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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三轮车

    看见霍也微信发来的地址定位在山沟沟里的时候,沈庭御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显然。

    他准备得还是太少了。

    沈庭御改签机票,下飞机又接高铁,下了高铁换火车,下了火车打出租……直到地方偏得连出租都打不到了,只剩下摩的一个选择。

    摩的,对他这种出门两步路都有座驾的人来说是很新鲜的玩意儿。

    不过新鲜归新鲜,倒也不太想了解。

    乡土带着青草味儿的小风,吹乱了沈庭御出门时还很有型、现在早已被长途跋涉的车程折腾得一团糟的额发,好几根格外硬挺的头毛支楞着翘起来,炸出太阳花儿的形状。

    他杵在田野的路边,有个老汉正赶着两头黄牛慢悠悠地从身旁擦肩而过,其中一头黄牛甩了甩细长的尾巴鞭,突然毫无征兆停下来。

    ——然后留了一坨见面礼。

    超大,起码五斤,都二十一世纪了,人们居然还能看到眼镜蛇入侵。

    对,就是那种圈圈盘踞的,巨硬核。

    他妈的,它还会站起来看你。

    “……”

    沈庭御的神情从未这么懵逼呆滞过。

    石化了大概三四秒后,他转身,冲到一边扶着树干大吐特吐,“呕!!”

    沈庭御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甚至想打电话叫人把那头牛的屁股砍掉,这种随地大小便的原始行为是怎么敢在他眼前出现的!

    吐完,沈庭御掏出手机,气愤地点开霍也的聊天对话框,打了一大段可想而知的话。

    但打到最后几个字,又颤抖着停住,想起霍也在他来之前就说过的,“你也知道这里是山沟沟了,你不能指望山沟沟里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好东西,只有穷山,恶水,和一群刁民。”

    “如果你非要来的话,就不能抱怨,否则给自己找不痛快,何必呢。”

    想到这里,沈庭御一咬牙,把这一大段话删了个干净。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的就是他。

    为了眼不见为净,沈庭御决定不走路了回刚才下车的地方,找辆摩的算了。

    据他暗中观察,一般摩的分为两种,二摩和三摩。二摩就是普通的摩托车,前后有两个车轮子的,小得要命,师傅多是大叔,坐上去免不得要贴得很近;三摩多一个车轮子,长得像马车,师傅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不过硬要比位置确实宽敞不少——至少不用“贴贴”。

    权衡之下,沈庭御最终选择了三摩,因为他觉得多一个车轮子,好像安全一些。

    而且人与人之间,就该有点分寸感才对。

    你在你那分,我这你一寸都别过来。

    老大爷有点儿耳背,听不清,沈庭御只能伸手跟他比比划划,指明那条村的地址在哪。

    “哦哦,你是老霍家的人呐!”

    沈庭御松了口气,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三轮车颤颤巍巍地行驶在山路上,沈庭御紧紧扒住车门扶手,拐过的每一个弯都要跟着提心吊胆,生怕老大爷一不小心给他带走了。

    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沈庭御被颠得头晕目眩,脸色发白,强撑着下了三轮车。

    来到车头前,他点开微信付款码,然后就跟老大爷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一个等着扫二维码,一个等着拿钞票钱。

    “……”

    还是老大爷先开口了:“孩子,钱呢?”

    沈庭御说:“大爷,码呢?”

    老大爷莫名其妙:“我没有马呀,有牛。”

    沈庭御:“?”

    “哎,你有钱没有呀,我赶着呢,别跟我老头子开玩笑啦。”老大爷有些急了,怕他逃票。

    “我……”

    沈庭御抓着手机出了汗,从上到下里外都掏了个遍,老大爷目光灼灼地盯来盯去,直到沈庭御在最后一个口袋里,掏了张纸巾给他。

    老大爷说:“这不是钱。”

    “我知道,因为这是我擦汗用的。”沈庭御绝望地破罐子破摔,“我没有你要的那种钱。”

    “什么?没钱!!”老大爷这时候倒是半点不带耳背了,声音拔高了八个度,“没钱你坐什么车呀!老头我都六十多了,你好意思吗你?”

    沈庭御皮肤白,憋得耳根子通红,窘迫的样子活像一颗走投无路的水蜜桃。

    他脸皮绷紧,干巴道:“我有钱,但我没有纸钱,但是我真的有钱……我会付给你的。”

    “什么有的没的!你这孩子,是不是不想给钱啊?我跟你讲哈,你不要以为我个老头子好欺负,你不给钱,今天就别想走了!”

    老大爷咄咄逼人,力气奇大,死死地抓住沈庭御的手腕就不肯放了,嚷嚷得整个村口都是叫骂声,还说要拉他去派出所,报警抓他。

    来到这儿不过才一个小时,沈庭御就切身体会了什么是,“穷山,恶水,和一群刁民。”

    沈庭御迫不得已,想拿自己的表抵,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结果老大爷说你别想拿破烂骗我,拽着他大声喊人。

    破烂?破!烂??

    沈庭御直接当场破防,气得手抖,这破烂能买你那十万辆三轮车了好吗?!

    但这句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沈庭御怕老头喊来一大群刁民,合伙把他拉进不知名的黑村里挖心、挖肾还嘎腰子,那可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霍也悠哉悠哉骑着小单车,由远而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尴尬又滑稽的画面。

    他停下来,扶着车把手,也不说话,就跟吃瓜路人似的伸长脖子听俩人吵架。

    哦,也不是吵架,是沈庭御单方面被骂。

    “现在的小娃娃都像你这样赖皮吗?你是谁家的孩子呀,你是不是姓赖的呀!”

    “我不是,我……”

    “我不管你姓什么!你就是姓王,姓爱新觉罗,今天也得把钱给了!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你报啊!”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都没发现身后多了个探头看热闹的霍也。

    霍也默默听了两分钟,才算是听明白了。

    “六叔公,他欠你多少钱呀?”

    霍也终于开了口。

    “……”

    两人戛然而止,顿时转头看了过来。

    沈庭御铁青着脸,唇角平直下拉,胸膛仍在剧烈起伏,看见霍也之后,非但没有像看见救星那样喜出望外,大概是觉得这种蠢事被他碰到很丢人,所以表情反而更难看了。

    老大爷倒是非常高兴,另一只手又去拽住霍也的腕,一边一个,说:“老霍家的,你来得正好!这个人模狗样的小赖,是你家的不?”

    沈庭御下意识地,“你说谁小……”

    霍也点了点头,笑着回答:“是我家的。”

    沈庭御不吭声了,“……”

    这出闹剧,最后由霍也从兜里掏了十块钱代付告终,老大爷把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小心叠好,用红色塑料袋包着,仔细收进口袋里。

    陈旧的老式三轮车吭哧吭哧地来,又吭哧吭哧地走了,只留下尘土飞扬。

    面面相觑。

    沈庭御看着霍也,霍也回视沈庭御。

    霍也坐在自行车上,撩了一下车铃,随之发出“叮当”的声响:“看我干嘛?上车呀。”

    沈庭御脸色还是很臭。

    “我大老远来找你,你就带我骑破单车?”

    “很破吗?”

    霍也认真瞅了两三眼,这辆自行车是他爷年轻时候的老古董了,岁数比他还要大,肉眼可见的锈迹斑斑。他承认道:“好吧,小破。”

    “还有多远?”沈庭御不耐地说。

    “唔,可能八百米左右。”

    沈庭御听了,抬脚转身就走,霍也“哎”了一声骑车跟上去,问:“真不坐啊?”

    “不坐!”

    又生气了,少爷每天有好多气要生,霍也觉得自己真是特别无辜,明明他没惹任何人。

    不过他对沈庭御似乎总有无限耐心,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继续骑上车,慢悠悠的在沈庭御后边儿不远不近地跟着。

    一路无言,霍也眼观鼻、鼻观心,就猜到沈庭御是和家里闹翻了,现在他跟一个没人要的流浪小孩儿没区别,还有几天要过年了呢。

    虽然没见过沈庭御口中的“妈妈”,但霍也莫名能想象出来,她应该是很严厉的人,或与宋建兰大不相同的一个形象。

    这次闹翻是什么原因,霍也并没有多问。

    沈庭御绷着冷脸走了很远一段,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八百米了,开始有些轻微气喘,硬撑又忍了一小截烂泥巴路,他实在忍无可忍了。

    前面的人猛地停住脚步,霍也便被迫跟着他急刹车,一条长腿踩在地面上。

    “怎么了?”霍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庭御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毫不客气地用手臂箍住他的腰。

    那感觉像被一条锁链圈起来了似的,霍也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低头去掰沈庭御宽大又极具蛮力的手掌,抽气说:“撒开,太紧了!”

    “不撒,谁让你一肚子坏水,我都走了有五千米了吧?霍也,你给我说实话,这里其实不是你老家吧,你是不是想卖了我啊?”

    霍也一边抽气一边笑,“没骗你啊,直线距离八百米,也是八百米啊。”

    这山路十八弯的,也就他敢算直线距离。

    沈庭御身高腿长,坐在后座,连个踏板都没得踩,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他不想走路,又怕摔,便从后面双手圈住霍也劲瘦的腰身。一月份的粤西,大中午有太阳的时候将近十几二十度,霍也跟他一样都只穿了卫衣,外套一件薄羽绒服。

    两具年轻热烈的少年身躯紧紧相贴,体温隔着衣料来回传递,明明是冬天了,却没人觉得冷,好像只要跟对方在一起就永远不会降温。

    阳光穿透浮动的云层,碎金般洒落在他们随风轻舞的发梢上,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变得很慢很慢,他们就像一架追着自由的纸飞机。

    沈庭御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霍也带他看了那么多不受轨道拘束的旷野。

    第32章 狗仔队

    “霍也,你认真的吗?”

    眼前是一栋邻着霍家老楼的自建房,位置靠近后山,十分偏僻。有个小院子,篱笆墙边四周都是一片红火的爬山虎,在冬日的暖阳下照耀出奇异艳丽的色彩,明媚,而又斑斓的。

    如果抛去这栋房子有多破的话,或许确实算得上一番良辰美景——但是沈庭御在房子里逛了几圈,只想写一篇《陋室铭》。

    就算不是《陋室铭》,那也得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前半段。

    屋顶是几根梁木搭建的,和水泥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偷工减料,一整个就像毛胚房。

    家具陈设可以说几乎没有,就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上面堆满了杂物;木板床旁边有个红色的旧衣柜,闻着一股发霉的味儿。

    霍也说他来得太急,还没收拾好,晚点会把杂物搬走,铺上干净被褥。

    沈庭御一下子无法接受,背影看起来有点像要碎掉了,缓缓转头,生无可恋的眼神凝视着霍也,冷声问他:“山村老尸在你这拍的?”

    霍也想了想,“我们可以翻拍。”

    沈庭御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回家了。”

    “别啊,少爷。”霍也拉住他的手,稍一用力就轻松带了回来,好声好气道:“你已经见识到我们村刁民的威力了,刚才是我那个六叔不识货而已,万一有识货的人,看你这么金贵的大少爷出现在这里,还不得偷偷把你绑了卖?”

    沈庭御刚想说句什么,霍也却突然严肃地抵住了他的唇,眼神骤然冷下来:“嘘。”

    “没骗你,他们真敢。”他轻声咬着字说。

    沈庭御心下一沉,眸光微闪。

    “这条村多是穷苦又仇富的钱心肝,自己或子女身上都多少背了点债,让他以为你是连十块钱也拿不出来的小赖,好过认出你是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沈庭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也凑在他耳边,跟讲悄悄话似的,连哄带骗,娓娓道来:“这个自建的小院落虽然破是破了一些,但很安全,没人会看见你。我不想让我爸发现你来了这里,你不知道,他可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他会吃了我,也会吃了你。”

    沈庭御神色一言难尽,并没有马上说话。

    霍也看他面露复杂的表情,以为成功吓到沈庭御,只是严肃了一瞬,便又恢复了寻常带着凉薄笑意的模样,往后想要退开。

    不料就在他想要退开的前一秒,沈庭御毫无征兆地攥住他的后颈,猛地压了回去。

    “……你这老狐狸。”沈庭御虎口掐着霍也的脖子往怀里摁,“你还跟我玩上金屋藏娇了?”

