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中世纪]私生子王朝 > 22、战士
    进入1189年,金雀花父子之间的争斗更加剧烈,圣诞节后,亨利二世试图召集他的封臣与他一起对抗理查,但许多著名的贵族都忽视了老国王的命令。每过一周,他的朋友与支持者便更少,亨利二世只得不停地在希农城堡与勒芒之间转移,这是他仅有的还能被他牢牢掌控的领地。

    四面困窘的情况下,只有他的小儿子约翰和情人爱丽丝还对他不离不弃,他也将三个年幼的孩子交给二人照顾。两个女孩都很乖巧,爱丽丝说唯一的麻烦是小埃莉诺总是闹着要找奥托哥哥(他和父母留在了阿基坦),但约翰曾经向他抱怨过理查的私生子过于沉默与古怪,他不喜欢这个小孩。

    约翰提起那个孩子他也想起来他,那天他一直安静地坐在祖母身边看书,但除了他和理查一眼能辨别出的相似外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有关他的更多细节。“他现在在干什么?”他随口一问,约翰撇撇嘴,不屑道,“在看书,他从来到希农后就一直找教士们要书看。”

    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够看懂那些复杂晦涩的宗教书籍吗?亨利二世觉得有些好笑,决定动身去看望一下这个孙子,他叫什么来着?

    “塞萨尔。”那个男孩回答了他的疑问,他正在窗台边看着一本彼得·阿伯拉尔(1)的《是与否》,“你为什么看这本书?”老实说,亨利二世不知道一百五十八个拉丁语问题有什么值得看的,他对宗教典籍远没有对法律条文那么热衷。

    “因为我没有别的书看,这是教士们给我的书里我唯一能看懂一部分的。”事实上,前世宗教相关是他最不感兴趣的方向,他对彼得·阿伯拉尔还算熟悉是因为阅读了他和情人通信的《书信集》(他更喜欢另一个译名《圣殿下的私语》),不过这本情书虽有幸流传后世,却显然不会是教士会给一个年方四岁且有望成为虔诚神父的孩子看的书,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阅读相对没有那么晦涩也包含一定思辨意味的《是与否》------正好他前世一直没有找到中译本。

    如果他投胎到了意大利或者希腊,这时候应该都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快乐得无法自拔吧,或者如果他去了中东,现在一定在学术的天堂乐不思蜀,可谁让他投胎到了英格兰呢?“我去克吕尼拜访过他,如果教士们能集体布道,不行婚娶,节俭禁欲,倒也不失为好事,但对于君主来说,教士受到爱戴的同时还企望保持独立的地位,这是个灾难。”亨利二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曾被迫赤/身悔罪的经历,“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这可太明白了。

    不说后世所有文科生耳熟能详的宗教改革,亨利二世刚刚提及的克吕尼运动也是中世纪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中世纪晚期,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和经济的复苏,教士阶层不可避免出现了腐化,世俗王权也对教会权力提出了挑战,表现出来就是主教叙任权的争夺。

    为了这个主教叙任权,神圣罗马帝国的亨利五世还曾被开除过教籍(这位也算他亲戚,若他和玛蒂尔达能有一个孩子或许亨利二世便不会出生),亨利二世和他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某种意义上也算同病相怜:托马斯·贝克特事件也是因亨利二世想要收回教会的司法权引起,但最后也以失败告终,亨利二世还为此大出血。

    克吕尼运动是教会自我革新的尝试,起初收获了极大的影响力,但随着权势的煊赫,这一反腐化的运动本身便腐化了,最后自然不了了之。塞萨尔内心极度矛盾,一方面他如果如实回答了亨利二世的问题就不可避免地会提及托马斯·贝克特,且不说这会不会惹来亨利二世的雷霆大怒,他要圆有关“他为什么知道托马斯·贝克特”的谎言就需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但这很可能是他唯一一次与亨利二世进行深度交流的机会,不说亨利二世之后有没有闲心再管他这个不喜爱的儿子所生的私生子,他离他历史上的死期也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为了他未来的自传能足够精彩,塞萨尔最终还是决定顶着巨大的压力回答亨利二世的问题:“我明白。”他说。

    都已经下定决心了,他也没打算再刻意隐藏什么,如果亨利二世生出怀疑,他见招拆招就是了:“若教士获得了世俗的爱戴,国王便不得不通过讨好教会赢得权力的认可,而教士的职位需由教会任命,也阻挠了国王通过任命主教来掌控教会,毕竟能得到这一职位的人很难说是忠于上帝还是忠于国王。”看到亨利二世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托马斯·贝克特,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道,“但也有人不会动摇对国王的忠诚,比如国王的亲属。”

    “是的,比如国王的弟弟,或者国王的私生子。”亨利二世赞同道,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和罗莎蒙德的儿子杰弗里,他已经成为了约克主教,当目光落到塞萨尔身上时,他意识到这个孩子也可能会成为国王的私生子------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的父亲不会是国王,他会亲手杀死这个背叛他的儿子,“你想做个教士?”

