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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爱洛斯

    “我去叫医师。”乌列尔退后一步。

    “是该叫医师, 我没事,但你的手我很担心。”相比乌列尔,爱洛斯对与他亲近非常坦然,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与乌列尔有过非正当关系。

    乌列尔面上仍有担忧, 但听了爱洛斯的话没有离开。

    爱洛斯知道自己身体多半没事, 但若想恢复记忆, 他已经从苦寻原因,到以毒攻毒,现在到此为止了。

    再找找其他办法吧。

    其实,他还有个机会。

    爱洛斯开始想快些找到自己那个绝对信任的同盟者了。

    本来他一直在等那人的联系。

    谁料几日过去毫无线索,他到底选了一个怎样安静的同盟者?给他传一个信息,难道如此费力吗。

    也对, 爱洛斯按上眉心。

    消息总不能就丢在他的门口, 或许平时自己都选在特殊的地方交换, 藏在温室的花盆里比出现在门缝底下更有可能。莫非问题就出在这上?

    那真遗憾啊,我的朋友。

    餐厅、图书馆、庭院……爱洛斯思索着可能的位置,决定四处走走看看, 寻找一下遗失的消息。或许再多逛一逛,他能想起更多事情。

    黛黛已经走进房间, 她比爱洛斯和乌列尔都谨慎, 关了门然后上了锁。

    两人都因她异常的举动,而将注意集中回她身上。

    黛黛先看一眼乌列尔,面带询问。

    乌列尔思量后,上前一步率先向爱洛斯陈述道:

    “书单是阿黛勒拿走的, 她私下投靠了其他人。”

    爱洛斯蹙眉, 等一下,这个状居然是等她来了当面告?

    他们俩还有这种趣味。

    黛黛没有承认。

    她看一眼桌上的药剂瓶子, 顺着回答下去:“我没有背叛殿下,殿下有不信任,也可以给我喂吐真药剂。”

    爱洛斯目光在他们两人间游走,“背叛我,还要人代为报告?只有你们俩有嫌疑,我该信谁呢。”

    黛黛摇头,字句清晰:“不是的,书单真的不在我身上。“

    乌列尔像是替她补充:“而我没有拿,不知道它的去向。只可能是她。”

    “乌列尔大人,如果我真要神不知鬼不觉,该偷得更早一些,或者更晚。对吗?”

    “我……”乌列尔正要回应,爱洛斯忽然开口:

    “对,但你们俩不能直说的话。能不能干脆找一个人总结?”

    爱洛斯蹙眉,不过他承认黛黛说的对。想不被发现,其他时间去偷就好了。

    当爱洛斯只能怀疑两个人,若是信任乌列尔,那黛黛就一定会被怀疑。

    爱洛斯不会听不懂,他们看着在争辩,实则是黛黛想借乌列尔之口,汇报她偷了书单,拿给了别人。

    她不仅急于偷窃,还偏挑只有两人在时,又一定要拿爱洛斯的特制纸传讯。

    刻意要自己怀疑她、询问她,是为了什么呢?

    阿方索学士将书单给他的场景,爱洛斯还能想起。

    假设有位大人,有能力用吐真药剂或更有把握的方式测验属下。这不难,有实力的王公贵族都能办到。而恰巧这个人,派黛黛来监视自己呢?

    黛黛是这意思吧?

    被乌列尔配合得一塌糊涂。

    爱洛斯想笑,又觉得自己更好笑些。

    不过爱洛斯好像已经知道了对方是谁。

    他也不绕弯:“好,我不知道是谁偷的。但那个人只要你做了一件事吗?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是你在授意之下做的。”

    见爱洛斯理解了她,黛黛瞬间点头。

    “暂时没有其他。”

    “那人得到了书单之后,拿到书了吗?”爱洛斯在问那个指使黛黛的人,既然拿到书单,必定要去凑齐然后翻阅。

    “拿到了,所有书。”黛黛飞快回答。

    “真厉害,等他找到龙了告诉我。”

    爱洛斯轻松地说。

    别人家一天时间就全拿到了,而且昨天自己还没在黑市碰到那家伙,了不起。

    瑟缇果然比印象中更强啊,她倒还真是深藏不露。爱洛斯感慨。

    “是。”黛黛安心。

    爱洛斯其实不太在乎,哪怕黛黛、乌列尔全都是其他王子公主的属下。

    那他们明明是别人的人,却为了打入自己身边,都来帮自己做事。这不也挺贴心的么?

    黛黛至少是他身边极为效率的人,尽管爱洛斯现在拿回了黑袍,但黑袍进不了王宫。

    她点头:“但我来,是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向殿下汇报——”

    “什么?”爱洛斯想,值得黛黛锁门的事,原来还不是她背叛这件事吗?

    “买那种毒药的人,找到了。”

    爱洛斯一愣,这么轻易就找到了。

    他要知道是谁毒杀国王了。

    “但是……”黛黛面露难色。

    “怎么?”爱洛斯心道不妙,若是死了,线索断了,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还指望着抓凶手呢。

    “但是时间有点久远。”

    爱洛斯这时还没能明白时间久远是什么意思,只听黛黛讲道:“找遍了整个王城,这十年间,只有一个人来买过。”

    “是怎样的毒药?居然只有卖出一份。”爱洛斯觉出古怪,虽然他记得书上说这植物稀少,但也不至于如此之少。

    黛黛解释:“这种植物种子很特殊,原本就难寻,每一年产出的花颜色都不一样,和虹色相近,按顺序七年一轮,红、橙、黄……均摊到每一种颜色,更是少之又少。让它出名的,是所有种子的起始颜色不同,在同一年,所有这种花都会是同一种颜色,仿佛一年更改一个品种。而戒指上的染色,只有橙花做配料才能得到一模一样的效果。

    “不过西部的药剂师水平日见长进,竞争激烈,这种价格与效果不相配的材料已经很少使用,更别说是用在少有人购买的有毒药品上……”

    爱洛斯只觉得听了一堂植物课,他想听重点:“今年开到什么花呢?”

    “开到红花。”

    爱洛斯一想,那橙花还真是很多年前了。

    “所以说时间久远,只有一个店主提供了多年之前有人来买过的信息。”

    “店主还记得?”爱洛斯觉得不可置信。

    “还记得,那个店主似乎记性不太好,好在徒弟有记账,而且看起来很有当商贩的头脑。店主回忆起当年后,还说趁着那种材料贬值前,刚好全推销给那位买家了,对这单交易非常满意。”

    爱洛斯将她的描述过了一遍,心中忽然有了个不太重要的,奇怪的猜测。

    “你说的商业头脑,不会是在店门前举办抽奖吧?”

    黛黛一愣,“是的,我借定制衣裳的理由出宫,从铁匠铺开始询问,可惜近几年都没有线索,所有人都不认识这种植物。追溯再久一点,可当时的集市上,来卖货的人都不是固定的。于是我就到一些旧店铺询问,查到一些有可能有此类消息的摊主,一个个找过去,其中一个就是这位。他之前在街上有过自己固定的摊位,后来因为王城不允许贩卖外来药剂,所以就跑到黑市去了。是一个叫默林的男人,六十岁上下。”

    “你能保证,他说的是真话吗?”爱洛斯问。

    “我基本保证。”黛黛说完又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当夜我就请人去检查了货物记录,在那条严查违禁品的法令实施前,所有货物都是官方在检查,有记录,西部货物更是记录详细。就在刚才,才彻底确定和他说的一样。在他前后,都没有相关的记录,后来严格法规,商贩们只能偷偷贩卖,和默林说的情况基本一致。

    “他说整个黑市,这类材料和制品都只有他一家卖。本来就滞销,橙花那年之后,少有几次旁人遇到,年底也全被他收购了。现在库房里还有完整的植株,个别颜色无毒,我们想要……可以拿走泡茶。只是橙花和其制成的古早毒药,早已经没有了。除非有人自己悄悄带进城,自己做,自己用。这一部分,我还没有调查清楚。”

    爱洛斯不置可否,老头说话很夸张,也不能全信。

    “还有,他看起来并不认识王宫中人,或许没有必要造假。和从前一样,我给了他很多幅画像,他最终才挑选出来这个够买的人。”

    听黛黛的意思,购买的人并不边缘。可惜“和从前一样”,对爱洛斯来说就是“不知道”。

    “是谁?”

    “是因斯伯爵。”黛黛回答。

    “因斯伯爵,他亲自去?”爱洛斯惊讶。

    “是的。”黛黛亮出手背,“昨天处理完刺客的事,我用殿下给我的这块用来测试的金属,去找店主核实过。基本确定就是以上情况,您需要我想办法去将店主与他的徒弟带来吗?”

    “不用了。”去也带不来。

    爱洛斯和乌列尔对视一眼,他们才见过那两人,刚刚回来。

    乌列尔收回目光,盯着黛黛嘴里的“测试毒药的金属”,那个他以为的定情戒指。

    原来是这个作用,他莫名有点安心。

    爱洛斯则在想,因斯伯爵,那岂不是大王子雪缪指使的?

    不然还有谁,能让他亲自去买毒药。

    难道烧掉默林的店不是为了泄愤,是雪缪的人找去时,有人发现他就是曾经的摊主?

    真的是雪缪杀了父亲么。等等,究竟是几年前。

    “账本在你手里?”

    黛黛指指桌上,她已经呈给爱洛斯了。

    爱洛斯翻开看了看时间,合上本子。

    那一年春天,因斯伯爵得到毒药,王后就死在夏天。

    不,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关联的。

    他放下账本。

    至少,“若真是雪缪的阴谋,因斯伯爵就是证人,得抓住他。今晚等他进王宫,我们就暗中抓住他。”

    “可是他说身体抱恙,今晚参与不了守灵夜。信函已经递到宫里来了。”黛黛说。

    傍晚早已经过去,四周亮起灯光,爱洛斯看向窗外。

    如果现在叫黑袍来,势必要派人到王宫外去,先传递消息再行动,可能要更晚一些。

    他不想等了,爱洛斯望向乌列尔,“派你去,将因斯伯爵活着抓回来。”

    乌列尔脖颈上,诅咒的伤痕已经开始发烫。但他缓缓点了一下头。

    他知道事情紧急,副官上午出城办事,晚间应该也无法回来。自己独自行动更添风险,这事平日他眼都不会眨,别说一个因斯伯爵,就是闯进雪缪宫殿里绑人他也毫不担忧。可今夜,乌列尔迟疑了那一下。

    “不行吗?”爱洛斯从来没有见他在这些事上犹豫过,觉得奇怪。

    “殿下,今夜满月。”乌列尔对爱洛斯说。爱洛斯知道他的弱点,因为脖颈上的这些伤痕,他每月都会有一日,承受诅咒带来的痛苦几乎无法行动。就在月圆,万物的魔法最强盛的那一天。

    在军团中,他们以勇猛著称,除非大战,否则激烈交战少有超过一个月。驻守时,他一般会无规律地在某几日,间歇替换其他将领,以出其不意的名头混淆敌人。受伤家常便饭,他总能想到办法躲一天。

    在王城,他则直接称病不出席任何场合。

    他很长时间都没被任何人发现过弱点。

    “那又如何呢?”爱洛斯想,干脆直接就问出来好了。

    他也懒得再表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他真不知道的事情,也没办法装出来,问出来算了。

    那又如何呢?

    乌列尔听到一怔,心说的确。

    只有“做到”和“做不到”两种结果,爱洛斯想看的是“做到”,乌列尔状况如何都不重要。

    乌列尔没什么特别的,他别消耗掉,爱洛斯也可以另寻他人。

    但乌列尔知道,谁都不会比爱洛斯毫不在意的自己更可信,他是要听话去做事的。

    虽然有风险,但也不是做不了,他怕什么呢?况且抓个因斯伯爵,怎么想也是小菜一碟。

    乌列尔起身,他看一眼钟表,“我会在午夜之前回来。”

    嗯?所以月圆之夜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还以为只有他的老师每月关心,因为这夜药剂最好做。

    爱洛斯想问。可乌列尔雷厉风行,人已经转身离开了。

    爱洛斯问身边的黛黛,木偶般对方摇头。

    黛黛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黛黛,只在爱洛斯听不懂她暗示时,着急了一下。

    爱洛斯难得有机会与她相处,其实他特别好奇,想问黛黛如何找到人手帮忙、如何找人查询货物记录、如何进入黑市中心区。

    想起昨日清晨,黛黛找到那辆夏绿蒂小姐的马车的方法,想必大差不差。

    一想到这样的黛黛,还一个人干两份工作,更觉厉害。

    爱洛斯一一问下去,果然瞠目结舌。

    直问道:“默林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手很松的人,你是如何得到账本的?”

    “我给了他当年一年的营业额,告诉他,他那一年什么都没卖。”黛黛回答。

    爱洛斯好笑,这确实是个可能会让默林先生拿出来的手段,不过……

    “你身上的钱还足够吗?”

    黛黛道:“够的。是每次分享殿下的消息,其他人给的报酬,我得到很多。”说完忽然抬头,“殿下要责罚我吗?下手越重,越像的。”

    “……”爱洛斯想,一个人被出卖而不被知晓,怎么不算真的出卖呢?

    但黛黛又确实刻意让他知道了。

    她好像不是有恃无恐,而是真的只是觉得这是她效忠的一部分,像削苹果一样简单,只需要按照标准做事,让爱洛斯在最终受益就行,没必要在乎是不是被爱洛斯信任。

    爱洛斯其实不放心:“黛黛,你这么聪明,我们不需要核对有什么不能说吧?”

    “是,因斯伯爵这件事情是近来最重要的,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除非您要求。”

    “好。”

    “那殿下还有什么需要传达的吗?”黛黛问。

    传达?爱洛斯思索,还有这种服务。

    “你就说我似乎新学了一种魔法,可以完全控制人的行为。听说,最近要到处找人试验,碰到我离我远点。”

    自己这两天是要出去寻找消息藏匿处的,越少人跟着越好。而且爱洛斯会去王宫里的很多地方,会看起来很刻意。

    最好瑟缇让王宫守卫都能离他远远的。

    黛黛点头,“是。”

    “我出去走走,你没事的话就先去守灵夜的聚会吧。”

    ·+·+·

    离午夜还有些时间,爱洛斯原想出去找找盟友的线索。

    刚好乌列尔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可以在王宫行动。

    但见黛黛退下的身影,爱洛斯还是跟了上去。

    他其实还不能完全确定收到书单的人就是瑟缇,既然黛黛不能直接说指使她的人是谁。那让爱洛斯亲自看看,究竟是谁好了。

    究竟是谁这么关心他,这么关心龙。

    爱洛斯跟着黛黛在王宫里穿梭。

    黛黛穿着一身黑色衣裙,平日里男男女女都穿得艳丽,今天所有人都与她一样,一身暗色的衣裳。

    爱洛斯在跟着黛黛走下三到二层的楼梯之后,追得渐渐有些费力。

    更糟的是,正在爱洛斯走在宽阔的走廊里,仔细辨认黛黛身影时,迎面走来一个陌生男人。

    爱洛斯本想先回应对方的点头致意,再与他错身而过。这男人他记得好像是哪个大臣家的儿子,今天守灵夜,所有臣子都要坐在一起,领一份餐点,互相交谈,共同怀念伟大的国王。

    这些平时不见的人会出现并不奇怪。

    结果年轻男人径直走到爱洛斯面前,伸手拦住了爱洛斯。

    爱洛斯茫然。

    接着,只听青年对爱洛斯大吐倾慕之词,一面说他真像先王后,一面又说他年轻有为,还好奇地问他身边的骑士大人在哪儿?

    这么一停顿,爱洛斯已经来不及去再追到下一层了,只能眼睁睁看黛黛身影消失。

    他不免有些丧气,好不容易追到这里。

    事已至此,爱洛斯只好听听他说什么。

    一听之下,爱洛斯更无奈,这都什么客套话呀?面前人这个年纪,怎么可能熟悉先王后。倒是和那些迂腐的贵族也不太一样——青年比他们脑筋粗多了。

    爱洛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这么感兴趣。

    听爱洛斯专门询问,对方连忙回答,是因为爱洛斯给法庭送了一朵花的油画。他觉得有这么一朵清澈的花,王子殿下都能想着法庭,说明心里有法!

    “虽然大家都不支持您,但是我支持!”

    原来是这个缘故,爱洛斯哭笑不得。

    可这是什么话,自己也没那么不受支持吧。

    爱洛斯沉默摇头,余光里却猛然瞥见连廊下,黛黛提着裙子从拱门中跑了出来。

    爱洛斯的心情瞬间从低落变成了惊喜。

    太好了,他现在希望黛黛千万不要跑出他的视线。

    就在黛黛跑到墙壁尽头,即将转过那个转角消失的时候,他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然而她在鸽棚的灯下停了下来。

    爱洛斯观察着下面来往的人,夜色里看不分明,但谁的胸针最闪耀,他还是能一眼辨认出的。

    外出归来的歌加林正从马车上下来。他似乎看见黛黛等在那里,左右瞧瞧四下无人,快步走到她身边。

    黛黛悄声禀告了他什么,歌加林想伸手拍拍她肩膀,被躲开了。

    爱洛斯惊讶,居然是歌加林?

    但他马上就又想通了,自然是歌加林。黛黛在瑟缇手下,歌加林来接头,再正常不过。

    歌加林与黛黛说了几句,他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抬头向上张望。

    爱洛斯连忙退后一步,退到建筑内看不见廊外的位置。

    见面前絮絮叨叨的法庭小子迷惑抬头,爱洛斯沉稳地对青年道:“你说的对,但是身后风太冷了,你过来点。”

    “诶,好的。是吧,律法还是太轻了呀!”

    “确实,但也不能一蹴而就,你整理好交上来吧。”爱洛斯再瞧过去一眼,发现黛黛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我要去守灵了。”

    爱洛斯也怕歌加林上来,打发走那法庭的青年,迅速快走两步彻底离开连廊。

    瑟缇姐弟比他想的还要有野心。

    爱洛斯在大厅站了一会儿,整理思绪间,黛黛从门外回来了。

    他退到台阶上方楼梯的转角处,等黛黛跑过。

    他见她往偏僻的房间去,爱洛斯以为她要回住处。

    谁想她往前走着,忽然面前的门打开,黛黛连忙挤进去。

    开门人有着他熟悉的眼镜与发色。

    是麦琪夫人。

    爱洛斯感到吃惊。

    麦琪夫人,不是阿尼亚的人么?

    黛黛受人指使没错,但是居然是两部分人?瑟缇姐弟和阿尼亚。

    他感到有些难以理解,但一想到是黛黛,就又觉得黛黛这是能干了。

    他正想着,黛黛已经从麦琪夫人那里出来了。

    是和麦琪夫人一起出来的,女仆和麦琪夫人走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爱洛斯想要躲在大厅的镜子后,但是想起这里就是去守灵的必经之路,好像暴露也没什么问题。

    他站定脚步,跟走过来的麦琪夫人打了个招呼,麦琪夫人的脸微不可查地僵了僵。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黛黛,转头对爱洛斯说:“管好你的女仆!别让她有事没事来找我帮忙,连缝衣服都不会。”

    她说得像真的一样,黛黛配合完,她便提着裙子落荒而逃了。

    走之前仍不忘礼貌地跟两人点点头。再讨厌谁,也不放弃点头的麦琪夫人。

    黛黛也朝爱洛斯点了点头,说着“教教我吧”,就追着麦琪夫人离开。

    剩下爱洛斯,感叹麦琪夫人真不会说谎。

    他想知道的已经都知道了,该去守灵夜看看。

    穿过走廊,看见众人都在前面走,自己便跟在后头,往守灵夜的大厅去。

    穿过人群,他发觉走在他旁边的恰好是瑟缇,看到爱洛斯贴过来,她不动声色将自己口袋里的信纸按了按。

    虽然看起来她的动作像是扶着裙子压住褶皱,但爱洛斯还是从口袋边缘,瞧见她口袋里有张紫色的纸条。

    “肩膀是怎么弄的,每次关心你都不好好说。”瑟缇问道。

    “大哥打的。”

    “又胡说了?”

    “真的,有空帮我对付大哥啊。姐姐。”

    爱洛斯看清那一点紫色,才越过她,走进大厅。

    月亮的光照进长廊,第一次让人心神不宁。

    夜已经很深了,大厅里所有人都醒着。

    毕竟守灵夜结束了之后有会议,都睡过去不太好。

    爱洛斯找到位置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推掉冷硬的菜肴,听着身边众人挨个“催人泪下”的发言。

    爱洛斯什么都吃不下,为什么乌列尔还没有回来?

