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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1章

    柳平城外, 公主圣驾终于准备回京。

    整个柳平城几乎轰动了,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试图借此机会和公主攀上关系,光赵瑛见到的就不少。

    她起先还忍不住卑微,可看到那些人在公主车驾前低三下四的模样, 忽然又觉得很解气, 再后来才似乎仿佛明白了什么, 解气啊趾高气扬啊这些心思都没了,只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大之伐小,强之伐弱, 犹大鱼之吞小鱼也。她今日仗着朝阳公主的势成了大鱼,焉知她在更强者眼里不也是一条小鱼?

    正胡思乱想着,朝阳公主的车驾帘子掀起来一点,有个宫女跳下来往她车上跑,小跑着还能匀气把话说顺畅了道公主请她上去说说话。

    在宫中的太子让人送了口信来, 道宫内近日有鬼祸,他已命人彻查,让公主自己在外小心。若有需要,他再让几个入镜人过来。

    太子也是为了和她商量, 如果陛下南巡时遇到了诡异之事怎么办。陛下带的人多, 但是最近怪事实在太多了,多到太子也担忧, 问要不要再叫些人追上去。

    朝阳公主倒没把这些事给赵瑛说,赵瑛是个还不错的入镜人,不过也仅此而已。叫她上来说话, 也不过是因为在行进路上她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才临时起意把人喊来。

    赵瑛进入车厢后,就看见朝阳公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 那本书已经很旧了,书页边都起了毛边,像是翻过无数次的样子,实在和她的身份不相符。

    “来,这里坐。”朝阳公主亲切地让她在自己下首边坐下,随手将一边的书递给她,“你也看看。”

    赵瑛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本密折,折子里写的是江南某地的观音庙突生变故,观音像闭眼流下血泪,而后当地一连数十人暴毙在观音庙内的消息。

    再往后翻,还有许多诡事,后面标注了时间,全都发生在这两年内,一件比一件恐怖诡异,还有些实在血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要不是赵瑛自己也经历过不少,恐怕根本看不下去。

    赵瑛不解又害怕:“殿下,这些是……”

    朝阳公主就是想找个借口把人叫来而已,叹口气,道:“你估计也听说了,现如今诡异横行,你多看看,多了解点也好。”

    赵瑛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些文字在不懂的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串意义不明的文字,可她却很明白,这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恐怖。但是公主摆出好心来,她就还要接着往下看。

    朝阳公主也难得有闲心,和赵瑛聊起天来。

    “说起来,虽然我见过不少入镜人,也看过你们的卷宗。但我没有亲眼见过你们的入镜及镜中之景,总是有些没法想象。”

    赵瑛苦笑:“殿下,没见过才是幸运呢。”

    朝阳公主道:“我明白,只是我心里也有些疑惑难解答。你们都说,镜中世界和镜外无异,也有‘活人’存在,是么?”

    赵瑛道:“是的,就像……就像是另一个真的存在的世界,只是和我们所处之地又不一样,有时也会变幻形貌。”

    朝阳公主点点头:“我见过,有些或许变得还不是人,变成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的都有。我只是不明白……”

    “怨念……恶鬼怨念就能在镜中生成一个新的、和我们所处之地几乎没有区别的世界。里面的人正常生活、行走,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一个恶鬼怨念生出的幻想,在真相来临前,他们以为自己也是个活人。”

    “既然如此,我们所在的地方,为什么是镜外?或许我们也生活在镜子中?我们也以为自己是活人,但我们其实只是某个恶鬼的幻想?”

    一番话说得赵瑛冷汗都下来了,差点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但她很机敏地找到了反驳:“如果真是这样,那……入镜人在镜子里的世界其实很小,一般只能局限在一个村或者一座山等等,更远点的地方就没法出去。大梁幅员辽阔,人口有数万万之多,又有无数史书记载着过去千年,怎么会是幻想?”

    朝阳公主道:“我也不过随口一提,你不必在意。”

    “我还在想一件事……”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鬼,姑且先用这个字眼称呼它,这种东西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若说人死后就会变成鬼,所以很多人都认为鬼必然是人死去后变化而来。”

    “但我却也在卷宗中见过不少查不出来源的鬼的记录,或在山中,或在闹市,不明来由的扭曲的鬼,它们的怨念从何而来?它们为何一定要与人为敌。这些又是我实在搞不懂的地方。”

    和一般话本或传说中的“鬼”不一样,真正的鬼,从不讲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它们不以人界法律和道德观念行事,它们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地用最残忍的方法虐杀活人。

    “……那些被害死的活人,他们不害怕吗?不恐惧吗?他们也该有怨念,却又没法成为鬼。”

    朝阳公主盯着手里的书本陷入沉思。

    “许多鬼根本没有源头,而能查到来由、知道底细的人,大多数时候却又变不成鬼。”

    所以……他们笃定的,鬼一定是人变来的……真是这样吗?

    这些入镜人进入镜中,镜子里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会不会,这些东西,也来自另一个世界?”朝阳公主低声说,“虽然父皇不喜佛家,但佛家有些话,的确能与人启迪。譬如佛家有句话叫三千大千世界,大千世界中,又有中千世界,中千世界中,又蕴含小千世界。”

    “山海镜,或许就是连接着小千世界?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去化解所谓鬼魂怨念?”

    为了平息一个恶鬼的怨念,往往需要多名入镜人的性命,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唯一庆幸的是入镜人即便死了,也不会变成鬼。从未听闻过这种事例。这样一来,她更觉得古怪——变成鬼也有条件?

    鬼,到底是什么?

    山海镜又是什么?

    “……门……”朝阳公主脑海里冒出一个字。

    马车内,二人一时沉默下来,只能听到外面清脆马蹄,和巨大车轮滚碾过路面的声音。

    赵瑛感觉有些不自在,就继续低头翻看。

    “殿……殿下。”赵瑛原本只是打发时间,因为她才刚看过一次,可重温时,看着,渐渐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神情也从敷衍渐渐变得有些认真起来,翻着书页的动作也越来越快。

    不……不是吧?

    估计是她想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其他人怎么可能没发现?

    但是……她也实在没法说服自己啊……

    赵瑛实在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句后,对着朝阳公主看过来的视线,举起书遮住了自己半张脸。

    “殿下,您看过了这本,对吗?”

    朝阳公主点点头:“对,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那您有没有发现……”赵瑛咽口唾沫,总算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您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

    朝阳公主立刻回过神来:“什么意思?哪里有不对的?”

    赵瑛不得不指给她看。

    “您看……这里,观音庙里死了几十个人,对不对?据说只要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既然如此,这份消息,是谁传出来的?”

    江南可没有那么多入镜人!近卫固然有武功,可在鬼怪面前,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一句话顿时让车厢里两个人瞬间遍体生寒。

    朝阳公主原来忽略了这个问题,被点出来后,才猛然想起来,这份消息的确处处都是疑点!

    是啊……她翻古籍时都明白,能够被人记录并保存下来的,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更多的恐怖诡异之事,遇见的人都死了,根本没办法也不可能保存下来。

    为什么她在看近卫送来的消息时就忘了这个道理?

    “那……那其他的?”朝阳公主说不下去了。

    观音庙中,观音像流血泪,所有进了庙的人全都死了。

    庙会上,唱戏的戏子回过头来,却是从美人脸变成一张鬼面,所有看见那张脸的人都发疯地把自己的脸扯下来,死了。

    一个老太太的儿子儿媳死了,她年纪大了神志不清,当做两人还活着,放在家里喂饭换衣。那两人就真的“活了”,在家形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一般。渐渐的,周围邻居也慢慢变得僵硬呆滞,面色青白,不会说话,但他们却都如活人一般行走坐卧……

    一桩桩一件件……这卷书里记载的几乎所有诡异事件当中的人全都死了,无一例外。

    所以……近卫是怎么打探出来的?!这本书又是怎么送到她案上的?

    朝阳公主仔细去回忆今天送来东西的是谁,可脑海里却只有一道模糊的身着宫女服饰的影子,那张人脸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关系的……把它烧掉就好了!”赵瑛连忙安慰她。

    公主的车驾非常大,坐在里面也十分平稳,车里的桌椅床榻都是牢牢钉死的,桌上放着钉死的烛台。赵瑛揭开烛灯的罩子就将书放过去,眼看火舌往上舔舐,她连忙松开手把书放在桌上,当然在这时她也不忘把桌上其他东西清到一边,以免烧起来。

    一本书就这样在两人面前烧成了灰,浓烟滚滚,朝阳公主不得不掀开马车车帘让里面的烟尘散出去。

    她的宫女就在一直随行的小马车上,见状连忙跳下车跑来跳上公主车驾前,告罪后掀开帘子,就见桌上不知在烧什么东西。

    宫女什么也没问,低头恭敬地飞快把纸灰清理干净,装在一个竹编的小篓里,等会下车就可以去倒掉。

    朝阳公主原本还好,只是有点小惊吓,可看着那个宫女的动作,不知为什么,一股怪异感忽然涌上心头。

    这个宫女,好像很眼熟。

    近身伺候的宫女,眼熟是应该的,可是……她为什么不知道这个宫女是谁?!

    不对……不对劲……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见那个宫女终于要退下,公主忍不住叫住她问道。

    那个宫女忽然停在原地,不动了。

    十分突兀地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好像整个人忽然被人定住了一样。

    另外两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赵瑛猛地弹到朝阳公主身边取出了镜子抵在胸前——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用镜子。而朝阳公主也揽着她没有发出叫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宫女。

    那个宫女,就这样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低着头静静地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三人……不,两人一鬼就这样维持着诡异可怕的沉默,直到马车车轮碾过一个什么东西,非常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那个宫女随着震动一晃,倒在地上,散成了一大团纸灰!就好像一堆纸灰烬堆积起来的人形一样。

    朝阳公主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掀开帘子低头往后看去。

    刚才车轮碾过的那个动静,像是碾过了一个圆圆的东西。

    车轮压到的东西,已经落到后面,看不到了,但她能从车轮泥巴上附着的血和一点黏连的头发上猜出点什么,摆手放下帘子,不再多看。

    朝阳公主有一种预感,诡异横行肆虐……已经遮掩不住了。

    ……

    镜内,五人忽然都觉察到了一股寒意,他们敏锐地感知到,有东西来了!

    在魏松亭面前,几人还保持着和善的面容,继续谈笑风生,但所有人都绷紧了心弦,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魏兄,你说村里有神婆,她们没有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吗?”姜遗光问。

    魏松亭什么也没感觉到,他挠挠头,老实答道:“……啊,这个是没有的,因为请神婆要很多很多钱,方伯去世以后,方婶就搬走了,也不肯出钱……”

    “那住在这里的邻居呢?他们也不肯吗?”

    温汝安已经忍不住瞪了一眼姜遗光。

    他们入镜多了,自然明白,不可能有任何东西能克制鬼怪。所以姜遗光打听什么神婆不是浪费时间吗?现在外面可是很有可能有鬼啊!他还说废话,是想把鬼给引过来吗?

    魏松亭道:“也有,不过神婆说方伯的怨气太重,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几个神婆都不肯来,说化解不了。等这里也出事以后,就更没人来了。”

    姜遗光叹息道:“真是太可惜了。”

    远处,打开门的那只手到了门外。

    轻轻地将门关上。

    方伯的家中,那扇魏松亭口中他把自己关起来的小房间的门,就这样被重新关上。

    简直就像刚才有人推开门,从房门里出来一样。

    但屋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除了方伯以外,村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做面具?”姜遗光手里转着那副面具,好奇地问。

    月光下,小院里的树木和房屋投下影子来。整个院子呈方形,那些树木交错着遮住了一大半的月光,一点月光钻透缝隙投在地面,看起来像构成了某种图案。

    眼睛……鼻子……

    嘴巴……

    如果有人从院子上方往下看,就会发现地面的月光和影子,组成了一张古怪的带笑的面具图案。

    魏松亭说:“做面具的人还是有的,咱们村里的人其实基本上都会做,但是没有哪个做的像方伯那么好了。”

    姜遗光好奇道:“那你也会做吗?”

    魏松亭点头:“会一点,只是我做的不好,做了也没人戴。”

    其他四人都感觉出来了。

    姜遗光似乎对面具十分在意,在意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方伯本人。

    难道他认为这场死劫的关键在于面具而不是方伯吗?

    可方伯就是制作出面具的人,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382章

    就在这时, 姜遗光的脸色很轻微地变了一下。

    尽管他很快就恢复正常,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天色又十分暗。按理说不会有人发现,但谁让他刚刚表现惹人注意?除了魏松亭以外, 其他四个入镜人全都发现了姜遗光的异样。

    温汝安问:“姜小兄弟可是察觉了什么不妥?”

    姜遗光冲他笑了笑:“没有啊, 为什么这么问?”说是这么说, 他的脸色却更不自然了。

    坐得离他最近的兰姑却发现他抓着面具的手绷紧了,唐阅也眼尖地回想起他刚才似乎是先低头看了一眼面具,然后才突然变了脸色。

    面具……有问题?

    唐阅不着痕迹地低头看了一眼, 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

    他手里的面具,原来是个类似戏剧中红色老生的形象,鲜红为底,黑色扭曲的线描出五官,眼睛和嘴角都是张牙舞爪的纯黑色, 加上本就挖了空洞的眼窝,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火焰一般。

    但现在……他发现那些黑色的部位似乎变了。

    眼睛的眼角部位,原本是左边一团黑色火焰一般灼烧,通过眉心连着右边上扬, 但现在, 两边眼窝外的黑色部分变得微微下垂。嘴唇旁边的黑色图案却往两边上扬了些许。

    看起来……就好像……眼睛往下撇,却又咧开嘴笑一般!

    猛然间看见这一幕, 唐阅差点把手里的面具扔出去。

    温汝安和徐蕙轩也不是傻子,也跟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面具,旋即纷纷色变。

    温汝安手里的面具是白底红黑纹的, 看着十分凶猛, 有点儿像一只虎。但现在,这张凶猛的面具, 眼角和嘴边的红纹不再散开,而是慢慢凝聚到一起,变成数条往下淌的细线。

    简直……简直就像一张正在流血泪的鬼面一般!

    徐蕙轩手里的面具是青底红纹的,犹如传说中地狱里青面獠牙的小鬼,现在,这张面具似乎也慢慢咧开嘴角,对着她笑。

    如果只是面具变了图案,他们也不会如此恐惧。可现在他们所有人看着自己手里变化的面具,都感到一阵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无法抵御的心悸。

    这根本不只是一张面具……

    这就是一张脸!一张鬼脸!

    想到他们刚才还把这副面具戴在脸上,还和其他村民一起跳傩舞,几个人都有点脸色不好看。

    谁知道他们戴了面具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比如戴上之后就中了诅咒之类的?

    当着魏松亭的面,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魏松亭……他看起来十分和善,又好骗。可他们早就在过去无数次生死关头中明白,不管镜里的人表现得多么和善可亲,都不能全信。

    它们根本算不得人类!

    与此同时,陵庄,村长家中。

    “……老头子,我还是觉着不成。”

    床上,一男一女两个老人并排躺着。村长很快睡着了,老妇人却睁着眼睛半宿没合眼,把旁边打呼的丈夫叫醒了。

    村长迷迷糊糊睁开眼:“……什么?什么不成?”

    老妇人推他:“你让那几个后生住到那里去,不是害人吗?”

    村长也醒了:“那……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自己也乐意……”

    “你还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那、那住都住了,总不能大半夜把他们叫出来吧?”

    “你也不怕遭报应!”老妇人恨恨道。

    村长腾一下就坐起来:“你还说我?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村子?为了大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除夕都要死几个人,谁知道今年会不会轮到我们?”

    老妇人道:“那你也不能把其他人扯进来,都是年轻后生呢……”

    村长呼噜抹一下头发,不耐烦道:“我说的时候你也没提,现在和我讲这个?再说了,你不是也担心蓉姐儿?蓉姐儿,栓子,还有岁岁,他们一家子,你就不担心?”

    栓子、蓉姐儿是他们儿女的小名,岁岁是他们老两口的外孙。

    提到他们,老妇人就不说话了。

    “我也是为了大家好,这几个人看着光鲜亮丽的,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他们就算有钱,家里有点势力,到时候他们家里人找过来,我们不承认不就行了?村里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能有什么事?”村长苦口婆心劝她。

    “明天也不知道那几个人还在不在,要是他们还在,你可不能说错话。”

    以前住在延喜路方家旁边的人,都会在除夕前不明不白死去,或者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遇到了什么。

    后来,这个范围越来越大。

    先是方家附近的几户人家,再后来是那条巷子、半条街……最后街头的人家也出现了惨案。

    陵庄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他们办更多傩舞,请来更多神婆,都没有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人离奇失踪,有些人永远地消失了,还有些人过几天后在延喜路被发现,只是……被找到时,他们已经死了。

    “我不会让蓉姐儿和栓子出事……昧着良心的事儿我来做,我一把年纪已经活够了,到时候阎王爷让我下地狱我也认了。”村长握着老妻枯瘦的手,悄声问,“岁岁还那么小,你舍得?”

    当然舍不得!

    老妇人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一想起岁岁,她稀里糊涂又问一句:“这个法子真的能成?”

    村长也没主意,嘴上却说:“成不成的,再说吧……明天起来看看……”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岁岁放到许家……许凤仙那个人都疯成那样了,岁岁在她那里真的不会有事?”老妇人道。

    村长翻个身,重新躺下来:“应该没事吧?许氏是方家媳妇,你看这么多年了,她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方祁山在地底下也在保佑他媳妇呢?”

    许氏,许凤仙。就是方祁山的媳妇,方祁山当年以无比凄惨又诡异的方式在众人面前自焚后,许氏一开始还住在延喜路,后来就回了娘家。等她也搬走了,延喜路那边才开始出事。

    这么多年了,陵庄死了那么多人。许氏早就变得疯疯癫癫了,却还是过得好好的,说不定就是方祁山的原因。

    就算他已经变成了厉鬼……也没有对许氏——自己曾经的妻子下手。

    真的是这样吗?

    老妇人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怪异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这么不舒服,可能是愧疚,也可能是害怕,总之她心里冒起的那股怪异感如鲠在喉,让她无论如何都躺不安稳。

    “但愿吧……”老妇人也只能这么说。

    许家,许凤仙的哥哥和嫂子早就睡下了,家里十分安静。

    他们原先也不愿意接纳这个死了丈夫的妹妹。更何况许氏当初年轻貌美,又十分贤惠,如果再出嫁也是不错的,但许氏就是不肯,甚至说出了如果逼她再嫁她就自尽这种话,许氏的哥哥嫂子只能捏着鼻子忍了。等许氏神智不正常以后,更是十分嫌弃,陵庄里的人经常能看到他们打骂许氏。

    还是后来陵庄里开始不断死人,他们感到害怕,当时不少人除了做农活以外都尽量不出门,许氏到处乱跑却一点事也没有。他们才猜测许氏或许、可能、有那么一点用处。

    许凤仙的待遇才好起来,起码吃穿不愁了。

    到后来,有不少人都看中了这点。一到快除夕的时候就有人愿意花钱在他们家住,许凤仙的哥哥嫂子见有利可图,干脆多盖了几间屋子,一到这个时候就租出去。说来也怪,住在许家的人真的全都平平安安活过了除夕,于是后来想住在许家的人就更多了。

    今年村长都把他疼爱的小外孙送来了,付了一大笔钱。

    当然,明眼人都知道,许家发财的关键和许氏的哥哥嫂子没有半点关系。

    仅仅因为许凤仙一个人,她是方伯生前的妻子。

    仅此而已。

    夜深了。

    许凤仙缩在自己房间的被窝里,紧紧地抓着被子,混浊涣散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就好像那里会出现什么东西似的。

    虽然……门口什么也没有……门紧闭着,房里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才对。但她就是死死地盯着那片仿佛能把人吞噬进去的黑暗。

    夜风轻轻吹拂,外面传来树木摇曳的哗啦哗啦的声响,过于寂静的夜晚,出现这样的声音,实在有些可怕。

    但对一个疯子来说,有没有声音都无所谓了。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房间门的方向。

    她在许家过得并不怎么好,住着一间非常小的房间,房间门很窄很小,仅能容一人通过。

    房门的上面,挂了张半帘。

    半帘也很旧了,从正当中分开一半,这样进出时就能很方便地掀开门帘。这幅门帘还是许氏的嫂子拿她一件不要的云肩改的,老实说房间门很窄小,挂上个半帘实在不伦不类,那云肩留着做件小衣服或是枕巾什么都好。但许氏嫂子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是非要给许氏做一个没什么用的门帘。

    因为是拿云肩改的,云肩左右两边镶了一圈花边,改成分开的两半门帘后,花边也正好沿着中间分开的缝围了一圈,看起来就像两个黏在一起的框……

    ——也像一对连着的眼睛。

    眼睛……下面就是嘴巴……

    许氏盯着那扇门,嘴里发出惊恐的嗬嗬的叫声。

    门外,一个小男孩正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他的影子也在月光下,一蹦一跳。

    他睡不着,就干脆爬起来玩。

    许家新盖了几间屋子后,大了很多,还种了不少花木,白天还好,夜里看着,总觉得有点阴森。

    不过许家人一点都不怕。

    有许凤仙在呢。

    她可是方伯的媳妇。

    名叫岁岁的小男孩一路胡乱走,也不感到害怕。走着走着,沿着一条不知什么路,来到了一间偏僻又窄小的屋子外。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岁岁能很轻易地绕着它转一圈。他一开始以为只是柴房或者茅房,可走到门边时,却听见里面传来的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

    岁岁歪着头,看了一会儿。

    他上去敲门:“里面有人吗?”

    轻轻一碰,门便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第383章

    门里很黑, 黑的伸出手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又十分湿冷,打开门就有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潮湿气味传出来。

    里面应该没有住人吧?这么小的地方……

    岁岁小心往里探进半个头,左右张望。

    他年纪小, 还什么都不懂, 家中长辈也没说过什么, 因而他不过以为在亲戚家借住几日而已。

    他还在探头看。忽地,一只苍白的手出现在他身后,猛地一推, 把鬼祟窥视的他直接推了进去。

    岁岁刚要尖叫,就被另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嘘!不要说话。”那是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女人,“你会把它们引过来的。”

    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枯瘦冰冷,完全不像个活人, 贴着的身躯也是冰冷的。要不是他被那只手牢牢地按住,他一定会腿软得跌坐在地。

    小男孩惊恐地瞪大眼睛,叫都叫不出来,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

    是……是邪祟吗?

    邪祟要杀了自己了吗?

    不要啊!明明……明明今天才驱邪过, 他还戴面具跳了傩舞!明明……明明说过了, 只要驱了邪,就可以邪祟不侵……难道都是假的吗?

    岁岁眼里涌出泪水, 因为嘴巴被堵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根本没想过把其他人引来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想把大人们叫来。

    但眼前的门似乎隔绝了一切声音,岁岁不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只手越勒越紧,他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掐爆了。

    就在岁岁以为自己逃脱不掉死亡的厄运时,那只钳制住自己的手却一松,他当即跌落在地,大口大口喘气。

    屋里实在太黑暗了,也只有凑得这么近,他才能看到眼前的那个人……

    那个人……她,应该是她吧?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披着长长的头发,而她那张脸……

    岁岁一点点抬头往上看,等模糊地看到那张脸后,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是人的脸!

    刚刚还生出的一点劫后余生的心思此刻一点也不剩,眼泪鼻涕全都胡乱糊在脸上。岁岁哭也不敢大声哭,抹着眼泪求道:“你放过我……求求你……我、我给你磕头……”

    那个女人却只是低着头,冷冷地看着他。

    岁岁边哭边磕头,他浑身都是软的根本跑不动,脑子里也没想到逃跑,他总觉得……自己要是逃跑,恐怕会更惨。

    磕了几次后,他衣襟里掉出个东西,“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那是他才戴上过不久的面具。

    他戴着面具,和爹娘一起跳傩舞驱邪。

    面具……面具……面具可以驱邪!!

    岁岁脑子里闪过这句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抓起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厉鬼”。

    他才不怕呢!

    心里这么说着,抬起头的那一刻,岁岁却重重地又跌落在地,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本就扭曲可怖的脸,变得更加扭曲,眼里满是憎恨怨毒。

    她死死地瞪着自己……然后……她又伸出了手。

    这回,她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面具……打死你……打死你!”

    女人凄厉地惨笑着,长长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岁岁……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只感觉自己被掐住脖子提起,然后……狠狠砸下。他听到自己脑袋发出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的响声,这种声音,他在卖猪肉的张屠户那里听过,他提着一把大刀用力地劈在猪骨头上,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打死你……打死你……去死……”女人面无表情地念叨。

    她手里提着一个孩子,一下一下用力砸在地面。尽管那个孩子的头颅早就被砸碎了,血和其他什么液体流了一滩,她也没有停止,依旧一下一下地砸着。

    因为,就算他死了,那个面具还好好的戴在他的脸上,完好无损。

    ……

    “你们在说什么啊?面具就是驱邪的啊。”唐阅试探地问起面具会不会引来邪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后,魏松亭不解地说。

    “戴上面具就可以驱邪,我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温汝安拿着那个正慢慢露出狞笑的恐怖鬼脸面具,手都在颤抖,他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傩舞过后,面具怎么处理?”

    魏松亭奇怪地说:“当然是好好收着,平常需要戴面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总不能戴了就扔掉吧?那太奢侈了,而且据说这样会带来厄运的。”

    温汝安飞快道:“要是送给别人呢?”

    魏松亭摇摇头:“不行的,话说回来……你们几个人的面具都是村长家里给的,村长一片好心,你们就算不喜欢那个面具,也没必要这样……”

    温汝安的手几乎要拿不动那个面具了。

    一片黑暗,但因为太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这张面具的笑脸不断地拉大、再拉大,两边嘴角的图案几乎要蔓延到耳际的位置。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再让这个面具变化下去,他就会被这个张着嘴的面具给吞掉。

    但他根本没办法扔掉这个面具!

    只要冒出这个念头,他心里就会涌上极为汹涌的要把整个人都吞噬掉的不安与恐惧,这份恐惧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承受,也不敢去尝试。

    就像睁着眼睛站在悬崖边的人一样,不论再怎么鼓足勇气,也不敢踏出这一步。

    姜遗光同样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悸。

    他在镜外从未感受过的恐惧、不安,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但这份心悸却又十分浅薄,像是隔了一层,畏惧的浪潮一重重席卷而来,却只能停留在高高的围墙后,将那面墙的外围打湿了一点。

    他也紧紧地抓着面具。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很古怪的念头——这张鬼脸面具,它好像在瞪着自己!

    不会错的。

    虽然面具根本没有眼睛,眼睛的部位都是打了两个孔,方便人眼睛露出来。但他就是感觉到了……这张面具,在看着自己。

    “你们好像在担心什么?在担心这个面具吗?”魏松亭不解道,“面具有什么可怕的?”

    坐久了腿麻,他站起来走到温汝安身边,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面具,边说就边要伸出手接过:“面具都是这样的,要做的凶恶一些,才能吓跑邪祟鬼怪……”

    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面具的前一瞬,温汝安突然反应很大地用力往后一退,甩开了那只要伸来的手:“你别动!”

    魏松亭被他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怎么了?”

    温汝安也说不上来。

    他就是有那种强烈的预感,要是他的面具被其他人碰到,他一定会死!

    一定!

    就在这时,所有入镜人都听到了……门外响起的轻轻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怎么可能还有人来?!

    所有人都停在原地不动了,几乎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魏松亭没听清,忽然的沉默让他有点不安,他想说什么,一旁徐蕙轩眼疾手快直接抬手将他打晕,姜遗光和唐阅一边一个扶住,把人慢慢放倒在原地。

    脚步声还在门外打转……

    一开始,只是很轻的脚步声,不仔细听还听不出来。

    夜晚依旧寂静,没有被任何东西打破。

    一片死寂中……猛然响起门打开时,年久失修的黄铜页发出令人牙酸长长的“吱呀”一声。

    五人猛地扭头向门口看去。

    门没有打开关上的痕迹,从窗户看向院门口,院子的门,也没有动过。

    可……如果是这样,那声音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就在这时,姜遗光闻到了一点血腥味。

    其他人在他之后也都闻到了这股类似铁锈的味道,一点点,并不很浓郁,但一直萦绕在鼻子间。

    姜遗光将呼吸放得绵长,心跳也一点点放慢了似的,他盯着门口,耳朵、鼻子、眼睛……全都聚集起精神了,十分仔细地感受着。

    有许多鬼,它们不会在人前现身。

    如果真是没有形体的鬼,他们看不见,那这个东西……很有可能已经进来了!

    可……姜遗光什么也没感觉出来。

    他只能闻到不断逼近的血腥味,不浓,不像死了很多人,也没有腐烂的臭气,唯有血腥味一直久久不散。

    除此外,脚步声似乎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哪里响起的,“咚咚咚”的声音,一点点变大。

    什么东西,在地上砸?

    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看不到,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不断逼近的血腥味与敲击声,他们都明白……有东西在接近了!可他们就是看不见!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他们甚至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了。

    姜遗光捏着面具,慢慢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不论门外是什么,总要出去了才能离开。

    可是姜遗光走了很久很久,已经远超过这间屋子的大小了,他却依旧没有摸到边。

    他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他们现在,真的在那间房子里吗?

    这里,真的是刚才那间房屋吗?

    仔细想想,从进入陵庄后就很不对劲。

    傩舞祭典上,村长让他们住进一看就有问题的房屋,他们竟然全都答应了,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对,这不是很奇怪吗?

    到现在,魏松亭来找他们,说了一堆陵庄的往事。他们明知道延喜路的怪异和恐怖了,刚才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离开。魏松亭要走,他们还要阻拦。

    很明显了吧……

    从一开始,那个东西……就在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到延喜路来!

    第384章

    延喜路里, 到底有什么?真的是那位方伯的鬼魂在作祟?

    如果真的是方伯,他的执念是什么?

    他在害怕面具?……面具,面具又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让他害怕?

    他到底在恐惧什么?

