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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第 24 章

    崔令宜心事重重地出了浴, 回了屋,坐在暖盆边烘头发。卫云章则坐在一边,安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碧螺来跟卫云章说:“夫人, 可以沐浴了。”她替卫云章把头发绑好, 扶他从崔令宜身边路过的时候, 似乎有些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崔令宜:“……”

    碧螺的忠心她是清楚的, 什么也越不过自家娘子去。现在在她眼里, “卫云章”大约已经从一个“温和体贴的好姑爷”降级成了一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禽兽”了吧。

    真是对不住了, 卫三郎。

    卫云章一进浴房, 崔令宜便立即起身,把尚未干透的头发在头顶扎了个髻, 披了衣服匆匆出门。端着茶水过来的瑞白不由咦了一声:“郎君去哪儿?”

    崔令宜面不改色:“临时想起一事, 去趟书房。”

    “这么着急?小的给郎君先把头发擦干吧,这样容易受凉的。”

    “不必, 我只是去找个东西,很快就好。”崔令宜道,“开门去。”

    书房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 钥匙在瑞白手里。瑞白把茶盘搁在一边, 给书房开了锁,又问:“那小的把茶水放这里头了?”

    “放回卧房吧, 我很快就回来,你在房里等我便好。”

    瑞白不疑有他, 依言退下。

    崔令宜立刻关上书房大门,开始搜查起来。她并没有一个特别准确的目标, 也不知道自己能搜到什么东西,但她如今既然占了卫云章的这个身份, 那便不能不利用起来。

    她按照惯例检查了书案、书架、茶座等地,都没发现什么暗格;墙上挂的字画也都掀开看了,背后没有密道;摆在桌上的那些装饰,也都只是单纯的装饰,不是什么可以运作的机关。

    她又抬头看向上方房梁。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用力一点,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蹲在房梁上了。

    崔令宜:“……”

    她的心情,难以言喻。

    她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却还能直接跃上房梁,难道是因为她脑子里熟练掌握轻功技巧吗?她不相信一个没有武功底子的身体就能做到如此。

    可她明明之前检查过他的手。他只有一双文人手,没有剑茧,如若他明明练过武,却不曾练剑,那练的是什么?难不成是拳法?

    想象了一下卫云章打拳的画面,崔令宜登时一个激灵。

    如果不练剑,那他练的是什么?那座荒院老宅里的剑痕,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崔令宜皱起眉来,莫非他和自己一样,又是泡药浴又是抹膏药,刻意去除过手上的武茧?而且卫云章的身上,也确实没有明显的疤痕。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总不能是卫云章早知她要来潜伏,所以特意给自己重新捯饬了一番吧?她值得他这么费心吗?

    不,不对。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个意外。他应该是早就有别的目的。

    当初楼主安排她假扮崔四娘的时候,曾嘱咐她,崔家名义上虽是平民之家,但与朝中官员关系匪浅,她进去后,需得多多探听朝中事务,了解贵族内幕,摸清各家境况。当时她还很诧异,因为拂衣楼一向只管江湖事,不碰朝政。但楼主却说,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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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让她去杀人,只是去搜集情报,所以并不会造成什么直接的后果,叫她放心。那时她才十四岁,便也听从了。

    后来,楼主又让她嫁进卫家。这个要求实在怪异,为了安抚她,楼主终于肯告诉她,是幕后之人给了拂衣楼一大笔钱,要求拂衣楼查一查卫府的秘密。卫府根深蒂固,可不是扮个丫鬟装个伙夫就能成功打入内部的,因此,才特意选中了她,嫁进卫家,去成为卫家的一份子。

    她问到底要查什么秘密,楼主却再也不肯多说了,只说这已经不简简单单是钱的事情,让她不要多管。但凡查到什么可疑的线索,统统上报便是,有用与否,自另外有人裁夺。

    拂衣楼终究还是蹚进了朝局的浑水里,崔令宜被迫卷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但她猜想,卫府肯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幕后之人就是想利用她,来找到卫府的罪证,好扳倒卫府,自己得利。毕竟,若是卫府清清白白,她的任务就不应该是“寻找线索”,而应该是“伺机陷害”了。

    她进府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把完整的卫府地图画出来。她都快要画完,准备找个日子去交接了,却临时被卫云章横插一脚,不得不搁置了计划。不仅没能把地图传出去,还意外落了水,险些丧命。

    她的眉眼陡然阴郁起来。

    如果说一直以来,卫云章都把自己会武一事瞒得很成功,那是不是就说明,他跟她一样会演?她是不是早就着了他的道而不自知?他的那些情意,也都是装出来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很难再压制。她不得不开始怀疑,昨日卫云章带她出门的目的。如果回门那夜,背后的目光就来自卫云章,那她这么多日来的伪装,在他眼里岂不是和乐子一样?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她的身份,便故作深情,看似是带她出去玩,实则是早早买通了其他杀手,欲置自己于死地——溺死是最不惹人怀疑的。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做那一出戏,买通大和尚表演求签给自己看呢?而且,如果卫云章真的发现她图谋不轨,起了杀心,肯定要先和家里人串通的。但她和卫云章互换之后,用着卫云章的身体,家里却没有一个人来问她,“崔令宜”怎么没死。

    崔令宜晃了晃头,感觉脑袋都要爆炸了。好像什么事情都很可疑,但仔细一推敲,又不是那么站得住脚。

    她拍了拍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管怎么说,光靠猜没用,得掌握实质性的证据才行。急不得,急不得,愈急愈容易出错。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

    书房的横梁上都是灰尘,不像是有人会来的样子。看来这里也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她略感失望,跳回了地面上。

    书房里还剩下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查,那就是这里面的各种文稿资料。几百本书,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书箱,鬼知道哪里有问题?而且也不知道有没有进行特殊的设计,比如在书里夹根头发丝,下次翻开的时候发现头发丝没了,就说明被人动过了。

    她暂时还没有这样的精力和时间去一个个排查——卫云章可能快出浴了。

    她定了定神,打开书房门,负手阔步回了卧房。

    “郎君回来啦。”瑞白捧着一块毛巾道,“小的专门烘热了毛巾,给您留着擦头发用!”

    “好。”崔令宜道,“碧螺和玉钟人呢?”

    “去伺候夫人沐浴了。”

    崔令宜眉毛一挑:“进去伺候了?”

    瑞白:“这……小的倒不是很清楚。小的现在去门口瞧瞧?”

    “不必了,我随便问问。”崔令宜道,“毛巾给我,我自己擦吧。你去把书房锁了,然后去让厨房准备早膳。”

    “好嘞!”瑞白应声去了。

    崔令宜坐了下来,解了头发,继续慢慢地擦着。

    浴房里。

    卫云章坐在浴桶里,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其实头不疼,但是只要一想起门外面那两个丫鬟,就感觉一阵幻疼。

    今天她们两个也想跟着自己进来,只不过这次的理由不是“怕伤口沾水”,而是“看看夫人有没有事”,卫云章不肯,她们还以为是他在害羞。他越是推拒,她们越是坚持。

    玉钟年纪小点,还有心说笑:“夫人放心吧,我们面前,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夫人定是累了,这种时候,可不正需要我们吗!”

    碧螺则想得多些,忧心忡忡地问他:“夫人头上还有伤,郎君怎么就做出这种事来?若是夫人你不舒服,就大胆告诉奴婢,奴婢向老夫人告状去!”

    卫云章吓坏了:“我和她……我和三郎什么事都没有!你可别乱去找外祖母!我只是做了一夜的噩梦,夜里发了汗,身上难受,所以才早上沐浴的。”说罢,还不忘为自己正名,“三郎岂是那样不知分寸的人!”

    她们这才放过了他。

    此时此刻,卫云章坐在浴桶里,长叹一口气。

    他已经在这里面待了不少时间,心情已经没有最初那般激荡,渐渐归于平静了。除了不能沾水的头皮,他已经把身上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

    多点东西,少点东西,也没什么本质区别,无非是一团血肉,大家都一样,这样想着,精神便松快了许多。

    他抹了把脸,从水里站了起来。

    原本以为她长了一副娇柔模样,落水后应该病个几日,不料她的身体倒是比他预想得好不少,能跑能跳,唯一不健康的就是后脑勺。

    之前隔着衣服搂她的时候,总觉得她身上都没几两肉,需要好好补补,但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不是她不长肉,而是那些肉并不是软肉,相反,都薄而坚实地贴着骨骼,稍一用力,便能看见微微的鼓起。

    难道是她喜欢锻炼身体?平时没看出来啊。

    他换好衣服,开门出去,碧螺和玉钟见她安然无恙,头上也没有沾水,总算是放下了心,进去收拾浴具了。

    回到卧房,崔令宜已经烘完了头发,朝他微笑:“三郎饿了吗?早膳很快就好。”

    卫云章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

    用完早膳,卫云章对崔令宜道:“四娘,我方才一直在想一件事,我怀疑是这件事,才让我们两个互换了灵魂。”

    崔令宜顿时一凛:“什么?”

    卫云章道:“我得向你承认一个错误,昨日带你去求签,求出来的全是上签,其实是我早就安排好的结果。”

    这件事崔令宜早就知道,但她还是故作吃惊道:“什么?”

    卫云章轻叹一声:“我是觉得,恰逢解禁,我又正好休沐,理当带你出去走走。都说普华寺求签很灵,我虽然不信这个,但我想,去讨个彩头也没什么,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崔令宜睁大眼睛:“所以我求出来的,其实不是上签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佛祖眼皮子底下买通和尚,行不诚之事,而后又因为嫌人多,明明都已经到了普华寺了,却不入大殿敬香。”卫云章道,“你说,是不是我惹怒了佛祖,才会招来这样的祸患?”

    崔令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也不无辜。谁让她一个杀手大摇大摆进到佛寺,还妄图求个上签的?不过话说回来,他神色如此自如,莫非落水之事真的不是他设计?

    “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佛祖既然是佛祖,就不会这么小肚鸡肠。更何况,佛祖若真要惩罚我们,为什么要连累其他百姓一起落水?这还是佛祖吗?”

    卫云章小声问道:“你也不信佛?”

    崔令宜也小声回答:“佛祖若是有用,就该让父母早些找回我才是。”

    卫云章摸了摸她的头,又道:“我本也不信,可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发生,已不是人为能做到的了。”

    “那怎么办?普华寺现在都禁止出入了,我们现在也不可能再去了。”

    卫云章:“今日早朝必会议起这事,你去跟瑞白说,让他去宫门外守着,父亲一下朝,就去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崔令宜道好。

    卫云章便教她说了一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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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样学样地把瑞白叫了进来,嘱咐了下去。

    瑞白刚走,卫夫人就带着大夫过来了。

    “母亲。”二人连忙起身相迎。

    卫夫人摆了摆手,道:“我听说,你们一大早就起来沐浴了?”

    卫云章赶紧解释:“我昨夜没睡好,总是做噩梦,身上发了汗,也牵连三郎起身照顾了我几回,因此早上才沐浴的。”

    大夫道:“秋冬换季,正是容易着凉的时候,夫人又有伤,更要多加注意。沐浴的时候,伤口不曾沾水吧?”

    卫云章心虚道:“不曾。”

    卫夫人:“大夫你再瞧瞧她的伤口如何了。”

    大夫给卫云章拆了绷带,沉吟良久才道:“夫人这伤……”

    卫云章和崔令宜顿时紧张起来。

    “夫人这伤其实不重,只要不沾水,好得就快。不过后面结痂的时候,很容易痒,夫人可千万得忍住。”大夫道,“昨日缠着绷带,是防止再渗血,现在已凝固,倒不必继续闷着了。我给夫人再上些药便好。”

    上完药,大夫又给二人搭了脉,确认二人身体都无碍,再开了一份凝神补气的方子,卫夫人这才放心。

    等大夫走了,卫夫人才有心情坐下来喝杯茶。

    “昨日出了事,好些亲戚想上门来探望,都被我婉拒了。”她对崔令宜说,“若是这几日有朋友想来看你,三郎,你也先别见了,等你父亲那里有了定论再说。”

    崔令宜:“自然该是如此。”

    让她见她还不想见呢,朋友见面,一张嘴不就全暴露了?

    卫夫人又问卫云章:“四娘,昨日之事,你跟崔公说了没有?”

