笑道:“原来如此,请范大人将围捕贼人的高手传来,我有要事相询。”

    几乎同时,天上“轰——”一声响,爆了个雷。

    很快浓云滚滚,聚成个巨大的罩子,把洛雨城扣在其中。庭院里的火被风吹着像是活了,要燎到天上去把乌云烤个窟窿,无奈能力有限,只能在火盆里晃得妖冶。

    李爻记得景平小时候怕打雷,下意识看他一眼,正撞上对方的目光。许是年轻人体会到他这一眼的深意,眼角泛起很淡的笑来。

    李爻眨了眨眼,跟着面无表情收回目光,刚要再说话,外面又是“轰隆”一声。

    但这不是雷!

    “敌袭!”杨徐低声凛喝,“您让信使送信去胡哈,这便是那蛮王的答案?”

    豁出妻儿老母也要纠缠洛雨城?

    为什么!

    这一刻,郑铮的猜测在李爻心里爆开:里通外族——如果不仅是私通消息呢!?

    胡哈、羯人、还有所谓的自己人……指不定真被小景平说中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顿觉不妙,甩开步子往厅外走:“出城!带范大人一起!”

    范洪那通糊弄人的解释他一句也不信。

    内侍庭护卫得令,左右将范洪一拦:“范大人,请!”

    范洪眼看李爻再走两步就要迈进大雨里,他喊道:“相爷慢走,您请看!”他追着李爻。

    李爻心急如焚,脚步顿挫,不耐烦地回头,见他捧着那木匣子神神秘秘地揭开匣子盖。

    一眼瞄过去,没看出玄机。

    李爻问:“什么意思?”

    也正这时,他余光瞄见府衙院墙上一道动线诡异的影儿,同时,武人熟悉的、极轻的利刃破风声灌进耳朵。

    暗箭!

    但目标不是他。

    刚才李爻急往外走,内侍庭的护卫们训练有素地倒序跟随,府衙中庭宴堂大门太窄,景平被挤在后面了。

    现在,他远远看见暗光划破落雨,抖手抽/出身旁侍卫的匕首便想向那戾风来处掷。

    擦错间他看清动线目标非是李爻,心底同时泛起对蜥蜴尾爆毒的忌惮,高喝一声:“太师叔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李爻已经单手揪住范洪后领,往后猛拽。

    弩箭贴着范大人的官服前襟划过去,“铛”一声钉在廊柱上。

    “刺客!”杨徐大喝,一半内侍庭护卫冲上院墙四下搜掠,另一半拉开架势防御。

    可那放箭之人像个水鬼,融化在大雨里,瞬间踪迹不见。

    范洪跟李爻差不多高,身量顶人家一个半,这会儿却被李爻薅鸡崽似的拽着。

    这大鸡崽重心不稳,脚下拌蒜,檀木盒子却跟个宝贝似的死不松手,他抱着盒子扑进李爻怀里,单手拽住了将军的铠甲,才算稳当,过程居然有点“娇俏”。

    李爻无奈,托了他一把,冷笑问道:“范大人,谁跟你这么大仇,要你的命呢?”

    想来范洪一介文官,掌他人生死是常事,却从不曾命悬一线,挂在李爻身上,浑身哆嗦也不说话。

    李爻推他:“行了,别抖了,站好。”

    可范洪不知犯了什么病,紧拽着李爻手臂,跟黏在他身上似的。

    雨很大,人声嘈乱。

    李爻那极好的耳音依旧听见范洪怀里似有东西发出“嘶嘶”碎响声。跟着,他闻见股熟悉的火药焦糊味。

    垂眸一看,心思凛然——范洪官服的宽袍边上,露出星点引信,火花星爆往前窜,目的地正是那檀木盒子!

    范洪再掀眼皮看李爻,目光变得阴戾,脸上横筋暴起,肌肉不自觉地抽搐。

    他从牙缝里挤出句话:“拉你一起也不枉!”

    原来那刺客非是想要范洪的命,而是配合他制造混乱。

    李爻右手被拽,使巧劲往外抽,被范洪蛮力十足地反向一扯,愣是没抽/出来。

    他眼看景平直冲过来,高声喝:“别过来!”同时,眼里腾起股杀气,左手反抄住撕魂刀柄。

    暗雨里,长刀出鞘,寒光骤闪——范洪手臂被齐肘削断。

    几滴血点子甩在李爻脸侧,瞬间冷了。

    范洪撕心裂肺一声惨嚎,惊天动地。

    要说这人骨子里也是执拗,时至这时,范洪依旧单手抱着那盒子,眼光如刀剜了李爻一眼,重伤之下向他扑去,不要命也要拉他下地狱。

    近日万般皆是演戏,初见和这时才是本性!