    姜遗光觉得哪里不对劲,某种不和谐感呼之欲出, 又说不上来那种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有什么东西强行覆住了他的直觉。

    其他人也在摸索。

    徐蕙轩离他最近,可在视线陷入黑暗中时,他们就彻底失去了对彼此的感知。徐蕙轩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恐慌之中。

    纯粹的黑暗, 会让人滋生出不好的情绪,如恐惧,不安,如心慌、怀疑。徐蕙轩此刻就在怀疑自己,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才陷入到这个境地。

    不能慌……一定不能慌……

    徐蕙轩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会活下去的。

    她还要回去见自己的爹娘,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为了家人,她不能死。

    她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徐蕙轩在心里反复念过几句经文后才冷静下来。她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她走了很久很久, 仍旧没有摸到边际,血腥味也越来越浓……

    这是……哪里?这里真的是他们暂住的延喜路吗?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她还记得, 自己有一回和几个入镜人一起走时,自己一个没注意就和那些人走散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走在空荡荡小路上。

    起初, 她还以为大家都走散了。后来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和大家汇合后, 一聊,才发现走散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大家走过一个墙角, 她还跟在后边,但两眼无神。起初大家没发现异样,后来有人回头和她说话,发现她没应答,才惊觉她出了事。几人找了会儿没找着,很快便放弃。

    这回如果也和上次一样,只有她一个人走散。徐蕙轩相信其他人一定不会来找自己的。

    只能靠自己了。

    她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突然陷入黑暗,必定有诡异作祟。

    徐蕙轩走了很久很久。

    按理说即便是一片黑,屋里的陈设、围墙都还在,她走几步就该碰到才是,到时候摸着墙就能出去。徐蕙轩踏出第一步时也确信,自己在沿着一条直线行进,没有任何拐弯,她很快就会离开。

    为了不走过头,她在心里默默计步数。

    但……

    将将数到一千下时,她依旧没有碰到任何事物。

    睁着的眼睛,真的睁开了吗?

    睁眼和闭眼,似乎没什么区别。不论看向什么地方,都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越往前走,压在心头的恐惧越盛,那股无法消散的恐慌,犹如眼前的黑暗,死死地笼罩着她。

    她好像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不论前后左右,都碰不到边。她试着跳起来,也什么都摸不到,除了脚下踩着实地,周围一切都是虚无。

    很安静。

    连声音也消失了。

    只有她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渐渐的,在这脚步声后,似乎还有另外一道轻轻的脚步声,错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她走一步……那个东西,也走一步,两道脚步声交叠在一起。

    徐蕙轩起初没有注意到,毕竟这里实在太安静了,她害怕鬼发现尽量放轻了步伐不假,但自己的声音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还是她数到五千步时打算停一停时,脚步刚停下,她才听见……自己消失的脚步声后,多了一声响。

    那一瞬间,徐蕙轩毛骨悚然。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几乎要被那如影随形的视线逼疯了。

    到底是什么?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她现在又在哪里?为什么不论走到哪里都摸不到边?

    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面具,轻手轻脚飞跑起来。

    她已经不敢去想这副面具变成了什么鬼样子。好在这里实在太黑了,即便她把面具拿在手里也看不清,至于凑到眼前仔细看?她还没有这么大胆。徐蕙轩一边安慰自己看不见就相当于没有,另一边还是忍不住惴惴不安,越想越可怕。

    徐蕙轩一跑,身后的脚步声慢了一瞬,也跟着响起。

    轻轻的,一直跟在她身后。

    徐蕙轩霎时间头皮发麻,脚下跑得更快,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跑着跑着,脚下不知道绊倒了什么,猛地跌倒在地,她差点叫出声来,好悬把自己嘴巴捂住了,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她不知道绊倒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摸了一下,什么也没摸到,倒是她的脸,似乎倒地时碰到了?蹭得生疼,好像还流了血。

    血腥味更浓。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去想,飞快爬起来继续往前逃。

    脚步声,再次轻轻地响起。

    徐蕙轩简直要被这脚步声逼疯了!没有注意前她还没留意,等她听清以后,就再也没法忽略原来根本不被注意的脚步声。

    简直犹如催命的声音一样!

    ……再快点,再快一点。

    它要追上来了!它要追上来了!

    那种被逼近的恐惧预感越来越近,逼得徐蕙轩越跑越快,根本无法停下,也完全没有多余的心绪思考,不断袭来的恐惧,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徐蕙轩甚至没注意到,她忘了遮掩脚步声,长久奔袭粗重的喘息在室中格外清晰。

    出乎意料,她迎头撞上一个人!

    徐蕙轩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撞上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地惊叫出声。她一出声,那个人反而惊讶了,犹疑不定地问:

    “徐姑娘?”

    徐蕙轩也愣了:“……唐,唐公子?”

    唐阅被那一下撞得不轻,他也吓得不轻,这会儿碰到熟人第一反应不是庆幸而是怀疑,手下意识抽刀就要抵在对方脖子上又忍住了。

    眼前的徐蕙轩,真的是她吗?

    万一是鬼,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殊不知徐蕙轩也在怀疑。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人,倒叫她饱受惊吓的头脑跟一块烧着的炭丢进水里一样,迅速冷静下来。

    眼前的唐阅……真的是唐阅吗?

    厉鬼伪装活人,这种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过等她冷静下来后,就知道自己可能猜错了。

    厉鬼既然把他们扔进黑暗中,不让他们视物,那它们完全可以直接在暗中杀了他们,又何必伪装成同伙?如果想伪装成同伴想要取信他们,就应该让他们第一眼看到彼此的样貌才对,黑暗中突然碰到,任谁都会怀疑。

    更何况……刚才那一撞,她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

    ……不像是鬼。

    徐蕙轩想了想,道:“唐公子,你也在,还好遇见你了。”

    唐阅也是这么想的:“正巧了,不如我们一道同行?”

    徐蕙轩忙说:“好,好,我心里也怕得很呢。”

    和唐阅碰面后,那股一直萦绕在心头迫近的恐惧感总算消散了不少。徐蕙轩心想,她和唐阅一起走,就算真有鬼跟着,到时他也能给自己拖延一阵。

    唐阅更加放心了:“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就不要在乎那么多了。我这里有一段绳,可以割开三尺长,我们一人牵着一头走,如何?”

    徐蕙轩连声道好,答应下来。

    老实说,到了这地步,她已经相信对方不是鬼了。当然她心里明白,这只是她自己的期望,不代表对方一定是人,就算是人,她也不能真的就能放轻警惕。

    对方递了一段绳子,试探地往前伸。

    “徐姑娘,如果你还在原地,就伸出手吧。我把绳子送来。”

    徐蕙轩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冲发出声音的方向伸手。

    “好,好了。你递过来吧。”

    话说出口,徐蕙轩突然后悔起来。

    她竟然就这么轻信了对方?

    谁知道对方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

    但对方动作很快,或许知道她也在怀疑,唐阅以极快的动作迅速把一段绳子塞到她手上。

    两只手短暂相接,彼此不约而同地用指尖把过对方脉门。

    脉搏跳动,皮肤温热。

    递过来的绳子……徐蕙轩十分熟悉。这种绳十分坚韧,轻易割不断,只有近卫、军中和入镜人才有。

    徐蕙轩更加放心了。

    想了想,她道:“实不相瞒,我心里有几分怀疑,我想唐公子一定也是。这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也无法分辨,不如先……”

    徐蕙轩提出了一个建议。

    唐阅深以为然:“可。”

    这时候也不讲究什么君子风度,他试探地往徐蕙轩身边靠近些,慢慢伸出手:“不如一起来吧……”

    徐蕙轩刚才提议,黑暗中看不清脸,不如他们彼此摸一下对方的脸,看看有无调包。

    话没说完,他就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脸,一怔:“徐姑娘……”

    那只覆盖在他脸上的手陡然爆发出大力,狠狠一扯。

    脸皮连同一只眼珠被硬生生剜了出来。

    “啊啊啊———!”唐阅捂住脸倒地惨叫,刚叫出声又马上憋回去,倒抽冷气连连后退,“你……”

    徐蕙轩惊疑不定:“你怎么了?你遇到……那个了?”

    唐阅回过神来比她更吃惊:“刚才不是你?”

    徐蕙轩明白了什么:“我刚才还没伸手呢。”

    那……刚才碰到他脸的那只手……

    唐阅顿时感觉背脊爬上一股寒意,浑身血液都冰冷了。

    “快跑!!”徐蕙轩抓着绳子就没命似的往前狂奔。

    就在刚才,那种感觉又来了!她知道!刚才她又被发现了!那个东西在跟着她!她马上就要被追上了!!

    那只手……那只手本该抓住她的!

    生死关头,徐蕙轩再怎么疲惫也不敢慢一步,她知道,唐阅应该真的是人,所以她紧抓着绳子不放。

    万一那只手再来,起码还有个唐阅在。

    唐阅少了一只眼睛,脸上肉撕下一块,火辣辣地发疼,咬牙忍着捂住脸不出声跟着跑。前头的绳子一直被抓着,没有放松过,这让他安心不少。

    追着他的那个东西……它果然出手了吗?

    不对……刚才徐蕙轩的反应明显不对!她好像知道有什么东西跟着。而且他可不信徐蕙轩有这么好心,在明面上有鬼跟着他的情况下还拉着他跑。

    况且,他都能感觉有东西追着自己。徐蕙轩……一定也有东西跟着她吧……

    所以她才那么干脆地答应了。

    所以,现在追着他们的……不止一个鬼!

    想到这儿唐阅就跑得更快,只恨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两人没命一样逃跑,跑着跑着前头两步的徐蕙轩又狠狠撞上一个人。那个人也吃痛地发出一声低呼,忍住没叫出来。

    “谢姑娘?”徐蕙轩惊讶。

    被撞上的正是兰姑,姓谢。

    兰姑走了一段路后就不动了,直接坐在原地等。

    恐惧感铺天盖地涌来,几如暴雨前席卷漫天的乌云。兰姑却丝毫不惧,坐在地上,任由那股能把人逼疯的不安惧意一层层冲刷着。

    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但忍住逃跑的冲动挺过去后,她发现自己还是好好的。

    没有死。

    不过……她听见了徐蕙轩和唐阅的声音,他们俩碰到一起了?这样看来,他们五个人应该都还在一块儿,没有分散。

    唐阅发出一声惨叫……恐怕是出事了吧?

    姜遗光去哪儿了?温汝安呢?他们去了哪里?

    兰姑盘腿托腮坐在地上,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匆匆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翻过去。

    “你们两个?”兰姑捂着脸爬起来。

    刚才她被撞翻过去,脸蹭到了地上,估计刮掉了一小块皮,蹭得生疼。不过她本就不在意容貌,加上受的伤出镜后都能恢复,遂没在意。

    唐阅也围过来了:“谢姑娘,是你吗?”

    兰姑嗯一声:“我一直在这儿。”

    周围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们就好像在对着一片黑说话似的。

    但他们站得近了些,彼此都能感知到,距离极近的地方有两个人的存在。

    而现在,唐阅和徐蕙轩,终于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紧迫感又松了松。

    就好像……那个一直盯着他,跟着他的东西暂时移开了眼睛。

    兰姑嗅到了血腥味:“你们受伤了?”

    唐阅出声:“是我。”

    黑暗中,另外两个人看不到他此刻恐怖的脸,一大块肉被挖走了,露出森森白骨,眼睛也被挖去一只,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其他两人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幻境里受伤实在太正常了,早已司空见惯,唐阅也不需要安慰。兰姑问:“如何伤的?”

    唐阅道:“方才我和徐姑娘商议彼此验明身份,话没说完,便有一只手袭来,撕下了我脸上的一块肉。”

    借着黑暗掩饰,他没说出自己眼睛没了一只。两只眼睛应当是共通的,另一只眼也痛得厉害。不过在黑暗中看不看得清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了。

    徐蕙轩忙道:“不是我,我手都没伸呢。”

    兰姑:“所以,有东西跟着你们?”

    唐阅:“的确,我们二人都能感觉到,那个东西一直跟在我们身后,谢姑娘恐怕也有感觉吧?”

    兰姑声音发干:“……有。”

    好像……有什么遗漏了?

    兰姑甩甩脑袋:“不对,还有一件事。”

    指尖一碰脸上被蹭破皮的伤口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兰姑道:“唐公子说他伤了脸,实不相瞒,我刚才也撞伤了脸,这绝不是单纯的巧合。”

    她问徐蕙轩:“徐姑娘,你呢?”

    徐蕙轩“……我也有,不慎跌倒时擦伤了。”

    三个人脸上都有伤……面具……

    兰姑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幕后恶鬼觉得,只要他们脸受了伤,就会乖乖戴上面具?可这也太牵强了。

    即便恶鬼本身就是扭曲又混乱的,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但兰姑还是留个心眼,记下了这事。

    第385章

    隐隐约约的, 姜遗光听见了交谈声,不知从什么方位传来,模糊又朦胧,分不清是谁在说话。

    黑暗中, 他走了很久。

    他分不清那些声音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于是他便胡乱地走, 前后左右错乱不齐,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听到那些声音, 渐渐地,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好像……他这样胡乱行走,反而是在不断接近着那些人一般。

    蓦地,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姜遗光听出来, 那是唐阅。

    他出事了?

    不,应该没死,如果他死了,他的惨叫声不会突然停止, 这明显是他在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而这一回, 他清楚地听到了声音的来源。于是姜遗光便朝着反方向快步走去,但并不意外的是, 那些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干脆停下来不走了。

    即便如此,也有轻轻的脚步声,慢慢朝他走来。

    声音虚浮无力, 不像是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走到近前约莫两尺远时, 脚步声就停下了。

    黑暗中,即便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但前头有没有人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他听到一个声音害怕又小心地问:“是,是谁?”

    是魏松亭。

    他也卷进来了?

    这人是不是魏松亭还未可知,就算是,也算不得什么。他并不打算和其他人结伴。

    姜遗光没有出声,默默往后退几步。古怪的是,魏松亭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明明在往后退,却不知为什么又走到了那人身前。

    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一尺远。姜遗光甚至能听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跳。

    他在害怕,害怕得要发抖,站都站不稳。

    看起来不像是厉鬼伪装的。

    他没有出声,魏松亭更害怕了,哆哆嗦嗦的就要往后退,跑几步就撞上一个人。

    救命!!!

    姜遗光接住了马上要倒下去的魏松亭,在对方差点尖叫前一把制住并捂住嘴:“噤声,是我。”

    魏松亭唔唔闷叫,跟案板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起来!

    他是不是要死了?!方伯的鬼魂要杀他了吗?

    救命啊——

    姜遗光死死按住不让他叫出声:“你再叫,把别的东西引来,我一定会杀了你。”

    魏松亭眼泪都下来了,脑子都是木的,也不管对方说了什么就连连点头,等那人终于松开手后他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软得跟烂面条似的,全靠对方抓着才没有瘫倒下去。

    但那个人……身上是热的,而且他没有杀人,他的声音还有点耳熟……

    好像……是个人?

    是、是吧?

    一旦冒出这个想法,拼死挣扎的动作就失去了底气。

    “你清醒了吗?”姜遗光低声问。

    他的手还搭在自己脖子上,好像随时能掐死他,魏松亭忽然伸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不敢隐瞒,连忙结结巴巴回答:“清醒了清醒了,别、别杀我……”

    姜遗光轻轻地笑了下,松开手,语气和善:“那就好,刚才我是故意吓你的,没有当真吧?”

    魏松亭连连摆手:“……啊?啊!那个,没有没有,我没当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口还在剧烈地怦怦跳,说不清是恐惧还是什么,跳得越来越快。

    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还是软的,手都在发抖。

    远处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了。

    就连魏松亭也能听到不知什么方位传来的那些人低声的交谈,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能听出那些声音隐约有些耳熟,好像……就是住在延喜路的这批人?

    魏松亭悄悄问:“你们全都进来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魏松亭记得抓着自己的人应该是五个人当中年纪最小的那个,看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却冷静得很。人在慌张时总忍不住找个依附,魏松亭此刻就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姜遗光不放:“那是什么声音?”

    姜遗光说:“不知道。”

    他问:“你既然说了方伯的故事,你身上有面具吗?”

    魏松亭一怔:“没有,我的面具放在家里了。”谁大半夜带着面具跑出来啊?

    他忍不住又追问:“你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吗?我们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吧?难不成真是方伯……”说着说着,他打了个哆嗦。

    此刻他无比痛恨自己逞英雄,跑过来提醒这几个人的行为,他还想回家呢,这叫什么事儿啊?这下好,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姜遗光说不上信还是不信,回道:“我们五个都是外来人,你问我,我倒还想问你,这个地方……”

    他总觉得……面具有古怪。但如果魏松亭身上没有带着面具,为什么他也会被困在这里?——因为这个恶鬼要杀掉所有在延喜路的人吗?

    延喜路……方伯的住处,方伯恐惧面具,却又戴着面具,死在了大火中。

    方伯的遗孀……面具……傩戏……

    姜遗光抬手按住太阳穴,用力揉捏隐隐作痛的穴位。

    不会错的,他一定忽略了什么,而忽略的那个东西,兴许就是真相。

    六个人一直都在黑暗中,他们当然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天刚蒙蒙亮,鸡鸣三声,许家人就起了。

    大冬天的,他们还要爬起来给住在家里的那位小祖宗做饭吃。其他人可以让他们自己带干粮解决,村长的外孙就能不顾好了。

    李氏先是去猪圈看了看,见猪没有冻死,放下心来,又去看了看鸡鸭,喂了吃食后,才转到厨房去生火烧水。她男人也起了,没多久就进屋搬柴劈柴什么的。

    饭做好后,那小祖宗还没起来。

    男人对李氏说:“估计这小兔崽子又起不来了,你把水盆端到他房间里去吧。”

    李氏一听就朝他胳膊上打了一下:“小点声!给别人听见了你这钱还挣不挣了!”说完又厌恶道,“你那个妹妹估计也躲懒赖在屋里不出来,你自个儿去给她端饭吧,锅里还剩一个窝窝。”

    男人一听就老大不情愿。

    对这个妹妹,他起初也是喜欢的,但这妹子的男人死了以后她就越来越古怪,死活不肯嫁人,非赖在娘家不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知道这盆水还要往回收?

    再说了,她自己又养不活自个儿,吃喝拉撒不就都落到了他头上?

    现在更是,人都疯了,一个疯婆子……

    男人骂骂咧咧,还是揭开锅盖随手拿了俩窝窝头就出了门,歪七拐八绕到了许氏住的小屋子外,粗鲁地重重敲门。

    “人呢?起来吃饭了!”男人敲了两下,没人应声,他也没耐心了,把窝窝头往怀里一放就准备往回走。

    不吃正好,不吃还省了。反正一顿不吃也不会饿死。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他媳妇杀猪一般撕心裂肺的嚎叫。

    男人一听就奔过去,等他到了以后,就看见李氏堵着村长家小外孙的房门不让人进,外边七八个住在他们家里的人围着看热闹,这个人说打开门看看吧那个人说要是出了什么事小娃娃那么点大怎么好?还有人想去村长家叫人的。

    李氏一边堵着门一面嚎着想要把要跑的人喊回来,又不敢离开门。她怕自己一走这门就被人打开了。

    她越遮遮掩掩,其他人越觉得有鬼,越想开门看看。

    两边僵持不下,这时男人正好回来,有个男人撑腰,其他人也不敢像刚才那样放肆了,有几只差点伸到李氏身上的手也缩回来了。李氏也不嚎了,连忙叫道:“你来的正好,这些人可得看好了,别出去乱说。”

    眼一瞪,一改方才撒泼打赖的委屈劲儿,骂道:“你们这些烂心肝的白眼狼!要不是我们好心让你们住,你们还能有这安稳日子?恐怕早就被那恶鬼吞了吧?”

    一个远远看热闹的人筒着手:“嘿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大家都是给了钱的,你们夫妻俩收了多少自己有谱,再说了,你要是心里没鬼,你刚才叫什么?你怎么不敢打开门让大家伙看看?”

    他一说话,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男人眼一瞪,大步过去就把门堵了,叉腰叫骂:“怎么着?还逼上门了是吧?我媳妇胆子小,见着个老鼠窜过去害怕。还有这屋子,我妹子在里头换衣服呢,你们想进去瞅啥?你们想瞅啥?不怕坏了我妹子的名声方伯大晚上站你们床头啊?”

    他这话一听就是在扯淡!

    偏偏没法反驳。

    他都敢说自己妹子在里面换衣服了,难不成他们还真能闯进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姓许的不要脸,他们的脸还要呢。

    把人轰走了,男人心里也打鼓啊。

    他站得近,闻到了房间里飘出来的味道。

    好像……好像是血味吧?

    他有点腿软,都不敢想里头发生了什么。等那群人走了,男人回头就骂:“你这婆娘叫什么叫?死了爹了?”

    李氏这回才真正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死死攥着男人,好像不这么做她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支撑,另一手抖着指向房门:“里面……不是,当家的,你,里面……”

    男人也怕了,面上还撑得住,骂骂咧咧道:“老娘们儿就是胆子小,屁大点事吓成这样,我当年……”

    说着说着他也觉得自己好像胆子大起来了,咽口唾沫,站到了房门前。

    门里,飘出一阵又一阵血腥味,一点点往鼻子里钻。

    并不浓郁,可一旦注意到,就再也没法忽视。

    男人一狠心,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

    那个名叫岁岁的小孩子,无比凄惨的死状!

    眼前无比骇然的一幕让他顿时魂飞魄散,整个人都跌坐在地,等反应过来以后猛地踢上门转头就跑,李氏也跟在后边,两人一口气跑回了房间,关上门,扣上门栓,还把衣柜推到门口堵着,这样才感觉安心了一点。

    男人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理智,抓着李氏吼叫:“那个疯婆子去哪了?不是说有她在就不会出事吗?!”

    李氏被他抓得疼,也尖叫起来:“我怎么知道?你早上不是去给她送饭了吗?那是你的妹子你怎么问我?”

    是啊,他去送饭了,但是敲了窗户以后里面没出声,窝窝头就被他拿出来了……等等!

    男人瞪大眼睛,拍案而起:“这疯婆娘不会跑了吧?!”

    李氏惊呆了:“不能够吧?你可是她哥,她跑哪儿去?”

    男人摆摆手,却没了继续说话的心思,而是琢磨起来。一个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所以……她会跑到哪里去?

    “是啊,她会跑去哪里?”李氏又问出了这句话。

    男人忽然觉得,房间里一下子就变冷了很多。

    而眼前的李氏,低着头,很奇怪地摆动身体,两只手也晃来晃去。让他生出一种十分古怪的不安感。

    再然后……

    李氏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不,那不属于她的脸。那是一张,属于面具的脸。此刻,那张阴白恐怖的扭曲的脸,就这样死死地盯着男人。而她耷在两边奇怪摆动的手,越来越长,长到垂到了地上。

    “你……你是……”男人后知后觉终于感到了恐惧,转头就要跑。但房门,刚刚才被他自己亲手反锁上,他还把衣柜堵在了门口。

    他跑不掉了。

    紧锁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又很快安静下去。

    这间屋里,也飘出了血腥味。

    住在许家的其他人都听到了惨叫,由于这声惨叫实在太响,让他们也十分不安,便都跑了出来。

    很巧的是,许家夫妇收了村长的钱后,担心照顾不好村长的外孙,就让他住进了家里最好的一间房间,也就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们自己则住到了另一间屋里。两间屋距离不算太远,也在同一个方向。这些人听错了,以为声音又是从那间房里传出来的。

    几个胆大的结伙来到房门外,各自壮胆后,领头一个一脚踹开房门,就往里看去。

    房门外的几人也跟着往里探头看。

    然后,所有人都立刻被吓得面无人色。

    房梁下……吊着一大一小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脚尖绷直了,惨白的手从身体两侧垂下去,门踹开后,两具尸体因为这动静,再度轻轻摇晃起来。

    而且……

    他们的脸上,都戴着一个狰狞无比的恐惧的面具!那张面具露出一个奇怪的笑,还在往下滴血。面具后,那双死去的眼睛,还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当先踢门的那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切。

    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方伯。

    是方伯的鬼魂!他又出来杀人了!!

    他的鬼魂已经追到了这里!许氏在也没用了。

    第386章

    不论姜遗光是否愿意, 他都只能带着魏松亭继续前行。

    他试过远离对方,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听着声音往反方向走,但不论他往哪边走, 最后都会莫名其妙地回到魏松亭附近。甚至于他提出让对方自己继续走, 他在原地等, 没多久魏松亭就又来到了他附近。

    幕后那个东西,想让他和魏松亭在一起?为什么?

    魏松亭的可疑之处很多,直到现在姜遗光都不能确定他是否为厉鬼伪装, 又有什么目的。

    二人一同在黑暗中行走。

    离其他三人越来越近了……声音也更加清晰。

    “你也看到了我们如今的情形,恐怕是被盯上了,若能出去,还请带我们去找那位许氏。”姜遗光和魏松亭商量,“若是不解决, 恐怕我们都会有危险。”

    魏松亭连连点头:“好,好,出去后我们就赶紧去找。方婶就住在村子西边,她哥哥嫂嫂都靠她赚钱, 买了地盖了房子, 每年都有人花大价钱去许家住,很好找。”

    姜遗光笑着答应。

    说话间, 他们来到了另外几人附近。

    徐蕙轩他们早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实在是姜遗光和魏松亭没有遮掩的意思,一路走来, 谈话声愈发清晰。

    下一刻, 温汝安也到了。

    魏松亭一抬脚,狂奔中的温汝安被结结实实地绊倒在地, 和其他几人一样,脸着地,擦伤了一大块。他自己忍住痛没叫出来,反倒是魏松亭被那一下吓得不轻,要不是姜遗光在黑暗中及时捂住他的嘴,恐怕他又要尖叫。

    “闭嘴。”姜遗光笑着掐住他脖子,语气温和低声道,“你再大喊大叫把那些东西引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掌心下的皮肤透着温热,其下心脉一下一下跳动。

    那是活人的温度。

    它还有活人的心跳,呼吸,恐惧的反应亦不似作伪。

    姜遗光感觉到手下的人艰难地点点头,不再叫喊,才松开手,安抚似的拍拍他:“这就是了,大家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该互相拖累才是。”

    一旁被撞上的温汝安捂着脸爬起来,还有点懵:“你……你们也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刚才还在没命逃跑,周围没有任何人的痕迹,下一瞬就猝不及防狠狠绊了一跤,还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摔伤了脸,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徐蕙轩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是,我们全都在。”

    她的声音更近:“不出意外的话,我们人齐了。”

    五个入镜人,在黑暗中再次汇合。

    至于这片黑暗到底是什么……魏松亭又能不能算得上一个人……这些都无法解决。

    不必寒暄,徐蕙轩抢先问:“你们受伤了吗?我现在脸还发疼。”

    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必多说,姜遗光和温汝安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的脸也撞伤了。”

    “我的也是。”

    唐阅就叹息一声:“可惜这里什么也看不清,否则大家还能上药养一养,破了相可不好。”

    魏松亭在知道都是熟人后就没那么害怕了,虽然被困,但一个人被困和一群人被困感觉不一样,听这些人都在讨论,加上刚才姜遗光话里话外都说能出去,他也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都摔到了脸?”

    五个人脸都受伤?也太稀奇了吧?

    姜遗光道:“我不小心跌倒,划伤了。”受伤还在遇到魏松亭之前,伤不重,至少比上回困在佛像里那次轻,他没当回事,现在五人重聚,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面具……面容受损……

    自古以来,面具用途颇多。据说最早用于祭祀,祭者戴上绘有风□□火等一类古时无法理解的天象图案,行祭礼,以祭天地。

    到后来,平常人也能用面具,或成年节风俗,或装扮做戏,或遮掩面容。而需遮掩面容时无外乎几种情形,或如兰陵王一般样貌秀美难服众而戴狞厉鬼面具上阵杀敌,或是掩盖身份不让人认出,或是因貌丑才需要面具掩盖。

    幕后恶鬼,就是要让他们毁了容貌,然后戴上面具?

    姜遗光怎么想都觉得牵强,他很快回过神来,提醒自己厉鬼所思所想与活人不同,恶鬼所想之事,活人难以理解也是正常。

    他手里还拿着面具,因为拿久了,也沾上了他手上的温度,变得有些温热。

    不知是不是错觉,材质冷硬的面具,捏上去时,表皮逐渐柔韧。

    面具在发生一些奇异的变化。

    姜遗光猜测,接下来很可能会发生一些让他们“不得不”戴上面具的事,至于戴上面具后又会变成什么样,那就不能保证了。

    魏松亭还在嘀咕,姜遗光侧耳听了一下,没有搭话。

    他们五人都带着面具进入了延喜路,都摔伤了脸,魏松亭没有,他也没有受伤……他真是巧合之下闯进来的?

    五个人都在……没有一个出事,只是摔伤了脸。面具又……

    ——不对!

    面具在变软!

    所有入镜人全都发现了这点,手中面具一点点软下去,柔韧,温热,摸上去根本不像面具,反而像……像是人皮!

    在冒出这个念头后,姜遗光第一反应就是去摸自己的脸。

    脸上伤口一直在火辣辣发疼,比平常磕碰更痛一点。姜遗光起初没在意,现在想起来,这也是很不正常的,这种剧痛似乎是为了掩盖着脸上发生的某种变化。

    现在,姜遗光终于知道这种变化是什么了。

    他的手……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某些奇异凸起的坚硬纹路。

    像一张面具。

    其他四人没有一个笨的,在发现手上面具不对劲后也都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下触感,叫他们一瞬间毛骨悚然。

    拿在手里的面具,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了他们脸上!严丝合缝,密密地贴着他们的脸。

    手里拿着的“面具”软趴趴,触手柔韧,带着血腥与生肉味。

    能摸到这张“面具”上熟悉的纹路,眉毛、眼睛、嘴唇……这些五官都曾长在自己脸上。

    他们拿着属于自己的人皮……现在,面具变成了他们的脸,而他们原本的脸,变成了“面具”。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他们的脸……也变成了面具吗?

    兰姑摸着自己的脸,忽然彻底明白了。

    这样一来,如果他们侥幸离开后还想和陵庄其他人打交道,就必须戴上“人皮面具”,恢复自己原来的样貌。

    而且,为什么要让他们无法看见彼此?也是想要他们无法确定彼此的状态吧?正如此时,她就不可避免地怀疑其他四人会不会也一样?还是只有她自己?

    幕后那个东西……一步步引诱他们来到延喜路,并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戴上“面具”。

    戴上面具后,他们就再也无法信任彼此了。就算知道这是恶鬼的阴谋,但他们真的能相信其他入镜人吗?兰姑扪心自问,她现在已经无法相信姜遗光了。

    她猜测,接下来会出现一个契机,让他们能够看清彼此的脸。这个契机会逼迫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到时她见到的姜遗光不论是正常的容貌,还是顶着鬼脸般面具,她都会疑心对方是恶鬼。

    兰姑在心里叹息:厉鬼并不只会阴谋诡计,它就是在玩光明正大的阳谋,偏偏他们就算看穿了也只能往下跳。

    聊天戛然而止,气氛一时死寂。

    “你们……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魏松亭莫名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安静得可怕,忍不住向前走几步,出声询问,“你们没走吧?”

    兰姑带笑的声音回应:“还在还在。”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感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似乎……明亮了些?