    卫云章摇了摇头:“尚未。”

    卫夫人便微微蹙了眉:“我不曾收到崔家的消息,还以为是你已经让丫鬟去传过话了。”

    “昨日外祖母来过,许是她那边已经跟父亲说过了。”卫云章只得道。

    正说着,门口有人来报:“夫人,崔公来了。”

    卫夫人这才笑了一下,道:“真是说来就来。我就说嘛,崔公就算再忙,也不至于问都不派人来问一声。还不快去请?”

    崔令宜和卫云章对视一眼。

    卫云章又开始冒冷汗。崔公来了,不会又像昨日侯府老夫人那样,要关上门和他说些体己话吧?

    不一会儿,崔伦便进来了。

    卫云章:“……爹。”

    崔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焦虑道:“是伤到了哪里?”

    卫云章:“后脑勺撞伤了一点,别的都没事。”

    卫夫人道:“崔公放心,大夫刚刚来看过,说是很快就能好。”

    “让夫人见笑了。”崔伦朝她颔首,“我是昨日傍晚才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消息,赶回家中时,已经很晚了,我便想着今日一早再来拜访。”

    卫夫人笑道:“你我亲家,何来‘拜访’一说?又不是远嫁,崔公何时想女儿了,随时可以过来探望。若是四娘想崔公了,也自然可以回去找崔公。”

    崔伦叹气:“好端端的,那桥栏怎么会突然断了呢?”

    “案件还在查,到时候自然会要给我们两家一个交代的。”卫夫人道,“崔公也多日未见四娘了,四娘说她昨夜做了噩梦,想来是受了惊吓,崔公多安慰安慰她,想来心情能好一些。”

    崔伦又叹了口气。

    “我想起府中还有些事务未处理,先走一步,崔公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外头的下人便是。”卫夫人道。

    崔伦:“多谢夫人了。”

    崔令宜也起身:“那……崔公与四娘先聊,小婿让他们再去多泡些茶。”

    卫云章:“……”

    好嘛,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好在这是崔公,总比侯府老夫人熟悉得多。

    他正思索着如何起个话头,便听崔伦道:“爹来晚了,四娘可是在心里怪爹?”

    卫云章道:“爹爹这是说的哪里话,那桥栏又不是爹爹弄坏的,我怎么会怪爹爹。”

    “若不是听见别人议论,我都不晓得你竟然落了水!”崔伦皱眉道,“我昨夜问了月青,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不派个下人去书院传话,她却说昨日里五郎也在发烧,她照顾不暇,还以为卫府会派人过去。”

    卫云章:“……”

    他不太了解赵氏,便不接话。

    崔伦以为女儿真在生气,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却又觉得自己理亏,说什么都像是推卸责任,只好转而问道:“伤口还疼吗?”

    卫云章摇了摇头:“不疼了。”

    “我看卫三郎也在,他没有去上值?”

    “他告假了。”

    “他也受了伤?”

    “并无。”卫云章说,“只是避避风头。”

    “也是。”崔伦想了想,“那么这几日你们便好生在家休养着,若有什么事,就让人传话,若我不在家中……也可传话到书院去的。”

    卫云章:“好。”

    见女儿不似从前那般爱笑了,崔伦有些黯然,道:“这么些年,是爹对不住你。爹知道你和月青不是很亲近,但爹也没想到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也不告诉爹一声。好在卫家靠谱,这么一大早,卫夫人就来你们房中看你,可见对你是上心的。若你在卫家过得比在我们家快活,那爹结这门亲事,就是对的。”

    卫云章试探道:“爹爹一开始不愿意结亲?”

    “自然是不愿意的。”崔伦道,“以前不跟你提这事,是怕你多想,但现在嫁都嫁了,说说也无妨。我们崔家享祖上荣光,代代清流,书院学生虽多从仕,但我们不会去插手朝政和党争之事,只管教书育人,别无二心。是以这么多年来,哪怕有些从书院出去的学生都倒台了,我们还能安稳度日。卫家想要与我们结亲,是什么目的,爹清楚得很,若是一着不慎,很可能连命都没了。”

    卫云章:“那爹爹又为什么改主意了呢?”

    “自古以来,花无百日红,没有哪个家族能长盛不衰的,所以爹一开始不想冒险。”崔伦摇首,“但是后来又想,如今的卫相,并不是激进之人,不太可能做出什么‘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来,而且治家有方,膝下两个儿子,都不是纨绔之辈,这样的人家,至少家风不会差。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卫三郎前途无量,你若是嫁给她,将来挣个诰命也不是不可能。”

    卫云章:“……”

    压力突如其来。

    “若你不曾走丢,一直在家中长大,那爹一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既为崔氏女,便当遵守崔氏的规矩。可你当初受了那么多苦,没沾到一点崔氏的光,爹又怎么忍心看你为了崔氏的清誉,将来嫁去一个小门小户?所以左思右想,爹还是同意了。”崔伦叹息,“其实爹也没有那么忙,并不是非得每日在书院待着不可,只是你知道,以前独来独往,还会被人说是高风亮节,不与俗世同流合污。如今和卫家结了姻亲,若再端着架子,旁人只会笑话咱们装模作样。所以……还不如一直在书院待着,至少离得远,别人除非真的有事才会上门。若老是在城中待着,就难免要交际应酬。你爹我实在不习惯这个。”

    卫云章默了默,道:“爹爹不必为难自己,若在书院里待着高兴,在书院里待着也行。”

    崔伦:“你可知卫相什么时候下朝?”

    “一般辰时末巳时初就下朝了,不知今日会不会因为工部议事而晚一些。”卫云章问,“爹爹要见卫相?”

    崔伦颔首:“来都来了,若不见卫相一面,倒显得无礼了。”

    “卫相下完朝也不会马上回家,通常还要在官署内再办些事的。瑞白……哦,就是三郎身边的那个小厮,才出去没多久,就是要跟卫相去打听今日早朝结果的。早知爹爹要来,就该一起让他去传个话的。”

    “啊……倒是我唐突了,没考虑周全。”

    卫云章笑道:“其实卫相也早就想找个机会见见爹爹。无妨的,再让人去跑个腿,让卫相下朝后先回家便是。”

    崔伦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卫云章陡然反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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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己这话可不像是崔令宜能说出口的,哪有儿媳妇言之凿凿地给公公安排日程的?

    他咳了一声,找补:“当然了,也得卫相有空才行。若是卫相暂时没空,那等他回家后,我便再让三郎去帮爹爹问问,什么时间合适。”

    崔伦道:“也好。三郎是不是在外面待着呢?”

    卫云章立刻起身:“我去喊他。”

    推开门,崔令宜果然站在外面廊下,抄着袖子,对着花坛发呆。卫云章上前,把崔伦想见卫相一事说了。崔令宜便又叫了个正在庭院中打扫的小厮过来,让他再去宫门口一趟。

    吩咐完了,崔令宜堆起笑容,去见崔伦:“崔公!”

    崔伦起身:“度闲身子还好吧?”

    “劳崔公挂念,小婿比四娘运气好些,一点事都没有。”崔令宜道,“小婿已让人去送话了,只是现在还未下朝,干等着也甚是无趣,崔公是第一次到卫府来,不如便由小婿带着崔公在府上转转?”

    崔伦笑笑:“那便有劳度闲了。”

    卫云章道:“我也陪爹爹一起。”

    “你就不必出门了,外面风大,你别又受凉了。”崔伦道,“度闲陪我走走就好。”

    这是要单独跟崔令宜说话的意思?是对他这个女婿有什么意见吗?卫云章又开始紧张起来。

    崔令宜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崔伦想跟她说什么,但还是笑道:“那小婿便先带崔公去花园里逛逛吧,花园里有处清潭,常有野禽飞来歇脚,景色还算不错。”

    崔令宜领着崔伦一路闲逛,走到花园入口时,看见有下人正在打扫落叶,便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与崔公在里面走走。”

    下人们便都下去了。

    崔令宜道:“崔公一路上欲言又止,可是有话想对小婿说?此处没有旁人,崔公但说无妨。”

    崔伦笑了笑:“度闲不必紧张,我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今日见了四娘,发觉她似乎对我有气,因此才想着来与度闲说说。”

    “崔公定是误会了,四娘怎么会对您有气?八成是昨日受了惊吓,所以今日话才说得少了些。”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女儿……唉,她母亲早亡,种种原因,她小时候我也没陪在她旁边,一直觉得很是亏欠。她这次出事,我这个当爹的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她肯定在心里怨我。”

    “那……崔公是想让小婿从中调和?”

    崔伦摇了摇头:“非也。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四娘她从小……没受过太多关爱,长大后把她接回家中,她一开始还很黏我,后来许是发现家中还有继母与弟弟妹妹,就渐渐没那么亲热了。”

    崔令宜暗道,一开始黏你,还不是为了赶紧唤起你的父爱,好让我在京中站稳脚跟嘛。后来没那么亲热,还不是因为我得留出一部分独立的空间,好方便行事嘛。不然父女之间感情好过了头,你门都不敲一下就进来,撞见我在练武怎么办?

    “我虽知道问题在哪,但我总不能去跟四娘说,让她与继母好好相处吧。”不知道这是崔伦今天叹的第几口气,“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想,度闲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如今她嫁了过来,你是她的郎君,她又喜欢你,对她来说,你已经比我重要得多。”

    崔令宜连忙摆手:“岂敢岂敢!”

    “我只希望度闲,往后能好好待她,给予她足够的关爱与体谅,千万莫要辜负于她。如此,我这个当爹的,也算是稍感慰藉了。”

    “崔公这是哪里的话,我心悦四娘,即使崔公不说,我也定会好好待她的。”

    崔令宜嘴上说得郑重,心里却一阵发虚。唉,自己可真不是个人啊!白占了人家女儿的位置,白得了人家亲人的照顾,现在,连人家亲爹找女婿要个承诺,都是她来作答!这崔伦的目光是如此期待,可见他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卫家潜藏的风险。等将来任务了了,她肯定是要找个机会假死跑路的,届时不知道他又该是何感受?

    崔令宜不愿细想,便也不去细想。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若是在乎什么礼义廉耻,那就吃不了拂衣楼这碗饭,结局就是成为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尸体。

    “度闲是心有丘壑之人,既得度闲一诺,我便放心了。”崔伦笑道。

    翁婿二人和谐相处,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之前所说的清潭旁边。

    “这一汪潭水倒是打理得好!”崔伦赞道,“水面干净,却又留了几株枯荷芦丛,不至于清澈见底,太过雕琢,反而失了自然的风味。我们书院中也有潭水,只不过人手有限,难以经常打理,常常积满落叶浮萍,又有些太过自然!”

    崔令宜笑道:“在天地自然中读书,岂不比在四四方方的房子里读书来得更加深刻?如此,兴之所至,写景才不至于凭空想象。”

    “度闲这话说得倒不全对,若是人有灵气,纵使是没见过的景色,自然也能写得瑰丽万千。昔日谪仙人所作,上天入海无奇不有,总不能是他真的能腾云驾雾吧?”崔伦道,“我观度闲昔日诗作,也有几篇颇有意思,你那首《春分偶记》,不就写的是与梦入神山、路遇神鹿的景象么?”

    崔令宜的冷汗噌一下就冒出来了。她唯恐崔伦让她背诗,或者当场再作一首,立刻道:“游戏之作,有谪仙人珠玉在前,小婿又岂敢妄自尊大。对了,家中还有些藏书,我听四娘说,崔公一直在寻完整的《宝珠集》,我屋中正好有一本,完不完整不知道,不过比市面上大多数抄本都厚是真的。我原本想着找个机会,送去给崔公的。”

    崔伦喜道:“哦?你竟有《宝珠集》?《宝珠集》作者文风奇诡精悍,不为前朝绮丽文风所喜,本就流传不广,经过战火,更是散佚不少。我至今搜集到的最多的版本也只收录了十六篇,你那里有几篇?”

    崔令宜笑:“这我倒没数过,但应当比十六篇多。”

    之前在卫云章书房里看到过《宝珠集》,当时就想,嚯,怪不得崔伦对卫云章那么喜欢,原来这俩人看书还能看到一起去。她当时便想,这书看起来比崔伦家中的厚,改日可以找个机会,给他送过去,然后顺理成章在崔家住一晚,她又可以去自由行动了。

    “多谢度闲,快带我去瞧瞧!”崔伦喜上眉梢,迫不及待。

    崔令宜带崔伦回了院子。她刚想叫瑞白来开书房的门,随即想起,他去宫门口等卫相下朝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哎呀,失策。她本来还想趁机检查卫云章的藏书的。

    她只好道:“有劳崔公在此稍等,我去取钥匙来。”

    崔伦现在满心期待着见到更完整的《宝珠集》,自然不会说什么。

    崔令宜进了卧房,看见卫云章正坐在窗前无所事事地研究身上的女装花纹,见她来了,立刻坐正轻咳一声:“逛完回来了?你爹呢?”