    大厅里人很多,他转头环视四周,忽然就看到黛黛恭敬地站在雪缪身边。

    她在低头和他说话。而从她的口袋里,露出一点棕色信笺的边缘。

    瑟缇的回信?爱洛斯直觉那样东西是。

    但口头描述不够吗,为什么消息要和瑟缇、歌加林重复传两遍?

    爱洛斯又靠回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才完全理解眼前的情况。

    他总算知道黛黛为什么草药店一年的营业额说付就付了,黛黛给宫中众人当情报分享的探子当然不会一无所获。

    她见了所有人!

    噢,不,除了依蕾托。

    爱洛斯看着站在大厅前面的依蕾托,在他无聊地过了好一会儿,困得迷迷糊糊时,才听见依蕾托的总结陈词。

    那时黛黛突然挤过众人,跑到他身边。

    “殿下,醒醒。今天大王子没有带他的骑士。”

    “什么?”爱洛斯记得大王子平时也不怎么带,据说站在他的骑士身边显得他不够魁梧。

    “没了维恩,他会派骑士去保护因斯大人吗?”黛黛语气并不急切,只是问的问题让爱洛斯没来由清醒了。

    正在这时,零点的钟声敲响。

    众人纷纷起身,爱洛斯转头去寻找雪缪,惊觉他的身影并不在大厅里。

    他想快步追上去,可没几步又慢下来。

    自己怎么这么紧张,一个普通的骑士而已,他有什么好替乌列尔担忧的。

    第042章 爱洛斯

    爱洛斯见识过乌列尔的厉害, 他想他的骑士所向披靡,暂时用不着自己担心。

    人声嘈杂,他还是在其中追到了雪缪。

    雪缪见到他, 主动招呼:“你今天心情很好吧?怎么时时刻刻都粘着我。乌列尔呢, 不在你身边吗?哦, 对了, 我都快忘记了……”

    雪缪看了一眼月亮,意有所指地朝爱洛斯笑了笑。

    爱洛斯不动声色,但心中迷惑。他和黛黛都不知道,大哥却好像对乌列尔了如指掌,格外熟稔。

    可他不能问,最多旁敲侧击:“你好像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也不想的, 和那种家伙沾染在一起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雪缪笑说, “对吧, 因斯大人?哦……忘了他不在,那么你说呢?”

    雪缪要他属下的应和。

    爱洛斯看向雪缪身边的新面孔。

    不同于堪称美男子的维恩,眼前正跟在雪缪身边的这个中年男人, 和身形圆润的因斯伯爵样貌更相似。

    只是身形远没有因斯伯爵臃肿,头顶正中的头发也还健在。

    他恭敬地端着酒杯, 和雪缪说话时点头躬身, 无论雪缪说什么都连声附和。

    他身上穿着工整的黑色礼服,连每个褶皱都努力熨平,看来为了能参与国王的葬礼做了很精心的准备。

    爱洛斯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点头称是的样子,想起了他是谁。

    倒不是他主动想起来的, 是依蕾托带着瑟缇和歌加林走过。

    路过那个男人的时候, 歌加林停步了,开了口:

    “呦, 符萨科大人,你还活着呢?还在做那个干草监管员,是吧?”

    他一副震惊的样子,格外夸张。

    说完,不理那位符萨科大人发白的脸色,和他那句“荣幸您还记得我”的应和。

    只是看向爱洛斯,“你看父王都过世了,他倒是还在。”

    好像他没死,要怪在爱洛斯头上一样。

    说完他遗憾地摇摇头,离开了他们身边。

    爱洛斯一头雾水,知道想起他是谁。

    男人吓得掏出白帕子直擦汗。

    “呵呵,歌加林殿下真是爱开玩笑。”他自顾自说完,尴尬地看看雪缪和爱洛斯。

    这些小贵族难得有机会进王宫,虽然在宫外颐指气使,但在这些场合谨小慎微,更没可能得罪歌加林。

    他倒是没惹。

    歌加林是在嘲笑爱洛斯。

    准确地说是爱洛斯的骑士。

    那是乌列尔的父亲。

    作为私生子的父亲,他和乌列尔之间关系绝不可能太好。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之前的遭遇,想着也不至于乌列尔活着,他就得死吧?

    爱洛斯只瞧了一眼,男人和乌列尔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他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人,虽然这可能也不是第一眼。

    但这位符萨科大人选择巴结雪缪,而不是自己,让爱洛斯觉得很奇怪。

    不过爱洛斯今天找的是雪缪,他略过符萨科,对雪缪道:“听说父亲是被毒死的。”

    “哦?”雪缪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你不是又在开玩笑了吧,爱洛斯。”

    “怎么会,等会儿我就会上台去,告诉所有人这件事。”爱洛斯盯着他的脸,想从中读出紧张。

    “我说你怎么来参加会议了,原来是想制造些热闹。”雪缪一副无奈的表情,不知是真还是表演出来的。

    他没有爱洛斯想得那么紧张。

    这会议参与的人员许多,因为会议上会宣布一些职位变动,所以无论大小官职只要能参加葬礼的都留下了,在哪怕刚才守灵夜没来的,此刻也得前来参与。

    爱洛斯的职位又不会变动,他确实不想来的。

    但他还想试一试雪缪的反应,谁料雪缪根本没什么反应。

    雪缪好像根本不关心毒药,也不担心国王是如何身亡,以及爱洛斯要将之公之于众。

    是什么让他这样有恃无恐?爱洛斯觉得困惑。

    但会议就这样开始了,两人再无交流,也没有人离开位置。

    ·+·+·

    会议是向法庭借的位置。

    进行到中段的时候,阿方索学士再读不出什么有意思的字句来。

    爱洛斯因此找到个机会走到大厅的最前面。

    满座众人见爱洛斯王子走上前,无数双好奇的目光都望过来。

    爱洛斯站在台前,再次望向底下的众人。

    “有件小事想请诸位帮帮我。”

    “愿闻其详。”阿方索学士替众人回答。

    “守城军违反规定,将北地凯旋的军团拦在城外面。至今尚未处理。”爱洛斯说时,看向雪缪,引得所有人都望过去。

    “我也是为了城中各位的安全着想。”雪缪淡然回答。

    “怎么不安全呢?不安全的是我才对。你的王城守卫和姐姐的王宫禁卫,都在身边偏偏我没有。”

    “程度是不一样的,而且军团性质也是不一样的。”尽管爱洛斯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但应对爱洛斯多年的雪缪还算镇定。

    “可没有他们,我没有办法屠……噢,不,参与王位资格的争取。至少应该给我一些兵力上的补偿吧。”爱洛斯理所当然,一副随时就要将王族秘密公布出来的样子。

    人们窃窃私语,规则不是全城公布,但人们对这新王选拔的规则究竟是什么,早就各有猜测。

    今夜似乎只有四王子愿意和他们分享。

    况且被爱洛斯这么一说,他的诉求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那么你要什么呢?”人群中瑟缇率先提问。她一开口,雪缪想要搪塞都没了办法,只能由着爱洛斯提出选择。

    倒是歌加林好笑:“为什么要给他这种公平?我和阿尼亚也没有。”

    “我没有是因为情势所迫被约束了,你没有,是因为你和阿尼亚本来就没有。”爱洛斯礼貌道。

    坐在前排,连依蕾托都掩唇笑了。

    歌加林别了一眼母亲,蹙眉盯着爱洛斯。

    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也认为这个提议还算合理。”阿方索学士说,“所以,请说吧,爱洛斯殿下。”

    “我要从你们每个人手底下,挑三名属下带走,临时供我差遣。”爱洛斯不和任何人客气。

    “我们是指?”瑟缇问。

    “有资格成为新国王的人。”

    “可要是你带走了最厉害的怎么办?”依蕾托问道。

    “不必担心。”爱洛斯回答,“我好像没听说过你手下有什么厉害的人。”

    “爱洛斯你……”依蕾托伸手一指,但又立刻被贴身的侍从提醒,收回了尖尖的指甲。

    其实除了大王子和爱洛斯,其他几人都没有自己的骑士,爱洛斯记忆没复原,根本不知道挑谁。

    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

    “我不答应。”依蕾托冷静下来仍是气恼,她率先发表意见。

    “三个?你把我也要走算了。”歌加林终于有一回和母亲同仇敌忾。

    阿尼亚也摇头。

    他们挨个和爱洛斯竞价一番,最后在上下协同努力之下,数量调整成了爱洛斯本来预计的“1个”。

    “我还是觉得,赞同前应该投票。”雪缪公正地说。

    “我也觉得。”

    “是的。”

    “这是合理的!”

    ……偏向雪缪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也理所当然,爱洛斯知道不会太顺利。

    但他敢保证,雪缪现在一定非常想念维恩,因为如果维恩在,或许能凭借那张嘴,让爱洛斯什么都得不到。

    而现在,他们竟然要为这么草率而荒谬的要求投票。

    还不止。

    爱洛斯举起手,止住众人的讨论。

    “投票当然可以,但是像因斯伯爵这样缺席的人,就没有办法投票了吧。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众人这才发现,这么重要的场合,因斯伯爵居然没来。

    维恩负责的剧场出事,雪缪一定害怕其他产业东窗事发,请因斯伯爵在想办法处理。

    因斯伯爵现在不在,被爱洛斯点到。雪缪仍然装得很镇定。

    “那你觉得怎样才是公平?”他问。

    “那就伯爵阶级禁止投票好了。”

    “荒谬之极。”

    王宫里的所有官职几乎都是贵族和贵族举荐,人们大都身兼大臣与贵族的身份。直接抽掉中间偏高的那一层,那剩下的都是一些从来不参与任何重要决策的亲眷或是小贵族,还有本来就该参与更高级会议的肱骨大臣。

    正在所有人揣测爱洛斯用意的时候。

    爱洛斯仍盯着雪缪,原本神色平静的雪缪在听到身边人的报告后。忽然起身:“好啊,我同意了。明天你来挑吧,我暂时有事,就先离开了。”

    他临走前深深地看了爱洛斯一眼:“祝你今夜好运!”

    他离去得飞快。

    爱洛斯望着大王子离去的背影,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大厅中其他人也同样,甚至误以为大王子看不下去,逃跑了。

    但既然爱洛斯拿到了他双重的赞同票,在禁止伯爵席位投票后,瑟缇投了赞同,除此之外还有之前的那个年轻的法庭秘书官,和他鼓动的一群年轻的家伙们,他们都投了赞同。

    爱洛斯得到了从每个人手中抽调一个人的权利,算是今夜胜利。

    但他一想起雪缪走的反常,总觉得心中怪怪的。

    他待到散会之后。

    “别生气了,阿尼亚公主。”麦琪夫人一边抖开披风一边劝道。

    “为什么我没有?我早早说要选安娜做我的骑士,是你说我还太年轻了。”

    “可安娜是瑟缇公主的人呐……唉,我瞧那红发的家伙和爱洛斯王子也不太对付,您不必为此太过烦心。我倒觉得四王子走不远的,他太张扬了,稍微被大王子打压一下,就敢在今天这么大的会议上出声讨要帮手,也不怕丢脸。”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她口中走不远的爱洛斯的声音,他就站在她面前,“我挑你了。麦琪夫人,跟我走吧。”

    “什么?谁允许的!”阿尼亚拉住麦琪夫人的手,“她不是武官,她是我的礼仪老师。

    “麦琪夫人不是一直觉得我和我的人都很没礼貌吗?刚好啊,来教教我们。”

    麦琪夫人看看阿尼亚,又看看四周刚听过投票结果的大臣,面色不豫地走到爱洛斯身后。

    “哥哥,你别太得意。这次让你钻到空子,下次不会了。”阿尼亚用好的那只手自己拽拽披风。

    “是吗?连下次都为我想好了。”爱洛斯笑着。

    阿尼亚则只能看着他把麦琪夫人带走。

    爱洛斯带着麦琪夫人走在走廊上,麦琪夫人一言未发,直到黛黛迎面走了过来,她没参加会议,看见爱洛斯身后跟着麦琪夫人,露出迷惑的神情。

    但她贴近爱洛斯悄声道:“已经把因斯伯爵带回来了。”

    “很好。”爱洛斯安下心,接着听黛黛说,将因斯带回来的黑袍要见他,已经偷偷进了王宫。

    居然是黑袍把他带回来的?

    这么快……

    爱洛斯想从自己忽然叫人寻黑袍去援手乌列尔,到他抵达因斯伯爵的府邸,再到让人带回他来,这时间未免也太紧凑了些。

    “是的,刚好赶上守卫换班放松警戒。”黑袍来到宫殿的花园角落,向爱洛斯汇报情况,“我到的时候。乌列尔大人刚和大王子的人离开了。”

    “什么叫和他离开了?”

    “我并不清楚,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抓到了乌列尔大人,才暂时放松警惕呢?”

    “什么是或许,描述一遍。”

    黑袍讲述了爱洛斯叫他去支援乌列尔之后,他虽然迅速赶到,但当时也已经是午夜。他刚好看到乌列尔登上了有大王子徽记的马车。

    清醒的,没有反抗的乌列尔。

    “是否是因为知道我们过去,而刻意帮助我调虎离山呢?”黑袍问。

    爱洛斯不答,必然不是,他根本没告知乌列尔,保险起见叫上黑袍只是他心神不宁后下的临时命令。

    “不必管他。先去看看因斯伯爵。”

    爱洛斯一边说,又想起回到王城时的,听所有人都说过的乌列尔和雪缪的亲密关系。

    他知道没有人能让乌列尔低头,除了乌列尔自己。

    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他担心什么。

    ·+·+·

    “说吧,关于你知道的。爱洛斯的一切。”

    雪缪坐进椅子里,他交叠起双腿,看下属不知轻重地拖起那个几乎失去意识的红发男人,“包括我之前让你去了解的。就从如何屠龙开始怎么样……”

    地下室的阴寒很快就渗透他厚实的披风,雪缪却半晌没得到任何回应,他指着乌列尔看向左右:

    “真费力,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回答我?”

    乌列尔颈间的诅咒痕迹在灼烧,让他连呼吸都费劲力气。他感觉有人抓住脑后的长发,他被迫仰头,望着面前悠然淡定的男人。

    纱布不知何时被蹭掉了,他眼前一片猩红,是粘稠鲜血顺着眉骨流淌下来。雪缪好像不知道,任何加诸在身上的伤害,对乌列尔来说都已没有过多感觉。

    他本就是因为疼痛才无法动弹的,被如果只是撞破额头、撕裂伤口、鞭挞皮肉,根本不能超过这诡异诅咒带给他的痛苦。

    他感觉自己像一张被细细割破、丢弃在川流不息街道上任由踩踏的纸。

    每一次他都在想,自己一定会死在这个夜里。

    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

    今天则未必了,这是雪缪除掉自己的好时机。他会等利用够,在下一个午夜来临前杀掉自己。

    “我记得你从前情况没这么糟的。”雪缪走到他面前,他语气带笑。

    乌列尔说不出话。

    是的,之前的两次他借爱洛斯的药剂逃过月夜,像是习惯了苦味的舌尖第一次尝到甜,再尝到苦味时,它似乎变得难以忍受了,他的身体也是如此。

    他感觉被几双手牢牢按住,下巴被掰开,薄荷气味的药剂灌进喉咙里。

    “还好,我有办法让你说真话。”

    第043章 爱洛斯

    “告诉我, 爱洛斯的计划都是什么。除了剧场,他还知道哪些与我相关的事?

    “他想怎样夺得王位,他是不是已经获悉了如何屠龙?”

    雪缪急切地问道。

    乌列尔已经饮过了会说实话的药剂, 对他来说就是一封待拆的密信。

    只要提问, 乌列尔就会将有关爱洛斯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那个平日像疯狗一样, 对他也敢狂吠的家伙, 如今只能乖乖听话。

    但乌列尔只是瞥了一眼雪缪,就垂下眼去再不看他,对他的提问置之不理。

    雪缪走过去,丝毫不顾昂贵的墨绿披风沾了尘土,俯身强行抬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不得不再次望向自己。乌列尔的眼里不再有睥睨一切的锋芒, 只是涣散地瞥向地面。

    看见乌列尔完全无力反抗, 雪缪安心了些。稍微冷静下来:

    “问题太多了, 要一样样问,一道道回答,对吧?不如就从我最开始让你去探听的消息说起。

    “记得那时, 我只让你去了解一下,他身上玫瑰香气的来源。

    “没想到你成了他的骑士。”

    雪缪肆意打量他, 乌列尔是有一张还算俊美的脸, 毕竟他有一个只剩美貌的母亲。

    可雪缪对男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一想到两个男人挨在一起,他由衷感到恶心。

    “我弟弟他,还真是一个什么破烂都喜欢捡回去的家伙。”他放下手。

    看了一圈, 也没发现有什么可取之处, 雪缪偏要在乌列尔面前感叹:

    “那些人们会绕开之物,爱洛斯偏偏喜欢捡回去。就像他栽的水仙花、长廊里用碎镜片贴的画, 甚至他推广的、正在流行的纸浆做的纸张,他最喜欢的就是略施一点小聪明,好像就能显得我们很愚蠢一样。偏偏人人都买账,可你不知道吗?人就该离那些有毒、脏污、廉价的东西远一点儿。

    “拿到了,也该丢掉。”

    他看乌列尔的眼神只有厌恶,说的也正是乌列尔。

    不过乌列尔对他也同样,尤其是在雪缪提起爱洛斯时。

    “爱洛斯今天把自己弄成那样,没有任何人支持他,他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你们知道吗?”

    雪缪说到兴头上,都忘了要问问题。他好整以暇坐进座椅,问左右的人,他要所有人认同爱洛斯的可笑之处,让乌列尔知道,他不追随自己反而选择爱洛斯有多不明智。

    雪缪早晨刚刚丢失了他最重要的产业,失去了额外的钱财来源,苦恼于接下来他私有的军队要如何供养。

    他被爱洛斯大败,甚至不得不亲自下令了结他自己的左膀右臂维恩。

    然而晚间,他就时隔数月再次将自己已经掌控不了的人、爱洛斯最慑人的兵器,又牢牢握在手底下。

    他怎么会不开心?

    雪缪兴奋得甚至有些癫狂。

    可惜维恩和因斯伯爵都不在。

    无论是他左右的侍卫、他的骑士,还是他找来的魔法师,他们都只是站在旁边噤声不敢回答。

    雪缪便自顾自继续说道:

    “看来都不知道,那么你呢?乌列尔。”

    “他没错。”乌列尔低声说,爱洛斯做什么都没错。

    “真好笑,不是说真话吗?我让你说真话,不是让你嘴硬的。”雪缪踏在他肩头,乌列尔只能更低地俯下身。

    “我教教你吧,他还对这个世界怀着美好的期待,这根本就是错的。被毒蝎子蜇了一下,就应该把蝎子斩成两段。爱洛斯不是,他把蝎子拎起来,问它有什么苦衷啊?他不相信世上会有东西平白无故害他——他就不相信,世上是有毒蝎子的。

    “不然他也不会留下你。”

    雪缪指着乌列尔的鼻子,嘲讽道。

    “我不……”

    不是,乌列尔想说不是,但他说不出口。

    他要说的是真话,真话的前提是他自己相信。

    雪缪见到他的犹豫,肩头耸动,大笑起来:“你不是,那你做的是什么?你想了那么多办法,还不是为了攀上高位。那次的月圆夜我把你送到他床上,你该感谢我才对。你想要的也靠爱洛斯得到了,不是吗?那时你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将领,如今你是王子的骑士,大家说你是王国新的战神。哦,对了,他还为你拿到了爵位——”雪缪拍拍他的脸颊,“疯子生的杂种,你也配。”

    乌列尔瞪了他一眼,他的眼罩被拆掉了,伤眼勉强可以视物,这下他倒有两只眼睛可以瞪雪缪了。

    但马上他就被雪缪踩得低下头,额头几乎撞在地上。

    “不要以为自己格外特殊,没有你,他可以选更好的人当骑士。他不过就是被毒蝎子蛰了一口,好奇拎起来看看。然后想着:既然捉都捉了,就是我的毒蝎子了,也给他打扮一下吧。爱洛斯就是这样幼稚,不信你去问啊。

    雪缪越说越觉得好笑。

    “他不就是这样幼稚的人吗?他永远不会知道,只要他活着,他占有的别人就得不到,他活着就是别人杀他的理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会给他,他当做靠山的母亲会死,他的姐妹兄弟会为了王位反复刺杀他。他天生拥有一切却不会把握,早应该乖乖给我!”