    眼前隐约出现了模糊黑影,相距并不远。

    兰姑心一紧——果然,那个契机来了!

    天亮前,他们必须做决定!

    魏松亭迟钝许多,迟疑地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旋即高兴地叫起来:“几位!我们好像出来了!现在天亮了!!”太好了!他没死!回去以后他就麻溜搬到许家去住,再多钱也能挣回来。

    由于外界并不是骤然变亮,而是一点点从窗边散进的光,他们的眼睛完全能适应,慢慢看着周围人影一点点变得清晰。

    魏松亭感动地几乎掉下眼泪来。

    入镜人目力还要更出众些,五个人,都看清了正好站在中间的魏松亭。

    在此刻兰姑完全明白了,为什么要让魏松亭加入他们行列。如果只有他们五个入镜人,大家都知道彼此处境遭遇,或许还有合作的可能。但……魏松亭也在这里。

    他知道很多陵庄的秘密,也乐得把这些事说出来。所以他们不能杀了魏松亭,还要想办法在他面前隐瞒,以免他出去乱说。

    魏松亭哪里知道其他人心里的小九九?只顾着高兴地向其他几道人影奔去,先前他自己在黑暗里走时简直要吓死了,还好碰见了他们,眼见着有希望别提多激动了。

    但出乎意料的——这五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飞速后撤到角落,各自离彼此足有半丈远。他丝毫不怀疑要是这屋子再大点,他们能闪到互相连人影都看不到的地方。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们快出去啊!”魏松亭哪里想得到那么多?颇为奇怪。

    徐蕙轩道:“再等等吧,等再亮些,现在出去我总担心有诈。”

    魏松亭一想也是,不过他实在想逃出去,等能看清一点后就赶紧跑到了门边,令他高兴的是门没有关上,还和昨晚一样打开半扇,门缝里夹着东西让门不能关严,他们随时可以跑出去。

    明亮天光倾泻而下,在门边被无形的屏障遮住,屋内仍旧昏暗。不过以入镜人的目力,这点光也足够了。

    “快!我们赶紧走吧?”魏松亭说着就往门边跑,到近前时不知怎么被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怎么回事啊这?他都跌倒两次了……魏松亭揉着屁股坐起来,回头一看就吓得哎呀妈呀一声蹿到了门边,指着地上的东西杀猪般嚎叫:“有有有——有鬼啊!!!”

    唐阅笑道:“不用怕,小兄弟还请再等等。”

    少顷,暗处陆续走出几个人。

    和来时没什么区别,除了脸上都有些伤,魏松亭也没奇怪,他们都摔伤了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张面具。

    每个人都是和原来一般无二的面孔。

    谁也分不清,刚才谁的脸变成了面具,谁戴上了人皮面具,谁又没有受到影响,还是原来的脸。

    现在,他们看上去很正常,都是正常人,不是吗?

    温汝安问:“大呼小叫的,你看见什么了?”说罢,他低头,正巧对上底下死不瞑目的视线,整个人被吓得弹起来大后退一步,惊疑不定地扫着周围。

    堵住门的东西,原本是一张凳子,现在却变成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长发血淋淋糊了满脸,底下一滩血糊糊。就着微光,露出一点面上皮肤被烫得遍布疤痕。

    “这、这是……”徐蕙轩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颗人头十分眼熟,好像……不对,她确定,这就是他们五个人当中的一个!

    想到这儿,徐蕙轩打了个冷颤。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他们会陷入极其不妙的境地。换句话说,现在他们五个人当中,很有可能有一个已经死了!他们见到的那个人,他/她是被厉鬼假扮的!

    那他们出镜前,就再也不可能合作了。

    每个人都只能确定自己不是鬼,情况紧急下,又怎么能确定其他入镜人真的是人没,有被鬼调包?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辨认出了这颗人头的身份,但脑子里呼之欲出的答案就是被堵住了似的出不来。再一看其他人,面上也写着熟悉与焦急,恐怕他们也一样。

    姜遗光看着那颗人头,同样一阵恍惚。

    应该能认出来才对,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这颗人头,到底是谁?

    那个混在他们当中的恶鬼,又扮成了谁的模样?

    第387章

    屋内越来越亮, 光明似乎能驱散恐惧,那种一直被追逐的危险的紧迫感也忽然间淡去,他们都能看到彼此脸上的神情放松了不少。

    现在回想起来,很奇怪……好像昨晚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幻觉, 甚至都有些奇怪他们当时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明明, 没有危险啊……

    虚惊一场而已。

    那个恶鬼, 就是想让他们自己吓自己吧?

    入镜人们都知道一个道理,许多时候,不光是鬼会害死人, 人的恐惧也会害死自己,甚至于不少人并非死于恶鬼谋害,而是死于恐惧慌乱下做出的错误决定。

    所以,几乎所有的入镜人都会被反复教导不能恐惧,遇到任何事都要冷静, 有些胆子小的还要被送去试胆,确定胆子变大了才能放心让他入镜。

    现在想想,这件事本就不合常理,他们多少都在暗室中待过, 不应该如此恐惧才是。

    而且他们能走到今天这步, 胆大、心细、谨慎、经验缺一不可。经验丰富的入镜人们深知让人无知无觉中性情大变也是恶鬼常见手段,因而他们都会时时“自省”, 即时刻回想自己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自省是否被诡异侵蚀,若发现异常则立刻远离。

    偏生这回……他们不知怎么的, 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慢慢变了性情。

    徐蕙轩往前迈几步到了门边, 蹲下去就着天光,在魏松亭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伸手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翻了过来。

    魏松亭人都吓傻了, 眼睁睁看着那个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女子直接上手翻过人头,她甚至撩开了那颗头颅外血糊裹住的长发!

    “我分不出来……”徐蕙轩面色阴沉下去。

    那颗人头……实在古怪至极,面上一大片烈火灼烧的烫伤,头发却好好的,大团大团头发浸着血冷飕飕地贴着脸,拨开却只见一张血肉模糊带着焦味看不清容貌的脸。

    姜遗光也上前来了,同样蹲下去,伸手在几处探了探,微微皱眉:“不光是皮肉,骨头也碎了。”否则还能辨一辨是男是女,再不济看看这颗头颅大小比对一下也好。

    但……

    他环视一圈,突然发现一个奇怪之处。

    他们五人有男有女,头颅大小目测过去,差距却并不大。这颗头颅骨头碎了皮肉也浮肿着,于是连大小也分不出了。

    至于辨别男女——男子骨骼与女子骨骼本就有异,寻常人分辨不出,在仵作眼中却不是秘密。

    以头骨为例,最常见也最好分辨的,男子额方、女子额圆,男子下颌高且宽,女子则低且窄。姜遗光本来抱着就算认不清脸区分出男女也算筛选出一半的念头,可探过后就明白,厉鬼不会让他钻这样的空子。

    它就是要明晃晃地让入镜人们知道,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个已经死了,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死的不止一个。

    就算他们明白其中有诈又怎样?入镜人本就多疑,他们还是会怀疑彼此的。

    明晃晃的阳谋。

    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都怀疑会不会自己也成了鬼?

    他面上本该是一张人脸,变成了鬼面具,又覆了一张人皮面具,会不会……他其实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一点都查不出来?”唐阅问。

    姜遗光站起身,接过兰姑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摇头:“骨头全碎了,我学识浅薄,辨认不出。”

    “不管怎样,能出来了就是件好事。”徐蕙轩不想让魏松亭发现异样,换了副笑脸笑着说,“我们快走吧,这个就别管了,放这儿吧,否则回头又要被困住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

    那颗人头留在原地,六人鱼贯而出。

    魏松亭走在破败院子里,被冬日暖和阳光照晒着,昨夜冰冷黑暗一扫而空,“没想到竟是这个时辰了。”太阳早就升得老高,几人的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一团,魏松亭眯着眼睛仰头看太阳,被日光刺得流下眼泪都舍不得移开眼。

    说起来,昨晚也算有惊无险。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结果稀里糊涂又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门口那个人头是谁的?魏松亭想不通又是哪里死了人,该不会是村里的哪个被害了,头又被扔到了门里?

    魏松亭实在想不通,要不是还有五个人陪着,他能把自己吓死。那五个外乡人倒胆大,一直也没见他们害怕,才让他也安心下来,引着几个人飞快往回走。

    折腾一晚上,没梳洗没吃东西脸上还都带了伤,这不是待客的道理,但现在也没法子了,逃命要紧。

    出了延喜路,就能听见外头的人声了,当中夹杂着唢呐喇叭热闹腔调,几个入镜人还以为又是唱戏,就见魏松亭先是一喜,侧耳听清后当即色变:“糟了!又是在办丧!”

    姜遗光看他一眼。

    又?

    因为先前就出过事?

    不对,实在奇怪。明明他们才是入镜人,是他们几人的死劫,为什么他们昨晚没出事,村里却又死了人?

    看这架势,牵扯进来的还不少。

    再往前跑了很远,总算见到了除他们以外的活人。街上人渐渐多起来,那种热闹的像欢庆一样的乐声也更加清晰。

    远处街道尾巴隐约瞧见一条穿着白衣麻鞋的队伍,吹吹打打往前走,两边还在噼里啪啦放鞭炮,浓烟之中,唢呐声犹如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向他们的耳朵。

    陵庄风俗如此,哪家有人去了,第二天就得撑起丧棚办起丧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闹上个三天三夜。而一旦哪家有人去世,又恰巧碰上傩舞期间,那就需要将丧事延长,一直等傩舞过去后再下葬,否则傩很有可能会被驱走。

    第388章

    延喜路荒废许久, 从路口底走出来,前头边倒是越来越热闹,可如果回头看,就能见到身后一群废弃旧屋都如鬼宅一般阴森荒凉, 沉沉死气萦绕不散。

    徐蕙轩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了, 等出来后, 那种被盯上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又跟落在背上的爬虫一样,一点点攀升上来。

    无意间,她回头看去。

    一道黑影十分迅速地藏入门后, 快得像是错觉。

    但在这种地方……徐蕙轩怎么敢真的当做是错觉?

    不安感一直萦绕在几人心头,魏松亭还傻傻没在意,见着那吹吹打打的队伍和几人说一声后就赶忙小跑着迎上去问。

    他一走远,方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肃杀下去。

    兰姑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睇眼打量其他四人:“明人不说暗话, 我就不信,刚才你们不觉得那人脸眼熟。”

    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笑道:“也不知那是我们之中的哪一个……”

    “闭嘴!你疯了?!”温汝安当即厉喝制止,脸都吓白了。

    见识多了,自然明白什么是死路。就如在伪装的厉鬼面前戳穿其假面, 这是绝对不能做的。有时即便他们发现了恶鬼的伪装也要装作不知道, 但凡暴露半点心思,后果便不堪设想。现在兰姑竟然直接在他们面前戳破了!!

    温汝安一把掐住了兰姑脖子, 后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弯着唇笑,斜睇着他:“这就怕了?昨晚岂不是怕得更厉害?”

    温汝安恶狠狠瞪她, 此时一道影子闪过, 另一个冰冷尖锐的东西抵住了他的后心。

    “生死关头,不该对自己人出手。”姜遗光平静的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刀尖穿透衣裳刺在脊背,那一点冰冷陡然间从背心扩散到五脏六腑似的,让温汝安不敢再动作了。

    “你不也在对我动手吗?”温汝安冷笑道,“你就没听到她刚才说了什么?”

    姜遗光:“你再不松开她,我也只好送你一程。”

    徐蕙轩沉着脸打圆场:“你们闹够了没?胆量回来了人就变蠢了不成?”

    唐阅别过脸去不想搭理这几人。兰姑被掐得面色涨红,脸上却还挂着温柔的笑,笑得让人心底发毛。

    温汝安恨得眼睛都要滴血,手收得更紧。

    刺在他背心的刀尖也更进一步,扎出的血晕开在背后衣裳染了一团。

    徐蕙轩低骂道:“真是疯了,你们要疯等出去了再疯,在里头别连累了我们!”入镜人若死了是不会有鬼魂的,但那也只是镜外,镜内可就不一定了,他俩真个变成鬼了铁定要来找他们寻仇。

    要是被厉鬼所害也就罢了,死在自己人手里?说出去都好笑。

    她自觉把话说的明白,那两人谁也没听进去的样子,徐蕙轩咬牙一扭脸,也不管了。这两个人为了一点口舌意气自寻死路,她何必掺和?

    刚想明白,就见去前头打听的魏松亭满脸惊惶地跑回来。这回他比在鬼宅子里时还更怕,怕得整个人都和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刚到近前腿就软了下去,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说不出的凄惶害怕。

    等魏松亭一到,兰姑脸上还带笑,却没那么叫人瘆得慌了,温汝安手也收了,姜遗光刀子也藏起来了,一伙人又做出个其乐融融无比关心他的样子,看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还关切了给他揉胸拍背顺顺气,好赖把事情说囫囵了。

    魏松亭死死地抓着唐阅的手不放,刚才就是他在身边,他脑子里嗡嗡响,眼前一阵阵发黑,也不知道面前的是谁就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放,追问了几句,倒还能回几句来。

    “许家……许家的人也死了……方伯他,不认方婶了……”魏松亭说了两句就嚎啕起来,整个人往下滑,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哭叫,“我家就在许家附近……”

    方伯事发后,许家附近的屋子地皮都叫人盯上了。他爹娘手快,先买着了,不然也不能安安稳稳过这么多年。可现在听说许家的人全死……那,那住在家附近的还能落个什么好?

    这会儿可什么都不好说了,唐阅掐一把魏松亭:“不要吓自己,兴许没事呢?”他力气也不小,强硬地把人拉起来,“快走!我们去看看!”

    一夜的惊吓,加上这会儿大喜大悲,满脑子纷乱头绪,魏松亭早就没了主心骨,闻言抹了眼泪,鼻音含混厚重道:“是,是,说不定没事呢?”

    那五人也不希望魏家出事,魏松亭昨晚可是说了,当初方家出事儿时,他爹娘也在,兴许那两人知道得更多。再者如果魏松亭爹娘没了,他这个人也就废了。

    一路走,一路缟素,快年节了,到处都挂了红点了彩灯,年节喜庆还没散呢,又添了一层不详的白。来来去去不少人脸上挂丧身上穿白,彼此碰见了,若是对方身上不带孝,还要挤出张笑脸来恭贺人新年好,等遇见同样披麻戴孝的,两张苦脸一对,就忍不住互相抹泪。

    和昨夜傩戏时那股热闹劲儿一比,现在的悲凉死气,叫人见了就心里虚慌,心情也和这阴沉沉的天一样沉下去。

    “怎么……一夜间就突然多了这么多?”起初他们还没在意,越走越有点不安。

    他们已经听到了至少五户人家丧事了,只是没见着棺材,想来要停灵几天才能下葬。

    一夜间,死了这么多人?

    徐蕙轩忍不住问:“以往也有这么多吗?”

    魏松亭带着哭腔摇头:“也,也没这么厉害,而且这些人我知道,他们都住在许家了,不该出事的……”真正叫他害怕的是这个。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等急匆匆到了魏松亭家门前的一条街却进不去,那些个堆着纸扎彩亭彩楼纸娃娃的板车直接把路堵满了,乱糟糟的水泄不通。

    因着昨晚没了不少人,那些人家里为这办后事还有好一顿扯皮,这么多车堵着谁前谁后也值得拿来争一争。好好的一条大道口围着几十号人吵吵嚷嚷,愣是和菜市口一样热闹。

    再听一耳朵,听说住在许家的人全死了。许氏的哥哥嫂嫂都被发现吊死在家里头,舌头伸的老长。村长的小外孙也没了,脑袋在地上砸的碎开。其余人更不消说,各有各的惨状。

    魏松亭心急如焚,拼命往人堆里挤,嘴里叫着让让、让让,他要进去。有些个吵上头的听着响儿回头瞅一眼,避开身子转开板车车头叫他挤进去。有些个反而嫌他吵,没听清他说了个甚转头就摆出长辈架子叫他闭嘴。还有见着带了五个外乡人来觉得丢脸让他把人领回去的。

    吵吵挤挤没个消停,这时那五个外乡人的好处又显出来了,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样拥堵挤嚷的地方也能跟活鱼也似滑不溜手地往里钻,脚下一拐手上一带,那背着箩筐扛着锄头吵架的就稀里糊涂让开了道。

    好不容易挤出人堆,前头人总算少了,有个汉子正和人扯皮,不经意往斜里瞥一眼,当即冲过去抓着魏松亭:“你竟没出事?”

    魏松亭张口就喊二伯,忙问:“二伯,什么出事?我爹娘呢?”

    二伯头上身上都穿着麻衣,闻言摆摆手道:“别提了,我今儿一大早去你家,你爹娘都出事了,我喊你你也不在,我以为你也出事,怎么你又从外边跑回来的?你昨晚没在家?”

    要不是因为弟弟弟妹没了,他也不必一大早拉了板车出来,本来想着去林子里砍几根老木头办丧仪,谁知就给堵在了路上。

    魏松亭哪里还能回答?听得自己父母出了事,摇摇欲坠的半边天就彻底塌了下来,眼泪霎时流了满脸,跟被踢了一脚的狼崽子一样哭嚎一声就往前奔。

    几个入镜人此时互相对了个眼神,兰姑姜遗光和唐阅追上去,剩下两个留在原地问一问这位二伯知道些什么。

    魏松亭一口气跑回了家,大门开了一半,阴凉的风从里面往外吹,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静悄悄死气沉沉。

    他直挺挺闯进去,从昨晚开始滴米未进到现在又因急着回来不知跑了多久,早就饿得发虚,等见着院子里匆匆忙忙挂起来的白布和几个驱邪面具时,汹涌的悲意再也遮盖不住,一声悲鸣响彻小院。

    兰姑和姜遗光跟着进了门安慰他,唐阅在外边眼睛一扫,把周围人家来去什么人都记了下来,又绕着屋子转了半圈试图找点东西,没成。等他从墙的另一头再回来准备进门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户人家墙外,一个……戴着诡异狞厉鬼面具的人,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他。

    唐阅一瞬间头皮发麻,想也没想就脚尖一点便如闪电般闪身疾冲出去,可等他到了那地方左右一张望,人影却找不着了。

    他不免失落,回过神忽然惊出满身冷汗来,明明该避开那些东西才是,怎么又主动来找?!他刚才居然下意识没有一点迟疑地就来了,这恶鬼迷惑人心的功夫实在可怕。

    一想到这里昨晚曾有厉鬼肆虐唐阅就心里发毛,脚下不由得后退两步,到这时他才发现,周围不知什么时候静得可怕。刚才还吵吵嚷嚷吹吹打打的人声,忽然就没了。

    他转个身准备回去,扭头的一瞬间心差点从喉咙口眼里跳出来!

    墙角,那张可怕古怪的面具又在静静盯着他看。不知看了多久。

    唐阅一激灵,整个人弹起来拔腿就跑。

    本来要往前走,这会儿一口气又转身朝后没命地逃,本就是陌生的地界,泥瓦砌的墙巷乍一看没什么分别。

    令唐阅更绝望的是,不论跑到哪里,一旦回头就能看见那面具又出现在墙边角落,露出大半张脸,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面具当然不会说话,但他能看到,那面具,它是在笑着的!

    唐阅越跑越急,只想着逃命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没命似的一路逃,跑着跑着,自个儿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这回回头却没再看见面具了,脚步才渐渐慢下来。

    魏松亭折腾了一晚上,他又何尝不是?再怎么能忍能捱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真个儿成了仙。

    停下来后,唐阅靠着墙直喘粗气,脸上背上不住冒汗,气喘不休,心口砰砰跳得又猛又烈,好像随时会从干涸的喉咙眼里蹦出来。他却咧着干巴巴起皮的嘴笑开了。

    不管怎样,逃出来了就好。他撑着墙想,刚才自己做了什么?才会突然引得厉鬼显形?

    应当没有犯忌讳吧?

    唐阅环视周围,才刚恢复的心又骤然提起。

    眼前全是陌生又十分相似的房屋,他站在路口正中,前后左右看去,都觉得陌生。

    这儿……到底是何处?

    第389章

    屋里, 魏松亭伏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二伯来得匆忙,没甚准备的,只好把人抱到了床上, 再换了床旧被子盖着, 白布拉过头顶。掀开白布, 露出两个中年人干瘦苍白的脸,已经发青了,身子都冻僵了。

    “你看出什么了?”兰姑和姜遗光两人都在门边, 前者难得放下了笑脸问后者。姜遗光则摇摇头:“我分不清。”

    恶鬼心念与活人不同,镜内更是,什么离奇古怪的事儿都发生过,有时能看出端倪,有时则完全摸不清头脑。如这回, 不过一晚上就有这么多人出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因为他们去了延喜路……所以才让那里的鬼魂离开了?

    兰姑笑道:“据他们说,往年许家没出事,今年却不知怎么的, 好像只有住在许家附近的人遭了殃……”她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轻轻笑起来,“这下可糟了, 唯一的变故,就是我们住进了那里。”

    “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算账呢?”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姜遗光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们本就是外人, 有些人很可能会因此记恨上我们。如果他们想把我们赶出去, 这是件麻烦事。”

    兰姑笑眯眯道:“不仅如此,我们当中说不定也有个人被顶替了。”

    “让我想想……这个人……会是你吗?”

    姜遗光脸色不变:“不知道。”

    “那你觉得, 那颗人头会是谁?”

    姜遗光仍旧说:“不知道。”

    “万一真的是你……”兰姑说着,手缓缓移动,一直移到了姜遗光脸上。

    她留了一点儿指甲,尖尖的,手指尖冰冷,抚过带着温热的柔软人皮,眼里淬了毒,像一条剧毒的蛇,张开了带毒牙的口,静悄悄爬到人致命要害处,随时能够咬下。

    在指甲掐进去前,姜遗光一歪头,避开了。

    眼睛注视着兰姑,面无表情:“你要做什么?”

    兰姑的手慢慢的、一点点收回去:“瞧你,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紧张什么?”

    姜遗光后退半步一言不发,浑身绷得死紧,随时准备逃跑。

    令他有点不能理解的是,兰姑眼神冰冷怨毒,但……自己的确没有感觉到恶意。

    她真的只是说笑?姜遗光无法确定。

    兰姑慢慢收起笑:“我们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要多问问。”她向门内一探头,缩回来,“他失了爹娘在难过,正是好时机。”

    只要拿他爹娘当鱼饵,不愁引不了他上钩。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哭声渐渐小下去,兰姑换上一副温柔笑模样推门进去,悲悯地拉了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魏松亭安慰。

    姜遗光环着手靠在门框边听,就听兰姑三言两语让原本对他们有些怨怼的魏松亭变了心意,开始痛恨起始作俑者。

    于是姜遗光也听到了更多消息,譬如村里许多人的名字,譬如他的好友叶枫,以及村长的孩子等等。

    魏松亭越说越气,兰姑拦了几句,反而让他更心头起火,越想越气。

    是啊,外来人又不知道,要不是村长把他们故意安排在延喜路,怎么会出意外?

    “……我想,你们村长应当也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没猜错,他也住在这附近吧?他也需要那位许氏庇佑着。”兰姑抿了唇劝道,“就像在我家中最位高权重的长辈,一定是住在家里景致最好、最宽敞的房间一样。”

    “他也不想出意外……”

    魏松亭恨恨道:“村长自然不想出意外,他自个儿的外孙都在许家呢。”岁岁这孩子也算是看他看着长大的,许家出了意外,岁岁恐怕也……

    想到这儿他就又心痛又解恨,又为那个可爱的孩子惋惜,种种复杂情绪错综交集,叫他心口堵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能怪谁?都是村长造的孽!他害死了自己的亲外孙,也害了他爹娘!

    “什么事闷在心里都不好,不如去直接找他问个明白。万一有什么隐情呢?”兰姑诱哄。

    兰姑话语温柔,也掩盖不住火上浇油的事实,魏松亭被他说的越来越气,心一横就决定去找村长。兰姑又说,他们是外乡人,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情,就算这件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可许多人恐怕一气之下会找他们算账,所以他们就不出面了,只希望魏松亭如果听到了什么有用的消息能回来告诉他们,不要让他们被蒙在鼓里。

    魏松亭让她一席话说的豪情满怀,他本就有些傻气的孤勇,被一煽动,更觉得这几个外乡人都是无辜的,和他一样,都被害惨了。

    “你去吧,我就在你家等着,伯父伯母的后事我来操办着。”兰姑轻轻一推他。

    魏松亭顺着这股力,大梦初醒一般猛地弹起来,推开门拔腿就往村长家跑去。

    不必兰姑说,姜遗光已悄悄跟了上去。

    两人都离开后,兰姑立时将门打开一半,门缝卡住,然后就在这间不大的院落里翻找起来。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农家小院,分了四间屋,两间卧房,一间看样子是魏松亭父母住的,如今他们也就躺在自己房内的床上。另一间看起来属于魏松亭自己的,房内陈设同样陈旧,但有着不少年轻人爱玩用的东西。

    院里对门一间,是柴房并厨房,推门进去,里面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火,旁边柜子里放了米面粮食,锅里还有一点饼子。兰姑蹲下去伸手探了探,灶眼已经凉了。

    还有一间房,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层薄灰,床和柜都堆着杂物,看样子很久没有人住,也很少有人来。不过地上有一点凌乱的痕迹,兴许不久前有人来过。

    兰姑照旧用东西卡住门,小心地走进去。

    床边挂着一张灰扑扑的万寿图案帐子,只有床板,被褥枕头通通没有,床板底下塞着几个箱子,窗下摆着一张小桌,仔细瞧能看出上头雕花的纹样雕的是福寿桃。兰姑推测,这很有可能是给他们家老人住的,老人去世后,这间屋子就空了出来。

    找了一圈,果然……从魏松亭的话中所闻也好,今日自己来时所见也罢,陵庄中人,似乎对面具有一种奇怪的执念。家家户户买面具,人人戴面具,年节时更是需要面具,有些人家甚至就在家门框上挂一个面具——以往兰姑只在镜外见过有人在门上高悬铜镜,意为防路冲,驱邪以及防止财源外泄。

    绑个面具什么意思?

    面具……驱邪……

    是什么让他们坚信面具能驱邪?

    一定是他们曾经遭遇过“邪祟”,并因为面具的原因,“邪祟”短暂地消失了。

    魏松亭说他非常害怕面具,兰姑找过一遍后,果然没有在魏家找到面具。兰姑猜测,可能是因为儿子十分害怕面具,所以魏家夫妻将面具收起。

    不过他们作为陵庄人,一定也要去傩会。他们一定也有面具,只是为了不吓着孩子,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么……

    她在这间屋子里转了一下。找到地面薄灰上蹭出痕迹最多的地方,蹲下去,果然在桌底下摸到一个两尺长宽的小箱子,拖出来,果然是个还算干净的箱子。

    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整齐摞着几张面具。

    这些面具……和他们的面具极为相似!狞厉面孔,在两只眼睛的挖孔下还各有一只眼——是四只眼的方相氏的传说。

    这些面具不但神情无比凶恶,而且……她注视着面具的眼睛,真有一种,这些面具似乎就是人、不对,就是某种东西的眼睛一般,正冷冷地对她回以注视。

    这些面具,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方伯做的。

    兰姑心里有一个猜测,很有可能,方伯死后,他的诅咒附在了他生前制作的面具上。只要人戴上面具,就会受到诅咒。至于为什么每年除夕前傩会后都会有部分人暴毙,其中缘由兰姑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他们跳了傩舞?可村里所有人都要跳,不独只有这几人。

    因为他们戴着方伯的面具?可据魏松亭所说,方伯做过很多很多面具,曾戴上他做的面具的人远远不止死去的这些。

    就算再细分,将面具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来源于方伯疯了以前做做,另一部分是方伯疯了以后所制。那……诅咒很可能,就附在后一批面具中。

    兰姑无比确定,方伯那时所谓的“疯了”,绝不仅仅是单纯的“疯掉”。

    他一一定是遇到了某种诡异之事,才会如此。然而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方伯也已经死了,即便想知道当年他遭遇了什么,也无从问起。

    至于村中惨案最有可能的两大缘由:傩舞,面具。或许二者皆有之,只是恶鬼特地每年在其中挑取部分人下手,用以制造恐慌,再慢慢杀尽?也难说。恶鬼想法难以猜测,扭曲怪诞,绝非寻常人能揣测,她没有试错的余地。

    兰姑决定先将这个猜测放一边,她坚信,每一年除夕前死去的那些人,一定有某种共通处,只是还没能被他们察觉而已。

    种种繁复念头不过短短一瞬,兰姑确认这些面具很有可能是方伯所制后就立刻准备合上箱子。

    但在合箱前,鬼使神差地,她又看了一眼。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箱子里的面具是一张一张摞起来的,最上面那张面具做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样,除了极其凶恶外,似乎没什么异样。

    可兰姑就是感觉不对,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昨夜黑暗中那种被紧盯的不安的迫近感又来了!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接近她!

    即便兰姑自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一心求死,可在真正的死,以及真正的恐怖到来前,她仍旧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汗如雨下,脸色骇白,两条腿软地走不动路。她毫不怀疑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立刻瘫软在地上!

    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面具……

    会不会是面具?这些面具在看着她?

    兰姑低下头很仔细地用力盯着面具看,她很确信,面具上面被挖出的眼孔是空的!因为叠放在箱子里的缘故,最上层那张的眼睛黑乎乎一片,可以看到下层面具的一点红色边缘。但是、但是那股被窥视的恐惧感仍旧无法散去!她知道!是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在看她!她要跑!

    兰姑咬着牙用力合上箱子盖。

    也正是这一瞬间,她瘫倒在地上,手上捧着的即将合上的箱子也重重砸落在地。

    里面的面具被摔了出来。

    最上面是一张夜叉鬼,第二张是白惨惨流着血的女鬼像,第三四张做成了传闻中黑白无常的模样,只没有高帽,布条做的猩红的舌头顺着滚出来的动作甩出去老长一截。

    上面……上面好像还沾着血迹!

    兰姑不敢想这些血迹哪里来的,移开眼睛立刻撑着爬起来往外跑。

    但她还是看到了。

    地上……面具底下最底下的两张犹自带血的人皮面具。

    它们的长相,和另一头屋子里躺着的死去的魏家夫妻一模一样。

    他们的脸,一直放在箱子里!