    “方才我爹跟我聊天,聊起你的诗文,我生怕露馅,就赶紧换了个话题。因为我之前在你书房看到过一本《宝珠集》,而我爹一直又很想看一看这本书的全本,所以我便自作主张答应借给他看,三郎,你不会怪我吧?”

    卫云章顿了一下:“现在你爹在书房门口?”

    “是啊。”崔令宜小心翼翼地说,“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去跟他说,钥匙在瑞白那儿,瑞白还没回来,这次就先算了。”

    “……无妨,我这里还有一把。你早跟我说你爹喜欢《宝珠集》啊,我差人送去便是。”

    他笑了一下,起身,似乎是有点犹豫,但又别无选择,慢慢地走到了卧房床边,然后弯下腰,拿起了他的枕头。

    崔令宜:?

    他面露一丝尴尬,随即打开褐绢枕套,将手伸进枕芯里,摸索摸索,摸出一把钥匙来。

    崔令宜目瞪口呆。

    之前她明明检查过房间,明明没找到有什么暗格之类的东西,她本来还想看看,卫云章又能从哪儿拿出钥匙来,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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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藏在枕头里!

    有一种灯下黑的荒谬感。

    许是她震惊得太过明显,卫云章轻咳一声,道:“你知道的,书房也算个重要之所,倒不是我在里面藏了什么,而是怕别人在里面藏什么。万一有什么不法之徒,偷偷在我的书房里塞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们一家岂不是都要完蛋?”

    崔令宜嘴角抽了抽:“三郎思虑得周全。”

    拿了钥匙,崔令宜打开书房门,引崔伦进去。

    卫云章也跟在后面。

    《宝珠集》一到手,崔伦翻了几页,发现真的有自己没看过的篇目,不由乐得合不拢嘴:“还是度闲这儿好东西多啊!”

    “不急,有的是时间,崔公慢慢看便是。”崔令宜扶他在书案边坐下。

    崔伦没有反应,已然沉浸在书中,听不见外面的动静了。

    崔令宜和卫云章在隔间的茶室坐下,开始弈棋。

    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想弈棋,她想再去检查检查那些书,看看有没有猫腻,然而现在卫云章在这里,她总不能把人家从他自己的书房里赶出去。

    一局棋,她下得心不在焉,大败于卫云章。

    卫云章摇了摇头,小声道:“四娘棋艺委实不精。”

    精什么精嘛,她又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能精通一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初一个月速成,也只是把下棋规则记熟了,又背了几个常用的口诀套路罢了。

    棋子于她,可不是什么风雅的东西,是暗器还差不多。

    卫云章瞅着她的脸色,问:“是不是没怎么学过?”

    崔令宜抿了抿嘴,点了一下头。

    卫云章心里便有了数。小时候她在伎坊当丫鬟,后来又当画师学徒,当然不会去学弈棋。再后来认祖归宗,父亲常年在书院教书,继母又不可能与她下棋,那她肯定是不会的了。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卫云章道,“我先让你几子,你再多观察我是怎么走的。”

    崔令宜:“……”

    她硬着头皮跟卫云章又下了几局,因为怕声音吵到崔伦,所以卫云章干脆从她的对面搬来了她的旁边,这样也方便小声教授。

    不知道过了多久,崔令宜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刚想说要不咱们起来走动走动吧,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崔伦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后面,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崔令宜一惊,立刻收手,挺直了腰身:“崔公!”

    卫云章回头,也吃了一惊:“……爹!您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不久。我也就是刚把《宝珠集》没看过的那几篇看完了,这才过来瞧瞧你们在做什么。”崔伦笑道,“是在下棋?”

    卫云章不好意思道:“随便玩玩,正经下棋哪有坐在同一边的。”

    崔令宜道:“崔公看完《宝珠集》,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颇多,有些文章意味深长,值得反复细品。度闲,你若是近日不看,可否将此书借给我一段时间,我好时常翻阅?”崔伦握着《宝珠集》,爱不释手地问道。

    崔令宜看了卫云章一眼。

    卫云章:“三郎,你瞧我爹这么喜欢,当初你就该拿它作聘礼的。”

    “诶,四娘,胡说什么呢。”崔伦笑嗔道。

    崔令宜当即道:“既然崔公喜欢,那直接拿去便是,就当是小婿孝敬崔公的,也不必还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崔公同小婿客气什么。”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回去后,再多多品读。”崔伦高兴之余,还不忘问道,“卫相还没回来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尚未。崔公若是无聊,不如便再看看其他的书?”

    说着,就要走向书架。

    却听身后卫云章突然插话:“爹爹,我之前画了不少新的画,您想看看吗?”

    崔令宜:?!

    第025章 第 25 章

    “哦?画了什么?让我瞧瞧。”崔伦明显来了兴致。

    崔令宜:“……”

    报应来得这么快啊?她刚想在卫云章的书房里动手动脚, 自己的老底就被抄了。要不是看卫云章一脸正色,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发现了什么,故意在坑自己。

    卫云章:“都放在我的画室里了,请爹爹随我来。”

    画室不比书房, 崔令宜又是新妇, 担心上锁反而会引来闲话, 所以从不上锁, 只是下了令, 没有她的吩咐其他人不可乱进。因此, 卫云章带着崔伦, 很轻易地就推开了画室的门。

    崔伦道:“这还真有点像之前你在家中的画室。”

    卫云章快速地翘了一下唇角:“都是三郎让人比对着重新修整的。”

    崔伦拿起桌上画了一半的画纸,赞道:“画得真好, 这是狸奴吧?以前似乎没见你画过。”

    “是。”卫云章答道, “最近想试试新的画法。”

    崔伦:“虽未画完,但已能瞧出几分憨态可掬的模样。画完后, 可否给爹带回去观赏?”

    崔令宜的眉头隐隐抽动。

    之前暗藏卫府布局的狸奴扑蝶图都画完了,就差这一幅画着荒院小楼内部构造的新图了。小楼有两层,内部构造很清楚简洁, 画起来也不麻烦, 所以她将这个构造提炼为线条,画在了飞舞的蝶翅上。别说乍一看看不出来了, 就算是仔细一看,也只能觉得这个蝴蝶翅膀的纹路似乎有点儿奇怪, 正常人又怎么会想到,她画的是那座小楼呢!

    她本来是想等最终成稿后再跟其他画一起交给纪空明的, 没想到……唉,人算不如天算, 之前只想着如果画个画还上锁,未免显得鬼鬼祟祟,加上“灯下黑”的道理,觉得自己越是坦荡,卫家人便越不会怀疑。但如今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还不如当初就把没画完的画都收起来呢。

    “四娘受了伤,近期大约都不会再动笔了,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画完呢。”崔令宜勉强笑了一下,插话道。

    “那也不急,下次爹来看你的时候,再带走也不迟。”崔公看着卫云章,感叹道,“爹那里留的几幅画,还都是你之前在家里画的,这是你出嫁后的画,爹也留一幅,权当纪念吧。”

    卫云章看向崔令宜,本以为她会答应,谁知她却站在崔伦背后,冲他摇了摇头。他虽疑惑不解,但还是道:“是这样的,爹,这幅画……嗯,暂且不能给您,因为……因为我觉得画得还不好,等以后有了满意的,我再专门给您画一幅。”

    崔伦看了看手里的画,似乎有点儿可惜,还想说什么,便听画室门口响起瑞白的声音:“郎君,老爷回来了!”

    崔令宜像得了救星一样,连忙走出:“父亲下朝了?”

    看见屋里的崔令宜与崔伦,瑞白行了一礼,道:“崔公,夫人,老爷下朝后本是要去官署处理事务的,不过听说崔公来了,便先回来了。”

    “卫相现在何处?”崔伦放下画纸,关切道。

    “老爷还穿着朝服,现下更衣去了,小的先带崔公去会客厅坐会儿。”

    卫云章道:“父亲快去吧,我先让碧螺她们把《宝珠集》包起来,方便您走的时候带上。”

    崔伦离开后,崔令宜便跟着卫云章回到了卧房,把书房钥匙还给了他。

    “方才你怎么忽然说起要带我爹去看画?我都没有准备。”崔令宜一边看他往枕头里塞钥匙,一边问道。

    “我那不是怕你爹把我的诗稿翻出来,又要跟你论诗嘛。”卫云章泰然自若地回答。

    ……说的也是。她又把这茬给忘了。

    他这回答天衣无缝,她一时间也摸不准是出自真心,还是找的借口。

    “不过你为什么不把那张画送给你爹?”卫云章果然问起。

    崔令宜淡定回答:“如你所言,我不太满意这张画。本来还在考虑丢掉的——之前画得那些近来也不太顺眼,也在考虑一起丢掉。”

    这下总严谨了吧,算是给这些画未来的“消失”做好了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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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垫。

    卫云章笑道:“你对自己要求真高。在我看来,其实已经画得很好了,更别说在你爹眼里,肯定画得更好。”

    说到这里,他的笑容忽而一淡:“对了,你爹同我说,他之所以消息收到晚了,是因为你的弟弟昨日发烧,你的继母忙着照顾,无暇差人去书院报信。”

    “哦……这样。”崔令宜没什么反应。

    崔家虽然没卫家这么有钱,养的下人没卫家这么多,但是跑腿的下人总是还有好几个的,崔五郎的病也没重到一大家子人围着团团转的地步,赵氏不去报信,无非就是不想罢了。

    不过崔令宜才懒得管呢。反正事成之后她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肯定会把这个家还给赵氏的——前提是她和卫云章能换回来。

    “你不生气?”卫云章问。

    “不生气。”崔令宜道,“你知道之前在外面我爹跟我说了什么吗?”

    “什么?”

    “他把我当成了你,跟我说,他知道我们家的问题在哪,却没法改变,只希望……只希望三郎往后能好好待我。”她轻声说道。

    崔伦虽时常在书院待着,父女真正相处的时间远没有三年,但每次相处的时候,他确实在把她当亲女儿关爱,只不过这份关爱,又要顾及赵氏的感受,他做得十分小心翼翼,以期保持她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但即使是这样一份不够热烈的亲情,也已经令崔令宜很是羡慕。从小到大,崔伦是第一个真心希望她过得好,还嘱托别人也要把她照顾好的人。只可惜,这是她偷来的。

    卫云章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我会待你好的。”

    她只是笑了笑。

    会客厅外。

    “哎呀,我还未来得及去请崔公,崔公怎么倒已经亲自过来了!”换回常服的卫相走出屋子,恰与崔伦碰了个照面,笑着拱了拱手,“反倒显得是我卫昌待客不周了!”

    “卫相客气!”崔伦也笑着回礼,“是崔某考虑不周,耽误了卫相的正事!”

    “与崔公见面,就是正事。请。”

    “请。”

    二人寒暄着,入了厅去。

    瑞白见没了自己的事情,便赶紧回了卫云章的院子,在门口探头探脑:“郎君。”

    崔令宜抬起头:“回来了?父亲下朝后,可有与你说什么?”

    瑞白摇了摇头:“老爷说,反正为了见崔公都已经提前回家了,等会儿再亲自与郎君说。”

    “也好,那你下去吧。”

    瑞白一走,崔令宜便连忙问卫云章:“父亲恐怕是要单独与我说早朝的事,我要怎么回答呢?”

