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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Chapter 81

    本该人群熙攘的市中心, 因几声突兀的枪响爆发出阵阵尖叫。继而是无辜群众鸟兽状逃散的狼狈,有几个不怕死的躲在角落里,想要判断枪声的来源, 揣摩许久, 才吃定那枪声来自金蝶。

    巴洛克风的宫廷风装潢, 就连外墙都堆砌着希腊雕塑。那本不该是乌兰巴托该有的建筑, 但它就这样建造了起来,数年如一日矗立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 每当夜晚, 华光璀璨, 一呼一闪间, 尽显奢靡。

    而此刻,它更多呈现给人的是一种未知的破败。自少女坠楼案后,金蝶永乐宫已不再开放营业。据说这里的老板逃到了国外, 和他那位新婚不久的妻子, 人们提起那位妻子, 总是津津乐道, 因为她有一张美丽的面庞。

    可破损一旦达成, 残缺则是另一种的美。就像子弹划过雕塑,嵌入断壁,那些石膏物开始出现裂痕,亦如这座金玉其外的金蝶永乐宫, 内部已开始一点点被欲.望蚕食。

    “所有人, 蹲下!”

    梁泽持枪上膛正发号着施令,来往过道的服务员们鬼叫一片, 四下奔跑。包厢里的陈东实紧紧护着身下的徐丽,虽不明所以, 却心甘情愿。

    话音刚落,“嘣”“嘣”“嘣”又是三声巨响。梁泽一个闪避,滚到门后,瘸腿偏不凑巧抽起筋,疼得他冷汗直流。

    “你咋了?”陈东实看他一脸难受,来不及等对方回答,楼梯口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一伙人穿着工装、戴着口罩,手持重火机关枪杀气腾腾地拥进了屋子里,即便只看得到他们的眼睛,陈东实还是一眼认出了领头的人,正是徐丽的老公,金蝶的大股东,马德文。

    “老马”徐丽满面泪痕,一样认出了来者。马德文二话不说,一把将陈东实揪起,然后反脚将门后的梁泽踹开数米之远。

    涤纶摩挲在瓷砖上“哧”一声刺响,梁泽疼得咧牙,他使尽全力捂着膝盖,一瘸一顿站起身来,用枪直直指着为首的马德文。

    “你敢动,老子现在就杀了他!”

    马德文将枪管抵在陈东实胸前,扯下口罩,露出满面凶光。这与他平时温文尔雅的模样不同,好像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平时的他,不过是周游在黑白两道的诡变商人。

    “特么的,梁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坏事!”

    “老马老马”身后的徐丽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怎么回来了?”

    马德文顺了顺气,语气微缓,“放心不下你,我让你跟我碰头,却迟迟没等到你,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徐丽瞥过眸,摇了摇头,扶上马德文的枪管,“求你,求你别伤他,老马别再杀人了你今天如果杀了梁泽,那群警察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何曾想过要杀他?”马德文扣着陈东实,步步紧逼,“要怪就怪梁泽,一次次冲着我来,不把我整垮台便誓不罢休!现在还要伤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你让我怎么能忍?!”

    马德文越说越激动,差点就要扣动扳机,幸而徐丽手快,撇开枪管,连带着那支枪一起,被她夺了过去。

    “马德文今天你休想再跑……”梁泽一手扶腿,一手锁死唯一的一扇大门,将自己和对方一同封死在这百十平米的房间里。

    “真是天真,你一个光杆司令,事到如今,还敢跟我叫板。”马德文揪着陈东实,抬步上前,一把将他头发抓起,迫使他看着梁泽。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马德文字字切齿,“看清楚这张脸,你曾经朝思暮想的脸!”

    “什什么意思?”陈东实满是不解地抬起头来,发根被大手抓着,勾动头皮神经深处的剧痛,似波浪般冲击着颅顶。

    “老马别别这样!”

    徐丽霍然跪下,抱紧马德文的膝盖,瘪嘴哀求。

    “我求你算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求你,别伤害陈东实别伤他老马”

    她将马德文的手指从陈东实头上一根一根地掰开,下一秒,顺其自然地被马德文卷入怀中,夫妇二人一同退回到安全距离。

    “光杆司令吗?”梁泽气息狂喘,任血流下唇角,“恐怕不见得吧。”

    话音刚落,金蝶外的主干道上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听那阵仗,不下十数辆警车都一窝蜂地赶了过来。马德文身边的猴子一脸惶恐,似中了暗算般,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前处。而为首的马德文如旧镇定,这样的生杀予夺,他见过太多,凡是出血,那就索性一道毁灭。

    干他个地覆天翻!

    “听着,小警察,”马德文走到梁泽身边,一脚踩住他膝盖,疼得梁泽直接喊出了声。

    “我既然有能耐在四年前搞断你一条腿,我就一样有能耐在今天搞断你另外一条。”

    “果然是你”梁泽狠笑不止,“……我就知道是你背后搞的鬼。”

    “没错,就是我,”马德文把弄着手上的另一把枪,子弹咔哒上膛,枪口正对他眉心。

    “别人以为的,是你在查622时不小心从脚架上摔了下来,伤了神经,一辈子都只能做个跛子。却不知道那脚架是我暗地里做了些手脚,李威龙,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地蠢?蠢得让我心惊,蠢得让我胆颤,以至于一度和另一个蠢蛋陈东实一样,以为你真的是梁泽,而并非李威龙啊!”

    “你说什么?!”

    陈东实浑然一惊,整个身体像被电流穿过一般,通体酥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梁泽,“你说他是李威龙?怎么可能你在开什么玩——”

    “东哥”

    徐丽依偎上前。

    “你别碰我!!!”

    陈东实一通狮吼,顿将在场所有人吓得一抖,徐丽更是呆在了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你再说一遍,他是谁?”陈东实拍了拍自己的脸,揪起马德文衣领,骇声质问,“你再说一遍,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这样的问题,难道不是问他本人更加直接吗?”

    马德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崩顶的泰山般坍倒在陈东实心间。陈东实仍旧不大相信,吸了吸鼻,趔趄两步,苦笑着问:“他说的是真的吗?你是威龙?”

    坐在地上的梁泽眸色一凉,悲从心生。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显性的回答。

    “你说话啊!你特么到底是谁?!”陈东实发狂般地将他扑倒在地,欺身压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你说话啊,说啊!你给我说话啊!!!”

    “我我”梁泽被死死扼住了气管,短暂的窒息让他根本无法发声,他抻长了手想求陈东实松手,却感受到气管越收越紧,很快,他放弃了挣扎。

    “你说话啊你是谁?你说——”陈东实泣不成声,见身下人的反抗逐渐平息,渐渐将人松开,仿佛从迷魂夜里回过神来,替他捋顺刘海,“你说你好好说,你到底是威龙,还是梁泽……?”

    被心爱之人如此磋磨的李威龙早已意识崩溃,果然,杀人莫过于诛心。马德文一招真相大白,便是用来对付自己最好的利器。他清楚,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陈东实,而让陈东实做这把刀,无疑在伤害自己这件事上,几近完满。

    “我是是。”

    李威龙重重地把头点下,鼻血一滴一滴滴答在地上,伴随着似有似无的抽泣,这场经年苦等的重逢,注定以惨烈开局。

    “我没听错吧……”陈东实吭哧一笑,环顾四周,笑声极尽讽刺,“你真的是威龙?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威龙?”

    “是,我是李威龙。”梁泽闭上双眼,抿下上涌的血气,瘫倒在墙边。

    “我不信”陈东实拍着大腿,回头看着屋子里众人,神情失态,“这不逗小孩子吗?我才不信我不信!哪有这么骗人玩儿的,我才不是傻子呢,我不傻的,我不傻”

    “你不用不信。”马德文趁热打铁,“你见过王肖财,知道他捅了李威龙四刀,刀刀都在要害。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走过去,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的伤,你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李威龙了。”

    陈东实浑身发抖,努力晃动着脑袋,不可遏制地想起一段段曾经。他想起月台前李威龙满当当的笑脸,想起他穿着制服骑着自行车下班,想起他带八两猪头肉来找自己和肖楠吃饭,想起他在那些燥热黏腻的暑夜,和自己裹在草席里相拥而眠。

    过去的爱意蒸腾滚煮,掀开盖来,却是满锅蛆蠕不堪。陈东实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这四年来殚精竭虑,这四年来魂牵梦萦,到最后,不过就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马德文为了伤他,不惜挑破真相,梁泽为了抓罪犯,不惜选择隐瞒。人人都有目的,人人都有苦衷,却没人哪怕施舍般地停下来问一问自己,“嗨,你还好吗?我这样做,你是否会觉着伤心?”

    陈东实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嚎啕大哭。就好像这四年的委屈和怨恨,统一结算在今天。

    那么他算什么呢?这么多年里,自己算什么?一厢情愿的小丑,还是自作多情的傻瓜?他发自真心地待人,每一天都遵从老母的叮嘱,发誓要善良,那么又有谁对自己善良过?自己又有哪一天,被真正善待过?

    哭声愈演愈烈,整个屋子的人都沉默住了。徐丽含泪扶着马德文的臂膀,腕间的金手链隐隐发光,晕成这房间里唯一的暖色。

    “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来”

    梁泽闭目一笑,神色悲怆。他慢慢抬起手,一颗颗解开制服纽扣,露出那片嶙峋的锁骨。

    然后,掌心抹过皮肤,粉质像陈年老宅的墙皮,鳞次剥落,那道蜈蚣般粗长的创痕得见天日。纵然年岁已久,依旧白得刺目,白得深刻,深刻到捅进陈东实眼里,烙出一个穿心的血印。

    “还有”

    梁泽抹去血渍,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撕开附着在脸颊上的软胶。一片,两片,三片,四片足足二十八片,一一被撕下,最后露出的,是那大半张脸间称得上恐怖的烧痕。

    那张面容一半是清俊的眉目,一半是被汽油腐蚀过的息肉。就像被硫酸泡软后的硅胶一样,除了眼睛眉毛,没有一处规整。这么多年以来,李威龙从不敢对着镜子,哪怕遮掩得再好,伤痕已经达成。而能遮住的只有外伤,心中的百孔千疮,又能拿什么来隐藏?

    “还想再看吗?”梁泽面如死灰,一身了无生趣,“这样的伤,我浑身都是,现在你信了吗?”

    陈东实惊惧地说不出话来,他从没见过如此狰狞的躯壳,像是把李威龙活脱脱变成了另一个人。陈东实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他是梁泽,而现在,却要他回过头来承认他是李威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到好像当初不可能接受他死了一样,而今的自己,也不可能接受他又“活”了过来。

    而更难以启齿的是,相比不能接受梁泽是李威龙,真正让陈东实崩盘的是过去数年里宛如失心疯般寻死觅活的自己。深情二字在此时就是一种侮辱,一种唾骂。陈东实放不下那些被击散的自尊,眼前的一切,都在不计其数地重复着,他是一个傻.逼的事实。

    “你不是李威龙不是”陈东实疯狂摇头,不停捶打着脑袋,“咚咚咚”地使力,像是要把脑浆都捶出来,“你特么少骗我,鬼知道这些疤是不是你以前留下的,威龙早已经死了,他死了,他的骨灰好多人都看见了,葬礼上人人都在。王八蛋,你少来骗我,你们一个个的少来耍我!”

    “你还不肯接受现实吗?!”马德文一脚踹在陈东实背上,用力之狠,让陈东实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他就这样像一团垃圾似的滚到李威龙身边,两人一样狼狈,一样落寞,此时此刻,却拘谨得像是对陌生人了。

    “东子我是威龙我真的是威龙”梁泽痛哭不已,前所未有的灰头土脸,像是回到四年前西伯利亚的那个雪夜,“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二月初八,我记得你背上有道从牛身上摔下来的疤。我知道你爱吃番茄炒蛋胜过鱼肉海鲜,我记得我记得你说过的一切对不起东子是我骗了你”

    “二月初八”陈东实举起双手,半痴半傻地看着掌心细纹,不断重复着李威龙的话,“初八牛背番茄炒蛋鸡蛋”

    他嗫嚅良久,复抬头问:“……你是威龙?”

    两人泪眼相望,泣不成声。

    “你真的是威龙?!”陈东实抓住他衣领,剧烈地摇,“我日你妈李威龙,你个畜生,你个王八蛋,李威龙,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他不停谩骂着,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下流的、歹毒的字眼尽数灌注到眼前人的心里去。他恨不得那些辱骂全部变成针,一根根、一遍遍扎满他全身。他想听李威龙惨嚎、想听他求饶,他要他一样体会自己这过去几年来的痛苦与煎熬,一样把这几年来的思念和眼泪、鲜血和哗然全部还回来!

    “我打死你个不得好死的恶心玩意儿!你个下三滥的畜生东西!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陈东实抬手挥拳,狠狠砸在李威龙脸上,只听“咔嚓”一声,是骨头断裂的声响,身单体薄的李威龙如枯叶般被击飞在墙角,口中吐出一口血痰。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四年?!我找了你四年?!你知道我这些年来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你个王八蛋,我.操.你妈,你玩我,你特么敢玩我,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狗屁大英雄吗?这么多人都可以牺牲,哪儿轮得到你?你怎么不去死?你就该四年前死在王肖财手里,死绝了才好,你现在就给我去死吧!!!”

    陈东实疯了般地跨坐在梁泽身上,一拳接一拳打在李威龙脸上,打得他血肉模糊,唇齿不清。鲜血浸满李威龙的后背,他的嘴里,咕噜咕噜滚荡着无数碎牙和血沫。

    陈东实不记得自己打了多久,久到他手筋发酸,骨头发软。久到他终于反应过来,被压在拳头下的人是他曾经最爱的那个人,极致的爱恨拉扯出仅存一丝的理性,他放下拳头,看着早已被打成血人的李威龙,低声嘤咛:“你怎么不还手?”

    身下人毫无声响。

    陈东实这才感觉到害怕,连忙扶墙起身,从他身上爬开。

    “别打了……东哥……别打了……”徐丽飞扑而去,挡在梁泽身上,“你再打下去他会死的……会出人命的东哥!”

    她回过头,小心翼翼替梁泽撩开鬓发,将上头黏连的血丝一一顺到耳后,声音断断续续,“我承认我的确不喜欢梁泽,可是东哥……就算我再讨厌他,也不想看他这样被你打死……你会后悔的……你们别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女人眼中满是泪花,整张脸像是一团被揉皱的卡纸。她拉着陈东实的裤脚,俯身入尘土,眉目一样婉转悲戚,令人不忍直视。

    “所以……你也知道他是李威龙?”

    陈东实峰回路转,灵光一现,才压下去的怒火又冲上心窝。

    他强支撑着下肢,扫视一圈四周,心如坠入汤波的顽石,寸缕不着的寒意从底下一路向上蔓延开来。

    “所以你一开始也知道……?也跟他们一起……一起合起伙来骗我?!?!”陈东实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你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李威龙,就我不知道?!就我他妈的像个蠢货?被你们合起伙耍得团团转?!”

    “东哥……”

    “说话!你干嘛不还手?!”

    陈东实彻底被激狂,一把推开徐丽,一脚踹在李威龙的肚子上,“你是傻子吗?我让你还手!起来,还手啊!你起来还手!”

    李威龙躺平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整个脑袋红得使人辨不清五官。要不是有只手还在隐约颤动着,只怕真让人觉得他被活活给打死了。陈东实下手向来不知轻重。

    “我……”

    李威龙竭力发声,可张开嘴,吐出来的只有胃液和血。陈东实粗喘上前,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泪水模糊了整脸。

    “不……不怪你…………我不怪你……”

    陈东实抱着他的脑袋,仰天大哭,两人身下仿佛荡漾着一湾无垠的血海。

    “你骂吧……打吧,打死我……”李威龙蜷缩在陈东实怀中,气息微弱,“你知不知道……我这……这几年来最想做的事,就是有朝一日,能死在你手上”

    梁泽满头是血地狞笑着,看着同样奄奄一息、精疲力尽的陈东实,满是欣慰。

    “这么多年,你也一定很不好过吧?陈东实,你以为我……你以为我这些年来就过得很好吗?”

    陈东实有气无力地靠在另一边墙上,目光滞涩,如同一具蜡像,刚才的发泄耗费他太多力气,到现在,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如果我今天真死在了这里”李威龙指了指金蝶,“死在你手上,那我,也绝无怨言。”

    李威龙抽出一口长长的气,呼吸一滞,彻底阖上了眼。

    “威龙!威龙!”

    门外的曹建德急得跳脚,来不及隐忍蛰伏,直接破门而入。看到倒在地上没了意识的李威龙,众人无不惊乍,曹建德很快明白,打他的不是马德文,是陈东实。

    “你疯了吗?!陈东实?!”