    第390章

    魏松亭一鼓作气往外跑出去, 并未留意到身后悄然跟上来一道影子。

    他心里憋着气,又因为昨晚的事儿弄得浑身狼狈,路边来去哭丧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自然也没注意到鬼魅般跟随的姜遗光。

    一路走来, 姜遗光见到了许多昨天夜里没见到的东西。

    其一, 来来去去的人。或许因为此地的惨案传了出去, 越来越多人往这边来,哭嚎、哀痛、新年才穿上的彩衣又换上了麻衫,披着白布腰上扎白巾, 人人脸上都挂着愁苦,看样子,昨晚死去的人很多。

    实在古怪,昨晚死了那么多人,偏偏他们这些住在延喜路的没出事?姜遗光不相信这是巧合。

    人群中, 让他比较在意的有三个人。

    一个是刚才路口遇见的魏松亭的二伯,他自称帮魏家父母简单收殓了尸首。看样子他打算离开这条街了,只是人群太挤才没能马上离开。

    急着往外走,他的住处显然不在这儿。消息散播也不会那么快, 所以……他为什么会一大早就赶了过来?还顺便简单料理了一下后事?

    况且, 既是魏松亭二伯,该有大伯才是, 魏家其他亲人又在何处?为什么不来?

    第二个是一位年轻男子,看起来比魏松亭大不了几岁,和后者似乎关系很好。魏松亭原本一路急匆匆往前撞开人往前跑谁也不理, 但在遇到他以后还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姜遗光听见魏松亭坦白了自己的目的, 没有隐瞒。而那个年轻男子居然也没有阻拦,坦言自己就是听说这段街出事了才特地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要是他打算去村长那儿,他就先回去了。

    这种态度,放在一个好友身上实在奇怪。听见好友要去找村长麻烦,应当阻止才对,怎么会放任?甚至还说自己离开,而不是去他家中帮忙。

    这个好友也有古怪。

    刚才姜遗光听见魏松亭称呼他为叶大哥。

    姓叶……姜遗光记下了那张脸。

    第三个,是姜遗光在墙角看到的一个小男孩,他像是独自来的,周围没个大人牵着,挤在人群中,一晃眼又不见了。

    不知为何,他有点在意那个男孩。

    周围人越来越多,再不跟上去他就该跟丢魏松亭了。姜遗光权衡一瞬,还是决定追上去。

    至于剩下这几人,之后再说。

    一路如影疾随,姜遗光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小院外。此时小院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被一个年轻力壮的姑娘扛锄头赶跑到不远处,不敢再闯进去,走了又不甘心,就远远围着看。眼见魏松亭来了后说了些什么,那姑娘隔着门出来,竟开门把他放了进去,还有些个浑水摸鱼要闯进来的,全都挨了那姑娘的一锄头。

    这姑娘穿的是粗布衣,头发随便梳了两个辫子,大约是为了过年应景绑了两根红头绳。姜遗光看一眼就能确定,这应该不是陵庄村长的家人,可能是被雇来干活的。

    他看见魏松亭进了正屋后,就绕到屋后潜藏在树丛中,屏息静气。只要不吵闹,在这个方位就能正好听到他们说话。

    里头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又有两声凳子落座时的吱呀声响,谈话声终于稳定了。

    先开口的是魏松亭,他大概一路都在想,刚坐下十分激动地说自己一早就发现他爹娘没了,明明他家住得离许家近,谁知道今年村长出了什么毛病,非要让外人住进延喜路?

    一路跑来慢慢被消磨掉的胆气随着述说又开始升腾,魏松亭越说越气,气得他用力抹一把眼睛,差点叫茶杯里的热气熏出眼泪来。

    要不是……要不是今年出了变故,他爹娘也不会死!!

    村长的声音听上去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被小辈这么一指责,脸上似乎挂不住,语气冷下来:“够了,你一大早就在我这里吵吵闹闹!没有一点教养!”

    魏松亭一听就气得跳脚:“是啊,我爹娘都死了,当然没教养!要不是您自作主张让那几个外乡人到那里去,我爹娘也不一定会出事!”

    “你根本不明白,我是为了大家好!”村长重重一杵拐杖,“你也知道人家是外乡人,无亲无故的,就算真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来找我们。我年纪这么大了,做这种缺阴德的事不怕什么,我就想叫这个村子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现在倒好,什么样的人都能来我面前放肆了。”

    说着说着村长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让那几个人住到延喜路去,除了他婆娘知道以外,村里只有几个昨晚帮忙打扫的人知道,他们也不是会乱说话的,魏松亭是怎么知道的?

    姜遗光听见村长问:“谁告诉你的?”

    魏松亭一哽:“这您就别管,反正我知道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叶枫那小子吧?”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村长道,“总之,你有什么气别来找我,还有,你爹娘的事……我也很心痛,但一大早的跑过来,你爹娘就放在家里不管了?”

    魏松亭给他说的一怔。

    隔着墙,姜遗光生出疑问。

    按魏松亭所说,村长的外孙也在许家,而许家那条街的街口聚满了人,说明消息已经传了出去。那为什么……村长丝毫没有对他外孙关心的样子?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难不成他现在还不知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高声呼喊重重叩门闯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红脸汉子直挺挺往里冲,“三叔您咋还在这儿?岁岁出事了!!”

    村长立刻弹起来瞠目结舌:“你说什么?!”

    魏松亭在一边又是不忍又是生气:“听说许家人全遭殃了,就在昨晚。”

    来报信那人也不住点头:“是啊,您快去瞅瞅!好歹见最后一面。”

    才刚弹起来的村长茫然地看他们,终于确定,他们俩说的不是假话,当即腿一软两眼一黑,整个人都倒在地上,两眼无神,嘴里不住喃喃,一会儿说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会儿又不住念叨着岁岁的名字,老泪纵横畏畏缩缩的模样,看着委实可怜。

    魏松亭原本还生气,见他这样又忍不住心软:“我扶您过去?那边人多,堵得很呢。”

    村长晃了一下,用力抓着他手才站稳,“走吧!”

    门打开了。

    门关上了。

    姜遗光思考后决定留下,在村长家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至于许家那边……即便兰姑心存死志,温汝安与徐蕙轩也不会轻易错过这个机会。

    等里面没声儿了,姜遗光探头看一眼,一溜烟翻上围墙跳进院子,院门口上了锁,里面大门倒是敞开着,又探头看一眼,确定没有人,那个干活的丫头也不在,好像在厨房干活,才闪身进去。

    正屋看上去很正常。

    桌子,椅子,柜子……桌上摆着果盘,里面装了各种果子点心,为着过年应景,上面还贴着细巧的红色剪纸花样。

    再仔细看去,姜遗光发现那些剪纸并不是传统的喜鹊登梅招财进宝等。鲜红的剪纸,细细红色枝干勾勒出一张细小狰狞鬼面,仿若夜叉。

    再仔细看,桌上垫布,椅上坐垫,门后门帘,无一不带有鬼面暗纹。

    没有挂鬼面具,却处处是鬼面。

    眼前忽然出现一瞬间的模糊,好似头脑被无形之物重击,朦胧间,姜遗光将那些红红的剪纸看成了淋在散发甜香的点心上的黏连血丝。再一晃眼,鬼面剪纸还是鬼面剪纸,不是血。

    离开正屋,挑了一间房进去。

    看样子是老人住的屋子,应该就是村长的房间,一进去就见大炕上摆了两个枕头,一张绣着团寿图的被子。而炕边靠墙上,赫然挂着三张并排摆放的凶恶面具。

    高高悬挂在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不论从哪个方位看过去,都会感觉那面具似乎在盯着自己。

    黑洞洞的眼睛。

    姜遗光试着用桌上的筷子挑起面具,发觉面具底下就是光秃秃墙板,什么也没有。

    是空的,但他还是感觉到,自己被某种东西强烈地注视着。

    姜遗光尽量避开三张面具的目光,轻手轻脚在屋里飞快翻找起来。

    屋子不大,老人又多有囤物习惯。柜子里摆着的全是各色干果、布头、针头线脑等等,除此外,没有看见其他面具。

    难道……他们就只有这三个面具吗?

    姜遗光尝试着回忆昨晚傩会。篝火、火堆上架着的汤锅、围着火堆跳舞欢乐的人群……人群,一个又一个人脸上戴的恐怖狞厉的面具……

    那天晚上,人群中,有见到这样的面具吗?

    姜遗光竟然记不起来了。

    围着不大的屋子又转了转,发现四角桌的一根桌腿下的那块砖头颜色有点不对。他蹲下去,桌子轻轻移开,伸手碰了碰,果真感觉到一点松动,又小心地用匕首撬开那块地砖,底下果然藏了东西。

    是一小团拳头大小用布包起来的东西,沉甸甸的,姜遗光一摸就知道,估计自己找到的是老人家藏起来的体己钱,不是自己想要的秘密。

    但他还是一层层解开了布,露出里头灰扑扑的金银块。一小团,掺了泥,裹成一团灰巴巴的东西。但也只能糊弄没见过银子的人,稍微识得钱的都认得出这是什么。

    只有这个吗?

    姜遗光把布原样包回去,往洞底下边缘又摸了摸,再继续挖,掏出一个更小的布包,解开一看,还是一团脏兮兮灰扑扑的银团块。

    继续摸时,就什么也摸不到了,空的,仅挖了能放这团私房钱大小的孔洞。

    两团银子都原样包了回去,姜遗光将东西塞回去,砖头移回原位,再把桌子挪回来,这样看上去就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继续在屋里翻找,心里却跟挂着什么似的总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详的感觉。

    ……不对。

    如果要藏银,藏在地下确实是好主意。一般人在摸到第一团银子后还会继续搜寻,继而摸到更隐蔽的第二块银子。

    但……真正重要的东西,很可能就放在同一处。

    他再次搬开桌子移开砖块,掏出那两袋银子,把布解开。

    灰扑扑脏兮兮脏污地看不出样子的布,上面也有图案。

    姜遗光把布解开放一边,再次伸手触摸到几乎肘深的地底,在底部周边用力按了几下,敲了敲。

    手下湿冷硬触感,泥土封层,但底下应该还藏着东西。

    姜遗光屏息静气,抽出匕首划开那层封住的泥土飞快挖开。这回,刀尖上传来了触碰到坚硬木头表面的触感。

    的确还有东西。

    姜遗光挖得更快。

    他不知道村长什么时候会回来,家中是否还有旁人,只能加快速度。等匕首尖能够在孔洞底描摹出整个木匣子的大小,刀收回去,换了手,把木匣子抠出来。

    但……

    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门。

    房门开了一半,怕跑不出去,他特地用一张椅子抵住门缝。

    门缝中,一张脸静静地注视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第391章

    温汝安与徐蕙轩正在人群中奋力挤出重围。

    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全都是拖家带口穿素披麻来的, 拖着板车,背着大包袱,本就不宽敞的路口给堵得水泄不通,像一锅满满的饺子在快烧干的水里费劲地翻腾。

    原本两人还能凑近悄声说话, 等到了人挤人的地步时, 说话声被完全盖住, 嘈杂争吵不断从两边涌来。在这种情况下,饶是他们武艺不低也没法动弹,只能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挤。

    起先眼睛还能盯着人群中偶尔冒个头的魏松亭二伯, 再过一阵子,那张人脸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魏松亭和村长以及来报信的村长媳妇家的侄子来时也震惊了。

    “天,怎么有这么多人?”魏松亭早上出来时还没这么挤呢。来时因为想到人多他才绕了路,没想到人竟然多到了这个地步。

    报信的侄子倒明白:“住在许家的人多嘞,还有好多人是来找许婶子的。”

    这里的许婶子指的就是许凤仙, 而并非她大嫂。

    “找她?找她作甚?”魏松亭不解,反应过来后一惊,“她不见了?”

    报信的抹把泪,说:“可不是嘛。一大早的, 有人发现许家还有周围好几家都出事了, 喊了人来,一伙子人一起壮胆进去看, 就看到他们家里那个吓人哟……”报信的连啧好几声,脸上又是看热闹的兴奋又是后怕,“我就不和你说了, 怕你吃不下饭, 反正就是很……”

    “然后大伙儿就收尸,找许婶子, 结果许家所有人都在,许婶子的哥哥嫂子也在,也没了,但就是没见着许婶子在哪。”

    村长一怔,拄着拐杖的手渐渐握紧,咬牙:“怪不得……怪不得……”

    他明白了,一定是许富贵那两口子没看好许凤仙,让她晚上跑出去,许家才出事了!要是许凤仙在,哪里会这样?

    “你看……你看那里!”徐蕙轩被挤得喘不过气来,也顾不上暴露不暴露,三两下隔开周边几人,指着远处对温汝安说。

    温汝安也用力把手环在胸前撑开一点空余,他以前就听闻过在人群中活生生挤死的事儿,据仵作说,跟活埋一样胸腹被压住喘不上气才会如此。他正在人群中找魏松亭二伯呢,闻讯望过去,瞪大了眼睛。

    魏松亭陪着个老人,还有个年轻男人,站在远处。因他们那地儿是个上坡,几人在坡顶,才看得清楚。

    其他几个人不该盯着魏松亭吗?怎么让他跑出来了?边上那两个人又是谁?

    被他惦记的三个人,此刻阴差阳错地再度分开。

    唐阅仍旧行走在不知名小道中,手握短刀,浑身都绷紧了。

    他不认识这里。

    和他们来时见到的陵庄的房屋也不太一样,很相似,但总有说不上来的不一样的地方。既相似又不那么相似。

    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看上去相似的低矮小屋,青瓦青砖,破旧木门木窗,砖石上生着苔藓,角落里长了菌子,潮湿霉气从每个孔里细细钻出来,人在这里头久了,好像也要长霉了。

    不过……除了唐阅以外,周围也没有人了。

    随他走,随便走到哪儿都是新的路,没有死胡同,就连原本看着要走到尽头的小巷子走到底以后,又多出两条岔道来。

    不管哪条路,都有一层淡淡迷雾笼罩,看不到尽头。

    唐阅搓搓手臂,衣裳湿冷湿冷的,冻得他一激灵,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再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乱跑,跑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让人浑身发毛。

    明明没有人,却总好像有东西跟着似的。

    不不不,不能慌,冷静……唐阅不断在心中默念。

    这么多死劫他都闯过来了,第一次入镜时不也九死一生?但他还是活下来了。这回也一定可以。

    不就是鬼打墙吗?以前又不是没碰到过,他不也出来了吗?

    唐阅想起来自己第一次碰到的鬼打墙。

    那也是在镜中,是他第三次入镜。他到了一个古怪的小镇,镇上每天都有人失踪,据说这座小镇惹上了狐妖,夜间常闻狐泣之声,狐鸣阵阵,凄婉奇诡,凡是听到狐鸣声的人三日内必然踪迹全无。

    他和几个同行人几经查探,终于弄明白,这个小镇上自古就有以男童女童祭狐仙传闻。

    而他们祭祀的……根本不是什么狐仙。

    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等新上任了一位县官后,觉得祭祀法实在残忍,便叫停此事,广开学堂以启民智,教化百姓。

    不料,祭祀停止后,“狐仙”骤然间成了狐妖,自此,狐泣之声不绝,狐妖祸乱一方。

    镇上人彻底慌了,重新供奉童男童女,可这回也没用。一气之下他们冲上县衙把那位县官绑了也丢进山里,希望能平息狐仙怒火。然而事与愿违,狐妖闹得更凶,很快就落到了他们头上。

    那一日,他和另一个同伴并肩而行,转过一个街角,身边的同伴忽然就消失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之处。

    整片天地都成了阴森的灰扑扑的色彩,望不到日月星辰。四处都是一样的砖墙,不论往哪边走,都只能见到一模一样的崎岖不平小路。一条路走到尽头,又是新的岔路口。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了不知多久,不知多远,到最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就记得自己要出去。

    但是……他后面怎么出来的,连他自己也忘了,可能是其他入镜人做了什么吧?他也记不清了。

    总之,那一次死劫,他们逃出来以后,总算摸清了狐妖的底细,将狐妖附身的石像砸碎。狐妖曾魅惑人类,剥下他们的脸皮以冒充活人,他们想办法揭下了那些人皮后全部烧毁,狐妖便再无处藏身。

    唐阅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那一次的经历,面上渐渐镇定下来。只是在心底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慌渐渐蔓延。

    不会有事的,鬼打墙,不过是为了让人害怕,惊惶之下人就会失去神智,做出些无法挽回的错事来。只要他不慌乱,坚持往前走,总能想到办法出去。

    不过……

    为什么这个地方越看越熟悉?

    好像,他曾经来过?

    一想到这儿唐阅就连连摇头,丢掉那个荒谬的念头。

    但眼前情形还是越看越眼熟,回忆逐渐涌上心头。而随着他逐渐清晰的回忆,面前道路也变得和脑海里不断清晰的场景越来越相似。

    一阵冷风吹过,唐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等他回过神来,面前场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奇怪的是……他好像想不起来刚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了,仿佛刚才这块地方就是现在这样似的。

    这怎么可能?肯定又是厉鬼制造的幻像。或许还是读了他的记忆。

    经过近卫们的查证,他们都知道,不少厉鬼能洞悉人心,知道许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隐秘,或用于设下陷阱攻破他们的心防,或利用他们的记忆伪装成相识之人诱骗。

    唐阅最讨厌的便是这点,此时,他看着眼前和很久以前自己渡过的那次死劫中一模一样的鬼打墙的画面,不免生出一些厌烦来。

    一样的破旧砖石地面,一样的低矮房屋,小路尽头漫起薄雾,看不清远方。

    这回,他能走出去吗?

    唐阅辨认了一下方位,凭借模糊印象选了一条路,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淡淡薄雾中。

    ……

    兰姑从魏家冲了出来。

    她本该把盒子里摔出的人皮面具放回去的,但是她不敢!伸手前她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一刻,她头脑一片空白,完全跟着下意识的反应弹起来往外冲。

    等她跑出来了,再想着后悔,可这时突然一阵风呼的把门重重关上。她便不敢再回去了。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呢?

    兰姑心还在怦怦跳,嗓子眼发干,浑身都有点软,在阳光下大口喘了几口气才确定自己跑出来了。但等她一抬头,就知道不对劲了。

    魏家离许家挺近,半条街距离,来时这条街还人挤人热闹得紧,吵吵嚷嚷的声音叫人烦,怎么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刚想到这点兰姑就猛地回头看去,狠狠一激灵。

    身后……身后原本该是房屋的地方,不见了!变成了一片荒凉的废墟,明亮的天空也变得灰蒙蒙的,看不见云,尘灰笼罩着天地,让人看了心里就生出不安感来。

    这是哪里?

    兰姑警惕地在原地没有乱跑,而是不断查探周围。令她失望的是,不论看向哪个方位,都只有相似的破旧废墟,不见一个人影——不对,不如说这时候幸好没有看见一个“人”,否则,兰姑很难确定那是不是人。

    阴冷的风不断从四面八方吹来,雾越来越重,渐渐的,能看见的事物越来越少。

    兰姑左右观望许久,心一横,决定走出去试试。

    如果猜的没错,又是碰见了鬼打墙,她以前在镜中也遇到过。只是不知道,这和面具又有什么关系。

    这回死劫看似简单,仿佛只是一个做面具的手艺人因为中邪自焚而亡,在这个地方留下了诅咒。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入镜人,入的是山海镜,过的是九死一生的劫难,为的就是破解怨鬼执念。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却漏了最关键一处——厉鬼是谁?

    直到现在她还是有些糊涂,她猜测可能是魏松亭,也可能是方伯,又觉得不像。如果是他们,那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魏松亭、方伯、面具……

    兰姑把这些词细细咀嚼几遍,总感觉有些地方跟散落的珠子一样眼看就要串起来了,但最要紧的那条线找不着,像是被刻意模糊了。

    方伯……面具……方相氏……

    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又蹦出这个唐阅曾经说过的词。

    其实,她知道方相氏由来。

    自从在京中被那个大头娃娃恶鬼缠上后,兰姑就找近卫查了此事,出乎意料又并不那么意外的是,大头娃娃的来源查不出来。

    起先他们以为是小儿死去化为厉鬼,于是摸排了许多因意外死去了孩子的人家,兰姑看过后都感觉对不上。后来他们又疑心是杂耍团,查探后亦未果,兰姑就将目光转移到了“大头娃娃面罩”本身这个事物上。

    并不查人,而是查面具。

    她向近卫要了不少古籍,日夜通读,总算摸清了些面具文化,又名傩文化由来。最早最早……来源于上古时期原始巫术与部族图腾崇拜。

    彼时古人,敬畏天地崇尚万象,风雷雨电地动山崩皆以为神灵鬼怪所为,因而制作面具覆面,以此妄图借神灵之力沟通天地,祈求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说起面具,就不得不提方相氏。据说,方相氏为民间百姓信奉的驱邪除疫的神明,又为周时主持驱疫一事的官职,传闻面貌凶威,能使鬼怪生畏,见之即走,因而后世制作傩面具都称其有方相氏面容,以驱疫鬼精怪。

    傩面具由此发展壮大,在唐宋时一度兴盛,甚至引入宫中。但改朝换代后,尤其在本朝,傩文化就慢慢衰落下去,这些个面具、傩戏,都成了节庆时玩乐消遣的用具,或许有人还用面具祈祷驱邪,但也不过图个心安,没几个人会当真。

    于是,本朝了解傩面具的人也逐渐少了,倒是南方还算多些。

    兰姑一边走一边想:方相氏……这样一个存在于传说中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人,他会和这个小村庄有什么关系?

    姜遗光说查面具,不是查人。莫非……和方伯魏松亭甚至村长都没有关系,只是面具?

    单纯的面具,也能成为恶灵吗?

    一阵又一阵冷风吹过,兰姑打了个抖。

    她忽然感觉,眼前的道路,似乎变得越来越熟悉了。

    久违的记忆一点点攀上心头,兰姑左顾右盼,试图找出些不一样,可那种愈发熟悉的感觉涌上来。

    她渐渐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

    应该算很久以前了?不对,其实也没有几年,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再回想起成为入镜人以前的日子,简直像上辈子那样久远。

    但是……

    兰姑快走几步,眼神一点点变得不可置信。她想起来了!这里她来过!

    不对,是厉鬼摸清了她的记忆,制造出了和当年一样的幻境。

    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

    三年前,她也才成为入镜人没多久,即便心里设想的再好,再怎么安慰自己,初次从镜中九死一生逃脱后也是几乎夜夜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会梦到有鬼追着自己,追上后就是各种无比凄惨的死法,种种恐怖情景让她根本没法入睡,日日夜夜噩梦叫她不得安宁,很快就憔悴下去。

    因为入镜人的身份,她不会生病,只是看着没有精神。

    那时候……她有一个好友。

    她无意间向好友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却引来了一场灾祸。

    好友见她憔悴,十分关怀,几度追问。兰姑满腔委屈恐惧无处倾诉,终于遭不住,就说了。当然她还不敢把山海镜的事说出去,只说自己夜夜做噩梦睡不着。

    好友就说她认识一位阿婆,那个阿婆法力高强,能给人算命占卜解梦,看面相算吉凶。

    她……她本来不信的,近卫们说过很多次,镜外没有人能真正对抗鬼怪,只有山海镜能够收鬼。可她心里又忍不住想,好友从不说假话,万一……万一说的是真的呢?天下之大,谁知道有多少能人异士,万一那个师婆真有些本事呢?

    就算没有,看个心安也好。

    兰姑就答应了。

    好友带她去见了师婆。

    那是一个……戴着颜色鲜艳古怪的面具,头发花白的婆子。

    见到第一眼,师婆便围着她打转,信誓旦旦道她身上有吸引邪祟的物事,引来阴气缠身,又受了惊吓,所以才会日夜做噩梦,只要把阴气去掉,吸引邪祟的物事丢了,就不会再出事。

    兰姑那时本就吃不下睡不着,心中忧愁,一听她这么说便以为那师婆真有些本领,看出她身配山海镜。

    师婆又当着她面念经下咒,画了道黄符,让她烧成灰兑水喝下,如此就能祛除阴气。

    一是为侥幸,二是为好友安心,她照做了,一杯符水下肚。不知是什么缘故,当晚她果然睡得沉了。

    只是……梦里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梦里,她似乎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周围全是枯树枯草,她走了很久也没有走出去,在梦里她还知道是梦,梦中遇见了鬼打墙。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汗湿淋漓,浑身累得厉害,却又有种神智为之一清的痛快感,好像身上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那时的兰姑,便把那师婆当真了。

    纵使她不能真的除鬼,但她能瞧出自己身上的阴气,平日遇到的一些怪事也算有人消解了。

    好友看她精神气足,更是为她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好友自己却慢慢虚弱下去,问她,只说她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好友自己也觉得有问题,于是两人又去找师婆。师婆看了以后,又是开坛和祖师爷交流,又是画符念咒,折腾了一通,好友仍旧不断虚弱下去。

    师婆似乎想说什么,转口却只请辞道自己法力低微做不了。好友看出她言不由衷,再三追问,师婆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她克了自己的好友。

    她法力低微,不能除鬼,只是把阴气逐出来了而已,这鬼从兰姑身上被逐出来以后怀恨在心,认为源头在好友身上,便趁好友睡着时入了她的梦。

    如果想要破解,也简单,只要兰姑亲自剜下一块肉煎了做药引子好友吃,吃了她的血肉,那恶鬼就出了气,不会再缠着她。

    师婆话还没说完就被气愤的好友指使下人请出去,那师婆忿忿不平,临出门前指着她家大门斩钉截铁道兰姑迟早会克死她!那鬼就是冲着兰姑来的,现在不信,以后也别去求她!

    等师婆离开后,兰姑拉着好友的手在她床前落泪。

    好友不明白,兰姑是真的认为自己身上的邪祟与阴气害了对方。她自己身上有山海镜,邪祟无法入侵,可不就冲着好友来了?

    好友却安慰她自己没事,只需要调养几日就好,还悄悄告诉她,那个师婆是她编出来骗她的,她早就知道那个师婆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不过为了让她心安罢了。给她喝的符水,也是好友请大夫开的安神药,碾成药渣子泡了水给她喝,这样才叫兰姑睡了个好觉。

    兰姑握着好友的手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好友气色不好,很快就昏沉沉地睡着了。兰姑没走,留下照顾她。

    没多久,就见睡着的好友变得有些不对劲。

    她闭着眼睛,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头发很快就被打湿了,贴身穿着的衣服也正在被打湿。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惊恐,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牙关止不住咬紧打颤。就好像……她在梦里遇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事情一样,完全不似作伪。

    好友的丈夫来看过一眼就回去了,留下个侍妾照顾她。说是侍妾,也不过是好友出嫁前的贴身丫鬟,后来被收用了,儿女都放在主母名下养,对好友忠心耿耿。但兰姑却发现这侍妾并不是很担心的样子,虽然在哭,却怎么瞧都像是假哭。有一回还撞见她偷偷把药倒了,换了个颜色相似的乌梅甘草汁给她喝,被兰姑当场抓个正着。

    兰姑气得把这件事捅出来,却见好友神色有些尴尬,很快遮掩过去,也并不提如何处置那侍妾。兰姑起了疑心,再回头看时,就觉得处处古怪。她又找到师婆,一顿逼问,才知道真相。

    师婆的确是骗子,也的确是好友找来的。假道婆是真骗子,真好友却……却也不是那么真。她找了这人来,并不是为了让兰姑安心,而是想引她入套,哄骗兰姑相信师婆有真本事后,再哄得她自己剜自己一块肉下来,如此方能解气。

    兰姑起初不信,直接请了近卫来查。近卫一出手,什么都查清了。那师婆把证据一样样摆在面前,甚个时候说的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又给了多少两银子,一五一十都交待得清楚,吓得抖得更筛糠也似。她要是知道兰姑有这么大来头,怎么还敢哄骗她?

    既然是做局,也难怪她丈夫不上心,侍妾也敢偷偷换药。原来,原来一切竟然是她自己指使的。兰姑自己都不明白她何时得罪了这个好友,她们不是一直很要好吗?

    她又去寻好友,却没拆穿她,只是看着她那副苍白憔悴的样子在心里冷笑。她倒不知道,为了骗自己,这好友能下这么大苦功夫,当着她的面睡不着做噩梦,吃不下饭吃一口吐一口,原来都是假的。就连安神药也是假的,是请大夫开的迷魂药,一包下去能迷倒一头牛,她可不就睡沉了吗?

    心里知道是假的,看什么都变成了做戏。再过几日,好友已成了虚弱的皮包骨模样,她还感叹对方真是能忍。却不知好友再也忍不得,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矜持哄骗了,抓着她的袖子苦巴巴问什么时候能给她抓来药引?

    兰姑此时才戳穿她,还和她说那装神弄鬼的神婆已经下了狱,让她今后自个儿好自为之。她要走,好友却没命地从床上爬起来衣裳都顾不上穿死死巴着她不放,一声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后再也克制不住,跪在地上哭着求兰姑给她药引子。那侍妾也跑出来了,扶起她家夫人自个儿替代了跪下去磕头求她,哽咽地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一开始确实是作假。

    嫉妒像一根针,不知什么时候扎进肉里,很细小,看不见它,时不时刺痛一下。拔不出来,那根刺扎着的地方就开始积起淤血,溃烂发肿。

    好友就是如此,心头那根刺越来越大,越来越毒。她嫉恨着兰姑,又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和兰姑很要好,若有必要,她恨不得能替兰姑去死。可她又忍不住怀疑,她这样对兰姑好,把她挂心上,兰姑呢?也对她有这样好吗?

    所以,当她知道兰姑梦魇生病,焦急过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当她得知兰姑的确想剜肉时,心里不是不感动的,就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好起来。

    这件事要不是被拆穿了,她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可就在她打算“病好”时,她却真的生了病,和兰姑一样,夜夜梦魇。梦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她一个人在废墟里不断跑,但不管跑到哪儿都跑不出去。一闭眼就是那片废墟,灰蒙蒙天地望不到边见不到人,连声音也没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她明知是作假,这时却忍不住怀疑起来,莫非是因为自己咒了自己才病了?晦气话是不能说的,更别提她这样咒自己生病又装病,或许就是真招来了病鬼。

    “求求你了……我这回是真的病了,你不救我,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好友哭哭啼啼求她,满脸是泪,“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阿兰你一向待我好,你会救我的对吗?等我好了,我便上那兰庭寺给你点一百八十钱的长明灯给你祈福,我再不骗你了……”

    “就算是这样,你凭什么以为是我?凭什么觉得要我的肉?”兰姑又是气又是悲哀。

    那时候……好友说了什么来着?

    整件事都记得清楚,偏生那句话却忘了。她只记得在好友说了那句话后,自己怔愣了很久,进了厨房,提了刀,从手臂上硬生生剜了一块指肚大小的肉。白生生的肉泡着红生生的血装在白瓷碗里,托在好友面前。

    自此,二人分道扬镳。

    兰姑再没有过知心好友,也再没问过好友下场。她是死是活,遇到了什么邪祟,都和她没关系了。

    往事一股脑涌上心头,兰姑再往前走几步,记忆更加清晰,胳膊上那道剜出的伤口早就愈合了,连个疤都没留下。她也仍旧能时常从那块肉上感受到钻心的痛楚。现在,胳膊上这块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会错,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地方!