    “这对私生子来说是个合适的选择。”塞萨尔犹豫片刻,道,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后,做教士其实在他的职业规划中,中世纪的西欧知识基本都由教士垄断,他想要在这个世界继续自己的学术研究做教士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何况他毕竟有王室血脉,即便被斥为异端,也不至于像彼得·阿拉伯尔一样惨遭阉割,“我是私生子,我从没有期望我能从父亲身上得到生命以外的所有东西。若我能成为一名学识渊博的教士,我应当也能从中得到快乐。”

    这出乎亨利二世的预料。

    他对宗教典籍毫无兴趣,但托马斯·贝克特喜欢看书,这使得他在爱他超过爱上帝时也能胜任主教的工作,如果托马斯对他的爱能多一些,或者能如彼得·阿拉伯尔一样斥辩教义,那如今的英格兰国王的权柄将会是何等得强盛,他也不至于在教会和贵族间左右支绌。

    “你想成为教士,是出于对上帝的虔诚,还是像彼得·阿伯拉尔一样出于对知识的向往?”亨利二世锐利的目光扫向他,他自己也很意外,他居然对理查的私生子有教育的耐心,可他已经生出了这个想法,他自然要贯彻到底,“如果是前者,金雀花家族不在乎多一个教士,如果是后者,你不应该做教士,你应该做战士。”

    “去圣地布道吗?”塞萨尔开始好奇了,他不觉得亨利二世有这么虔诚,不然也不会多次推诿参加十字军的召令。

    “不是对异教徒,是对教会。”他看到塞萨尔惊骇的眼睛,虽然清楚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会对这个四岁的孩子带来怎样的冲击,但他也没时间对他循循善诱了,“你的知识是你的武器,如同弓箭和长矛于理查一样。对于国王与他的亲戚而言,人间的权力远胜过天堂的幸福,何况是否进入天堂又岂是一袋银币就能贿赂的教士决定的,信仰上帝不代表要信仰教会。”

    不是塞萨尔不想马上做出回答,是亨利二世的言论在这个时代太惊世骇俗,如果有第三个人听到他一定会被开除教籍斥为异端。

    虽然穿越重生有冲击他作为坚定的无神论者和光荣的布尔什维克的世界观,但哪怕他相信冥冥之中确实有超自然力量存在,这个力量也绝不会是上帝。他是个现代人,一个社会主义好青年,他自始至终都是抱着批判审视的视角来看待教义,并且这个过程中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对现代科学的想念。

    自然科学是追求真理,但社会科学往往服务于现实,他能年纪轻轻就在学术界声名鹊起一方面是他导师的悉心栽培,另一方面也在于他很早就修炼出了能熟练游走于权威与知识之间的能力,并且能平衡兴趣与现实。来到中世纪后,他也一直保持这个态度,理智上他知道没有物质基础谈思想解放就是空中楼阁,情感上他仍然倾向能给后代留下多少文明火种就留下多少,说不定还能间接推动文艺复兴呢!

    教义需要新的诠释,这种事在西方叫文艺复兴,在东方叫托古改制,他已经生在了金雀花家族,那他为什么不借助王权的力量去做他想要做的事?加快英格兰的世俗化,留下一些传世作品,夹带一点因信称义或者红色思潮的私货,像红衣主教黎塞留一样做一个借宗教之名纵横捭阖的政治家,那他将来说不定也会是宗教史和欧洲历史上绕不开的人物,他想到这个可能就心跳加速。

    “我会做一个战士。”塞萨尔抬起头,看到亨利二世浑浊的双眼出现了欣慰的神色,他决定趁亨利二世现在心情尚好的时候再从他嘴里套一点话,“在您心里,我父亲是个战士吗?”

    如果知识将会是我的武器,那以弓箭和长矛为武器的理查是个战士吗?“他是个战士,若他是个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一定会是令家族倍感荣耀的骑士之花。”亨利二世缓缓道,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对理查评价最公正的时刻,“可他现在是我的长子,他想做国王。”

    “他会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国王,所以哪怕堕入地狱,我都要阻止他登上英格兰的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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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彼得·阿伯拉尔:经院神学的重要先驱,1079年出生于布列塔尼,著作有《神学导论》、《是与否》、《苦难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