    看着如视珍宝的爱徒横倒在地上,被打得不成人样,曹建德心中又气又恨。警察们很快将马德文等人悉数包围,现场混乱一片。

    医疗队抬着担架紧急入场,陈东实坐在地上,像个后自后觉的孩子,看到李威龙被七手八脚地抬上担架的那一刻,他才迟迟地意识到,多年前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也是一样,目睹老母被邻居拖进了棺材。

    死亡带来的恐惧往往后知后觉,就像藏在皮肉下充满钝感的针。陈东实看着自己两手斑驳的血,血,好多的血,都是李威龙的血,他竟不知怎的,“扑通”一声,跪在了担架前。

    “威……威龙……”

    陈东实窸窸窣窣地蹭过去,不料曹建德抬手就是一耳光,“啪”一声刮在脸上,将自己整个人都掀翻在地。

    “你有什么资格喊他的名字?”曹建德怒不可遏,死死护在担架边,连看也不让他看,“他现在被打成这副鬼样,全都是拜你所赐!”

    陈东实瘫坐在一旁,两行鼻血飞流而下,神色茫然而不知所措。

    恰在此时,身旁协警“扑通”一声,霍然倒地。背后警服上戳出一个巨大的血洞。顺着那股青烟向前探去,马德文搂着徐丽,目光狠绝,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架消音手枪。

    “操,打偏了。”马德文吹了吹枪管,挑眉大笑,“叙情叙完了,那么也该是时候送你们这伙警察上路了。”

    第082章 Chapter 82

    救疗队很快把李威龙抬了出去, 另一头的曹建德把枪对准数米开外的马德文夫妇。警匪两方就这样僵持着,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 所有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陈东实, 他既不属于警察, 也不属于毒贩。按照公检文书的说法, 这叫“涉案民众”,这意味着, 即便曹建德此时心里不情愿极了, 可在生死危关之际, 他有义务和责任保护好陈东实。

    “老马……”徐丽走过去两步, 缩在马德文怀中,像是一条割舍不断的纽带。而陈东实还浑然不觉地凝在原地,似乎还沉湎在故人重逢的悲伤里。

    “你先别说话, 小心孩子。”马德文的声音放柔几分, 对身边的猴子说, “我今天要真折在了这儿, 以后你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都托付给你了。”

    话刚说完, 马德文挺直脊背,几乎不带任何迟疑地,朝身前连开数枪。曹建德等人迅身闪到沙发后,现场鸡飞狗跳一片。

    “猴子, 砸窗!”

    马德文护着徐丽, 快步挪到窗边,曹建德自是不甘相让, 一个箭步,挟枪上前, “砰砰砰”三声,钢弹全都打在了窗户玻璃上。

    马德文只好让猴子带徐丽先走,他回过身来,继续与身后人缠斗。他知对方人多势众,真明火执仗地干,绝对冲不过这群警察。

    一个冒险的想法随之浮现,马德文一片扫射,趁警察闪躲,翻滚到陈东实身后,将其一把揪起,胁在怀中。冷硬的枪管怼到他心口,只有手里有了真正的筹码,自己才有逃出生天的一线生机。

    “我看你们谁还敢过来?!”

    马德文早已无所顾忌,安置好了徐丽,即便真死在了这里,他也了无遗憾。如今徐丽被送了出去,他更是可以毫无保留地倾泻杀欲,他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拉上这屋子里的所有警察和自己一同陪葬!

    “我劝你考虑清楚,把枪放下,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曹建德冷面相对,目光如炬,直透在陈东实那张滞涩不语的脸上。从李威龙被抬出去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没动弹过一下,就好像不属于这枪声四起的世界,透明得像是个死人。

    现在落到马德文手里,他也麻木得没有一丁点儿知觉,连眼皮都不带抬一下。他甚至在想,要是真死了多好,死在马德文手里,死在这里,了结自己这如火中烧的前半生,猝然终结这荒唐可笑的三十年。

    “该把枪放下的是你们!”一片弓拔弩张里,男人嘶声叫嚣,“你们要是再过来一下,我现在就开枪崩了他!”

    曹建德被迫放下枪,并指示其余人收起枪械,退回到合理范围。

    陈东实被马德文一小步一小步地扣到窗边,仿佛一具不知反抗的布偶,丝毫没有生人的灵气。

    曹建德无暇顾及,只冲马德文说:“你放了他,跟我们回去,只要你配合我们调查,我答应你,以后一定替你照顾好徐丽和孩子。”

    “回去?”男人唇角微斜,笑意阴翳如鸦影,“回哪儿去?你以为我现在还回得去吗?从四年前大火燃起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一条路走到黑,我回不去了……”

    “那你舍得你的孩子吗?”曹建德晓之以情,试图游说他放松警惕,“你知道我不单单是指徐丽肚子里那个,还有你前妻的孩子……他才到这个世界不足一个月,却被活生生烧死了,就连你前妻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他是不是连名字都没有?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听说他们走后,你常常将他们的照片贴身带着,马德文,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吗?”

    “活?”

    男人颔首冷笑,枪口一路游走,从陈东实身上,转移到自己的喉结。

    他闭上眼,一脸沉醉着回忆着,枪就这么对着自己,像是要了结自己一般。

    “谁不想活?在这世上,有谁不想好好地活着?”

    马德文一阵轻笑,再睁开眼,已凛如秋雨寒潭,深邃无波。

    “可是你们这群警察让我好过吗?!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道貌岸然、自诩为正义使者的警察,又何曾让我好过?!我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可你们警察却一直抓着我不放,那个李威龙……那个畜生,从哈尔滨追到白俄,再到外蒙,追了这么多年,你去问问他又到底让不让我好过?!”

    马德文越说越是激动,他把枪别回到腰上,抽出把匕首。正当曹建德想要劝阻,只听匕首“噗嗤”一声,深深扎进陈东实的胳膊,痛得他一下昏了过去。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种表情……”

    马德文哗啦一抽,拔出匕首,随鲜血如注,喷泉似的飞溅到脸上。

    “我就喜欢看你们警察咬牙切齿,却又对我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就喜欢看你们一个个痛不欲生,却又拿我没有办法的样子。每当看到你们被我像猴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他们没有离开过,我的老婆和孩子,他们一直都陪在我身边……”

    男人挤出一丝纯真笑容,他松开身前血流成池的陈东实,放任陈东实兀自滑倒在地上,丢掉他,就像在丢掉一块旧毛毯一般,不咸不淡,毫无眷恋。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现在我也让李威龙体验了一把痛失挚爱的滋味。”马德文笑意森森,牛筋底的皮鞋狠狠踩上陈东实的脸,“就算他现在看不见,可刚刚被陈东实摁在地上,左一拳右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想必他这心里,一定比死了还要难受吧?”

    “因为相较于失去,被自己心爱的人如此无情地对待,岂不是比失去挚爱,更让他痛心百倍?哈哈哈哈……!!!”

    马德文狂笑不已,不顾周身所有的人,笑得肆意狂妄,不醉不醒。

    “我就是要他尝尝这个滋味!我要让李威龙知道,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痛苦、更绝望的存在!!!”

    话没说完,马德文举起手枪,推拉上膛,一匣子弹尽数乱喷乱射到跟前。他来不及瞄准,更没心思废话,他现在只想要这里的人,这里,所有的,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起,一起下地狱陪葬!

    屋内众人刹时乱作一团,有的躲到画框后,有的盘伏进桌底。马德文以陈东实为盾,火力全开地散射着,不时有子弹打中警察,勾起惨叫一片,而马德文一样身中两弹,撤退到后门时,大腿根已遍布腥血。

    “快!快上来!!!”

    等候多时的猴子等人掩护着马德文上车,无奈后方追击实在迅猛,曹建德这次带来的人里不仅有武装警察,更有不少特战精锐。即便是与警察多番交手过的猴子,在强大的火力面前,依旧连连退避,最后无奈与马德文的车分道而行。

    “你们先别管我。”马德文看着车外的猴子,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摁住受伤的腿,冷汗直突,“咱们分开走,老地方回合。记得,千万别跟这群疯狗硬碰硬,咱们打不过!”

    然而枪声太大,外头人并没有听到叮嘱。飞虎队的人已追杀至停车场,两方人放弃枪战,对碰到一起,展开殊死肉搏。

    在男人们的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陈东实被曹建德的人优先救下,遣回到了救护车上。而马德文这头,哪还顾得上其他人,只得忍痛割舍,放弃回头,载上副驾驶上早吓得泪流满面的徐丽,一脚油门蹬出地下车库。

    “别怕!丽,有我……有我在,你别怕啊……!”

    马德文颤颤巍巍地把控着方向盘,一个红绿灯都还没过,后头警车已经追了上来。

    “我草你妈的,曹建德,我操你妈!!!”

    男人气得直捶方向盘,不由得猛猛加快车速,小小一辆别克商务,疾烈有如云霄飞车。

    副驾驶位上的徐丽抓紧安全带,随车厢左右狂甩。后头警车四方围堵,好几个路口都险些追尾。幸而马德文车技娴熟,对乌兰巴托的道路行径还算熟稔,很快,两人甩开警察,一路飞逃出了城郊。

    只是要想去集合点,还得经过一段盘山公路,公路一侧怪石,一侧斜坡,路况极差,整个车厢也随之颠簸得更加剧烈。

    “老马……你的腿……你受伤了……?”

    徐丽这时才注意到男人的大腿,她连忙抽了纸巾,摁在上面,明知于事无补,却还是不忍关怀。

    “没事……”马德文面色青紫,整个脑袋快要贴在了驾驶台上,即便亡命天涯至此,他也还是抽出心力,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女人,“有我在……别怕,老婆,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

    见徐丽一脸怔忡,马德文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你怎么了……是肚子不舒服吗?还是他又踢你了?”

    徐丽垂下头去,摸了摸小腹,容色复杂。

    “老马……”她想了想,究竟还要不要说,她清楚,自己一旦说了,马德文肯定不会放过自己。

    “怎么了?”

    车子越来越快,穿进一片密林,上了盘山公路,便是九曲回廊似的打绕在山腰。远处雪山白雪皑皑,飞絮不绝如缕,荡在山间,宛如一抹抹无家可归的游魂。

    徐丽摇下车窗,感受清风拂面,替她吹去心头最后一点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幽幽开口,眼神郑重而不可回转,“我不想走。”

    “什么?”

    “我不想跟你走。”

    她又重复了一遍,回过头来,眼神冷冷地看着马德文。

    “马德文,你为什么要回来?既然走了,你为什么又要三番两次地来找我?你不是要去西贡吗?不是要躲着那些警察吗?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多此一举,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现在也被那伙警察盯得死死的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马德文痴痴然看着徐丽,恍惚之间,觉得她分外陌生。

    “我做这些可全都是为了你啊!”男人委屈大叫,“你到底有没有心?我为了你,为你我手上沾满了血,你现在却说这是多此一举,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车子一个打滑,险撞在路边。前些日子连绵多雨,引发不少山体滑坡,加之山路本就崎岖,更显得这逼仄车厢,宛如空中吊楼,摇摇欲坠,随时都可能坍塌。

    “是你说的啊。是你告诉我的,你很久以前就对我说过,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真心。”

    徐丽眉头一扬,鄙夷之色显露无疑。她的语气缓得不能再缓,柔得不能再柔,可正是这样的淡然相对,马德文更觉刺心。

    他不清楚徐丽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也不知道徐丽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漠且不可理喻。难道这个女人这数月以来对自己的柔情蜜意,全部都只是逢场作戏吗?

    马德文呛笑两声,不禁加快车速,起速飞驰在山头。他像是故意似的,将车子开得左摇右摆,震得徐丽胸口发闷,不得不抓住车门把手,以求平衡。

    “你这是疯了吗?!”女人失声惊叫,终于恼羞成怒,“你再这么开下去,我跟你今天都会死在这里!”

    “那就一起死啊!”马德文双手把持着方向盘,剑眉倒竖,狞如蛟龙,“既然你觉得我多此一举,那我还顾及这么多干什么?当初就该放任你被刘成林他们轮.奸到死,也不必费心思跟你结婚,惹出后面这么多麻烦!”

    “你在说什么疯话——?!”

    徐丽被狠狠戳到痛处,表情顷刻抽搐,镜子里的眸子微微一闪,下一秒,变成一对毒蛇般的血滋滋的眼。

    她二话不说,起身朝马德文脸上抓去,与他争夺起方向盘。车子滑行在本不平整的路面,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落入深渊。可车内女人全然不顾,疯叫着让男人再把刚刚的话重复一遍,什么轮、什么奸,她要马德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说清楚,否则,就别休她翻脸无情!

    “你有病吗——?!”

    马德文骤地推开徐丽,腾手摸了摸被她咬中的脖子。抓挠间,这女人竟生生咬下自己一大块皮,疼得他龇嘴咧牙,血流满了整块后背。

    “要不是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我特么早就……”男人抬起一手,作势要打,却在耳光即将落下的一刻,扫见她翘起的衣摆。

    徐丽面色微惶,忙别过头去,忽而不做声了。

    “什么东西?!”马德文伸手摸了摸她肚子,触到一片不大真实的温软,这与他平时抚摸到的感觉不同。

    一个恐怖的念头盘旋而起。

    “你……你敢骗我?!!!”

    马德文摁住女人,扒开她的外套,看见她绑在肚子上的枕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敢骗我?!”

    男人神魂俱毁,一把掐住徐丽脖子,将她钉死在座椅靠背上。

    “你个臭.婊,子,你居然敢骗老子?!敢骗老子?!”

    男人失心疯般地大叫着,仅剩的理智荡然无存。

    反看徐丽,被马德文双手负后地锢着,索性放弃反抗,一脸浅笑安然,施施然道:“马德文,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你故意的?”男人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恐惧。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杀过那么多人、见过那么多血,却头一次感觉到“怕”,还是在一个女人身上。

    他猛然察觉到,原来比真刀真枪的狠更让人忌惮的,是徐丽这样润物细无声的毒。他仿佛是第一天才看清这个女人,这颗藏在艳丽皮囊下,蠢蠢欲动的狼子野心。

    即便因体力悬殊,徐丽被自己拿捏在手,她也依旧怡然松弛,笑靥翩翩,就像一条无所畏惧的赤花大蟒。她永远美丽、永远端庄,永远都在暗处冲着自己,嗤啦啦地吐着信子,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缠得四面楚歌,无处可逃。

    “姓马的,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李威龙蠢,又有什么资格嘲笑陈东实蠢?”徐丽慢悠悠地上下打量着他,那样的倨傲与不屑一顾,就像在打量当初的刘成林,“你在笑别人蠢的同时,可有想过,自以为聪明绝顶的自己,到最后,居然也会栽倒在一个女人手上?”

    “你这个贱人——!!!”

    马德文霍而暴怒,朝她脸上刮去一记重重的耳光,因动作幅度太大,方向盘一个急旋,带动车身不受控制地向路边冲去。

    “刹、刹车!快刹车……!”

    女人厉声尖叫,却为时已晚。

    别克横冲直下,越下土坡,过关斩将般地扎进一片茂林。

    车前镜被枝丫划拉出尖利刺耳的巨响,徐丽只觉天颠地转,整个人像仓鼠球里的小白鼠般,在车厢里四处滚撞。

    马德文在她身边拼命呐喊,连表情都浓缩成了幻影。似有似无的汽油味和血腥气蓦地闯进鼻腔,徐丽刚想呼救,便眼前一黑,瞬时没了知觉

    ……

    ……

    乌兰巴托市郊外,离城数十里。

    夜鸦清啼,山雀盘飞。篝火噼啪燃烧着柴薪,映见那一男一女脸上的碎肉。

    徐丽虚闭着眼,感觉到有东西停留在身上,似咬,似啄,那敏锐的刺痛感顿将她拉回到清醒的状态。

    她俯身一探,用手摸了摸,才发现,自己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断指。

    乡间野鸟残暴好食,被生肉吸引,招来停留。徐丽吓得痛哭,强忍住恶心,捏着那根断指,将它从身上甩了出去。

    她爬出已成废墟的车架,倚坐在树桩旁,狂吐不息。直到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干净了,才鼓起勇气去观察四周。

    车子铁定是不能开了,山体侧翻,引发油箱漏底,更不晓得怎么回事,还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徐丽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体,幸好幸好自己只受了些无关紧要的皮外伤,那么那根手指

    女人越想越是害怕,冲着荒无人烟的密林,唤了几声马德文。

    不出意料地安静,空山只此鸟鸣,与陆续的野火燃烧声。徐丽抹了把脸,在废墟中不停翻找着、呼唤着,希望真的会有奇迹出现。

    “救救我徐丽救我”

    良久,不远处发出微弱的呼救,听那声音,正是马德文。

    女人喜极而泣,一路探听到附近,终于确定那声音的来源来自车盘底。

    只可惜,男人被铁板压得太深,更有一根钢筋横穿他的腰肢,他一动也不能动,下半身几乎被嵌成了肉块,透过昏光,还能瞥见若隐若现的白骨和断筋。

    徐丽思索了一下,很快明白,要想救他出来,先得搬开最上面的铁板,再想办法解决钢筋的事。

    “老马有我在你别怕”徐丽慌乱地寻找着,她想要找手机,可转念一想,就算找到了手机,这荒郊野岭,也未必能联系到外面。而即便联系到外面,那岂非自投罗网?只有傻子才会想让第三个人知道现在这种状况。

    徐丽迫使自己冷静了几秒,紧接着对车下人说,“你先别急我现在就来救你,你别急啊”

    她半爬进车底,使出全身力气,抬高铁板几寸,努力替男人争取到片刻喘息之机。

    马德文微微一笑,似看到方寸的曙光,聊以欣慰。只是还没等他松上一口气,铁板“哐”地一声,重新砸回到他的腰上。寂静的白桦林里,横贯出“噗嗤”一声闷响。只有徐丽知道,那是铁板上的钢筋,再次扎穿马德文大腿的声音。

    多美妙的声音。

    “你……?!”