    在梦里,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不对,为什么梦里的情形会出现在镜中?难道鬼不仅能探知他们的记忆,连梦都能窃取了吗?

    兰姑跟着记忆快速往前跑,一重又一重低矮枯黄灌木丛于身侧穿过。

    记忆越来越清晰,她记起来了。梦里,她往前跑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一个人影。她被那道人影吓了一跳,但也正是因为那个人影追逐,她才能逃出这个地方。

    入镜人不会死在镜外的梦中,但这是在镜子里,兰姑也拿不准主意。她想,只要碰到了那个影子,她就立刻逃跑,跑快点,也比困死在这找不到边的鬼打墙的幻境里好。

    兰姑一直跑一直跑,时不时回头张望,试图找到那个影子。

    终于……

    当她不知第几次跨过一条小水沟后,她发现,眼前不远处一道断墙边,缩着一道人影!

    就是它吧?

    那道影子站了起来。

    灰蒙蒙天地,那道影子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轮廓,但兰姑就是感觉,它在看着自己!

    它发现自己了!!

    兰姑转头就跑。那道影子紧随其后。

    跑快点……再快点!绝不能被它追上!

    兰姑一直没有休息,又奔袭多时,已经有些疲惫,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停下就是个死。她拼命往前跑,偶尔回头看一眼,都能看到那个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不清脸,像是个女人的轮廓……

    四肢很长,活像螳螂的细长手脚,细长细长的影子,头也尖长尖长的,再仰高一点看……梳着高高的尖长的髻。

    它的腿脚很长很长,却不是在地上跑,而是跪伏下去手肘撑地膝行,活像一条人形的狗拖着细长肢体爬来。

    兰姑不知为什么,就觉得那是个女鬼。

    她心跳得很快,脚下跑得更快。

    她不怕死,但如果能活着,她还是想活的,就算活得这么恶心,她还是想活的。

    兰姑跑得很快,比梦里的自己快多了。她紧跟着回忆中梦里的自己飞速前行,翻墙过巷,爬树穿沟,不断向前跑,一点都不敢停下。可即便是这样,那个影子还是离她越来越近……

    终于……当她再一次回头时,她看到了那个影子的脸。

    她看清了那张脸。

    那是……那是……

    那是一张,面具?

    兰姑的记忆在这一刻,完完全全复苏了。

    好友哭着求她:“是,我是骗了你。但接下来我说的话字字是真,若有虚假,叫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紧接着,好友就说了出来。

    在好友的梦中……她是一道影子,漂泊许久,几欲崩溃。孤独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看见了兰姑……

    可兰姑却不理她,自己跑了,她只能追上去,一路追逐。追到最后,两人停了下来,她还以为兰姑终于发现了自己要停下等一等她,不料,面前的兰姑回过头来,却是一张戴着无比狰狞恐怖的面具的脸!

    然后!兰姑就举着刀刺进她的心口。她在梦里剧痛无比,可还是醒不过来,只能看着那个戴面具的人摘下面具,又变成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

    再然后,兰姑就消失了。

    每一次做梦,结局无一例外都是如此,所以越做梦,好友才会越厌恶她。

    兰姑彻底想起了一切,望向那影子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原来,这道影子是她?

    不……不对,那件事已经过去三年了,更何况……这是镜中!镜子里的事物,又怎么会影响到三年前的镜外?定是那恶鬼通过她的记忆伪造了来骗她的!

    兰姑手上抓紧了匕首。

    镜中,通过某些途径也能“杀死”鬼怪,从而破局。譬如她就看过藏书阁中经卷,有人以符咒破局,有人用刀剑劈杀恶鬼藏身处。关键在于“破局”而不是消灭。

    她不指望能杀死恶鬼,但……和梦中一样,她刺死这个鬼,是不是就能从鬼打墙的困局里出来?

    兰姑握紧了刀,继续往前跑。

    说来也怪,这个恶鬼脸上面具的模样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到底……在哪里见过?

    是那个好友请来的师婆吧?她记得那个师婆做法时,便是戴着一张诡异狞厉的面具。

    在自己的记忆中,好友和那个师婆都是迫害她的人,所以恶鬼才会用她们二人的模样合在一起追杀她,就是要她害怕。

    兰姑咬紧牙关跑得更快。

    厉鬼想要她害怕,她就偏不遂它愿。世上已没有什么可牵挂的,左右不过一死,她还怕什么?

    兰姑越跑越快,竟是在那道扭曲恐怖的影子伸出手,即将碰到她的前一刻硬生生又爆发出力气,猛地往前冲出一大截。

    只要刺死它,用刀刺下去……她就可以逃出来了。

    面具……鬼面……

    又一次,那道影子追了上来。

    高大的、瘦长的影子,在地上胡乱摆动爬行的四肢,披散的长发,还有完全看不清颜色的衣裙……浑身上下都和影子一样灰蒙蒙的,只有脸上那张让人眼熟的面具无比鲜艳。

    兰姑捏紧匕首,背脊生出冷汗,冷意袭来之际鸡皮疙瘩迅速从脊椎骨蹿升上天灵盖。

    在触碰到的前一刻……

    她用力一蹬,身形猛向前移一大步,跳起来蹬在面前一道拦路围墙上,力道之大,硬生生踹碎了两块砖石。借此力道转过身来,手里匕首趁机刺入了影子的胸口。

    那道影子顿住了,细长的手停在兰姑眼前。

    只差一点点,那只手就能碰到她的脸。

    ……兰姑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见自己……自己戴着面具,那张面具,无比狰狞恐怖,犹如阴曹地府中走出的恶鬼一般。她戴着面具,刺进了自己的心口。

    兰姑低下头,看到刺入自己胸膛的匕首。那把匕首上握着的手无比苍白枯瘦,不像是她的手,倒更像是……

    她眼尖地看到了那只手小指头上一小块凹痕。

    是她的好友……

    这块凹痕,她记得!

    她俩十岁出头时,她去好友家玩,二人在小厨房里一起偷偷做一道点心。好友不大会用刀,划伤了手,哭了很久,她不断安慰,却也没法抚平对方对于会留下疤痕的恐惧。

    后来,她的手果然留了一小道口子。还好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平日好友也常用脂粉盖着那块地方,或是带着戒环遮住。

    现在,这只手握着刀,插进了她的心口。

    兰姑动不了了。

    她眼睁睁看见眼前戴着面具的人,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

    是她好友的脸。

    好友得意地大笑,收起刀,消失了。

    而她脸上的面具也掉了下来。

    兰姑这才看清那张面具。

    为什么这张面具十分眼熟,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脸。

    她起先戴上这面具和村民们一起跳傩舞,跳完后立刻摘了下来,却无法丢弃。后来,在黑暗中,她的脸变成了面具,为了不惊吓到魏松亭,她又将变成人皮的面具戴上。

    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自己脸上戴着一层人皮的面具。

    一切都想起来了。

    她的记忆出现了混乱,在梦中,她并不是被鬼影追逐的那个……她才是一直追逐着人的影子。她看见了好友,上前追赶,却被刺死。

    怪不得……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逃脱的。因为她在梦中被刺死了。

    被杀死,才换来的解脱。

    好友在梦中,应当看到的是她原本模样的脸,不是鬼面,却依旧选择杀死她。只有杀了她,好友才能从梦里解脱。

    所以,好友才会哭求着要她一块肉。

    兰姑倒了下去。

    临终前,她的一生如走马灯在眼前闪过。最后的关头,她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姜遗光、三娘、九公子、黎恪……下江南时种种尽数浮现在眼前,可惜她再也去不了江南了。

    不过,为什么她记不起来那个好友了?

    那个好友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兰姑微微瞪大眼睛,头一回惊慌地发现,她完全不知道那个好友的模样了!

    她真的认识过这个朋友吗?

    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好友是不是真的好友。

    如果不是,那又是个什么东西?

    兰姑倒在地上,不甘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她都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有人推门进来,立刻惊慌地大叫:“这里!这里也出事了!”

    陵庄里还活着的人几乎全都聚集到了这条街。整条街拥堵不堪水泄不通,到处都在吵吵嚷嚷。那人的叫喊淹没在吵嚷声中,到底还是让一些人听到了,很快就有人跑过来认人。

    “这不是昨天晚上来村里的贵客吗?她怎么在这儿?”

    “我早上见到了,她是和小松子一起来的。哎?小松子,你来瞧瞧!”

    魏松亭就在不远处,闻言费力地挤过来,周围人都给他让路,让他能瞧见自家院子里躺着的死不瞑目的女尸。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逃命,早上这个女子还安慰他,现在,她也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魏松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哽咽着说:“对,是我带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人呢,你们见着了吗?”

    一问到了其他几个贵客,那些人都哑了声,都说自己没见着,另一个人大声道:“我刚才也看见了这姑娘,你们没瞧见,就在那边的巷子里,里头没人,她一直在那个巷子里面自己拼命转圈,我上去要叫她,她没理我,我就出来了。”

    “巷子?哪个巷子?”魏松亭追问。

    那人就指了他家斜对面一条狭窄的小巷,巷门口扎了个篱笆门,平常一直是关着的,所以才没有人进去。兰姑如果藏在那里,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那人也是被挤得凑近了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女人,跟中邪了似的,就在方寸地方没命地跑,叫也叫不应,吓死个人。

    魏松亭闻言跑过去,早有好事者拉开了篱笆门,当即吓的叫起来。

    篱笆门拉开以后,小巷里头静静的躺着一张恐怖的面具,浸泡在血水中。

    黑暗中,那张面具就跟活了一样,阴冷地注视着所有人。

    ……

    镜外,赵瑛总有些心神不宁。

    她知道此行凶险,也知道京城中似乎有大事发生,不再安全了。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随行的近卫看出她心里不安,找她说说话。

    赵瑛面对着近卫,也不敢把不能和公主直说的一些话问出来,想了下,拐弯抹角地问起姜遗光的情况。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十重以后,就是另一番情形?为什么都说十重后的死劫会比前十回更难?”赵瑛恳切道,“算我求求你们,告诉我吧。”

    跟来的有两个近卫,其中一个以眼神示意另一个,那一个微微一点头,算是默许。

    入镜人也有高低之分,平日表现都会被近卫们看在眼里。那些值得培养的,就能多得到一些照顾。

    赵瑛显然也被算在此列,她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估为很有可能度过十重劫后的入镜人。不过提前告诉她也无妨,难不成她还能后悔吗?

    那近卫就说了。

    “你也知道我们曾经说过,镜中死劫,乃镜外活人死后执念所化,执念越深,越是难解。”

    赵瑛点点头。

    恐惧,怨念,执念,不甘,愤怒……都会变成恶鬼。人活着时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死后不过是人的肉身消亡,人的“念”却还能存在于时间,久而久之,化为鬼魂。

    这也是她迷惑所在。

    再怎么凶恶,十重后的鬼魂,还能和十重以前有什么不同?不过是钩织出幻境的鬼魂多些,执念更深一些——有时死劫幻境的编织者可能不止一个鬼,许多恶鬼的执念交织,就会变成新的更加诡异混乱的幻境。

    比如赵瑛在卷宗上看到的,姜遗光变成了一只小狼的那一回。据他们后来查证,很可能就是因为有多个鬼魂被几人收入镜中,执念相交,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莫不是因为鬼魂更多?”赵瑛问。

    那人摇摇头:“并不只是如此。”

    “那是为何?”

    “因为……十重以后的死劫,已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执念。那是更加浩大、混乱,无形的执念。”

    不让他们看十重后的卷宗,也是怕入镜人陷入绝望。

    赵瑛似懂非懂:“你,你们说的这是什么意思?不单单是一个人的执念?”

    “对。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十重后的死劫,它并非具体的个人的念想,很可能是一群人、一块地、一个王朝……可能是从古至今死去的女子之怨,可能是一条江中死去的亡魂聚集……”

    “又或者是一首诗,一幅画,一把刀。诗被人传唱久了,便有了念。画流传数百年被无数人观赏,凡观赏者无一不惊叹赞美,聚集起来也成了执念。”

    “——凡能够凝聚人心念所居之处,便有鬼魂。”

    赵瑛被说得浑身发寒。

    “这样一来,岂不是……找不到活路?”

    一个人,几个人,死去的缘由总能找到,心中执念也可解。

    像这样……完全没有门路的死劫,又当如何。

    “怪不得……”怪不得不让他们看卷宗,十重前后的藏书阁要分开,也不让他们多和十重后的入镜人打交道。原因根本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止是因为十重后的人会性情大变。

    那近卫叹息一声:“也不是没活路了,京中不有许多活下来的?只是需要比十重前更小心。”

    “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但以你的能耐,也该快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所以,这几天她才会得到那么多古籍批注。各类名家诗词歌赋、名画古籍、名山大川,各地民俗,流水似的送来。她以为是公主厚爱,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

    冲击过大,赵瑛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末了,低下头蜷着手指一下一下刮着自己方才翻看的那本书。

    “那……再给我送些书来吧。”赵瑛听见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还带着笑说话,“放心罢,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有分寸。”

    此时,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姜遗光。

    十重后这样难……姜遗光,他真的能活下来吗?

    赵瑛忽然发现,她不恨姜遗光了。其实她早就不恨了,只是心里要有个念想才能支撑她活下去。以前这个念想是希望姜遗光去死。

    而现在,她想要姜遗光活下来。

    ……

    镜中,陵庄村长屋内。

    姜遗光慢慢站直身,和门外那人无声对视。

    是一个女人。

    脏污散乱头发后,冰冷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

    第392章

    风似乎都凝滞了。

    姜遗光和那个“女人”对视了很久很久, 他不能移开眼睛,也不能动。一动,那个东西披散头发后的眼睛就如电一般射来。

    它,不, 她是谁?

    女子、衣裳散乱, 看起来很瘦很瘦, 不知是因为诡异还是因为许久没有吃饱饭,两只眼睛被头发遮住,但仍能看出十分混浊, 似乎神智不清。

    魏松亭说……那位方婶,疯了。

    会不会就是她?

    她应该在许家,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跑进来的?村长只带了魏松亭和那个报信人离开,按理说他的妻子还有那个女仆人也该在家里,她们又去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一动也不动, 那个女人也盯着他不动。

    慢慢的,那个女人竟然颤抖起来,两只手依旧垂下,头发诡异地甩动着, 头发后的一双混浊不清的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他, 生起一种诡异又狂热的兴奋。

    她似乎……突然高兴起来了?

    姜遗光刚推测出这个想法,那个女人已直直冲他扑过来。他闪身避开, 手腕一动将那个女人伸长的手臂扳过去,无声地反摔在地。

    那个女人瘦得厉害,干巴巴像一根柴禾, 被甩在地上时不哭不叫, 反而从喉咙里挤出古怪又嘶哑难听的赫赫笑声。

    她身上还有不知哪儿的血迹,还没干, 手指甲缝里也有。身上露在外的地方又看不到明显伤痕,姜遗光推想了一下,今天陵庄不少人暴毙,估计这血是别人的。

    也有可能,是鬼的。

    她好像在说什么……

    姜遗光避开那些血迹低下头去,把她的脸扳过来,一句方婶到嘴边又改口了:“许凤仙,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眼里闪着狂热的光,闻言笑得更厉害。为免被人听见,姜遗光捂住她口鼻,那女人仍旧不消停,闷闷的笑声从指缝里溢出来。

    “哈哈哈哈……活人……人……哈哈哈哈哈——”

    “许凤仙,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姜遗光轻声问她。

    女人发过疯后,忽然间安静下来,眼睛似乎也没那么混浊了,也不挣扎了。姜遗光试探地慢慢松开她,她也没闹,而是自己坐起来以手作梳把那一头脏污散乱的头发梳到后面去,露出一张皱巴巴、犹如枯树皲裂的树皮一样的可怕的脸。

    若不是姜遗光在这里,恐怕任何人看见这张恐怖的脸都要吓得晚上做噩梦。

    “是人……人,好久没有人了……”许凤仙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脸,被姜遗光抬手挡下抓住手腕不让她乱动。她也不在乎,直勾勾地兴奋地看着他,嘴里不断念叨。

    “是人……是人……哈哈哈哈是人……”

    姜遗光:“你到底,是不是许凤仙?”

    “许凤仙,对,许凤仙……许凤仙是我,我就是,我是人……是人……你也是……”许凤仙咧开嘴赫赫笑出声,声音粗嘎难听,颠三倒四的。

    姜遗光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但出于某些忌讳,他有时需要避讳不能问得太清楚,比如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人或者谁不是人这类问题。要是刺激到对方恐怕有麻烦。

    他把许凤仙从地上拉起来,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土。

    这身衣服也不知穿了多久,又脏又破又单薄,她竟不觉得冷一样,还在咧着嘴傻笑。

    姜遗光指指她手上和袖子上沾着的血,以及跟血混在一起的某些粘稠的白色的浆汁,上面还有一丁点骨头碎屑。

    凑得近了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血并不都是新鲜的,有些已经干涸了,颜色发乌但不算很久,看样子应该是昨天沾染的,有些看上去就像是新溅上的。

    “这些是从哪儿来的?”姜遗光问。

    问了好几遍,许凤仙总算听懂了,嗬嗬笑出声,一张满身干巴皱纹千沟万壑的脸上露出小孩一样喜悦的笑:“面具……那些面具,我打死了!”

    “打死他们!打死……打死他们!……”许凤仙在不大的屋子里转来转去,手脚不自然地摆动着,活像一个关节发锈的人偶娃娃,僵硬地甩动四肢。

    姜遗光微微皱眉。

    面具?打死那些面具?

    她是砸碎了那些面具,还是……杀了人?昨晚的惨案,会不会和她有关?

    ……难说,不过应该不全是她做的。刚才姜遗光试探就发现,这个女人虽然力气较之常人大得多,但算不上高手。据猜测陵庄一晚上死了至少二十人,她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不过她跑到这里,竟然也没有人发现?

    易地而处思考,姜遗光认为,陵庄中人既然把许凤仙当做保命符,一定会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出来乱跑。更何况经过昨晚的事许家外一条街早就堵了个水泄不通,总不可能一个人都没发现许凤仙吧?

    要么,从许家到村长家有密道。

    要么,许氏不是人,或者她身边有至少一个鬼帮她做成了这件事。

    要么……她在天亮前就来了,昨天夜里没人发现她。

    想太多无益,姜遗光转头继续琢磨,他已经因为这个女人耽误了很长时间。再延误下去,村长回来就麻烦了。

    那个挖出来的小木匣上了锁,姜遗光抽出根铁丝往锁眼里鼓捣——他和近卫学过开锁,这点小锁难不倒他。

    咔嗒,一声。

    锁打开了。

    姜遗光自己没有开,而是转头哄骗许凤仙。

    “许凤仙,你来打开这个吧?”也不嫌脏,他拉着许凤仙蹲下,把着她的手搭在匣子边。

    “打开看看,许凤仙。”他说。

    他发现每叫一次许凤仙的名字,后者就会十分轻微地一抖,这个名字似乎是某种开关,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

    但她还是个疯子。

    嗬嗬笑着,手脚不自觉地抽动,乱晃,蹲坐在地上也不安稳,拼命扭动着活鱼一般要爬走。挣扎间,那匣子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也摔了出来。

    是整整齐齐摞在一起的三张带血的苍白的人皮,剥下的边缘整整齐齐,还散发出一股刚从脸上剥落的新鲜的血肉气味。

    除此外,还有一本薄薄册子。

    三张人脸……

    姜遗光没有动那三张人皮。

    人皮摊开后和覆在脸上的样子就完全不一样了,眼睛的位置流下两个黑框。一时间也认不出这是谁,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许凤仙反而拍着手高兴地叫:“人!是人……哈哈哈哈哈是人……”

    骤然间她又看到挂在墙上高高在上俯视他们的三张狞厉鬼面,嘶哑声音陡然尖锐高昂:“面具!!是面具!!”

    “杀掉它!打死它!打死它!!”

    许凤仙试图爬上墙去够那几张面具,但她长时间佝偻着身子,站都站不直了,根本够不着,饶是如此,她仍旧抓住身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用力举起手在墙上拍。

    就好像……墙上的不止是三张面具。

    更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一般。

    姜遗光已经顾不上会不会有人发现了,身形极快地将地上小册子抄起来放在怀里闪身就从门口出去,到时就算被发现,只要把事情推到许凤仙身上就好。

    刚踏出房门往院子里去,就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味从柴房飘出来。

    这让要翻墙跳出去的姜遗光停顿了一瞬,旋即原地一跳,跳高了——柴房门关着,只有一个小窗口,开得高,紧挨着屋檐。寻常人得踩着凳子才能看到里面。

    他跳起来以后,就见到……

    里面躺着一具无头女尸。

    说无头女尸并不准确,那尸体的头还连在脖子上,整具尸体俯趴在地,两手往前伸,看样子生前经历了好一番挣扎。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头被砸碎了,遍地红红白白一片并骨头碎渣子。

    姜遗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许凤仙,她身上也有这样的痕迹,会是她做的吗?她潜进村长家中,杀了这个女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说不清,一个疯了的人做出什么来都不稀奇。

    许凤仙说要杀了那些面具。莫非……在她眼中,自己和她是人,而这个女仆以及其他的人都是面具?

    想到这儿,姜遗光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在黑暗中,脸不知为什么变成了面具模样,手上拿着的面具却又变成了他自己的脸上人皮。

    为了不在魏松亭面前暴露,此刻他现在的脸是戴上了那张和自己面孔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才变成的。

    陵庄人看他是人,许凤仙看他也是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尚不能完全确定自己还是不是人。

    他现在……到底是人,还是面具?

    姜遗光边走边抬手去摸,他记得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现在再伸手去摸,却摸不到那面具的边上缝隙了。整张皮严丝合缝贴在脸上,就好像什么也没戴一样。

    这张人皮面具,已经完全长在了他的脸上!

    村长家有好几间屋子,姜遗光在偷听他们说话时就摸清了方位,他听到徐凤仙要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又挑了一间,翻窗进去,进去后又感觉不对劲。

    这间屋里,也有血腥味。

    嗅了嗅,似乎是从床底下传来的,柜子里也有。姜遗光关上窗户跳下去落在床边,血腥味更浓。

    他捏紧了那本书,单手迅速翻动,一只眼睛看书,余光不敢疏忽地盯紧了房间内其他景象。

    许凤仙的脚步声近了。

    她变得更加癫狂,大声尖叫,时而发出奇怪的大笑,在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胡乱闯。

    人们都去许家外的那条街了,没有人会留意到这里。

    也不会有人敢进村长家搜。

    不会有人知道,许凤仙竟然跑到了这里。

    许凤仙在找姜遗光。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人,结果刚转过身,那个人就不见了,肯定是藏起来了。

    要不然,就是被面具给吃了!

    要把他救出来……对,要把他救出来。

    那些面具,打死它们!

    许凤仙一间一间撞开门,探头进去找。

    “你出来!你出来!”

    “人,你出来!”

    “我是人,你是人!你出来啊!”

    尖锐嘶吼越来越响。

    房间里,姜遗光抬着衣柜挡在门口,又把桌子搬过去挡在衣柜门前。他的动作极快,小心的不发出一点声音,而他另一只手还在翻看着那本书,很快就将这薄薄的小册子翻到了底。

    看着看着,门外响起重重的撞击声。

    姜遗光用力抵住木桌,不让许凤仙进来,手里书页翻得更快。

    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记录着陵庄往年怪事和几次大祭的书,有一点像地方志,又不太一样。

    “你出来!你出来!”

    大约是许久没有说话,许凤仙的声音一开始有些滞涩,到后面渐渐通畅许多,神智逐步复苏一般。

    “我们都是人,你出来!我们走!去打死那些面具!”

    姜遗光不出声,用力抵住木桌。

    许凤仙的力气大得可怕,一下一下,每撞一下都带着能将房门震碎的力道,撞得震天响。

    一本书哗啦啦翻到了底。

    终于看完了。

    “出来!你出来!”许凤仙哐啷哐啷砸门。

    姜遗光也终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他不应该踏进这间房的门。

    是的,他知道房间里有一个被许凤仙杀死的人,但为了躲避许凤仙,他还是进来了。现在他必须马上离开!

    姜遗光一把甩开木桌扔到身后,又要推开衣柜,还没等他动手,木门后一阵剧烈撞击重重砸下,力道之大,竟是隔着门直接将一人多高的木柜震倒在地。

    “不要!!”姜遗光话还没说完,许凤仙已经兴奋地撞开门直冲进来。

    歪着脖子,斜斜地,满脸癫狂地看着他。

    “打死它们!打死!……死……”门口的女人不自然地抽动手脚,发出喜悦的笑。

    木柜倒地的刹那,不负重荷,哗啦一声碎开。

    露出里面同样被砸碎的一颗头颅。

    花白头发散乱的,血淋淋的,说不上是滚出来还是被震得露出来,已经看不清原来形状的一颗头。

    头在柜子里。

    身体会在……他低头看向床底。

    而就在此时,他的脚腕被从床下伸出的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

    “打死!……打死它们……”

    许凤仙也看到了那只手,直愣愣看了一会儿,陡然爆发出一声高亢尖叫,随手抓了个地上碎开的木板就往下重重一砸。

    姜遗光被那只手抓住根本躲不了,许凤仙手里的木板不仅砸在那只手上,更砸中了他的小腿。大力之下,他听见自己腿骨碎裂的声音,旋即剧痛从腿上蹿升而上。

    他忍住疼痛没叫出声,好在一砸之下那只手也放开了,姜遗光顾不上说什么,推开许凤仙抬腿就跑,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房门。

    许凤仙见状也要跟上去,但这时……她也被那只手抓住了。

    从床底下伸出来的,一只苍老瘦白的手,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

    “打死你!打死你!!”

    许凤仙凄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忽地,戛然而止。

    姜遗光怀里揣着那本书飞快跑出了院门。

    院外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实在很不寻常。

    姜遗光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原本能看清的景物在眼前开始模糊,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迷雾一点点弥漫开。

    他不慌乱,脑海中飞速思索,但暂时想不出什么方法,便先蹲下去用细布条用力扎紧伤处,以免等会儿跑动时断了腿。

    伤口包好后,也没有发生变故。姜遗光试探地开始迈步。

    没有见到人,连个鬼影也没有。他一直往前走,在心中默默计数,将将数到一万时,四周的情景还是一模一样。至于他身边这道画了印记的墙,已经是第三次走过了。

    又是碰到了鬼打墙吗?

    昨晚已经有了一次,为什么今日又来一次?若真是鬼打墙,把他们关在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中更能摧毁人的心智,岂不是更好?

    幕后恶鬼……不,幕后执念,究竟要做什么?

    看过那本书后,他本以为自己知道该如何破局了,却突然间又到了这么个奇怪的地方。看样子……得先从这里离开才是。

    那本书现在还好好的放在他的怀里,姜遗光边走边翻开看,以免书中又突然多出什么内容来,不过好在这本书没有什么变化,和他第一次看时一模一样。他又试探地在每一页中摸索,没有摸到夹缝,应当也不会藏着别的夹层。

    这本书……记录着陵庄发生的几件大事。

    陵庄,陵为陵墓之意,传说中方相氏正是埋藏于此,陵庄人祖先认为自己就是传说中方相氏的后代。

    为此,他们将做面具的手艺世代相传,但上千年下来,十数个朝代更迭,到现在还记得这种事的人不多了。村长也是在小时候听长辈闲聊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往事。

    变故发生大约在几十年前,那位方伯也十分年幼的时候。

    他很小就和父辈们一起做面具,那时还并不兴凶恶面具,面具以喜庆为佳。但方伯从小就喜欢做些稀奇古怪的让人能吓哭的面具,这种面具根本不讨人喜欢,时常被家中斥责说丢了祖先的脸,尽管如此,他也不改。

    但那时,陵庄突然生出灾祸。

    书中对那场灾祸的描述语焉不详,可能是疫病,也可能是恶鬼祸乱,又有说是山中妖精作祟,还有可能是那段时间死去的老人多,都埋在后山,为此尸气横行,生出尸鬼之祸。

    总之,那段时间死去了很多很多人,病死的、猝死的、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暴毙的……书中描述道,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祸,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灾难当头,上一任村长想到了请神的法子。

    他们的老祖宗方相氏,不就是戴着恶鬼面具驱疫除鬼吗?

    上古时的妖邪铁定比现在在陵庄作乱的这些厉害多了,老祖宗法力无边,他们不奢求能到这地步,只求能够得到老祖宗一二分真传吓跑恶鬼,这就足够了。

    为此,他们紧急做了一批面具,什么样的都有,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吉祥的可亲的……日夜戴着,设下祭坛,杀猪杀羊祭祀,祈求老祖宗能够赏赐一些神通。

    他们祈求了很久也没用,灾祸越来越严重,不少人举家往外逃,没多久又回来,因为即便逃出了陵庄也逃不过灾祸,到了别处去反而将灾祸也带去了。

    到最后,周边乡镇甚至自发纠集起青壮年汉子在外巡逻,看见陵庄跑出来的人就要把他们赶回去,以免把灾祸带来。

    那时,陵庄中几乎十室九空。

    也就是在那时,方伯做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从未有人见过如此恐怖的面具。

    书中似乎想要描述一番那个面具,却也只能用寥寥几个词形容——“鬼神精怪皆见之生畏,无人敢直视其真容。”

    方伯说,他是得到了祖先的庇佑,得到了祖先方相氏的真传,才做出来的。

    那一日,他戴着一张自己做的面具在家庙里祈福,手里拿着刻刀、木头、毛笔和颜料,他本来想照着神像画一个。但就在动手时,他却迷迷糊糊陷入了某种玄妙状态似的。

    那种状态很奇妙,像喝了神仙露水一样晕陶陶的。

    等他回过神来,手里已经拥有了一个无比凶恶的面具。

    这张面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从未做出过这样恐怖的面具。

    可当他戴上后却觉得……十分合适,就好像这张面具本来就该长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甚至感觉……戴上这面具以后,他不惧世间一切妖邪!

    起先村民们不信,后来等方伯制作出越来越多恐怖的面具,村民们也有些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戴着面具跳傩戏,灾祸竟然真的减轻了!