    这是一个男生打闹之间常见的动作,却被沈庭御做得格外强势,难以抗拒。

    霍也猝不及防被迫弯腰,脸贴在他胸前。

    “啊,少爷金贵,不该藏一藏吗?”霍也全然不带挣扎地扶住他的手臂,稳定自己。

    沈庭御哼了一声,眯眼说:“算你嘴甜。”

    这么来回拉扯了会儿,沈庭御到底是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好吧,其实他也没别处去。

    那天霍也胃出血住院的原因,他并不愿跟沈庭御多说;同样,关于沈庭御的家事,霍也自然也不会多问。两人心有灵犀地给对方留有空间,不问风雨,只提供风雨后憩息的肩膀。

    将将长出新羽的雏鸟,总是渴望离开巢穴独自去辽阔天空远航,但他们时常忘了,自己才学会飞翔,飞不了多高,就会坠落回树上。

    在不断坠落的过程中,脆弱单薄的羽翼被磨练得逐渐丰满,他们遇见彼此,遇见另一个出发点的自己,于是相约要去更遥远的地方。

    接下来,为期只有短短一周,却像是过去半个世纪之久的“金屋藏娇”生活正式开始了。

    这条村名叫山溪,村里的年轻一辈基本都出去打工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每次回来的时候,村里都会分外热闹。

    凌晨四五点,鸡还没叫,那些养猪和摆摊卖菜的农户就开始陆续起早了,你可以听到小三轮和拖拉机的轰鸣声,甚至比机车还要响。

    他们从附近经过,味道都是很大的,很多时候沈庭御觉得自己像睡在猪圈里。

    霍也平时上午很忙,要骑车出去采买当天需要的食材,沈庭御明明困得要死,却还是爬起来早早地等在院门口,非得跟着他一起去。

    好像生怕被卖掉一样,霍也去哪,沈庭御的目光就追到哪,一天不盯着他都急得挠墙。

    从村口到镇上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山路周边是漫无边际的田野,偶尔还能看见一两头散养的牛。沈庭御不太喜欢它们,每次看见都要跟霍也吐槽几句刻薄的话。

    霍也心想,感觉你是平等地讨厌世界上的每一个生物,连钱你都不喜欢,你喜欢什么?

    俗说牛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它们不服气,没过多久,那个长得很好看但嘴巴很毒的大少爷莅临寒村的消息很快在动物界传开了,第二天上午再出去采买时,沈庭御就被一只大鹅给撵了。是的,被大鹅给撵了。

    当时的场面一度混乱,沈庭御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霍也,回头就是那只气焰嚣张的鹅。

    大鹅穷追不舍,一边叫一边啄,爆发力堪称鹅中博尔特,好几次好险被它撵上。沈庭御火烧眉毛似的指挥霍也,着急喊:“你能不能骑快点啊!这东西怎么回事啊?不是它有病吧它追我干嘛,你快甩掉它!我真操了……”

    霍也笑得把不住车,歪歪扭扭的:“可能是看你长得帅吧,农村的鹅,没见过城里人。”

    “你今晚就把它炖了!”

    霍也说:“好好好,我回去就烧水。”

    然而沈庭御这番话并未威慑到鹅,反而还引来了路边的几条狗。其中有条大黑狗似乎是头头儿,呲着牙,凶神恶煞的,见状汪汪叫着也追了上来,它一牵头,所有狗都追上来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

    本就混乱的场面更是雪上加霜。

    “少爷好威风,连狗仔队都跟来了……”

    “闭嘴!”

    第33章 抓鸡

    一条村吃个午晚都是大锅饭,好几张圆桌摆在院子里,天天可以吃席。

    霍也买完菜回去,系上围裙,就帮着厨房打下手。厨房不大,挤的全是婶婶姨姨,村里的老爷们儿是光吃不干的,只顾着吹牛喝酒。

    快二十岁人了,霍也还理直气壮地坐小孩那一桌,装模作样吃两口菜,就偷偷打包好上隔壁找沈庭御去了。

    霍也本来以为沈庭御吃惯山珍海味,适应不了这里的粗茶淡饭,没想到他只是垂眼拿着筷子扒拉了两下霍也夹的鸡腿,虽然一脸嫌弃却没挑半句话,老老实实把碗里的全吃完了。

    饭后下午,霍也说要带他去抓鸡,沈庭御确认了三遍自己没听错:“抓什么?”

    “鸡,咯咯哒那种,走地鸡。”霍也一本正经地指了下后山,“晚上吃。放心,不用你宰。”

    沈庭御来得匆忙,根本没带行李,身上穿的还是霍也的外套,贴身的换洗衣物都是霍也在镇里新买的。但新买的他嫌丑又嫌扎,只爱穿刚来的那一件,洗了马上晾,干了马上穿。

    “这是我唯一一件体面的衣服。”沈庭御难以置信地睁着眼,“你带我去抓鸡?”

    “啊,来都来了,体验一下生活嘛。要不是时候未到,地里的苞米我也带你掰,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回来都是要掰苞米的。”霍也认真说。

    沈庭御:“……”

    他突然明白乡村振兴科技化很有必要了。

    怕临山那边找过来,沈庭御这几天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谁的电话也不接。

    现在这个时代,没了网络就跟原始社会没差别,何况他们还在深山里,近乎与世隔绝。

    不能玩手机是很无聊,但沈庭御却有更多时间去看云端上蜿蜒曲折的山峰,峡谷里潺潺流淌的小溪,以及落在苍青枝头的薄薄霜雪。

    其实说雪,也不是真的雪,就是一层冰晶形状的霜花,南方的孩子很难见到雪。

    “我一直很想看雪,鹅毛大雪,像电影里的那样……你看过吗?”霍也问。

    沈庭御并不能理解他对雪的执念,不怎么新奇地说:“我以前去勃朗峰滑过很多次雪。”

    “勃朗峰?”霍也眨眼,“那是哪里?”

    “在法国的阿尔卑斯山,我有照片,不过现在暂时没办法给你看。”

    霍也表示了解,沉默下来,自顾自领着他往养鸡场走。沈庭御双手插兜跟在身侧,下巴缩进霍也给的围巾里,只露出半张精致的脸。

    那围巾是霍也亲手织的,他手很巧,家里妈妈和妹妹的针织围巾、手套,很多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因为针织品贵,买毛线却很便宜。

    深红色的围巾,特别有秋冬的气氛,衬得沈庭御肤色更加冷白,只有眉眼像被墨水染过一样秀丽的黑。挺拔的鼻尖被冻得发红,他便又往围巾里蹭了蹭,小动作也很可爱。

    霍也时常不自觉地想要看沈庭御,目光和沈庭御的脸像是相吸的磁铁,每次看到沈庭御总是控制不住地先用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脸。

    他蹙眉不耐烦的样子,他倨傲抬着下巴的样子,他想要维持高冷、却忍俊不禁,明明很害羞但不肯承认,逼急了还恼羞成怒的样子。

    无一不带着令人向往的少年气息。

    沈庭御是很不一样的。

    霍也想。

    就算是穿着洗得发灰的黑色旧外套,廉价毛线织成的老土红围巾,走在乡间满地烂泥巴的小路上,沈庭御只是往那儿一站,依旧有着格格不入的气场,永远冷漠、高贵又盛气凌人的漂亮,像一只误入泥潭的白天鹅。

    身上泥点并不会毁坏他的明净,而衬托出更洁白的羽毛,无需对比,便叫人自惭形秽。

    就这么莫名无故地沉默了半分钟,沈庭御突然加快步子,轻轻撞上霍也的肩,声音闷在围巾里听得不太清晰:“霍也,等我们俩高考完之后,我带你去阿尔卑斯山滑雪。”

    “……我们俩?”霍也怔了怔,比起阿尔卑斯山上的雪景有多么美丽,他第一反应是有点儿局促地说,“去这么远的地方要花好多钱吧。”

    “不多,你不用管。”

    沈庭御目视前方,说话间带着温度的白雾氤氲在空气中,字音模糊而冷淡:“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雪了,到时候你陪我一起去看。”

    霍也偏眸看他,桃花眼微微一弯,像月牙般温柔的形状。半晌,轻声说:“谢谢少爷。”

    沈庭御低低“嗯”了一声,耳廓连着脖子根都晕起薄红,没回头,似乎很是受用。

    霍也发现,沈庭御是个不经夸的人,每每哪怕你夸得不那么走心,某人也会忍不住翘起毛茸茸的大尾巴,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已经暴露出来他只是表面装得淡定,其实心里很高兴。

    于是稍一深想,不难猜到,沈庭御的父母应该从小到大对他都很苛求,却吝啬于给予他应得的奖励和表扬。长久的忽略,让他对情感麻木,以为自己并不需要,可却忘了,沈庭御今年也才十七八岁而已。

    意识到这一点,霍也便在平时不放过任何机会夸沈庭御,哪怕只是很小的事情,比如他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这么难的函数大题都能做对真聪明,碗里的饭全吃完了真给面,这次遇到潦草小狗居然没有骂人家丑,真有素质。

    一段积极而又健康的关系,是会让一个人从对方身上学会更多,也变得更好的。

    这样长此以往的彩虹屁中,沈庭御仿佛真的越来越像他说的那样,在慢慢往更好的方向成长,因为霍也说他很好,所以他努力变好。

    “你想不想骑马?”沈庭御问他。

    霍也点头:“想。”

    “我带你去,冰岛有个马术俱乐部,我们可以在冰川、瀑布和火山附近骑马,很壮观。”

    “听起来好棒,可我不会骑马。”

    “我教你。”

    他们话题跳得很快,过了会儿,霍也学着沈庭御刚才的模样,也主动轻轻去撞他的肩。

    “干嘛?”

    霍也诚恳地说:“我还想看极光。”

    “好啊,看极光,我们就去芬兰。”沈庭御对他有求必应,一点儿也不扫兴,“我带你去坐大雪橇,那里的麋鹿很亲人,你可以摸摸它。”

    “是圣诞老人的那种麋鹿吗?”

    “不是。”

    霍也疑惑地歪过头来,就看到沈庭御有些神气的扬着眉眼,那条无形的大尾巴又高高地翘了起来,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说:“往年你向圣诞老人许愿,有哪年成功过?你向他许不如向我,我比圣诞老人厉害,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一一帮你实现,我就是你的圣诞老人。”

    “噗哈哈哈……”霍也被逗笑了。

    沈庭御停下步子,懊恼道:“你笑什么?”

    “没,我只是觉得幸运,你说的那些地方我都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人说要带我去。”

    霍也勾起唇角,真挚地说,“谢谢,——我的圣诞老人。”

    “……”沈庭御一顿,别开脸,“不用谢。”

    两人走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时会轻撞对方的肩膀,姿态亲昵自然。

    他们许下很多诺言,要相约去远方,要去法国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冰岛莫斯科骑马,去芬兰帕茨河看极光,一起看山,看海,看世界。

    未来是那么美好,寄托着所有浪漫的希冀和期待,光是想想,都令人感到幸福的存在。

    后山的养鸡场范围很大,吃得膘肥体壮的走地鸡满山都是,脚脖子上绑着签条儿,各个油光水滑,神采奕奕,一看就很好吃。

    “要试试吗?”霍也怂恿他说,“只要把它堵到角落里,抓住它的翅膀就行,很容易的。”

    沈庭御狐疑道:“真的假的?”

    “真的,我在旁边帮你堵,你负责抓。”

    打开围栏进去,扑鼻而来的烂谷子味儿还混杂着鸡粪发酵的后调,好在冬天温度较低且空气干燥,不至于太过“感人肺腑”。

    沈庭御的眉心就没松开过,皱着脸好像很受不了那样踮脚跨来跨去,十分担心会踩到。

    “你别躲啊。”霍也说,“鸡躲你,怎么你也躲它呢,这样什么时候才能抓得到?”

    沈庭御脸黑黑地,严肃道:“别吵。我有自己的节奏,你等着。”

    霍也哭笑不得,点头:“好的,我等着。”

    沈庭御从左边抄过来,给了个眼色,霍也心领神会,打右边蹑手蹑脚地包围。

    趁鸡不注意,俩人同时动了,然而这公鸡狡猾得可恶,身法敏捷一闪。

    ——此时他们反被鸡吸引了注意力,双双扑空后都没刹住车,霍也身子一歪,额头径直磕在沈庭御的肋骨上,纷纷发出吃痛的闷哼。

    靠,被鸡耍了!

    霍也踉跄直起身,抬眼看向沈庭御,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捂着肋骨,都是眼泪汪汪的。

    沈庭御很恼火,霍也却很想笑。

    “少爷,你好硬。”

    沈庭御有点尴尬地瞪他一眼,很没好气地回怼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练铁头功了?”

    “很疼吗?让我看看。”

    沈庭御不肯掀衣服,只埋怨说:“超疼。”

    “那我给你揉揉?”