    男人猝然吃痛,下意识瞪向徐丽,却见她勾起一脸诡笑,满头血发,宛如黑雾沼中一支静静摇曳的血色蔷薇。

    “我?”徐丽指了指自己,耷拉下手,捋了捋鬓,“我的好老公,我为什么要救你?”

    马德文极力伸展着手臂,勾住她裤脚,铁板压得他难以呼吸,更是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心肠歹毒、坏事做尽,现在沦落成这样,完全是老天爷的报应啊!”

    徐丽微微俯身,看着马德文呼哧呼哧的脸,捏起他下巴,甚是满意地拍了拍。

    “老马啊老马,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原来你也有没有办法的时候”

    婆娑树影沙拉作响,月光照亮林隙,投下无数象牙色的光。月光下看徐丽,即便满脸是血,却更像是一种猎奇的妆容,此时此刻迸发出毒液般的馥郁,像是下一刻就要张开花瓣,吞下所有的露水和欲.望。

    “你你好狠的心呐!”

    马德文自知无力回头,眼含愤恨,如是不甘。

    “我究竟究竟哪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要如此绝情?”

    “哪里对不起我?”女人牢牢掐住他脖颈,指关节咯咯作响,“你以为过去这么多年,我就会忘了吗?还是说你已经忘了,那要不要我现在帮你回忆一下?”

    男人闭目不语。

    徐丽含泪切齿道:“当初你老婆怀胎十月,没办法和你同房,你便心生歹意,在我的水里下药,强.暴了我,事后还要逼我做你情妇。我那时候才二十岁出头啊!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依靠也没有,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不答应你,你扭头就会报复我。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杀了你!

    其实我何尝想过你的老婆和孩子会死?我真正想弄死的,一直都是你啊!可是谁知道最后没把你弄死,你的老婆孩子却死了,我起初还有些遗憾,可事后一想,能看到你家破人亡、断子绝孙,又怎能不算是一桩美事?哈哈哈哈!”

    “所以所以你后来也并非真心想嫁给我”垂死之际,马德文幡然醒悟,“你答应和我结婚,也不过是想利用我,替你杀了刘成林”

    女人神色莞尔。

    “那当年你又为什么迟迟不肯退出?”马德文濒死不从,“当年你嫂子给你那张银行卡,让你走,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家?难道不是你说的……想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爱我一生一世吗?”

    “你说呢,你这个蠢货……”

    徐丽不留痕迹地笑了笑,秀眉飞扬,得意之态跃然形色。

    看着她这副表情,马德文一下想到了什么,整个人跟着哆嗦了起来。

    “难道是你?”男人脸色煞白,血气顷刻退散,“难道是你?是你杀了他们?!是你杀了我的老婆和孩子!”

    “没错,就是我!”

    徐丽用力甩开他头颅,直起腰身,伸出一只脚,高跟鞋鞋跟跟死死踩在男人手背上。

    “是我,都是我!是我逼香玉卖身,讨好冯春华,把金蝶的账本交给了李威龙。也是我,假意投诚下嫁,实则不过是借你的势力,来扳倒刘成林。

    也是我,当年向警察匿名提交婚外情证据,诱导他们,把失火原因往情杀上引,以至于那群警察顺藤摸瓜地查出你的黑产,让你平白无故坐了四年的牢。

    更是我,亲手放火烧死了你的老婆和孩子。什么骗你怀孕这种小儿科把戏,不过是我做的所有坏事里最不起眼的一桩。哈哈哈哈,都是我,马德文,都是我!你来杀我呀!杀我呀哈哈哈哈”

    徐丽看着脚下恹恹一息的男人,心中只觉痛快。癫狂的笑声萦绕着整片山谷,振飞一波又一波栖息的夜燕。

    “我从来就没有一天真的喜欢过你,躺在你身边的每一个晚上,都让我恶心到想吐。可我一个女人又能怎么办?我能做的,不过就是依附着你,然后等待机会,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吸干你的魂、你的血,还有你那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的爱!”

    女人大泪滂沱,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对着身前漫无边际的浓夜倾情申诉。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虽然她提前演习了千百遍,却还是没想到,最后和马德文的结局会是这样。

    她从没想过,自己真的可以斗得过马德文,岂知连老天都在帮她,她终于可以在这个男人面前扬眉吐气一回,而现在,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仅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徐丽抹去眼泪,掰正男人的脸,发觉他不知何时,没了呼吸。她不甘心,又摸了摸他胸口,发现心脏还在跳,说明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那就说明还有翻盘的时机。人们总说,反派总是死于话多,徐丽却认为,既是狠决,就要狠决到底。今天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只有真正杀了马德文,才能让那些事情彻底隐于尘烟。

    她还年轻,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活。她会好好活着,和陈东实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人能阻挡他们在一起。李威龙已经和他离心,他们又如何能回到曾经?现在陈东实身边,就只剩下自己,就只剩下自己,除了自己,没有人会这么热烈、专注,乃至忘我地爱着陈东实!

    她才不要做好人,什么狗屁好人、狗屁善良,什么狗屁的与人为善、与人修善。

    她要爱,好多好多的爱。她要陈东实的爱,她要爱陈东实。为此,她可以舍弃一切……哪怕彻底……

    坠入孽海。

    徐丽不留余力地翻找着,找出后备箱里的几罐子汽油。将它们全部浇到马德文身上,又扯来一块布,裹在男人脸上。

    意识到呼吸有碍的马德文醒过神来,双手不断摸索着。徐丽顺着他摸索的方向看去,只见在他手旁的引擎盖缝隙里,居然还藏着一只嗡嗡震动的手机!

    “怎么……还想找人来救你吗?”徐丽哈哈一笑,一脚踢飞那手机,马德文从前惯用的诺基亚翻盖,就这样如沉塘乱石般落入泻湖。

    男人听到水花扑腾的声响,自知山穷水尽,再无退路,便也放弃反抗,仿佛一块待宰猪肉般蜷缩在车底。

    被汽油浇灌的枝干,一点即着。火势“轰”地一声,从方寸之地升腾起熊熊烈焰。车堆宛如一座由火铸造而成的小小宫殿,国王在燃烧,王后在欢笑,这场暌违多载的盛宴,终于迎来最后的凯旋。

    徐丽用指腹碾过下唇的血珠,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居然有些甜。

    她就这么凛凛地看着,看马德文在火中挣扎、辱骂、不停地惨叫。

    皮肉烧焦的气息芬芳而不失诱惑,徐丽站在火堆前,表情闪烁,她观赏那团火,就像在观赏一幅世界名画。

    青紫色的火光霍霍燃烧,照透徐丽瞳孔底多年前那场同样惨绝人寰的大火。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无力地捶打着门板,呼天喊地,痛哭哀嚎。消防队就在不到二十米的门外,却还是压不住兽群般席卷的烈火浓烟。

    大火游龙戏凤,穿过周边楼宇,织成98年的哈尔滨上空,那片无比绚烂的血海汪洋。

    那时的徐丽,和今天一样,置身事外地站在楼下,欣赏着云蒸霞蔚,和宛如杰作般卓越的天边红光。

    她也只是和多年后的自己一样,点燃了最初那一点点的小火。

    然后默许它,无穷尽地,爆裂和燃烧。

    第083章 Chapter 83

    “手术我们已经尽力了, 但刀口还是切断了神经。就算是全世界最顶尖的外科医生来做,也很难让病人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医生摘下口罩,面色随熄灭的手术灯一道, 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至于影响嘛, 肯定会有的, 最乐观的状态就是避免截肢, 以及,以后恐怕都不能提携重物了。”

    寥寥几句医嘱, 却冗长好似一生。李倩垂耳听着, 目光一落, 恰好停留在刚被推出手术室的陈东实身上。

    麻药劲还没过, 男人尚处于昏迷状态。右手臂上缠着数十圈绷带,明明只进去了两三个小时,李倩总觉得他肉眼可见地单薄了一圈。他的脸色早不复从前, 腊白一层, 像脱了漆的城墙皮, 斑驳光秃的颧骨上, 腮红就像两匹被打薄的柿子饼, 渲出那仅有的惨淡的浮晕。

    “看这情况,威龙那头的事,还是先别跟他说了吧。”曹建德的话听着不像询问,更像叮嘱。李倩压根没听进去, 她只清楚, 马德文这一闹,陈梁二人两败俱伤。梁泽那头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都还在ICU里躺着,持续不醒, 连手术都没法做。

    她陪着曹建德将陈东实护送回病房,因病情特殊,陈东实被看管在独立病房里,不必与其他病人混居。每天李倩和另外一名辅警轮流陪护,临到夜里,陈东实才半梦半傻地醒过神来。

    醒了也不吱声,就这么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李倩待在帘子后,知道他这是伤心,梁泽是李威龙的事,她也一早就知道,作为这个计划中的一员,自然称得上一句参与者,面对被蒙蔽的陈东实,不免有几分愧怍,言语上,也不好多劝。

    最后还是陈东实发的话。

    和李倩设想的一样,陈东实醒来的第一句就是询问李威龙的下落。

    李倩顺其自然将一早准备好的答案说给他听,“他很好,没什么大事,只是人还没醒。”

    人还没醒,陈东实想,人还没醒,那就算不得好。他不是傻子,尽管人人把他当傻子,他知道这是李倩在哄他放心。只是人是被自己打成这样的,下手孰轻孰重他何尝不知?可惜现在他自己也负伤在身,就算有心,也做不了什么,而遭了这一通宣泄,想必对方现在就算醒了,也不愿再见到自己这张面孔了吧。

    陈东实恹恹地想,连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等拿杯子时才意识到,他那只右手,竟一点儿都抬不起来。

    男人不甘心,使力去够那水杯,可整根右手臂就像短路的电线板一样,毫无反应。陈东实这才慌了心神,大叫着“医生”“医生”。夜班值守的人不多,没人理会他,等李倩上完洗手间出来,杯子已经被砸烂在地上,水渍碎片漫了一地。

    “别收拾了……放那儿吧……会有人来弄的……”

    陈东实坐在床头,一手掂着导尿管,另一只手拨弄着被子上打出的死结。

    李倩不加理会,还是拿了扫把一一清理起地面,扫帚还没挥几下,就听陈东实茅塞顿开地说:“你是不是也知道——?”

    这一问,正中姑娘下怀。

    李倩直言快语,点了点头,“是,我知道。”手头动作也不停。

    陈东实像是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哼哼一笑,炸出满身鸡皮。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他有些气馁,又觉得可笑,连愤怒都不配有,“合着就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就我一个人像猴子一样被你们耍来耍去!”

    “您别这么说……”李倩顿住扫把,侧了侧目,见陈东实的唇角隐约抽动着,倾斜向下,瘪嘴模样委屈至极。

    那一刻,她承认,她有些悔了,后悔当初参与到这场欺骗里,配合众人表演。

    “医生说你现在要静养,生气对养伤无益。”一张嘴,李倩渐渐有些哽咽,“这事儿是我们对不住您,师父抹不开脸说对不起,我跟您道个歉。”

    小姑娘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泪珠莹莹,一下勾起陈东实那满腹柔肠。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可话到嘴边,一样抹不开脸,等他鼓起勇气想说句不好意思时,李倩已夺门而出,哭着跑了出去。

    “大晚上的,哭哭啼啼的,这是要干什么?”

    曹建德见面便没好脸色。

    李倩小嘴撇撇,“我只是有些怀疑,我们这一路走来,是不是都做错了。”

    “做错什么?”

    “或许我们不该瞒着陈——”

    “我们没错。”没等李倩把话说完,曹建德忙截了话茬,“咋了,看见你师父在重症躺着,要抓的犯人也下落不明,这就开始自乱阵脚了?心理素质这么差,还怎么做警察?难道我们整个市公.安局是为他陈东实一个人开的?凭什么他就要特殊些,当初这件事,以及一路走来的一切,哪个不是李威龙自己点头愿意的?他不愿意,难不成我们还能强迫他?”

    “可……”

    “可什么可?没什么可……”曹建德瞅了眼某人的病房,刚刚李倩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一出来就向着陈东实说话,想来有必要同他聊聊,哪怕他心里不情愿极了——毕竟是陈东实把李威龙打成了那样,曹建德到现在都没太明白,为什么陈东实和李威龙相认,陈东实的第一反应是如此地恨,而不是喜。

    他一样把问题带到了当事人面前。

    对于这个疑问,陈东实给出的答案,远比曹建德想象得要温和许多。

    陈东实对他说,“我文化水平不高,讲不出那种感觉。可我正是对威龙有太多情绪,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表达。就只能选择最简单粗暴的一种——愤怒。我恨透他为什么在大义和小爱之间他选了大义,我恨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肯向我透露一点点苦衷,一点点,哪怕一点点,我都会理解他。我恨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他都不说,哪怕到最后,也是经别人的口,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我想我真是太蠢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不是双胞胎。我现在回想,其实有很多破绽都说明他就是威龙,比如他每次去我家,都会穿威龙的拖鞋,他们连脚的码数都一样,他们也都爱吃雪糕,爱吃甜。如果说一个人的样貌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伪装,但是口味,却是最诚实而直接的证明……”

    陈东实披着外套,靠在枕边,缓缓而叙,仿佛午夜茶谈。

    旧日时光的画卷一笔一划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没有力气去大喊大闹,又摔又砸,解释更像陈列,也像播放,播放一部去岁的电影。

    在这部电影里,他和李威龙做着彼此的主角,而现在,故事落幕,结局近乎一死一伤,伤鹤败犬,兔死狐悲,这是他最不愿也不得不面对的结局。

    曹建德坐着听他说完了这些话,他似乎有些懂了,又没完全地懂,但他捕捉到一些新的东西,一些有关陈东实的“恨”的,更深层的自责。

    “其实也不尽然对他是吧。”话一出口,看陈东实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曹建德心里有了几分把握,“相比你对威龙这个恨那个恨,其实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对不对?”

    男人低下头去,噤声良久,霍然一瞬,“扑哧”笑了。

    “你恨自己怎么会笨到这种地步,李威龙在你面前晃了这么久你都认不出来,而你还自诩对他天下第一深情?这难道不可笑?你恨自己这四年来忙忙碌碌苦寻,更像是一场自嗨自演的独角戏,只有你一个人被蒙在鼓里。我知道,李倩知道,马德文知道,甚至徐丽也知道。你恨自己这数年如一日的爱不过一纸空谈,恨自己自满到以为凭借一厢情愿就可以改变故事的结局。相比恨李威龙,陈东实,你应该更恨你自己吧?我有没有说错?”

    一阵风吹过,荡起陈东实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他的眼底,飘过一丝不可言说的苦楚。像被参透玄机的禅道,心思命数全被旁人看透,又像是夏日檐角驱散的蛛网,吹弹可破,百孔千疮。

    “我以前不太懂,现在好像懂了。”曹建德的语气像在自嘲。

    “不太懂什么?”