    雪缪想到便觉恼怒,从他出生开始,就背负着私生子的称呼。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先出生,却没有人认为王位该落到他身上。只因为王后的身份高贵?和国王进行过婚礼?还是他母亲是别人的妻子?

    这些和他有关吗?

    他本可以忍受的。但爱洛斯出生了。

    所有人都期待他存在,所有人都关心他长大。他只想当这个国王而已,就那么难吗。

    好在爱洛斯终究沦落到了今天,没有任何人支持他,而今唯一能支持他的人也被自己捏在手里,雪缪满意多了。

    “所以,忍什么呢,说吧。把你知道的,有关爱洛斯的都说出来。”

    乌列尔张了张口,可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雪缪以为他开了窍,激动起来,附耳凑过去想要细听。

    “你说什么?大些声。”雪缪催促。

    “我说,你……也配,疯子生的杂种。”

    乌列尔的声音一字一句传进雪缪耳里。

    要乌列尔不反抗实属做梦。

    他虽然被按着脊背,但当雪缪俯身凑近他时,他奋力以额角狠狠撞了他的脑门一下。

    接着他拼命挣脱身后的桎梏,伸出手死死掐住雪缪的脖子。

    雪缪瞬间被扼住,无法呼吸。

    然而乌列尔如今没什么力气。

    他马上就被雪缪的侍卫,和他那个魁梧的骑士拉离,手不得不从雪缪脖子上松开。

    雪缪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咳了两声。

    他怒不可遏,挥手将巴掌甩在乌列尔脸上。

    “您没事吧?他要怎么处理。”属下忙问。

    “打死他好了。”他摸着自己脖子上的指痕,怒意上头,恶狠狠道。但左右得了命令纷纷上前,对着平日里那个他们直视都不敢的男人拳脚相向。

    乌列尔被按住动弹不得,连蜷缩身体保护一下自己都做不到。可他本就痛得无法思考,药剂则让他的意识更加混乱,再多伤害也都无动于衷。

    雪缪说爱洛斯的坏话他一句也不愿听,但描述乌列尔时,他却忍不住想,真的像是被毒蝎子蛰了一下吗?

    雪缪这样说,也并不算错吧。

    “说实在的,我觉得你真是厉害。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想过多少办法。想把人塞到他身边。无论是做老师、仆人,还是做恋人,结果成功的却是你。是不是因为你取悦人的本领,比上阵杀敌的本领还好?”

    雪缪擦净脖颈上被乌列尔蹭到的血,摆摆手让人停下,给了乌列尔一丝喘息的机会。

    “真可惜,我对肮脏低贱的家伙不感兴趣。我只要回答我的问题。说话。”他踢了乌列尔一脚。

    乌列尔动不了,只能被踢得偏过头去,血顺着唇角流下来。

    “他怎么不说话,你的药没有用吗!”雪缪不耐烦起来,询问身边白衣的女魔法师。

    “不可能的,殿下。按理说只要询问他,他一定就是说真话啊。”她也一脸奇怪,经雪缪一问,急切又惊慌。

    “那他为什么还不开口?”

    “我……不知道原因。温曼王国的魔法,比我们岛上稍微复杂一些。药如果没问题的话,那可能是喂的不够多吧?”女魔法师摇着头,猜测道。

    雪缪皱眉,药怎么会有问题。

    都是每次费了好大力气搞到的。

    “药剂还有吗?”雪缪对问身边人。

    “只剩一瓶了。”

    “究竟谁在负责。只剩这些,不会找因斯伯爵再要吗?”雪缪心中烦闷,轻易情绪轻易就被点燃。

    “这些都是维恩大人在处理……他今早没回来。”

    雪缪只感觉眉心钝痛。算了,一瓶应该够了。

    就算现在拿因斯伯爵收集的消息去勒索大法庭的职员,也来不及了。

    阿方索学士一直都不在王城,大法庭的药剂库存应该也剩得不多。

    从诚实药剂出现开始,无形中制约着每一个人。人们知道他们永远能被袒露在阳光下,说假话需要代价。雪缪觉得这些吐真用的药剂真的很像他的父亲,从存在开始,所有人就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

    就连死后,也要受制于他的规则,争夺他的遗物。

    不然他也不必在这里,像一只不断高飞而起摔打贝壳、等待它破裂露出贝肉来的海鸥。

    “给他用。”雪缪沮丧地指指乌列尔。

    周围人惊讶,有人问,从没有试过喂两份的,这样是不是太危险了。

    “用。”雪缪言简意赅。

    乌列尔很快被灌下第二瓶药剂。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大脑逐渐变得愈发昏沉,雪缪问的问题,随着白衣女人的一遍遍重复传进他脑海中。

    真话像是期待破土而出的种子,想要冲破地面让人看见。

    乌列尔努力去让自己想起谎言的形貌,但念头刚出现,脑中就一片空白。

    “好,我现在问你。阿方索学士究竟有没有违背誓约?告诉爱洛斯屠龙的线索。”

    “有……”

    乌列尔的身体很想说“有”,可他发出一个音后就硬生生止住了,他咬住唇。

    别对他说真话,别说,乌列尔心里也在一样咬牙坚持。

    “有,对不对?”雪缪笑了,今夜他终于满意了一回,“那么阿方索给他的消息是什么?”

    “书……”

    即便与意识努力抗争,可还是泄露出了字句。

    乌列尔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说出对爱洛斯更不利的事,只得把牙齿咬再紧,好在还有疼痛侵占了他大部分意识。

    “是什么?告诉我,都是什么。”雪缪继续询问。

    可乌列尔又不再说话了。

    雪缪气得跌坐回椅子,他盯着此刻脆弱的乌列尔,半天才自己平复心情,“我不急,慢慢问……说来乌列尔,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在这儿?”雪缪尝试开始他的挑拨,“是你的王子,是爱洛斯把你给我的。”

    乌列尔喝了过量的药剂,大脑甚至没有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雪缪不厌其烦地重复:“爱洛斯特意选了今天派你出来,他想摆脱你,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抓到你呢?不然,他怎么现在都不来救你。乌列尔,你被他抛弃了。”

    雪缪也不知道爱洛斯怎么回事,反正爱洛斯本就是个自由的人,对手下的管束一般就只有“发布命令”和“发布关心”,有时连怎么做都懒得安排。

    雪缪为了防止爱洛斯找到乌列尔,布置了严密的守卫。但他装得格外放松,甚至指指门口,告诉乌列尔,外面连守着人都没有。

    “无论等多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劝你还是说真话,乌列尔,我把重要的事情都告诉我……”雪缪重复着,可对方像听不见一样。直到他耐心耗尽,声音也变得狠厉,“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乌列尔被按在地下室冰冷的地上,靴底将他的手牢牢钉在雪缪脚下。

    是持着烛台走到乌列尔跟前的雪缪,雪缪手中摇动的火苗照进乌列尔的眼睛,灼人的温度不断接近他,近到快要点着他修长的睫毛,滚烫的蜡泪几乎滴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痛意落在他受伤的眼皮上。

    乌列尔觉得无聊。雪缪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骨骼、肌肤、心脏,乌列尔连呼吸着的肺部都像是被细银丝寸寸割破,再多伤口他也已经感受不到。

    让人诚实的药剂并没有失效,清醒离他时近时远。

    雪缪还是在询问,还是在挖掘着他的回答。

    乌列尔像是听不见一般,任凭他怎样折磨都一言不发。

    什么真话,怎样的真话。

    雪缪说爱洛斯抛弃了他,这有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至于不会来救他。

    他也早就知道啊,每一次将死之时,他从来就没有……没有一次期待过世上任何人来救他。

    只是……

    “爱洛斯。”

    乌列尔声音很低,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问句反复敲击他耳膜,撬出他心底藏得最深的事物。

    他不能讲任何真话,没办法逃离这些痛苦,想将一些都从脑海中清除干净,但还是有东西留下来。

    他呼唤他的名字,一个不属于他的名字。

    一个无论何时只要出现,就会让他感觉好上许多的名字。

    乌列尔叫得痛苦,又温柔。

    雪缪愣住,半晌他轻蔑地笑了。

    “我问你这个了吗?乌列尔。不过你居然……真是太厉害了,爱洛斯。竟连你都逃不过。你爱他对不对?”

    他问得乌列尔清醒了几分。

    “那么他也喜爱你吗?”

    雪缪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幸灾乐祸,“既然如此,他了解曾经的你吗?像你父亲那么了解。”

    乌列尔抬起头,面无表情。他对爱洛斯没有秘密,爱洛斯知道他的一切,毫不在意。

    虽然乌列尔现在知道,那或许是因为爱洛斯本就对他这个人毫不在意。

    不过这也足够让雪缪失算了。

    雪缪轻嗤一声,很是失望,“看来是知道,小瞧你了。但是你说现在,他还会愿意跟其他人共享你吗?”

    雪缪伸出手,去碰了碰乌列尔的腰,弧度意外的适宜抚摸,肌肤也比想象中柔韧。他本不愿意伸手的,只是他想看乌列尔暴露情绪情绪的时刻。

    这次,他真的从乌列尔身上感受到了恐惧。

    雪缪靠近他,劝诱道:“乌列尔,把那些都告诉我,今夜我仍饶你一命。”

    “最好……不要。”乌列尔说出了今夜最完整的一句话,“雪缪,你不配做王。如果我出去,你会死得……很难看。”

    雪缪大怒,他推开了他。

    “是你惹我的,乌列尔。”从当初拒绝为我所用开始。

    他站起身,摘掉被血蹭到他脸颊边的一根红色长发。转头面向房间中与房间外的属下。

    “怎么对待他都没关系,天亮之前想办法让他开口。谁能问出这些问题答案来,我有重赏。

    “要是我听不到结果,你们也要挨罚。”

    ·+·+·

    “好久不见,因斯大人。”爱洛斯对站在面前的因斯伯爵做了个“请”的手势。

    灯火将拉紧窗帘的房间照得明亮如白昼,因斯伯爵尚且不知道爱洛斯王子所为何事,战战兢兢在他对面坐下了。

    “殿下这么晚叫我,是有什么要事啊?”

    “没有就不能找你?”爱洛斯显得很开朗。

    “没有的话,这么晚了,臣也是要休息的。您说是吧?”因斯伯爵见爱洛斯回得轻松,也就放松下来,随心回答了。

    一边答,一边喝掉了爱洛斯摆在他面前的药草茶。

    爱洛斯王子这里东西总比其他宫殿里的味道好上不少,如今也还是这样。

    爱洛斯温和地笑起来,“那不行,我醒着,你就也得睁着眼呢。”

    他指指因斯伯爵的手里的银杯,“喝了茶,该说真话了。”

    什么真话,他还嚼着嘴里不小心喝到的薄荷叶。

    渐渐地,他张大那双平日常常眯起的眼睛,“这是……?”

    早听说吐真药剂是薄荷味道的,再想到进门时就瞧着的空药剂瓶,他回神去看那空瓶上的标签,知道自己完了。

    吐真药剂,他喝了一大杯。

    “你想得没错。现在,我希望你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爱洛斯笑容依然。

    “听说喝了这药如果不说实话,会死。是真的吗?”因斯伯爵耸着肩,两只手老鼠似的缩在胸前,害怕道。

    “是啊。”爱洛斯点头,一面又倒了一杯茶水,热气在两人面前蒸腾起来,“所以管控得那么严格,大法庭也只有我的老师在的时候,大家才可以使用。所以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一定要说真话呀。”

    “这……这,我能知道什么呢!殿下。”因斯伯爵着急起来。

    “因斯大人,你不是这个四通八达的王城中,消息最多的人吗?”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哪一件入了殿下的眼,我知无不言!”

    “好啊,雪缪还有什么把柄攥在你手里?”爱洛斯直截了当。

    “啊?”因斯伯爵脑袋嗡响,四王子居然是要对付大王子。

    那他若参与,大王子饶不了他,该死,怎么现在只能说真话。因斯伯爵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

    爱洛斯耐心地问:“你知道他的产业吧?就像黑市里那个剧场,其他也一一告诉我。少一样,都算你不诚实。放心,雪缪会理解的,毕竟你喝了吐真药剂。”

    爱洛斯唬他一句,因斯伯爵就全盘托出。

    他认真听着,发现剧场确实只是其中之一。

    “……只知道这几样,再多没有了。”因斯伯爵认命,反正他喝了药剂就是要实话实说的。他说得口干舌燥,却不敢再去碰茶杯。

    “那你今晚去帮他处理什么?”

    “赌场。维恩手下的身份已经用不了了,他要把所有赌场,转移到别人名下。”

    “谁的名下?”

    “暂时是符萨科。”

    “怪不得。符萨科是你们家族的人吧?”

    “是的。”因斯伯爵点下头,“他一直想有进王宫的机会,我推荐了他。”

    “所以你们整个家族都为大王子做事?”

    因斯伯爵继续点点头,“从来如此。”

    爱洛斯本该询问下一个问题,但他还是问了心里好奇的那个:

    “乌列尔呢?雪缪和乌列尔,他们什么关系?”

    “他姓格礼,殿下,和我久负盛名的家族毫无关系。至于大王子,我推荐过乌列尔,但他拒绝为大王子做事。之后就不知道了。”

    爱洛斯在听到“久负盛名”时,冒昧地笑了声,但他没去管他的不当形容。

    “可今夜我派他去找你,发生了什么,他被雪缪带走了。”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马丁大人今夜奉命保护我,他制服了乌列尔。并把他带走邀功了,只给我留下了个小侍卫!”

    马丁就是雪缪的骑士。

    但是,就这么简单?这和爱洛斯想的完全不一样。

    “雪缪会怎么对乌列尔?你凭感觉猜猜。”爱洛斯还是对他们的关系捉摸不清。

    “您说呢?我的殿下。”因斯伯爵一副爱洛斯明知故问的样子。

    “我要你说。”爱洛斯严肃。

    “那好不容易抓到您的骑士,机不再失,肯定是先盘问,再杀了他。不不……”因斯伯爵想到自己的处境,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殿下,您饶我一命吧,我不至于死。我和他不一样,我可以为您做事!”

    因斯伯爵怕乌列尔的命运,成为他的命运,他怕自己成为棋盘上兑掉的一子。

    爱洛斯根本不关心因斯伯爵在激动什么,但顺着他的思路,给雪缪出了个主意:“雪缪也可以策反乌列尔,不是吗?”

    因斯伯爵愣了愣,“您这不是开玩笑吗?他怎么可能背叛您呢。”

    “你怎么这么确定?”如果不是因斯伯爵神态太自然,爱洛斯几乎要以为这是因斯伯爵和乌列尔串通好的了。

    “当然确定了,我有所有的情报。不止大王子,任何人。想要从乌列尔身边去接近您,都被他回绝或者偷偷制裁了。要我说,殿下您逼的也太死了。”

    爱洛斯不动声色,等他继续说。

    “他所有的产业,就连他仆人养的狗,都在您的名下。要是我,也不敢背叛。”因斯伯爵说道。

    爱洛斯惊诧,但依然装得镇定,:“所以他没有向雪缪透露过任何消息?”

    “当然没有,不然大王子怎么会这么恨他,一直想找机会暗害他。他在您的手上,谁能不害怕呢?”他说完,忽然看向身边的黛黛,“要不,大王子也不会发展到您身边的女仆这里啊。”

    他刻意揭发黛黛,意图向爱洛斯卖好。

    爱洛斯并不惊讶,倒是黛黛,她装了一下愤怒的表情走上前想要辩解。

    看见爱洛斯不需要配合,就退了一步。安静回到长椅边了,还是恭敬且面无表情地站立着。

    因斯伯爵茫然地左右打量了一下,了然于胸。连忙道:“原来您知道呀!果然还是四王子殿下了不起……从今天,从这刻起我必全力支持您!”

    “你说的都是真话吗?”爱洛斯忽然问。

    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乌列尔在雪缪那里就有危险。

    “我说的当然都是真话呀,您都喂我吐真药剂了,我哪里说得出假话来。”因斯伯爵以为爱洛斯在玩笑。

    爱洛斯确实笑了:“你不会以为吐真药剂,就一定会让人说真话吧?要对魔法揭去魅惑的面纱呀,因斯大人。”

    “什么……”

    爱洛斯没有解释,如今的魔法师不过就像变戏法的人一样,自有一套不可言说的道理。毕竟,有时根本没能力光靠魔法解决问题。

    阿尼亚就一直以为爱洛斯徒手变出东西来是因为魔法,其实是因为手快。

    这药剂就是,虽然有对神经产生作用的草药做基础,但大法庭使用吐真药剂时,还是必须得经过魔法师的手,要有人在场催眠,就像爱洛斯得靠镜子辅助自己。

    这方法发明出来,更多是只为了震慑罪人,方便无法推进的审判进行。除了大法庭之外,不许有任何地方使用,是怕被人发现瑕疵太多。

    或许古时候是有不可撼动的吐真魔法,但现在只能靠这方法。

    结果在因斯伯爵身上,都用不上麻烦地喂药,随便吓一吓就全盘托出了。

    “但你说得对,从今天起你要全力支持我。”

    因斯伯爵听话地点头,点得茫然,但点得毫不犹豫:“当然,全力支持。”

    半晌无人说话,“那……我先回去了?”因斯伯爵想逃。

    爱洛斯没应,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片细薄的木片,丢进了水里。木片沉在茶杯中,又浮了起来,冒出细密的泡泡。

    没有任何人再出声,只有那只木片随着气泡拥挤破裂,发出舒缓的嗤嗤声。

    茶杯里的水在他的注视下渐渐变成了锈红色。

    “给他喝。”爱洛斯指指因斯伯爵。

    黑袍忽然就扶了因斯伯爵一把,因斯伯爵想动,但那个沉默的女仆已经走上前来,掐住了他的脸。

    “你别过来,你们别过来……这是要干什么,唔……”

    爱洛斯冷眼看着,直到黛黛将那杯茶水给因斯伯爵灌干净。

    因斯伯爵扭动着身体,却只能任由他们把水灌进喉咙去,“……怎么还有啊,殿下……唔……”

    咕嘟。

    因斯伯爵喝了第二杯。

    他一边喝一边想,好像这杯真是茶哎,还有点儿甜。

    爱洛斯盯着他喝干净最后一滴。

    不知道是不是因斯伯爵的错觉,殿下的表情有点伤感。

    “现在不妨告诉你,第一次给你喝的那杯,是薄荷茶而已。里面除了最优质新鲜的泡茶药草,什么都没有。”

    因斯伯爵一听,明显放松很多,“殿下,您差点吓坏我。”

    他得知后,顿觉刚才的许诺都烟消云散,舒服地靠回了椅背。

    爱洛斯盯着因斯伯爵的脸:“但你现在喝的药,绝对好用。”

    因斯伯爵听后迷惑了一下,接着就已经不受控制伸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我好渴,我想喝水……”

    他眼里满是渴望,四处摸索着抓起面前的那个空杯子,将里面残存的水渍舔舐干净。

    犹觉不够。

    望向爱洛斯沾了茶水的指尖。

    但冲上来时,被爱洛斯身边力气奇大的女仆牢牢按下。

    爱洛斯则已经将木片收了起来,盯着因斯伯爵的眼睛确认他没有说谎,没有假装。

    因斯伯爵却只是狼狈地四处寻找下一杯水。

    “殿下…让我喝……”

    老师给的宝物总是好用的,爱洛斯笑了笑,“下次吧。反正,从今天起你就只能对我说真话了。”

    轻易离不开这水的气味、失去自己的判断、难忍的时候几乎会想要去死。上瘾,凭借得到的那一刻超出往常的舒适,远不如加深没有得到时的不适。

    “你这一生,活着的时候,只能对我言听计从。”

    爱洛斯擦干指尖的水,将手帕丢给他。

    按理说这话时应该得意,但爱洛斯说得很平淡。

    因为因斯伯爵并不是他的计划内。

    他不厌其烦地解释了因斯伯爵将会遇到的事。

    “殿下……您怎么这样对我啊。”因斯伯爵爬过来,圆润的手指去抓他的袍角,被黛黛按住抬头时,带着细纹的眼尾竟然挂着泪,流得难看。

    “高兴些嘛,这东西我本想留给大哥的。现在不用了。”爱洛斯轻描淡写。

    现在,因斯伯爵不用死了。

    爱洛斯甚至要他保护好自己,别被雪缪灭口。

    他不急着找因斯伯爵问话,那太费时了,他现在要见乌列尔。

    雪缪要是恨一个人,必定想法设法处理掉他。

    更何况自己才刚刚惹过他。

    乌列尔的手和眼睛还没好……

    不该以为他坚韧些,就不顾及他的伤势。每个人都觉得乌列尔那样厉害,受点伤也没关系。这么想就对么?