    卫云章:“别慌。看时间,等我父亲与你爹聊完,也差不多到正午了。届时他必会邀你爹留下用膳,那我们这么多人坐在一起,肯定又免不了说话,到时候再探口风也不迟。”

    果然不出卫云章所料,过了大半个时辰,前院便来了人,说是让过去用膳。

    卫云章现在头上有伤,披头散发的,按理来说不该出门,但亲爹在那,当女儿的总不能不过去。是以,他披了一件披风,便还是过去了。

    到了膳厅,卫相、卫夫人以及崔伦都已围坐在了桌边,大嫂陆从兰牵着襄儿也刚刚跨进门槛。

    襄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依着陆从兰的嘱咐,甜甜地喊了声“崔公好”,崔伦不由笑道:“好孩子。”

    卫夫人道:“现在襄儿的字还认不全,等将来字认全了,还得让她多去崔公府上走动走动,沾沾学问的光。”

    崔伦:“我有何光可沾,卫府家学深厚、人才济济,何必舍近求远。当年大郎名列进士,三郎更是一举夺得探花,可见这风水宝地,就生不出不聪明的人来。”

    陆从兰笑道:“襄儿才四岁,聪不聪明尚看不出来,爱玩倒是真的,稍不留神盯着她,她就不知魂飞哪儿去了,非得我一句话一句话地教她,她才肯背点书。”

    卫相道:“小孩子爱玩是天性,才四岁,也不必苛求什么。或许等长大了,再给她找个一起读书的伴儿会好些。”

    卫夫人:“外面的同龄人不少,但又不住一起,凑对儿麻烦。倒不如你和大郎再努努力,再生一个,等襄儿当了姐姐,自然就知道该以身作则了。”

    陆从兰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卫定鸿没有妾室,就她一个妻子,夫妻关系融洽,生活优渥自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与卫定鸿成婚五年,只生了一个女孩儿,然后就再无所出。公婆虽然待她和气,但在子嗣一事上,到底还是希望能再有个男孩儿。

    也就是现在她和卫定鸿尚还年轻,又叫大夫看过,两个人都没问题,是以公婆现在还没怎么催,但若再过几年,还只有襄儿这么一个独苗,那可就不好说了。

    陆从兰道:“母亲说得是。不过这事也急不得,依我看呀,倒是三弟与三弟妹的喜讯说不定来得更快,很可能明年襄儿就能添个弟弟了。”

    崔令宜:“……”

    卫云章:“……”

    “哈哈。”卫云章干笑两声,“嫂嫂说笑了,哪有这么快。”

    崔伦看着卫云章,感慨道:“唉,四娘在襁褓中的样子,仿佛犹在昨日,一转眼,都已出嫁,到了为人母的年纪了。”

    卫云章:“……”

    崔公,可否不用这种慈爱的目光看向他的肚子,他有点儿害怕。

    崔令宜看卫云章耳朵红得要滴血了,心里简直要笑死,面上却不得不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是说要吃饭?为何还不上菜?”

    卫夫人笑道:“好好好,不催你们了,起菜!”

    午膳很快端了上来。

    席间,大家都在安静吃饭,忽然,卫相看着桌上的虾炙,说了一句:“我记得大郎是我们家最爱吃鱼虾的,可惜今日他还在官署,吃不到这等鲜物了。”

    陆从兰笑笑:“大郎前几日还说自己好似比去年胖了些,该控制一下口腹之欲了。”

    卫相搁了筷子,道:“所幸今日早朝结束得比我想象得早,我倒还来得及回家赶上这顿饭。”

    卫云章在桌下轻轻踢了崔令宜一脚。

    崔令宜立刻接话:“父亲,早朝可有提起普华寺之事?”

    “那是自然。”卫相道,“昨日落水百姓甚众,虽然无人死亡,但还是有二十来人受了轻重不等的伤。陛下大怒,工部下面那几个直接负责修桥的官员被革了职,徐尚书也被罚了六个月的俸。也幸好大郎昨日跟他说,老老实实同陛下认错,否则这会儿就不是罚俸这么简单的事了——从兰,我昨日瞧见你将大郎喊出去说了几句话,这是你想出来的?”

    陆从兰忙道:“哪里是我想出来的,我是昨日去探望三弟与三弟妹的时候听来的,这都是三弟的主意。”

    卫相点点头:“工部管理有疏漏,害得我儿与儿媳双双落水,我平日里虽与徐恪关系尚可,但若是在此事上顺了他的意思,将大事化小,以后此类事件只怕还会屡见不鲜。我昨日不便说话,有大郎在旁替我提醒他正合适,也难为三郎当时还惦记着这些。”

    “闹成这样,也难怪陛下生气。”卫夫人皱眉,“幸亏你没听那姓徐的话,左右孩子们并无大碍,我们原不原谅他倒是其次,只是你若是昨日卖了他这个人情,今日在早朝上替他开脱,恐怕陛下就该怀疑你是不是贪了工部的银子了。”

    崔令宜想起自己昨日说了一半的“不必为了此事,与尚书大人过不去”,不由摸了摸鼻子。

    “真的只是工部的问题?”她忍不住问,“没有别人做什么手脚?”

    卫相道:“我亦担心另有隐情,不过,现在确实没查出什么可疑之处。”

    “那看来还真的是一场意外。意外就好,意外就好。就怕有哪个人又惦记上我们家。”卫夫人自言自语道。

    崔令宜有些奇怪地看了卫夫人一眼。

    听这话的意思,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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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以前被惦记过?

    倘若这不是一场意外,那么策划意外的人,不是冲着她来就是冲着卫云章来的。但无论是哪个,其实都有更好的下手机会。尤其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百姓受伤,惊动了官兵触怒了皇帝,无论是拂衣楼还是卫家,都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一想到自己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怀疑,到头来很可能都是错的,崔令宜不由悻悻。

    可是,卫云章身上的武功底子,又是怎么回事呢?尤其是回门夜那天的目光,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如果他看见了自己的行踪,又为何装作不知道呢?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坐在一旁的卫云章突然摔了筷子,捂住嘴,弯下腰干呕起来。

    崔令宜愣住:“你怎么了?”

    崔伦登时紧张地站了起来:“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事……”卫云章狼狈地拿了张帕子,把嘴里的胡荽吐了出来,“就是突然有点儿恶心……”

    “怎么会呢?”卫夫人吃惊道,“莫非是菜有什么问题吗?可我们吃着都好好的啊!是不是你吹了风受了凉,要不叫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叫大夫,我没生病,就是……”卫云章不知如何描述,好好地吃着菜,嘴里突然冒出一股极其怪异的味道,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开始干呕了。现在把食物吐了,又用清水漱了口,感觉就好多了。

    陆从兰小心翼翼地开口:“不会是……有了吧?”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第026章 第 26 章

    卫云章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卫夫人和卫相不由对视一眼。

    卫夫人:“……不会吧?”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还没圆房啊?

    “当然不会!”崔令宜及时拯救卫云章于水火之中,“我和四娘才成婚一月,能有什么有?”

    别说他俩还没圆房了, 就算圆了, 也没有这么快就害喜的!

    陆从兰尴尬不已:“我只是瞧着像, 随口一说……我当年怀襄儿的时候, 就是闻到菜味就想吐……”

    这句话点醒了崔令宜, 她连忙探头看了看那帕子里被卫云章吐出来的东西, 呀了一声:“你吃了胡荽?”

    看卫云章一脸茫然, 她又努力朝他使眼色:“你不吃胡荽的啊,今天怎么突然吃了?你之前还跟我说, 它有一股怪味!”

    卫云章张了张口, 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吃了胡荽才想吐的!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崔令宜有这种挑食的毛病?

    真是怪了, 他以前吃到胡荽的时候,并不觉得味道有什么问题,可今天用崔令宜的口舌一尝, 才发现这味道好像还真是有点令人难以下咽, 和以前尝到的味道有点像,但又不太像。

    “原来是吃到了胡荽。”崔伦松了一口气, 摇头笑道,“四娘这孩子和我一样, 我也不爱吃胡荽,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卫夫人惊讶:“四娘从未说过她不吃胡荽呀。我们家的人, 并无人介意这个。”

    崔令宜心道,卫家家大业大, 她嫁进来一个月,吃到的菜色都很少重复,她还没在饭桌上见到过胡荽呢,哪里会想得起来说这个!

    “我此前只听说有些人不喜胡荽的味道,还以为只是不喜欢吃,没想到反应竟然如此之大,是真的不能吃。”卫相也颇为新奇地道,“既然如此,便去跟厨房说一声,以后若是有崔公和四娘在的场合,都不必拿胡荽做菜了。”

    卫云章赶紧摆手:“不必不必,父亲言重了,胡荽还是可以照样做的。我吃胡荽旁的鳝丝就没有问题,想来只要不把胡荽吃进嘴里就行了。”

    崔令宜道:“这样是最好的,各取所需,互不为难。”

    说着,她便举起筷子,朝那盘胡荽炒鳝丝伸了过去。

    如果不是卫云章这一番动静,她还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一直避过了这道菜。如果卫云章本来是吃胡荽的,用了她的身体就突然不能吃了,那是不是也代表着,现在用着卫云章身体的她,可以吃胡荽了?

    她小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吃到了一口胡荽,从此坚定认为这就是世上最难吃的菜。所以当发现有人不仅不讨厌胡荽,甚至还挺喜欢的时候,她简直难以置信,心想莫非他们吃到的,和自己吃到的,不是一个味道吗?

    现在看来,搞不好真的不是一个味道。

    她试着夹了一片胡荽叶子,忍着内心的反感,将它放入了口中。

    她含了一会儿,那种记忆深处的恶心感却没有出现,她又试着嚼了嚼,惊奇地发现……只是味道冲了一点儿,但完全可以接受,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吃。

    好神奇!

    她又夹了一片,咀嚼起来。

    卫云章盯着她瞧,见她一副小心试毒最后越试越兴奋的样子,不由扶住了额头。

    这算什么?

    换了个身子,让他承受后脑勺之痛也就罢了,现在他连饭菜也不能好好吃了是吗!为什么便宜都让她给占了?

    卫云章很受伤,卫云章很难过。

    一顿饭食不知味地吃完,崔伦便要告辞了。

    卫家人相送到门口,崔伦又叮嘱了卫云章几句,这才上了回家的马车。

    看马车离去,卫相点了点崔令宜:“三郎,你随我来。”

    崔令宜看了卫云章一眼,抿了抿唇,随卫相走了。

    卫云章看着他们的背影,很是担忧。虽然已经提前和崔令宜交代了一些对话的技巧,但他不在旁边,他还是无法真正放心。

    “婶婶。”襄儿凑了过来,“你怎么不回去呀?”

    卫云章笑笑:“这就回去。”

    “婶婶头上的伤还疼吗?”

    卫云章忍不住伸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有小襄儿关心,婶婶就不疼了。”

    襄儿问:“婶婶,那你以后还画画吗?”

    “怎么了?”卫云章顿时警觉起来。

    “婶婶你上次答应我要画的狸奴还没画完呀,你忘记了吗?”

    还有这事?卫云章立刻打起哈哈:“没忘没忘,等婶婶养好病了再说。”

    “你这孩子,又缠着婶婶做什么?”陆从兰轻嗔一句,转向卫云章,“你别听她的,她呀,就是不想背书,想去你那儿躲懒呢。你好好养病就是,不必操心。”

    陆从兰把襄儿交给丫鬟,又拉着卫云章走到一边,悄悄道:“方才饭桌上那一番话,我不是故意,我向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卫云章一边笑道“无妨”,一边试图把袖子从陆从兰手里抽出来。

    他通常只和大哥说话,并没有单独和陆从兰接触过,现下陆从兰离他离得这么近,真是吓得他额上都要冒汗了。

    陆从兰松了手,轻叹一口气:“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四年,我也不是没试过偏方,但那些不仅没用,反倒还吃了不舒服,吓得我再不敢乱试了。你若是与三弟有打算,可别乱吃东西,算是我过来人的告诫。”

    卫云章尴尬不已:“多谢嫂嫂提醒。”

    陆从兰左看右看,见下人们都离得远远的,这才又靠近了他,低声道:“但我也想多谢你,之前听你的话,大郎下值回家后,我不再与他说那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了。大郎喜欢音律,我便去买了一把琴,请他教我弹琴,他果然很受用。以前我总觉得,我与大郎之间虽没有什么矛盾,比这世上大多数夫妻都强了百倍,但似乎也欠缺了一点儿什么。如今得了弟妹的指点,才知道是少了点情趣。”

    卫云章:“……”

    不是,你们妯娌之间,平时到底在聊什么啊?大嫂你平时看上去正正经经的,怎么私底下搞这套啊?不对,四娘平日里都教了你什么啊?