    曹建德坐到床边,目光恳切,“不太懂威龙为什么会喜欢上你。”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抹难得淳厚的笑,“你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曾觉得,他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

    “而不是一个穷司机,一个开破出租车的,一个做过搬运工、修车工,连初中文凭都凑不齐的文盲……”陈东实跟着笑了一下,“正常,我本就常常被人看不起。”

    “你知道吗?我以前问过他这个问题。”曹建德起身拉开窗户,卷了管烟。他明知陈东实现在不宜抽烟,可气氛到了,男人的对话里,总要沾点烟酒。

    陈东实颔下头,由他打火,照亮身前一隅,身体也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一口浓烟飘散出帘。

    “我问威龙,你到底看上陈东实什么?你猜那小子怎么说?”

    男人一脸愿闻其详。

    “他说,陈东实这人,纵使千不好万不好,却有一个难得的好处。”曹建德抿了口烟卷,呸出一口残留的烟草沫儿,“那就是心软。”

    话说到这里,曹建德提高几分音量,“先声明啊,起先我也不大喜欢你。就像你自己说得那样,没文化,长得也不好看,老家还在农村,我没有歧视农村人,你懂的,我这人护崽,只是觉得威龙能找个更好的,至少要跟他匹配得上的,要个青年才俊不过分吧。”

    “可是他不乐意啊,他不乐意,旁人又有啥办法?”曹建德自己把自己给说笑了,眼神却突然悲伤起来,“他说,你最招他喜欢的是你身上的脆弱感。诚然作为一个男人,我很多时候也觉得你不够爷们,总是哭哭啼啼、敏感多思,甚至有些做作,还总喜欢做烂好人。可这些在我看来是缺点的东西,在他眼里却无比吸引着他。威龙曾说,你哭泣时的样子最迷人,因为只有在那时候,他才能触碰到你最柔软的一面。”

    看陈东实听得有些发懵,他打了个比喻,“就像那个小狗,面对信任的主人,总是会翻滚在地上,露出粉红色的肚皮。那是它们全身最脆弱的部位,没有皮毛保护。而你在威龙面前哭泣,就像露出肚皮的小狗,不对,应该是老狗,我想,这大概是他会喜欢你的原因吧。”

    陈东实望向窗外,若有所思,过了许久,才怔怔然道:“可是,他还是骗了我”

    “回头我给你看些东西,”曹建德掐灭烟蒂,连着把陈东实的也掐了,不让他抽,“既已相认,总要疏散心结。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做冤家吗?”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欢快的脚步声。李倩满头大汗地推开门来,见曹建德和陈东实在讲话,忙咽住声,不慌张了。

    “怎么了?”曹建德站了起来。

    李倩别了眼床上的陈东实,挣扎几秒,索性坦白,“那个师父醒了。”

    第084章 Chapter 84

    “让我去看看。”

    果不其然, 陈东实作势要下床。

    曹建德没特意拦他,只淡淡说:“就算我能让你见,你觉得威龙现在还愿意见你吗?”

    这下轮到陈东实犹豫了。

    “而且你去了, 万一刺激到他怎么办?他现在还不太稳定, 身上伤口那么多, 你没听医生说吗?连手术都做不了, 得先观察一阵子。”

    曹建德三言两语,把陈东实重新嵌回到床上, 顺道使了个眼色给李倩, “回头你去趟单位, 把那个箱子拿来, 里头有些东西,我觉得也该让他自个儿瞅瞅。”

    “师父”女孩貌似踌躇。

    “拿来吧。”曹建德扣上警帽,回过身, 凝滞了一下, “该我欠他的”

    恰在此时, 裤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响了起来。曹建德应声接起, 眉头愈加凝重, 简短吩咐几句后,匆匆忙忙地就要走人。

    “怎么了?”连李倩也看出有些不大对劲。

    陈东实不假思索地问:“是不是徐丽?”

    曹建德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队里有新线索, 说在城郊发现一具汽车残骸, 和一具被烧焦的男尸。通过衣物判断,应该是马德文。我已经派人先赶过去了, 我现在也得过去一趟。”

    “那徐丽呢?”陈东实心下一寒,“她不是跟马德文一起逃了吗?难道难道她被烧死了?”

    “具体还得去了现场才知道。”曹建德没等陈东实回话, 一溜烟便出了门。陈东实还想再说点什么,人已经下楼了,独留李倩一人和自己四目相望。

    乌兰巴托,郊区密林。

    焦木伴随汽车残骸侧漏引发的机油味,浸黑一大片葱茏的低矮灌木丛。三两德牧在警员的牵引下,四处狂嗅,以期能搜刮出更多有利线索。

    数米开外的土路旁,警车临时圈起一块空地用作停车场。女人被众人把扶着,半倚靠在敞开的车门上,身上衣不蔽体,几近褴褛,有着明显被烧毁的痕迹。在此之前,医疗队的人已经为她做了简单包扎,但有部分伤口仍然需要回医院处理。无奈她迟迟不愿离去,只守着那堆车辆残骸,嘤嘤啜泣。

    曹建德隔老远听闻那熟悉的哭声。

    就好像一切都被算计好了一样,在徐丽这里,一切都是可以被计划、被衡量的东西。她的哭声,都像是精密演算后推导而出的公式,抽动的频次、哽咽的伏度,甚至于胸腔微微的蜂鸣,都散发着一股精雕细琢的匠气。

    “曹队,”一声轻喝打断沉思。曹建德给车熄了火,还没来得及开门,就听底下人说:“现场已经勘察过了,跟受害人说得差不多,周边林木大面积火烧,法医通过肢体碎片和毛发确定了车架下的男尸残骸就是马德文。这是报告。”

    曹建德简单扫了几眼,又听那人说:“据徐丽本人交代,马德文本欲携妻出逃,却在经过C930国道线的时候,遭遇了刹车引擎失控,车辆侧翻,顺坡直下,从而引发汽油泄露,酿成大火。机动组那边核验过,车辆的确有刹车失控的问题,斜坡上的车胎印,也的确是受力失控该有的痕迹。”

    “所以……”曹建德幽幽抬首,眺向数米开外,“又是一个新婚不久、丈夫就死于非命,自己又官司缠身的可怜女人?”

    旁人不置可否。

    “我去看看。”

    曹建德抬腿下车,还没走近,便见徐丽疯了一般朝自己冲过来。

    “曹警官!求你救救我老公吧……救救我老公……”女人泪流满面,跪趴在地,紧抓住曹建德裤脚,如同一具发狂发躁的丧尸,“这绝对不是意外,警官,求你一定要查清楚……还我和孩子一个公道……”

    曹建德满是难堪地看了旁边一眼,合着众人一起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只能给些口头安慰,“你先起来,你现在还怀着孕,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徐丽戚戚然抹了把脸,刚支棱起的身子又塌在一边,表情隐没在晦暗里,使人看不清神色。

    曹建德说:“虽然有些意外,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马太太,还请节哀。”

    徐丽忍住眼泪,低下头去,不争气地擦了一擦,抬起头时,又是泪光攒动,连眼眶底的细纹都在隐约颤抖。

    曹建德略有恻隐,忙不迭别过头去,努力让自己不受其他情绪的影响。耳边又听女人一阵哀戚——

    “老马……老马他不该如此……”女人的声音有些失控,“就算他有千错万错,你们警察要杀要剐,只管叫他立正挨打就是,人就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买单。我私下也常劝他,别做违法犯法的事,有损阴德,如今就这样死了,死得这样出乎人意料,你让我怎么不伤心害怕?”

    话没说完,紧跟着一通撕心嚎啕。曹建德见状赶紧让人拿了件警服先给她披上。她现在就是一个孤立无援、漂泊无依的失意女人,何其完美的受害者形象,精致得挑不出错。一时之间,就连办案多年的曹建德都有些拿她没办法了。

    “你先别急,有什么慢慢说,我们同事都会一点一点替你记录下来的。”

    曹建德扶着她走到一边,现场陆续在做收尾工作,还剩些杂事没有吩咐。徐丽蜷缩在男号的硕大警服里,薄弱得就像一只杜鹃花鸟,即便淋了雨、湿了毛,依旧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只听她一抽一噎,不卑不亢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曹警官……有哪个女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害怕?老马就这么活生生在我面前死了,连个全尸都没有……我……我还不如也跟着他去死算了!”

    话音刚落,徐丽抬头就往一边树桩上撞去。幸而身边人手脚够快,将她拦住,这才避免又发生一起悲剧。

    看着徐丽情绪如此激动,曹建德只好让人先把她送回到车上。目送着她的背影,曹建德略一思考,扭头对底下人说:“回头你去查查,徐丽和马德文婚后感情怎么样。”

    “曹队是觉得……?”

    “她真有那么伤心吗?”曹建德皱了皱眉,若有所思,“要是她真有表现出来得那么难过,为什么,她手上连个婚戒都没有?”

    没等底下人回话,他又说:“还有,你不觉得,她刚刚的说的话很可疑吗?就像在故意点我似的,她说,还她和孩子一个公道,这话就像在故意点我她还怀着孩子,还是个孕妇……更加让人加重对她的同情。以及,她怀着身子,发生了车祸,怎么她好端端的,而四肢健全、人高马大的马德文反而被烧成了那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对啊……”身边人纷纷恍然。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这几天你找人跟紧她,没事别让她出外蒙,随时等待队里传唤。”

    正说着,曹建德又看了眼车里的某人。不知是晨间大雾作祟,还是前夜通宵的原因,曹建德久违地感到一阵眼酸,就连眼前的景致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云里雾里间,徐丽的侧脸仿佛一轮冷冽的冰月,那料峭的唇角,不受遏制地上扬,仿佛某种鬼祟的微笑。

    曹建德揉了揉眼,不大确信地凑近几步,再探头看,女人已然一脸憔悴,泪痕犹在,雨打花娇,如梦亦如幻。

    “盐水一天挂两次,每次四袋,挂完记得摁铃,值班护士一般都在。”

    李威龙安好地躺在床上,不计其数的导管连接着身体各个部位,病床边的仪器拥挤得没地方下脚。李倩一边帮护士摁着置留针上的胶带,一边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生理盐水,就好像人的眼泪似的,永远都流不完。

    李威龙所在的病房四面高墙,连一扇窗也没有。拉上门帘就像一座地宫,或者说,坟头。灰蒙蒙的,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一股死人味。李倩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扫向门边一闪而过的黑影,连制止的力气都没有,任凭那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识趣地停留在门前。

    “叔,我知道是你……”隔着一道帘,却仿佛隔着几万里远,声音都是水濛濛的,“可是你也知道,曹队说你们最好先不要见,何况,他刚醒了会,又睡过去了,你来只怕又会弄醒他。”

    影子缩回到暗处几分,独留一只手悬停在明处,就像屏风上血溅三尺的绣鸟。

    “就让我看一眼……”男人的声音沙沙的,“就一眼,一眼都不行?”

    “不是我不让你们见……”李倩急得直挠头,“叔,您别为难我。”

    陈东实乖乖退回到暗处,一屁股陷进尘埃里,地板的冰凉从臀根一路蔓延上五脏六腑,他整个人从牙齿根都往外扑腾着寒气。

    “你们又没问他,怎么知道他不愿意见我?你们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陈东实自哀自怨地朝着空气数落着,一束光打下来,是清晨第一缕破绽的初晖,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何为温暖。

    良久,李倩抱着东西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她把纸箱放在陈东实身前,言辞恳切,“曹队出警前让我把这些东西给你看看。”

    男人的眼皮微微一抖,呼吸更见消沉,“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

    李倩没有打算陪他的意思,放下东西就退回到门后,只剩淡淡的声音在回荡。

    “里头最重要的,是那支录音笔,您一定要记得听。是他留给你的”

    李倩哀其不幸地摇了摇头。

    “你的威龙。”

    第085章 Chapter 85

    十五、十六、十七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二十八。

    整整二十八片二十八

    李威龙咬住绷带, 拔下脸颊上最后一块弹壳,预料之中的鲜血像开闸的山泉水,哗啦啦流满了整张脸。

    他深吸一大口气, 顾不得擦拭后背上的冷汗, 剧烈的痛感已经让他忘记这是第几次中弹, 唯有二十八这个数字, 仿佛钢钉一般,钉死在他的血肉里。

    白雪大风寂若无人。

    他半坐起身, 下身兀地疼痛, 直到他感觉到大腿根有液体流动, 才惊觉, 原来全身上下,他还有无数个骇人的血洞。

    对讲机已经被歹徒粉碎,离他最近的补给站远在数十公里外, 救援的信号发了出去, 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十一月里的西伯利亚高原, 恍若无人之境, 这里也是违法犯罪的天堂。

    尽管他早已预想到, 这将会是一场血战,却还是低估了对方的实力,全队三十多名干警,无一幸免, 全部牺牲在敌人的埋伏下, 刺目的红色漫山遍野,碎尸块如小山般堆叠, 看不到一丝希望。

    “你居然还活着”

    汗毛一竖,是活人的声响。

    但他已无从反抗, 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李威龙只记得那人脸上有疤,从左眼划拉到右嘴角,几乎斜穿了整副五官。

    “妈的,你还敢活?!”对方远比自己的境况要好,至少还能起身,还能使力掐脖。李威龙被他高高抓起,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让我看看你叫什么名字”那人一把扯下他胸前的工牌,满脸血痕乍然惊悚,“李威龙原来你就是李威龙?草他娘的李威龙,就是你,一直对我们不依不饶?”

    男人抬眸一笑,不争气地低下头去,气喘声如牛。

    “把头抬起来,”那人嗓音撕裂,“我让你他妈把头抬起来!”

    李威龙被迫支起下巴,迷迷糊糊的视线里,看到他满口金牙。

    “看清楚老子的脸,”匕首割过面颊,这已经是最轻微的疼痛,人好像痛到一定程度,就会自动过滤那些不起眼的伤口。

    “记住老子的名字,我叫——王、肖、财。”

    李威龙复又一笑,微扬的唇角如是不屑,他恍惚道:“有种现在就把我打死”

    “死?”王肖财捏住他的脸,凑近瞧着,更觉眼前人面目可憎,“死对你来说,太便宜你了,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你觉得我会怕?”刺骨风袭过,身冷,心更冷,“事到如今,我只恨自己没用,没能将你们一个个都铐起来。”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王肖财跟着笑了,看着他仍亮晶晶的眼睛,那股子没有来由的厌恶更加浓烈,“坏人逍遥法外,好人遗不得善终。你以为现实还会像故事书里的那样,什么惩恶扬善,正义战胜邪恶,笑死人了。”

    李威龙不置一语。

    “这又是什么?!”眼角一闪,王肖财似有触动,一把抓过李威龙死死护住的心口,“啊哈,原来是张照片。”

    “还给我”李威龙抬起血迹斑斑的手臂,想要争抢,“那是我的把东西还我”

    “还你?”王肖财砸下一拳,“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说”他满是不屈,“把照片还我”

    “再说一遍!”

    又是一拳。

    “还我”

    再是一拳。

    “再说!”

    “还还我”

    牙齿嘣落,男人“噗嗤”一声,吐出一口脓血。

    “我让你说!草你妈!我让你说!我让你说!我让你说!!!”一拳接着一拳,拳拳到肉,拳拳裂骨,李威龙扑棱在碎雪粒里,重重摔下,又被揪起,又摔下,又被揪起,反复多次,最后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雾凇弥漫,风雪掀起满山大雾。料峭的松柏犹如千奇百怪的列兵,驻扎在乳灰色的湿气里,将雪地上的两人,映衬得如同两粒实力悬殊的尘埃。

    “你就这么在意?”王肖财揪起他头发,四指撑开他眼皮,将照片糊到他面前,“这是你家里兄弟?还是你什么朋友?”

    李威龙咽下血沫,泪水模糊了视线。

    “说话!这是谁?!”

    他咬牙不从。

    “不说是吧?你有种。”

    王肖财不甘心,卷过身旁汽油,拧开盖子,悉数浇在他身上。粘稠的油液堆积在密密麻麻的伤口上,牵引出肌肉深处更细密的疼痛,李威龙抱紧自己,反复抽搐,惨叫声撕心惨壮。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样嘴硬的警察。”他再次抽出匕首,比在男人跟前,“你到底说不说?”

    身下人龇牙咧嘴,痛不欲生地翻滚着,根本分不出心力应答。为什么不让他去死?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为什么临死前还要这么折磨自己为什么到最后自己还要忍受这样的痛?

    李威龙强忍住委屈,依旧控不住泪水飞驰。他承认,他输了,连带着那些并肩作战的同事,一同堙灭在这苍茫无尽的大雪里。他终究还是没能成为英雄,他理想中的大英雄,超英的神话果然只存在在电影里,他不是蝙蝠侠,拯救不了黑暗的哥谭,社会大学给自己上的第一课,就是教会他学会认输。

    “你是在哭吗?”王肖财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喜出望外,“哈哈哈,李威龙,你这是在偷偷地哭吗?”