    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

    李爻猛退两步,抬腿便踹,正中范洪当胸。

    那大块头被将军蹬得平飞出去,摔在大雨里。

    “炸药,趴下!”李爻大吼。

    周遭侍卫训练有素,原地卧倒。

    迅雷之势,景平紧握的匕首终于向范洪甩飞出去。同时,他已到李爻身侧,合身飞扑,把人抱在怀里,护着对方的后脑倒地。

    年轻人的怀抱很挤,压得李爻心口发闷,将他掩护得严实,莫名安全。

    熟悉的梧桐香从景平怀里挤出来,丝丝缕缕地绕着二人。

    四下安寂,只有落雨声。

    这一瞬极短,也极长。

    预料之外,能震落屋顶飞灰的炸响始终没来。

    李爻单手环住景平的腰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把他轻抚开,撑坐起来看向范洪。

    侍卫们小心翼翼上前查探。

    “贺大夫好俊的功夫!一刀正中引信,扎进范大人肚子里,血把火信压灭了!”

    李爻偏头看景平,见他惊魂未定也在看自己,与方才甩刀子扎范洪的杀气腾腾判若两人。

    这雷雨终归是勾起他的怕了。

    李爻起身,也将景平拉起来,缓和了目光定定看着对方:“别瞎想,这不是没事么。”他还刀入鞘,扬手在景平肩头略重地一按。

    柔情还没飞进景平心里,便被雷雨声和城外的杀声吞没了。

    “杨统领带几位兄弟善后,那范洪能救就别让死了。”李爻交代完,吹响马哨。

    战马嘶鸣着飞奔而来,载着主人,踏出一趟雨烟,往城门方向去。

    范洪自杀式的袭击出人预料。

    李爻在大雨里复盘事件,纵观大局,那些自胡哈扣押郑铮时起反常的、摸不清逻辑的独立事件在此时骤然首尾相通,拼出连串的因果。

    他出城门,直冲阵前,一眼确定胡哈军声势浩大,其实又是佯攻。

    “统帅,这他/妈/的没完没了,”卫满见他回来往前迎,“东边扔三个雷,西边扔三个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昭之呢!”李爻急问道。

    卫满一指阵前。

    李爻策马奔过去,卫满不明所以,紧随其后。

    “我要回都城去!”李爻高声。

    花信风听见马蹄声响,刚回头,就被李爻劈头盖脸一句话砸懵了:“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李爻从怀里摸出梼杌符扔给花信风:“我不在军中,你代行帅令,增援很快会到,经早上一战,敌军翻不出大浪花,你撑住这一半天,便更松快了。”

    花信风还是不懂,诧异道:“你为什么要走!”

    李爻紧带住缰绳,压低声音道:“恐怕我把所谓‘里通外族’的格局想小了!胡哈王并非不顾妻儿家小,而是有人给了他承诺,若他能助某人成事,家小安危无忧,胡哈更可在事成之后‘后福无穷’,托大来想,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主要为了把我支开,同时削弱都城禁军兵力,”他说完,也不管花信风听没听懂,回头向追上来的卫满道,“卫将军,点四千兄弟,随我赶回都城去!”

    花信风不错眼珠地看李爻,对方字里行间透露出最重要的信息是——都城有人要反!

    事态顿时炸裂,他拦了李爻一下:“你……这纯是猜测,有何实证?你为统帅擅离阵前,圣上若怪便是大罪,这会不会……又是谁挖了坑让你跳!”

    李爻仰脸看天上的落雨,雨点子噼里啪啦砸在脸上,又重又冷,冲去范洪甩在他脸上的血:“可如今天下尚算太平,此事不容有失,若万一……便是我命该如此,我上辈子定是欠了他们赵家三千间宅子,五千斗米和八八六百四十头猪马羊,这辈子利滚利,一起还了!”

    他说完“哈哈”一笑,抹去脸上血水,兜转马头跑了,远远地又扔回来句话:“要是真让你这乌鸦嘴说中了,记得是你方的我……”

    花信风哭笑不得,只得苦笑。

    他被军务牵扯,也不再多废话,任由李爻去了。

    不任由又能如何呢?

    待到那胡哈军零敲碎打地撤兵,已是深夜。

    花信风摘掉将盔,任大雨浇头,心说这仗打得真他/妈憋屈,待到援军来了,老子非带人倾巢而出,把那些混账一顿好打!

    他这么想着,一扭脸,见景平闷不吭声站在他身后。

    “你怎么在这?”花信风诧异,他这慕强的宝贝徒弟,简直把李爻奉若神明,这回怎么没当个尾巴追着人走?

    贺景平道:“太师叔没带军医,我自然会快马追上,但近来他身上旧毒伤有变,我需得先和师父把他的身体情况勾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