    “……”

    “都怪你。”

    霍也把手伸进沈庭御的外套里,隔着胸肋那层衣料顺下来给他揉,低着头,凑得很近。

    “嘶,没穿够吗?手这么冷。”沈庭御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按住霍也。

    霍也下意识抬起眼,“不啊……”却在咫尺与沈庭御的视线撞上,仿佛电光火石,两人俱是虎躯一震,僵着没动,但谁也没挪开目光。

    ——太近了。

    哪怕是两个男生,这都不是合适的距离。

    霍也心头一跳,从他掌下抽开手,揣回了自己兜里,面不改色地说:“哦,我一到冬天就这样,手脚暖不起来,可能是以前落的病根。”

    沈庭御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似的,视线转移到不远处的那只鸡上:“嗯,天冷,下次出来带个热水袋吧。”

    “你还抓吗?”霍也问。

    沈庭御默默扯上外套拉链,“你自己抓。”

    “哦,行。”

    第34章 除夕夜

    除夕那天,从一大早就开始打鞭炮,人们都是在梦中被炸醒的。空气里蔓延着火与灰烬的味道,红色的纸屑在地上堆叠,厚厚一层。

    鞋底踩过来,碾过去的,免不得有时候要中招,踩到没炸完的小鞭炮,“砰!”

    那能叫毫无防备的倒霉蛋吓一大跳。

    小孩儿三三两两地出来炸街,手里抱了好一摞烟花爆竹,脸上还挂着鼻涕泡。

    他们这个年纪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使坏,像把鞭炮点燃放到新鲜的牛粪上,然后再将智力有问题的村头二傻子喊去看看情况。

    二傻子不明所以,刚过去就被炸了一身的泥泞牛粪,气得啊啊大叫,要打他们。

    小孩儿大声嬉笑着赶紧逃跑,特别讨厌。

    二傻子跑来跟霍也告状,噫噫呜呜的委屈得直抹眼泪,他跟霍也差不多大,以前七八岁的时候也在一起玩儿过,可现在霍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却还是当年七八岁的模样。

    霍也听完,点了点头,这厢安慰好二傻子兄弟回去洗个澡,转身就抄起鸡毛掸子出门。

    小孩儿扒着门缝儿偷看,一看见霍也笑里藏刀地喊他们回来,吓得鬼叫:“霍七哥哥要打人啦,打人啦!救命啊大家快跑——”

    “都不准跑。”

    霍也微笑着说:“哥哥保证不打死你们。”

    烟花和小爆竹都被没收掉了,还眼巴巴地看着仓库的门被锁上,小孩儿们呜呜哭起来。

    “不准哭,再哭还打。”霍也把仓库钥匙收进自己兜里,指谁,谁就强忍哭声。

    等小孩儿们垂头丧气地走掉后,霍也确定四下无人,又把仓库重新打开了,把他们没来得及打完的烟花挑挑拣拣,拎了一大袋出来。

    小孩儿不能玩,大人可以。

    霍也抱着满怀的烟花,献宝那样一股脑儿堆到桌上,沈庭御拧着眉用手指戳了几下外面包装的红色塑料袋,问他:“这什么?”

    “我们来放烟花吧,很好玩的。”霍也说着打开塑料袋,跃跃欲试地介绍里面烟花的品种。

    “这是彩菊,在地上转的,很漂亮,唯一的缺点就是燃烧得太快了。”

    “这是金玉满堂,噼里啪啦的,声音跟鞭炮一样响。燃烧范围大,会爆火花,也漂亮。”

    “这是火凤凰,你放地上点,它会一下子飞到天上,飞得很高,夜里打更漂亮。”

    “这是银色喷泉,能烧很久,刚点燃时有一米八这么高。这是二踢脚,还有小彩鞭……”

    沈庭御看看这个,又摸摸那个,好像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烟花似的。

    霍也奇怪:“你小时候都不玩烟花的吗?”

    “烟花不是用来看的吗,还能玩?”沈庭御比他还奇怪,“我以前都是有人专门放,那种打在天上的,很大,五颜六色的,能看一晚上。”

    沈庭御寥寥几句,霍也却听懂了。

    原来有钱人和普通人的童年不一样,放的烟花也不是一种烟花。

    在沈庭御眼里,看烟花只是过新年常有的仪式感,为了得个除旧迎新的好意头,一晚上能烧几十万。佣人在外面放,主人在屋里看。

    亲手放烟花时转瞬即逝的快乐,对他来说也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

    原来沈庭御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小孩儿啊。

    霍也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为沈庭御找回从未拥有过乐趣的童年,拉他起身,说:“我知道附近有个废弃的篮球场,走,我带你放烟花。”

    片刻后,人高马大的两只蹲在地上,交头接耳,沈庭御看着霍也用打火机点燃两根香。

    “不是放烟花吗?为什么要点香。”

    霍也解释说:“香火长,用点燃的香火去点烟花的导火线,不那么容易被火星崩到手。”

    “哦。”

    彩菊便宜量大,一小盒八个,适合玩烟花的新手。霍也把香递给他,沈庭御接过,隔了老远就开始点,都不知道有没有碰上。

    “站近一点,你在给它挠痒痒吗?”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夺回香,“别怕,我示范给你。”

    沈庭御嘴硬道:“我只是怕它崩我脸上。”

    霍也全神贯注地点那根导火线,沈庭御便不由得把头凑过去,站近了一点。

    结果在沈庭御认真盯的时候,导火线突然就着了,发出噗呲的燃烧声,霍也反应很快地迅速往后撤身,沈庭御却因为视野不清慢了小半拍,彩菊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恶魔追着他咬。

    沈庭御被吓一跳,又觉得自己惊慌的样子显得很蠢,回身就把点完想跑的人捞住,霍也哈哈笑着被他锁在臂弯里动弹不得。

    “霍也,你故意的!”

    彩菊在地上用尽全力地旋转、燃烧,只为向观赏者展示昙花一现的绚丽,尽管燃烧殆尽之后它们只余空荡荡的躯壳和留不住的灰烬。

    这种转瞬即逝的快乐,仿佛能在燃烧的过程中让人暂时忘掉烦恼,此时此刻,我们只需在意接下来还能燃烧多少分钟,剩下多少秒。

    少年们是雨打不坏的易燃品,稍一碰撞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回头再看,已经是燃烧过后的像烟花一样遥不可及而又转瞬即逝的青春。

    几块钱的烟花也好,几十万的烟花也罢。

    最后不也一样没剩下什么。

    除夕夜的当晚是要守岁的,长长的大地红从村头铺到村尾,只待凌晨十二点一到,届时天地间都是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了。

    晚上,霍也照例跟沈庭御开小灶,盛了两大碗水饺过来,说是夜宵。明明晚饭还没消化完呢,又开始投喂了,沈庭御感觉胃有点撑。

    “霍也,认识你半年不到,我都胖了快有五六斤了。”沈庭御不太高兴地说。

    “好事啊。”霍也去拿筷子,“你太瘦了。”

    沈庭御闻言眼尾一挑,盯着霍也兀自来回忙活的背影。霍也现在没穿外套,里面是一件垂坠修身的冷灰调毛衣,肩膀宽而平直,胸口到腰线逐渐收窄,不经意间扭过身的时候比例好得惊人,整个人很薄的一片,像是衣架子。

    霍也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一百步反倒笑起五十步,还觉得自己特别对。

    “……怎么了?”霍也一回头,差点儿撞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沈庭御。他们在旁人视角看来身高差是很细微的,不过几厘米,可只有霍也站到了沈庭御面前那几厘米才无法忽视。

    “霍也,你应该知道的吧。”

    沈庭御垂眼看他。

    霍也:“?”

    “你的衣服,我只有外套穿得上。”

    霍也:“。”

    “还有,你那天给我新买的那几件。”沈庭御脸色冷淡地说着羞辱人的话,“包括你给我挑的内裤尺码,都小一号。——我勒得慌。”

    霍也:“……”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正当这时,窗外巨大的爆竹声骤然炸响,“砰砰砰!!!!”

    霎那间,整个世界闪闪烁烁,刺目的光线忽而明亮如昼,忽而黯淡入夜。夜空中的颜色不再是单一的黑,姹紫嫣红地绽放着、耀眼着狂欢着,无数绚烂流星四散飞坠,愈演愈烈。

    等了多么久的凌晨十二点,就在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时刻来到了。

    耳膜像被尖锐的利器往里狠扎着,沈庭御显然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聋了。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然而一股力量将他掰了回来,怔然抬眼,霍也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耳朵,眼眸里几分笑带着肆意的温柔。

    这一刻,所有嘈杂都化作嗡鸣远去,霍也不甚清晰的声音却仿佛成了世界中心,“爆竹声中一岁除,沈庭御,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沈庭御低低回应着,“新年快乐,霍也。”

    这是“我们俩”过的第一个新年。

    今年,明年,年年。

    一般守岁是不能睡觉的,但要说睁眼到天亮又有点难熬,于是凌晨两点的时候,霍也说我们去山顶看日出吧,怎么样?

    沈庭御趴在桌子上困得不想说话,不知道为什么霍也每次一到凌晨,反而亢奋了起来。

    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去的,要不是被霍也生拉硬拽,在凌晨这个活人微死、死人微活的时间点,沈庭御怎么也不可能跑到半山腰来。

    村子后方有一座凤凰山,算是个早被游客遗忘的景点,登山的小石径道修得完整,只是鲜有人烟,连山脚下的村民也基本不爱光临。

    然而路就在那里,总有闲得蛋疼的,霍也领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等沈庭御。

    沈庭御已经是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两手揣在兜里拿不出来,神色比平时还冷,甚至是有些厌世了,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慢慢地走。

    “喂,你脚边有蛇。”霍也突然吱声,沈庭御一听瞬间清醒了不少,迅速弹开。

    “在哪里?!”

    霍也着急忙慌地说:“在你脚后跟,快点往我这边跑,那蛇要撵上你了!快快快快……”

    沈庭御这时候倒听话得很,离弦的箭一样嗖地就冲到霍也身边来了,霍也被他扑了好个趔趄,差点儿俩人一起栽到草丛里去。

    山间的路是很黑的,只有两束手电筒的光在乱晃,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哪里你倒是说啊!”沈庭御贴着霍也使劲儿晃了两下,挺抓狂的模样。原来他怕蛇啊。

    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闷声笑,借着昏暗的朦胧月色,能看见他弯起的眸中隐隐得逞的戏谑目光,沈庭御马上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

    沈庭御无语至极:“霍也,你有意思吗?”

    “有啊,我老这么干,但只有我妹和白飞羽才会吓得跳起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淡定。”

    霍也笑道:“我以为你会一边叫,一边让我抱你下山,说你以后再——也不想爬山啦。”

    “胡扯。再也不理你了。”

    沈庭御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此时距离日出预计还有一个小时三十二分钟左右。

    闹了一出,沈庭御半点困意都没了,他要是专心爬山,耐力和体力都是很好的。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霍也渐渐被落在后面追逐他的脚步了,每次眼看要追上的时候,沈庭御总会刻意加快速度甩掉霍也,怎么喊也不等一下。

    “沈庭御,你怎么这么幼稚?”就这么追了一大段路,霍也开始气喘,“你是小学生吗?”

    小学生假装没听见。

    小学生好像忘了自己叫沈庭御。

    或许是山上海拔太高,空气稀薄,又过了一会儿,霍也就有些喘不上气,可越是迫切地想要急促呼吸,反而越是加剧了这种困厄似的。

    他弯腰停下来,喘息着伸手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里头的器官跳得疯一样快,心率恐怕已经达到了150,连带胃也抽搐,慌得可怕。

    霍也知道这并不正常,他揪着心口的衣服冷静地想,应该是今晚擅自停药,怕吃了犯困不能守岁的缘故,症状由失眠转为躯体化了。

    ……确实任性了些,但那种药会让人头脑混沌,意识不清,像锈住那般无法思考,在这样重要的夜晚,他不想让沈庭御一个人度过。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偏偏是他久违地感到幸福,以为终于迎来新生的时候。

    身体被拉扯着往下坠,霍也努力平复呼吸试图重新夺回支配权,担心停得太久,就真的再也追不上前面的沈庭御了。

    啊,真是的。霍也郁闷地想,为什么时间总是不肯等等他呢?明明很快就要追上了啊。

    “你怎么了?”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霍也浑身一震,抬起眼,只见沈庭御不知什么时候调头回来了,有些凝重地盯着他看。

    “……没事。我低血糖,缓缓。”霍也脸色苍白地冲他轻轻笑了一下,可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不适感又让他下一秒就蹙眉抿住唇,最后的力气只能用来抑制喉咙里几欲溢出的闷哼。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隐忍,沈庭御那么好骗,只要是霍也说的,什么都愿意信。便在霍也身前蹲下来,不满地说:“自己低血糖你还带我夜爬?没事找罪受是吧,上来。”

    霍也低头看着沈庭御宽阔的背,也有几分动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你会很累。”

    “都到这了,难道你想打退堂鼓?”沈庭御不以为然,催促道:“上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半晌后,霍也磨磨蹭蹭地趴了上来,被他炽热滚烫的气息打在颈间,沈庭御不太自在地偏了偏脖子,嘴里总要刺他几句才能缓解什么一样,嘲笑说:“真出息,岚中一霸,爬个山还要人背呢。我看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

    “……”换在平时,霍也怎么也会不甘示弱地顶两句回去,但现在他只是闭着眼睛,侧脸挨在沈庭御肩上,万般克制地平复喘息。

    “霍也,过了这么久了,怎么你的心跳还是这么快?我都感觉到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等会儿就好了。”

    霍也半睁开眼,声音低沉虚软,“我不会猝死在你背上的,放心……”

    沈庭御顿住,嘀咕说:“你还是闭嘴吧。”

    第35章 茶叶蛋

    大概因为不像往常那样,永远只是一个人在承受,没过太久,霍也就明显缓和了许多。

    他恢复了一些生气,趴在沈庭御耳边懒洋洋地开口说:“少爷,我不想努力了,你就这样背着我到山顶去吧,到了叫我……”

    沈庭御猛地站住脚,听到这个语气,顿时感觉刚才瞎担心的自己好像小丑:“你下来!”