    就算乌列尔是故意的。

    退一万步自己派他出去,没完成要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回来?

    对,就是这个理由。爱洛斯觉得当务之急就是该去找乌列尔。

    “我要去找乌列尔,你想办法。”爱洛斯心烦地拆下吊着胳膊的绷带。

    “我,我说我受到袭击,要他再派马丁骑士保护我。可以吗……”因斯伯爵为了自己的性命,脑袋转得很快。

    “那雪缪他自己呢?”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这……大王子他不可能为了我的性命就劳师动众的。”因斯伯爵苦着脸,他的计谋只能到这里了。

    “去吧。装得像一点。”爱洛斯摆手,让他就这么离开。

    因斯伯爵看着空杯,祈求地看一眼爱洛斯。

    “去。”爱洛斯沉声道。

    因斯伯爵甚至还没踏出门,爱洛斯就叫了黛黛。

    “黛黛,过来。”

    “殿下。”黛黛走上前。

    “把有关雪缪的事情都告诉我。”爱洛斯此时此刻就要面对大王子,一刻都不等,那她是否再保守秘密就已经不重要了。

    黛黛将雪缪与她传递信息的内容都说了出来,雪缪让她每天监视爱洛斯的行动。

    “所以那天你告诉了他我出去,对吗?”

    “是的。但我认为刺客并不是他派的。”

    爱洛斯暂时不想处理,“还要你做什么了?”

    “没有了。他认为我是普通女仆,询问的并不够多。”

    黛黛和大王子传递的消息最少。爱洛斯不意外,雪缪这个人眼高于顶,天生对黛黛、乌列尔这些人的身份带着瞧不起,他虽然“好不容易”策反了黛黛,恐怕却不觉得黛黛能帮他做些什么。

    原来雪缪才是知道最少的。怪不得他那么着急,连东部的魔法师都想叫来,干脆叫蜘蛛去采蜜算了。

    幸好,黛黛因此尚没有告诉过他龙的事情。

    爱洛斯不急再探听,现在,有这点就够了。

    他拨开窗帘瞧了一眼天色,离黎明到来还远着。

    昏暗的夜色,也会左右人的判断。

    他从他满架材料里摸出一只断裂弯曲的鹿角,鹿角通身经过打磨,看起来已十分光滑。只在碎裂的地方,留下了锐利的尖端。

    爱洛斯又从药剂罐子里找到一些雪白的粉末,在上面涂了一层。摸起桌子上手帕擦了擦鹿角,直到它表面光滑且完全没有粉末的痕迹,把他丢给了黑袍。

    “装成异域人,拿着它到雪缪手下的赌场上去。动静大一点儿,让他们全都知道‘你有一颗龙的牙’。”

    黑袍双手接住那只角,到手时惊讶:“这个真的就交给他们吗?

    爱洛斯盯着他笑了,“你不会以为这真是龙的牙吧?务必引得雪缪去见你,其他自己想办法。”

    接着爱洛斯叫人去把麦琪夫人叫来,他要整个王宫都知道大王子带走了乌列尔。

    爱洛斯布置好了一切,身边只剩下黛黛。

    黛黛:“我现在就去带乌列尔回来?”

    爱洛斯披上斗篷,他彻底拆下了肩膀上吊着手臂的绷带,稍微活动一下倒不至于让他太痛。又挑了一把匕首,带在身上。

    “不用了,我亲自去。”

    第044章 爱洛斯

    “遵命, 殿下。”

    黛黛为爱洛斯拿上手套,要随他一同出去。

    爱洛斯则停住,“还有一件事, 得你去做。”

    今夜只能有一个结果, 就是他带回乌列尔。

    不可以有其他状况发生。

    黛黛是一定要被派出去搜寻雪缪的另外几处住宅的, 爱洛斯虽然选择了雪缪最可能出现的地方, 但其他可能也无法全部排除。

    不过爱洛斯对自己的实力有数,他确实需要同伴。不仅如此,万一雪缪仍在,爱洛斯只带自己的人太不保险,拼不过就再没余地了。他还要带上观众,让雪缪如坐针毡才行。

    爱洛斯让黛黛去邀请其他宫中的人, 黛黛称得上巧舌如簧, 总该能让新同伴心甘情愿。

    他刚遣黛黛出去。

    麦琪夫人便到了。

    “你好啊, 麦琪夫人。”爱洛斯看披着一层轻薄柔软袍子,头发都刚刚拢好的麦琪夫人。

    王宫中虽不是战场,但离开前也还是简单布置一下。

    “夜安, 殿下。这么晚有什么事吗?”麦琪夫人礼貌良好。

    “麻烦你了,我的骑士乌列尔不见了。”

    麦琪夫人似乎还在睡梦中, 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顺着习惯在回答:

    “那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尊敬的殿下。”

    “和你真的没有关系吗?”爱洛斯的语气像是怀疑。

    麦琪夫人皱起眉头,“当然没有。我怎么会和他有关系?”

    “哦,那可真遗憾。就劳烦你,再帮我去问问其他人吧。”

    “这么晚了, 要去问谁?”她惊讶。

    “当然是这座王宫里的, 每一个人。”爱洛斯摊了摊手。

    麦琪夫人听到这话终于清醒过来,她猛推一把眼镜, 像是这样也能让爱洛斯面前的世界更清晰一些。

    “现在,把所有人都叫醒?”

    “是的,把所有人都叫醒。告诉他们,我的骑士不见了,让他们帮我找。”

    “要不……殿下还是等到明天早上,这太失礼了。”麦琪夫人感到一丝为难。

    “麦琪夫人,我等不到明天早上,现在我就要找到他。要违抗我的命令吗?”

    麦琪夫人眉心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可她只能回答:“不,我这就去……”

    “谢谢,麻烦你就从星河宫开始吧。”爱洛斯安排道。

    麦琪夫人才刚勉强接受命令,听到这个新建议,鼻翼下的两道纹路都因紧闭的唇而明显几分。

    “那岂不是要先打扰王后?”

    “是的,大王子回了自己的府邸。自然就是从王后,到今夜职守的瑟缇公主,她们开始了。”爱洛斯说到这里,语气缓和很多,“歌加林昨夜带了两个女伴一起守灵,现在一定没睡。至少在他那里,不算是打扰呢。”

    “咳……好吧。”提起这个话题,她尴尬地咳嗽了声。看爱洛斯要出门的样子,又习惯性地问道:“那您呢?”

    “我要亲自去大王子那里检查,你也要跟去吗?”

    麦琪夫人只得闭口不言。

    爱洛斯王子很少催促人,难得有一次,她需得行动得快些。

    等到爱洛斯走到庭院中时,黛黛叫来的三个人已经站在那里等候了。

    会议上他被允诺能抽调其他继承者的属下,爱洛斯叫黛黛想办法把依蕾托手下最心爱的侍卫长,还有瑟缇手下的副官,以及歌加林的秘书全部领来。

    黛黛很少问缘由,但领来得很快。

    她对依蕾托的侍卫长说,所有人都要按照会议上的接受任命,听爱洛斯的命令,其他王子、公主已经拨好了人手。

    对瑟缇的副官说法庭已经同意,王后分了侍卫长,歌加林分了秘书给爱洛斯。

    再对歌加林秘书说,王后、公主已经同意,连副官、侍卫长都给爱洛斯了。

    即便盖章公文明天才能开出,今夜仍没有任何阻碍,一次将所有人都叫了出来。

    只是他们好像还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直到见到从马厩里牵来的马。

    侍卫长先发出第一个问题,“骑马出王宫去吗?”

    几个人齐齐望向爱洛斯,都有几分抗拒。

    约莫一想到要在其他人面前,听从爱洛斯的命令,就感到有几分伤及自家主人颜面。

    依蕾托的侍卫长是一个留着胡子与邋遢长发的男人,尽管爱洛斯知道,他能做侍卫长必有一些可取之处,但不知道这长处在哪儿。他看上去像是会在街头拿起琉特琴弹唱,赚点酒钱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一技之长。

    侍卫长最先走到马前,离仆人牵来的马最近。他起码并不排斥骑马离开,尽管今夜很冷。

    第二位是瑟缇公主的副官,一个身材高瘦,颧骨颇高,眉毛细长,浅金长发束马尾的女人。她的皮肤、发色都浅到像是覆盖着一层雪,让爱洛斯感到格外苍白。爱洛斯一直记得她的名字,叫安娜。

    不同于其他军团,王宫禁卫是最贴近国王的位置,贵族含量相比其他各部还要更大。安娜能力极强,只是出身相对平庸些,一直不曾升任。

    她不仅贴身跟在瑟缇身边,性格也很像瑟缇,雷厉风行。爱洛斯命令她,她就立刻来到马旁边。

    只是也没有要上的意思。

    至于歌加林的秘书,她还站在原地,歌加林身边都是鲜妍靓丽的年轻男女,这位小姐也不例外。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是上马离开,尽管她只是个秘书官,但凛冽冬日里出入王宫也是乘坐马车。

    他们各有各的形态。

    爱洛斯率先走到他的马前,在踩上马镫之前,忽然问他们:“谁来扶我一把呢?”

    几人原本都心不在焉,一听爱洛斯这样问。自己如果扶了一把王子殿下的话,说不定有机会得王子青眼呢?

    无论何时,贴近一位殿下,都是个好机会。

    几个人就算不立刻执行他的命令,也不会错过机会。

    三人争先上来,场面忽然就变成了竞争。

    “我来吧。”侍卫扶住爱洛斯的一只手。

    “我来好了。”安娜也走上前,站在一边。她倒是没伸手,但是完全是一副有问题她立刻就接手的样子。

    最后的那位秘书小姐自己都不知道现在要怎么上呢,但还是跑过来,“还是我来小心些。”

    但爱洛斯没有理睬任何人,他轻松上马,回望三人:

    “不是都还能动么,那你们到底在等什么?我的命令,不如我本身是吗。”

    无论来自哪里都一样,他们暂时都只能听命爱洛斯。

    认清这一点,前两人也不再犹疑上了马。

    但侍卫长和副官都经过训练,只有秘书小姐:“我,不会也要上这个马吧?”

    “对,有很急的事情,和我走。”爱洛斯催促。

    他望向她的眼睛,惊觉她的眼睛和自己的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眸是黑色。

    但惊讶一闪而逝,爱洛斯告诉她:“我要你如实记下发生的一切,这些说不定都会成为大法庭的证据。为了真实、详尽和准确,才找了最出色的专业素质最强的你呀。我想秘书小姐,你一定能做到吧。”

    秘书小姐一听,“当然,那是当然!”

    为表决心她迅速上马。

    结果刚踩在马镫上,她就歪斜了一下,还是安娜弯腰扶住了她。

    爱洛斯带着一行人出了王宫。

    “您说我们要去哪儿?”侍卫长问。

    “找乌列尔,我的骑士。”

    几人都露出迷惑的神情,爱洛斯解释:“他被绑走了。”

    他们更是面面相觑。

    事能办成,传出去他们的身价都得上涨。救过乌列尔大人,岂不显得比他更强些?

    侍卫长激动地问道:“是谁,居然能绑走殿下的骑士?”

    爱洛斯看他们各怀心思,侍卫长比较健谈的男人。姐姐的副官,和姐姐一样为人缄默。歌加林的秘书,则不时打量着身边这两个人,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她甚至多看了几眼爱洛斯,但包括她身后的侍从,没人将目光长久放在她身上,因为在她的厚皮衣里是一身镂空的蕾丝花边黑色裙子,吹着冷风的地方颇多,一行人都觉得多看她一眼不太礼貌。

    爱洛斯一个个望过去,半晌回应:“是大王子雪缪。”

    他担心雪缪身份太高,他们听了会犹豫,但若让几人一头雾水前行,难免在去路上拖延。

    可三人的反应,和爱洛斯预想的完全不同。

    “你们要做的就是听我的命令,进去抢人。方便吗?”爱洛斯问。

    “遵命!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侍卫长率先回答。

    “很好。”爱洛斯见瑟缇的副官也立刻点头遵命,没有迟疑。

    只有歌加林的秘书举起手,“我也要吗?”

    她从来都是被怜香惜玉的对象。

    而爱洛斯以为人温和、从不为难人著称。可此时爱洛斯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是的,你想想办法吧。”

    秘书小姐只是扁了扁嘴,就策马跟上了。

    比爱洛斯想的顺利。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人都知道,对大王子不利,就是对自家的殿下有利。

    而且他们只要拿出会议亲自开的调令,出了问题就都要算在爱洛斯身上。

    爱洛斯松口气。

    他心里似乎给自己多预设了些许困难,是太紧张了吗?

    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又不是没做布置,为什么自己如此不安。

    爱洛斯裹紧了披风。

    瑟缇的副官安娜离他最近,看见他脖子的绷带。她问爱洛斯,是否需要护颈?

    侍卫长则插言,说安娜的护颈会不会不合王子殿下,他可以拆下自己铠甲上的。

    爱洛斯看看侍卫长粗壮的脖颈,心想依蕾托宫中的人一定要这么好笑吗?

    再去看安娜,银白的护颈,光洁的肌肤。

    爱洛斯不由想起乌列尔刻画着伤痕的脖颈。

    他猛然意识到,月圆之夜?

    乌列尔一定做了什么,是契约、诅咒还是异邦药剂……总之必定与它们相关,才会在魔法最强的一天出问题。

    默林那长长故事里,就曾说他栽了一株毒花,有天不小心被刺扎到,魔法残留在小指尖,每当圆月时都会疼一下。

    爱洛斯当时还觉得好笑,毕竟王宫里不可能出现真正的黑魔法。他学的魔法,大多善良、温驯,最多让你把葡萄认成甜瓜,而不会在某个遥远的夜里突然扎你一下。

    听说乌列尔曾经也是王宫侍卫,某种程度上,侍卫长与他都是安娜的下属,他们三个应该见过。

    爱洛斯顺势问她,“大家都将脖颈保护得很好,没有伤痕。为什么我的骑士有。”

    侍卫长摆手:“殿下,我虽然年纪大,但记性……确实差。我只能保证,跟我没关系,不然我早被乌列尔大人处理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安娜对侍卫长的说笑完全不笑,她想了想回答爱洛斯,“乌列尔大人一直就有,从他在我面前出现开始。”

    “从他出现?”不可能吧,那疤痕还能看出形状,不可能年龄太小,爱洛斯问,“是什么时候。”

    “六、七年之前,他第一次,在比武大会上出现。”安娜回答。

    爱洛斯明白过来,安娜与乌列尔等级不同,在那之前或许一直都没见过他。

    比武大会,上一次举办,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这刚好也是他没想起来的部分。

    但当他裹紧披风,刺目日光映在安娜的盔甲上,他乍然记起了六七年前那个脖颈上空无一物的少年乌列尔。

    当时的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不,是不记得了吧?

    爱洛斯怀疑失忆前的自己一直没想起来过,那日那个意外出现的红发少年。

    他和多年之后的乌列尔实在大相径庭。

    ·+·+·

    人生太痛苦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年少的爱洛斯手里有一把黑色的扇子,纯黑,金属骨骼,却缀着温柔的珍珠。他皓白指骨握过扇柄,使它在秋末的冷风里啪地一下张开,像一朵花。

    想到扇子的主人,爱洛斯忽然舍不得将它丢出去。他穿着单薄的丝绸衬衣久久伫立在原地,直到身边侍从开始催促他。

    他回过神,最终还是将扇子丢进了燃烧的火堆里。

    “去见我的母亲,告诉她,我很想她。”

    爱洛斯第不知多少次没能让国王满意,他说出来的话不得体,做出来的事不得体,交上来的建议也不得体。

    于是国王派他来监督焚烧先王后的遗物。

    爱洛斯怀疑焚烧这些根本就不是必要的,国王在故意折磨他。

    不过爱洛斯也没有空手而归,他从其中偷偷留下一只水晶八音琴盒。它晶莹剔透,会发出一段简单而灵巧的旋律。

    爱洛斯拿着它,畅想着母亲不为人知的年少时光,好像她还仍然在世上。

    今夜回到自己宫殿时,他带了一束薰衣草插在花瓶里。

    人们都说它能助人安睡,爱洛斯希望它有效果。

    他躺在床上,门窗紧闭,隔绝外面的虫鸣与鸟叫。

    一个小时后,王宫里塔楼上离他最远的钟响了一下。他的思绪脱离被子在房间里游走起来,直到一小时后,钟又一次响了。

    他努力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黑色,钟,又响了一次。

    数到第六次的时候,他微微睡着了。

    但今天的第七次钟声还没到,他就又睁开了眼睛。

    一夜过去。他没有睡上哪怕一刻钟。

    他睡不着。迎上晨曦窗帘透过来的光,眼睛有一点困倦的酸痛。

    在那一个早晨,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明天不能再这样了。

    他要解决这个问题。

    说做就做。

    祭坛的彩窗像神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却又抛弃了他,爱洛斯站在绚烂的光线里想着。

    脚上沿铺着白色石子的走道一直往前。

    尽头就是墓地,再往前,是一片宁静无人的湖泊。

    不知道那些幽灵们,晚上会不会在这里钓鱼?

    爱洛斯背着一个袋子,独自走到湖水边。

    这里寂静无人,只有有白骨养大的玫瑰尚未完全凋零,开的比其他地方都要红艳。

    凉风阵阵,脚下土地渐趋柔软,一脚深一脚浅或许会让一个孩子觉得恐怖。

    但爱洛斯一点儿也不害怕,三岁时摔倒在路上不愿爬起来,母亲说的:

    “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我一直在等你。”

    十三岁的时候,或许也是一样。

    在这条路的尽头,我一直在等你。

    爱洛斯走完这条墓园的路,看着尽头湖泊沉静的水面。

    然后,他打开了他的故事书。

    这是他袋子里的其中一样东西。

    那并不是一本普通的故事书,是西方的魔法画本,里面记载的一个传说故事让爱洛斯颇感兴趣。

    主人公通过一个魔法仪式复活了爱人。

    爱洛斯觉得值得一试。

    他知道自己天真。

    但是除了这件事,他已没有任何愿望。

    爱洛斯照着上面的计划实施了。

    “首先,你需要一副古代盔甲。”

    爱洛斯继续抖抖他手里的大口袋,从里面叮叮当当倒出一副银灰色的盔甲。

    这盔甲本来放在王宫的地下室,颇有来历。

    听说盔甲的主人是一个牧羊的少女。

    很久很久以前,牧羊少女宁静地生活在自己的家乡,王国被其他国家攻打,土地被占领,财富被掠夺,人们担惊受怕,连她养的羊都被流民们偷走了。

    她关心身边的、远方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看着战火的蔓延,心急如焚。

    国王软弱,手下的将军也不成气候。她的长辈从小就告诉她,想要什么,不能只是想想,也不能永远寄希望于他人,要勇敢地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

    于是她决定亲自去击退敌人,她路过荒凉的街道,这里每个人的愿望都是赶走敌人。赶走敌人要有最锋利的长枪,故乡的铁匠送给了她一支枪。需要结实的盾牌,人人都拿出家里最结实的器具,为她打造了一只盾牌。她要国王相信她,大家将抓到的最好的骗子派来跟随她。

    于是她一路来到王宫,告诉国王,她要亲自带领军队走向胜利。在骗子的花言巧语下,国王相信了她就是王国的救星,将流传多代被魔法加持过的盔甲赠给了她。

    勇气是她的魔法,爱是她的力量。她带领的军队竟真的所向披靡,几乎驱赶走了敌人。可惜在即将把敌人完全击溃前,她被敌人抓住。

    杀死了。

    故事告诉众人,只要有愿望,勇敢去完成,即便是牧羊女也能带领大家打胜仗?

    不是的。

    王国一败涂地。

    杀死她的人是温曼王国的祖先。

    父亲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表情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闲适:“哪怕你有别人无法想象的勇气,是人心所向,是众望所归。都不会赢了我,什么都不为,只因为我比你更强。”

    这是温曼家族的信条,比最强者更强。

    无法赢过我,不是因为你弱,而是我强。是天选之子的我,从没输过。

    父亲讲完时,询问其他人,“你们觉得谁才是命运选中的人呢?”