    戴了面具的那些村民有些本来也生了病,傩戏后,他们的病不治而愈。

    这下,方伯的名声顿时流传开,许多人转而祈求方伯给他们制作面具。方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日夜不停地赶制着面具,再用低价卖出去,碰到买不起的,他还不收钱直接送给对方。

    他做面具也快得很,按方伯的话说,他并非精心雕琢,只要在心中祈求祖先——也就是那位方相氏保佑,接下来他就会在自己也没回过神的情况下做出一大堆面具。

    越往后,方伯做的面具越来越可怕,已经到了普通人完全无法直视的地步,看一眼就要做噩梦。

    可饱受灾祸苦害的人们,哪里还在乎这个?他们只知道面具越恐怖越是有用,欢天喜地地将那些犹如厉鬼一样的面具请回了家,戴在自己脸上。

    只有这样,厉鬼和疫病才能远离他们。

    方伯还说,村里最近遭遇的祸事,乃是有五灾降临。

    第一灾:今年冬日大雪,许多老人熬不过这个冬天,死去了,家里人没有为他们好好送葬,他们的怨气不息,在人世徘徊,变成了尸鬼。

    第二灾——尸鬼与山中精怪勾结,怨鬼作乱时,山中精怪也趁机跑出来吃人。只不过它们不吃人的肉身,而是吃人的魂魄,所以才没被发现,

    而后,那些死去的人身上都带了疫病,一传十十传百,疫病传开后再无法遏制。此为第三灾。

    再有,天地阴阳调和,阴气阳气平衡时,便能相安无事。如今村里祸事多,活人少死人多,若以人来做比,就相当于一个人体弱之时,病气自然趁虚而入。如今陵庄也是如此,陵庄阳气衰退,阴邪之气从地底生出,和精怪尸鬼疫鬼勾结起来,要把这个村子灭掉。这便是第四灾。

    最后一灾,则是从上古传下的大妖。他们的祖先方相氏一生驱邪除妖无数,有一妖怪一直在地底,一息尚存。这次灾祸就是因为这个妖怪引起的,只有把它灭了,村里才能太平。否则就算将其他四灾赶走,它也一定会再生出事端。

    姜遗光走得越来越快。

    镜外有没有这个陵庄,他不得而知,那位方相氏是真是假,有没有后人,他也不清楚。

    但这是在镜内,对于镜中人而言,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刚巧……他们有五个入镜人。

    五个入镜人,徐蕙轩,温汝安,兰姑,唐阅,他自己。

    五灾,尸鬼,疫病,山中精怪,地底阴邪之气,加上那上古不死大妖,也是五个。

    以方伯为首,村里人开始戴上面具驱赶五灾。

    书中描述,那些原本在无形中害人的东西,被面具驱赶后,竟都化作了实体,被村民们驱赶到一起,大火烧尽。

    这个数字真的是巧合吗?他不相信。

    他心中猜测,陵庄的傩戏,为戴上面具后驱邪除疫,恐怕他们五个人,就是那要被除去的五种灾祸。

    鬼打墙……是因为村里人要把他们送走么?所以他们才会迷失。

    仔细想想,他们来的第一个晚上,在延喜路中好好的就陷入了黑暗里,在那之前,村里正好办了一次傩戏。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送走”。

    但是,他们又一个不少地回来了。

    对陵庄人而言,相当于灾祸又一次降临。所以……今天早上才会突然间又有许多人死去。

    就是不知道在这鬼打墙中他会遇到什么?可能他会永远迷失在这片迷雾中,也可能会遇到些什么东西。

    不论怎样,他都要出去。

    他从小到大被当成灾祸瘟神不是一两日了,姜遗光从没在乎过这个。镜外身边人拿他当瘟神,他不觉得如何,更何况是镜内。只要能破局,被当做灾祸又有什么要紧的?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

    腿上刺痛一阵阵袭来,方才许凤仙的力道实在很大,木板砸断了不说,他的腿骨恐怕也砸裂了。即便他不怕疼,伤势还是影响到了他行进的速度。

    走了不知多久,身边还是千篇一律的荒凉景象,看不到一个人影。天上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无论前后上下都是灰蒙蒙一片。

    如果不是他一直在往前走,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在原地打转了。

    ……

    还活着的几个入镜人也陷入了鬼打墙的迷境之中。

    那厢,唐阅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地方这样眼熟。

    这个地方,和他第三次入镜调查狐妖作乱一事时遇到的鬼打墙情景一模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已经过了十重劫后,还是回到了当初过第三重死劫的情形。

    不会错的……已经第十一回了。再有七次,他就可以彻底摆脱山海镜,鬼邪不侵,长生不老。

    唐阅用力地晃了晃头,将脑海中多余的杂念甩出去。他不断用前几次自己离开的事例安慰自己,慢慢镇定下来。

    不能慌,一定不能害怕。攻人先攻心,厉鬼就是要让他害怕才会这么做。

    走了不知多久,两条腿都酸了,他也没停。

    渐渐的,前方迷雾之中出现一道人影。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但看样子,那道身影很是熟悉,就在前方不远处往前跑。

    唐阅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下意识停下脚步转身就往后逃。可等他回头看那道身影渐渐模糊淡去后,他又觉得有些后悔——应该追上去看看才是总比在这里一直打转好。

    应该是人吧?

    如果是鬼,他刚才转身跑了,为什么鬼不追上来呢?

    抱着试一试的念头,他思索一会儿,还是转头跟了上去。

    等靠近了,他才看清那背影应该是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其他四个入镜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莫名感觉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唐阅脚下发出一点动静,开口叫住他。还在前头奔跑的那个人听到了,吓得差点尖叫,跑得更快,唐阅不得不快跑几步追上去。

    这下他更确定这是个活人了,不然他跑什么?

    那人看上去身量普通,不高不矮,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模样,穿着村里最常见的冬裳,有点薄的夹袄,薄棉裤,一双打了补丁的鞋子。

    到底是谁?

    唐阅忍不住上前,又感觉自己这种心态来的莫名其妙。

    那人吓得要死,等回头一看见唐阅更是恐惧不已,简直要晕过去似的。

    难不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陷入鬼打墙的村民?他到底有没有见过?

    唐阅记性不如某些能过目不忘的入镜人好,但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差。他试着在心里回想起自己见过的村民,却分不出自己有没有见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要么是他见过却忘了,要么是在人堆里远远地瞥过。

    陵庄人多,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认识得过来吧。

    “这位小兄弟别跑,你要去哪里?”唐阅露出和善微笑,亲切道,“我也在这里迷路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你认识这儿的路吗?”

    那个人哆哆嗦嗦半天不敢跑,唐阅的手搭在他肩头时,他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得下一刻就要把那只手给甩出去,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动弹。

    等听到他问话,那人脸上才渐渐露出疑惑的神情,好像确定了这是和他自己一样是个人。

    “你……你迷路了?”那个人小心地问。

    还是不太敢看他,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

    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唐阅笑着点点头,尽量让他认为自己是人不是鬼:“是啊,我是来陵庄的客人,找不到回陵庄的路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那个人不知想了什么,好半晌点点头:“……知道。”

    他迟疑了很久很久,才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我们一起走,别走散了。”

    说话时,这人的腿都在抖,手抓紧了衣服,看样子吓得不轻。

    唐阅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人十分面熟。

    这份面熟,让他十分轻易地相信了对方。

    他本该感觉不对劲的,却一下子失去了应有的警戒心,不仅主动搭话,甚至还和那人一起离开。

    没几步,唐阅便惊奇地发现眼前场景变了!

    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破旧废墟、低矮灌木。两边废墟出现了变化,越往前走,越能看到不一样之处。

    他真的走出来了?

    “我们、我们其他人在前面。一起走吧?”带领他的那人忍着恐惧催促。

    唐阅已经被满腔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

    前方真的出现了不少人,都是村民。大多看起来都很眼熟,也很正常,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不安,但唐阅认为这很正常,毕竟村里刚刚遭遇一场祸事嘛,还笑得出来才是奇怪。

    眼前这些人的面貌逐渐模糊,天昏地转中都变成了一般无二的模样,一样的普普通通看不清脸,一样的带惶恐的笑。

    再然后,他就……

    ……

    魏松亭把兰姑的尸体带了回去,放在自家院子里。

    村长执意要去许家,拦都拦不住,围观的村民中家里同样出事儿的,叫来亲戚一起去家中帮忙。没出事纯粹来看热闹的也跟去了许家。

    魏松亭抹了把眼泪,也跟去了。

    一见到岁岁的尸体,村长就呜咽一声,两眼一闭跌倒下去,两边人哎哟哎哟赶紧扶住他,又是叫名字喊魂又是按两边穴位,拿鼻烟在他鼻子底下嗅,好半天村长才慢悠悠醒过来,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几岁。

    “许,许凤仙呢?”村长在众人安慰下哆哆嗦嗦咬牙切齿挤出一句话来,声音陡然高亢,“许凤仙呢?她怎么不在?”怎么死的不是她?

    没人看见她。

    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留下的人太多了,魏松亭没必要留在这儿。有个他该叫堂伯父的人就一推他:“走吧走吧,先回你家把事儿办了。”

    魏松亭喏喏应下,跟着堂伯父用力挤出人群往外走。

    堂伯父边走边和他唠嗑。

    “这几天,倒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一场大灾……”老人深深叹口气,“只可惜,现在方家的没了,也不知这做面具的手艺能传到谁手里。”

    魏松亭听得稀里糊涂:“什么大灾?”

    堂伯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都忘了,你们这些小孩子不懂呢。”

    “十几年前吧,陵庄遇到了五灾……”

    堂伯父把那五灾是如何可怕、方伯如何得到了祖先庇佑、村里人又是如何戴上面具抵御五灾的事儿说了。

    寥寥几句,魏松亭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五灾就没了?”

    “是啊……”堂伯父长长地叹了一声,“说起来,咱们村长当年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呢。”

    他用一种自豪又嘲讽的语气道:“那些恶鬼还想假扮成人的样子来哄骗我们,可惜啊……他们不知道,戴上了祖宗传下的面具,我们都能看破恶鬼真面目。”

    那个灾鬼还不知自己早就被看穿了,说自己是个迷路的客人请村长带自己进陵庄。村长那时还不是村长,还年轻,却一点不慌乱,没有露馅,真的把他带了回来,还让大家也不要慌,然后……

    “我们把那个灾鬼骗进了火堆,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说起这事儿堂伯父就觉得自豪。

    当初他也参与了,烧火的柴禾里有好几担都是他打的呢。

    第393章

    魏松亭听得心惊肉跳。

    “一把火……烧掉?这真的行吗?”有这么简单吗?鬼不是都……

    “当然有。”堂伯父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证, 嘲弄道,“那些恶鬼为了哄骗人,他们自个儿就要钻进人皮里,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那些鬼可不知道, 等他们钻进人皮里以后, 想要再钻出来可没那么简单。”堂伯父自豪道, “这人皮啊,既是伪装,也是束缚。披上了人皮, 这些鬼东西的邪术就没有办法施展了,他们就会变得真和人一样。”

    “只要趁他们脱下人皮之前,把他们打晕,赶紧烧死,就不是问题了。”

    魏松亭还是听得有点心惊胆颤。

    “那……那这么说, 烧死的真的是鬼吗?万一是恶鬼骗人的呢?把一个人变成鬼然后……”

    堂伯父厉声打断他:“别乱想了,祖宗保佑,我们才能看破恶鬼的装相。你还能怀疑咱们的老祖宗?”

    “到时候,你自己见到就知道了……”

    来到魏家家门口前, 堂伯父又问:“那个女的, 还在你家里吧?”

    魏松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在就好,还好她自己……”堂伯父慢慢说, “小松子,你也别怪我们瞒着你,我知道, 你一直对我们让这几个客人去住延喜路不高兴。”

    魏松亭一句“其实也没有”还没脱口而出, 堂伯父接下来的话就叫他愣在当场。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五个人, 很可能有问题呢?”

    “当初,那五灾来到陵庄,给我们带来不知道多大的灾难。后面他们发现我们有老祖宗保佑,才会想办法装成人,想要混进村里,砸了老祖宗的石像,这样就能破坏掉老祖宗设下的法术。”

    “这么多年了,陵庄都没有来过外人,突然间来了客人,说不清自己来自什么地方,身边也没有个随从。五灾……五个人。他们来了以后,村里就开始死人。”

    见魏松亭色变,堂伯父冷哼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魏松亭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能够吧?”但他也知道,这五个人来历实在有些蹊跷。

    “你要是不信,反正这个恶鬼也死了。我们试试就知道了。”堂伯父说着,推开了门。

    年轻女子的尸体还躺在院子里,魏松亭给她拿件衣服盖住了脸,以免她走得不体面。堂伯父直接掀开了那件衣服,伸手在她脸颊两边到脖子上摸来摸去。

    “堂伯父,你这是干嘛呢!”魏松亭一看就傻眼了,赶忙要上前阻止。后者不耐烦地拍开他手,“别来捣乱,你瞧好了!”

    不知道他摸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浮现出满意的微笑,堂伯父说:“我知道你小子不信,现在你可自己仔细瞧好了,别又说是我动了什么手脚。”

    说罢,他手上一用力,两指间……竟真的让他揭起了某层略略透明的东西,透着人皮才有的温润的光泽。

    “这,这是……这是人皮?”魏松亭已经看傻了。

    随着那层皮一点点撕下,跟变戏法似的,露出底下那张……

    魏松亭心猛地一惊,浑身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噔噔噔后退好几步,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腿软地跌倒了在地上。

    眼前这张脸,实在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比方伯做的任何一个鬼面具都要恐怖。果然……真正的鬼和鬼面具果然无法相提并论。

    想到这样一个恐怖的鬼,竟然和自己呆了一晚上,他就觉得十分可怕。

    她是鬼,其他四个人……恐怕也是鬼!他们都是灾祸变成的。

    一旦心里生出怀疑,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了。再想起来,他们不正是一直找自己打听方伯的事情吗?

    他们知道方伯死了,方婶也疯了。没有人能再做出那种面具,所以……所以他们才敢下手吧?

    这么想起来……这次村子里遇到的灾祸,恐怕也有自己的原因!

    是他!是他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是他被恶鬼骗了!是他太傻了!

    他的爹娘,还有岁岁……还有那么多村民,都是死在了他手上!

    不不不……魏松亭拼命甩掉这个念头。他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

    总之,都是恶鬼的错!

    他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手脚都冰凉了,站都站不起来。再看堂伯父,他拿着一张上面画着栩栩如生五官的人皮,他显然也十分害怕,但……但他比自己好多了。

    “伯,伯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堂伯父一咬牙:“还能怎么办?厉鬼现身,就该赶紧烧掉!我把它人皮撕下来了,它很可能会醒的!”往他脑袋上拍了一掌,“快点去搬柴!”

    “好,好,烧掉!”魏松亭被这一巴掌打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柴房跑去,他心跳得还十分厉害,恨不得能跳出嗓子眼来似的。

    巨大慌乱之下,他反而冷静下来了,手脚极快地打开柴房门,毫不吝啬地将柴火一堆堆往外搬,全部堆在女子尸首身边。

    不,那不是女子,那是恶鬼!都是鬼!

    再想起昨晚那五个人,魏松亭再也不觉得他们可亲了,只觉得这些都是该下地狱的恶鬼!

    一堆堆柴搬了过来,堆在兰姑身边。

    兰姑的面容……已经完全变成了无法想象的可怕模样。不论是谁,看到那张脸后,都不会认为那是个人。

    ……

    姜遗光听到了人声。

    窸窸窣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鬼在那里!抓住他!”

    “不能让他跑了!”

    “要小心,先把他骗过来,不能让他发现了……”

    “五灾……他是哪个?”

    “甭管是哪个,不要惊动了它……”

    他听到了那些细微的、从迷雾中传来的密谋声。

    他很确定,那些人讨论的正是自己。熟悉的一幕,和在柳平城中遇到的没什么区别。

    在柳平城的时候,姜遗光就听到过那些人私底下密谋。他们厌倦了自己带来的灾祸,也时刻恐惧那份灾祸会降临到他们头上。

    于是……柳平城的一小部分人,密谋了一场行动。

    城中有些游手好闲的混子和游侠儿,为了几两钱什么都肯干。那时姜遗光还在老师家中读书,日日在两处往返,从不去别处。那些人就想着在路上僻静处把他堵住,草席一裹绳子一捆扔河里去,夏日河水湍急,每年都有小儿落水的,也找不到他们身上。

    姜遗光听到了,但他暂时没有任何办法反抗,也只能当做没听见,照常日日上下学。

    只是……他突然间喜欢上了面具,那几日自己雕了个面具,路上戴着玩。

    那一日……他们终于动手了。

    但他们不知道,姜遗光已经找了其中一人的孩子,和自己身量相似的一个小孩。

    他拿钱骗了那个男孩。约定好,二人的衣裳换了,男孩戴上面具,玩躲猫儿。要是抓到了他,就再输给他一吊钱。

    然后,那个穿着他衣服、戴着他面具的小孩儿,就被一拥而上的小混子们塞进了麻袋。

    一棍子打晕,那个孩子叫都没叫出声,就被绑走了。

    姜遗光不觉得如何,换回自己的衣裳照常回家,第二日照样上下学。除了那个失了孩子的小混子跑来找他麻烦又被吓跑外,没有再出过怪事。

    后果就是,城里人更加害怕他了。

    现在,这两种声音穿过数年时空在耳边微妙地交错在一起。

    “这个瘟神……弄死他!”

    “小心点,不要被他发现,不要让他出声……”

    周围没有人,只凭空冒出许多模糊的影子。

    和那天,一群人围住那个男孩一样,围在了他身边。

    ——身后劲风袭来!

    姜遗光闪身就要躲,被打断的那条腿突然猛地刺痛一瞬,这一下让他没能躲过,硬生生挨下砸在后脑的重击。

    头晕目眩……好像要晕过去了……

    姜遗光还有一点意识,他将眼睛微微睁开半条缝,可什么也看不清。这些围着他的人只有影子,看不清五官。

    像是柳平城的人,也像是陵庄里的人。

    他现在没有反抗能力,只能装出昏迷的样子瘫软下去,任由他们把自己手脚捆住,塞进一条麻袋,不知被扛在了哪个人肩头走。

    他们会把自己丢进河里吗?

    还是像陵庄多年前那样,丢进火里烧死?

    前者姜遗光还能逃走,后者……众目睽睽之下,他恐怕很难从火场里跑出来。

    他腕上绑了机关,手指抽出一把细长小刀,细细把绳子割断,小心地不让背着自己的那个东西发现。脚上的绳子就没办法,只能等出来了再说。

    扛着他的那人瘦得很,肩上骨头顶住他的肚子,随着一步步走一下一下撞着,十分不舒服。

    约莫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加上刚才打晕的痛楚,那份不舒服的眩晕感越来越重。外边人说什么也听不清楚。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要逃走……

    如果他没猜错,这次死劫……根本不是他们一开始所想的那样!

    刚冒出这个念头,他就看到……面前的麻袋,近在咫尺的那一块地方,变得有点诡异。

    他后脑不断有血流下,因为脑袋倒垂下去的缘故,血顺着脖子划到下巴又滴下去,染红了一大块麻布袋。

    那块血迹在他面前缓缓流淌着,慢慢扭曲,一点点变化,变成了一张……他许多年前见过的一张人脸的轮廓。

    是那个被他骗着换了衣裳和面具的男孩。

    血染成的小男孩的脸近乎贴着他的面孔,阴冷怨毒地盯着他,露出一个诡异古怪的笑。

    再仔细看去,那些血迹好像又没什么出奇了,就像刚刚看见的东西不过是幻觉似的。

    这反而更印证了姜遗光的猜测。

    从一开始他们就错了,这场死劫的根结,并不在于村里某个人的怨念或执念。他们猜测的方伯,魏松亭,乃至村长,都不是关键,不过是用来迷惑他们、让他们以为入镜人要帮助陵庄人驱鬼除疫的障眼法罢了。

    关键是他们自身,五个入镜人自身。他们才是这场劫要被“度化”的东西。

    他们才是该被消除“怨念”本身。

    自古以来,傩面具用于驱邪除疫,但入镜人们知道,面具并不能真正驱鬼,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真正消除鬼怪。与其说是驱鬼,不如说是除去人心中的恐惧,求个心理安稳。

    从这方面来想,真相就很明显了。

    这场死劫一开始,人们就一直在恐惧五灾。他们的傩会也好,其他仪式也罢,他们要驱散的,只有对五灾的恐惧。

    他们就是这些村民心中的恐惧,村民心中的五灾。

    他们本就是五个人,正合上了村民心中五灾的“五”,刚到村里时,村民们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他们就是那五个恶鬼,要驱逐掉他们。

    难怪村长要安排他们住进延喜路,因为在陵庄人们眼里,他们五个人就是“鬼”。

    所以,他们才会不断陷入黑暗迷途,因为村民们希望驱赶走他们。他们真正的脸才会变成恐怖鬼脸,因为村民们心中,他们就是“恶鬼”伪装。

    他们是陵庄人心中的“五灾”。与之相对的,这些村民,也是他们心中、或者说,是山海镜认为的他们心中的“心结”。

    陵庄,陵为陵墓之意,现在看来既是指方相氏陵墓,也是指入镜人的陵墓。

    魏松亭是个例外,他从未参与过傩会。他看到的世界应该和其他村民们不一样,故而他并不害怕自己等人。而他对面具本身强烈的恐惧,很可能就是破局关键。

    姜遗光想明白这点后就思索该如何脱身,最好要立刻找到魏松亭。

    “到了。”背着他的那人把肩上麻袋放下,说。

    第394章

    姜遗光一动不动, 任由自己被摔在地上。

    他现在也不能动。只要他冒出一点要逃离的念头,麻袋里就会浮现出被血渗染出的那张小男孩的人脸,死死地注视着他。

    要是他再有动静,那张脸就会立刻咬断他的喉咙。

    “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好的, 这瘟神一下子就被砸晕了。”

    “小心他装晕。”有人信誓旦旦说, “他狡猾得狠, 别解开袋子就跑了。”

    听到这句话姜遗光就冒出不详的预感,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预感成真了。

    有东西,重重地从上方砸下!

    姜遗光忍住了痛呼, 身体弹了一下顺力道滚半圈后,便一动不动了。

    还好他在被摔下的那一刻把手肘抵在了后脑,否则他的头一定会被那块大石头砸碎。但他的手骨也被这一重击砸断了。

    但事情不能暴露,趁着刚才翻滚的时机他翻身趴着把手臂藏到身下,一动不动。

    血渗透麻袋流到地面。

    “这下总算晕了吧?”

    “这个瘟神……”

    声音也是模糊的, 完全分不清属于陵庄村民还是曾经柳平城的那些人。

    姜遗光感觉有人拿脚尖踢了踢自己,旋即麻袋口子被人解开了,那人小心地抓着脚把他拖出来,一双手抓住他脖子左右晃了晃, 还有人试探他的鼻息。

    “还有口气, 没死。”

    “快点吧,别磨蹭了。”有人说, “不然他醒了跑了怎么办?”

    有两个人过来,一个抬上身一个抬脚,往前走去。

    “刚刚才烧了一个, 这是第二个了?”

    说话那人嘿嘿一笑, “挺好挺好,烧了就太平了, 还有三个。等剩下那三个也除掉,这五灾就没了!”

    另一人接口道:“你没听说吗?村长那边也解决了一个,应该是五灾里的尸鬼。”

    “那不就是说,只剩下两个了?”

    “可不是吗?”有人和他接话,笑道,“村长那边那个女鬼估计是老祖宗也看不过眼了,直接收拾了扔小巷子里,被发现了以后,直接丢火里烧了。”

    姜遗光心中一动。

    女鬼?

    是兰姑,还是徐蕙轩?

    在自己之前被杀的那个又是谁?温汝安还是唐阅?若留下的那个是唐阅就好办些,如果不是……要找到温汝安有些难。

    “头一个呢?它又是怎么找着的?”

    “听说是在街上转圈子,转来转去自己晕了。”

    “要我说啊,这五灾也是瞅准了时机,听说方伯没了,就敢潜进来闹事,恐怕是不知道我们有老祖宗保佑吧?”

    “还好我们有老祖宗保佑,嘿,这些东西也是蠢,他们进来第一天就被发现了。还以为能骗得了我们?”

    “能骗我们,骗不了老祖宗。”

    “得了得了别说废话了,赶紧把柴搬过来。别让他跑了。”

    姜遗光仍旧一动不动。

    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响起,听声音少说有十几人。如果只是普通的十几人他并不畏惧什么,但这些人显然不是“普通人”。

    必须万无一失才行,否则……他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姜遗光任由自己被扛起来,一阵哐啷当啷搬东西落地的声音后,他被那人直接摔在了柴火堆上。

    有根木刺扎进了后背,背上刺痛过后,大股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来。紧接着就是一瓢冰凉的烈酒泼下来,这下,他浑身都浸湿了。

    姜遗光仍旧没有动。

    那些东西还在附近。

    只有等点火的那一刻,这些人会退开,也会放松警惕。那一刻,就是他仅此一次的逃离时机!

    火靠近了。

    那些议论声渐渐远去,刺痛灼烧感逼近,忽地,骤然降临!

    有那么一瞬间,姜遗光想起了自己那个大火灼烧的梦。

    他隐冒出个猜测,为什么他会做这个梦了。

    这是山海镜为他选择的“死期”,他应该死在这次死劫中的。

    就是现在——

    姜遗光猛地在地上往后打几个滚跳起来就拔腿往后跑,他身上衣裳被血浸湿了反而是件好事,不容易烧着。至于身前被烧了的衣裳……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跑出去再说。

    风声和凶恶呼喊自耳边呼啸而过,姜遗光越跑越快,身上未包扎的伤口不断崩出血,渗满全身,叫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丝毫不顾,只管拼命往前跑。

    他已经认出来了,方才烧他的地方是一台广场,就是昨晚跳傩戏之处,后边有一间高大的祭坛,再往后是村中祠堂。

    整个广场平坦宽敞不说,到处都放着木柴木炭堆。这也给他添了麻烦——没有地方能藏。除非闯进祠堂里。

    借着奔跑,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灼灼,烈火冲天,后面冒出十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大火烧得虚空似乎都扭曲着,连带那些人影也透过火光变成了扭曲的一道道。

    “不要跑!”

    “快抓住他!不能让他脱了皮!”

    姜遗光转头跑得更快,他想起了那个更加清晰的梦。

    大火,火光中扭曲尖啸的影子……赤红色扭曲恐怖的面具……

    这是山海镜为他认定的死法,是山海镜给他的“预言”。

    等等……预言?

    这个词似乎从哪里听到过。

    姜遗光曾听近卫们讨论过,凡被镜选中的入镜人,必有常人不能所及长处,而等度过的劫数增多以后,又会新添一些新的能力。譬如直觉,对危险的预感等等。入镜次数多的入镜人,甚至能够偶尔预见未来。

    不过也有些武功高强的近卫认为这只不过是经验丰富后的应对本能,就像武林高手,经历的生死多了,也就拥有了这种“预感”。

    目前这两种观点都有不少人支持,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现在看来,前者很可能是真的,否则姜遗光很难解释自己那个梦。

    除此外……姜遗光还想到了一点。

    这一点,也是被朝廷、近卫,还有大多数知情入镜人不能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一条……

    ——镜内和镜外的世界,很可能正在融合。

    镜外鬼魂收入镜中,便相当于和镜里天地有了联系。原先他们也没在意,毕竟是山海镜嘛,简直如神话中的神物一般,有这样的威能不足为奇。

    到后面……渐渐就不对劲了。

    镜里,镜中的那个世界里的诡异,似乎……正在通过某种办法影响镜外的阳世间。

    这种影响的方法,甚至能够跨越时间与地域。

    否则,他为什么会在根本没有得到山海镜时就做那个大火灼烧的梦?而现在……镜外的噩梦,几乎就要在镜中实现了。

    姜遗光甚至可以预见到以后,山海镜的影响只会越来越恐怖,在镜外制造出无数恐怖后,又投射到镜中。

    到那时,镜内镜外,还有区别吗?

    一晃眼,眼前雕梁画栋、颜色鲜亮的宗祠堂在他面前突然变成一片火海。房屋倒塌,木头不堪灼烧发出哔哔剥剥碎裂声响,房梁一根根倒下,浓烟滚滚中,一个人被压在火堆下挣扎,拼命尖叫嘶吼求救,很快嗓子就被烧坏了,发不出声音来。

    他定睛一看,那个被压住的人,烧成焦炭前的那张脸,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不会的,他会离开的。

    姜遗光已经跑到了墙底,忍住手骨与腿骨的剧痛往上爬,三两下攀到顶,刚要翻过去,脚腕就被一只冰冷的小手狠狠一拽。差点让他掉下去。

    姜遗光动作极快,另一条还算完好的腿用力一踢,不料却踢了个空,转头看去,抓着他腿骨的那只手还在……也仅仅是一只手而已。

    手腕从墙缝里伸出来,就像一棵扎根墙砖缝的野草。被他用力一挣,掉了下去,变成一缕烟,消失不见了。

    不过耽误了短短一瞬间,方才还被甩开一大截的人们忽然之间就来到了墙底,跟着往上爬。

    这些人的样子已经看不清了……很难再说他们是个人,像是一团灰蒙蒙的气凝聚出个尖细瘦长人形的轮廓。

    “不要跑!!”

    “抓住他!”

    声音也模模糊糊的,分不清是哪个在说话。

    姜遗光只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跳下去,受伤的腿落地更疼,现在也不是休息的时候,一瘸一拐飞速闯进了祠堂。

    他身上的火苗未熄,经过方才奔跑烧得更烈,有些已经灼烧到了身上表皮,皮肉焦糊气味四处飘。

    姜遗光带着半身火苗冲进祠堂大门再重重关上,抓着里面摆放的纸书、窗帘……不拘什么,只要能引火的都被他蹭上了火苗,而后继续往里冲。

    镜不是想要让他死在这儿吗?他就制造出那个梦里一模一样的火灾。但他绝不会死在这里。

    一般祠堂总要有个后门,没有后门,有个窗户也行,能让他逃出去就行。

    刚点了两处火,身后人就追得更近了,已经到了门口,用力砰砰撞门。

    “你快点出来!别想跑!”

    “这个瘟神,不能放过他!”

    姜遗光没有把门栓死,他还要给自己留个后路。

    没几下,门就被大力撞开,重重弹在墙边,发出一声更巨大的震响。

    冲进来的那些人一见祠堂里着火,立刻就急了。

    “一定是他干的!”

    “走水了!走水了!快找水……”

    “哪里有水?”

    底下人一窝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姜遗光趁着门边没人,从屋顶房梁一跃而下落在地面翻个滚儿,逃出了大门,将门从外边栓上。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姜遗光做完这一切丝毫不敢懈怠,拔腿就往魏松亭家中跑去。

    还好……他们今日早晨去过一次。他还记得路。

    天渐渐暗下,前头路隐隐约约变得模糊看不清楚,唯有自正被烈火灼烧的祠堂中传出的惨叫清晰传入耳中。

    烧死那些人不顶什么用,村里还有许多人,他们能来找自己,估计全村都知道了他就是五灾之一,再想骗魏松亭出来就难了。

    面具……人和面具,鬼……

    重点不是他到底是不是鬼,而在于村民们认为他是“人”还是“鬼”。

    这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的选择的结果,黑暗中,他们做出了只有自己知道的选择——成为人,还是成为鬼?