    “走不动,下不来了。”

    霍也搂紧他的脖子拖长声音说。

    沈庭御气笑道:“霍也,敢情你就是为了骗我背你的吧,到底你是少爷还我是少爷了?”

    “当然你是。”

    “那你还不赶紧下来?”

    沈庭御总是嘴上不饶人的,其实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依旧稳稳地托着他的膝弯。

    霍也说着不肯下来,其实玩笑几句,却是先松了手的那个人。

    他落回地面,在衣兜里掏了掏,然后握成两个拳头摆到沈庭御眼前。沈庭御条件反射地把脸往后一撤,避免看成对眼:“这又什么?”

    霍也怼了怼拳头,“有奖竞猜。”

    “……你不也挺幼稚。”

    沈庭御抓住他的右手拳头,“我要这个。”

    霍也摊开右手,干净的掌心朝上,那里正躺着一颗小小的大白兔奶糖。

    “啧,什么啊。我不喜欢吃甜的。”

    沈庭御拿起来顺手就拆。

    拆到一半,又停住,“不对,有低血糖的不是你吗?给我吃干嘛。”他莫名其妙地看霍也。

    霍也微微一笑,于是又摊开了左手,却见他的左手掌心也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沈庭御:“……”

    “够了,你明明两只手都有。”

    霍也收拢五指攥住那颗糖,“对啊,所以无论你怎么选,我都不会让你落空。”

    沈庭御安静几秒,默默拆了糖,连着那层透明的薄膜一块儿塞进嘴里。糖纸没丢,趁着霍也不注意,囫囵揣到外套口袋了。

    霍也确实有点儿低血糖的毛病,这个他倒是没骗沈庭御,身上常备着几颗,以防万一。

    “不好吃吗?大白兔可不便宜呢。”霍也含着糖认真地说,“我兜里还有那种水果糖,不同颜色不同口味的,一毛钱一颗,我都没给你。”

    沈庭御也在那咔吧咔吧的嚼着,神色淡淡回应道:“谢谢啊,没你这颗糖我就饿死了。”

    “……”

    霍也无奈,“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沈庭御瞥眼望向他,唇角略微勾起,难得露出一抹带着暖色的笑意:“太甜了,牙疼。”

    “那你还要吗?”

    “要。”

    早上七点十分左右,山间清晨的雾色开始随风散去,像被揭掉了影影绰绰的面纱,峰峦如聚,跌宕起伏,金灿朝晖为天地万物描绘上明媚又波澜壮阔的色彩,看啊,太阳出来了。

    山顶有个供游客休息的小亭子,霍也撑在石栏上,眺望着天边的红霞。

    曙光拨云见日,黎明还会远吗?

    “沈庭御。”

    “嗯?”

    “你想考什么大学?”

    沈庭御没想太多,淡声回答:“金融吧。”

    “你想学金融?”霍也问。

    沈庭御待要点头肯定,却被打断,霍也又问了一句:“是你想学,还是你妈想让你学?”

    沈庭御愣了一下。

    终于慎重地思考再三,才回答:“我妈。”

    在他眼里,霍也看到一丝空茫,这绝不是一个名列前茅、成绩优异的学生该有的眼神。

    霍也曾经和常居年级第一的那位同学有幸分到同一考场,也见过不少学霸、学神在考试的时候,对那些卷子胸有成竹的眼神。

    能看到最直接的东西,就是野心。他们是那么目标明确,坚定,有理想,而脚踏实地。

    他们从不许愿自己能得多少分,而是估算自己可能会扣多少分。

    一支箭,要有准星,才能全力以赴。

    但这些沈庭御都是没有的。

    他没有目标,没有理想,没有准星。

    霍也抿了下唇,不再问沈庭御,而是转开眼去,主动说起自己:“我想考法学。”

    “法学?”沈庭御蹙眉,“你想不开吗?”

    霍也不理他:“我想以后当律师,去婚姻律所工作,专门打夫妻离婚的官司。”

    “……”

    沈庭御:“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宁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

    霍也笑了,眸底却是冷的,摇头:“不幸福的婚姻就应该离,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

    沈庭御一时语塞。

    这个确实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爱与不爱的,那都是婚前的事情,男人发誓就跟吃生菜,说的全是狗屁。就算婚前他把你捧到心尖上疼着护着,然而七年之痒,闻到臭味才发现这段感情早已腐烂了,尽管他们竭力给对方蒙上一层保鲜膜,可保鲜膜也无法保存变了质的东西。”霍也语态凉薄,淡漠陈述。

    沈庭御听了半天,讷然憋出一句:“怎么说的好像你不是男人一样——”

    “是啊,那又怎样。”霍也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可是男人也会骗男人啊,对不对?”

    话是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沈庭御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仿佛是在影射某个人似的。

    不过霍也很快就给了答案。

    “我第一次回老家,也就是这里,恰好赶上08年春运,所有火车站、大巴车全都爆满,我爸好不容易抢了两张车票,坐大巴车回家。”

    “两张车票,只有两个座位,那时候我妹还没出生,我也才刚满六岁。我妈就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爸坐在外侧挡人流。”

    “你应该没坐过那种大巴车吧?一般是限座42人的,可当时一票难求,又有那么多人想回家过年,所以司机偷偷打开车门,只要给钱就能往里上,大声喊着,让我们挤一挤,再挤一挤。我没仔细数过,但按当时每一寸空气都挤着人的情况来看,核载应该翻了两倍不止。”

    沈庭御当然没坐过,他第一次听说,脸上神情竟然有些不谙世事的懵懂。

    同时也是第一次感觉,他和霍也像是两个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却并不共享一片天空。

    “那年我爸做生意失败,被人算计,背上了几百上千万的巨额欠款,为了不坐牢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去找道上的人借高利贷。说是说回家过年,其实是已经穷途末路,要带着一大家子回村里躲一阵,怕高利贷的找上门来。”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飘忽,霍也平淡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妈嫁给他时,连一桌酒菜都没摆,就拍了一张婚纱照,只花了一块钱。”

    “我妈晕车,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前前后后走走停停,颠了多久,她就吐了多久。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司机停车,给了十分钟让大家上厕所。那里服务区有个卖茶叶蛋的,因为春运供不应求,溢价严重,可再贵其实也就八块钱一个,我妈看着别人吃,在旁边咽口水。”

    “眼看车快开了,她问我,想不想吃?我一路没吃东西,饿得要命,我说想。于是她才鼓起勇气去问我爸,能不能给她八块钱,让她买一个茶叶蛋。”说到这里,霍也突然问他。

    “沈庭御,这八块钱,或许于你而言什么也不是,可你知道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只是一个茶叶蛋而已。”

    沈庭御艰涩开口,不知道这话要怎么接。

    “是啊,只是一个茶叶蛋而已。”霍也垂眸刹那,敛去一闪而逝的讽刺,和悲悯,“可我爸当着全车人的面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说我们这种贱命,八块钱一个的茶叶蛋怎么吃得起?”

    沈庭御彻底沉默。霍也却置之一笑,刚才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过往云烟,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归了正题:“所以,我才想考法学,以后做她们赶跑不幸福的武器,我要让那些没有能力给妻子幸福的男人失去一切合法的立场,那些挥向亲人的拳头和暴力,都将成为我的证据。”

    “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矫情,也不是为了博取谁的怜悯。”霍也循循善诱,看他的眸光闪烁着鼓励,“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别再被父母支配着永远将就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天空,云层,迷雾,似乎一一豁然开朗。

    “沈庭御!”

    沈庭御蓦然回神,霍也却转身,慢悠悠地往山下走,背对着他潇洒一摆手:“走吧——”

    “天亮啦,我们回家。”

    第36章 志愿

    春节过后,寒假就像按下了快进键,明明早有防备,却还是结束得防不胜防。

    人都踏进学校了,灵魂却还在家里。

    随着冰雪消融的春天逐渐回暖,大地万物复苏,除了闷在土壤里一个秋冬的种子,终于突破屏障、千辛万苦地长出青葱嫩芽,还有什么无法言表的东西在升温,同时也茁壮成长。

    高二下学期, 第一节课,光光就拿着一叠白色的纸,叫班长分发下去到每个人的手里。

    到手一看,赫然是高考模拟志愿表。

    不想接受现实的同学们天都塌了,哀嚎着我不要高三,不要高考啊。

    “你们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么快就让你们填这个拟志愿样表?”光光笑呵呵地,“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们既然要打,就要打一场有准备的仗。高二最后一个学期,还不知道未来想考哪里、考什么的同学要注意了。”

    “从来没有莫名其妙的胜利,胜利的前提是先设立一个目标,然后为之奋斗、努力。不用着急,这张表不会只填一次,这个学期末还会让你们再填一次,高三也还会填,你们最多有两个学期的时间去斟酌和考虑。”

    “但是,到了高三,我希望你们都有了想要冲破的终点线,不再被沿途的风景动摇。每一张拟志愿样表都要慎重填写,因为那是你为自己指引的方向,不能儿戏,不能三心二意。”

    那张拟志愿样表放在桌面上,沈庭御不时就看两眼,却迟迟下不了笔,眉心拧着忧虑。

    肩膀忽然被轻撞了一下,不用猜也知道是霍也,这个动作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像小动物碰头一样的暗号。

    霍也向他展示自己填好的表,脸上的轻松与沈庭御截然不同,挑眉道:“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国内政大,哼哼,怎么样,我厉害吧?”

    沈庭御面无表情,看霍也一脸得意,很是无语的样子:“只是让你填个志愿而已,又不是录取了,厉害个屁啊。”

    “怎么了?”霍也一点儿不带害臊,“你可以嘲笑蜉蝣撼树的不自量力,但你不能否定它确实勇气可嘉啊。虽然我历史最高只有580,可万一我高考超常发挥,一不小心考了650呢。”

    “超常发挥能超70分?”

    沈庭御终于笑了,“你读过高中吗?分数越高就越是举步维艰,你能稳住580都不错了。”

    “小瞧谁?还有一年呢。”霍也手肘张开搁在两人椅背上,坐得大马金刀,笑起来时骂人也耳酥得像在说情话:“——臭学霸。”

    周六,霍也召集了他的新老兄弟们,在微信上口气严肃地说,有个聚会想让大家参加。

    他跟熊英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明天有时间吗?没有就挤,必须来。

    【AAA雄鹰一般的男人_熊英】:?要写作业啊,老大。

    【零零七_霍也】:

    带上作业(拿枪指你.jpg

    …

    他跟赵家言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重复的题型都做腻了吧?沈庭御私教题库大公开,明天,来#发送位置#,手慢无。

    【ZYY_赵家言】:

    我糙真假?

    【ZYY_赵家言】:

    我之前要了好久,他都不肯给我!

    【零零七_霍也】:

    记得准时(站岗小狗.jpg

    …

    他跟夏芝摇是这样说的。

    【零零七_霍也】:

    明天早上八点,XX包房,有帅哥。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ber,认真的吗?

    【揪你兔尾巴_夏芝摇】:

    什么迪啊还要早上八点去蹦?

    【零零七_霍也】:

    对,新型蹦迪,有益身心(猫猫点头.jpg

    …

    接下来省略若干,如法炮制,就这样时间行进到周日,当受害者名单上的大家陆续来到包房后,才发现其他人都穿得光鲜亮丽——

    然后在生无可恋地做题。

    是的,做题。

    桌上摆的不是饮料酒水,而是提神的茶和冰美式,沈庭御表情木然地坐在中间,错题本以及平时做过的题库被公开展示,赵家言一边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拍着脑门儿恍然大悟状。

    剩下几个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熊英抱着脑袋痛苦地在草稿纸上划拉,张厉每做完几道习题就顺便瞄他两眼,给他纠错的同时自己也在查漏补缺;白飞羽坐得歪歪扭扭,像多动症的小学生那样,写作业都没个正形儿,一想要走神,旁边的邬震就给他来一掌,哎哟直叫。

    温世一还算自觉性高,不用人盯,让做哪道题就做哪道题,做完了赵家言再检查,得了好处的赵家言毫不推脱,兴高采烈给他讲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个,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想升天,鸡犬想。

    夏芝摇花枝招展地打开门,望着里头诡异的场景,笑容凝固几秒,便又想重新退出去。

    “站住。”霍也说。

    他意味深长地勾勾手笑,“芝芝,来啊。”

    夏芝摇只好僵在那里,悲愤交加,崩溃地嚎叫说:“霍、七!我就知道早上八点的局不是什么好局,可我信你,还戴了日抛来!”