    只因为瑟缇在听到问题后,悄悄看了爱洛斯一眼。便被惩罚穿着最重的盔甲在典礼上跳舞。这件事平时都是最魁梧的勇士在做,瑟缇那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要永远相信你才是天命所归。”父亲是这样对她,对孩子们说的。

    可爱洛斯觉得,父亲只是在催眠所有人,从他比所有人强的那句开始。

    但爱洛斯没有说,就连爱洛斯也不敢违逆这个“王国里最强的人”。

    至于这传说,他其实不知道传说是否真实。

    不过他可以确定,这副盔甲上确实有很古老的保护魔法。

    只要这个就够了。

    接着需要一片有银白蛇出现过的神秘水域。

    故事里说,命运主宰就是一条衔尾蛇,插图上面画的白蛇是祂的化身。只要做好召唤仪式,潜入水中就可以借由白蛇和祂沟通,尝试请求神,将你的爱人归还给你了。

    爱洛斯记得这片湖泊附近刚好出没有上面画的白色蛇。

    唯一的问题就是爱洛斯和主人公不同,他不会水,无法潜入其中。

    不过盔甲是绝佳的道具,不至于让他浮上来。他只要穿着它跳进水底,其他交给命运。

    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找回母亲,或者沉睡在水中。

    无论发生什么,他的失眠的都会被治愈。

    爱洛斯的个子还很矮,孩子的身材钻进厚重的盔甲里,就费了半天力气。

    等再做好仪式,已经在秋日里满头大汗。

    他擦掉法阵,吹熄蜡烛,平静极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是给逃避找一个体面的理由,他放下那本书,转向水面打算一跃而下。

    就在这时,他听见在身后的林中,传来脚踩碎树叶的声音。

    这里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人经过,爱洛斯好奇地悄悄往阴影里挪了挪。

    一个身影从穿过树林的石子路上走了过来,那是一个红发的少年,他生的格外漂亮。低垂着眼帘,空洞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光亮,身上倒是一件很干净的新衣服。

    爱洛斯透过盔甲的格栅状小窗,看到那少年走到水边。

    像是漫无目的,只为沿着白色的长路走到尽头,他看见这里有一片湖泊,竟略微有些惊讶。

    爱洛斯藏得不够谨慎,他忐忑地看到自己露在外面的鞋尖。

    好在红发少年并不关心身边的任何事物,也没发现和他只隔着一道灌木的爱洛斯,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来一把干净的匕首。

    他没有因为遇到了一片湖泊,就改变他原有的意愿。

    他低头打量着胸前,匕首的尖端反复确认中,找到自己心脏的位置。

    朝着自己,刺下去——

    “请——”

    爱洛斯只来得喊出一个字。

    他该看到匕首的尖端刺进少年的心脏,血喷涌而出,鲜红的身影坠入深湖。

    但是爱洛斯的动作太快了,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快些。

    只是盔甲笨重,他跑到跟前时,正将少年扑了个跟头。

    匕首的尖端划破一层皮肉,在胸口留下一道细长浅薄的划痕。

    红发少年茫然地看着他,匕首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上。

    这具巨大的盔甲离得实在太近了,红发少年摔在地上,但他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是,仍是伸手去捡那匕首。

    爱洛斯想要阻止,可纤细的手指慌乱间无法完整牵动铁质的旧手甲,他想要起身,却一时找不到能将盔甲撑起的着力处。他只得用他能动的食指匆匆拨开面甲,露出他那双明亮的玫瑰色的眼睛。

    “我,爱洛斯,以温曼王国第四王子的身份命令你,不许死在我面前。”

    第045章 爱洛斯×乌列尔

    乌列尔盯着爱洛斯的眼睛, 久久没有应答。

    那一天乌列尔得到了一把匕首。

    他终于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肮脏的王宫。

    他决定去死。

    墓园就很好。

    但当乌列尔来到这里,却又鬼使神差沿着那条长路一直向前。

    那是一条开着玫瑰的路, 直到走到终点, 他站在宁静的水边, 水里映出他的影子。他心想也不错, 可以沉进水底消失得悄无声息。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停步,也没有给过他一点好的东西,除了这把匕首。

    但现在,他盯着面前的男孩。

    却说不出拒绝。

    他当然一开口就知道他是谁,爱洛斯这人,见一眼就不可能忘掉。

    乌列尔在王宫中, 很偶尔很偶尔地, 可以见到爱洛斯。

    但从没有想过靠近点看看。

    毕竟自己没什么能还给他的。

    他还记得自己吗?

    乌列尔也会天真一下。

    但他没有说遵命。

    爱洛斯问他:

    “你要做什么?”

    “我想离开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走不了。”乌列尔甚至无法走出城门。

    他想起上次他谋划出城的那一天, 当夜便被抓了回来。国王恩柏笑着看他:“我希望你留在这里,留在我眼下,仅此而已。”然后用那只手碰了碰他的头发。

    乌列尔想起来只感觉头皮发麻, 国王仅仅看周遭的人恐惧,就能感受到乐趣。

    “我走不了。”乌列尔重复道。他无路可走时, 甚至对推他下深渊的符萨科报有一丝寄望, 结果变成如今这样。

    他活着逃离需要的勇气,竟比死更甚。

    “为什么?”

    “因为太弱了吧。”

    “那比他更强不就好了?”

    “我做不到。”

    爱洛斯仍认真出谋划策:“那么官职更高些,指挥官就可以离开王城。”

    “可侍卫是无法上战场的。”至少乌列尔没有这种机会,王宫侍卫经过选拔, 旁人挤破头也想进, 还没遇见过征调他们上战场的情况。

    “不做侍卫。如果身居的位置限制了你想要得到的,从头来过也未尝不可。去参加比武大会吧?”爱洛斯建议, 那或许会让人多些做到的勇气。

    “我这样的人吗?”乌列尔不可思议,十七岁的的乌列尔,瘦弱不堪一击,伤痕累累。

    “赢的人会被委派领兵作战。这次不是为了庆祝才举行的比武大会,是北地作乱。”

    因为母亲死了。爱洛斯没说。

    “你怎么知道?”

    “偷听。”爱洛斯从盔甲里跳出来,“我觉得你能成为冠军。我可以当你的赞助人。”

    他将指上的戒指摘下,没有递给他,而是直接套在了他的指头上。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

    出其不意总是有趣,爱洛斯理所当然每次都选择躲避,只是这次他还没动,就被乌列尔下意识拽进旁边的树林里。

    是王宫中派来找爱洛斯的。

    “殿下呢?你不是说他沿着这边的路离开了吗。”

    洒扫祭坛的人提着灯,说着他也记得不清了。

    “阿方索大人说殿下有危险,得尽快找到。”

    爱洛斯抱着盔甲,看着吵嚷着的那一群人来了又走。

    他想即便跳进水中,也会被很快捞上来吧,不知道阿方索学士如何知道的。

    “你给我出了主意,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红发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回爱洛斯说不出口了。

    人们期待他完美无缺,而不是自怨自艾。

    “在等你吧。”爱洛斯一副轻松的模样,“我站在岸边,祈求命运之神注视我。然后遇见了你。”

    爱洛斯目送那些人离开,笑着抬眼,就看见红发少年手里拿着他那本故事书,他显然识破了爱洛斯的谎言。

    爱洛斯伸手想要拿回书,发现拿不回来,他的手背被他冰凉的手按住了。

    红发少年拎着那本书,问他:

    “你想跳下去是吗?我会游泳,我可以替你下去。”

    爱洛斯想将书拿回来,却发现少年眼神坚定而认真。

    他缓缓收回了手,盯着水面摇摇头。

    “没用。”

    红发少年露出迷惑的表情。

    “跳下去是没有意义的。”爱洛斯指着那本书,“上面说蛇的嘴里没有牙,这里的蛇才我抓过。”

    爱洛斯把手臂亮给他,手臂上的伤口还没有好,肿已经消了,毒牙留下三个钝圆的齿痕,看得人揪心。可不管怎样,这都不可能是一只没牙的蛇。

    爱洛斯总结道:“所以我今天只是穿着盔甲,来河边走一走。”

    爱洛斯的话说完。

    两个人面面相觑。

    谁都舍不得这一片平静的死寂般的湖水。好像这不是一片湖,是一扇逃脱痛苦的门。

    爱洛斯得出来,红发少年对比武也不感兴趣。

    的确,乌列尔对离开这里早已经绝望,就像爱洛斯对再一次见到优蓝达王后也已经绝望。

    爱洛斯忽然笑起来:

    “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乌列尔微微睁大眼睛,落下的夕阳收走最后一丝光亮,好像星光落在爱洛斯身上。

    他总能提出让人惊讶的决定,糟糕的是他每次提出决定的时候,乌列尔都想点头。

    他点头。

    于是爱洛斯伸出手,“把匕首先给我。”

    乌列尔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他心里做了最糟糕的猜测。

    将刀柄递给了他。

    爱洛斯接过匕首摇了摇,然后将它丢进了湖里。

    看着湖水荡起一圈圈波纹:“走。”

    乌列尔一愣,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爱洛斯牵起他的手,带他重新走回那条铺着白色石子的小路。

    临走之前,乌列尔轻轻将那本故事书踢进了湖里。对爱洛斯“以牙还牙”。

    两个人跑到墓园门外,爱洛斯指指栅栏,攀缘玫瑰一半枯萎,露出围栏平整的顶部,示意要从那里翻过去。

    乌列尔从来没有过童年的游戏,也没有人带他一起玩耍过。

    如果有,应该就是这样的?

    只可惜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了,他不能享受更多。

    爱洛斯带着他翻过围栏,祭坛的烛火仍亮着,在稍远的地方发出微弱的光。没有人在,但是可以随意提走那些灯。

    爱洛斯拿了一盏,带着他穿梭在不同的墓碑中间,石制的,木制的,那些碑有的精致,有的粗糙,有的形状规整,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认认真真刻上了生平,有的只有一个名字,还有人,在上面分享了自己的毕生经验:一页能做出好吃蛋糕的菜谱。

    终于,爱洛斯在其中找到一片空地。

    这个地方没有墓碑,但是又在墓碑之间。

    四周静悄悄的,被寂静的死亡蹙拥着。

    爱洛斯躺下来,拍拍身边的草地。

    乌列尔也躺下来,秋夜的星空,很高很远。

    爱洛斯对他说:“闭上眼睛,想我们已经死掉了。就埋葬在这片土地里,冰冷、黑暗、窒息。”

    爱洛斯感觉身边的少年抓紧了他的手。

    世界寂静无声。

    爱洛斯就在这样的寂静中睡着了。

    爱洛斯醒来的时候,靠在乌列尔身边。太阳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来,晨光落在他身上。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睡了很好的一觉。

    当发现自己枕着红色的头发,爱洛斯想起了昨天的一切。

    他打量乌列尔,清晨的乌列尔。

    乌列尔也醒了,阳光洒满整座墓园,不再像爱洛斯描述的死亡。

    “比武大会今天就可以报名了。是吧?”

    他笑着,昨夜低垂的眼,笑起来竟有股落拓的痞气。

    爱洛斯盯着他的脸,觉得有趣,“是的。如果你去,我会为你喝彩的。”

    乌列尔迎上他充满希冀的目光,还是被烫得避开了。

    “如果,如果我没赢。”

    爱洛斯说:“你一定会赢的,我知道。万一你没赢,我会一直为你祝赞,直到你赢。”

    这话对爱洛斯来说,不过薄唇碰一碰。

    乌列尔却许久没有说话,从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我一定会赢。”

    像发誓那般,乌列尔说。

    好像昨天险些落入水中的是另外的两个人。

    当回到王宫中爱洛斯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少年的名字。

    王宫里已乱作一团,爱洛斯殿下彻夜未归,还带走了阿方索学士的魔法书。

    大家都在传殿下已经已经离宫出走,离开了王城。

    爱洛斯一路走回来,发现甚至有心软的宫人们坐在长廊边抹泪。

    看见他走过,才惊讶地放下手帕。

    爱洛斯觉得滑稽。

    告诉他们自己不会离开王城,除非……

    他想了半天,没想到除非什么。独自走在长廊,他想那就除非想走的人能顺利离开吧,等那时再说。

    国王没有要求见他,他不会主动去。

    只是派人告诉老师,书他弄丢了,然后将盔甲摆回去了事。

    “依蕾托?”爱洛斯回到自己的宫殿,脱下外套,如往常一般,问身边的仆人,“叫依蕾托去帮我去拿一份比武大会的名单。”

    “殿下,依蕾托大人,昨夜搬走了。”

    “搬走?”爱洛斯不能明白,“她能搬去哪儿。”

    “这……”女仆犹豫,不知如何作答。

    爱洛斯很快就知道了。

    他没有在名单上找到乌列尔,毕竟名单上又不写谁是红发。

    不过比武的日子很快便到,第一场选拔,人最多,最是热闹。

    爱洛斯当然会去,他说过就一定会去关心,去那个红发少年给他鼓劲,更何况其他王子公主也得出席。

    但临出门时,有人叫住了他。

    是依蕾托。依蕾托穿着浅粉色的裙装,轻松、得意地看着他。

    “我要当王后了。”

    这几天里,爱洛斯已经听说不少,但当面听见背叛,他还是沉默了很久,“找我,是要我恭喜你?”

    “那很好,可我在典礼上需要一条会在阳光下变点颜色的漂亮裙子。听说只有你有办法,帮我做一下。”

    “我拒绝。让开,我要去比武大会了。”爱洛斯的伤心与不可置信,都被恼怒取代。

    “可是你父亲说,你不去比武大会,没关系的。”依蕾托冷冷地望向他。

    第046章 爱洛斯×乌列尔

    比武大会的第一天。

    爱洛斯没能去观看。

    他倒是想了许多种说辞, 结果发现门被锁住了。

    爱洛斯担心那个红发的少年,他会去参加吗?

    没看到自己,会觉得失望被骗么。

    爱洛斯想着, 捏碎了一颗草药种子。

    他知道手上这些并不只是依蕾托布置给他的任务, 没有任何事情不是在国王的授意之下的。

    爱洛斯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 依蕾托才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在某方面,博览群书的母亲跟她比不过是个“笨蛋”。

    依蕾托会让自己说出的每句话,都使她想要听到的那个人莫名顺耳,一边觉得她真是愚蠢,一边被她讨好。

    总有一天,照她的意思做。

    父亲时常美其名曰历练众人, 但实则喜欢以未来的王座为诱饵, 看每一个孩子经受磨难。

    依蕾托能命令自己, 不过是国王希望自己被刁难。

    爱洛斯坐回缝纫室装着纱线的箱子上,摘了两朵采来装饰衣裳的鲜花。

    给衣服变色,根本不需要靠魔法。

    爱洛斯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 无聊地配了一瓶不合任何人要求的药水。

    人们都说红色的头发是不祥的,爱洛斯觉得很好看。

    不过是不是可以把它暂时改变成其他颜色?

    不如让依蕾托试试。

    被允许出去前, 爱洛斯将这药水的魔法留在了依蕾托的衣服上。

    他离开时, 当日的比武已经结束了。

    仆人们为他讲述起今天发生的故事。

    “安娜小姐就非常厉害!”一排男仆女仆凑在爱洛斯身边,七嘴八舌说着。话最多的一个小女仆举起手,公布了她在本场最喜欢的勇士。

    “你很羡慕她?”爱洛斯随口问。

    “那倒不是,她太厉害了, 谁都不会娶她的。”

    “这说不定这和她意, 别为她操心了。”爱洛斯催促她继续往下说,“还有呢?”

    小女仆说着, “您知道马丁大人吗?”

    “你又瞧上了那位?”旁边的仆人笑起来。

    “怎么会?他只是个魁梧的笨蛋。”

    “哪里轮得到你挑呀!”

    “玩笑而已嘛,那些大人们又不会知道……”

    马丁?爱洛斯没想起来。

    母亲在时,整个王朝都习惯直呼其名,人们并不会称呼因斯·维瓦尔为维瓦尔大人。

    这样很好,不然某些人的姓氏就有些太突兀了,或许卑贱,或许平庸。

    比如依蕾托。

    如今依蕾托主事,自然不会改变。

    这虽然能让人暂时能脱离家族,以自己的身份出现。

    但其实对更多人来说,只是多记住了一个无用的称号罢了,最被关注的终究还是身后的家族。

    爱洛斯不记得这个人,但若是再多给他些信息……

    “马丁,莫多克家族的马丁大人。”大家哄闹的笑声中,小女仆补充道

    爱洛斯回忆了一下,还是只对他们家的老头有印象。

    莫非他遇到的红发少年,叫这个名字?他将这张脸和这个名字放在一起,皱了皱眉。

    “我不记得。”

    “哎呀,这样说哪里有人记得……殿下,是大家都叫他‘蜜獾’的那位!”另一位仆人凑过来。

    “原来是他啊。”

    爱洛斯想起那个头发剃得短短的,只剩一层青青的茬,力大无比的男人,他确实是众人猜测的冠军人选之一。

    “确实这个名字像他。总之今天,那些外来到城中的,还有本来想挑战他的人,都在他的手下落荒而逃了。”

    “对,他居然一下就把西泽骑士从马上击落了。这才第一天啊!”

    “是是,我看他应该就是今年的冠军了。”

    西泽好像也是夺冠的大热人选,这么看来马丁还真强。

    爱洛斯想起红发少年的身板,若是和对方站在一起,感觉到有些不妙啊。

    “再继续说说。”

    “嗯,然后……麦琪夫人就叫我去给她拿眼镜了。”小女仆无奈道。

    “还有谁看了?”

    “我们也看了,不过我觉得最厉害的是‘猎鹰’。”

    “没错,没错!”

    他说的时候,身旁另一位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可爱的笑容。

    爱洛斯也笑了,“猎鹰”艾维因,他倒还算熟悉。

    平日常见他和歌加林混在一起,他的侯爵父亲还是阿方索学士的同僚。

    那家伙一头黑发,生的帅气逼人,还有一双猎鹰般的棕色眼睛,配上他鹰喙似的鼻子,和他家族的徽章。

    大家都叫他“猎鹰”。

    他分毫不在意,因为他好像真的很喜欢鹰,自己也养了一只。

    和“蜜獾”不同。这已经不再是绰号,而是他的荣誉标志了。

    “我觉得他们俩最有机会竞争冠军,殿下押谁?”

    爱洛斯的心沉了下去,他想得太简单,别说这两个人,大部分参加者都经过完整的剑术训练,身上的装备都是顶好的。

    “有没有一些特别的人?”爱洛斯还没听到想听的。

    “有啊。”大家答得很快。

    爱洛斯忙问是谁。

    “维恩也参加了,被打得好惨啊。刚进去就出局了。”

    “再没有了?”爱洛斯失望。

    “有的有的。依蕾托大人,不,新王后要因斯大人去参加!”男仆说得时候,因这场面太有趣而眉飞色舞。

    “因斯去了?”爱洛斯也有点稀奇。

    “没有,因斯大人惜命得很。承诺把一座庄园献给王后,免去了上场丢人。”

    身居高位的总管大人,难得有让他们能幸灾乐祸的时候,几人说起这事,情绪都很高。

    “陛下还要阿方索大人去呢。”

    “那不一样,或许是和阿方索大人礼貌一下。”

    “是啊,不然阿方索大人打因斯大人,哈哈哈,要把因斯大人吓坏了吧?”

    “他也没有去?”爱洛斯问。

    “没有的。”

    “那……再没别人了吗?”

    “殿下,您到底是要听什么啊?”

    爱洛斯无奈,“之前提过,红头发的人。”

    “那个啊,他好像来了!”

    “你看到了?”爱洛斯来了精神。

    小女仆回忆着,“是的。第一场就和猎鹰对上,三分钟出局。被打得可惨了,结束之后,我看见地上还掉了一颗牙。”

    “你又瞧见了?别是想偷偷捡掉出来的金币吧?”另一个仆人笑。

    “哪有,他当时就摔在我面前呢!”

    “你…不会记错了吧?”爱洛斯听到这里,还有些不死心。

    “不会的!他们都看到了。”

    爱洛斯沉默了一下:“这比武大会有没有复活再战的可能?”

    “呃……”仆人们奇怪地看着他,说了句没有吧。但在爱洛斯期待的目光下,又有点犹豫,询问身边的人,“没有,是吧?”