    陆从兰笑道:“弟妹你真是玲珑心窍,我只是不慎抱怨了一句,羡慕你似乎与三弟总有话聊,你便猜中了我的心事。还是你说得对,我与大郎都是老夫

    忆樺

    老妻了,早已没什么新鲜感可言。我家世也不差,又秉持着之前的作派,不肯主动讨好男人,那在男人看来,可不就是我越来越无趣了吗?也就是大郎品性好,不然换个男人,早就几房小妾抬回来了!”

    卫云章:“……”

    救命啊,他能不能走啊?他真的不想听大哥大嫂夫妻之间的事情了!

    “但我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几房小妾进门,也是迟早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得了弟妹的指点,现在大郎明显对我越来越关心了!我请他教我弹琴,他果然乐在其中!以前我跟他说些家里的琐事,他只会回我几句‘知道了’‘那你看着办’之类的话,时常让我觉得没意思。而他跟我提起朝堂中的事,我又不太听得懂,久而久之,他也不为难我了。外人看着和睦,实际上我们也只能聊些襄儿的事情。但现在不一样了,我问他一个音律上的问题,他能兴致勃勃地说上好久,我若是在他的指点下有了什么进步,他看上去比我还高兴!”说到这里,陆从兰突然有些羞涩起来,“他还夸我在灯下抚琴别有一番韵味……”

    唯恐大嫂说出什么不适合他这个小叔子再听的东西,卫云章吓得拔腿就走。

    陆从兰愣了愣:“诶?弟妹,弟妹!”

    卫云章扶额皱眉道:“头突然有点痛,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风……”

    “哎呀!怎么忘了把兜帽带上!”陆从兰这才反应过来,忙道,“要不要给你喊大夫?”

    “不用不用,我回去歇歇就行,别老是兴师动众的。”卫云章把披风兜帽一戴,迅速道,“那我先回去了,嫂嫂自便。”

    “好好好,怪我拉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快回去歇着吧。”

    在陆从兰关切的目光下,卫云章落荒而逃。

    另一厢,崔令宜坐在卫相的书房中,颇为不自在。

    “我听瑞白说,此次普华寺之行,是你主动计划?”卫相望着他,语气平缓。

    崔令宜一时摸不准他什么意思,只得诚实道:“不敢欺瞒父亲,确实如此。”

    “你倒是对四娘颇为上心,都已是成了婚的人了,却还在玩这种哄小娘子的把戏。”卫相拧眉,“也亏得崔公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只是一时兴起过去。更亏得确实没查出什么猫腻来,否则我定要问问你,为讨媳妇欢心,擅自暴露行踪,惹贼人惦记,可还是我卫昌的儿子不成?”

    崔令宜嘀咕道:“儿子又不是昏了头,那不是想着,与四娘培养好了感情,也方便父亲与崔公行事嘛。崔公有多看重这个女儿,父亲想必也发现了。”

    “你可想知道我与崔公都聊了些什么?”

    崔令宜竖起耳朵:“愿闻父亲教诲。”

    “你与你大哥,都是在国子监读的书,素来与京中世家权贵更交好些。而瑶林书院里的,虽也有许多官宦子弟,但亦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学生,因才情卓越通过了书院考校,特被收录读书。”卫相道,“当今陛下喜欢制衡之道,有意压制世家,扶持新秀,是以那些出身瑶林书院的考生,便是陛下最喜欢的那类考生。明年朝中又会有一批新进士出现,你提前与这些候选人熟悉熟悉,没什么不好。”

    崔令宜:“敢问父亲,如何熟悉?”

    “有些经卷,尤其是涉及政务的经卷,只有国子监里有,瑶林书院里是没有的。我已与崔公说好,我会让国子监借一批经卷出去,供书院学生研读。但因为涉及政务,不可由民间先生随意解读,所以会特派几名官员,前去授几节课——其中就包括你。”

    崔令宜登时一凛:“什么时候?”

    “下个月吧,具体时间再议,得先过了朝会才可落实。”卫相道。

    下个月?那要是下个月她和卫云章还没换回来……

    “若是朝会不同意呢?”崔令宜问。

    卫相奇怪地看着她,仿佛在疑惑她怎么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将国子监的经卷借给瑶林书院,提升瑶林书院学生的策论成绩,是陛下乐见其成之事。既然陛下有心推动,朝会今日不同意,明日不同意,后日总会同意。”

    崔令宜垂眼:“儿子明白了。”

    明白个鬼啊!她一点也不明白啊!

    什么叫陛下压制世家,扶持新秀?那你们老卫家这是在干什么?背叛世家阵营,主动拉拢新秀?她早知道卫相是个老滑头,没想到这也太滑了点吧!为了迎合皇帝,主动放弃已有的利益?

    总感觉哪里不对,但现在又没法问清楚。

    卫相与她又聊了一会儿,问了问她在翰林院的工作做得如何了。好在卫云章早有交代,崔令宜很顺利地答完了。

    离开书房,崔令宜背着手,心事重重地往外走。

    等候多时的瑞白靠过来:“少夫人与大少夫人说了几句话,已经先回去了。”

    崔令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自己走走,你不必跟着。”

    瑞白知道这定是老爷又与郎君说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郎君得一个人想想,便很识趣地退下了。

    午后的风仍旧不减凉意,只是今日阳光还算好,便也不显得难捱。崔令宜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沿路遇到几个小厮丫鬟,他们停下来朝她行礼问安,她也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都想着刚才的事。

    她分明清楚地记得,自己能够嫁进卫家,是因为有楼主在背后推动促成。可如今听卫相一番话,她能够嫁进卫家,竟还有皇帝的默许?随着新朝的稳定,皇帝为了制衡,避免开国各世家日益顽固,所以允准了识时务的卫家与崔家联姻,利用卫家给新秀铺平一条大路……但就算他现在是为了扶持新秀,难道就不担心其他世家衰弱,只剩卫家一门独大?

    崔令宜忽然站定了脚步。

    一向只管江湖事、不碰朝政的拂衣楼突然碰起了朝政,而楼主让她查卫家的秘密,却又不说清楚是什么秘密,只让她查到什么可疑的,悉数上报便是,不要多管。

    难道、难道说,这拂衣楼幕后的金主,不是什么卫家的政敌,而是……皇帝?!

    正因为是受了皇帝密旨,所以拂衣楼才不得不违背规矩,把手伸向了朝堂?

    天啊,她这是不小心撞破了什么密辛?崔令宜不禁捏了捏眉头。

    好一个皇帝,果然没安好心!不仅早就给卫家安排好了后事,甚至还坑蒙起了无辜的老崔,可怜老崔原本只想当个老老实实的教书匠,如今却被一个假女儿逼上了不归路!

    她摇了摇头,觉得卫家这种是非之地,还是干完这票就赶紧溜了吧。也不要再做什么干脆占着卫云章身子不还、当个富贵公子的春秋大梦了,那不就是当卫云章的替死鬼?

    她仰头望天,正要长叹一口气,却在看到不远处的废旧楼阁时,忽然顿住。

    不知不觉间,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再过去一段路,竟然就要到那座神秘的荒院了。

    崔令宜自认为没涉足过官场,心术有限,但她都能想到的事情,难道簪缨世族卫家会没有一个人想到?

    纵然不知拂衣楼的存在、纵然不知皇帝的后手,浸淫官场多年的卫相,难道也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与崔家联姻后权柄过盛,被皇帝卸磨杀驴?

    她虚虚地握了握拳,一双完美的文人手,像是握着一把无形的剑,定定地指向那座荒院。

    ……

    回到卧房,崔令宜将国子监要借经卷给瑶林书院之事告诉了卫云章。

    “怎么办,三郎,若是到那时候我们还没换回来,我岂不是要替你去讲课?我哪里会讲课?”崔令宜忧心不已。

    卫云章闭了闭眼,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那都是一个月后的事了,比起这个,难道不是应该想想,在那之前,我们还要面对更难的事吗?”

    崔令宜:“……”

    接下来的几日,两个人每天都窝在房里研究如何把身体换回来。然而无论怎么尝试,结果都很不乐观。

    终于,某日晚上,吃饭的

    依譁

    时候,卫相对崔令宜道:“普华寺桥栏一案已经核实结案,确为年久失修所致。三郎,你明日便去销假上值吧。”

    第027章 第 27 章

    这一晚, 卫云章和崔令宜两个人都没睡着。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卫云章甚至已经别无选择地连续给她讲了几天的翰林院里的情况,但当这一日真的来临,还是放不下心。

    而崔令宜之所以没睡着, 一是怕露馅, 二是莫名地兴奋。毕竟, 那可是翰林院哎!天下英才尽汇其间, 她进去溜达两圈, 说不定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收获。

    早上起床, 两个人看着彼此眼底的青黑, 俱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崔令宜规规矩矩地束好了发,穿上了官袍。卫云章虽在翰林院当值, 但品级不高, 官袍也简单。然而就是这么一件平平无奇的浅绿色官袍,却衬得他这个皮囊愈发面如冠玉, 身姿如苍松翠柏一般俊逸清直。

    用完了膳,崔令宜正要出门,却被卫云章叫住:“我同你一起去。”

    崔令宜一愣:“你同我一起去?”

    上值还能带家眷的?

    卫云章道:“我不进去, 我就陪你一程。”

    一旁的瑞白眨了眨眼, 道:“小的先去看看马车备好了没有,时间还早, 不急呢。”

    崔令宜看着卫云章,他微微蹙着眉头, 显然是在家坐不住,哪怕自己不能进去, 也非得亲自看着她进去才行。

    崔令宜倒不介意他陪,她担心的是, 万一卫云章回家的时候心血来潮,突然要下马车自己走走,撞见拂衣楼的人了怎么办?

    正在犹豫间,就听碧螺劝道:“今日风大,又是阴天,夫人要不别出去了吧。伤才好了没多久,别又复发了。”

    卫云章道:“伤口早就结痂愈合了,这几日我也没有风寒发热,何来复发一说?成日里闷着也没意思,今日正好出门送三郎一程,权当透风。”

    见他执意如此,崔令宜只好道:“那便一起吧。”

    一路上,卫云章握着她的手,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唯恐漏了什么事情,叫旁人看出了破绽。崔令宜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到了宫门前,她才不得不道:“三郎,到了,我得下车了。”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

    崔令宜笑道:“你放心吧,我都记着呢,装咳嗽,少说话,一进官署就进你那间屋子不出来。下值前,我会把你尚未完成的手稿和文卷带出来,让你晚上补写。”

    卫云章:“你灵活应变些,实在不行的话,就装急病,直接回家,病假回头再补。”

    崔令宜道:“好。”

    眼见着崔令宜安安稳稳地入了宫门,彻底消失不见,卫云章才终于叹息一声,对瑞白道:“走吧。”

    翰林院离宫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路上还有些其他官员路过,但崔令宜一个也不认识,只得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闷头往前,按着卫云章提前说明过的路线走。

    忽然间,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度闲!”

    崔令宜顿住脚步,回头一看,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从后面兴冲冲地朝她快步走来。

    “度闲,听说你落了水,告了好几日的假,怎么今日来上值了?是身体大好了吗?”

    崔令宜的目光从他眉骨处一颗黑痣上掠过,掩袖咳了咳,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我还有些咳嗽,平谨兄离我远些。”

    卫云章提过,他在翰林院内与一名姓张的同僚关系不错。此人名松字平谨,眉骨上长着一枚黑痣,十分好认,活跃奔放,素来话多。由于二人太熟,反倒更容易看出端倪,是以,卫云章特意叮嘱崔令宜,让她尽量少与他说话。

    “咳嗽了怎么不在家歇着,等痊愈了再来上值嘛。”张松抄着袖子笑道。

    崔令宜:“咳……咳咳!这不是还有《文宗经注》没修订完吗?之前夸下海口说过年前就能结束,不好耽搁。”

    张松:“你……”

    “咳咳!”崔令宜愁眉苦脸道,“平谨兄,我今日实在不便多言,见谅见谅……咳咳!”

    “不好说话,那便不说了!”张松爽快道,“几日不见,你倒好像真是清减了一些!你看,早该听我的,学学游水,不就可以不受这罪了?”

    崔令宜扯扯嘴角。

    “怎么样,病好后,要不要我带你去学学?”张松热情地说,“我知道的嘛,你要面子,觉得游水有失仪态。可你瞧瞧,关键时刻,会游水的好处不就展现出来了?你可以不游,但不能不会呀!虽然初学者动作都比较滑稽,但你放心,我亲自教你,不会叫外人瞧见的!你还信不过兄弟我吗!”