    “别抛了。都快高三了,还抛什么抛。”

    夏芝摇忍着气,噔噔噔地走进来,把包包往沙发上一甩,摆烂道:“我可什么都没带。”

    “你不用带,这里什么都有。”

    霍也一指,夏芝摇更是两眼一黑,什么书啊习题集啊明摆着,连《五三》也赫然在内。

    “芝芝啊,你不是说想学设计的么?”霍也语重心长说,“还记得你高一刚开学,你说你以后想考美院,你画画那么厉害,不去国内最好的美院岂不可惜?现在离高考还有五百天,想把文化分拉高还来得及,不要放弃呀。”

    夏芝摇:“……你能不能别学老班说话!”

    霍也把笑一收,懒懒“哦”了一声。

    欠欠儿地。

    但这番话的确有触动到夏芝摇,尽管一模一样的说辞她听过不下十次,来自父母的闺蜜的班主任的,可是一次都没听进去过。

    夏芝摇高一还能考到接近五百分,下学期就开始逐渐下滑,到了现在,已经到了四百分都难以触及的地步。

    越不学,就越不想学。在十八班里,像她这样的还有很多,因此摆烂也变得心安理得。

    夏芝摇以为,她和十八班的人一样,早就没得救了——直到高二分班,霍也考了出去。

    那么当“不可能”的认知被打破,好像之前的一切也就能轻易地推翻,所以这番一模一样的话由霍也来说,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说服力。

    她明显动摇的神情,熊英和白飞羽同情地看在眼里,心道:嘚,又忽悠一个。

    霍也这说谁服谁的口才,自闭症的小孩儿都能给他诱出来,做传//销那得是头目级别的。

    于是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每逢周六日他们就会抽时间出来“聚会”,一带一辅导,好的学习资料摊开来讲,问题留到最后大家一起讨论。

    一开始确实一团乱麻,无从下手,你想教一个学渣三角函数,就要从最基础的函数关系和诱导公式教起,时常令A班的几人很头痛。

    然而两三个月下来,慢慢地,熊英他们从被踢着赶着学习,到能够自主学习,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了;赵家言感动得到处滑铲,张厉和邬震相拥而泣,成就感爆棚得几乎想开香槟。

    五月底的月考,因为他们几个跨越了一座高山的进步,连带着十八班的均分都被拉高了不少,成绩单一出来,举校一惊再惊。

    见鬼的,熊英这种文盲,也能及格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紧张急迫的学生时代才姗姗来迟,在这样的氛围下,再懒惰的驴也会看眼色,跟着大家一起拉起磨来。

    白飞羽视他们老大的话为真理,学着霍也的口吻,把黑马精神发扬光大,学渣?学渣也没问题啊,说明你进步空间大,要的就是渣。

    十八班的众人介于躺平和支棱之间,反复仰卧起坐,但是几个来回,好歹也练出来一点马甲线。有了成效,就有了动力来源,连最摆的钉子户也逐渐动摇起来,上课不再两眼一闭就是睡觉,卷子不会做也想找人教。

    他们都有一种莫名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高考,像两面向人夹击的石墙,真的要来了。

    时间飞逝流转,又到了临近学期末,发下来的第二章 拟志愿样表,每个人都填上了梦想的院校,光光十分欣慰,便放他们早点放学。

    这天,霍也如常回到家,却见楼下门禁又坏了,大门打开,被风吹得咣咣响。

    这楼下的大门早就老化了,一年修个几次都不见好,要么换新,要么等报废。但房东不舍得花这点儿钱,非要等到报废了才给换新。

    居民楼里的人来来去去,也没人管,就任这门咣咣响,反正碍不着自己事儿。

    霍也看了那门半晌,把它关好,这才转身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转角,楼上传来女人的哭声,含糊不清地喊着“你造孽”“我们搬再多次家有什么用,只要你戒不了,那些人还是会找上门来”“你左手尾指怎么断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孩子就快高考了,你让他怎么办啊——”

    “闭嘴!死婆娘,哭什么哭!我做事还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了?我说了我自有分寸!”

    “……”哭声弱了下去,断断续续。

    霍也抓着书包带敛了敛眼皮,然后继续往上走去,直到他看见家门口一片狼藉。

    就像当年那样。

    第37章 混蛋

    最近,沈庭御明显感觉到,霍也这段时间似乎变了不少。——哪里变了呢?

    以往上课,两人总有许多小话要说,虽然临近考试的时候都会收敛,但也不至于像现在几乎一句都没有。如果说以前是二人转,那么现在倒像是独角戏了,明明他们之间,沈庭御才是话比较少的那一个人。

    要是霍也单纯只想认真上课,那也算情有可原,但偏偏他经常走神,上着上着,沈庭御问他上到哪儿了,并说不清;不仅如此,他还经常犯困,一到课间就往桌上趴,声音闷闷地让沈庭御上课了叫他,怕睡着听不到上课铃。

    “霍也,你这几天晚上做贼去了?”

    “……”无人应答。

    霍也一动不动,竟是两三秒间睡过去了。

    这样的情况对于高中生也不少见,基本上铃声一打,教室里睡倒一大片,更有甚者还会贴心地为同学们拉紧窗帘,所以霍也倒头就睡再正常不过,反倒是沈庭御显得精神过了头。

    除此以外,霍也还跟往常那样,遇到不会的理科题目就问沈庭御,语气态度乍一看也没什么不同;周末,大家还一起去“聚会”,照旧有说有笑的氛围,抓不到什么马脚。

    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他还是会帮沈庭御打水,但水没好的时候不会再主动说把自己杯里的倒过来。

    也还是会有暗号一样的小动作,但撞肩膀改为了用笔尖戳,不再有进一步的肢体接触。

    说话有时还能把人气得半死,偏偏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近来的频率少了许多,很多时候霍也玩笑有度,控制在一个客气、又不过于太疏远的距离,几乎和其他朋友差不多。

    是了,就像对待其他朋友那样,以往超过的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被他悄悄地不动声色地退回了,现在的沈庭御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这本来才应该是正常的距离,可退回永远比进展更叫人敏锐,当沈庭御察觉出自己不再是被霍也“偏爱”的那个朋友,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曾经是被“偏爱”过的。

    沈庭御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这种复杂,因为之前的进是心照不宣,现在的退也理所当然。

    这段关系,原来主导权一直都在霍也。

    最近,霍也当然也有感觉到,沈庭御似乎在生闷气。——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呢?

    霍也并没精力去猜,他太累了,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才能勉强维持成绩不往下滑。他不知道要维持和沈庭御的关系,竟然跟维持成绩一样难,学如逆水行舟也就罢了,怎么沈庭御这个人都要他不进则退。

    人总要长大,不能永远是小孩儿,以往他还有心力去哄,但现在的霍也只想休息一下。

    他们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个距离,才对。

    五月正值换季,班里得流感的很多,旁边的赵家言就是其一,天天打喷嚏一下午能用掉一整包纸。于是很不幸的,沈庭御被传染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还有一节课就到放学时间,沈庭御一整个早上没主动跟霍也说过话,偶尔低低咳嗽几声,手里的笔却始终没停下来过,划在草稿纸上沙沙地响。

    听到上课铃打,霍也支起身,注意力终于稍微回来一些,便听见他略显克制的咳嗽声。

    转头看去,沈庭御穿上了校服外套,默默垂着眼不知道在写什么。他脸色冷淡,因肤白倒看不出异样来,但眼睑、眼尾处都烧着一抹沁丽的薄红,湿漉漉的,很不太正常。

    霍也没想太多,伸手就贴到他脸上,然而沈庭御却很快把脸一偏,躲开了霍也的触碰。

    “好烫,你发烧了?”霍也说。

    沈庭御不理不睬,只是又咳两声继续写。

    霍也抽走了他手里的笔,左手勾着沈庭御的肩膀拉过来,直到沈庭御避无可避,又腾了右手去摸摸他的脸、额头,确认是发烧没错。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近地接触过了,沈庭御还是别开眼,冷冷的不说话,偏头低低地喘出一口带着滚烫温度的热气,身体却安分的挨着霍也,一副因为生病才受制于他的样子。

    霍也又去捂他的脖子,也是烫的,沈庭御受凉似的轻微抖了一下,不过没躲也没挣扎。

    “你都快熟了,怎么不跟我说?”霍也蹙起眉开始有了点儿情绪。

    沈庭御扬起泛红的眼尾,比他还有情绪而且情绪更大地反唇相讥,咄咄逼人:“怎么你不问问我?怎么你不等我死了,再来摸摸我?”

    “别这样任性。你不说你不舒服,我怎么知道呢?”霍也无奈说,“沈庭御,我不能永远只把目光放在你身上,那样我什么都做不了。”

    沈庭御执着地抓住不放,“为什么不能?”

    霍也微怔。是啊,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不能永远呢,默然几秒,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被他转移,说:“你写个假条,我帮你去请。”

    “我不请。我要跟你一样,今天解不出这道题我就学死在这里。”沈庭御这样说着。

    这是在嘲讽霍也这段时间的用功,过分把他忽略了呢。霍也顿了一下,叹息说:“你可以跟我一样,但我没办法跟你一样。你一眼就能看得出答案的东西,我可能要想一天,思路还不一定是对的。……我只是很想,追上你。”

    沈庭御一下子就凝住了。

    霍也的视线锁着他,又说:“以你的分数想要考哪里都很容易,是你挑学校,几乎没有学校挑你。如果按你说的,你遵从父母的意愿学金融,那就是去北京,我也想去北京,可我去的北京跟你不是一个北京。你认为轻而易举的事情,往往对我来说很不容易,你知道吗。”

    “沈庭御,别把永远说的那么简单,因为我必须很努力很努力才能给你。”

    沈庭御抿了抿唇,神色有点儿蔫了吧唧的萎靡,尾调拖着哑,小声说:“……知道了。”

    果然还是没能忍住。

    霍也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沈庭御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总是这样能被轻易惹怒,却用一两句温情就哄好。

    跟他相处,会顺毛就行。

    “对了。”霍也这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解不出来的是哪道题?给我看看——”

    沈庭御闻言猝然抬手,哪儿还有刚才奄奄一息的林黛玉的模样,反应迅速急得来就想将那张草稿纸用书死死盖住,但霍也总是可恶的快他一步,瞥眼间一览无余。

    只见白纸黑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不理我不理我不理我居然敢不理我”“讨厌你讨厌你讨厌你今天特别讨厌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还不醒还不醒还不醒怎么还不醒你被下药了吗你是猪吗”,“头好痛,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霍也你这个混蛋。”

    霍也:“…………”

    混蛋看了,混蛋震撼,混蛋沉默。

    “你看到了什么?”沈庭御咬着牙根,问他。

    霍也缓缓目移,转了一下笔,心想这桌子可真桌子啊,然后说:“什么也没看到。我帮你写假条吧,你自己签个名就好。”

    沈庭御喉结一滚,沉声说:“我想喝水。”

    “哦,你喝。”霍也奋笔疾书中。

    沈庭御十分得寸进尺,又故意说:“可是我的喝完了,所以我要喝你杯子里的。”

    “……你喝。”

    于是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又被某个人给生拉硬拽了回来,尽管手段并不高明。

    跟班主任请了下午的假,霍也便替沈庭御收拾好书包,准备领他一起回家。

    “哎,你说,他们两个关系这么好,是不是亲兄弟啊?”邬震看着沈庭御像只忠犬一样紧贴在霍也身边的背影,忍不住推了推赵家言说。

    赵家言困瞎了眼,不耐烦道:“你脖子上的是肿瘤吗?一个姓沈,一个姓霍,他俩就是亲到一起也不可能是亲兄弟啊。”

    邬震恍然,一脸震惊地转头看他。

    “干嘛?眼睛瞪得跟悲伤蛙似的。”赵家言嘟囔着损了几句,并没多想。

    过了一会儿,好像感觉不太对劲,他一个猛回头又看向邬震,而后者还沉浸在头脑风暴当中。赵家言眼角一抽,张嘴就想喷他,突然灵光一闪而逝,仿佛被雷劈中,也愣在当场。

    “……”

    “……”

    “嘶,你说,两个男的,每天一起上下学还经常同喝一杯水,互穿对方的外套,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种情况正常吗?”邬震咂摸着说。

    “正常的。”赵家言强自镇定,“我跟你初中那会儿不也经常这样,天天一起上下学,喝过同一杯水,小时候还跟你穿过一双溜冰鞋。”

    “那两个男的,经常形影不离,有时候说几句话还要咬耳朵不让别人听,这也正常吗?”