    现在看来,五个人都选择了当“人”,但这才是陷阱。

    戴上人皮面具,才会变成村民眼里的“鬼”。

    如果当时他们没有戴上人皮面具,而是维持着本来的脸,就会变成魏松亭眼中的鬼,但会被村里人认为是同类的人。

    人与鬼,都是死路。

    因为村民们根本不是人了,被村民们认为是同类的“人”,那就是承认了自己“鬼”的身份。

    被村民们当成灾鬼,陵庄人就会想方设法杀死他们。

    但比起来,第二条死路隐含一线生机。和变成村民们的同类再也出不去相比,逃脱陵庄人的追杀,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魏松亭,就是这特殊的一线生机。

    他从来没去过傩会,没有戴上过面具,是村民们眼中的同类人,成为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姜遗光已经打定了主意,拼命往魏松亭家里跑去。

    他的力气已经耗得差不多了,一晚上没歇,白日又是鬼打墙又是逃跑又是受伤,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胸腔渐渐喘不上气来,每用力呼吸一次,肺腑和嗓子眼都火辣辣地疼。

    一路上人不算多,也不少,好在天黑了,那些人没能太看清,就感觉一阵风从他们身边窜过去,等后边陵庄人追上来叫着抓五灾才纷纷反应过来,跟着追上去。

    喊杀声震天,一传十十传百连成一片,前后左右都有人围堵,眼看着跑不出去了,他只能紧急挑了个小巷冲进去,等跑到底再三两步翻墙跳上去,再往魏松亭家中去。

    令他失望的是……

    魏松亭家外,围了很多很多人。

    院子里点着灯,密密麻麻人影拉长了投在地面,狰狞如鬼魅。

    姜遗光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团成很小一团藏身,偷听到了他们谈话。

    那些人在说魏松亭白天留下的那个女尸是女鬼,还好烧死了,听说揭开人皮的样子吓死个人。

    魏松亭就站在人群中,说着自己白日的见闻。

    他年纪不大,被许多人围着夸,想起自己父母和村里其他人,又心酸又忍不住自豪,反而将功劳都推到了村长和堂伯父身上。

    “都是我伯父告诉我的,我也没做什么……”

    “话说,这样一来,五灾算是消灭了吗?”魏松亭问。

    “没有没有,还差两个。”有人说。

    此刻村长就笑呵呵地说:“只差一个了。”

    “刚刚小林那边说,他们也抓到了一个恶鬼,审问过后,这个恶鬼交代了,他就是五灾中的山中精怪,勾结了其他四鬼在村里作乱,想要毁掉祠堂。”

    祠堂外就是祭坛,毁掉了这些东西,祖宗怎么会不气?到时说不定就不再保佑他们了。

    “实在太可恶了。还好被发现了……”

    “还好老祖宗保佑。”村长想到自己外孙也难过,还要强打起精神来,“等剩下那个抓住,就不用愁了。”

    正这时,忽地有人急匆匆闯进来大叫:“不好了!有个恶鬼跑了?”

    人群哗然!

    村长大怒:“怎么会给他跑掉?不是让你们弄晕了吗?”

    报信那人叫屈:“这个恶鬼太狡猾了!他装晕,我们拿石头砸,一路扛都不出声,火烧到身上都不跑。等火大起来我们后退的时候他就跳起来跑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还,还把祠堂烧了……”

    如果方才还只是哗然,现在简直是一瓢水浇进了滚烫的油锅,人声沸腾!

    逃掉的恶鬼姜遗光就缩在角落一个废弃不用的小箱子里,听到了所有的声音。

    离他脸孔近在咫尺的黑黢黢的箱子木板上,浮现出了那张人脸。

    男孩的脸仍旧在笑,是一种十分古怪的,让人看了浑身不舒服的笑,眼神冷森森阴冷怨毒,好像看见了他的死期一般。

    姜遗光抬手就要刺下,刀尖未刺下前一瞬,那张人脸陡然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啸。

    糟糕!被发现了!

    姜遗光就地一滚逃出来,往人群外直冲而去。

    那张人脸……他方才的试探,更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男孩的鬼魂本可以直接杀了他,鬼在镜中杀人是十分容易的,为什么不动手?要么,是为了戏弄他,就像人围观逗蛐蛐一样玩弄得团团转,要么……镜子不允许他死在并非自己择定的命运里。

    山海镜已经给了他“预言”,他应该被大火烧死,在此之前,他不会死。

    但可惜……

    他一时半会也没法抓住魏松亭了。

    身后人群忽然又爆发出另一阵慌乱骚动,姜遗光听清了后,才得知。

    又有恶鬼闯进来了!

    就是趁自己逃跑、许多人追逐的时候,恶鬼闯进来,打晕带走了魏松亭。

    姜遗光没料到,竟然让他们抢了先。

    兰姑已死,是徐蕙轩还是温汝安?

    唐阅身手尚可,但要在众目睽睽下劫走一个人,他还做不到这点。姜遗光比较倾向于他已经死了,方才村民们讨论的被杀死的恶鬼就是他。

    大概天无绝人之路吧,今晚夜色深沉黑暗,无星也无月,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房屋树木在静谧夜中和鬼影也似,这倒方便了姜遗光。

    但那张人脸实在阴魂不散,每到一个隐蔽处藏好,那张男孩的鬼脸就会出现,贴着他发出尖细的清脆笑声。

    “嘻嘻——”

    “在这里!追!”

    姜遗光跳起来就跑。

    他快跑不动了,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两条腿如灌了铅沉甸甸地难以迈步。

    这时要是再有人追来,他可能……真的逃不掉。

    魏松亭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就算碰面了,魏松亭的人脸也只有一张。那个入镜人,绝不可能把这个机会让给他。

    但,没到最后时候,他不会坐以待毙。

    姜遗光略略喘息,缓过一口气,脚下步子一转,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还没跑到巷子口,一只手拉住他胳膊用力一拽,同时捂住他嘴:“嘘!别出声。”

    姜遗光听出来,这是徐蕙轩的声音。

    “是你?”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嗓子眼干得冒火,几乎说不出话。

    徐蕙轩道:“是我,我刚才把姓魏的那小子带来了。我们走吧。”

    姜遗光喘着气,有些不敢相信:“……你为什么要帮我?”

    徐蕙轩沉默片刻,道:“我有一好友,姓黎,道上称三娘。”她补充道,“我看到你腰上的剑了,三娘是不可能把剑交给她不认可的人的。”

    “你累坏了吧,我背你。”

    到了这地步,姜遗光也不矫情:“多谢。”

    说罢跳上她的背,好在他正是抽条的时候,个子瘦长,还算轻,不至于让徐蕙轩跑起来太费力。

    黑暗中,两个人低声交流。

    徐蕙轩:“唐公子和谢姑娘都没了,温公子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夜的那张面具是陷阱。”

    姜遗光:“我明白,村里人把我们当成五灾了。”

    他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徐蕙轩说:“别提了,我差点也迷了路,眼看就要走不出来了。后来还是想法子跑了出来,又听到村里其他人说什么五灾,换皮什么的,推敲一下也明白了。”

    姜遗光:“魏松亭在何处?”

    徐蕙轩道:“我把他放在村长家的柴房里了。我们快点去吧,你抓紧点。”

    姜遗光闻声搂得更紧。

    不过,魏松亭只有一个人,他们两人怎么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这点。

    黑暗中,徐蕙轩犹如离弦利箭,无声地穿行于街道之中,很快就来到了村长家门外。

    孰料,刚踏进门他就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徐蕙轩提高声音,很快又压下去,“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那人正是温汝安,他蹲在魏松亭身边,手里拿着刀,正小心地从魏松亭脸上剥皮。

    刀刃锋利,人皮薄韧,划出口子简单,想要剥下皮来就没那么容易了。温汝安正低头仔细小心动作,被叫声一惊手一抖差点划错了道。

    姜遗光感觉奇怪:他们两人一道走的,为什么现在又互相质问对方?他们是何时分开的?

    他从徐蕙轩背上下来,也出现在温汝安面前。夜色黑暗,他又被火烧得满身焦黑,温汝安一时间竟没认出来这是谁,还以为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鬼魂。差点吓得叫出来。

    “……是你?”

    这一瞬间,有什么异样感从脑海里飞速闪过。但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姜遗光一时间没抓住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姜遗光开口:“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

    温汝安左看右看,目光陡然变得警惕:“你们来做什么?”

    徐蕙轩道:“你来做什么,我们就来做什么。”

    温汝安看她一眼,又看姜遗光,忽地冷笑一声,继续蹲下去剥人皮:“我可提醒你们,就算没有我,你们也有两个人。”

    “你们想好了怎么分?”

    第395章

    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姜遗光道:“我自有办法, 不劳你操心。”

    “哦?你有什么办法?”温汝安嘲弄道,手上动作不停。

    那张人脸已将剥到一半,半张脸还是平滑的,可绕到另一边看, 另半张略透明的澄黄脸皮连着底下血肉模糊处, 暗黄汁水从伤口缓缓渗出, 顺着脖子往下淌,怪异又恶心。

    没有人来,估计外面追着的人也想不到他们敢躲在村长家。至于那个潜藏的鬼……

    姜遗光也觉得奇怪。

    那个杀了村长夫人后, 又藏在床下的鬼去了哪里?它为什么没有一点动静?

    温汝安应该已经到了一会儿了,他没有碰上那个鬼吗?

    “只是猜测,不能确定。”姜遗光又改口问道,“你来到这里,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温汝安笑一声:“不对劲?是指什么不对劲?”

    “房里的三个面具?还是房间床上躺着的女尸?还是别的?”温汝安嘲讽道, “要说不对劲,整个陵庄都不对劲,能有哪里正常?”

    姜遗光看着他,眼里带上了审视:“你既然看见了, 又是怎么活着逃出来的?”活着两个字咬得重了些。

    ……不对。

    温汝安说床上的女尸, 是指哪一个?

    自己看见的原来的那具老妇人的尸体,还是后来被自己留下的那个疯女人?

    如果他只看见了一个, 另一个去哪儿了?

    温汝安不明白他心中所想,仍旧嗤笑道:“你就别管我是怎么出来的,倒是你……没听错的话, 村里人都在追杀你。再过一会儿也该到了, 你就不打算藏起来?”

    他手里还捏着人皮。

    前面还有点磕绊,后头剥得顺了, 速度也快了不少,只剩下一点点,整张脸就要被剥完了。

    温汝安也不怕他们这时候抢,只要他们敢动手,人皮立刻就毁了,到时三个人都没有希望。但他也分出余光盯紧了另两人——这时候不抢,等剥完了皮,他们一定会动手!

    徐蕙轩却在此时道:“长恒,我带你过来,便是救你一命,你说的那个法子我也清楚。”

    “方婶,许凤仙,她就在附近,对吧?”

    姜遗光:“你怎么知道?”

    徐蕙轩:“我来找你前就先躲在了这里,自然看见了。她是我的了,你别和我争。”说罢,眼睛往温汝安身上一溜,再次重申,“她是我的了。”

    温汝安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就是让姜遗光不准和她争,让他来抢自己的么?当下不客气地冷笑:“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手上人皮只剩最后一点点,阴狠地瞪向姜遗光:“有本事你就来试试。”

    徐蕙轩说完后身形就消失在门边,只剩下三人。两人对峙,另一个已经昏死过去,人事不省。

    整张脸连着脖子上一部分皮被剥了下来,露出底下鲜红泛黄汁的肉。

    姜遗光一只手从腰间缓缓抽出,月光下,带出一点不明显的银亮的光。

    温汝安眼睛一眯:“……原来如此。”

    “你身上有三娘的剑,怪不得她要帮你。”

    “只可惜,一个死人的人情在我这里是没用的。”

    姜遗光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门外,逐渐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往这边来了,还是很多很多人,他们都往这边聚来了。

    温汝安额头渗出点汗,他也十分紧张。要是让这些村民看到眼前一幕,他的伪装就没用了。

    还好……只差一点点,就一点点,他就能把整张人脸皮撕下了。

    等这张皮撕下,他再把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撕下换上,他就可以逃脱了。

    “你说不是这个原因?那是为何?”

    越是心急,手上越不敢乱。温汝安见多了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的例子,他才不要落到那个地步。

    他能明显感觉到,随着他动作加快……姜遗光注视着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冰冷,杀气满满地溢出,握在剑柄上的手也越来越紧。

    他不得不分心同样抽了把匕首出来,咬在口中。

    凭借多年生死关头冲杀出的经验,他很确定,姜遗光一直盯着他的咽喉。

    他看着年轻,但他的目光,可不像普通少年人一样无辜。那是一个饱经杀戮、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才能拥有的如此重的杀性的眼神。他的武功也绝对不低,自己对付起来,恐怕有些棘手,更何况姜遗光气势正足,做足了准备,这样……自己的劣势就更明显了。

    他非常确信,只要人皮一脱离魏松亭的脸,姜遗光就会立刻出手!

    最后一丁点人皮与肉的黏连处,在两道死死盯着的视线下,终于……断开!

    在这一瞬间,温汝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抓着人皮往怀里一塞往后猛地一个疾退,正好避开迎面袭来的一道锋利银光!

    姜遗光果然出手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杀招,果真如他所想,那道剑光直照咽喉而来。要不是他躲闪及时,恐怕他脖子当场就要被洞穿。

    “你果然——”温汝安闪身避开刚要抬头嘲讽几句,脸上神情就僵住了。

    捂住心口,不可置信地倒下去,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没了气息。

    直到咽气,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死因,眼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姜遗光来到他面前,蹲下去,从他怀里取出了那张还带着血和余温的人皮,放在自己怀里。

    手中长剑往另一只手指尖划了一道口子,解开温汝安衣襟,在心口也划开一道口子,带血的指尖放在伤口边,似是在等待什么。

    温汝安那张震惊的脸上突兀浮现出一道黑线,迅疾地从面上爬到咽喉,再从伤口处箭一般射出,回到姜遗光手指头上,消失不见。

    姜遗光也不耽搁,收拾完,将温汝安和自己脸上的人皮都扒了下来。

    褪去人皮后,他脸上便是一张如同大火灼烧过的鲜红狞厉的面孔。温汝安脸上,也变成了青红相间的恶鬼形容。

    又收拾了一会儿,姜遗光看一眼门口,也不管徐蕙轩和大门口砰砰的重重敲门声,拔腿从后边翻墙跑了。

    临走前,放了把火。

    既然村里人相信披着人皮的恶鬼能被火烧死,那么……披着他皮囊的魏松亭,也会消失。

    他也估计好了,等那些人跑进去后,火势不会太猛烈,能够让他们看清倒在地上的两个人就是五灾其二。

    但……这不是结束。

    姜遗光跑得更快了。

    他没有立刻戴上魏松亭的人皮,只在黑暗中随心地乱跑,以确保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他要逃到什么地方去。

    以免被徐蕙轩找到。

    是的,以免被“徐蕙轩”找到。

    到现在,他终于确定了,黑暗中被杀死的那个人,就是徐蕙轩。

    每个人看着那颗人头都觉得眼熟,因为那颗人头就是他们其中一人。

    徐蕙轩帮助他时,他就在心里生出了怀疑。入镜人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能这样互相帮忙?但几次试探没有试探出什么来,等他被徐蕙轩背在背上后,才感觉出一点异样。

    徐蕙轩的心跳,太平稳了。

    武功再高,经过剧烈奔逃后也免不了心跳加快些,呼吸急促些,这些徐蕙轩通通都没有,平稳如常。

    就是因为太平稳了,根本不像正常人应有的心音。他才不免生疑。

    等见到温汝安的第一眼,心里又冒出的异样感,也是因为徐蕙轩。

    二者武功差不多,他这副被火烧过的焦黑的样子,温汝安见到他尚且愣了一瞬才认出。徐蕙轩又是怎么在黑暗中确定那是他的?她就不怕找错人?不怕自己是鬼假扮?

    再后来,徐蕙轩自己说她在找自己之前先来了村长家中一趟。可自己才从此地离开不久,如果徐蕙轩真的在自己之后来到村长家,又在温汝安到来前离开,她的心音更不会平稳到那个地步。

    再之后……他以蛊虫试探。

    蛊王可将身子缩成细针大小,黑暗中,又有自己做掩护,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他放出蛊王后就示意其先咬徐蕙轩。因为他本不打算和温汝安起冲突。

    没猜错的话,许凤仙的人皮也能用。

    但蛊虫一经放出,便对徐蕙轩表现出畏惧之意,完全不听指令,一头扎进了温汝安体内。

    至此,姜遗光终于完全验证了心中猜想。

    真正的徐蕙轩已经死了,救他的、站在他面前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村长也好,村里其他人也罢,他们都说五灾只剩下两个,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温汝安。

    恐怕徐蕙轩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仍旧当自己是活人一样,行动如常。他们才没有认出,因为徐蕙轩自己都不清楚。

    但是……等她试图脱下自己脸上的人皮的那一刻,她定会反应过来。到那时,她一定会来找自己。

    至于厉鬼目的,姜遗光略一思索也能猜个差不离。

    恶鬼最喜玩弄人心,将他于绝望之中救出,和同伴自相残杀,等他以为得胜时再让他明白自己落入绝境,再无还手之力,这是恶鬼一贯的拿手好戏。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被骗过去了。

    就是不知道,徐蕙轩能不能被他做的手脚骗过去。所以他现在不能着急戴上魏松亭的皮囊。万一徐蕙轩来个指认,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想到这儿姜遗光跑得更快。

    只有村里人认为“姜遗光”被烧死,徐蕙轩也被骗过去,这场死局才能破解。那把火不仅是放给村民看,更是放给“徐蕙轩”看的,必须让她认为,两个人都死了。

    跑了很久,面前终于出现了几道人影,点了灯笼,边走边说话,每到一处都要举起灯笼照照角落。

    他们也是出来找“五灾”的。

    “那个瘟神跑到哪里去了?马上就要弄死,竟然还跑了?”

    “就我们几个人,应该不会……”

    一人话没说完,立刻被另一个人笑着打断:“放心吧,听说那个灾鬼快死了。再说了,我们这儿好几个人呢,没……”

    话未出口,火光中,银亮的剑芒闪过,几个人无声倒下。直到昏迷,他们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

    姜遗光把这几人拖到一边,挑了和自己身量最相近的就开始剥皮。

    和温汝安比起来,他的动作要快很多,三两下将那人的脸皮剥下,又覆了一层皮上去。

    和他想的一样,一层人皮贴上去,边缘还有些卷曲的皮立时贴合上去,就好像……本就该长在他脸上似的。

    姜遗光动作很快,将手骨、腿骨击折做出一样的伤口。灯笼未熄,把火弄出来,引火在那人身上熏出许多焦黑印子,又使他吸进去不少烟,确保他无法说话。

    等“徐蕙轩”亲自杀死“姜遗光”,死劫即解。

    时间紧急,他匆匆完成这些就立刻扛着人跑了,放在一条小巷里。

    第396章

    “小公子今日还是不见人吗?”白骥对围在马车边的侍从打扮的人恳切问, “还请告诉小公子一声,若他得闲,我想与他说说话。”

    那侍从倒也客气:“今日小公子还病着,白大人再稍待几日。”

    白骥连声道不敢不敢, 让人送上礼, 又请求几句后才走。

    等离开后, 和他一道来的负责护卫的那位本家年轻人忍不住问:“那位姜公子……”他想问那位姜公子到底什么来路?没有品级却能穿贵族才能用的衣物,驾非高官不能用的银顶皂盖帏的马车。

    当然,他更想问的不是这点。

    姜公子明显有些神异之处, 朝廷也清楚,才派了他来。所以……朝廷早就知道世间鬼神一事吧?有姜公子一个,一定还有其他人,就是不知培养了多少。这么多拥有“神通”之人,可他却从没听过一丁半点消息。

    朝廷暗中养着这些人……又是用来做什么?原来把消息瞒得死死的, 他们身为白家人都不知道。现在却堂而皇之放到明面上来,他们就不怕消息传出去吗?

    还是说,因为事态已经严重到了一定地步,逼得朝廷不得不改了主意?

    那年轻人虽读过不少志怪故事, 也曾幻想过夜深读书时, 有那狐妖化成的美娇娘素手添香,有那身世可怜的女鬼和仗剑走天下的大侠等等……他可从来没想过, 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鬼,会是这样惨烈的情形。

    他还抱着些希望,世间有鬼, 朝中有收鬼人。若是他能向那位收鬼人姜公子……

    还没问出口, 白骥扫他一眼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直接堵回去:“不该知道的, 就不要问。”知道太多的,通常没有好下场。

    那年轻人被堵回去,不甘不愿地走了。

    两人还没离开多远就听得后方传来轻微骚动,回头看去,就见刚才还半开的姜遗光的房门忽然关上,外边凭空冒出来不少兵卫守着。

    “发生了什么事?”年轻人探头看,还想拉个匆匆经过身边的侍女询问,被白骥一把扯回去,“不该问的别问。”

    按理说,他们该尽快回巴蜀老家的,但途经关中一带时,车队不知为何在骊山一带停了下来。现在他们就在驿站住着,离民居区远得很,外边不知驻扎了多少大军。

    到了全是自己人的地盘,白家车队就不需要再掩饰了,车上装着尸体的货箱都搬下来,在当地买了防腐各色药物,各类木材,还有衣物等等……俨然要在此地久留的意思。

    安全倒是安全了,可白骥却更加不安,他巴不得尽快回老家去,呆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可惜外边全是兵,根本不放他们离开。

    白骥就猜测,这是姜遗光、或者说,这是朝阳公主的意思。

    借护送他回乡名义,在骊山外停留办事。

    想到这儿白骥就心急如焚。他不管公主要做什么,也不管那位年轻的姜公子是什么来头。不管他们做什么都好,别牵扯上白家。

    所以他才日日放下脸面来求见姜遗光。

    白家只是个幌子,要是姜遗光点头,放白家其他人离开,想来也是可行的。只是那位姜公子不知为什么……不肯见人了,只偶尔让人传几句话来。

    白骥心中沉甸甸。

    要么,是姜公子知道他的意图,不愿意搭理。

    要么就是……姜公子不在此处!

    想到这儿,他不免更惆怅。

    房间内,围上了七八个人,第一个先冲上去替昏迷中的年轻男子把脉,手指往腕上一搭,旋即乐道:“还好还好,还有气。”

    留着一口气,那就是还活着。能活着出镜,后边就不是问题。

    “快请大夫来!还有你,你去拿药,快!”

    “镜子呢?镜子拿过来!”

    姜遗光在一片嘈杂声中睁开眼,对上五六张凑到近前焦急的脸,看他还能睁眼,那几个人更高兴了。

    姜遗光也在心里松了口气。

    他在房里烧的那把火骗过了陵庄其他村民,却没有骗过得知了他的计划的徐蕙轩的鬼魂。

    还好……他留了最后一手。

    那个易容成他模样的少年,终于瞒过了徐蕙轩。他就藏在暗处,眼睁睁看着徐蕙轩的手洞穿了少年的胸膛。

    他看到……徐蕙轩的背后,紧紧贴着一张脸。

    是曾经被他用来替死、一路上紧随不放的那张鬼脸。却原来……那张鬼脸就在徐蕙轩身上。难怪他和徐蕙轩碰面后,鬼脸就没有再出现过。

    “伤不重,让我自己休息一会儿吧。”姜遗光如是说。

    围着的几个人领头的就告了声罪,叫其他人出去,还是先让大夫进来把了把脉,扒开眼皮看看,确定没有大碍后才退下。

    只留姜遗光独自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冰冷的镜子。他没有立刻入睡,而是先来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望见烈阳下远处风格迥异,和京城相较带些粗犷风沙气息的房屋,各处行走的身着轻铠的士兵。

    到了驿站?

    姜遗光抬头望一望,大致估摸了日子后回到床边躺下,头刚沾在枕头上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很快就睡熟了。

    翌日清晨,姜遗光准时醒了。

    手上腿上伤处浅了许多,可还在。姜遗光自己上过药后,叫人送来水洗漱,换上衣服下去了。

    “我进去了几天?”这是姜遗光问的第一句话。

    叫想关心两句的小统领把话吞回去,转口道:“一共十四天,都快半个月了。”

    他关心地问:“这回怎么在镜中待了那么久?镜里又过去了多久?”

    姜遗光手指尖轻轻叩了下桌面,面无表情地说:“这就奇怪了。我在镜中也只过了一日夜而已。”

    “一,一日夜?”近卫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绝大多数死劫,镜中时间都要比镜外快许多。常有入镜人在镜中过去小半个月,出来后发现才过去一两天的例子。偶也有里外时间差不多的,镜子里过去三四日,镜子外也差不多。

    像姜遗光这回的经历,实属罕见。

    那近卫面色严肃起来:“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姜公子还请尽快养好身体,以便我等近日问讯。”

    姜遗光道:“不必,我伤已经大好了,你们随时可以来问我。”

    但他胳膊上被打折的痕迹还在呢,到现在都抱着白布,近卫只好让他再修养几日。

    那厢,白骥从手下人嘴里收到了消息。

    “确定没有看错吧?”白骥一时间不敢相信。

    手下人道:“千真万确,小人打听得真真儿的,又是请大夫又是送药,全都送进了那位姜公子房里。”

    看来……是他受伤了。就是不知道他消失的这些时日做了什么,能伤成这样。

    莫非他又去收鬼了?

    白骥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否则没法解释。他打定了主意,让手下盯紧了,等大夫什么时候不再过去,他就什么时候去求见。

    被白骥阻拦几次的年轻人在家中还算得宠,有几分小聪明,并未被白骥打消心中念头,反而让他更坚定了决心。

    他也想为白家做些什么。

    那年轻人回去后就找阿寄玩儿,抱着他先认了几个字,都认对以后,给他吃点心夸了几句,看阿寄笑得十分高兴,摸摸他的小脑袋。

    “我问你一件事,这是咱俩的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阿寄:“堂叔公也不能说吗?”

    “不能说,这是我们的秘密。你长大了,就要保守秘密才行。”

    阿寄想了很久才为难地点点头:“好吧,你不会让我做坏事吧?”

    那人忙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问你一些事罢了。”说罢,悄悄在阿寄耳边问,“你和那位姜公子关系怎么样?他喜欢你么?对你好吗?”

    阿寄高兴又迟疑地点点头:“他对我挺好的,我去找他也不赶我走,还给我吃的。”

    “就是这半个月,他生病了,就不肯理我了……也不见我。”说到这儿阿寄有点惴惴,低下头揪手指。

    “这样啊……”年轻人心里有数了。生病什么当然是借口,只是这个理由却不能和阿寄说。

    毕竟是小孩子,一般人对小孩子总是会宽容几分的。那人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是个年轻人,总会心软的。

    他道:“公子只是怕过了病气给你,所以才不见你。现在我听说公子的病好了,你想不想找他玩?”

    阿寄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想的。”

    “但是堂叔公说了,不许去打扰他,也不准我过去。”

    那人道:“没关系,你堂叔公也是怕你生病。我也想见那位公子哩,但是他不想见别人。”

    “你要找他玩,不如自己带上拜礼去求见,只要你听话知礼,他不会觉得你扰了他的。”那人抱着阿寄哄道。

    阿寄乖乖点头:“好!”

    那人又道:“你堂叔公也不许我去找公子,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阿寄这样聪明,一定能想到好主意的,对不对?”

    阿寄点点头:“对!”

    第397章

    姜遗光正在和近卫们商议, 这两天他就光忙着这事儿了,都没出过门。

    白骥那里,他听近卫说白骥这几天一直在求见就明白对方的顾虑了,便特地没出面, 打算再抻一抻他。

    再有, 他也是真的没空。

    其一, 是为了商议如何向公主禀报。

    他们半个月前早就到了骊山,以公主、或者说以皇帝的意思,他们最好在骊山外多转转, 尽量寻找秦皇古墓的奥秘。谁知刚到骊山姜遗光就入了镜,还耽搁了这么久。

    入镜自然是个正当理由,可重要的是……姜遗光在镜中只度过了一日夜而已。到时公主调来卷宗一看,就能发现个中蹊跷。

    近卫们揣测着,此事让陛下知道无妨, 但不知该不该透露给公主。

    其二,便是公主的密令。她要几人悄悄地打探,最好能摸清楚秦皇墓室入口。

    近卫们都觉得很为难。

    秦皇墓地……自古以来被不知多少盗墓贼光顾过,却没有一个能摸到大门, 几乎都死在了外围的机关下。或是被阻隔在重重青山外, 望而兴叹。

    不过公主有令,再怎么难也要上。

    近卫们是出于忠诚, 姜遗光就纯粹是出自私心了。

    他想知道,山海镜和千年前那位人间第一帝皇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若说山海镜在千年前就出现过,这两千多来, 十数个朝代更迭, 可曾有过渡过十八重死劫的入镜人?

    据说十八重死劫后,长生不灭。相传那位秦皇老年时也在寻求长生, 只可惜死在了回皇都的途中。

    他要寻求长生,会不会……将目光投到了山海镜上?

    泡在房间里商讨了好几日,其他几人都头晕脑胀的。等商议得差不多了,就换了个地方,一整栋阁楼,楼里堆满了书籍。

    “这些都是机密,只能在这里看看。出门后一个字也不许提起。”带他来的人说道。

    姜遗光点头:“放心,我明白。”

    领他来的人便道:“那么,就由我为公子引路吧。”

    “劳烦你了。”

    “不敢不敢。”

    从外往里走,一列又一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房顶的顶天立地的书架,一排排一列列堆积成山,散发出书页纸张和浓墨的气味。

    而这只是骊山驻地藏书的一间而已,像这样的书屋,还有几百间。

    这里也有许多人,看着不太像书生,也不像完全的武人,或在桌边或站在书柜边,抱着书小声讨论着什么。

    “这些都是我们的人,大部分都是本地人,还有些是从各地请来的高人,看风水的、探地的,还有会机关术、会阵法的……”领路人介绍道。

    如此庞大的人力物力……姜遗光问:“这件事已经谋划很久了吧?”

    “自然。”领路人又是自豪又是叹息道,“就像我,我从小就被师父带着学着给这里的书分类,一直过了十几年。甭看这里的书多,你要是让我找哪本书啊,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找出来。”

    姜遗光适时露出惊讶表情,什么也没说。但能让镇定如他变色,领路人已经很满意了,他心满意足地继续道:“这里书太多了,让我给您挑几本吧。”

    “劳烦了。”

    二人到一间屏风隔开的暖阁坐下,那领路人很快就搬来了厚厚十几卷书。

    “这些都是前朝和本朝关于骊山的记录,前朝朝廷也派人探过骊山,本朝也有,只是不为外人所知。”

    “能被带出来的东西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姜遗光更加“惊异”,问道:“前朝的也有吗?”