    崔令宜:“……”

    卫云章,人家把你当兄弟,你倒好,没把人家当兄弟,自己会游水的事是一点儿也不肯说啊!

    二人并肩往翰林院方向走去,一路上,张松的嘴就没闲着,一直在劝她学游水。直到

    看到了翰林院的牌匾,张松才终于打住话头。

    进了院中,青瓦朱檐,垂花彩绘,重门碑廊,文房厅堂,尽入眼帘,与卫云章讲给她听的一模一样。

    崔令宜一边偷偷打量着翰林院内的布置,一边故意落后张松半步。张松跟谁打招呼,她就跟着跟谁打招呼。众人见了她,自然是一番嘘寒问暖,有好奇的想多问问那日的情况,崔令宜便开始咳嗽。

    张松很自然地接话:“哎呀,度闲还咳着嗽呢,让他少说几句吧。”

    崔令宜道:“我先走一步,免得留在此处,将病气传染给各位大人。”

    张松:“度闲,要让人给你煮碗梨汤不?”

    “不必了,多谢!”崔令宜根据卫云章先前的描述,辨认了一下他平日里办公的那间屋子,飞快地推门躲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长长的桌案,上面堆满了书籍,还有一些已经写完的纸稿,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崔令宜翻了翻,找出卫云章所说的自己尚未写完的那一页,放在了桌子的正中央,而后又往砚台里加了水,端着砚台,一边磨墨,一边走到窗户边,偷偷听外面人在聊什么。

    但很遗憾,她屋子外面是走廊,即使有人路过,说不完一句话,便已经从她门口消失了。加之到了整点,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做,翰林院里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崔令宜甚是失望。

    屋子很小,简直是把人泡在了书堆里。她把屋里头的东西都翻了一遍,除了《文宗经注》相关,其余什么也没有。她把墨砚放回桌上,又取了支笔,在手里转着玩。

    她百无聊赖,又不能代替卫云章干活,便抽了张白纸,在上面画起了肖像。今日张松打过招呼的那些人她记住了,但还有一些做杂事的书吏她不认得,不如画下来,带回家问问卫云章吧。

    而此时此刻,卫云章正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微微掀起一道帘子,十分惆怅地看着外面。

    外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在这一条又一条的长街阔巷中,贩夫走卒们,开始了一天的奔忙。

    “瑞白。”他叫了一声,“改道去普华寺。”

    “普华寺?”瑞白顿时紧张起来,“普华寺还没解封呢,夫人去那儿做什么?”

    卫云章:“在家里待了这么多日,难得出来一趟,不是说工部正在派人修桥吗?就当我是去看个热闹。”

    看瑞白还在犹豫,他便继续道:“你放心,我又不会去跳河。再说了,咱们不是还带着护院吗?”

    为了避免再发生上次因为没带护院,出了事也没人手救的情况,这次出门,他们还特意带了几个护院。

    夫人吩咐,瑞白也只好听从。他转了方向,驾车往普华寺的方向驶去。

    普华寺附近现在都没什么游人了,只有一些闲人,在官府竖起的栅栏外指指点点,点

    殪崋

    评着在桥上忙活的那些工匠。岸边的菊花仍旧鲜艳,在风中簌簌地颤动。

    卫云章拧着眉头,看了半晌,终究叹了口气:“没事了,走吧。”

    他抱着微茫的希望前来,想看看或许能在这里发现什么身体互换的线索,但很遗憾,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他也不是没想过亲自下车,去探探情况,但那样一来,势必会引起差役的注意,到时候自报家门,又是平添麻烦。

    瑞白挠了挠头,驾车回府。

    不成想,走到半路,车轮不知道怎么脱落了,瑞白下车和几个护院研究了一会儿,也没能把车轮装回去。

    “小的去前面车行看看,有没有空车再租一辆。”瑞白道,“夫人先在此处待一会儿,让护院们陪着夫人。”

    卫云章本想说不如走回去,后来想了想,万一在路上又遇到了什么崔令宜的熟人,还是算了。

    “那我等你。”他点了点头。

    马车是在路中央坏掉的,现在停在原地,阻塞交通,实在不像话。卫云章让护院们把车拉到路边去,自己则先下了车,抱着胳膊在一旁发呆。

    冰凉的风突如其来。

    在卫云章还没意识到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一个旋身,堪堪避过了从后颈袭来的暗器。

    他震惊地望着地上几枚散落的银针,猛地抬头,楼上窗台边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长眉一皱,正要飞身去追,突然想起此刻自己是“崔令宜”,当下一个犹豫,那人影便已经不见了。

    卫云章回望四周,周围人群如常,谁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将地上那几枚银针谨慎地捡了起来。

    “夫人,请上车坐着吧。”几个护院把马车拉到了路边,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还在恭恭敬敬地请她休息。

    卫云章注视了楼上窗台半晌,最终还是沉着脸上了车。

    如果现在他还他自己,他定要上楼查个清楚,但他现在是“崔令宜”,他没有办法解释这是怎么回事,牵扯出的一系列后续,也容易被人发现他这个“崔令宜”的奇怪之处。

    过了片刻,瑞白租了辆新车过来,接了卫云章回府。

    没想到,刚进府里,卫云章就遇到了蹦蹦跳跳的襄儿。

    “婶婶!”襄儿看见她,很高兴地打招呼。

    卫云章收拾了一下心情,温声道:“小襄儿这是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襄儿脆生生地答道:“我昨日背书背得好,娘亲奖励我放假一天!”

    卫云章四下张望:“你娘亲人呢?”

    照看襄儿的丫鬟在一旁开口:“卢家夫人今日设了梅茶宴,大少夫人出门赴宴去了。”

    卫云章在心里笑了一声。什么背书背得好,无非是嫂嫂要出门聚会,又无人能督促孩子背书,索性给孩子放个假罢了。

    他摸了一下襄儿的脑袋,道:“这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当心着了凉生病。要玩去屋里头玩。”

    襄儿却说:“婶婶,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呀,你的身体好了吗?”

    卫云章一时没反应过来:“劳小襄儿记挂,婶婶现在确实差不多好了。”

    襄儿兴高采烈地拉住他的手:“那太好了!婶婶,你之前答应我的,要教我画画的!我们去屋里画画吧!”

    卫云章:!!!

    第028章 第 28 章

    卫云章感觉自己冷汗都冒了出来:“这个, 这个……要不我们先去找祖母玩一会儿吧?祖母那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襄儿:“不要嘛,我已经跟祖母问过安了。我就想跟婶婶画画。”

    卫云章:“……”

    他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丫鬟,可是丫鬟哪知道他什么意思?只能迷茫地回望着他。

    “我们走吧!”襄儿兴冲冲地拽着卫云章往前走,人不大, 劲儿倒是不小。

    卫云章虽然是看着她长大的, 但也只会偶尔逗一逗, 从来没有和她正儿八经地玩耍过。也不知道崔令宜是给这小孩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让她对这个婶婶如此念念不忘?

    “要不……我们改日吧?”卫云章试图劝说她, “今日婶婶手感不好, 恐怕画不出什么好画。”

    “没事呀, 婶婶再画不出来,也肯定比我画得好!”襄儿嘻嘻笑道。

    卫云章:“……”

    他没什么带小孩的经验, 生怕拒绝得太狠, 叫襄儿伤了心。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被迫跟着襄儿回了院子。

    二人进了画室, 襄儿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画了一半的狸奴扑蝶图:“这张画,婶婶还没画完呀?”

    “是的呢,之前一直在休息, 便没有动笔。”卫云章一边回答着, 一边悄悄把手里的银针塞到了高高的架子上,免得待会不慎刺到了襄儿。

    “那婶婶先把这张画画完吧!”襄儿一双眼睛露在桌子上面, 滴溜溜地转,“上次婶婶答应我的, 要给我画只长毛的花狸奴,这都还没有上色呢!”

    她们还有这样的约定?卫云章只觉得脑袋有点疼:“不是让婶婶教你画画吗?我们另外拿张白纸, 婶婶教你画葡萄好不好?这张画婶婶暂时没有手感,想先放一放。”

    他虽然更擅长诗文, 但并不是对丹青一窍不通,只是不如崔令宜精通罢了。要应付一下襄儿,教小孩子随手画点东西,应该还是可以的。

    襄儿说:“我不想画葡萄,我就想画狸奴。”

    卫云章:“……可是婶婶现在画狸奴的水平也不是很好,不能教你画狸奴。”

    襄儿扁了扁嘴:“可是我觉得很好看啊,而且现在不就是只差个上色吗?婶婶就补一下嘛,好不好?待会儿我可以自己临摹婶婶这个的。”

    她短短的手臂抱着卫云章的腰,楚楚可怜地眨巴着眼睛,圆圆的脸颊一鼓一鼓。

    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拿这个小侄女没办法。被她这么看着,仿佛自己不答应,就是干了什么坏事一样。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桌上画了一半的画。

    原本想着,这是四娘的画,没经过她同意,他不好擅自修改。但他又想起,上次崔公来的时候,四娘曾说,现在画的这些画,她并不是很满意,将来多半要丢掉。那如果是注定要被扔掉的废稿,他在上面补一下色,应该……也不是那么不可原谅吧?

    唉……并不是他有意破坏,实在是这个小侄女之前被崔令宜宠惯了,热情太盛,不好打发。

    卫云章摇了摇头,开始认命地找颜料。

    “我喜欢深一点的黄色,婶婶画深点。”襄儿在旁边叽叽咕咕,“婶婶画的这个毛长,和我上次在家门口看到一只花狸奴一样,我当时想去摸摸它,但娘亲嫌脏,不许我过去。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它了,好可惜。”

    卫云章一边给黑白的狸奴上色,一边顺口问道:“你想养狸奴?”

    襄儿点了点头:“婶婶,你画了这么多狸奴,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狸奴?你想不想养一只?”

    卫云章哼笑一声:“想让我养,然后你自己抱去玩?小襄儿,你要知道,你祖母一接触圆毛的动物就要打喷嚏,咱们家是不可能养这个的。”

    “啊?这样啊……”襄儿遗憾地捧住了脸,“好吧,那就算了。”

    “嗯,真乖。”卫云章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给狸奴仔细地上完了色,问襄儿:“怎么样?喜不喜欢?”

    襄儿喜道:“喜欢!可爱!婶婶能把这张画送我吗?”

    “还没画完呢,送什么送。”卫云章把毛笔洗了一下,问她,“这上面的花,还有这上面的蝴蝶,想要什么颜色?”

    襄儿歪头想了片刻,一捶手心,道:“我要大红色的花!还要蓝色的蝴蝶!”

    黑白黄的花狸奴,配上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卫云章想象了一下这个配色,狐疑道:“会好看吗?”

    襄儿:“肯定

    铱驊

    好看啊!婶婶你没见过蓝色的蝴蝶吗?真的很好看的!”

    卫云章扶额:“行吧,行吧,都听你的。”-

    晌午时分,崔令宜被外头的敲门声惊醒。

    “度闲,度闲啊,别用功了,咱们吃饭去。”张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崔令宜本来正趴在桌上睡觉,闻言顿时直起身子。她看向被自己压在胳膊肘下的人物小像,想了想,把它们折了起来,塞进了怀里。

    她理了理仪容,随后淡定地打开门,朝张松点了点头:“走吧。”

    卫云章告诉过她,翰林院内有公厨,许多官员都会去那里吃午饭。除了吃饭,这也是少有的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放松的机会,公务私事皆可以聊,也能增进官员之间的联络。

    “飞山兄,季虎兄,此处有人否?”公厨廊下人声不歇,张松找了张空桌,笑眯眯地问道。

    “无人,你与度闲坐下便是。”一人答道。

    这二人也是早上打过招呼的,崔令宜也听卫云章提过,但都只是普通同僚关系,并不像张松这般亲近。她跟着张松坐下,先是朝二人笑笑,继而掩袖咳了几声,以示自己不便讲话。

    官员共餐,难免聊起一些政事。崔令宜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大多是一些对于政令的看法,不过都是正常的闲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崔令宜听得有些乏味,却又不得不听,毕竟她现在顶着卫云章的身份,总不能真的对政事一无所知。

    不过,此处是翰林院,并不是政务的执行机构,能聊的东西有限,政事聊得差不多了,话题不知不觉又歪到了众人擅长的诗文上面。听着大家对于某处字词的争论,崔令宜头皮一麻,默默扒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还是被提了问:“度闲,依你看,此处是用‘寒橘畏秋风’好呢,还是‘寒橘恐秋风’好呢?”