    他迫不及待地掰开男人有意遮挡的双手,直至亲眼看到那混合在血液里的泪痕,才由衷地感到一阵惬意。

    “原来警察也会哭啊!哈哈哈哈哈原来你们警察警察也会哭?”

    王肖财疯狂大笑,双手扼住李威龙的喉咙,和他一同翻倒在雪里。

    “不管他是谁,其实也不重要对不对?”他擦了擦那照片,正眼看向照片上的男人,一脸的老实木讷,其貌不扬,却和李威龙并肩搭在一起,仿佛两棵交缠生长的古树,“你说,我要是把他杀了,你会不会比现在更加难受?”

    “不不要”

    仅存的理智,李威龙哭声更浓。

    “不要杀他”他夹带哭腔,甚至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那你求我啊。”王肖财来了兴致,轻轻趴到他耳边:“我喜欢狗。你好好求我,做我的狗,我就答应你放过他。”

    “我求求求你。”李威龙拉了拉他的衣角,薄唇颤抖,满嘴齿冷,“求求你别杀他”

    “声音不够响。”王肖财拍开他的手,“凑近点,大点声说,说,我李威龙是王肖财的狗。”

    “我”李威龙止住哽咽,微微起身,“我”

    “我李威龙”

    “说啊!”

    “我李威龙是”

    “大点声!”

    “我李威龙是”男人铆足全劲,抄起小刀,一个飞扑,朝王肖财的大腿狠狠刺了下去,“你去死吧!!!”

    “我艹你妈李威龙——!”王肖财骤然吃痛,下意识捂住裂开的伤口,血透过指缝,潺潺而出,小刀就这样陷在皮肉里,不动如山。

    “你敢偷袭老子?!”一脚飞踢而过,李威龙如纸张般被扬到一米开外。血痕哧啦一路,拖出一条狂蟒般的红痕,“好你个李威龙,好你个人民警察,一定要给自己留条死路是吧,那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王肖财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来,像拎一块死猪肉一般,将他拖到车上。他找来麻绳,一圈又一圈将人捆在后排车座上,又用保鲜膜和丝袜,将李威龙的头缠得密不透风。

    “都死了好!都死了好!”王肖财癫狂不已,抬起手中的汽油罐,肆意挥洒在车身上,“敢挡老子的财路,一个小警察,一个刚出警校没两年的小警察,也敢和我作对?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身不在地狱,却胜似地狱!”

    李威龙被蒙在厚重的麻绳和保鲜膜里,扑打出的呼吸,化成保鲜膜上新鲜的水珠。他听不清车外人到底在说什么,但能够意识到,败局已成定数。

    唯有他唯有那个人濒死之际,李威龙潸然而泣,满是不服地挺了一挺,明知于事无补,仍浑然不甘。他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太多,但最对不起的,只有陈东实一人。

    火焰裹杂浓烟,如触手般钻进鼻腔,呛得男人咳嗽不已。他察觉到车厢在抖,像是被外力推引,直到火苗越来越近,从驾驶台一路攀到真皮卡座上,再到自己的裤腿上,再到身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上。

    他伸出手,想要扒拉车门锁,理所当然被锁死。又莫名地,车厢里开始浸水,水位线一点点上升,没过膝盖,肩膀,最后整辆车漂浮在冰蓝色的水域里。

    就像失去重力一般,水底黯然无光,李威龙凭借直觉,用力肘击着车窗。在水压的作用下,破窗并不难,他顺势游出,却在破水而出的一刻,重新被一只手摁回到水里。

    “去死吧!!!李威龙,你给我去死吧——!”

    咒骂声不绝于耳。

    李威龙用力拖拽着那只手臂,直到将王肖财一同拖拽下水,两人在浅水滩里撕打。

    “你拿什么跟我斗?!嗯?你说你拿什么跟我斗?!”

    王肖财俯身浪笑,手起刀落,军刀稳稳刺在李威龙腿上。李威龙怒号一声,提起重拳,一记挥打将对方攮了出去,自己却腿根一软,像碎布条子似的,陷进了浑浊的波涛里。

    对方见状逆流而上,将他从水里提了起来,摁死在沙地上,另一手猛地拔出那根扎在李威龙腿上的匕首,趁他痛得昏厥,当机立断地朝他下腹刺了下去。

    “唔”地一声,李威龙浑身一怵,瞪大血眼紧捂着肚子。

    王肖财没给他喘气的机会,拔出刀刃,又在他身上补了两刀。眼前人如沙包一般滚进浪里,顺流而下,卡在不远处一块溪石里,绝望地闭上了眼。

    王肖财心满意足地看着失去反抗的李威龙,舀起一捧水冲了冲脸,停顿几秒,然后恹恹然往岸上走。不料当他正要转身,背后乍地传来“嘣”一声巨响。三两青烟徐徐盘起,一记子弹直直打在王肖财提刀的那只手上,疼得他登时坐地惨嚎。

    李威龙来不及对峙,颤颤巍巍地别上手枪,从浪里踉跄爬起,一个劲往岸上狂跑。身后的王肖财捂着血手,满腔愤恨,怒号声灌满涧流。

    “你不许走!”

    身后人极力勾揽,抓着他的裤脚,如伥鬼般,至死不休。

    李威龙抄起小刀,又是一下,扎在王肖财手上,疼得对方不得不松开扒拉住自己裤腿的那双手。

    “你以为你回去事情就能结束吗?”听着不远处陆续响起的警笛声,王肖财捶胸顿足,“我告诉你,我们没完——!”

    李威龙长舒一口气,一丁点、一丁点将身子挪进野草堆里。他根本等不到救援接应,时不我待,他必须要先自行包扎下伤口。

    只可惜,自己身上的伤实在太多、太密,出血量早已过盛。看着鲜红警服下鳞伤遍体的残躯,男人噎声大哭,血泪交错一身。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威龙给你丢人了”

    仿佛回光普照,弥留之际,李威龙看到某人站在跟前,身后繁花万丈,碧海青天,他淡淡地想:这难道就是人死之前,所谓的最后的幻想吗?

    看来他真的是快要死了。

    李威龙万念俱灰,王肖财说得对,现实不会像故事书里说的那样,好人打倒坏人,正义战胜邪恶。即便惨烈如此,他还是难逃一死。只是在死之前,他想要为某人留下点什么。

    李威龙虚闭上眼,在草堆里悠闲地翻了个身,仿佛度假归来,一切都解脱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幽幽闪烁,就像冥世与凡间的最后一缕残连。

    他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晰,听起来安然无恙。

    声音抖落在风里——

    “东子,我是威龙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没准我已经不在了

    你先别急别哭。你听好在我死死后,你一定要牢记三件事。”

    男人泪流满面。

    “第一,不许拜我,也请不要为我哭丧我讨厌讨厌看你伤心,因为你哭起来的样子很丑。

    第二请尽快把我忘了路是向前走的,别老耗在我一个人身上。肖楠姐很好,我宁愿你们你们永远幸福地在一起。

    第三三”

    李威龙笑了一下,眼泪唰唰滚落,“第三,对不起,我还是骗了你上面那条是我的气话我才不想死,我也不想你跟别人好反正就是不许不许你跟别人好”

    “以上——”

    他呼吸一滞,胸膛忽然没了起伏。

    “乌兰巴托市公.安局缉毒大队二支队队员警号0823,李威龙绝笔。”

    第086章 Chapter 86

    眼泪落下之时, 录音笔的声音戛然而止。

    陈东实梗起脖子,佯装风沙迷眼,实则才不到入秋, 医院后花园里静若无人。他看着庭院里那些凋零残落的花儿草儿们, 思绪渐沉, 随迷乱的心境一道, 落入深深的悔恨之中。

    “陈叔”女孩的声音钝钝传来,十几分钟前, 李倩看陈东实一个人抱着东西下了楼, 她也正要下去取个单据, 正巧碰见陈东实发呆,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倩竟不知道该从何安慰。

    见到有人上前,陈东实赶忙止住伤感, 放下那支录音笔, 手指扒拉在其余那些信封上。李倩轻轻坐在他旁边, 目光落到那些信上, 不敢去看男人脸上的表情。

    “这些都是曹队让我交给你的, ”女孩音色淡淡,“这是李队这些年,留给你的东西。”

    陈东实低着头,只剩似有似无的啜泣, 眼泪有一滴没一滴地打在信封上, “啪”、“啪”似的作响,将这原本大好的天气, 晕染得莫名消沉。

    李倩说:“这四年他一直都待在博格达的烈士园,守着那些战友的墓碑。这不是曹队的意思, 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他对不起那些一同牺牲的战友,更对不起你。”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东实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冷静到知晓一切后还可以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我知道在你们外人看来,先前对他拳打脚踢、发狂发怒,完全就不像是个正常人该做出来的事情”

    “其实我们理不理解你不重要,”李倩一语中的,“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他不怪你,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你?”

    “我不知道”陈东实抬起头来,刚忍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真的不知道”

    他有些懊恼,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地落泪,就像李威龙从前说得那样,哭泣有时并非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这么难捱,我也不知道原来他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倩儿,我如果知一早知道他这样,我绝对不会还那样对他,绝对不会。”

    “你别哭了,”李倩给他递纸,“我年纪小,但我懂的。”

    陈东实颤颤巍巍地接过纸巾,抹了抹眼底,又听她说:“出来之前李队说了,他还是想见你的,你们总有些话需要当面说。”

    “真的吗?”陈东实微微诧异,“他真的还愿意见我?他难道不应该恨死我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他现在伤势不稳定,我又怕你们见了,刺激到他,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陈东实望了眼三楼的方向,垂下头来,叹了口气,“罢了,我还是晚点再去吧。等他睡着了我再去。隔着门,我偷偷瞧一眼就好,免得他见到我这张脸,心里更烦。”

    “也好。”李倩点了点头,双膝并拢,这时陈东实才留意到,她手上还拿着一份文件。

    “还有件事”女孩将文件摊开,唇线紧闭,“陈叔我”

    “你说就是。”陈东实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咧嘴笑笑,“还有啥是你叔我承受不住的?”

    “是关于香玉的。”李倩盯着封面上的大字,语气平淡,“香玉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其实昨晚就该告诉你的,只是当时你和李队都在昏迷,你醒了以后,又怕你遭不住,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下。”

    “是徐丽?”陈东实扯起嘴角,右半边脸隐隐一抽,后知后觉,“是啊,除了她,又还有谁呢?”

    李倩并未理会陈东实的话,自顾自道:“经过法医剖定,徐香玉生前体内有多名男子的体.液,我们经过对比发现,除了冯春华的外,还有几名地头混混的,他们无一不是金蝶的□□,且均为徐丽的同乡,后又经过走访调查发现,那些人平日里视徐丽为头目,生死追随,因此”

    “因此他们强.暴香玉,很有可能就是受徐丽指使。”

    陈东实拽紧拳头,只觉一阵齿冷。

    “徐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尚且不清楚,但我们也不能就此定罪。李队说得没错,徐丽这人,阴险狡诈,除非是有直接证据证明,那些人就是受她指使,否则我们也没办法定她的罪。”

    “我能证明。”陈东实目光一转,正对上李倩一脸怔愣,“我有证据可以证明,害死徐香玉的凶手就是徐丽。”

    没等李倩反应过来,他抽出挎包中随身携带的日记本。之前为防节外生枝,陈东实一直将香玉的日记本随身带着,因为他从知道徐丽假孕之后就对她一直有些怀疑,现在听到香玉的尸检结果,这也坐实了他最初的猜想。

    “这是她的日记本,”陈东实面色顿颓,“我先得跟你们认个错,其实我一早就发现了这个日记本,私下找徐丽对峙过。可我实在是个窝囊废,她痛哭流涕地求我,我就又心软了,答应给她时间自首。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那样,她跟马德文跑了,我看她也不像是有悔过的意思,加上尸检的结果,已经足够说明她有很大嫌疑,我也没有理由再等她自首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明显李倩有些被吓到了,她不敢相信,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陈东实,原来私底下也会有这么多小心思。

    “这事儿我得跟上头汇报一下,”李倩亦坦心掏肺,“我做不了主。虽然我私心都希望你和李队都好好的,但香玉这个案子,情况太复杂”

    “我没有异议。”陈东实压下头去,“只是真要有什么情况,还请你先别告诉威龙,我怕他又为我担心。”

    “那是当然。”李倩站起身子,揉了揉发麻的小腿,看时候也该到换药的时间了,她不能逗留太久。

    “一起上去?”

    “好。”

    陈东实随她起身,双手自始至终抱着那只大纸箱。李倩看他有些吃力,想替他分担一下,陈东实本来不想,无奈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他只好麻烦人姑娘先替自己拿着,自己举着手机,走到一边才有胆量去接。

    因为他知道,那个号码,是徐丽用来和自己单独联系的。

    “东哥是我。”

    几天不见,徐丽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大浪淘沙后的鹅卵石刮过铁片,带着不加掩饰的伤心与疲倦。

    陈东实瞅了眼不远处的李倩,压低嗓音,“你疯了吗?为什么还不去自首?香玉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徐丽,我真是看错你了!你赶紧给我回来自首,不然,我就当从来就没有过你这个妹妹!”

    “东哥现在难道就只是想劝我自首吗?”电话那头的女人冷冷一笑,像是猜到陈东实会说什么一样,言语之间无悲无喜,“你知不知道,为了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背了多大风险,那群警察现在就像疯狗一样,对我追个不停。”

    “你赶紧去自首吧。”陈东实气得发晕,“我现在对你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徐丽幽幽一叹,“可我却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再见一面。东哥。”

    沉默几秒,她又补充,“最后一面。”

    女人言辞恳切,仿佛掏空所有心气。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也不会信,我也知道自己已经死路一条,别无选择。只是我还想再见你一面,东哥我发誓,只见最后一面,见完之后,我就跟你回去自首,保证不会骗你。”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我还能相信你吗?”陈东实越说越是痛心,声音也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你回头自己好好想一想,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对你哪一次不是全情以赴,拿出一颗真心来对待?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是,或许你没有对我做过什么,那么你又是怎么对香玉的?她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你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人应有的良知吗?!”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见话已至此,徐丽索性懒得遮掩,满是不耐烦道,“没错,香玉就是我害死的,她的确没犯什么错,要怪就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不了我一命偿一命,你以为我现在还怕死吗?”

    “你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听筒对面一阵萧索,徐丽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明晚八点,杭巴,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东哥,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要是说不呢?”

    “你不会拒绝我。我太了解你了,你太重感情,这是你最大的好处,也是你最大的弱点。”女人嗓音干脆,不给陈东实任何回旋的余地,“其他我就不废话了,我等你来。以及,不许带警察。”

    “你就这么自信?”陈东实气喘不停。

    “别逼我,”徐丽寒声发笑,“否则,我会做出比让李威龙死,还要可怕百倍的事情。”

    第087章 Chapter 87

    眉粉勾过毛梢, 原地的黑碾作一小团乌云。边缘再用眉笔勾勒,两道清晰的眉跃然脸上。徐丽转出口红,妍丽的膏体就像霎时怒放的花朵, 坠落在苍白乃至铁青的脸庞上, 更显得镜中人乖张狠戾, 不可估量。

    她现在身处杭盖一处违建房内, 血红色喷漆在水泥墙上喷溅出大大的“拆”字。四处堆放着废弃的课桌椅,不难推测, 从前的从前, 这里或许是一所学校。逐渐边缘化的老城区里, 随处可见这样残败不堪的危楼, 就像尸体上腐烂的疥疮,密布在瘴气糜烂的厚土黄天,滋养着无数爱孽和欲.望。

    这是她和陈东实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徐丽, 还只是外蒙古国数以万计性.工作者中的一个。相比于其他女孩, 她也仅仅是“年轻”一些、“漂亮”一些。但仅仅如此, 便也够了。徐丽时常安慰自己, “年轻”和“漂亮”, 光这两样筹码,就已经能够保证她一个月吃上一顿猪肉水饺。

    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在这里,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可言说的疼痛。决口不问是一种习惯, 而沉默以对, 则是一种本能。

    徐丽接待的嫖客大多为民工、货工,发廊小哥, 或者突然发迹的拾荒者、赌徒。他们拿着一天的薪水或乞讨,只为在拉下裤子前更畅快一些。她人好看、话又少, 难得的顺从,形形色色的男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很快,她的名声在红灯区传开了来,越来越多的男人慕名而来。

    在陈东实看来,第一次注意到徐丽是她在扫黄现场意外出血,自己无心搭了把手。但在徐丽看来,她注意到陈东实,却是在这之前。

    在此之前,她常能看到一个苦大仇深的男子驱车驶入这片区域,却从来不沾酒色,只把着方向盘,殷切地寻找着。

    杭巴的男人分两种,一种就叫男人,眼里装满空空色色,色色空空,而另一种,叫陈东实。

    后来听一起上钟的小姐妹说,他在找一个人,一个死了很久的警察。乌兰巴托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有人打趣,杭巴每一个妓女的床底,都被他用手电筒一一照过一遍。

    鬼能想到,她和他,后来会有这么多流云缠雾般的牵连。

    徐丽松开发绳,将满头波浪卷悉数撒开,乌密的深栗色头发被撩到肩后。女人玉指青葱,从一旁的衣帽箱里,抽出一大束洋洋洒洒的白色婚纱。

    硕大的裙撑将整件婚纱支撑得如同一朵晨曦,勾勒着女人的凹凸曲线,和周围门窗残破的废墟瓦房格格不入。徐丽轻抬起手,吹了吹镜子上的灰尘和蛛网,看着镜子里妆发齐整的自己,心满意足地笑了一笑。

    很快,身后敲门声响起。徐丽提起裙摆,步履轻快地跑到门边,到嘴的“东”字嗨没出口,迎头便撞进一张乌压压的凶脸。

    “徐丽”来者脱下毡帽,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金牙,“原来你在这里。”

    女人脸上的笑一下凝固住了,她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冷不丁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从那群人嘴巴里撬出点东西来不难。”那人提起手中的塑封袋,里头装着半截血淋淋的小拇指。徐丽面色一紧,心下分明,那截指头来自她底下某位亲近的打手。

    “说吧,你想要什么?”徐丽强撑住气势,掐出一脸满当当的笑,“现在马德文尸骨未寒,金蝶乱成一团,警察也都一个个忙跳脚,你这个时候出来,王肖财,难不成你想坐金蝶老总的位置?”