    “殿下。再怎样,也不可能第一天就有分数吧?”

    参赛人员未必是偶数,没有轮到对手也可能直接晋级。往年至少要到最后两天仍无败绩,才偶尔可能因为多胜、用时少产生积分优势,以非优胜者的情况挤进下一场比赛。

    第一天第一场就出局,那就已是尘埃落定。

    爱洛斯感到有些沮丧。

    谁都有不顺利的时候,对吗?可事已至此,应该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算了,他的指尖悄悄桌面,失去那枚戒指的手空空荡荡。

    但错过那个人,更让他感到有些不安。

    仆人问他比武的第二天去不去。

    “那就不去了。”爱洛斯回答。

    他将准备好的魔法材料与祈福吊坠放进抽屉里,随便翻开一本故事书看了起来。

    第047章 爱洛斯×乌列尔

    一连三场。

    爱洛斯一次都没有再去关心。

    许多天过去, 歌加林是王宫里除了他最闲的家伙,最近每天都来问他去不去看比武。

    这天又来到他面前,他才知道已经到了倒数第三场。

    下次就是决赛了。

    “不去, 你自己要去就去, 总来叫我做什么?”

    歌加林来问时, 爱洛斯坐在书架前的梯子上, 甚至都没低头瞥他一眼。

    “你明明很闲啊。”歌加林笑着站在他身边,平视只能瞧见爱洛斯垂下来的腿。他摆弄着爱洛斯长筒袜上的皮革带扣,引得爱洛斯收回脚。

    “我对比武不感兴趣。”

    爱洛斯话音刚落。

    “殿下!”小女仆激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她一边跑上楼梯一边朝爱洛斯招了招手,“我看到了。”

    等到女孩跑进来,才看到歌加林。

    她连忙吓得噤声, 并不是所有殿下都如爱洛斯王子一般可以不顾礼节的。

    “怎么了?”爱洛斯预感她带来的是一件好事, 他放下手里的书, 从梯子上跳下来。

    爱洛斯对歌加林不理不睬,但对她却不同。

    歌加林看着那个和爱洛斯年龄相仿的女仆,蹙了蹙眉。

    爱洛斯却听着她的描述, 略微惊讶。

    “真的?那我去看看。”他说完,不忘转头向歌加林, “不走吗?比武大会都开始了。”

    得知爱洛斯还是要和自己一起去, 歌加林这才脸色稍霁。

    “你倒是可以为我们的猎鹰鼓掌,他今天终于要面对一些不错的敌人了,大家都希望他能赢。你说呢?”歌加林悠悠跟上,却发现爱洛斯已经在前头了, “喂, 爱洛斯,你走那么快干嘛?”

    他还想再快一些。

    那小女仆说, 她在比武大会瞧见一个红发少年。

    他虽输了,但还没离开吗?

    爱洛斯猜不出那人的心情,万一,对方是想等待质问他为何食言呢?

    他自然有必要去见他一面。

    爱洛斯来到场地,走进观众席。

    扑面而来的是沸腾人声,让凉爽秋日都热烈起来。

    看台的观众很密,他以为要认真去辨认很久,结果第一眼就毫不费力地发现中间藏着的一个红发的影子。

    爱洛斯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惊喜。

    他几步走上前,发现红,是一种偏褐色的深红,人,是个身材丰满的异邦女人。

    是了,他忘了不止是宫中选手参加比武,城中最近还来了很多异域人。

    爱洛斯遗憾转身。

    人海之中,他骤然正对上面前一个身量与那少年相仿的人。

    这次爱洛斯走得很稳,去到他身边。

    结果挡在面前的人挪动身影,爱洛斯瞧见那是个青年。青年的下巴上还贴了一块敷药纱布,见侍卫簇拥着爱洛斯走到自己身边,他战战兢兢让出位置。

    这人显然不是他见过的红发少年。

    爱洛斯有些失望。

    但又燃起些莫名的希望,他试探问道:“你的牙好了吗?”

    男人惊喜,“大人还记得我?我已经没事了!”他扯下纱布,笑起来,正露出嘴巴,两排门牙间缺了一颗。

    爱洛斯请他安心养伤,转过头朝自己的坐席走去,心中有一点不道德的轻松感。

    第一天出局的不是他,那太好了。

    他现在又在哪里呢?

    还会在赛场上吗。

    不,他撑得过那么久吗?

    刚才该细细问她的。

    爱洛斯只得在歌加林的催促下,几步走到他的位置上。

    还没等他坐下,他听到身边的观众倒抽一口凉气。

    在赛场中间,有位参赛者被挑下马去。

    爱洛斯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圆形场地最中间的那个人。

    他久久没能挪开目光,被挑下马的少年有一头红发,脖颈上挂着一半被割破的头巾。

    除了爱洛斯在找的那位红发少年,还有谁?

    看来一开始仆人们真的只是认错。

    爱洛斯想笑,这家伙莫非就这样戴着头巾打了三天?

    他想今日一定有一个场面,是赛场中间对手划破少年的头巾,霎时红发飞扬,让人小吃一惊。

    可惜爱洛斯错过了。

    前面经历的漫长的三场都是长枪比武,上马以长枪做兵器。打到落马或出界即败,风险很小。

    但临近决胜局的对局,兵器不限,是否上马也不限制。甚至,没有一定要求点到即止。

    四周人热烈讨论着战局。

    “呦,他完了!”

    “这红毛终于要输了吧?”

    “我看不是,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打的。”

    “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打的?”爱洛斯装作随意插话。

    “是啊,我瞧见好几场呢,那个戴着头巾的红发小子。”

    所有人都盯着比武场上的红发少年,他身量比对方要小,躲的倒是比对方要灵活。

    但对方勇士的力量比一直不曾练习过的他要大,将他掀翻下马,把他一招制住,接着他只有被狠狠地压制住挨打的份儿。

    可红发少年只要不说退出,就不会退出。

    在温曼王国,死在比武场上的事也不是没有。

    “他还拖什么,这样怎么可能赢!”

    爱洛斯都还没问,周围已经有人不耐烦道。

    倒是最初那位细心的观众,还在坚持己见:“上几场也是这样的,他会出其不意找到机会反杀对方。”

    “这次悬了吧,之前的那些都是不太厉害的小角色,换了强敌就不行了。”另一位仍不看好。

    爱洛斯从来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红发少年被压着打,一直都没有还手。

    他不是没有意愿还手,是根本找不到机会还手。

    爱洛斯感到担心,他想要站起身为他鼓劲。

    就见被塞到角落,几乎要出界的红发少年彻底伏下身,盾牌一扔,从原本躲藏的盾牌下抽手翻了出来。

    盾牌落在地上,而他则换了位置,半蹲起身,回手一枪戳向了对方盾牌后的脑袋。但对方也不是毫无所觉,甚至说称得上训练有素,轻轻歪头就闪让开了,甚至还有机会用另一只手上的长剑指向他。

    红发少年则看准时机,将脚下的盾牌踢了出去。

    盾牌厚重的侧壁就撞在对手的脚上,力气大得猝不及防。

    青年又要躲避,又要去攻击。他生得格外高大,因此一个身形不稳,似向前摇晃了半分。乌列尔趁机,踩着青年手里立起的那面盾牌边缘,径直跳到青年背上。

    接着将他压倒在地,刚刚抽回的长剑就扎在他肩膀上。

    红发在风里飘拂,他赢了。

    赢得惊心动魄。

    爱洛斯想,若是他中途不将刺向人脑袋的剑尖偏向耳朵。他能赢得更快,但终归还是赢了,他为他高兴。

    他听见身边人的低语,有人说这个红发的家伙,在这几天相当厉害。

    “厉害到不可思议,简直像一头和恶魔签订了契约的野兽。”

    “一头被诅咒的红发。真是可怕。”

    “他不会和他母亲一样变成疯子吧?”

    “……是吗?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世。”

    爱洛斯混在人群里,默默地听着。

    “瞧他,出身卑贱的人,比武也一点风度都没有。”

    前面几排座位上一个男人在说话,他虽然在场外,但看一身勇士装扮,大概是输了比武。

    “输了就输了找什么借口,赢才能讲出风度吧。”爱洛斯忽然说。

    “小不点,你在说什么啊?”那观众被戳中痛处,愤怒地站起来。

    他一听嗓音就知道对方是个孩子,起身就想要拎起他的领子。

    结果一转身。

    正和被侍卫们紧紧簇拥着,坐得歪斜的歌加林,还有端坐在他身边的爱洛斯对视了个正着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我其实……是他暗算我!”

    “怕不是你造谣他。”

    歌加林诧异地望向爱洛斯,爱洛斯最近神情恹恹的,本以为这种路边两人拌嘴的小事,他会不予理睬,没想到爱洛斯不依不饶。

    一直将对方拖出去,据说遣人推到大法庭才罢休。

    乌列尔获胜,接下来就是决赛前的最后一场。

    谁赢了,谁就能参加最后一天的比武。

    等到两人入场,四周都安静下来。

    歌加林指指场上,“那小子,得意不了多久了。”

    爱洛斯明白,下次就是要决出冠军,对手实力不容小觑。

    但当爱洛斯看到乌列尔的下一位对手时,还是紧张得坐直了脊背。

    是“猎鹰”。

    歌加林笑得得意。

    走上场的猎鹰则意气风发,甚至一抹唇,朝观众们飞了一个吻。

    歌加林配合地点点眉梢,也跟对方比了个眼神,转头来看爱洛斯。

    “我说的没错吧?”

    爱洛斯只是直直望向那个入口,孤独休整的红发少年,无人关注,拿着盾牌就继续上场了。

    “你很关心那个红发的家伙?”歌加林看向那个红色头发的少年?”

    “知道的话我就叫他的名字了。”爱洛斯回答。

    歌加林:“乌列尔·格礼,维瓦尔家的私生子。”

    爱洛斯皱眉,“你怎么连这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歌加林靠过来小声说,“你不觉得他长得挺好看的吗?”

    爱洛斯往旁边躲了躲,但歌加林已经抽身退回去:“我本希望他来我身边做事。”

    “那你去说不就好了?”爱洛斯蹙眉。

    “可惜,符萨科的胃口大着呢。希望他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什么更大的价值?”爱洛斯不是很明白。

    “做个交际花什么的吧?但你猜之前他和我说什么:最差,也要让他在雪缪身边做事。天呐,他们家族的人才真该去管财政。”

    爱洛斯不以为意,“他是嫌弃你无不务正业吧,哥哥。”

    同样是兄长,大哥与他就完全不同。不过符萨科现在该后悔了,因为依蕾托册封了王后。

    “我要是务了正业,难道对谁有好处吗?”歌加林理直气壮。

    爱洛斯不置可否。

    歌加林却对他说,“你不是也一样。”

    爱洛斯顶着额前平而整齐的短发,耳后的黑发则刚好披在肩膀上,看起来比他实际上还要稚气。

    他仰起脸看歌加林,“我今年十三,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

    “那可未必。”歌加林笑得暧昧。

    ·+·+·

    歌加林一说话,爱洛斯就想给他两拳。

    他问过医师,这不是一个专门的病症,确信了就是歌加林没事找事烦的。

    爱洛斯干脆不理。

    他一专心赛场,就发觉,场上的两个人差距实在悬殊。

    猎鹰只有手臂受过伤,在那里包扎着一点白色纱布。

    而这位乌列尔,他的手腕、脖颈、肩膀露出的部分,包括一侧脚踝,全都包裹着纱布。

    至于兵器,猎鹰的长剑和盾牌格外精良,乌列尔的则是很普通的剑与盾。

    “你猜猎鹰在这场比武获胜,会花多久?”歌加林问。

    “不,我看好的是乌列尔。”爱洛斯一本正经回答。

    “那你已经输了。”歌加林指指裁判。

    爱洛斯看到裁判面前为两人计分的小玻璃罐子,才明白歌加林所言非虚。

    猎鹰赢的比所有人都轻松。他敏捷有力,总能迅速结束比赛,再加上赛制缘故。,他罐子里的白色豆子看起来高于乌列尔的黑色豆子。

    裁判官也很快公布了规则。

    这一场,乌列尔除非在一刻钟之内就赢过猎鹰,他们才能勉强打平分数。

    而猎鹰,只要拖延到一刻钟之后,就算输了也能让乌列尔出局。

    人们对这个紧张的局面兴奋不已。

    纷纷猜测着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能否挑战成功。

    爱洛斯则有那么一瞬,后悔没有早早出现,早早为乌列尔献上支持。

    猎鹰走到乌列尔面前,阳光越过他脑后,将影子投落在乌列尔身上。

    乌列尔仰头望着他。

    “还不错嘛,小子。你不会觉得能赢我吧?”

    一个出身卑贱生着一头红发的家伙,竟然走到这里,走到自己面前,他不由觉得之前那些人都是一群废物,连他都拦不住。

    猎鹰眼高于顶,自认为跟他说句话,都是给足了他面子。

    尽管猎鹰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给乌列尔说话的机会,因为歌加林说不定会因此注意到乌列尔。只是赛场上给对方心理施压,总是他爱做的。

    他不只要赢得轻松,还要对方输的落花流水。

    然而面前那个红发少年,仅仅冷冰冰地抬眼望向他,好像他在说什么笑话:

    “不赢你能得冠军吗?”

    “你还想得冠军?”

    “你不想的话,不如现在就滚。”乌列尔还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他什么都不为,只是要得冠军。

    猎鹰真正皱起眉头,“小心你的嘴巴。你一出生就输了,还想着要得冠军?”

    乌列尔充耳不闻。

    直到旁边的裁判官宣布开始。

    乌列尔的策略,又或者是他的状态一如既往。

    他确实很难一开始就获得胜机,他起初仍然是被压制躲避。

    直到猎鹰高举长剑,想要再狠狠斩下。

    是破绽。

    乌列尔利尔立刻抓住了,他翻滚起身想要进攻。

    看台上,身边的歌加林嗤笑了一声。

    爱洛斯心惊,是故意卖给他的陷阱?

    果然猎鹰举起手,动作却并不是向下斩击,猎鹰精准地后撤一步将乌列尔躲开,然后流畅地朝乌列尔的方向斩出一剑。

    非常熟练的应对,四周响起掌声。

    乌列尔也不逊色,他仰身避开攻击,躲得灵巧,有惊无险。

    紧接着,他就又找到了良好的攻击角度,企图还击。

    他的长剑递出,刚好在猎鹰与他的盾牌之间撬出一道缝隙。

    这回掌声又是给乌列尔的了。

    乌列尔每场都来,已经将观众席的结构摸得很清楚。

    给他的掌声从少到多,今天的那个方向格外不同。他鬼使神差地抬眼,看到了那双粉红色的眼睛。

    他惊讶地望着看台上那个空置了几日的座位,爱洛斯来了,他没有食言。

    尽管爱洛斯有高贵的出身,受严格的教育,让他潦草失信,去无故欺骗一个人,比让他说到做到的代价大得多。

    但乌列尔仍为独自一人走到了今天走到了这里,感到莫大的喜悦。

    乌列尔一直都在想,只要赢下去,他等的人终究会来。

    乌列尔志气满满,他回神打算抓住机会,继续攻击猎鹰。

    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

    那是另外一双颜粉红色的眼眸。

    乌列尔在爱洛斯之外,见到了另一双眼睛。

    不是那双天真而温柔的玫瑰般的眼眸,而是那双肃穆、威严的苍老的眼眸。

    观众席。

    在爱洛斯之上,一直空置的位置,补上了国王的身影。

    比武场。

    在国王沉默的注视下,猎鹰穷追不舍,想要在国王面前表现一番。

    乌列尔的手却忍不住有些发抖。

    四周因为陛下的到来而略微吵闹,只有乌列尔眼中的世界,一切色彩如潮水般褪去。

    那双眼睛盯着他,乌列尔便感觉恐惧,感觉如芒在背。

    国王若想阻止自己获胜,只需要一个念头,一个眼神,他就输定了。

    他走到这里,他努力的一切就都功亏一篑。

    这种不确定笼罩了他。

    恩柏·温曼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时常在乌列尔面前浮现。

    他甚至不需要讲话,不需要露出暴怒的或者平静的任何的表情。成熟的表皮之下,恶毒就如同腐烂的气味渗透出来。

    “何必自取其辱呢,反正你做什么都会输的。”他仿佛听见国王又对他这样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在王宫的职务,你的这身衣服,甚至,给你鼓励的爱洛斯。你没有任何能力,当我想收回他们,就能全部收回,你只能听我的。凭你自己?侥幸而已,在天生的实力与运气面前,你再卖力也只会原形毕露……

    “从来都没赢过吧,你以后也不会赢的。”

    在他看破一切的的注视下,乌列尔只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的心不稳当,因此的手一滑,剑刺偏了。

    猎鹰抓住这个机会,回手挑落了他手里的长剑,刺向了他的脖颈。

    乌列尔还知道躲,那剑尖扫过他胸前,将他的前襟划破一道口子。风吹过他被划破了领口,他却感觉好像从那处被剥开一样。

    他会在众人面前,狼狈地落败。

    ·+·+·

    国王没有看任何人,甚至没有太注意赛场。

    他的声音响起在爱洛斯身后,“你的母亲找你,你为什么不在?”

    “我的母亲?”爱洛斯疑问。

    “我叫依蕾托来当王后,当你的新母亲,还以为你会很高兴。”

    “还好。”爱洛斯分神望向他。

    所有人都在国王面前低伏着头,好像连比武场上的搏斗也变得寂静无声。

    只有爱洛斯站在他面前,忽然没来由地笑了:“您当王后,我会更高兴。”

    近一些的人光听到这句话,就被吓得冷汗直流。

    ·+·+·

    场上乌列尔浑然不知,局势本就不利,他翻滚着抓起长剑想要躲避。

    猎鹰的盾牌碾了上来,在明亮的日光下,盾牌上异样地反射出粼粼的水光。

    溺入水中的感觉瞬间浸透了他,他的意识也模糊起来,眼中白茫一片。分不清对方的身影。

    猎鹰露出得意的笑脸,乌列尔被他盾牌一角的铁质包边擦破额角,但勉强维持住了清醒,他就地滚了两圈将险些脱手的盾和长剑抓在手里。

    抬头时,正看到王子被他的父亲一巴掌打在脸上。

    国王在收回手之后,没有发怒。

    他拍了拍爱洛斯的肩,为爱洛斯梳好肩头那一缕头发,然后捧起脸吻了吻他的额头。

    乌列尔走神了。

    一定很疼,乌列尔想。

    他本以为王子殿下无忧无虑,忘了国王说自己很爱他的孩子们,实际上待他们像玩具。

    不止自己怕他。

    是不是可以带爱洛斯离开呢?

    好可笑的想法。

    但他也第一次,发觉爱洛斯是个需要保护的人。

    这是他绝望中唯一想到,或许他能做的事。

    猎鹰的攻击已经袭来,乌列尔反应慢上了半拍,长剑擦着他的手臂穿透他的衣袖,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猎鹰得意地望着他,担心他会逃,一脚踢中他的腰腹,然后才去拔他手里的长剑。

    乌列尔能用的只有盾牌,他抓来抵挡,同时朝着自己掉落的剑不断移位。

    猎鹰逼的很紧,乌列尔根本没有机会去抓住那把剑,招架着,盾牌也拿得越来越低。

    阴影与纠结仍然笼罩着他。

    可惜自己赢不了,自己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四周的观众却格外兴奋,在他们看来,只要再来一下猎鹰就能赢了。

    他们喊着猎鹰的名字,为他鼓劲,为他呐喊。

    “艾维因!”

    “艾维因!”

    “艾维因——”

    国王来了又走,不过是留下一些祝福。

    人们不再拘束,对即将胜利者的呼声不绝于耳。

    “艾维因,杀了他!”甚至有挑衅的声音混入其中。

    “乌列尔——

    “击败他,乌列尔!”