    崔令宜:“……”

    她咽下一口饭,犹豫片刻,才硬着头皮道:“我觉得还是‘恐’字更好。‘畏’字是体现出了秋日的萧条,但也太过肃杀无情,咳咳……还是‘恐’字情感更丰富一些,比‘畏’字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愁思。”

    “还是度闲说得有理啊!那就定这个‘恐’了!”

    崔令宜:“……”她这么随口乱说都有人信,卫云章说啥都有道理是吧。还是继续扒饭算了。

    吃完饭,那两人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张松则对崔令宜道:“去散散步?”

    崔令宜斟酌了一下,还是谨慎道:“我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会儿。”万一再遇到什么人,想和她切磋一下诗文,她真是脑袋都要大了。

    张松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感慨道:“度闲啊,你今日总是焉头耷脑的,要不还是告假吧。”

    崔令宜:“多谢平谨兄关心,只可惜《文宗经注》不等人。”

    “唉!”张松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再坚持坚持吧!”

    崔令宜溜回了房间,把门关上,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在屋里又倒头睡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捱到了下值的时刻,一到点,立刻把卫云章指定的一部分文卷和手稿塞进宽大的袖筒里,然后大摇大摆出了门去。

    “诶,度闲!”张松叫住他,“等等我,一起走!”

    崔令宜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晚上跟我一起出去吃饭如何?”张松一把勾过她的肩膀,热情地问,“城南那边新开了家小饭馆,门面虽小,但手艺不错,跟我去尝尝鲜?”

    崔令宜:“咳咳……不了吧,我这个样子,多扫大家的兴。平谨兄你也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她扭了一下肩膀,试图把他的手撇开,谁知张松勾得更紧了,还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道:“这有什么关系,若我真被你过了病气,我正好有理由不来上值!”

    崔令宜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又猜测卫云章以前和张松也经常这么勾肩搭背,遂不再管,只道:“我就真不去了。反正饭馆就开在那儿,也不会跑,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同平谨兄一起去。”

    张松:“你晚上有别的约了?”

    “哪里有。”

    “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我一起去嘛!今年你我吃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真不了,咳咳咳,家中还有些事……”

    两个人一路走到宫门口,门口已经停了许多辆来接各家官员的马车。

    张松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坐在马车前的瑞白,立刻勾着崔令宜走过去,笑道:“瑞白啊,你回去吧,今晚我同你家郎君出去吃酒。”

    瑞白还没开口,便见他身后的车帘猛地一动,一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张松顿时愣住。

    美人皱着眉,看向张松搂在崔令宜肩上的手臂,又看向一脸无辜的崔令宜,道:“三郎,你要同他去吃酒?”

    崔令宜:“……我没有。”

    张松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松开了崔令宜,打着哈哈道:“原来是度闲夫人!失礼失礼!在下张松,字平谨,是度闲在翰林院的同僚。方才都是我胡说,叫弟妹看笑话了,度闲他并没有要和我去吃酒。”

    卫云章:“……”

    张松朝崔令宜挤眉弄眼,小声道:“原来是急着回家见夫人,早说嘛,这种事,兄弟我还会为难你不成!”他又后退一步,朗声道,“那我便先告辞了,再会,度闲!再会,弟妹!”

    崔令宜:“……”

    看着张松脚底抹油一溜烟没了影子,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她坐定,端详着卫云章的表情,小声道:“三郎,不是我主动的,我什么都没干,他非要自己凑过来。”

    卫云章移开目光,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是我考虑不周了,倒忘了张松这个人就是这样没轻没重。以后他再勾着你,你把他的手打掉便是。”

    崔令宜乖巧地点了点头,环视一圈,突然“咦”了一声:“怎么换马车了?”

    第029章 第 29 章

    卫云章心里一紧, 面上却不动声色:“之前那辆马车坏了,还没修好。”

    “坏了?”崔令宜奇道,“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就是送完你回家的路上。”卫云章轻叹,“也怪我, 绕路去普华寺那边看了两眼, 许是路上剐蹭了什么东西, 把车轮弄坏了, 还是瑞白去租的新车。”

    崔令宜的睫毛猛地一颤。

    “普华寺那边又出事了?”

    “没有, 就是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换回去的线索罢了。”卫云章摇了摇头, “可惜干活的工匠太多了, 我就没过去细看。”

    “那马车坏了,没伤着你吧?”

    卫云章笑笑:“能伤着我什么, 我好得很。”

    “那便好。”崔令宜从袖子里取出一沓文稿, 问道,“对了, 三郎,我按照你说的,把这些最需要的东西带出来了, 你看看, 我带的可对?”

    看着卫云章在一边翻文稿,崔令宜忍不住皱了皱眉。

    卫家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马车都是要经常保养的,怎么会突然坏掉?联想到他说的“绕路去了一趟普华寺”, 崔令宜心里一个咯噔:不会是被拂衣楼察觉了行踪,纪空明那厮故意让人搞坏她的马车, 以此来催她快点办事吧?

    这下可糟了。不是都跟纪空明打过招呼了,说会晚些时候再交吗?他急什么?

    “不错, 我上次正是整理到这个地方,晚上我来继续写。”卫云章合上文稿,说道。

    崔令宜观察着他的表情,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她轻咳一声,又取出几张人像,道:“翰林院里还是有不少人我对不上号,我按记忆把他们画了下来,三郎你再替我看看。”

    “这好说,我再跟你讲讲,你且记着。”

    卫云章教崔令宜认了人,她都一一记下。

    该交接的都交接完了,回到府里,崔令宜换了常服,正准备出去与卫相卫夫人吃晚饭,见卫云章还站在房中不动,不由奇怪道:“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今日不跟父母亲用膳吗?”

    卫云章摸了摸鼻子,开口:“四娘啊……

    依譁

    说到画,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下……”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崔令宜心头升起:“什么?”

    只见卫云章从案几上面摸出来一张纸,展开,抖了抖,轻声道:“小襄儿今日来找我,非要看我作画,还偏偏要我把上次你没画完的那张狸奴扑蝶图补完……”

    话音未落,崔令宜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当她看到一张五颜六色的画时,顿时眼前一黑。

    卫云章觑着她的反应,忧心忡忡:“我实在无法,只能续作,你看看……可有毁了你的画?”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

    该死,她在蝶翅纹路上描的荒院小楼内部图呢?!谁能跟她解释一下,她的白蝴蝶翅膀上,现在为什么盖满了蓝色?!

    许是她的沉默过于长久,卫云章又小心翼翼地说:“小襄儿说,想要只花的狸奴,让我给补了点黄色。她还说喜欢大红的花和蓝色的蝴蝶,我为了哄她,也就照办了……咳,是不是画得不好?终究是我水平不行,如果是你,即使是一样的颜色,想必也比我处理得好许多。”

    “……哈哈,没有,三郎画工也甚好呢。”崔令宜勉强露出一个笑来,“这蝴蝶真是栩栩如生!这猫的毛色也是油光发亮,鲜活极了!还有这花,多娇艳,一看就是春日盛景!”

    盛景个屁,她的心比三九天还要寒冷!她现在拿什么去跟纪空明交差?!

    虽说这个东西不难画,但是她现在没有机会补救啊!

    还有……她一边心梗着,一边向卫云章投以怀疑一瞥:“你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也不知道他在上色的时候,有没有察觉蝶翅纹路的不对劲?

    卫云章:“确实还有一事。”

    崔令宜一凛。

    “小襄儿跟我说,她喜欢这只长毛花狸奴,想要你把画送给她。我猜,你连崔公都不愿意送,大约也不是很想送给她。所以我跟她说,先把画放在画室里晾干,晚点再给她答复。现在你怎么想呢?”

    原来是为了这个。

    “当然不能送她。”崔令宜握住卫云章的手,微笑道,“如今这幅画可不全是我的作品了,是我与三郎共同完成的作品,应当是你我夫妻共同的纪念,怎么能给她?”

    卫云章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我倒是未想到这一层。我还怕四娘你觉得我狗尾续貂,更不想要了呢。”

    崔令宜转了一下眼睛,柔声道:“这样吧,三郎,我想了个好主意。这幅画我们自己收着,但也不能让襄儿失望。你晚上要编修《文宗经注》,一个人太寂寞,我便也陪着你,另外给襄儿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如何?反正她是肯定看不出区别的。”

    卫云章:“来得及吗?这是否太辛苦了些?我挑灯夜战,是因为我白日可以补眠,但你……”

    “三郎怎知,我白日里就不补眠呢?”崔令宜赧然道,“我在翰林院里,一步都不敢出屋门,又没法替你分忧,除了睡觉,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再说了,我临摹起来还是挺快的,用不着一整夜。”

    卫云章思索了一下:“那也行。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我们大半夜的还各自待在书房和画室,委实奇怪。好在屋里也不是没有桌子,你我各占一张,倒是正好。”

    崔令宜计谋得逞,很是欣慰。

    晚饭期间,又见到了襄儿,卫云章告诉她,等明天画彻底晾干了,便送给她。襄儿很高兴,引得卫定鸿也不由好奇,问陆从兰发生了何事。陆从兰不好意思道:“我今日出门去赴卢夫人的宴,倒是又累得弟妹陪襄儿玩耍了。”

    卫定鸿瞧了一眼正在一旁跟襄儿说话的卫云章,伸出胳膊肘,碰了碰崔令宜:“怎么样,你跟弟妹也生一个?”

    崔令宜:“……”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不着急吧,小孩子照顾起来也挺麻烦的。”

    卫定鸿用手背挡着嘴唇,低声道:“趁着如今事少,早点生了,还能多陪陪孩子。等将来你升任了,天天早出晚归的,那错过的可就多了。”

    崔令宜也低声道:“可是四娘她年纪还小呢。”

    卫定鸿含笑看了他一眼:“原来是心疼媳妇。那便当我没说过。”

    一只手搭上崔令宜的肩,不动声色地将凑近的俩人分开。卫云章不知何时站在了崔令宜身后,轻声道:“你们兄弟俩还聊什么呢?父亲刚进院子了,要准备起菜了。”

    ……

    一餐用罢,便各回各屋。路上,卫云章问崔令宜:“你之前和大哥说什么呢?那么开心。”

    崔令宜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小厮丫鬟,悄声道:“他……他看你和襄儿玩那么好,让我跟你早点生个孩子。”

    卫云章一个趔趄,险些被平地绊一跤。

    “哎哟,夫人,仔细着些!”玉钟赶紧扶道。

    夜色中没人看得清卫云章耳根的红意,他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我与三郎单独走走。”

    崔令宜也对瑞白道:“你也下去吧。晚上没有我们的吩咐,也不必来屋里伺候了。”

    终于可以随便说话了,卫云章叹了一口气:“我们现在男不男女不女的,生什么孩子。不知道你在开心什么。”

    崔令宜诚恳道:“我没有开心,只是大哥毕竟出于好意,我总得配合着笑笑。”她话锋一转,“三郎,你和大哥感情真好。我以前看话本子,里面总是把高门大户写得像妖魔鬼怪一样,可如今看来,父亲都位极人臣了,家中依旧如此和睦,真是治家有方。”

    想挑拨一下关系都不方便。

    卫云章道:“若你说的是我们这个小家,自然还算和睦,但你若说的是整个卫氏,上上下下数百号人,是断然不可能和睦一心的。”

    崔令宜挑眉:“怎么说?”