    “金蝶?”

    王肖财堪堪一笑,推开徐丽,径直走进房间,一屁股陷进破沙发里。

    “这个位置还用想?难道不是想坐立马就能坐?”

    “你什么意思?”

    “这个,”王肖财拿出那部手机,“我不喜欢废话。徐丽,这东西,你认得吧。”

    徐丽后背乍寒,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这东西她当然认得,马德文死前被自己踢飞的那部诺基亚,如今就被王肖财安然无恙地捏在手里,所以老马死前的那通不明所以的电话

    难不成就是他?!

    “你说好巧不巧,马德文还没有蠢到真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的地步,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有两部手机,一部用来联系你们,一部只联系我。只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怀疑那个什么梁泽就是李威龙,不得不陪你们演戏罢了,你跟陈东实走得那么近,马德文就算再喜欢你,难不成还真把什么都告诉你?”

    “徐丽,原来你也会马失前蹄啊。”

    “把东西给我——!”

    女人猛地一扑,想要争抢那手机,却毫无疑问被男人推开,跌坐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粉尘。

    “就这么想要?”王肖财哈哈哈笑个没完,翘起二郎腿,掂着手机逗她,“你想要,那就给你嘛。”

    手机被“噶哒”一声丢到徐丽跟前,女人如获至宝,狗爬向前,将手机牢牢卷入怀中。

    她想也没想,当机立断,抄起手边的板砖,狠狠朝那部手机砸了下去。

    一下不够,她意犹不足,又多砸了几下,直到那部手机被砸得粉碎,才气喘吁吁地放下砖头。

    “这么激动干嘛?”王肖财缓缓蹲下,抬手替她擦去鬓边的汗水,抚摸着女人绯红的面庞,他笑容阴谲,“难不成真像我猜得那样,马德文是被你害死的?”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装模作样来试探我”徐丽冷哼一笑,满是厌恶地拍开他的手,别过头去,“他死了,我才能活,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我果然还是低估了你,”王肖财的眼神直勾勾、阴嗖嗖,像是憎恶,也像是垂涎,更像是欣赏,“你当真比男人还狠。”

    “狠?什么叫狠?”徐丽半侧过脸,露出半边微笑,“那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也不至于砸手机呀”王肖财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零件,眉眼含笑,“你傻不傻,这手机你就算把它砸成粉,你杀了马德文的证据,不也还是藏不住吗?”

    徐丽眸色一骇,满眼惊惧地看回眼前男子。只见王肖财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内存卡,眼尾纹如跌宕的涟漪,波光摇曳。

    “蠢货,现场录音都在这张卡里呢,你说你砸手机又有什么用”

    “你敢玩我?!”

    徐丽遽然暴怒,又想起身争抢,结果可想而知,她再度被毫无悬念地踹回到地上。

    “对我就是玩你,臭.婊.子,原来你也有受制于人的时候!”

    王肖财抹了抹那半边脑袋,削耳的伤口还没痊愈,他一半脸都缠着绷带,每天都须用碘伏和药酒消毒,那疼痛,堪比极刑。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被这么屈辱地对待过,徐丽,今天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他一把抓起女人的头发,迫使她看着自己,“一个不入流的站街的,一个千人骑万人干的烂货,也敢仗着马德文的威风,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从前有姓马的作保,我不敢动你,现在他死了,你看又有谁能来帮你?!”

    “你不会杀我”不知为何,徐丽莫名失笑,“王肖财,你不敢杀我。”

    “我的确不会杀你,”男人掏出匕首,刀尖在她脸上周游而过,“但不是不敢,是”

    他松了松裤腰,抬手解开皮带。

    “帮我吹一次,我就把卡给你,我就纳了闷儿,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姓马的迷成那样,就连被警察通缉都得带着你,可真是情深似海、催人泪下。”

    王肖财掰过徐丽的脸,啐出一口唾沫,用指腹抹在她唇上,十足十地羞辱她。

    “也不过就是比一般人好看点,又能好看到哪里去?除了张张大腿,你在男人堆里,永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没人要的公共厕所罢了!”

    徐丽用力挣开男人的手,向后微仰,有意避开他的触碰。王肖财不甘,强摁住她的头,埋向自己裆下,徐丽拒死不从,情急张嘴,顺势照着男人的大腿,用力咬了下去。

    “我□□你妈臭.婊,子!”

    王肖财骤然吃痛,捂住腿根,痛吟倒地。他刚要还击,眼前人突然挥起一砖,“哐”一声实打实打在自己脑门上。王肖财整个身体不加控制地向后仰去,鲜血顺着发际线一路流下,眼前一团乳白色重影。

    “你”

    “你去死吧!王肖财,你去死吧!”

    女人如同猛鬼上身,一个飞扑,跨骑到他身上,双手狠狠掐住他脖颈。

    “去死吧!烂人,你去死吧!都去死吧!!!”

    她双眼血红,已入臻境,早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所面对的又是何人。

    都去死!都给我去死!都给我死!

    都死了好,都死光了好!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和陈东实在一起,只有都死了,她才能做回那个风轻云淡的徐丽。只有都死了,这一切,这一切就都好像都没有发生过!

    “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说我是破.鞋,也最讨厌别人看不起我!我是烂货又怎样?没人要又怎么样?到最后,刘成林、马德文,乃至于你王肖财,还不是栽倒在我一个女人手上哈哈哈哈!!!”

    女人面目抽搐,十指关节挤压在身下人的气管上,手背青筋炸裂。身下的王肖财努力挣扎着,想要呼救,却被徐丽用破布塞满了嘴,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痛。

    “刘成林又怎么样,马德文又怎么样,任他天王老子、手眼通天,挡住我的,都给我去死——!”

    徐丽抓起砖块,癫狂般地朝男人脸上砸去。一下、两下、三下不知多少下,直至身下人满头满脸都浸满了血,直到王肖财连微末的动静都没了,她方如释重负,抄起小刀,用力往他的手背扎了下去。

    “噗呲”一声,刀尖直接插穿手掌。男人大嚎一声,活生生被疼痛惊醒。反看徐丽,一脸神情享受,鲜血射了满脸,她无所畏惧,仿佛一头巨大的畸兽,气喘声如雷。

    “徐丽?!”

    身后突然一声厉喝,恰似云籁天音。

    女人如临大敌,浑身一颤,回头瞧去,见陈东实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

    “徐丽你疯了吗?!”陈东实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这满地血污,衬着灰头土脸的两人,仿佛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才肯收手!”他几欲难言,又惊又怒,“你不是答应了我答应了我去自首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在害人?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东哥”徐丽忙不迭从王肖财身上起开,狼狈上前,眉间戾气一扫全无,“我没有是他是他威胁我是他先威胁的我!东哥我没有害人!”

    “事到如今你又想怎么狡辩?!”陈东实一把甩开眼前人的手,将带来的文件尽数拍到她脸上,“香玉的尸检报告,那些糟蹋她的人,是不是都是你安排的?!”

    “你说啊!!!”

    徐丽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紧抱住自己,不停地哭泣。一旁的王肖财见机慌忙起身,捂着伤口,趔趄地蹿到了陈东实身后。

    “是她要杀我!是她要杀我!这个贱女人她简直就是个魔鬼!”

    王肖财魂不附体,蜷缩在陈东实背后,“这女人早已经疯了,你不知道吧,其实马德文也是她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死于车祸!她比畜生都还要畜生!”

    “我没有!”

    徐丽扒拉上前,纯白的婚纱早已发灰,上头沾满灰尘,她像一条阴沟里蠕动的蛇。

    “东哥你信我,我怎么可能杀得了马德文呢?他那么厉害,那么有手段,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呢?你别听王肖财胡说!”

    “我没胡说!”

    王肖财飞快躲到门外,没等陈东实发话,便钻进楼道,逃得无影无踪。

    “徐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陈东实闭上双眼,凄怆一笑,仿佛第一天才认识这个女人,无力感如潮水般涌上心间。

    “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相反,我给过你太多机会。可是徐丽,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东哥”

    “别叫我哥”陈东实一脸麻木地垂下眸子,恍惚间,连愤怒都觉得没多大意思了,“从今天起,你我兄妹,恩断义绝。”

    “东哥难道连你也不要我了吗?”女人拉拽着他的手,双眼通红,“难道你也要跟刘成林和马德文一样,像对垃圾一样对我吗?”

    见陈东实不吱声,徐丽懂了,没有回答,有时就是最残忍的回答,她已得到了这个男人的答案。

    穿堂风兀自吹过,掀起女人几缕碎发。裙摆亦如花瓣般大张,吐息着花蕊中心的细长腰身,此时此刻的徐丽,就像是一枝随时折枝的白梅。

    她抹去泪水,咬牙站起,哆嗦着坐回到镜子前。不知过了多久,她回过头,哭花的妆容又回归完整,只是比之前更娇、更艳。

    更加歇斯底里。

    陈东实惊叹于那张明艳到可憎的脸,那样浓烈如毒浆的口红颜色,仿佛昭示着这个女人一点一点褪色发霉的内心。徐丽无意理会陈东实现在的心境,她翩翩然起身,提着婚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他面前。

    “东哥,我好看吗?”她问,唇角似笑非笑,“婚纱我已经穿好了,所以,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第088章 Chapter 88

    “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陈东实连客气都不想有了, 脸上写满了厌倦。

    “疯话?”徐丽踉跄一步,罕见地失态,“那你就当我是疯了吧我今天说的一切, 都只是一个疯子的自言自语。”

    她捏起纱裙边缘, 缓缓走到窗边, 一面感受清风, 一面稳稳道来,语气如流水, 平静而温和。

    “我这辈子, 总共就穿过三次婚纱。第一次是和刘成林, 在深圳。”

    徐丽抚摸着窗框上的砂砾, 神情闪烁。

    “那会多穷啊,我们没学历、没本事,他就只能在工地搬搬水泥, 每个月七八百。而我, 帮人打打零工, 偶尔给照相馆的老板拍点写真, 赚些体己。”

    “你知道吗东哥, 那会我们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办不起。领完证那天,我和成林煮了一碗面,他破天荒地买来一碗我最爱吃的猪肉饺子,我们蹲在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你一口, 我一口,你一口, 我一口”

    徐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真的有些神志不清。

    “那会的日子虽然穷, 但至少很快乐。”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陈东实有些困惑,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说下去,其实他何尝不知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隐晦的过去,来不及知晓。

    徐丽眸色一转,眼神落到婚纱上,吐字如落子,“我们办不起婚礼,没有流水的宴席,甚至连一件像样的婚纱都拿不出来。但我还是想办法找照相馆的老板租了一条,六十块钱一天,押金二百,最劣质的绸纱,回南天里穿着,焐出一身的痱子。”

    “第二次嘛,就是和马德文了。”

    女人浅浅带笑。

    “他有钱、有头脸,我和他虽然是二婚,但该有的体面他都给了我。婚礼那天你也在吧?那件婚纱是不是很好看?听人说,那是外国设计师设计的,好几万块钱一条呢,十几个工人连夜赶制,手工定制,上面缀满了珍珠钻石,比头婚那条,贵了不知道多少。”

    “但那又怎样?”她话锋一转,神色徒然冷漠,“不管是六十还是六万,那两件婚纱,都不是我真心想穿的”

    “都不是我真心想穿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捧起华丽厚重的裙摆,就像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只有这件,今天这件,今天我身上穿的这件,才是我真心想穿的,这辈子唯一一件我想穿的婚纱”

    “可是你知道的,我对你”

    陈东实心乱如麻,看着她如此卑微的模样,一种除了厌恶以外的复杂情绪悄然而起。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有同情,有怜悯,也有伤悼,更有一种感同身受。

    “你放心东哥,买这件婚纱的钱,是干净的。”徐丽擦了把泪,依依上前,“这不是我用马德文的钱买的,也不是我靠出卖身体得来的。这是我开丽丽美发屋替别人一个头一个头洗出来的,是我靠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赚来的。其实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我一定要攒够一件婚纱的钱,然后穿上它,等你来娶我”

    “徐丽”

    陈东实撇开她上前紧挽的手,退后半步,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心里只有他,这你是知道的。我已经对不起你楠姐了,你不用再在我这儿耗费太多心思。”

    “难道你以为我想吗?”徐丽顶着一双泪眼,哑声质问,“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这种事想忍就忍得了吗?多少个时候,我多想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可是”

    “可是如你所见,我实在是太蠢太蠢了”

    女人蜷身跪下,如同忏悔,也如同祷告。

    “我无数次问自己,你到底有什么好?既没钱没势,又懦弱胆怯,有时候还喜欢滥做好人。可我偏偏就是这么不堪下贱,为了你,我宁愿手上沾满鲜血,为了你,我情愿背负所有罪名,为了你,哪怕不惜成为这个故事里所有人都厌恶的存在,没有人比我在爱你这件事上更加投入!”

    “那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陈东实回头乍怒,不禁反问,“为什么你每次都喜欢把自己做的事都包装成是为了我。香玉是我让你杀的?王肖财的那只耳朵是我让你砍的?还有马德文,难道也是我让你把他给弄死的?!事到如今,你不仅不知悔改,还执迷不悟,请你别再说是为了我了,你这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自己!徐丽,你醒醒吧,外头的天早已经亮了——!”

    陈东实一把扯下帘布,任由刺眼的阳光照进房间。跪坐在地上的徐丽微微别眼,像是尘封多年的鬼魂,突然被照见原形,狼狈得魂不附体,只晓得一昧痛哭。

    “我不信”徐丽慌忙摇头,涕泗横流,“我不信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对你这么好!我不信那个小警察的爱一定比我更纯粹!你以为李威龙真的爱你吗?你以为他的爱比我的更高级、更真心吗?他如果真的爱你,又怎么忍心让你找了他这么多年?又怎么允许你被钟国华捅刀、被马德文挟制,这一路走来,难道你为他忍受的痛苦就一定比他忍受的痛苦要少吗?!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是你们!!!”

    “什么狗屁爱情,什么狗屁忠贞,你们除了会在脑子里想,会动动嘴皮子说我会爱你一生一世,连最起码的接受现实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小警察,那个瘸子,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都不敢和你相认。而你,你也是个窝囊废,他走了这么多年,你还像个傻子一样找他,多少人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放下?为什么还要追求一个死人的爱?要我看,你跟他就是一类人,都是窝囊废!”

    “够了——!!!”

    陈东实抡起拳头,箭步上前,一拳打在徐丽身后的木板上。

    他喘着粗气,努力忍受着手背被倒刺刮伤的剧痛,语气沉矜,“我和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呵”徐丽轻蔑一笑,挽了挽鬓发,热泪幽然滑落,“可那又怎么样呢?即便如此,喜欢上一个废物,也是我自愿的。”

    她拾起地上的匕首,扔到男人面前。

    “我知道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群警察随时都可以来抓我。但你以为逼死我的是什么尸检报告吗?以为就凭那几个饭桶一样的警察就想治我的罪?他李威龙要早有那个能耐,何必等这么多年,当初在哈尔滨没能平案的废物,现在在这里,一样不能。”

    “你到底在说什么?”