    击败他,他不过如此。

    而你会夺冠。

    为乌列尔呐喊的声音突兀出现在观众席上。

    那一排坐着身份高贵的殿下,收敛的贵族小姐与无心比武只为完成荣誉任务的年轻文官,在那其中,只有爱洛斯王子站起来,热烈地真心实意地,喊出他支持的参赛者的名字。

    乌列尔躺在地上,听见爱洛斯喊他的名字。

    少年的稚嫩细弱,夹杂在山海般的人声之间。

    他从前想逃,如今怕输。

    但那又怎样呢?世上还剩下一个人为他呐喊。

    他绝不会让他失望。

    “真意外居然有人支持你啊。”猎鹰头也没抬,重音落在那个“你”上,对乌列尔,乃至那个支持他的家伙基金嘲讽。

    那一刻,他打落了乌列尔的盾牌。

    不是主动打落,是乌列尔在奋力抵抗后干脆丢掉了盾牌。他扶着地面迅速翻起身,来到自己的长剑身边,抓起长剑。接着挥手挡住猎鹰的还击,他那一瞬比猎鹰反应更快,速度更疾,力量更大。

    他仍在低位,抵开长剑,然后出其不意地击中猎鹰的腿。

    猎鹰也不是毫无经验,他飞快后退,想重新找回自己的优势。

    这次,换成了乌列尔紧追不舍。

    ·+·+·

    看台上,爱洛斯从怀中掏出一只玻璃吊坠,握在手中。

    他说为乌列尔祈祷,就绝不会食言。他手里是亲自烧的吊坠,用彩色的玻璃条弯成他想要的形状,虽然很是粗糙,但嵌了魔法阵在里面。

    神明保佑,愿力量如你剑中的钢铁一般,永不摧折。

    虽然祈祷与猎鹰盾牌里魔法的效用完全不可比,但爱洛斯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歌加林盯着他,沉默不语。

    ·+·+·

    一刻钟,还剩下最后一分。

    乌列尔拎着长剑追到猎鹰面前。

    而猎鹰,从不曾让步的他,只退后第一步,就开始了崩溃。

    他最终被乌列尔拎着领口华丽地掼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埃。

    猎鹰躺在地面看着时钟巨大的表盘。

    心中狂笑。

    乌列尔好蠢。

    他没有赶尽杀绝就退开了,而自己只要拖延一下再站起身,就能让他超时惨败。

    他已经想到少年后悔的模样。

    但四周,忽然传来爱洛斯带头的掌声与欢呼。

    猎鹰恼怒,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只听裁判官发出一声:“艾维因出界,出局。”

    他怔愣地低头去看自己扶地的手,大怒。

    这次,人们真的欢呼起来。

    乌列尔这一场格外精彩,无论是否相识,都会觉得赞叹。

    爱洛斯满意地望向赛场,宝石耀眼,众人合该为他疯狂。

    乌列尔却只是望向看台,望向爱洛斯。

    爱洛斯来到他身边,相信他,像玫瑰出现在这世上,没有任何道理。

    只是再见他,就要等决赛那天了。

    ·+·+·

    “听说你输给了那个红发小子。”

    另一场的胜者马丁走过,看到挡在面前的猎鹰。

    “他比你想的还要难赢。”猎鹰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

    马丁嗤笑一声,“那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赢吗?说吧。我先说好,他本来也比不过我。我只是卖你个人情,别让你当最后一名罢了。”

    猎鹰面对他的说辞,只是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倒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那小子是符萨科家的私生子。你不如让他父亲管教一下他。”

    马丁低头想了想,他走得跟大王子很近,这种小事确实比较容易。

    “这倒是不难,但这有什么用?”

    “你也把我想得太坏了,我就是想让他赛前也心情不好。很难理解?”

    “嘁,真有你的。”马丁还是记下,才离开了。

    猎鹰却没有走。

    他四下寻觅,想等到乌列尔本人。

    走到转角,正听见几个侍卫聚在一起闲谈。想来乌列尔即便升职,仍是下等侍卫出身,连住所都没有变过。

    那几个人正凑在一起,说着等乌列尔出头,他们一个个都完了。

    “你说这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

    “他一个人就报名了,还真是有自己的主意。哎,你不是也去了吗?”

    “都怪我运气太差。他运气好罢了……诶?猎鹰大人!”

    “你们是乌列尔勇士的好朋友?”

    几个人面面相觑,连连点头。

    “那我这里有本书,你们想办法替我带给他吧。”

    猎鹰从怀里拿出一本书籍,黑色封面上,是给他们的几枚铜币,“记得让他知道,只要使用这里面的方法,就可以万无一失地,拿到冠军。

    第048章 爱洛斯×乌列尔

    爱洛斯再次看见乌列尔, 是在王宫的庭院里。

    爱洛斯瞧见那个红发身影,立刻摸出吊坠,想要把它送给乌列尔。

    只是乌列尔脸色惨白, 匆匆从他面前不远处走过。

    他想叫住他, 可又被其他宫人叫住。

    爱洛斯便将吊坠揣回口袋, 反正比武大会上也会见到的。

    他今天要去图书馆。

    最终一战, 乌列尔要换一副盔甲才行。赞助人当然要提供最好的装备,所以爱洛斯要知道如何给盔甲附魔。

    他像是种在自己花圃里的花,虽然他们只说过几句话。

    爱洛斯兴致勃勃。

    他本来今天心情不错,直到他在找书时,心血来潮上了阁楼。

    心血来潮的是从不读书的依蕾托。

    上了阁楼的是不想见她的爱洛斯。

    阁楼平日鲜少有人使用,他跑上来躲一躲清净。

    当他推开门时, 地上血迹让他吃了一惊。

    这里不仅有人来过, 那人还受了伤。

    “有人在吗?”爱洛斯询问。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往前走出两步, 脚上踢中了不知什么。

    爱洛斯低头一瞧,地上躺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

    再拾起书一看,一本插图魔法书。

    谁家正经魔法书图插得这么密, 炼金术骗子都已经骗到不大识字的人头上了?

    爱洛斯腹诽着,细读之下, 毛骨悚然。

    这是一本充斥着黑魔法的异域书籍, 许是考虑到并非所有人都认识这种语言,所以图画较多。

    但原作的内容,着实将损害他人不利自己两点发挥到了极致。

    更恐怖的是这本书的注释。

    爱洛斯被按着脑袋读书也不是一年两年,他读得懂上面的每个字, 但里面大部分国语注释和原文毫不相关。

    有所更改的内容, 全是这些魔法的“最终目的”。

    它们全被解释成了帮助取胜。

    爱洛斯一页页读过去,看到上面形形色色的方法, 统统摇头。

    一直看到最后几页,那上面印着沾了血的指印。

    看来那个人使用的是最后一个方法,爱洛斯仔细辨认那图画,意外地发现,只有这个,是真的可以帮助施术者取胜的方法。

    该说是聪明还是愚蠢,那人的确发现了要找的东西,却是在陷阱里发现的。

    爱洛斯细读,最后这个方法是成本最低的一个。

    几乎不需要伤害任何活人来采集材料,因为要做的是召唤恶灵。

    谁知道世上存不存在这种东西?

    就连爱洛斯都不敢尝试。

    诅咒会召来恶灵附在身上,然后你会有所向披靡的力量。

    这有可能实现么,爱洛斯打赌,这其中任何一个仪式拿去询问阿方索学士,以后都绝对要被老师严令禁止触碰这些书籍。

    但以爱洛斯的读过的诸多神秘学书籍的经验,按照上面的步骤还是有些难度。

    这还是在作者画了实话的情况下。

    至于无论能不能成功,都带给施术者很大的隐患这点,就是一定的了。

    爱洛斯想象着,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发生过什么。

    一个人紧张地将匕首割破肌肤,在脆弱的肌肤留下复杂的伤口。是怎样的人才会用这种令人恐惧的方法,去获得他非要不可的胜利。

    这值得吗?

    爱洛斯对这些并不了解,但他盯着那本书,总觉得哪里好奇怪。

    他反复翻了翻,发现了这本书异常的地方。

    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提到了一种常用的草药,后半部分由于难度升级,应该没有再需要这种草。

    但是有人将这部分拓下来,重新印在了每一页上。

    爱洛斯蹭了蹭纸上的墨迹,他翻找半天,发现了前面某一页提到它时的句子。后面的每一部分但凡提到这中药草的句子,都不顾上下排布,与它看起来一模一样。

    什么东西让制作陷阱的人大费周章?

    爱洛斯起初只是好奇。

    现在越来越好奇,他不得不走下楼梯,发现依蕾托还在。

    但他也顾不上许多,来到书架前,开始翻找这种药草究竟能拿来做什么。

    至于依蕾托,她刚想走近找些麻烦,就被爱洛斯呼来喝去,莫名其妙一起翻起了这种植物。

    一查之下,爱洛斯发现这药草本身并无任何问题。真的只是一味普通的药草,有可以催化其他药剂的功效。

    他陷入迷茫,真的什么都不为吗?

    “是不是这个?”依蕾托举起手里的书。

    爱洛斯不以为意,但还是凑过去看了。

    他发现依蕾托直接按照药草的名字,找到了书名里携带它的一本书。

    爱洛斯误以为不会有人给它出本著作的,反倒让什么都不懂的依蕾托找准了。

    他细读,发现只有一条介绍很可疑。

    上面说,它不可以和另一种材料混用,严重可以致人晕眩、疯癫,如果再有魔法的加持后果不可想象。

    送出这本书的人,意愿是这个吗?

    不管是对哪一位选手来说,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比武场上,都不会太好。

    况且这位参赛选手还很特别。

    特别……笨。

    让爱洛斯任何一个姐妹兄弟来使用这本书,它的下场都是被送去给其他对手。

    结果这个人偏偏选择自己上当。

    怎么不算舍己为人呢?

    爱洛斯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管:那么多大人,居然还要我来保护这比赛。

    但一想到,乌列尔可是还要参与冠军争夺呢。

    也只能帮忙这位不知是谁的倒霉鬼防备一下。

    爱洛斯把目光移到依蕾托发间的鲜花上,把它揪下来试了试。

    ·+·+·

    比武大会最后一场,当日。

    爱洛斯和其他观众一样,连打扮得都认真了许多。

    他观察着入场的四位选手,猎鹰、马丁、安娜和乌列尔。

    猎鹰除了乌列尔,全无败绩,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受伤,不符合书上的方法。

    马丁更是,目不斜视,气势撼人,完全没有被魔法侵蚀的模样。

    安娜小姐为人谨慎,护颈、护肘、护膝,全部武装到位,爱洛斯根本看不清楚。

    但他能看清红发少年脖颈上缠着白色的纱布,比前两天更厚了,隐隐渗出血色。

    爱洛斯递给他盔甲。

    发现他的手指也受伤了,和那本魔法书上的步骤一致。

    原来是他。

    果然自己只是一句鼓励,说得太轻飘飘了。

    还是会让他感觉走投无路。

    如果自己没发现那本书,那所有事全部都会脱离掌握。

    现在还好,至少还剩一件。

    “之前的比武我没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希望你来找我。”爱洛斯真诚道。

    乌列尔点头。

    怎样答应都没关系,反正天塌了他也不会找爱洛斯帮忙。

    爱洛斯关注着他。

    本以为乌列尔至少精神不佳,没想到他精神抖擞。

    决赛是最后四个人团体混战。

    猎鹰水平还算高妙,每次碰到的也都是最勇猛的对手,但他总是能拔得头筹。马丁则力气大,穿着最厚重的盔甲刀枪不入。安娜比旁人敏捷,像是一只会跳舞的猫。

    乌列尔在其中是年龄最小,经验最少的。但他却是最从容的一个,爱洛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乌列尔。

    他就站在比武场中间,笑着看每一个人。

    眼神像是判了旁人败与死。

    国王从他们身边经过,乌列尔也只是冷冷望着他。所有人都没有能感受到那一刻乌列尔与曾经微妙的差别。

    只有国王奇怪,但他身边实在太吵了。

    比武大会后有重要的典礼,依蕾托穿着爱洛斯改良过的耀眼衣裳。然而当她换好衣裳,站在镜子面前炫耀时,意外发生了。

    她满头的银灰色的长发,变成了海妖般相间蓝与绿色。

    于是依蕾托今天正戴着头巾走在他身边,嘴里发出崩溃的嘟哝声。

    国王带着她走向看台。

    所有人低头朝国王与王后行礼,王后却头巾蒙得严严实实,她恶狠狠地看了爱洛斯一眼。

    爱洛斯几日间,难得开朗地笑出来。

    这变色魔法不是挺好使的吗?怎么不开心啊,依蕾托。

    团体比武为了减少事故发生,规则不是站到最后。

    而是触碰到奖杯。

    那是一个宽口,有两只相对耳柄,可以与人分享的爱杯。

    时间到时,奖杯在谁手里,谁就是赢家。

    抢那只奖杯。

    在裁判官一声“开始”后,乌列尔眼中再无其他。

    谁日夜兼程从山峦与海岛之外来,谁在危险中屡屡攫取胜利,谁成为他的对手。

    都不重要,他只要拿到那个奖杯。

    空气里弥漫着飞扬沙土的气味,还间杂着丝丝缕缕的酒味。

    是一旁等待着给胜利者畅饮的酒,这些把他身上血的气味掩盖掉了。

    可等比武开始,不知道是做了怎样的计谋,三人竟然毫无商量地冲向乌列尔。

    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来,在其中裹挟着一段沉闷的触地声音,是蜜獾,没有人能撼动他前进的脚步。稍微灵巧的,如流动的纯白颜料一般从眼前晃荡而过的是安娜。最后,一阵将你卷入旋涡的风暴,猎鹰。

    乌列尔避开马丁的盾牌,安娜的长剑和猎鹰的纠缠。

    他游刃有余,每一步都好像在心中排练过一般。

    乌列尔猜想,一定是他身体里的恶灵在帮他,今日他必定会走向胜利。

    他再也不会,也不能输掉了。他选择放弃光明,承受痛苦,只为了最后摘得冠军,

    一定要抢到奖杯。

    他的长剑划破马丁的手臂,借着安娜抵挡他的盾牌,踩了上去,接着翻身跳到猎鹰身后,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

    时间流逝,乌列尔在三人的纠缠中,渐渐占据了优势。

    举剑而来的是马丁,他的剑比所有人更重,乌列尔将猎鹰推过去,矮身躲过安娜的一击,他想扑向最中间的奖杯。

    乌列尔熟练与自信,轻松赢得人们的目光。

    人们焦急地高呼着,赞叹乌列尔竟所向披靡,盼望他扫平三人,在最后的三分之一时间分钟里拿下奖杯。

    爱洛斯攥紧了他的吊坠。

    他比旁人更多一重惊心动魄,观察着场上到底谁有问题。

    乌列尔则真切感觉到了不对,他在猎鹰身上闻到一股很奇怪的香气。

    像是透过秋日蜻蜓的眼睛,四周众人晕出好些片影子,偌大的比武场是一只旧水潭,乌列尔是生长在其中的水藻。

    身边是轻巧游荡的几尾鱼,那些鱼生着他熟悉或陌生的眼睛,在水流中,圆睁着,扭曲着,一齐凑过来嘲笑他,笑得可怖。

    “乌列尔你不会赢了。”“你离不开王宫的。”“你一生都反抗不过他们……”

    乌列尔呼吸急促了起来,他胸口闷疼,水下的压力挤压着他,让他呕出一点腥甜的血红,像是吐出的泡泡晕开在水池的顶端。

    他用手里的鱼叉去戳那条嘴巴不断开阖的鱼。

    奋力地,准确无误地,越过水流阻力,叉住了鱼。

    乌列尔停下手,猛然发现那不是鱼,只是一座被劈碎了头颅的石雕。乌列尔后退着,四周都传来嗡嗡的响声,水塘四壁像是血肉模糊的影子,在窃窃私语,散布对他的恶毒的诅咒

    “乌列尔!”

    泉水涌入池塘,他被翻卷而起,浮出水面,世界天旋地转,从寂静无声的变得刺耳。

    他发觉有血溅在他手上,烫得惊人。而原本在他手里的剑,此刻斜斜插在猎鹰的胸膛,将他肩头黑色的盔甲都砍落半块。猎鹰躺在地上滚动着他那双棕色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几次喘息后那双眼不眨一眨。

    人群震动,观众们惊恐万状。

    乌列尔则满手是血战在场上,茫然不知所措。他腿软得瘫倒下去,摔在被击倒的安娜与马丁啊之间,疯了般去抓自己的脖颈,那里最疼。

    倒计时的钟敲响。

    它只会再敲十二下。

    人们想他该是疯了吧。

    他们看到的,是一次交锋之后,乌列尔的眼睛突然变得血红。漂亮的头发飞舞,没有人能躲过他的攻击,连马丁都被他掀翻在地,起初人们为此惊叹,接着发现他不是在为比武而攻击,而是在无故发狂。

    除了国王巍然不动,就连雪缪与瑟缇都紧张地扶住了手边的围栏,询问是否要出手制服他。

    歌加林也表情悠然,但当他也想起身时,发现自己站不起来。

    他被黏在了椅背上,是胶水,魔法也省了。

    爱洛斯发现是歌加林搞鬼,但他连瞥歌加林一眼的空当都没有。

    他站起身,举高的手捏着指节打响了第一音。

    庆祝胜利的音乐,就在这时提前响起。

    他知会过的花童们也拿起手中的提篮。

    风从远方吹来,吹散铺在高处的红。

    赛场上,虚影与嘈杂包裹着乌列尔。

    他眼里是指责、谩骂、惊恐,是人影憧憧。

    直到所有人都被一股玫瑰香气覆盖。

    接着漫天花雨,纷纷落下,成千上万的玫瑰花瓣,铺洒在阳光之中。

    他的面颊、指尖,接触着那些花瓣,柔软温和。

    平静的世界从触到的那一点飘落的红色开始,骤然荡漾开去,扩散至整个视野。

    魔法消失。

    他像握住一只有力的手,被人打捞出水中。

    乌列尔上岸的第一件事。

    就是奔向那只奖杯。

    乌列尔抓住了。

    怒骂和喝彩声不绝于耳,手腕和受伤的肋骨一齐隐隐作痛。

    但他是赢家。

    他望向观众席,王子的位置空空如也。

    回过神,那个黑发的少年跑下看台,跑来他身边。

    盛大的花雨隔绝周遭的声音,将池塘变成红色的海。他望着他,乌列尔的一切都被爱洛斯看见。好像无论他赢得多么不齿,输得多么滑稽可笑,他一直就在那里等着他。

    乌列尔不由想:真糟。自己现在两手空空。

    他猛然想起手上还有这个杯子,该将它盛满了酒,递给爱洛斯。

    爱洛斯当然喝不了酒。

    他只是带着依蕾托不愿完成的任务走上前,裁判官提醒,乌列尔便单膝跪地接受他给的花冠。

    而后在起身时,他将爱洛斯肩膀上的玫瑰花瓣轻轻摘下来,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至于谁被处罚,谁在传谣,乌列尔不在乎了,他的记忆全在口袋里那枚枯萎的玫瑰花瓣。

    乌列尔此后也不知道,他延续着新生的桀骜,享受着所向披靡的理所应当。

    他把握着虚浮的胜利,一次都没输过。

    那份癫狂和傲慢深入骨髓,只有爱洛斯面前才有所收敛。

    乌列尔想起那片玫瑰花瓣的时候,唇上是咬破的血,是他锋利的齿,死死咬住伸手想攻击他的那家伙的手,咬得那人鲜血淋漓。

    与其毫无所觉背叛爱洛斯,不如现在就死。

    面对着雪缪的那位骑士,他露出一个沾着血腥气的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十七岁的时候,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

    第049章 爱洛斯

    爱洛斯装作不疾不徐, 心底里烦得像地上踏乱的雪。

    但他还不至于因为失去记忆,丢了骑士,就抱怨众神不公。

    “大王子走了, 但马丁还在。我们要等吗?”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刻意掬一捧厚雪放在帽子上的侍卫长小声问。

    “不等。”

    爱洛斯从宅邸附近的林间看去, 心想着这个坡度很适合玩雪橇, 那才是冬天该干的事。

    等回去之后,叫上乌列尔一起玩儿这个怎么样?