    卫云章:“你别看父亲他现在官至尚书左仆射,但当年……”他忽然停住话头,不说了。

    “当年怎么了?”崔令宜催促。

    卫云章看着她,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不说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正事吧。”

    说罢,就往画室走去。

    崔令宜在心里嘀咕一声,怎么开了个头就不说了?卫相当年怎么了?和哪个卫氏族人有仇不成?他要是不说,那只能改日从卫定鸿或者陆从兰那里打听了。

    二人从画室里抱了些画具出来,回到正房中。房里有一张用来吃饭的圆桌,还有一张用来看书的长案,崔令宜瓶瓶罐罐的东西多,画纸又大,便占了那张长案,卫云章则去了隔间的圆桌,把书放下。

    如此一来,两厢烛火辉映,都知道对方还在,却又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不会影响彼此。

    崔令宜听着隔壁书页翻动的声音,翘了翘嘴角,开始在空白的画纸上,临摹五颜六色的狸奴扑蝶图。

    而另一厢,卫云章翻着书页,却迟迟未能落笔。

    秋冬之交,长夜寂静。他重新想起白日的那个刺客来——尤其是方才,他在提到父亲当年的事时,看着崔令宜的眼睛,突然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升起,令他本能地停住了话头。

    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互换身体的事情。而在互换身体之前,她对外就是一个温柔贤淑的名门闺秀,怎么想,都很难觉得,她会和一个刺客产生联系。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她?马车莫名损坏,显然是对方的手笔,就是为了骗他下车,好采取行动。如果不是他反应及时,现在他的身体,也就是崔令宜原本的身体,恐怕已经成了一具冷尸——今天送走襄儿之后,他便取出刺客的一根银针,沾了蜜水,去后花园找了个蚂蚁窝放着,结果没过多久,搬运蜜水的蚂蚁便都死在路上了。

    银针上没有任何花纹,除了比常见的绣花针硬

    弋

    了一点、长了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下杀人?这不是明摆着在跟卫家和崔家示威吗?难道就没有别的更稳妥的杀人方法了?卫云章百思不得其解。

    他很想问问崔令宜,是不是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撞破过什么秘密,但旋即又有一个更为惊人的猜测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连日来的一系列古怪,从成婚前徘徊在卫府附近的可疑人影,到那只被人截获的信鸽,再到普华寺的意外……这一切,莫非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崔令宜来的?

    当初跟太子说的,“唯有按兵不动,等对方自乱阵脚”,莫非就在今日一语成谶?如今想来,崔令宜自从嫁入卫家,一共就出过三次门,除了回门那日,每回都出事,很难用巧合解释。

    卫云章拧紧眉头,心情沉重。

    一滴墨从笔尖滴落,洇开在手稿上。他回过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把笔尖的墨撇了撇,打起精神,开始专心对付起眼前的公务来。

    第030章 第 30 章

    崔令宜画至中途, 装作久坐疲惫的样子,起身活动。路过隔门,瞧见卫云章还在奋笔疾书,便放下心, 回到座位, 掀开临摹了一半的画纸, 露出一张崭新的画纸来——她当时看卫云章忙着清点颜料, 便趁机多抽了一张白纸。

    她提笔悬腕, 开始飞快地在上面画画。什么狸奴扑蝶图, 现在哪有时间画这么精细, 崔令宜刷刷几笔,直接铺了一幅水墨山水图, 然后在皴染的山石根部, 仔细勾描了一下荒楼小院的内部结构图,伪装成山石纹路的样子, 然后在落款处用暗语解释了一下,便大功告成。

    她搁下笔,轻轻吹了吹这张画, 然后把它折好塞进袖子里。

    “咦, 没水了。”她嘀咕了一句,再一次起身, 走向卫云章,看了看他的杯子, “三郎你的杯子也空了,我去外面加点水。”

    卫云章“唔”了一声, 并未在意。

    崔令宜提着空茶壶出门,正好瑞白听见动静, 从耳房里探出一个头来:“郎君?”

    崔令宜晃了晃手里的空茶壶。

    “小的这就去接热水。”瑞白出来道,“这么晚了,郎君还要喝茶吗?”

    崔令宜点了点头:“之前没去上值,耽误的公务太多了。碧螺她们都睡了?”

    “睡了,今夜是小的当值。”瑞白道,“郎君怎么不去书房,这样也不会影响夫人。”

    崔令宜老神在在地一抄袖子:“红袖添香,你懂什么!”

    瑞白:“……小的懂了,小的这就去添茶。”

    瑞白一走,崔令宜见四下无人,便迅速闪进了画室。她点了一盏油灯,翻出自己的画箱,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形态各异的狸奴扑蝶图。有些藏有卫府地图,有些则只是单纯的画卷。她把那些暗藏玄机的画统统折了起来,一起塞了袖子中。

    随后,她吹灭油灯,出了画室。

    月朗星疏,夜风寒面,崔令宜站在庭院中,望着天穹,心中只余戚戚悲号。拂衣楼催这么紧,她是没法再拖延了,只好能混一时是一时了。

    瑞白灌了热茶回来,崔令宜问他:“听说今天早上,送夫人的马车坏了?”

    “是啊,坏得莫名其妙的,不过郎君你放心,没出什么事。”

    “真没事?”

    瑞白不明所以地挠头:“能有什么事儿啊?”

    “你不是去租车了?你不在的时候,夫人在干什么?”

    “夫人在等着啊。”瑞白奇怪地问,“郎君你是怕夫人路上遇到什么事吗?可我们带了好几个护院呢,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崔令宜道:“行,明天去上值的时候,还是让这几个护院护送我。”

    “是。”

    崔令宜摆摆手,让他下去了,自己则提着茶壶回了房间。

    她给卫云章把茶满上,瞥了眼他的字,就她出去这会儿,他又写了一页,看来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

    “三郎别太劳累了,也不急这几个时辰。”她柔声关怀。

    他抬起头,冲她笑笑:“没事,你累了就先睡吧。”

    “好,我画完了便睡。”

    她回到座位,气定神闲地继续临摹。

    子时将尽之时,崔令宜终于完工。她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想伸个懒腰,结果袖子里藏着的画纸一下子就滑到了胳肢窝处,她赶紧止住动作,重新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起身走到卫云章身边,道:“三郎。”

    卫云章停笔:“你画完了?那便去睡吧。”

    崔令宜点了点头:“我把那边桌子收拾好了,那边光线更好些,你去那边吧。”

    “好。”

    崔令宜看着他毫无所觉的样子,抱着文稿又转去了外间,继续打了个哈欠,往卧房里走去。

    他今晚必然不会回来睡觉了,她一个人独占大床,挺好挺好。她吹了灯,躺倒在床上。

    外面透出来些微暖黄的灯光,她翻了个身,闭上了眼-

    早晨,崔令宜按时醒来。

    她穿好了衣,摸了摸厚厚的袖口中藏着的画纸,而后走出卧房,看见卫云章正伏案歇息。油灯不知是什么时候燃尽的,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歇的,手里还握着毛笔,似乎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却不慎睡了过去。

    “三郎,三郎。”她轻轻地推了推他。

    卫云章惊醒过来,直起身子时却牵扯到了僵化麻木的脖颈,不由一阵皱眉。

    “怎么睡过去了。”他有些懊恼地扶了一下额头,眼中还带有浓重的困倦,“第三卷还差半章就理完了……”

    “没理完就没理完吧,我把已经写好的带走。”崔令宜道。

    二人简单交接了一下,许是听见了里面的动静,瑞白在外面喊道:“郎君,要洗漱了吗?”

    崔令宜揉了揉卫云章的肩,道:“我去上值了,你也快回去睡吧,晚上还得接着忙呢。”

    卫云章叹了口气,点点头,进卧房去了。

    崔令宜打开门,从瑞白手里接过洗漱的铜盆,又看了一眼候立在另一边的碧螺,道:“夫人她还在睡,先不要打扰她了,也不必准备她的早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等她睡醒了,自然就会来喊你们,你们不要随便进屋。”

    话音未落,碧螺的表情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她行礼告退,临走前似乎还有点意见地瞥了崔令宜一眼。

    崔令宜:“……?”

    等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我们晚上什么也没干啊!

    等洗漱完,吃完早膳出门,崔令宜发现马车又换回了原先的那辆。

    “车轮已经修好了,郎君放心坐!”瑞白笑道。

    崔令宜看了一眼周围的护院,问道:“昨天夫人回家途中马车坏了,瑞白去租车的时候,可有发生什么别的事?”

    几个护院面面相觑,皆道:“回郎君的话,没有什么事啊。”

    “没有什么人来跟夫人说话,或者是冲撞了夫人吧?”

    “没有啊。”几个护院神色愈发疑惑了,“夫人都没离开过我们身边,没跟人接触过。”

    崔令宜终于放了心,轻呼一口气,上了马车:“那便好,我今日问你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对别人说。”

    到了翰林院,又是混日子的一天。崔令宜把卫云章的手稿端端正正收进箱子里,随后便瘫倒在椅子上,一直眯到中午才起。

    中午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吃过饭,张松又想拉着她四处溜达找人聊天,奈何崔令宜另有要事,再次推辞道:“昨夜似乎受了凉,我得去趟茅房,还请平谨兄自便。”

    张松无奈,只好道:“那你去吧。你真是身体越来越差,注意着点!”

    崔令宜离开,却在去茅房的路上拐了个弯儿,出了翰林院,直奔宫外。宫门口虽有士兵守卫,但人家只管有没有可疑人物进出,又不会拦着官员进出,自然不会有人管崔令宜出去干什么。

    崔令宜上了京城大街,挑了个人烟稀少的小巷子,左右看看,迅速拿起一个老百姓家搁置在墙边的竹筐,把自己的官帽装了进去,又把官服脱下,露出里面一身早上就穿好的常服来

    依譁 。然后她背着竹筐,又走了几步,在另一户人家墙角捡了个破斗笠,往头上一戴,就这么出了巷子。

    一身低调玄衣,一个常见斗笠,还背着一个满满的竹篓,成功隐没在了熙攘人群之中。

    她脚程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老地方。但她没有靠近,只压着斗笠沿,在路边找了个小乞丐,问他:“认得对面那条街上的绘月轩吗?”

    小乞丐点头。

    她摸出一枚碎银,丢进小乞丐的破碗,又从袖中抽出一沓画卷,塞到了他空簌簌的棉衣里:“替我去跑个腿,把这个东西,交给绘月轩的掌柜。”

    酒楼是纪空明的地盘,她怕离得太近,被纪空明的人察觉,便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卖颜料的绘月轩,这里除了掌柜,没什么盯梢的人,相对安全些。

    小乞丐眼睛顿时亮了:“多谢大老爷赏!还需要小的带什么话吗?”

    “你就跟掌柜说,有人托你来买一盒青绿颜料。”崔令宜道,“你要是东西交得好,那掌柜还会赏,但你若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她一把掐住小乞丐的两颊,往他嘴里丢了个小丸,又一拍他下巴,迫使他咽下,阴恻恻道:“这是我独门秘制的毒药,如果被我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你就别想拿到解药!”

    小乞丐惊恐不已:“大老爷放心,小的绝不敢告诉别人!”

    “暂且信你一回。”崔令宜哼了一声,“另外,如果掌柜问起你,是谁给你的这些东西,你怎么回?”

    小乞丐犹犹豫豫地打量着她,可对方半张脸藏在破斗笠的阴影里,气场又颇为骇人,叫他不敢细看:“不知大老爷想让小的怎么回?”

    “还算聪明。听着,给你东西的,是一名这么高、这么瘦的女子。”她比划了一下,“如若问起长什么样,你就说长得漂亮,至于穿衣打扮,你就往你见过的有钱人模样上说,但不要说得太细致。她来去匆匆,把东西给了你就走了,其他的,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小乞丐猛猛点头,“大老爷放心,小的一定照样说!”

    “行了,去吧。”

    小乞丐还有些踌躇,摸着胸口问她:“大老爷,那这解药什么时候能给……”

    “自然是等我确认你不曾胡说八道之后!”崔令宜哼了一声,“你放心,我若真想杀你,还会跟你废这么多话?”

    小乞丐忙赔笑道:“也是也是,那小的这就去办事。”

    他唯恐崔令宜再生气,赶紧捏着碎银、揣着画卷,往绘月轩的方向跑去了。

    崔令宜看着他的背影,压了压斗笠,转身离开。希望纪空明在拿到画稿后,暂时先不要来纠缠她了。

    回到小巷中,她把斗笠重新挂回人家墙角,又从竹篓里取出官服官帽,整理好仪容,这才再次出现在京城大街上。

    路遇一只野狸奴,她嘬嘬两声,见那狸奴警惕看来,她笑了一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把早上吃剩的豌豆,丢在了地上。

    她一回翰林院,张松便吃惊道:“度闲你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人。”

    崔令宜深沉道:“方才忽然有了些灵感,便一个人出去走了走,一时间竟忘了时间,倒是让平谨兄担心了。”

    “……”张松嘴角抽了抽,“还是你厉害,上个茅房都能上出灵感来——莫非你今年也打算给翰长写一篇祝寿文章?”【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

    崔令宜愣住:“啊?什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