    赵家言:“正常的,男人也会有悄悄话。”

    “那说悄悄话的时候,像这个动作,也是正常的吗?”邬震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伸出手去勾赵家言的肩,将人一把拉进怀里。

    赵家言脑子宕机,竟然呆住没动,紧接着邬震似乎在模仿着谁但添油加醋,深情脉脉而又温柔款款地低下头,捏了捏赵家言的耳垂。

    “……”空气凝滞三秒。

    赵家言反手就是一巴掌,“变态啊你!!”

    邬震“嗷”的叫了一声,却没生气,很激动地跟他说:“是吧!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啊?谁家好男人会这样,我跟我女朋友都没这么黏糊!”

    两个人忿忿对视片刻,双双抱头崩溃。

    这时候,教室外面莫名喧闹起来,路过去饭堂的同学们大声议论着,八卦着,看样子像是又有什么新的流言在沸腾了。

    张厉一脸吃到大瓜的表情,拿着手机冲到他们跟前,兴奋地说:“你们都干嘛呢?快看我转发到群里的那个帖子链接,快点快点!!”

    “又怎么了?”平时赵家言肯定爱听,但现在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了。

    “听说是论坛里有人爆料,我们学校出了一对同性恋!前几天趁着跑操的时候偷偷在厕所亲小嘴,被一蹲坑的看到了,还拍了照片。”

    张厉完全没注意到僵住的气氛,还在那里自顾自地,声情并茂模仿着照片里两个瓜主的亲嘴姿势和动作,夸张道:“天啊,你们知道吗亲得超激烈的,就像这样……”

    他唔唔啊啊地先模仿那个亲的,抱着数学书脑袋拱来拱去,“太带劲了,我糙。掐着腰把人直往墙上怼,凶得很,感觉技术相当好。”

    然后又嗯嗯呜呜地模仿那个被亲的,后背往旁边的墙面一贴,好像身上有格蚤,“对方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手推着他的胸口,头都被他亲得仰了起来,露出来的半张脸还挺好看——哦对对,这两个人都长得特好看,盘靓条顺的跟明星一样,哎哟怎么会是……”

    话音一顿,发现邬震和赵家言都铁青着脸闷不吭声,张厉眨了眨眼,迟疑道:“咋啦?”

    邬震:“你说的这对同性恋……”

    赵家言:“是男同,还是女同?”

    张厉:“男同啊,咋啦?”

    第38章 不一样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经过高一那边的几个尖子班,教室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生,恰好迎面撞上拐弯的霍也,两个人都往后踉跄了几步。

    沈庭御伸手扶住霍也的后背,让霍也得以稳住身形,抬头一看,愣住了。

    面前的男生高挑、细瘦,骨架不大,却并不显孱弱,身上有一股劲劲儿的倔强感;他的眉骨生得很高,轮廓也干净立体,一双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往上扬,形状很是漂亮——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眉眼间有几分像霍也。

    虽然五官不如霍也深邃、凌厉,可一对视的那一抹神似,连霍也自己本人都心惊,以为见到了哪个没认过亲的表兄弟。

    不过只是第一眼像,再仔细一看,似乎又没那么像了。这个男生才一米七几,看上去比霍也矮上不少,也更瘦,各方面都更为秀气。

    男生见了他也是一怔,睫毛湿润,眼眶还不太明显地泛着红,就这么呆呆地盯着霍也。

    盯着霍也似曾相识的脸。

    好几秒,都没有眨眼,仿佛认识他很久。

    沈庭御蹙了下眉,问霍也:“你弟?”

    “……学弟。”霍也说。

    “看样子,他好像见过你。”

    霍也点头,也觉得是:“不知道,问问。”

    于是霍也略微低下头,跟男生平视,然后挺认真地打了个招呼:“你好,你是不是……”

    “原来是你。”男生喃喃着说。

    霍也:“……我?”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那男生最后深深看他一眼,那一眼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更翻江倒海的强烈,可惜当时的霍也并没能马上理解,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肩膀被撞了一下,男生擦身走了,徒留下身后的霍也莫名其妙地回着头。

    认错人了吧?

    沈庭御问,霍也说应该是,我们走吧。

    “你他妈发哪个群里了?!”赵家言嗓子都喊破音了,在抽屉里翻找着手机,一大堆卷子飞得到处都是,“撤回!撤回!你快给我撤回!”

    “怎么了怎么了??”

    张厉惊恐得手机都掉了,连滚带爬地趴到桌子底下去捡,嘴里说:“撤撤撤!这就撤!”

    邬震蹲下来跟他一起抢着捡,捡到后却要用指纹打不开,又塞回给张厉;张厉手忙脚乱接过来解了锁屏,点开微信他们常聊的小群。

    长摁转发帖子链接的那条信息,张厉颤着手指凝固半晌,邬震急了:“你倒是快撤啊!”

    “……不用撤了。”

    赵家言沉痛地放下手机,“两分钟过了。”

    邬震一屁股瘫坐在地。

    “不是,干嘛要撤,到底怎么了??”张厉还在那儿惊魂未定,“你们倒是快说啊,说啊!”

    回到郊区半城,打车也要二十分钟,路上沈庭御发起高热,烧得昏昏沉沉,但霍也问他去不去医院打吊针又不肯,说回家吃药就行。

    霍也向来奈他不何,只好应允。

    车开到半路,肩上一沉,沈庭御半边身子挨过来,温热鼻尖蹭了蹭霍也颈窝,痒得很。

    “难受吗?”霍也又摸摸他额头。

    沈庭御“嗯”了一声,低沉缓慢地喘着气。

    霍也说:“那你要不要躺会儿?”

    “要。”

    回答得也太干脆利落了,仿佛等了许久才听到想要的问题,总是这样霸道得很有底气。

    霍也毫无所觉,让人躺在自己腿上,每逢坐车回山溪,宋建兰和霍妍困了累了也是躺在他腿上睡的。——只是一种适当的体贴而已。

    今天沈庭御生病,可以少当一天的“普通朋友”,不那么“普通”,这样也算合理。

    怀里突然被什么拱了拱,霍也回神才发现自己原来又走神了,就是初三那年的情况都没有这段时间这么严重,连注意力都无法集中。

    沈庭御面向霍也将脸埋进他怀里,外套被拱开一些,那里的暖意令人留恋,一呼一吸间都是霍也身上那股淡淡的衣皂香气。

    像畏寒的小兽躲进妈妈皮毛柔软、温暖的腹下汲取冬天里唯一的安全感,总是依赖的。

    霍也知道,这种依赖的产生,对于沈庭御来说绝不是好事,所以他这段时间试图尽量不那么刻意的拉开距离,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

    人不能永远像个小孩儿,而长大的第一课就是学会分开,因为时间也会有尽头,从他们遇见的那一天起沙漏就在倒流。

    越是相处下来,霍也就越是明白,沈庭御和他之间的差距太大,现在只是因为年纪轻轻而碰撞在一起,未来的总有一天会失去交集。

    断舍离,要循序渐进。

    沈庭御和熊英他们都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霍也思来想去,只能说是家庭差距。

    从相看生厌的普通朋友,再到抱团取暖的好朋友,期间种种,过程并不容易。

    可是要从独一无二的好朋友,退回到一视同仁的普通朋友,竟然也比想象中的难得多。

    明明相识的时间也不算长,霍也时常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代表着什么,那些难以名状的感觉又是什么。

    仿佛呼之欲出,又百思不得其解。

    沈庭御躺在他腿上,很快昏沉睡去,呼吸均匀,因为高热,像是揣了个暖宝宝在怀里。

    霍也无意识地用一只手撸他的头发,动作极轻地将发丝缠在指节上打着圈,另一边百无聊赖地摸出手机,习惯看了一眼999+的群聊。

    等等,999+??

    这离放学才过了多久,他们聊的什么能在十分钟内聊这么多?霍也随便划了几下,原来是邬震和赵家言在疯狂刷屏,发了很多表情。

    霍也本来没想太多,谁知指尖一错,点了右上角的那个箭头,一下子回到最上他没看到的信息了,是张厉转发的帖子链接。

    换作平时,霍也肯定是没兴趣看的,但是天意偏那么爱捉弄人,这个帖子十分标题党。

    “劲爆!!我们学校现在的同性恋都这么大胆了吗?跑操时间居然在厕所激情热吻……”

    主楼:没造谣,有图有真相,楼主当时在西区教学楼的男厕所里蹲坑,突然听见好像有两个人进来了,楼主抓紧了小纸巾,生怕一个没憋住发出一泻千里的声音,众所周知,人在哦别的时候是很脆弱的……跑题了,总之楼主以为他们过一会儿就走了,谁曾想非但没等到这对狗男男离开,先看到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随后,楼主就上传了两张偷拍视角、座机画质的高糊照片,虽然像素低得感人,却不难看清照片中两人难舍难分的姿势。

    一个主动,一个承受。主动方的男生留着干净硬朗的短寸,身材劲瘦有力,肌肉线条薄而流畅,把人摁在墙上一手掐腰、一手抓腕。

    是个攻势很强却又看起来貌似不怎么怜香惜玉的力道,因为承受方明显有些痛苦,然而掺杂着甘之如饴的甜蜜却又更多。

    说是情侣,其实倒也不像,更像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说是接吻,也不像,比起正常的温存更像是在折磨,煎熬着,同时也享受着。

    这条帖子迅速登上论坛头条hot,热度高的来势汹汹,眼看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楼主没怎么给人家打码,尽管脸没有拍得很清楚,可仅凭身形和部分长相,楼层里不多时就有人扒了出来,精确到班级和名字。

    【短寸的那个男生很眼熟啊,是高一五班的周生熠吧?我好像之前有见过他,当时我还说这人好帅,好高冷的一个酷哥。我同学叫我去要微信,还好没敢,原来他喜欢男的啊。】

    【楼上的,你没看错,就是周生熠。我是他同班同学,另一个男的是七班的林愈,平时就经常来找他,有时候拉拉扯扯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原来是在谈恋爱啊我去……】

    【林愈??糙,吃瓜吃到自己班,林愈是我舍友啊,他平时老内向了都不说话的,在班里存在感特别低。听说是心理有问题,老师都让我们别随便招惹他,怕刺激他,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问题了,居然是同性恋吗?!兄弟们那我住一起岂不是很危险??瑟瑟发抖.jpg】

    【跟他一个宿舍的那哥们儿,晚上记得多穿一条裤衩子哈哈哈,你自求多福。】

    【我靠刚看了一眼照片,好恶心!两个男的怎么谈恋爱啊?世界上还有正常人吗?!】

    有震惊的,有厌恶的,也有吃瓜的,各种声音层出不穷并迅速在帖子下面盖起了高楼。

    他们被当成怪胎,人群里的异类。

    而往往对于男同性恋,反响更大的反而是男生群体,性取向正常的直男自诩清高,因此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

    周围奚落、鄙夷的有色眼镜,或始终如芒在背的窃窃私语,转身哄堂大笑的冷嘲热讽。

    霍也一路看下来,心脏像被人抛上高空又坠入谷底,其中有无数不堪入目的言论,他不应该还能忍住不适往下看才对,可是受虐一般的心理让他阻止不了自己,久久没有退出去。

    一针见血,恍如大梦初醒。

    车辆不算平稳地行驶着,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停在半城留芳的保安亭附近。霍也想起了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的场景,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但再也无法复刻当时的心情。

    明明沈庭御现在就躺在他怀里,思绪却以光的速度插上翅膀飞越了时间,恍惚中好像还在半年前,沈庭御推门进来,看见他时倨傲着略带警惕的一双眼,霍也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原来那一点点微妙的距离,不是只把对方放在了友情的第一位而已,是无数次想要触碰而不知以什么立场的心,早就过了楚河汉界。

    这才是“他不一样”的问题所在。

    沈庭御是不一样的。

    因为除了他,霍也从没觉得别人可爱。

    下了车,霍也惯常用密码开门锁,家里并没有录过他的指纹。可他输入了两次,居然全都错了,一直显示“密码错误”,“密码错误”。

    “你闹哪出?好像发烧的是我吧。”沈庭御揣着手挨在旁边,闷着鼻音说。

    霍也愣愣站在那,半晌才道:“哦,可能最近记性不太好……其实记得的,只是忘了。”

    沈庭御凑上前来自己把门锁开了,碎碎念那样絮叨着说,“记得的东西怎么会忘?你听听你这句话有逻辑吗?学习学傻了吧,算了,我改天叫管家给你录一下个人信息——”

    “不用吧。”霍也突然打断,“这是你家。”

    门打开了,两人却都没立刻进去,沈庭御闻言抬眼默然看向他,眸色黑沉。

    或许是有点儿心虚的缘故,虽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心虚,霍也转开眼,只埋头往里进。

    然而还没踏出半步,脊背撞上柜角,好在沈庭御身体不舒服留了力气,所以霍也并没有感觉到痛,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依旧十足。

    “霍也,你什么意思?”