    他虽然着急,但他的脚步还没有动,雪缪那位骑士大人就已经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命人备上马车匆匆离开。

    看来因斯伯爵还有点用处。

    “走吧,各位。”

    爱洛斯朝众人说道, 好像只是进去做客。

    他带着安娜与那位侍卫长, 控制住守卫的那群乌合之众, 一切都很顺利。

    希望去寻找乌列尔时,也一样顺利。

    “发生什么都要记?”秘书小姐跟在后面问。

    “嗯。”爱洛斯心不在焉。

    “那如果今夜没找到您的骑士,也要记吗——”她跟着爱洛斯走下阶梯, 然后捂着嘴停住了。

    因为他们好像找到了。

    爱洛斯路过昏暗的灯光,和被制服的守卫, 走到那扇生锈的门前。

    他低头看着那个红发骑士, 男人来时裹覆在腰身与手臂的皮甲已经卸去,贴身的牙白衬衣染成血色。

    奄奄一息,累累伤痕,爱洛斯有那么一瞬, 只想闭上双眼。

    开门声没有对乌列尔造成任何影响, 他的意识并不完全清醒。

    不过随着嗅到熟悉的玫瑰香气,乌列尔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在乌列尔这里, 痛苦并不是和恐惧紧密相连的,但爱洛斯是。

    他在反复的折磨与恐吓中,已经快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发生过什么。

    可当玫瑰贴近这片血腥,乌列尔真正感受到了恐惧。

    雪缪最能戳中他的威胁正是——“在这里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爱洛斯。”

    不可以是爱洛斯。

    乌列尔面无血色,难以抑制地颤栗起来。

    “答应你,雪缪……我告诉你一切,辅佐你夺得王位,这交换怎么样?”

    爱洛斯就站在门边,惊讶地看着他,专注地听着。

    沉闷的空气让他不自觉勾动食指松了松领口。

    他看乌列尔笨拙地伸出手,朝那把空置的椅子,声音几乎称得上乞求。

    “若你发誓放过他。”

    这里的气氛实在难以忍受,爱洛斯踢开地上的药剂瓶,几步走到乌列尔面前。

    乌列尔则顺着他来的方向,往后躲了躲,似乎想要避开与他接触。

    他当然躲不过。

    爱洛斯蹲下身,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乌列尔的眼睛好像被弄坏了

    手骨也被压碎了。

    爱洛斯想按住他,竟有些无从下手。

    “别怕,我没事。”

    爱洛斯从前绝不会想到,有一天安抚别人用的句式会是这样。

    乌列尔听懂了,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安心下来。

    仿佛全身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精疲力竭。

    他浑身是伤,爱洛斯不知道从哪里接触他会减少一些额外的疼痛。

    他最终还是把他抱起在怀里,带着他走出地下室时,秘书小姐缩着肩膀站得很远,小心不去踩到滴在地上的血。

    安娜和侍卫长都震惊地望过来。弄成这样,大王子根本没想过要乌列尔骑士活下来吧?

    “我来吧。”侍卫长赶忙上前打算接过乌列尔。

    爱洛斯回绝了。

    爱洛斯心想,如果乌列尔抱着自己的脖颈喊疼,应该会让自己好受些。

    但乌列尔安安静静,偶然清醒了那么一小会儿的时候,对爱洛斯说的也是:

    抱歉殿下,因斯伯爵没有被没捉到。

    谁还管因斯伯爵的死活。

    王宫里,被爱洛斯安排的麦琪夫人叫醒,王后等人本打算兴师问罪,他们等着,直到爱洛斯回来,所有人都成为证人。

    爱洛斯倒不再在乎这些,他只想快点找到医师。

    由于今夜诸位殿下都在,黛黛不知是如何传报的,王宫里的医师连专门负责照护生产的都来了。

    很用心地给乌列尔大人诊断。

    至于伤害爱洛斯骑士的罪名,归来的雪缪声称他不在家,并指认了他的骑士马丁。马丁立刻就被投进了监狱,等待大法庭的审理。

    而乌列尔,即便有再多医师在,魔法副作用带来的症状也不会因此解除。他要到第二个夜晚才好,爱洛斯没有急着处理任何事情,一直等到乌列尔感觉好些。

    夜里,当乌列尔完全清醒的时候,神经性的疼痛消退,真实的伤痛又如潮水般席卷。

    他发现眼睛上罩着纱布,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

    乌列尔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身上盖着温暖的被子。四周是玫瑰的香气,他抚摸着手掌下的床单,再去试探枕头、床帐……这不是他的房间,也不是在王宫。

    可他觉得自己知道在哪里,指腹抿过枕上的花边,似乎这是爱洛斯自己的府邸。

    爱洛斯应该很久没回来过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殿下?”乌列尔试探地出声。

    “我在。”爱洛斯立刻回答,“想要什么?”

    乌列尔安心许多,他没有什么需求,只是想确定爱洛斯在。

    回想起昨夜的一切,乌列尔抓住纱布,心底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别乱动。”

    爱洛斯按住他,另一个脚步也走进门来,是默林吵嚷着,说乌列尔终于好些了,大家都能上桌吃饭了。

    “我的眼睛怎么了?”

    “受伤了,一只本来就有伤,另一只被蜡泪烫伤了。”默林说了一串儿。

    “什么时候会好?”乌列尔最关心这个。

    “这个嘛,至少要养一个月才能知道。眼睛又不能抠出来检查,对吧,殿下?”默林问。

    “不知道。”爱洛斯如实回答,“是很严重的伤,只能静养,直到它好。没关系,慢慢来总会好的。”他安慰乌列尔,并且让他住在王宫外安心养伤。

    乌列尔的心沉了下去。

    一般医师给出这种说辞,就和:“我没用。看你自己了。”没区别。

    “还有啊,你的手。右边呢,割伤没好,又被踩碎了一半。我们费了好大力气给你钉好绑好,痊愈至少需要两三个月。起码这个月都不要再动了,算我求你。

    “其他都是皮外伤,你还真够结实的。但最好在床上躺一个月吧。”默林大手一挥,代替其他医师总结道。

    这些对乌列尔来说不过“小伤”,但双眼失明,让他第一次感到茫然无措。

    看不见了会发生什么呢?要如何攻击,如何招架。他的一切都建立在击败他人上,如今……

    “殿下……”

    “乌列尔。”

    两人同时开口。

    爱洛斯其实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乌列尔先应声。

    “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爱洛斯思前想后,一切都是因为他失忆才造成的,他早该信任他。

    乌列尔请爱洛斯先说。

    “您要说什么?”乌列尔脖颈上还包着纱布,声音有些沙哑。

    爱洛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他受了这么重的伤,高烧的治疗方法还是放血。他看着乌列尔发白的嘴唇,感到一阵心疼。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默林退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人。

    “是关于我的吗?”乌列尔忽然插口问道。

    “不,是关于我的。”爱洛斯说,“我有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

    “殿下。”乌列尔很认真地回答,“您的秘密不必告知我。”

    爱洛斯一怔,“为什么?”

    乌列尔只是想,他在喝了吐真药剂的情况下不知道说了什么。

    如果得到更多秘密,他不保证他不会再次说出去。若不是因为月圆之夜有其他痛苦占据了他的精神,他说不定真的抵御不住,透露更多。

    乌列尔摇头,“不为什么,只要告诉我命令我做的内容,就可以了。更多,我不敢知晓。”

    算了。爱洛斯失望。

    “那好。那么你呢?要说什么。”

    乌列尔说他没有完成任务。

    喝了吐真药剂,或许已经泄露了爱洛斯的计划。

    “没关系,我会处理的。”

    反正今天就要对付雪缪,爱洛斯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已经叫了因斯伯爵。

    说话间,因斯伯爵正敲门进来。

    “他现在是我们的人。”爱洛斯顺便给乌列尔介绍。

    因斯伯爵谦卑地低下头,“乌列尔大人。”

    乌列尔很意外,他平时在因斯伯爵面前的待遇可不是这样的。

    爱洛斯没解释,只是坐在他床边,认真的雕琢他手里的苹果。

    “我来削苹果吧。”

    黛黛跟着因斯伯爵走进来。

    “不用。”爱洛斯苹果削得歪歪扭扭,还是抓在手里。

    因斯伯爵和黛黛来得比爱洛斯叫得早,他还没有和乌列尔说完。

    “还有件事,我想和乌列尔说。”

    因斯伯爵和黛黛不知道是不是该出去,但乌列尔瞧不见,王子又没下令,于是两个人忐忑地都粘在原地,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爱洛斯心情不佳,虽然不想承认,雪缪的地下室里见到乌列尔时,他为他人的痛苦感到心碎。

    这都是因为他的问题,爱洛斯不敢想象,误以为主人完全了解自己的乌列尔,在月圆夜被爱洛斯派出去时是什么心情。对方把自己交给他,却得到这样的对待。

    这显然不合宜。

    加之大哥想要自己的情报、屠龙的方法,一样都没有得到。

    想杀自己的骑士,也没有成功。

    一定疯了般想要翻盘。

    反正乌列尔现在早已有了其他身份,王子骑士的头衔荣誉有限,又实在太过危险。

    “乌列尔,你不必再做我的骑士了。”

    第050章 爱洛斯

    不必再做他的骑士了?

    乌列尔半晌才反应过来。

    殿下不需要我了。

    爱洛斯说这话时, 是怎样的表情?乌列尔想去看他的眼睛,看那张脸流露出的是平淡,还是冷漠, 还是会有一点点觉得可惜。

    可他做不到, 他看不见。

    更别提守护他的心上人。

    但他害怕只要点头说一句“是”, 恐怕这一生都再也找不到机会靠近爱洛斯。

    房间里的气氛格外古怪。

    这是不是我该在的地方吧, 黛黛想,就算现在捂住耳朵也来不及了。

    “呃……”因斯伯爵先反应过来,“他不必跟在您身边了?那我刚好准备了新的人选,现在我只忠于您,就把这位推荐给殿下好了。他年轻,矫健, 前途无量, 对了, 他还身世优越,眼睛明亮!”因斯伯爵对乌列尔的不屑再不用掩饰,他抱着双手, 兴致勃勃地去询问爱洛斯。

    因斯伯爵说完,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他左右看看, 爱洛斯心不在焉, 乌列尔紧紧抓着床单,女仆则回神拽着他后退到门口,差点撞在一个老头身上。

    “怎么样……啊!”因斯伯爵被迈进来的,乞丐似的老头踩了一脚。

    “殿下, 乌列尔大人, 你们都在啊?”默林端着盘子回来了,说得好像不知道他们在这儿一样。

    他站在因斯伯爵和爱洛斯之间, 但爱洛斯还是回答了因斯伯爵。

    “因斯大人……”爱洛斯暂时没有换骑士的打算,骑士本来就不是个必要的职位,“这你不止不必费心,还有,不会说话你也可以闭嘴。”

    “我看也是。”默林听了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们在谈论好重要的事?乌列尔你脸色好白,饿了吧?殿下,你的嘴唇都干了,一定没顾上喝水吧?”

    乌列尔在默林走进房间胡乱插话时,有一个很卑微的期待。

    他盼望爱说话的默林能岔开话题,兴许拖一拖王子就把这个决定忘了呢?

    可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很快,默林把盘子放下,把因斯伯爵和黛黛拉走了。

    “乌列尔,记得喝药。殿下,记得喝茶。”他走时嘴里还嚷着,接着就消失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乌列尔与爱洛斯两人。

    四周安静下来,爱洛斯没说话,像是还在等待那个答案。

    乌列尔紧张起来,面前的爱洛斯让他感觉到恐惧,爱洛斯要把自己推开,那他就不能再接近他哪怕一点。

    他还能做什么?

    眼前不是对他温和的爱洛斯。乌列尔唯一引以为傲的也已经失去了,没有什么办法让爱洛斯回心转意。

    但他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是”字。

    不安让他急着伸出手去,想抓住爱洛斯的手。

    他还有话要说,他在神明面前立誓奉献所有,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就放手……

    爱洛斯的苹果还在削,乌列尔伸手来,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上的刀收回来以免戳伤他。

    乌列尔扑了空,如同浇了一盆凉水,他满心蓄起的勇气顿时散了,只剩下清醒过后的惶恐。

    他收回手又觉得它冷,静静藏回被子里。

    他忘了,是与不是都是王子决定的。

    王子给他这份荣誉的时候,他还是那个被人嫌弃的乌列尔,王子收走,他也不能挽留。

    爱洛斯不是在商量。

    这是众人面前,这里不止黛黛,还有一直以嘲讽他为乐的因斯伯爵,王子殿下是在宣布。

    自己还想着他回心转意。

    凭什么?他已经不是所向披靡的乌列尔。

    爱洛斯值得更好的,本应如此。

    沉寂在房间中蔓延开来,爱洛斯一言不发,就让乌列尔胆战心惊。

    他怕极了爱洛斯对他露出冷冰冰的表情,像他噩梦里那样。

    乌列尔不战自降。

    “殿下,我会离开,现在就可以。交接也立刻就能做,但我永远忠于您,您仍可以命令我我做任何事。”

    他说出来的那一刻,力气顿时消散。心里只剩下失落和后悔,他应该想尽办法去挽留的。

    乌列尔常在做个卑劣的人和做个无私者之间摇摆,一面为自己的阴暗恶心,一面想着殿下其实没说过不许,不是吗?

    “没人让你离开。你可以在这里安心养伤,默林会照顾你,我也会派守卫保护你,直到你好起来。”

    爱洛斯说,哪怕乌列尔一生都不好也没关系。不过乌列尔一定觉得有关系,他会想办法让他好的。

    “至于头衔,被取消总归不太好听,你是不是害怕这个?”爱洛斯声音和缓,“文书上只要写自主改变信仰就好,上交给我的土地以及财富,都会归还给你。”

    不然按照王国法规,爱洛斯死了,乌列尔一无所有。

    爱洛斯依旧很温柔。

    比恶劣的态度更让乌列尔感到疏远,因为不知道哪一句话是发自真心,哪一句就只是礼貌。

    乌列尔听到餐具的响声。

    “吃点东西吧。”

    爱洛斯从盘子里拿起靠近手边的茶杯,他想当然以为那是草药,朝乌列尔递过去。

    乌列尔感觉到温热的茶水送到唇边,他就着爱洛斯的手喝了一些。

    难喝。

    不过是爱洛斯喂给他的,爱洛斯离他很近,近到好像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乌列尔麻木地喝完了。

    爱洛斯盯着挺直脊背一言不发的乌列尔,想到他们俩的关系就不过如此。

    如果不是上下级的话,或许根本不会说话吧?

    以后也是这样了吗?

    总感觉和乌列尔隔得很远,最近的距离,不过是喂他一口药。

    单薄衣衫显得乌列尔实在虚弱,爱洛斯放下茶杯,打开小盅的盖子,是加了草药的小麦甜粥。

    真奇怪,一般不会用两种药吧,那茶杯的这是什么。

    爱洛斯稍感警觉时,发现乌列尔正按住颈下,看起来像是呼吸有些困难。

    “怎么了?”爱洛斯吓坏了。难道老头的药有问题?他和乌列尔相处不过十天,就已习惯了他在身边。打心底里不愿他受伤,一想到乌列尔会有事,竟由衷感到恐慌,“默林……默林!”

    爱洛斯想唤人,惊觉屋中只剩他们两个。

    他只得起身亲自去找。

    “殿下,需要什么?”

    他没走两步,默林的声音乍然出现在门外。

    爱洛斯瞬间感到安心,要是默林也有问题想必早就逃了。

    “你的药怎么回事……”

    爱洛斯去拽门的把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拽不动。

    “我以性命发誓,我的药绝无问题!”

    “门怎么了……”

    “哎呀,但是门坏了,我这就去找人修!殿下,你们别着急啊。”默林的声音轻快,还没等爱洛斯继续说脚步就跑远了。

    爱洛斯心烦意乱,他检查那只杯子,后知后觉这应该是给自己喝的。

    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将提神的茶水给他喝了,才不太舒服的吗?

    今夜的乌列尔格外脆弱,这次止痛时,只有普通药剂配合扩散多倍药效的辅助剂来使用,或许这让他在吃到其他药时也因此事半功倍了?

    乌列尔放下脖颈上的手,似乎想拨开自己的领口。

    爱洛斯坐回到床边,他指尖擦着乌列尔额角,拨开那一束阻碍他视线的红色头发。

    “哪里难受,乌列尔。”

    粥好像要凉了,现在喂会不会有药效?

    门到底什么时候修好?

    乌列尔,你说怎么会有人这么笨?母亲与你,谁都保护不了。

    爱洛斯转过头。

    忽然,感觉一股大力揪住领口,接着被按进被子里。

    红色发丝簌簌落下,柔软的唇贴着他吻了上来。

    落在眉骨,鼻尖,最终碰到了嘴唇。

    乌列尔看不见,但还是找到了。

    爱洛斯愣住。

    乌列尔在……吻他。

    他瞥一眼那杯子,老头搞的鬼……

    爱洛斯只恼了那么一瞬,紧接着就被乌列尔缠住,根本想不了其他。

    乌列尔像为他烧起来的火。

    一吻结束,才冷却下来。

    只是他的意识好像仍不太清楚,爱洛斯想起身时,被抱上脖颈拖了回来。

    爱洛斯才发觉怀里的人浑身冰冷,不由伸手抚了抚他的脊背。

    很温暖,乌列尔仰头碰他的唇,浑身颤抖地承受他温热掌心的抚摸。

    将所有矫饰都丢弃,无坚不摧的外壳下,像是有另一具身躯,柔软怕冷。

    他思念爱洛斯的怀抱,这些天即便很近,也仍感觉爱洛斯离他很远,他在人前人后都克制着想贴近爱洛斯。

    此刻他仍每一秒都担心被推开,但是一直没有。

    这么好的机会,用一下可以么?只这一次。

    “殿下……”乌列尔低声凑去他耳边,“别赶我走。”

    说完他惊觉,他在曾经的爱洛斯那里学会了一些了不得的示弱手段,有天居然真的用上了。

    这不算赶他走吧,爱洛斯想解释,但他不知道此刻的乌列尔是不是能听懂。

    “那你想要什么呢?”

    “说了就会答应我?”

    乌列尔觉得自己能以这种问题作答,聪明得好像有些过度。

    “嗯。”爱洛斯直觉乌列尔出给他的题不会太难,他想病人应该就是这样哄的,“你说就好。”

    “让我追随您,一直。”乌列尔把精心准备的答案含糊的地说出来。

    爱洛斯有些惊讶,但仍是应下了。

    这情景下根本不允许他多想,他甚至答应乌列尔可以一直跟着他。

    然后他非常耐心地等着被哄好的乌列尔睡去,打算自己再去找默林算账。

    爱洛斯一直等到自己挨着枕头睡着。

    乌列尔听他呼吸平稳,摸索着给他盖上被子。

    他静静躺在爱洛斯身边,回想着今夜顺着药劲吻了爱洛斯。他被自己的一时冲动惊出一身冷汗,再不能这样了,爱洛斯的忍耐与礼貌早晚会到头。只希望不要是明天。

    第二天一早,爱洛斯醒来在乌列尔身边。

    他觉得乌列尔或许会因错吻了他而倍受惊吓。

    但乌列尔只是小心翼翼地与他接触,一个字也没提昨夜的吻。

    于是他一见默林没有当面兴师问罪,而是赶默林来到屋外。

    “我是不小心的。”默林连连解释。

    “是指不小心弄坏门,还是送错药?”

    “嗯……药剂真是倒错了。”

    “错了?”爱洛斯危险地盯着他,“你到底怎么敢放这种药在水里。”

    老头看着左右逼近的侍卫,一头雾水,“什么这种药?这都是我实现别人心愿时研制的,都是安全不伤人的。殿下就算一杯全喝了,也只是满眼温柔地望一会儿乌列尔。”

    “还说不是刻意?真就这样而已。”

    “好吧,是故意,可能不止一会儿。但他受那么重的伤,您哄哄他也是好的吧?您说全力治疗的,这是康复的一环!”默林急急辩解。

    “药是什么原理。”

    “屏蔽其他杂念,专注和面前的人的情感而已……真的!我们这是一辈子的事,怎么可能取巧呢。”

    爱洛斯奇怪,想到他吻自己的场面,心跳得快了些。

    一定是速效药的问题。

    “所以,您到底哄了没啊?”默林关心。

    “……”爱洛斯不吭声。

    “我就知道没有。”默林也扁扁嘴,很是失望,“路还真长啊。不如我明天带上徒弟陪他聊聊心愿如何实现,两个人哄病人应该更好。”

    爱洛斯蹙眉,“不用,他明天和我在一起。”

    “您明天不是去法庭吗?”

    “不行么?我的骑士当然和我在一起。”

    毕竟都已经答应他了。

    “那我这就先去餐厅……”

    “请帮我做些药剂防身吧。”雪缪的事总不能算了,爱洛斯如今才发觉自己着实有些小气。如果有人惦记他的人,他一天都睡不好觉。

    “殿下,我目前专精的是感情魔法……”

    “能用就行。”爱洛斯心不在焉,反正都是让对手昏头。

    或许因斯伯爵举荐的人也有些用,都叫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