    陈东实后知后觉,一丝可怕的念头绕上心头。眼前的女人仿佛展开千万根血淋淋的触手,在身后挥洒出恐怖的叠影。

    “六年前,哈尔滨,622”

    徐丽如痴如醉。

    “622大火,哈哈哈哈那场火那场改变我们所有人命运的大火马德文、李威龙、曹建德、李倩,还有你陈东实,让你们殚精竭虑、辗转反侧的大火——”

    她指了指自己,颔首莞尔。

    “没错,就是我。”

    “你太可怕了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陈东实浑身一颤,彻底对这个女人没了指望。比失望更心痛的是错付,原来朝夕相对的,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徐丽,而是另外一头,硕大、凶猛的怪兽。

    “我自认为自己看人的眼光不会轻易出错,没想到到头来,却还是被你给骗了。”

    徐丽一脸迷惘,“那你还敢来见我?还敢在这里和我对峙?难道你不怕我像杀了马德文一样杀了你?陈东实,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蠢。”

    “你如果真想杀了我,在我刚刚看到你对付王肖财的时候就会痛下杀手。”陈东实不知为何,莫名觉得有些释然,“或者更早一点,在我知道你假怀孕的时候,就会杀了我。”

    见徐丽不语,他又说:“我今天肯来见你,一是对你抱了最后的指望,如果你还有良知,现在就跟我回去自首。我承认,我不是一个能下狠心的人,我没你那么心狠手辣,能够对身边亲近的人痛下杀心。你进去了,为香玉赎罪,以后堂堂正正做人,我们或许还可以做朋友。”

    “谁要和你做朋友?”徐丽唇角一斜,貌似鄙夷,又带点眷恋,“我要的是你的喜欢”

    她擦了擦泪,止住哽咽,看向陈东实。

    “不管自首也好,怎么样也罢,到了今天这一步,我就只剩下一个心愿,我想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

    “绝不可能。”

    陈东实直视着她的双眼,口吻坚不可摧。

    “我喜欢你,绝不可能。”

    “难道连我最后一点心愿都不愿意满足我吗?”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徐丽不争气地上前半步,努力去抓他的手。

    “东哥,难道让你对我说一声喜欢,对你来说就这么困难?”

    “你别这样。”陈东实冷冷甩开她的手,自觉退回到一边,“不困难,只是对你说,我觉得恶心。”

    “如果我一定要呢?”

    徐丽的眼神骤然发狠,好像一头突然被激怒的猛兽。

    “我今天就要你陈东实说爱我,我就要听你说你爱的人是我!”

    她抓起匕首,蓦地冲上前去,比在自己和男人中间。只是,锋利的刃口对准的不是陈东实,而是她自己。

    她早已决定以死相逼。

    “你快把刀放下!”陈东实赶忙去抢她手里的刀,不想却进一步给了女人刺伤自己的机会。刀尖扎穿皮肤,流出猩红的血。有几滴落在陈东实手上,温温热热,和眼泪的触感一样。

    “你说你爱我我就放下。真的,你说你喜欢我,我就真放下,绝对不骗你”

    另一只手掐上男人的脖子,却没有用力,更像是一种虚张声势的威胁。

    “我想听你说你爱我,陈东实,你说啊。”

    她急得直跺脚。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徐丽的情绪逐渐有些激亢,把持匕首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而另一只手的五指,开始发力,抓紧,指甲一点点嵌进男人的软肉里,掐出细密的红印。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装哑巴!你说啊陈东实!你说你爱的人是我!你说啊!!!”

    女人死死掐住他的喉管,奇怪的是,陈东实并未反抗。甚至连一句最起码的辩驳都没有,可在徐丽看来,这时候的沉默,才是杀伤力最大的回击。

    “我”陈东实虚闭上眼,没有来由地,咧嘴一笑,“我讨厌你。”

    就像是一场庭审的临终审判,或是万水千山后的九局下半,我讨厌你,寥寥四字,万箭穿心。

    徐丽“哐当”一声扔下匕首,失魂落魄地滑跪到地上。纯洁的婚纱沾满尘污,灰一块,白一块,就好像她此刻劣迹斑斑的身体。

    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血,浮皮潦草地一抹,擦在裙子上,歪倒的头纱被松散的发髻勉强耷拉着,蓬发糊了一脸,就好像一团无人问津的垃圾。

    “你不可以不喜欢我!不可以!”

    她彻底发狂,抬起一手,“啪”地一声刮过一记耳光。

    或许是用力太大,陈东实疼得别过身去,复扬起脸,唇角竟渗出一丝猩红的血。

    女人看着他高高肿起的右半边脸,哭声尤旺,一声赛一声地凄绝。她就好像要把陈年的积怨全部呕出来一样,眼泪淅淅沥沥撒了一地。

    陈东实垂眼望着,只觉身前有一条波澜壮阔的河。他在这一头,而徐丽在那一头,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岸的女人一点一点走进水中,一点一点被淹没,直至淹没不见。

    “我求求你就当我求你”

    良久,徐丽哽呜上前,拽着他的裤腿,嘶声哀求,“就当我求求你,好不好,东哥,我求你说一声你喜欢我”

    陈东实别过脸去,游丝般的恻隐一划而过,他不想让徐丽看到他眼底的动容。

    “就说一声,一声,一声好不好?”她扬起脸,就像一只流浪猫在讨要鱼骨,“哪怕你悄悄地说,小声地说,趴在我耳朵边,谁也不知道,就说一声好不好?”

    男人无动于衷。

    “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坏事,我知道我心肠歹毒,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配有人爱我,可陈东实,你那么善良,帮助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到最后,却不肯低下头来帮帮我?”

    女人声泪俱下,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掏空了七魂六魄。她紧紧抓着男人的手臂,无力地摇摆着,就像是河岸中心的船桨,既入孽海,又何以回头?她能做到,也不过就是抓住这仅有的念想,在彻底沉没前,走得圆满一些。

    “哪怕哪怕只是哄哄我呢?哪怕哪怕只是骗骗我”

    徐丽以头抵地,如同在参拜神邸,哽咽声仍在。

    “哪怕你的喜欢不是真的,我现在连真假都不在意了,我不在意了,陈东实,求求你,求你施舍施舍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她哆嗦着爬起,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眼底泪痕犹在,蹩脚的笑容堆了满脸。

    可陈东实就像一湾无波无澜的清池,平静得没有一丝回应。那一刻,徐丽彻底慌了,心忽然收紧到一起,意识到这腔自以为是的深情,不过就是一场自给自足的舞台剧。

    卖力挥舞的只有她自己。

    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你会后悔的,陈东实。”

    徐丽放下挽着的那只手,退后,退后,再退后。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的眼神再度冷漠,像毒蛇一般,淬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你想干嘛?”

    陈东实这才反应过来,徐丽身后的窗敞开一片,数十米的高度,摔下去的话,足以粉身碎骨。

    “你不喜欢我,又干嘛虚情假意地担心我?”

    徐丽擦了擦眼泪,旋身一转,落足窗边。

    “对我来说,这辈子也就两条路而已。”

    她回眸一望,好似银河万里,百转千回。

    “要么去爱,”

    女人噗嗤一笑,神色凄绝。

    “要么就去死。”

    第089章 Chapter 89

    “你别做傻事!你先下来!听我的!”

    陈东实有些慌了, 即便他设想过许多最坏的结局,但没有一种,是以这种方式让徐丽谢幕。

    他可以带徐丽赎罪, 可以领着她忏悔, 把罪孽一点点掰开来细数、细看。至少到现在, 他心底还是有一点希冀, 渴望她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听我说徐丽, 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真的!你别犯傻!”

    陈东实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 仿佛此时站在他对面的是一樽脆弱的瓷器。稍不留神, 它便落入渊薮, 投身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或许你以前受过很多苦,也犯过很多错,可现在我们暂时都别去想那些好不好?你先过来, 先下来, 就当哥求你, 换我求你, 我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陈东实无可奈何地拍着大腿, 急得面红耳赤,他匆匆扫了一眼,三层楼高的距离,落地即无生还的余地。

    周身的风呼呼咆哮, 将徐丽的婚裙吹得肆意翻打, 如同一面破裂的风帆。她双眼含泪,眉目寡淡, 好像看淡了一切,对人世间的所有都心怀豁然。

    “东哥我尽力了。”她扭过头去, 双肩颤抖,“我实在是太累了我原以为只要没有别人,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徐丽举起手腕,抚了抚上头的金色手链,今天阳光正好,反射出它的璀璨光芒,只是落在不同人眼里,它是不一样的梗塞。

    女人摇头痛哭,“这么久以来,我恍惚替自己觉得不值,原来一厢情愿的爱真的就这么廉价,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

    “对不起。”

    陈东实如实地说。

    “徐丽,对不起。”

    他耷拉着头,决计认输。

    “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情愿从一开始就没靠近你。”

    这是他的心里话。

    “只是徐丽,你可以爱我,甚至恨我,那是你的权利。只是香玉呢?她有什么错还有马德文,他对你那么好。以及你再不喜欢王肖财,又何必对他下那样的狠手?有些时候,我也很自责,为什么没能领你走上正途,你背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我居然还被蒙在鼓里,今天才知道”

    “我不是今天才变成这样的,”徐丽冷笑一声,神思缥缈,“我是从一开始就这样”

    话音未落,陈东实瞅准空档,一个飞扑上前,伸出双臂将女人卷入怀中。

    两人“扑通”一声,双双蜷进屋内,摔打在地上。灰砂粉尘糊了彼此一脸,呛得陈东实咳嗽不已。

    徐丽彷如惊弓之鸟般在他怀中一抖,还没来得及反抗,远处传来一阵陆陆续续的警笛声。

    “警察来了?”

    女人面色惊变,忽地从陈东实怀里挣开,从地上爬起。

    “我不是让你别叫警察来吗?!”

    她赶忙伏到窗边,看着镜子里残破颓败的自己,两手发虚。

    “为什么?为什么你跟他们一样,到最后还要来骗我?!”

    徐丽一把抓起陈东实衣领,目眦欲裂。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妄想我会乖乖去自首?!我会乖乖去坐牢?!”

    陈东实任凭她抓着,呛得眼泪直流,一句也不带辩驳。他猛地意识到,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切就像徐丽自己说得那样,她不是今天才变成的这样,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这样的冥顽不灵,这样的一意孤行,这样的无可救药。

    “你为什么会这么蠢啊——?!”

    徐丽用力推开眼前男人,浑身惊颤,如同附魔。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这么蠢的男人?”

    她举目垂泪,抿下一口苦寒,回到窗边,眼睁睁看着十多辆警车从不同方向驶入穷巷,将自己和陈东实所在的这栋楼围得密不透风。

    “完了!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人疯迷大叫,抓着满头乱发,在屋子里来回暴走。

    “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陈东实摁住心口,气息稍平,“徐丽,跟我回去吧。”

    “你滚!”

    徐丽撕心一吼,双膝折跪,没入一堆半身高的杂物中,她就像一朵开在废墟中的花,即便是到现在,依旧吐息着一股野性和蓬勃。

    “我不要跟你回去!我不要去坐牢!我不要再回到以前,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听着陈东实,我做的一切,我是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是以后,都跟你无关。那些坏事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你听清楚没有?!”

    她痛苦地嚎叫着,就像身体里扭动着另一个人的灵魂。洁白如雪的婚纱已被染得浑灰一条,她无心顾忌,使劲摩擦着上面的某块污渍,想使它恢复如新。

    “你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陈东实双眼通红,顾不得那么多,上前抓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从迷醉中拉醒。

    “裙子脏了就脏了,你再怎么擦都没用,快跟我出去自首!”

    “我不信!”

    徐丽重重撇开男人的手,固执地擦拭着。双手擦不干净,她就跪在地上,把裙摆放在地板上擦。她怎会不知,放在灰尘厚重的地板上,裙子只会越擦越脏,就像她自己,只会越走越错,越走越回不了头。

    各路警察鱼贯而入,以曹建德和李倩为首的干警各单位就位,分布在房间四周。架起的枪管就像无数个无孔不入的直播镜头,为场外之人播放着这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我不信我不信你不喜欢我我不信那个小警察有我这么喜欢你!我不信这衣服擦不干净!我不信这个世上还有谁比我更需要你!”

    哭声仿佛迷眼的柳絮,轻柔捻揉着所有人的神经。看着徐丽如此着魔的模样,陈东实不知怎么,竟生出一丝解脱。

    或许对她而言,这样的沉沦是快乐的,即便如同刹那的烟火,转瞬即亡,但至少拥有一瞬间的辉芒,足够照亮她这颠沛曲折的半生。

    “先别”

    曹建德稍稍偏转,拦住想要上前制止的李倩,轻轻地摇了摇头。

    靠里的陈东实慢慢走近,刚想要伸手去扶徐丽的肩,不料刀光迸现,一把小刀毫不留情地划过他的下腹。

    陈东实下意识后撤半寸,躲过那突袭,再回头,徐丽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手上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打火机。

    “徐丽别不要!”

    陈东实刚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女人狂笑着脱手,“啪嗒”一声拧开火机。

    另一手,毅然决然地捏起婚纱一角。被火舌舔舐的薄纱,轰然扩散,火势一路顺着裙托,蔓延到身后的杂物和课桌椅上。

    女人在火光中大笑。

    “快出来!徐丽!你这样会死的——!”

    火势以近乎吞噬的势态越来越大,埋伏在外的曹建德开始呼叫后援。然而走火速度实在是快,像是提前排布好了一样,甚至都没等他叫出陈东实,焰火就已勾连起大半个房间,这时陈东实才注意到徐丽脚下几桶破洞的汽油。

    油光伴随大火,肆虐疯咬着这片领土。徐丽在大火中起舞、狂叫,眼泪、鲜血和笑容,神迹般地出现在了同一张脸上。

    “都结束了终于都结束了!哈哈哈哈!你看见了吗?这一切终于都要结束了!陈东实,快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这个冷血无情、无情无义的世界!”

    女人椎心泣血,叫嚣声漫布尘烟。

    “这个你自以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世界,坏人寻欢作乐,好人遗臭万年!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帮助了那么多人,结果到头来,还不是过得像条狗一样可怜?你可有想过,或许行善本就是一种错,倒还不如跟我一样,痛痛快快地做个坏人,痛痛快快地把所有不如意的人全部都杀掉!没有人可以阻拦我走下去,而唯一能打败我的,只有我自己!!!”

    徐丽高举着双手,任火苗越过肩线,攀上双袖,整束裙摆就像坠毁空中的羽毛,在扭曲的空气中浮来荡去,无处可依。

    陈东实紧捂住口鼻,防止吸入浓烟。他一边探寻着火焰深处,一边抖擞劝解,仍然坚持试图将徐丽拉回到一清二白的人间。

    “你快回来听我话好不好?你这样真的会死的!你回来,我什么都答应你,真的,你别犯傻,有什么事哥替你担着我求你别这样!你别再一错再错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大火前。烟熏火燎得将他的脸裹得漆黑,他无从挽回,只能亲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熊烟遍布危楼。

    女人顶着血泪,不计后果地趔趄着走进火光深处,彷如一只正在燃烧的赤蝶。屋外的消防齐身扎入,消防车、灭火器一一上阵,无奈这熯天炽地早已脱离掌控,将整栋楼房烘得昏天黑暗,陈东实不得不被曹建德强逼着拽出房间。

    “我不行!我一定要去救她,我一定要救徐丽!”

    男人拼尽全力地大吼着,躬足了腰身,想要撬开警察环抱,冲入房间。

    “放我过去!我要去救她!徐丽!徐丽!徐丽你等等我!!!”

    他泪水飞驰,终于没了克制的必要,任悲伤和不舍在心间涂染。

    “我还有很多话要问她老曹,放我过去!你快放我过去!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我已经失去过一次威龙了,失去过很多人了,我不能再失去徐丽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陈东实勃然大怒,一口咬在曹建德手上,痛得对方呜呼大叫,被迫松开。他来不及抹泪,一头钻进大火之中,四周残梁断壁坍塌抖落,水泥灰夹着木屑,摇摇而坠,整栋楼不可遏制地摇晃了起来。

    “糟了,怕是要出事!”

    曹建德盖住胳膊上的齿印,回头冲李倩吩咐,“快!让所有人先出去!退回到安全距离!”