    沈庭御将人按在门边的鞋柜上,因为那个鞋柜才到霍也的腰这么高,是以他只能被迫向后折着腰,上半身几乎悬在空中,摇摇欲坠。

    霍也心漏一拍,抓住沈庭御的手臂,勉强支撑自己,硬着头皮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别装傻,霍也,我忍你很久了。”沈庭御烧得眼尾灼红,眸中冷焰触目惊心,“你最近一直在疏远我,想跟我划清界线,你以前只会给我一个人带早餐,可是从这个月开始,我发现你居然给所有人都带了,我不能忍!”

    霍也眼皮一跳:“……”

    啊,这。

    他试图一本正经地胡编,“是这样的,我家楼下不是有一家灌汤包很好吃吗?然后赵家言他们偶然知道了,就让我经常给他们带——”

    “我不想听这些!”

    沈庭御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他们想吃就自己去买啊,干嘛要你带?我不管是谁,是手断了还是腿瘸了,总之,你给我带了,就不能再给别人带。如果别人也有,那我宁愿不吃。”

    这是醋了,但也不知道是醋的什么,毕竟朋友之间都常有互相吃醋的时候,比如你发现你的好朋友某一天有了新的好朋友,尽管那个朋友你也认识,可你们不再是天下第一好了。

    霍也半天答不上话来,一咬牙,扭身就想挣开他逃进屋里去,“……你不吃就不吃嘛。”

    沈庭御身在病中反应也惊人的快,跟打了肾上腺素似的,发狠赶在霍也冒出逃跑的意图前一秒用膝盖迅猛地顶进他两腿之间。

    “砰”的一声,差点儿没把鞋柜捣碎,霍也顿时被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沈庭御咬着牙说:“吃不吃,我说了算。”

    就在气氛僵持的这一片刻,屋里的老太太听见动静,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看到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大惊道:“哎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呀?幺幺,你放开小七,不要打架呀!”

    霍也赶紧摇头,解释:“没有没有,奶奶我们没有打架,呃,我们只是……”

    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沈庭御却突然倾身倒了过来,霍也便又转回来反手捞住他,好歹没让人往地上跪。老太太一惊又一惊,“他他他他他——”霍也接话,“他没事,烧晕了而已。”

    跟老太太三两句解释完,霍也就把人连扛带抱地弄回卧室了,累出了一身汗。

    刚想抽身,衣领却被往下狠狠一扯,霍也险些扑到沈庭御胸前,双手撑在了枕头两边。

    “……我准你走了?”

    沈庭御拽着他的衣领不肯松,以往冷淡的眼眸沁出水光,长睫半掩,挡不住其中潋滟。

    霍也失神几秒,总先别开视线,不知何时他越来越不敢看沈庭御的眼。

    “没说要走。”

    霍也低声跟他说,“准备给你冲药去呢。”

    “我才不要信你。”沈庭御不依不饶,声音有痛恨也有伤心,“你和我妈一路货色,都是小气鬼,大骗子……明明给了我,却又不愿意完全给我,多了的还要收回,哪有这样的道理?”

    “……明明对我这么好,在我以为只有你会对我最好的时候,却又让我发现,原来你根本不止对我一个人这么好,真是可恶啊。”

    “你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把我激怒了又想用三言两语就哄好,我让你每一次都成功,凭什么啊……”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你想进就进,想退就退,你把我当什么,一条被你驯化的狗?”

    “霍也,别不说话。”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高热将他紧绷着的那一根理智的弦烧断了,沈庭御迫切地只想要得到答案,从始至终追逐着霍也闪躲的视线。

    霍也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想好,当然想跟你好,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好。到底怎么样才能让沈庭御明白,自己对他或有非分之想呢?

    霍也天生情绪感知能力敏锐,一个人需要什么释放什么,他清晰洞察。就像每当沈庭御闹脾气讲话难听,总是想推开你,他非但不气还要贴上去,是因为他知道,沈庭御需要的是一直以来都在家庭、父母那里缺乏的包容心。

    就像每当一个人心情不好,告诉你说想要自己静静,但霍也从来不走,是因为他知道在这时候应该要毫不犹豫地将人拥进怀里,同时不要让任何一滴眼泪掉落在地。

    霍也接住了沈庭御的每一个情绪,明知道这样会令人产生依赖性,却又在沈庭御产生了依赖性之后,才要他戒断、抽离,好狠的心。

    可是怎么办?

    意识到自己或许动机不纯,他没办法再跟沈庭御像往常那样,继续相处下去了。

    他们的轨迹天差地别,注定只能并肩同行走完这短暂的一两年,短暂到还剩下几百天。

    “我们俩”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沈庭御吊着一口气到最后,连仅有的耐心都失去,他攥住霍也衣领的指关节泛白,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着抖,那么恨,那么可怜。

    依旧高傲的,不在乎,不露怯。沈庭御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你也开始讨厌我了吗?”

    讨厌他的挑剔,讨厌他的脾气,讨厌事事都要顺着他的心,也讨厌他无休止的任性吗。

    ……不,不讨厌的。

    霍也听见自己轻声说:“不讨厌的。”

    沈庭御像是小王子养的那朵玫瑰花,如果没有全心全意的呵护和灌溉,他就会很快枯萎下去,然后娇气又永不满足地指着自己凋零的花瓣跟你说,都是因为你不够爱他。

    “不讨厌的。”霍也肯定地重复一遍。

    “是吗?”沈庭御固执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撞得胸口酸胀滞闷。

    霍也沉默了。

    ——不敢看你,是因为他喜欢你啊。

    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霍也只能重复第三遍,“不讨厌的。”

    “混蛋,你他妈的……”沈庭御简直要被他的冥顽不灵再次气晕过去,“你是复读机吗?”

    霍也不再软言哄着,沉声道:“松手,再不退烧脑子真坏了,我去冲药。”

    沈庭御自己当然是不可能松手的,但将近四十度的持续高热下,让他不得不在目前满血状态的霍也面前力不从心,悻悻地败下阵来。

    他想抓,却抓了个空。

    在霍也走出卧室的最后一步,沈庭御硬是强撑着还放了句狠话,“霍也,十分钟后我要是等不到你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沈庭御没死成,因为不到三分钟,霍也就拿着药箱和整个热水壶进来了。

    霍也给热水壶插上电,挑眉看他:“我在你面前冲,可以吧?”

    “……”沈庭御把脸一转埋进枕头里,就只悄悄用一点余光紧盯着霍也的动作,不吭声了。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盯人。

    霍也注意到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可一旦挪开视线了,又马上转回来一举一动都盯着。

    等水烧开那几分钟,霍也脑海里反复出现刚才看到的两张照片,其中有一个叫周生熠的男生十分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呢?

    为什么想不起来,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霍也这样心不在焉地想着,不经意间瞥眼扫到了沈庭御脱在床上的校服外套,突然心中警铃大作,对,他还忘了一件事。

    必须要趁沈庭御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帖子之前,找出他的手机,把这条群聊信息删掉。

    不知怎么的,霍也就是有一种直觉,如果沈庭御看见了这个关于……的帖子,事情或许会变得更加难以控制,那样不行,绝不可以。

    “退烧药,吃了再睡。”霍也坐到床边,将水杯递过去后,不动声色地去够那件校服外套。

    沈庭御坐起身来,神色恹恹,但意外的很是乖巧,什么也没嫌就着热水把药吃了,仿佛无声在说,“等我好了再跟你算账。”

    霍也摸索着外套口袋,这个角度对他来说有些别扭,然而来回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

    难道还在他身上?

    很可能,因为沈庭御习惯把手机揣在外套口袋或者裤兜里,不在外套,就是在裤兜了。

    霍也犯了难,他要怎么名正言顺,又光明正大地把手伸进沈庭御的裤兜里还不突兀呢?

    药效上来,沈庭御很快就撑不住了,可他坚持要霍也守在旁边,直到睡着。

    “多大了,睡觉还要人陪。”霍也无奈说。

    沈庭御唯一力气都用来扣他的手腕,却仍死要面子,不甘示弱道:“你别忘了,之前是谁救了你一命……,手术是我签的字,守夜是我陪的床,你梦里喊疼,闹得我一夜没合眼。”

    霍也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第一反应就是否认,“不可能,我从来不喊疼……”

    手腕一紧,沈庭御突然冷冷叫他的名字。

    “霍也,为什么不敢承认?”沈庭御不理解也不甘心地,一字一句,“明明你也很需要我。”

    不只是你在包容我。

    ……霍也,明明我也对你很好的。

    第39章 流言

    几乎是落荒而逃,等沈庭御睡着了,霍也把饭做好,就跟老太太说了声先回去上课了。

    临走前,还不忘留了张纸条在床头柜——退烧之后可能会出汗,先别急着洗澡,至少到晚上再洗。粥在锅里保温,醒了就吃。

    霍也都回到学校了,才突然记起来,他又忘了要删沈庭御手机里的信息了。

    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校门口,这会儿正是太阳最大的时候,晒得人头脑发晕,霍也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却见一阵模糊的重影,分不清是手在抖,还是眼出了问题,亦或两者都有。

    他大概也生病了。

    上一分钟的事情,下一分钟就要忘,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到高考吗?

    曾经为一个升中考,他读了五年的初中。

    “哎,那边的同学,快上课了,再不进来就关校门了啊。”门卫室的大爷远远冲着他喊。

    眼前的景色一瞬间清晰,仿佛刚才的恍惚只是错觉,霍也抬头看向门卫室,下意识也冲大爷扬了个一如往常的笑,“好,这就来啦。”

    一整个下午,霍也都听不进去课,被老师点名好几次,通通答不上来。

    很不幸的,这刚巧是个中年期的四五十岁女老师,又教的是数学,他的数学成绩一向是短板中的短板,免不了一顿阴阳怪气的说教。

    “霍也,以你这个学习态度,到底是怎么考进我们A班的?也别怪老师讲话难听,我知道你以前是十八班的同学,或许运气,或许侥幸都是你会做的题,所以今天才能站在这里。但如果你还像以前那样不思进取,很快就会重新堕落回去,你想变回十八班那种问题学生吗?”

    话里话外,都是轻视贬低的语气,眼看快高三了学生压力大,老师压力也大,如此当着全班的面宣泄似的说教了霍也近七八分钟。

    一般情况下,霍也脾气都是很好的,不会干出跟师长还嘴的事。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他突然就失去控制一样,凉凉掀起眸来,似笑非笑道:“十八班是我的案底吗,老师?什么叫堕落,什么叫问题学生,我就觉得十八班的同学不比A班的差。”

    全班倒吸一口凉气,鸦雀无声。

    邬震在底下急得直掐赵家言,“靠靠靠他是不是疯了?灭绝师太也敢斗,不要命了啊!”

    那老师绷着脸皮抽了抽,被学生当众挑衅权威显然很挂不住,一拍讲台,怒道:“你怎么跟老师说话呢!我果然不能太看好你,本来以为你能考进A班至少还有得救,但我要告诉你成绩不是一蹴而就的,按你今天这个态度,你就不可能考上什么好大学!给我滚出去站着!”

    霍也拿上练习册转身滚了,经过邬震他俩桌前的时候,邬震还对他挤眉弄眼的,赵家言将一张草稿纸偷偷展给他看,上面字迹潦草却真切地写着:“别听李师太胡说八道,她一直都这么刻薄,你能进A班就是有本事!”

    “……”霍也唇角一勾,忍俊不禁,低头朝他俩弯了弯眉眼,走出教室。

    站在教室外的栏杆边上,微风徐徐,拂乱额前几缕发,搔得眼睛酸酸痒痒的。随手翻开练习册,霍也恰好翻到了做满笔记的那一页。

    这一页他印象深刻。

    因为全部都是沈庭御给他讲过的题。

    沈庭御在上面写了很多注释,一题题分门别类得很仔细,再看一遍,想起他拧着眉好像很不耐烦但又讲了大半天的样子。

    嘴上说他是蠢货是大笨蛋,却坚持不懈地想要让大笨蛋更能多理解一点聪明人的东西。

    有时候故意逗他装好几遍都没听懂,气得沈庭御炸毛用脸骂人,可即便这样,沈庭御也从没说过放弃他的半个字。

    ——“霍也,为什么不敢承认,明明你也很需要我。”风很安静,他听见沈庭御这样说。

    这时,下课铃打响。

    霍也惊觉,他竟然想了沈庭御一节课。

    “完了,好像真坠入爱河了。”邬震一边望着窗外沉思的背影,一边痛心疾首跟赵家言说。

    赵家言还不是很信,皱着脸道:“我觉得不一定吧,今天上午不就误会了吗?人家闹的那对儿是高一的,八竿子打不着呢。”

    “多明显啊!我好歹也在热恋期。”邬震板上钉钉地说,“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不会懂的。”

    “你没完了是吧?”

    出乎意料的,这件关于“同性恋”的绯闻比所有人想象中的发酵还要持久、不可控,在这算不上开放包容的三线城市,社会上大部分人都抱以不太友好的目光,成了闲暇八卦的谈资。

    课间在说,吃饭在说,走路在说,好像在学校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

    人言籍籍,蜚短流长。

    由于热度太高,连校方都注意到了,帖子很快被删除,但风波没有因此平息。

    本来只是同性恋不算多么惊世稀奇,几天过去也就不剩什么浪花儿了,可重点在那两张照片带来的恶劣影响太大,才加剧了特殊性。

    到了第二天,小道消息飞传,听说林愈和周生熠已经被叫去过谈话了。

    林愈当天下午就没来上课,从此以后再没出现过,那天霍也撞见他的第一面,没想到是最后一面了。

    而相比之下,周生熠就显得很奇怪。

    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事情,周生熠却跟不痛不痒似的,仿佛别人说的不是自己。照常上学,照常吃饭,都是一个人,很特立独行。

    在饭堂,大家排队打饭,排在前边的当着他的面议论他,周生熠都能够面无表情。直到打好饭后,前边的人转身看到他,大惊失色。

    对方尴尬得一时失语,傻了几秒,周生熠才不耐烦那样说:“打好了就让开。”

    “哦哦,好……”

    事实证明,想以删掉沈庭御手机里的信息来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很天真的,因为等第二天一来学校,沈庭御就什么都听说了。

    霍也一整天没怎么看他,或者说是没怎么敢看他,心里想的却是,之前的那些亲昵是否太容易让人对号入座,觉得的确图谋不轨。但霍也真的挺冤枉的,他本来也是直男,真的。

    没有人会突然弯掉的吧。

    没有吧。

    沈庭御一直处于若有所思的状态,并且尽可能地想要听到这件事的更多信息,要求邬震和赵家言把昨天他错过的东西,通通讲一遍。

    对面俩人对视一眼,大为震惊。

    因为沈庭御看上去不像是在听八卦,而在认真思考这件事,同时,完全没有不好意思。

    他不是一个脸皮厚的人。

    所以,邬震和赵家言得出结论,或许真的是一个误会也说不定。但是沈庭御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也很可疑,有待进一步观察。

    只有霍也知道,按沈庭御这个状态,估计已经加载到了百分之八九十,只差会心一击。

    霍也对此感到焦躁不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需要面临这样棘手的问题。

    他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变得不应该、不对劲,回过神来,早已无法控制。

    解决不了的,只能暂时逃避。霍也一整天好像屁股生钉一样,在沈庭御旁边坐不了多久就要频繁起开,去打水,去厕所,哪里都去。

    没多久,沈庭御忍不住了,在霍也起身前刚有迹象的时候,就一把拽着他按了回来。

    “你老躲我干什么?”

    沈庭御有些埋怨,“说好了不讨厌我的。”

    “没有躲你,我找赵家言有点事。”霍也的语气听起来总是坦然又从容,神色泰然自若。

    “找我吗?什么事啊。”好死不死,赵家言刚巧经过还听到了,探个脑袋过来问。

    霍也回头,临场发挥也没卡过壳,“夏芝摇说她这个周末想去大觉寺,叫我问下你们。”

    “可以呀,我也想去。”

    赵家言不经大脑地马上答应了。

    明天恰好是周六,行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下来了,连夏芝摇都觉得突然。

    沈庭御坐在旁边安静听完,目送赵家言回去了,才直勾勾地看向霍也,像是等待着什么。

    霍也试图忽略,但失败了,于是讪讪地对他笑了笑说:“没想丢下你呢,带你一个。不过寺庙那种地方香火重,不好玩的,你这种唯物主义者大概不会感兴趣……”

    “随便,你感兴趣就行。”后半句沈庭御根本没听进去,只说,“反正以后你去哪我去哪。”

    “……好。”

    脸上笑容凝了一下,霍也默然点头。

    每次想要拉开一点点的距离,又总是会被沈庭御拧着眉强硬地拉回去,不能忍受地打碎所有屏障、隔阂,当他发现这段关系到了一个瓶颈期的时候,沈庭御似乎在寻求突破的点。

    怎么才能更进一步,怎么才能占据在霍也心里的位置更多一点,他很霸道,他全都要。

    可怕的是,在今天之后。

    他终于找到了。

    第40章 大觉寺

    周六上午,大觉寺。

    一行人买了票陆续进去,打头的还是吵吵闹闹那几个。夏芝摇的妈妈信佛,时常会带她来寺庙祈祈福熏一熏香火气,因此熟门熟路。

    她像一个小导游,积极给大家介绍,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

    熊英说:“要不你去剃度为尼吧?有这么好的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做什么都会成佛的。”

    不出意外又被夏芝摇撵得满场跑。

    香火有十块一把,二十块一把的,大家来都来了,自然一起买了几把最贵的。

    周六人多,游客熙熙攘攘,或仔细参观见佛就拜,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或点燃香火念叨着鞠躬三下才插到盈满红星的香炉里去。有人祈福,有人许愿,有人打卡留念。

    许多学生进殿就找文曲星,在蒲团上久跪不起,好像跪得越久,分数越多似的,说的就是妄想不劳而获走捷径的白飞羽——“文昌大老爷你可要保佑我高考超常发挥过一本线啊!”

    “笨蛋,说出来了就不灵了。”

    温世一从后面轻踢一脚他的屁股说。

    另一边的熊英:“文昌大老爷你可要保佑我高考超常发挥考上清华北大啊!给您磕了!”

    温世一:“……”

    霍也小心将三支香火插到炉里,随口问了沈庭御一句:“少爷,想好考哪里了吗?”

    “别这样叫我了,我不喜欢。”沈庭御沉默好半天,闻言这才开口。

    霍也愣了一下,本来“少爷”这个称呼只是玩笑话,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哦,那以后不叫了……”

    沈庭御又说:“我考北京。你也考北京。”

    “我当然想,但这不是我想,就能够百分百做到的。”霍也顿了顿,“万一我滑档了呢?”

    “没有万一。”沈庭御不容置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了?只要你想,明天开始就跟着计划来,我带你一起考北京。”

    霍也眨了眨眼,一脸懵:“什么计划?”

    沈庭御说:“针对你的学习计划。时间表我已经做好了,直到高考结束那天,之后你的每一分钟都是属于我的,别问太多,照做。”

    “……啊?”

    关于霍也能不能跟他考一个城市,沈庭御态度认真到近乎有些郁结,看上去好像比霍也还要紧张、焦虑,生怕就此分道扬镳似的。

    霍也倍感压力剧增,这种眼神他在宋建兰身上也看见过,按理说被寄予厚望的人更应该勇往直前,可是于霍也而言,过高的期待反而是一种令他难以喘息的绑架。

    他不想让妈妈失望,却还是失望了,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复读;有了前车之鉴,他也不想让沈庭御失望,于是未来变得更加如履薄冰。

    ……他不想这样。

    霍也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快来,这是观音娘娘,求个姻缘!观音娘娘保佑我考上心仪的美院,然后在大学里遇到喜欢的人,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夏芝摇翘着唇角,双手合十,就开始描述自己的理想型:“希望我下任男朋友身高一米八胸大腿长有腹肌帅气多金火象星座吵架会低头会哄人脾气还好对我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人才,背过的吧?”赵家言表情一言难尽。

    邬震拎着他的脑袋掉了个个儿,示意看向跪在另一边的熊英,那家伙也在背词:“希望我下任女朋友一米六八腰细腿长温柔漂亮……”

    赵家言:“……”

    “睁大你的狗眼,那是送子观音!”

    这间寺庙不大,一个多小时能逛完,最后他们惯例去买了红布条和福牌,站在银杏树下各自写下有关心愿的祝福语。

    那棵银杏树至少百年,十人难抱,每一根枝丫上都绑满了红布条,还有无数精致小巧的写着心愿的福牌被风轻轻一吹,便叮叮当当地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听得人们心静神明。

    福牌很小,写不了太多字,所以大家下笔格外谨慎,一笔一划地虔诚着刻出愿望。

    霍也写完才发现沈庭御凑得很近,转头的时候两人都猝不及防,鼻尖差点儿撞上鼻尖。

    不过细微的擦碰,也像是被星火燃过。

    你本无意,我却心如燎原。

    本以为沈庭御有点分寸感,就应该适时候退开些,可他非但不,还要更近一步,伸出手要去拿霍也的福牌,理直气壮:“我看看。”

    “你不能看。”霍也紧紧护住不给他,摇了摇头说,“被人看到的愿望会失灵。”

    沈庭御不太高兴:“你写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

    沈庭御恼了,说他小气,自己转身先去把福牌挂了。沈庭御长得高,本来随手挂上去的位置已经很高,但他调整了几次,还是怎么看都不满意,又踩着树墩往更高处挂去。

    “挂哪里不是都一样吗?这也要比。”霍也仰着脸在下面看他,眼眸被阳光刺得略微眯起。

    挂好之后,沈庭御放下手,垂眼。

    仍是居高临下的角度,但初见时的傲慢与锋芒早已隐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神明俯视着自己的信徒一般的温润而泽。

    “……霍也,我的愿望是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吗?”沈庭御气息低沉,出声叫他的名字。

    看在霍也眼里,薄唇启合犹如蛊惑,声音过了几秒,才在他脑海里转换成文字。

    沈庭御嫌他反应太慢了,没忍住自己继续说了出来:“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告诉你。”

    霍也心头一跳。

    预感不好,他忙道:“你别……”

    “我写了三个愿望,都跟你有关。”沈庭御并不遮掩,直截了当跟他说,“第一个是我想和你考到同一座城市,可以不近,但不能太远。”

    “我不喜欢打电话,要经常见面,也不想发那些仅你可见的朋友圈,我要你在我身边。”

    霍也怔然,轻轻眨眼。

    似乎有风拂过山间,其他人还在远处叽叽喳喳,连时间也侥幸地没注意到他们。

    “第二个是我想和你高考完以后去法国阿尔卑斯山滑雪,去冰岛莫斯科骑马,去芬兰帕茨河看极光,去世界上所有你曾经没有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只要你想,我们当天就出发。”

    沈庭御说着走了下来,不再以高高在上的角度俯视他,脚步很轻,冷静谨慎地用尽量不惊到对方的速度,将距离一点点拉近。

    一股力将霍也向前推,他却明白自己或许更应该后退,但最终只是站在原地,避无可避。

    “第三个是……”

    沈庭御已经错身挨上他的肩,偏着头像讲悄悄话一样寻常的姿势,唇瓣若有似无地蹭着霍也的耳廓,触碰过的那片肌肤像是着了火。

    ——他似乎在复刻霍也对他做过的,明明霍也只是朋友之间的亲昵,可被沈庭御做出来就像是一只缠上了霍也的男狐狸精。

    我当时有这么骚吗?

    霍也出汗地回忆着过往闪回的每一幕。

    “哎,你俩干嘛呢?”还没等到沈庭御的第三个愿望,熊英倒先不合时宜地横插一脚。

    霍也马上条件反射别开脸,沈庭御直起身又恢复了高贵冷淡的样子,很轻的“啧”了一声。

    熊英不明觉厉,缩了缩脑袋,鬼鬼祟祟地瞄他一眼,转向霍也:“老大你挂好了吗?挂好就出来吧,我们在门口等你哦。”

    霍也没去看他,抬头盯着银杏树,喉咙里含糊应了句好。熊英察言观色,迅速开溜了。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打断,一时想要重新接上去也很困难,霍也突然有些急躁,三两下把手里的福牌挂了,就说走吧。

    沈庭御不经意似的瞥去一眼,暗中记下了那枚福牌大致挂的方位,然后才转身跟上去。

    霍也默默走在前面,步伐快快的,像是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撵着他一样。

    刚出了寺庙,附近恰有几间废弃的没上锁的小禅院,霍也正要朝熊英那边走,倏地腰间横了一条熟悉有力的手臂,拦腰把人一抱就往废弃禅院里的厢房拖。

    霍也吓了一跳,来不及挣扎,整个人被迫倒退着走,“砰”的一声,房门转眼就被甩上。

    “——第三个愿望。”

    失措间他听见沈庭御在耳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