    李倩带着众警员得令撤后,楼下消防车架起高高的云梯。救火队成员如同雨后的蚂蚁,井然有序地扛着灭火设备冲上起火层,逼仄的三楼,最后只剩一队经验相对老道的消防。

    陈东实翻滚在浓烟里,憋住呼吸,在一片灰黑和灼烈中摸索。他不知自己找了多久,就像在黑夜中独行,终于,老天不负,最后终于让他在墙角找到了已然昏迷的徐丽。她全身烧痕,血色惨烈,要不是看她手上还戴着那条金手链,陈东实不敢相信,眼前这具快要被烧成烂人般的腐肉,竟是那个平日最是爱美的徐丽。

    “徐丽你醒醒别睡你快醒醒”

    陈东实拍了拍她的脸,不多废话,将人横抱而起,飞奔着往门口方向逃去。

    难缠的大火沾上裤腿,一点一点攀上腰间,陈东实没心思扑打,只知埋头猛奔。

    冲出去!一切都有待结束!冲出去,来日便算得见曙光!这一路走来太多辛酸仓惶,他统统不管,通通不要!他只要徐丽,只要他所珍视的人都好好活着!过去没能抓住的,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就算不惜一切,哪怕搭上性命,他也要为自己守住这艘泰坦尼克号!

    陈东实一路疯跑,逃出房间已是半小时后的事,好在门口恰有消防接应,钻出房间的那一刻,十多道水柱唰唰淋落,陈东实被里外淋了个精透,直至身上一丝火光也不见,才停止浇盖,被人连拖带扶地抬下了楼。

    “丽你醒醒,你醒醒啊,徐丽”

    男人泪如雨下,漆黑的手使劲拍打着女人的面颊,鼻尖却嗅到一抹骨肉烧焦的气味。那种味道他曾在李威龙身上闻到过,那种经脉尽断、肉躯皆毁的熟悉感,毫无疑问地冲破了陈东实的心墙,击溃他最后一丁点理智。

    “来人!快来人!来人啊!来人救命!”

    他抱着女人,疾步向人群奔跑着。不远处的曹建德正要上前,只见男人“咚”一声倒地,连带着怀里女人一起,重重绊倒在了地上。

    “东东哥”

    徐丽动了动指尖,她没想到自己还可以活着,还可以说话。不过她现在能做的只能是说话,烧伤的疼痛往往后知后觉,适才不觉,现在却如巨火焚天,有千百根针刺过脾脏,疼得她睁不开眼。

    陈东实奋力爬起,重新将人托起,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提不起劲。他终究不是神,保护不了所有人,四年前没能保护好威龙,四年后,一样也保护不好陈斌、肖楠、香玉,和徐丽。

    男人抱头痛哭,蜷缩在一起,被无尽的愧怍深深包裹。

    “东哥”徐丽奄奄一息。

    陈东实仿佛想到了什么,抽噎上前,将徐丽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泪光慈祥地安抚着。

    “对不起东哥”

    女人抿嘴笑笑,仿佛一切因果到现在,都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我还是没能如你所愿变成一个好人”

    她缩进男人怀里,感受着他的心跳,那种强有力的跳动,可惜,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了。

    陈东实止住哽咽,捧起她灰扑扑的脸蛋,悲痛欲绝。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是徐丽你不许死。你不能就这样死了,你就算死,也该让警察来判、让法官判,我不准你自己就这么了结你自己!”

    他一声赛一声惨痛,泪不停地流。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还有很多事没跟你说,还有很多东西没和你分享。你以前不是答应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生活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她们一样,一个个都丢下我,一个个都说话不算数?一个个这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我已经没有很多人了,我没有肖楠了,我没有威龙了,就连陈斌和香玉,我也都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了!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窝囊废,所有爱我的人、喜欢我的人都会不得好死。我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只是徐丽,不要丢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这个冬天实在太漫长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快乐。没有你们在,一点也不开心,我求你带我走,带东哥走,我捎上童童,我们一起,我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陈东实仰天长泣,泪水顺着侧颚,淅淅滚落。徐丽用她最后一点儿力气,抬手接着,这样一点温热,足够她飞往下一个国度。

    “别哭了”徐丽瘪着嘴,撺紧手心,生怕眼泪干透,“别为了一个坏人流泪,太不值了”

    “我不要我不听,我不准你这么说你自己!”陈东实猛地摇头,“这世界太冷太寒心,我一个人扛不住。人太复杂,爱也太难求,我只想要你活!”

    怀中人的呼吸一点一点变淡,陈东实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也一直有个问题,还是想听你亲口回答我”陈东实抹了抹眼泪,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你肖楠姐临死前那通电话,到底是不是你打的?是不是你告诉你楠姐童童被绑架了,才导致她和我大闹一场,以至难产血崩,一尸两命?”

    徐丽微微别过头去,像是有意抵触,不置是否。不一会儿,她转过头,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地笑了一笑。

    “东哥就这么想知道,是不是我害死她的吗?”

    徐丽渐招了招手,示意陈东实靠近一点。男人心领神会,俯身将耳朵贴到她唇边,却听到女人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死心吧陈东实,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你!”

    她骤地推开陈东实的身体,眼睛又变成冷津津的霜雪,涤荡着无边的凛冽与锋芒。

    “我要让你让你被这个问题纠缠一生!我要让你下半辈子都因为这个疑问不得安宁!我要你往后每次午夜梦醒都因为我而辗转难眠,我要让你一想到我,就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徐丽微微抬手,作起誓状,目光前所未有的决绝。

    “我徐丽以我过往二十八年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向你起誓。我要诅咒你,诅咒陈东实,生生世世、永不得爱!你未来的每一天,都会孤独终老、备受折磨,哪怕是下一世、下下世,千千万万世,都不会有人爱上你这个可怜虫!!!你就是个可怜虫——!”

    话音刚落,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喷溅在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婚纱上,仿佛某种诡异的图腾。

    女人饮血狂笑,掏空所有精气,双手撑地,狂喘不停。

    “哪怕你恨透了我,哪怕你认定就是我害死了肖楠我也不会告诉你答案。我不介意你恨我、厌弃我,我什么也无所谓”

    她翻倒在地,身下血渍依稀蔓延,只剩下两瓣薄唇,嗡嗡蠕动。

    “因为至少这样你还能记得我”

    “还能心里有我”

    徐丽翻了个身,心满意足地蜷回到陈东实怀中,安心合上了眼。

    一缕残烬飘过,落落起起,起起落落,最终停留在女人的眉梢。

    陈东实伸出一手,接住那缕灰烬,像放生般,将它放逐在漫天碎绒中。他闭上双眼,两行清泪唰唰滚落,事到如今,肖楠的事是不是她做的,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东哥”徐丽捂了捂肚子,“我饿了”

    “什什么?”

    “我说我饿了。”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那那你想吃什么?”

    陈东实擦了擦眼泪,在曹建德等人帮衬下,将她放到了担架上。

    “我想吃猪肉饺子”

    女人呼吸渐柔,咧嘴挤出一抹甜甜的笑。

    “猪肉饺子”陈东实向四处探寻,“好,猪肉饺子等你好起来,哥带你去吃猪肉饺子。不管是芹菜猪肉,还是韭菜猪肉,还是玉米猪肉,哥都给你包。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我们一块吃饺子吃好多好多大胖饺子”

    话音未止,男人紧握住的那只手浑然一松,轻轻搭在了担架沿,就像一枝突然被抽干的柳条。

    陈东实瞪足双眼,刚要张嘴,耳边传来“轰”一声巨响。

    十数米高的大楼转瞬坍塌,冲天的尘土在嚣狂。

    女人站在火光里,提着婚纱,迈着雀步,步入下一轮春。

    第090章 Chapter 90

    “一度震惊全国的哈尔滨622重大火灾案在悬置六年后终于迎来突破性进展。据乌兰巴托市市公.安局联合侦查办发言人透露, 该案凶手已盖章确定,案件侦查目前正处于善后收尾阶段。相关单位将于本周六前颁布具体公告。国内广大哈市市民自发走上街头,相聚在当年案发地四周, 为已故的亡灵送上鲜花与祝福……”

    电视里里机械播报着法治新闻, 男人怂在温暖的被窝里, 拉了拉床单, 最后将手放到床头柜底下的第二层抽屉上。

    十多个瓶瓶罐罐胡乱码在抽屉里,他随手拿起一罐, 连标签也没看, 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三四颗才作罢。

    药丸混着隔夜的凉水, “咕咚”一声咽下。李倩领着女孩走进门来, 屋子里飘满一股子刺鼻的烟酒味。她把门窗一一敞开了来,再回过头,女孩已经抱着小熊, 蹦蹦跳跳跑进了卧室。

    床上的男人并未因声响动弹分毫, 直到女孩爬上床头, 扒开被子, 冷冰冰的小手拨弄上男人的胡须, 他这才奄奄地露出那对浑浊的眼珠。

    “爸爸……”

    女孩殷切地呼唤着,然而,他一动也不动,就这样目光无神地瞟着天花板上的风扇, 仿佛是具失去知觉的植物人。

    李倩放下盒饭, 坐到床边,推了推床上人, 说:“该吃饭了,叔。”

    陈东实痴愣愣地转过头, 浅浅地“嗯”了一声,手上的药瓶应声落地。

    没等他去起身去捡,李倩一个弓背,将瓶子拿了起来,瞅了两眼,不由蹙眉。

    “怎么还在吃这药?医生不是说最好别吃了吗?吃多了伤身。”

    她自觉放下药瓶,小小的标签上,写着四个小字:苯.巴比.妥。

    这是最常见的抗抑郁安眠药之一。

    陈东实见状将头埋进被子里,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一阵瓮瓮的啜泣声。李倩像是习惯了一样,什么也没做,埋头去拆床头柜上的盒饭。一个洋葱炒肉,一个番茄鸡蛋,都是陈东实平日里最爱吃的菜。

    自徐丽死后,陈东实大病了一场。附带着先前还没痊愈的旧伤,医生说他现在的身体就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每天需服用不下六七种药物不说,更难以抵拒心理上的煎熬。起先他瞒着李倩,偷偷买了好几种安眠药换着法儿地吃,后来连装都懒得装了,就任由自己这么发烂发臭,蜷在小出租屋的被子里,大半个月都没怎么出过门。

    李倩隔三差五带着童童来看他,童童人小,但已学会洞观世事。李倩告诉她,这是因为爸爸病了,梁叔叔也病了,徐丽阿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其实她不知道,六岁的肖童在新闻里知晓了一切,她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就像当初妈妈“死掉”时一样,最终也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陈东实夜里常流泪,曹建德怕他哭坏眼睛,托李倩给他捎了两瓶眼药水。其实这是另外一个人的意思,只是借曹建德的口和李倩的手,走到现在,陈东实身边死的死、伤的伤,真正记挂他的人,寥寥无几。

    同样的,李倩这次来不单是为陈东实送饭,也为他带了一个好消息,事关某人。她相信这个消息能让陈东实振作不少。哪怕回不到从前那样,至少会比现在更好。

    看着屋子里堆成小山的酒瓶、衣物,李倩暗自哀叹,悄悄将掰好的一次性筷子放到了塑料碗上。

    “吃点吧……”她替陈东实挑出几筷子菜,端到他床边。

    童童学着李倩的口气,软糊糊道:“吃点吧,爸爸……”

    陈东实动了一动,露出脑袋,摸了摸女孩的头,接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一屋子静默无声。

    李倩叹了口气,把碗放了回去,随手收拾起床头几件衣裳,边收拾边说:“你这个样子,是真的打算要放弃你自己了吗?”

    被子里的人一声也不吭。

    李倩继续说:“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了童童啊,难不成你就想这样浑浑噩噩地一直过下去?”

    女孩和李倩对视了一眼,像是听懂了什么,乖乖从床上爬了下去,跑到了客厅外。

    李倩见机又劝,“别以为你家丫头小,不懂事,其实她什么都懂,你别看她白天里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一样,其实到了晚上,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陈东实似有动容,半推半就地拉下被子,露出一脸干透的泪痕。

    “我明白,这几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对你打击很大,”李倩气息沉静,如同一阵暖风,“就连我师父,现在都还躺在医院里,几乎成了个废人。但是你还有童童啊,童童她得有爸爸,难不成你想以后她真成了个孤儿?你知道的,就算我有心替你照顾她,也没办法照顾她一辈子。”

    “她”李倩看了眼客厅,“以后总归还是要孝敬你的。”

    陈东实挤出一丝苦色,仿有欣慰,涩涩开口,“你说的我怎么不清楚,只是你不是我又怎么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徐丽的死当真就让你这么难受?”

    李倩不忍质问。

    “难道只是徐丽吗?!”陈东实突然激动,意识到童童还在门外,又收了收嗓,“除了童童,我什么都没有了”

    “那师父呢?”李倩看着他的眼睛,“你可以不顾你自己,不顾我和曹队,但是我师父,难道你也要放弃吗?”

    “他”陈东实一时失语,“我”

    “是我对不住他”

    “我今天来不光是来给你送饭,”李倩别过身去,拿起抽纸,擦了擦眼睛,“还想告诉你,师父说他想见你。”

    “见我?”陈东实眼皮也不带抬一下,“见了又能怎么样,见了我跟他就能回到从前了吗?不然叫他也把我打一顿,打进医院,打进重症,打瘸一条腿,你说这样,是不是就能让我好受些了?”

    “陈东实!”

    李倩终于忍不住了,乍地站起,高声呵斥,“能不能别再这么半死不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到底有多担心你?!”

    男人面色平静,宛如深秋的池潭,深不可测,不见一丝波纹。

    “难道真的要所有人都离开你,你才知道现在还在身边的人有多难得吗?”

    话音刚落,门外“嗙”地一声,似花瓶砸地的声音。

    “童童?!”

    男人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快步冲出卧室,只见女孩赤脚踩在一地玻璃渣上,碎片扎满了小脚。鲜血静静淌成一滩,有几滴零碎滴在地板上,像是一幅无脑的涂鸦。

    “这是咋个回事?”

    陈东实吓得不轻,忙蹲身去查看女孩伤势,白白胖胖的小脚丫子,遍布伤口,可即便如此,肖童依旧一声不吭,连一点哭腔都没有,懂事得让人心疼。

    “都怪我都怪爸爸”

    陈东实自责不已,赶忙拿来医药箱和镊子替女孩清理残渣。李倩替女孩吹着伤口,避免碘伏刺激到她,看着女孩抿嘴强忍的模样,两人双双都有些心酸,尤其是陈东实,更觉得这数日来的伤心颓废,罪大过天。

    陈东实颤颤抖抖地捏着棉签,替女孩一点一点蘸药,才蘸了两三下,眼泪又滴滴答答掉在了地上。这是他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哭,一个男人,身为父亲的眼泪,恍惚让他明白除了那些死去的人,还有他不曾顾及的现在,仍有人温情地需要着他。

    “人是醒了,但下不了床。”

    替女孩上好药后,陈东实将童童哄睡了过去。李倩借机把他叫到阳台,郑重其事递给陈东实一瓶眼药水。

    “他来不了,就只能让你去见他。我和曹队还是那个态度,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李倩把东西塞到陈东实手里,不多废话,准备擦肩出门。

    陈东实看了眼掌心的药水,明白那是李威龙托人送给自己的,他回过头,淡淡地说:“我去。”

    “对了,622的事,还有一些收尾。”

    李倩像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

    “徐丽作为马德文的合法妻子,在马德文死后,继承了他几乎所有的财产。其中包括位于郊区的一套别墅,徐丽的律师告诉我们,她在生前留了一些东西给你,放在别墅里,现在她已经过身,一切后续都会由律师出面协调对接,你有空的话,就和他聊聊吧。”

    陈东实微微一愣,拿着眼药水的那只手不由颤抖。看着李倩递给自己的名片,他不知何味,对于徐丽,他的情绪要比对李威龙复杂得多。

    至少对李威龙,要么是极致的爱,要么是暴烈的恨,黑白分明,泾渭清晰。可对徐丽,一切都是柔云乱絮,惋惜中带着憎恶,憎恶又掺着些怜悯,怜悯里混着些仇恨,以及陈东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起的闪烁不明的惋惜。

    “童童我会晚上来接她的,放在你这里,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先收拾好你自己再考虑接你女儿回家吧。”

    李倩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见陈东实没说啥,悄悄看了眼房间里的童童,见一切无恙后,就要下楼。

    “谢谢你。”

    陈东实追了出去,扶着门框,看着小姑娘瘦弱单薄的样子,忽而觉得自己忽略了太多。

    “我说认真的,谢谢你,倩儿”

    他认认真真地半鞠了一躬,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她,陈东实实在想不到童童该怎么办。

    “谢我就抓紧时间振作起来,”李倩沁脾一笑,转过身去,晃悠悠道:“他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