    “有的有的。”那领路人说,“我起先也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前朝的朝廷也在骊山驻扎了兵马,也招揽了不少高人探路。但是后来出了一桩大事,死伤无数,骊山探索便断断续续搁置了很多次。等末代那位昏君上位后,对骊山的探索就彻底停下了。直到我们太祖皇帝打下了江山,这里才慢慢又重新收拾起来。”

    “只不过……听说在打仗的那几年,这里的书都丢了不少,找也找不回来了。”

    姜遗光问:“出了什么大事?”

    领路人道:“具体的我也说不清,公子自己看看吧。”他挑出其中一本最厚、边缘磨损最重的发黄的卷宗,“喏,就是这本。”

    姜遗光接过了书。

    没有书名,书脊处贴了一条封,上面记着《延德二十三年骊山探秘记事》。

    成为入镜人以后,姜遗光就了解了许多从前他没有渠道得知的知识。延德就是前朝第十三位皇帝的年号,前朝历经十五位皇帝后灭亡。

    延德二十三年,距今已有近两百年了。

    姜遗光翻开书,飞速翻看。

    领路人在旁边念叨:“这里有不少当时进山人的记录,只是他们都没能出来。这本书里绝大多数都是本朝时派人进去在路上找到的。若不是先帝派人探查,恐怕这些东西永远也没法见到天日了……”

    延德二十三年——

    平心而论,延德帝在位时,不算好,也不算太坏。他不讲究奢侈,性好简朴,也没有强势的外戚把持朝政,在位时不征战,少劳役,多次减免赋税。

    但对入镜人来说,有一点不好。

    延德帝深恶鬼神一事,即便他已亲眼见证过诸多厉鬼事迹,他也深信,若人能心存正气,自然百鬼不侵。

    驻扎在骊山的营地自然就不被重视了。

    延德帝非常仰慕那位千古一帝,除此外他也认为打扰惊扰陛下安眠实在不是明君所为。若不是有祖训在,他恐怕早就下令让探寻骊山的这批人解散了。

    姜遗光认为,那位延德帝心里恐怕也对长生不老有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的期望,否则仅仅凭着祖训,可拦不住一位手腕强势的帝皇。

    更何况……延德年间,送往骊山的东西可一点不少,不管是钱物还是人才,和前朝其他皇帝相比不算少。

    延德二十三年,有一支一百八十人左右的队伍进入骊山某处山脚下——延德十八年时,他们在那里探出了一处地底洞穴,并花费一年左右,成功将洞穴挖了出来。

    两年多来,骊山不断派人进入那个洞穴一点点进发,由原来半里、一里,再到后来的两里、三里……这处洞穴竟还没探到底。且据记录,洞中分支挤多,地势复杂,又有毒虫、毒气、各种奇妙机关等等。于是他们都认为很可能是找到了那位秦皇墓地的某个入口。

    当年修筑陵墓的工匠都死在了地宫中,说不定这就是其中一个工匠为自己留的后路。

    又经过拿人命换来的数次探索后,驻扎在骊山的将军被当时领头入镜人说动,上折请示皇帝,延德帝不允。将军和入镜人便一次又一次上折,请求派人彻底入洞一探。

    折子上了一年多,延德帝终于允了,和折子一道来的还有数十个从京城调来的高手,大夫、风水先生、入镜人、护卫等等。

    精心准备许久后,他们终于向那个山洞进发了。

    起初还好,进入山洞的人很多,在洞中光是吃喝都不是小数目,好在沿途修了营地放了干粮补给。他们又商议好,不论发生什么,绝不能分散,遇到分岔口时,也是让风水先生算出该往哪边走,并不分散。

    但还是死了很多人。

    姜遗光先翻到后面,那里有原样誊抄下的入洞探寻人的记录,连笔迹都模仿了七八成。

    “洞中瘴气极毒,即便提前吃了药也难以阻挡……阿窦不慎触碰了毒物,谁也想不到洞中一颗菌子能有这么毒,他并不打算采摘了吃,不过攀爬时触碰到就倒下了……”

    “……这是阿窦中毒的第三天,他浑身皮肤都溃烂了,一直流黄水,说不出话来。大夫只能吊着他的命,却治不好……”

    “……阿窦想自尽,被大夫发现了。唉,老实说换我变成他那样我也不想活了,但是徐大夫不让,我也不能帮他。”

    “……这是阿窦中毒的第十二天,他还活着,尽管已经完全没了人样,可他竟然还活着。”

    “阿窦中毒的第二十一天,他太吓人了,其他人都有点怕。今天轮到我背他走了。我趁其他人没注意,送了他一程,他还冲我笑了,是在感激我吧。”

    “按军令这叫谋害同门,我出去后也该被处死了。不过我也不在乎了,我能不能出去还另说……”

    前面的记录极多,还附有遗书,每封遗书上都带了姓名家乡,预备他们如果出不来,朝廷还能把他们的遗言送回去。

    众人笔迹五花八门各个不一,大约队里的所有人都被要求了要随行记下见闻,连大夫也不例外。这倒方便了后来人查阅。

    姜遗光大略翻了翻遗书,从厚厚的书卷中找到了该记录者的消息:杨阿刀,蜀州相云乡人士,家中父母都不在了,有一妻一女。他的遗书却不似自己平日记录那样絮叨,而是简单的几句话——“如果我回不去,告诉杨周氏家里的东西都给她,要留要卖随她意,这次的赏钱就给女儿攒着长大了当嫁妆,她要改嫁也随她。”

    他也找到了那个“阿窦”。

    窦巡,同是蜀州相云乡人,和杨阿刀是同乡,怪不得杨阿刀照顾他。

    窦巡的记录又是不一样的风格。

    “洞里黑乎乎的,近卫送来了夜明珠也看不太清楚,看什么都是绿的。老子受不了了!……受不了也得受,来都来了,总不能这个时候退。”

    “……徐大夫学识广博,若不是有他在,我们很多人根本躲不过瘴气。他人也和气……”

    “徐大夫人实在太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杨哥让我离他远点……”

    “我中毒了,我现在半个身子都动不了,还好右手能动,还能写字……”

    “太恶心了,身上到处都在发烂,痒的我要发疯,他们都不敢接近我了……就我这样,回去更找不到媳妇了吧?”

    “(窦巡无法动笔,由他人代笔)很痛,很痒,每天头晕眼花,看不清,吃什么都想吐。很痒,想把全身的皮都撕下来……”

    依旧是代笔,看字迹是杨阿刀的,只有五个字——“我好想死啊。”

    第二天也是杨阿刀代笔,往后都是他的笔迹。

    “徐大夫给我开了药,有他在,我死不了。就算我说我不想活了,也死不了。求求了……杀了我吧。”

    姜遗光不断翻看着。

    这支近两百人的队伍在他脑海里逐渐成形,每个人的记录或多或少都会提到队中其他人。姜遗光留意到,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那个“徐大夫”,唯独杨阿刀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对那位徐大夫心存芥蒂的缘故。

    而这整本书卷里,也没有那位徐大夫留下的任何言语,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第398章

    ……徐大夫?

    这个神秘的徐大夫为什么没有留下消息?他在顾虑什么?还是他写下的东西不慎遗失了?

    姜遗光指着书上各色不同字迹标注的“徐大夫”三字问领路人:“为什么没有他的记录?”

    领路人探头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道:“没办法,那位徐大夫我们私下也找过,原先本朝派去的人找到这些人时,他们的记录已经丢了很多, 是我们花了大功夫一点点找回来的, 不止徐大夫, 队里还有一些人的也不在里头。”

    言下之意,就是丢了,没找着。

    “所以这一次, 寻找那位徐大夫的笔记也是任务之一。不过不强求,能找到就找,找不到也没什么关系。”

    见姜遗光仍旧面色凝重,领路人笑着安慰他:“不打紧,这条路有许多前人都走过, 只要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姜遗光很想问问为什么要派自己去,明明驻守在骊山的人很多不是吗?他还想知道有没有其他入镜人也来过,如果有, 这些人在何处, 如果没有,为什么偏要他来?

    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

    那引路人笑道:“找人算了日子, 再过半旬就动身。放心吧,东西也收拾好了,总不会叫你们吃亏。”

    姜遗光问:“有多少人去?”

    引路人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想来只会多不会少。”

    姜遗光又问最近一次探查是什么时候, 引路人回想了一下,说已经有一年左右了。

    每次入山探查都需向上面递折子, 上头准了,再算了良辰吉日,才能入山。

    能被派到这个地方的多少心里都对那位秦皇帝有些不可说的期许,都想做出番事业来。若是真让他们发觉长生之秘,谁说不能青史留名?

    因而他们也很乐意进山,基本每一季都要递上去不少折子,只是批下来的少,十次中少有一次,但万一真批下来了他们也不能临时做准备。所以不管上头允不允,他们都要每个月派人去沿途路上放补给,再打扫营地,做些记录等等,那些进山需要用的事物也是时时备着的,随时都能取出来用。

    所以就算他们现在马上就出发也是可以的,东西也齐了路也探好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这次只是看看能不能再往前行进一段而已,要是能再探出一两条路更好,没有也没关系,能所有人平安回来就行。

    姜遗光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解开,反而更大了。

    一年多没有进山,自己就是在一年前入镜的。这个时间……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为什么非自己不可?莫非里面出现了诡异或是诅咒一物?

    也不对,如果只是这样,大可以调来别的入镜人不是吗?

    从这方面想,姜遗光猜测,公主的目的很可能不是单纯的“去长安”,而在于要把他调离京城。莫非这期间京城出了自己不知道的大事?

    他一切消息来源都依靠近卫,近卫们好好地照顾着他的起居,却也严密把控着他的一切。姜遗清楚,他寄出的信件、包裹都要经过近卫们检查,而近卫们也很清楚他本人知晓这件事。

    见他思索,引路人笑了笑,也不说什么,转两圈给他倒了杯茶,道:“放心吧,这回听说领头的是秦大人,他对这条路很熟了,一年多前那次进山,就是他带着人进去的,大家都平平安安出来了。”

    秦大人,本名秦亘,姜遗光上次也见过,生的十分普通,看上去没什么出奇的。姜遗光却觉得那人眼神却不同寻常,不像普通人,颇有些神异之处。

    姜遗光回过神笑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能让我看看上一次进山的卷宗吗?”

    引路人:“这有什么不行,你稍坐,我找找。”

    不过一会儿他就搬来了,客气地放在他手边。

    姜遗光道声谢,坐下哗啦啦翻书。

    对于驻扎在骊山的本地人而言,他属于从“上面”突然调来的,年纪又轻,一来就压他们一头,这些人心里必然是不服气的。唯有表现出自己的特殊才行。

    引路人认识骊山中绝大多数人,从他这里能知道几乎所有人的消息。与之相对,从他这里透消息出去,也能迅速传遍整个营地。

    所以他刚才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过目不忘,厚厚一卷书不到半刻钟就翻完看完了。现在这本也是,比延德二十三年那本薄一些,他翻得更快,睁开眼睛迅速翻阅后,闭目沉思一会儿,睁眼问:“荧星洞窟处的瘴气至今还不能解决吗?若是进不去,能否绕路?”

    引路人从桌上乱七八糟的书中捞出一卷羊皮卷,解开线绳打开,露出里面绘制精细的洞穴舆图来,手指移动到了荧星洞窟上边。

    那里用细工笔标注了一个戊二十六的标号。

    山石洞窟的名字都是从前朝传下来的,以方便他们阅读前朝书卷。既有荧星便有惑星,荧星洞窟和惑星洞窟合并即为荧惑之意,荧惑星为灾星,以这俩字命名,可见荧星洞窟有多么凶险。

    天干标号也是从前朝学来的,以不同字号表名此地详情。甲表示安全畅通,乙表示此地有凶兽出没,丙代表此路不通,丁代表此地凶险尚未查明等等,戊就是代表那里有毒物瘴气了。

    顺着这个编号打开附带的册子找到戊二十六,上面记录了关于荧星洞窟内大致信息,某某年探查初步发现有瘴气,大致占地多少多少,中了瘴气的人出现什么症状,这个地方死了多少人等等,连药方都有,粗略一看,全是各种解毒药物,其中不乏名贵稀缺药材。

    但就算这样,在荧星洞窟里吸入瘴气的人还是都死了,无一例外。就算有些只吸入一点点就感觉不对劲立刻退出来找大夫的,出洞后也早已无力回天。仵作看过后说五脏六腑都烂成泥了。

    有一回他们挑了个没有家眷的死在里面的弟兄剖腹查看,发现真如仵作所说,从鼻子到咽喉一路往下,整个肚腹里都是发黑的,流着腥臭的脓水。也难怪,这样的毒大夫怎么可能治得好?

    引路人叹口气:“别提了,哪有什么法子?只能绕路了。”他的手指往左边移,移到了标着甲十六的,名为右弼洞窟的一条路。

    右弼为吉星之名,又标着甲,这就是畅通无阻之意了。途中还画了细小的数十个小标符,表示这里放了干粮衣物等等。

    但是这条路也不过到荧星洞窟前边约莫两里处就停下了。再往前换了一条岔路,标记着壬五十三。

    壬,即代表本地易迷失之意。姜遗光翻开小册子一看,果然小册子里写了壬五十六处走失过多少多少人,至今没能找回,没有一丁点线索。

    可以说,想要更进一步,要么走右弼洞穴到底解开壬五十六处谜团前进,要么解决荧星洞窟的瘴气问题。否则他们只能卡在这里一直没有进展。

    姜遗光陷入深思。

    他没有进过山洞,却也知山中洞穴道路千百条,稍有不慎就会迷失。莫说山洞,便是普通森林、荒漠,乃至村庄城镇,迷路的人还少吗?

    可是特地让他来,还说最好能有进展……

    他现在还有用,公主也好皇帝也好,不会轻易放任他去死。所以……

    姜遗光忽地想到,莫非——他们探寻到右弼路尽头迷失地是因为阵法?

    他应下:“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引路人道:“好。”他关心地叮嘱道,“洞中严寒,注意身体。”

    此时是六月初,天正热,山中气候不定,白天太阳就跟晒死人一样亮得刺眼,晚上晚风一吹又能把人给冻僵。

    山洞里就更别提了,一进去就跟进了冰窖似的,四面八方都透着冷意。那种冷就跟细刀子一样往人骨头缝里钻。山洞深处,又更湿冷,进去的出来以后不缓个三五天都缓不过来。有些从前进过山洞的,出来后仗着年轻还不觉得有什么,殊不知两条腿从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骨头就跟针扎似的疼。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趁六七月大热天进去,好歹比其他时节暖和些。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看的东西也看过了,把地图记了个大概,姜遗光才告退。

    离开时他随意挑了一扇门走,未曾想到刚出门就撞上了秦亘。他正和别人说着什么,看样子是手下人,禀报了什么消息后就走了。

    禀报时抬一侧手挡住口,分不清口型,不知说了什么。

    说完那个手下就退下了,秦亘扭头就看到了姜遗光。

    这时避开就太刻意,也没必要。姜遗光迎上去笑着同他问好。秦亘客客气气回礼后,再问他有没有准备好。

    姜遗光问,除了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从京城来的人。

    秦亘道整支队伍都是去年和他一起进了洞出来的那群弟兄,再加了几个大夫和一两个能观风水看星象测吉凶的大师。

    新增的人里没听出哪个像入镜人的,也可能伪装过了换了个身份。毕竟山海镜一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像他现在其实也挂了个身份——从京城来的驱鬼天师。

    毕竟是陵墓嘛,还是一位帝王的陵宫,虽然他们连外围都没进去,但那些盗墓贼经年累月地往里闯,说不定那些鬼魂就留在了山林之中作祟呢?有时他们确实会碰上些没法说清的怪事。

    寒暄几句后二人就分开了,各自离开回房。

    姜遗光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他觉得秦亘是特地来找自己的,手下不过是个幌子。

    第399章

    回到楼下时, 月已挂梢头,冷冷的银光照耀着这座千年古城,和据说埋葬了人间第一位帝皇的陵墓的山峦。

    明月亘古不变,被它照耀着的江山却不知更迭了多少代帝王。

    姜遗光不要人服侍, 只让人送热水和吃食来, 他和侍从们交待完后准备进门, 抬头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有东西。

    “公子?”侍从问他。

    姜遗光回神:“无事,你们退下吧。”

    等其余人都离开后,姜遗光上楼去, 独自进屋,轻轻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回荡。

    一步步走到床边,踱步几次,又坐下了看书,耳朵却听着房里的动静。

    令他略有些不解的是, 藏在柜子里的呼吸声起先紧促,似乎很害怕被他发现,可过了不久,那呼吸声竟渐渐平息下去, 躲在柜子里的人好像……睡着了?

    姜遗光不再试探他, 径直来到柜门边,一手无声地摸上腰间软剑, 另一手搭在了门边上。

    即便那呼吸声听上去很微弱,像是不通武艺的人,也不能让他放松警惕。

    不通武艺, 也可能用毒, 用蛊,或是暗器。

    姜遗光一点点地, 慢慢地拉开了那扇门。

    室内点着的烛光泄了一丝照在柜子里歪着头睡熟的人脸上,那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猛地惊醒过来,又呆愣愣地揉了揉眼睛,看着逆光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发怔。

    “你,公子……那个……”阿寄仰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小心地回头把被弄乱的衣物理平后才小心地从衣柜里爬出来,在姜遗光面前规规矩矩地站好,摆出一副低头认错的模样。

    阿寄心里还有些奇怪,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他刚才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很刺眼的东西,一下子又不见了。是他看错了吗?

    姜遗光早就借直起身子之际把软剑重新缠好,低头看他:“你为什么躲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他看一眼天色:“你堂伯父定不让你夜间出门,你是瞒着他来的吧?我送你回去。”

    阿寄一惊,扑过去抱住他大腿不放:“不要!”他期期艾艾地说,“我是来找您的。”

    “公子,您本事高强,请让我跟在您身边好不好?”

    姜遗光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古怪:“本事高强?”

    阿寄支吾道:“我,我与公子您十分投缘,所以才想来找公子说说话,只是……我白天来时他们都说公子您不在,我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了,等到晚上我听到脚步声不知道是谁,我就先躲了起来。”

    姜遗光伸出去的手又收回了,听上去并未被打动:“说实话,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没有他的允许,那些近卫不可能随便把一个小孩子放进来。

    阿寄还想隐瞒:“就,我问了守门大哥,他同意了。”

    令他没想明白的是,一路上姜遗光对他的态度也算温和,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出奇的冷漠,他都有点害怕了。

    “看来还是得把你交给你堂伯父?”姜遗光提起他就走,阿寄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啊别去别去,我说我说……”

    阿寄委委屈屈地把自己是怎么假装和姜遗光有约,又是怎么蒙骗近卫让人以为他离开了才放松紧惕溜进来的。

    固然因为年龄的缘故,那些近卫忽略了他,但能做到这一步,这孩子实在聪慧。换成其他人,恐怕恨不得把这孩子当宝,姜遗光却只觉得麻烦。

    白家所有人在他眼里最有价值的不过一个白骥,其他人于他而言和陌生人无异。他愿意温和对待阿寄,也不过是为了取信白骥本人而已。

    “回去告诉指使你的人,要让他失望了,我并没有什么本事,不管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可能。”姜遗光不多废话,牵着他出去,让一个近卫送他到了白家人的住处。

    听说阿寄回去被堂伯父好一顿训斥,晚上更是关在禁闭室反省,十分怏怏不乐。

    “阿寄的小叔叔去探视他了?”夜深时分,姜遗光屋里还点着灯,他面前站着个穿侍从衣服的近卫。

    姜遗光知道跟来的白家所有人的消息,阿寄的小叔叔……他想了下,“是白游未?”白展鹏,字游未,是白慎远第三子的儿子。

    那近卫道:“是,我们还凑近听了,正在追问。白游未好像怀疑自己被骗了。”

    “被骗?”

    “是,白游未觉得阿寄在说谎,没有按照他吩咐的话做,才得罪了公子。”

    姜遗光笑了:“真有意思,他想要什么呢?”

    那人问:“公子,要不要属下去……”

    姜遗光抬手:“不必。”他想了下,“这样吧,你替我传一个消息。”

    没两天白游未就听说姜遗光似乎要离开了,不免更加心急。

    白骥把阿寄看得死死的,拴他在屋里不是读书就是练大字,不许他随便出去。他知道白家骤逢此难,小辈们心里都憋着股气,想要将白家发扬光大。

    可父亲去世,大哥和白家半数人都折在了那场灾祸里,白家一时衰败已是必然。鬼神一事乃是朝廷隐秘,白家遭逢大灾,不怨不悔,甚至主动退让,才能引得陛下怜悯。阿寄聪慧,日后白家起复的担子兴许要落到他头上。

    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他自己,都只能说是守成之辈。要振兴白家?他想都不敢想。

    可他到底不是白游未的亲父,能提点一句,对方执意而为,他也无力从心。好在白游未虽然心急,但不是傻子,总不至于闯下什么大祸来。

    但他心里有时也忍不住一阵阵地犯愁。

    需知蠢人犯蠢事,未必闹得大。有几分小聪明的做出傻事来才是真的会牵扯到一大片。

    真到了那个时候……

    他正看着阿寄练字,裁好的纸上写着“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刚写完最后一字,他正要夸赞,门外便来了个小厮,深深地作了个长揖,口中道:“白老爷,我家公子想邀您小叙,不知白老爷可有空闲?”

    白骥吃了一惊,见阿寄悄悄抬起头来手里的笔也放下了,叮嘱他继续练字,自己快步走到外边示意小厮起身问怎么回事。

    小厮嘴紧,不肯说,白骥塞了个荷包也只说姜公子来请,具体有甚么事却不清楚。白骥没奈何,看自己身上沾了点墨,进屋匆匆换了一件,叮嘱阿寄不许随便乱跑以后就跟着出了门。

    一路上他还在想姜遗光会找他说什么,说他的母亲宋氏?可他的确了解不多,有些事也不好讲啊……

    孰料刚进门姜遗光就带着笑迎上来,好像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芥蒂。请他坐下后,姜遗光就透露出一个消息。

    他又要出门一趟,这回出去的时间很长,七月前都未必能回来,但白家人也不能先自行回老家。不如叫白家其他人愿意回京的就回京,要回巴蜀老家的就在此处先待着。

    总之,在他回来以前,他们、准确来说是白骥本人,他不能走。

    白骥一听,心就掉进了谷底。外面日头晒得很,蝉一声声鸣叫惹得人烦,屋子里摆了冰也解不了多少热。他甚至觉得放在一边的冰山冷得浸透到了心底。

    姜遗光带的人其实不多,但他身后站着公主,不知不觉就把整支队伍的话语权拿到了手里。没有他的示意,白家其他人不能轻举妄动。就算到了骊山外的军营里,他也不知不觉就成了其中大头,各项要紧事都要来问问他。

    所以他说不放人,白家人就没办法从大军驻扎处越过重重兵防自己出去。

    姜遗光脸上还带着笑,他本就生得好,这样温和的笑更是给那张脸平生光彩。白骥却忍不住磕巴了:“我斗胆问一问公子,这,这是为何?”

    姜遗光道:“我知你心里着急,想快些回乡。但这件事并不是我能更改的,况且……回乡一途危险重重,上面——”他向东边虚空处一拱手,“上面也是为了您着想。”

    “别的不提,在军营里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白骥忍不住问道:“就没有一点余地吗?”

    姜遗光摇摇头:“您与我父母有过一段交情,我也想给您行个方便。但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白骥问:“到底是为什么……”

    姜遗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或许是因为……”他小声说了几句,白骥听得额头冒汗,一拱手,不再多问。

    “驻扎在骊山的军营之中也有不少文人,他们专门研究骊山古迹。您不妨多去看看。”

    白骥自从进入陕关中后就一直为之提心吊胆的那个猜测终于在这句暗示下成真,他几乎一口气没上来:“——你们,你们要进……”

    他们要探寻古墓!

    他们竟然要进骊山古墓!!

    姜遗光不觉得如何,白骥却如天崩地陷一般不可思议。

    对死亡的敬畏,对陵墓的敬畏,自幼受到的教导让他深知即便朝代更迭,新朝对前朝——至少对前朝的陵墓,不应当如此侮辱。

    否则,和那些盗墓蟊贼有什么区别?

    但骊山一行,让他这个循规蹈矩的读书人完全无法想象。他根本无法相信,仁慈宽厚的陛下竟然正在做这样的事。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您瞧,既然您已经知道了,那些人就更不可能让你离开了。”

    “白家人对过往,尤其是对骊山过往的记载,一直是上面特别需要的东西。我想,您应该知道怎么做。”

    在从前,有些世家,会比一个王朝更长久。说白家为书香世家也不为过,本朝还没建立时白家就已经存在了,但前朝时,白家还不姓白。

    况且,本朝的皇帝一直着手于拔除世家,白家……应当是世间仅存的百年世家,只是白家人努力以博学和谦逊闻名,盛名之下,他们自己都渐渐忘了,白家人曾以世家之名,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数百年。

    关中离巴蜀一带不远,作为巴蜀境内传承了上百年、即便战乱也稳稳当当地扎根于此。相比之下,骊山因为战乱损失了不少守山人和记录,本朝也是在太祖即位后才了解到事情严重性,继而派人来此。

    这期间,有至少三十年的空白。

    白骥无话可说。

    姜遗光扫了扫他肩头不存在的灰,又以晚辈向长辈进言的恭敬态度轻声道:“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我就再透露一些。”

    “探寻骊山的目的恐怕和你想的不同,对白家,对朝廷,乃至对天下人,都是一件好事,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因为私心隐瞒。”

    “要变天了。”

    没等白骥从这句话中品味出什么,姜遗光已直起身子,向他行了半礼后走了。

    “我还有事,白先生请自便。”

    白骥望着他的背影,内心复杂,久久无言。

    第400章

    很快, 算好的日子就到了。

    一群人在军营外先设祭坛,摆礼器、摆酒、敬过天地鬼神,再敬那位长眠于此的帝王,再由祭司念过一串长长的祝词……等太阳都爬到了最顶端, 爆发出炽热亮眼的白光后, 总算能出发了。

    白家人大多没有出来, 只有白骥领着白游未出来见了礼。

    姜遗光目光轻描淡写扫过白游未,在后者有些心惊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时,他反而笑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他说话, 白游未一颗惴惴不安的心霎时就安定了,甚至对这位年轻公子有种相见恨晚之感,等车队出发了,他还站在大门口,望着重重兵士外的青山白云, 颇有些不舍。

    浩浩荡荡长队,几十只骡子拉车,每架车都堆得满满当当,油布在外面扎得紧实, 里面装满了干粮、水、药材、棉衣等物。

    骊山很大, 远不止一座山,而是一大片起伏连绵的峰峦, 自东向西近五十里,数座山峦峰聚。军营在最外一圈驻扎,穿过两座山之间的峡谷往里走, 越走越是幽静清凉, 酷暑炙热也被浓密树林挡在了山外,唯余清静幽远的凉意与鸟鸣, 叫人十分惬意。

    从山脚下往上看,似乎能瞧见山巅处环绕的白云和霞光。

    姜遗光走在队伍前头,身边跟了另一个领路人,那领路人属于军营中少数知道山海镜之事一派,据说是朝廷特地派来的,和白家也曾有些关系。

    因风景宜人,这段路又探过无数次,没什么危险。所以上官管得不是很严,任由手底下弟兄们热热闹闹地聊着天往前行,真有一种进山避暑的快活感。

    姜遗光也因此和那位领路人小声交谈起来。

    说起来,这位领路人第一次见时他还自称姓孟。等真正入山了以后,才告诉姜遗光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本姓蒙,不是孟,家中族谱记载,祖上为秦皇陛下最得用大将蒙恬。蒙氏后人在改朝换代中颠沛流离,后改名换姓,慢慢回到骊山外,成为秦皇陵墓的守陵人。

    当然,家族的这些传说也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蒙坚听爷爷说起这些事时只当是个故事。

    他记得自己从小住在骊山附近,男人种田女人织布,和其他村镇上的人没什么区别,日子清贫,倒也快活。他父亲从来没提过,只有他的祖父偶尔在过年才能打上一筒子酒时喝得半醉,然后就会说起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什么守陵人,什么陛下一类的。

    后来,他祖父也去世了,家里就更没人提起过。再后来……家里来了大人物,把他接走了,他才知道,祖父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姜遗光难得好奇了,他都不知道朝廷是从哪里挖出来这么个人的。公主说会送来几个人帮忙,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人。

    这不是一二十年,也不是一两百年。距离秦灭至今已过去两千余载,十数个朝代,秦皇自身后代兴许都已灭绝,更遑论皇帝身边的一个将军?

    见他露出吃惊之色,蒙坚便仔细说与他听。

    祖先遗志不可违,朝廷的人来了以后他日子也好了许多,识了字读了书,识的是小篆隶书,读的是秦朝律令秦始皇本纪,日久天长下来,他对自己蒙氏后人的身份越来越深信不疑。

    至于为什么肯带人进骊山……

    蒙坚叹口气:“我虽不情愿,可我也知道,天下百姓和一座死墓之中孰轻孰重。”

    山海镜之谜若不能解开,恐怕天下都要陷入鬼祸之中。到那时,天下百姓危矣。

    姜遗光赞道:“先生高义。”

    蒙坚摇摇头:“谈不上什么高义,我对骊山了解其实也不多,只担心帮不上什么忙。”

    姜遗光却由此想到了另一件事。

    姓蒙,蒙坚,蒙恬将军后人。

    那位徐大夫……会不会是徐福后人?

    徐姓不多见,也不算稀少。在见到那位徐大夫前,姜遗光先保留这个猜测。

    一个有心交好,一个奉命辅佐,蒙坚本就对山海镜抱有敬畏好奇之心,得知姜遗光已过十重劫后更是佩服。两方聪明人都展露出善意时,对话自然十分愉快。

    再往前,又是一座山。

    得再过两座山,才能到第一个营区。

    山路崎岖,又被密林覆盖,即便驻守骊山的守山人守林人时时要去清理开道路,可那些野草荆棘见风就长,没几日就能把清理出的路再次遮掩住。走在前边的人不得不轮换着拿了长柄镰刀开路。

    一片嘈杂声中,姜遗光指着南边的高山山头问蒙坚。

    “听闻骊山之中有前朝行宫,唐时行宫众多,唐明皇更是在此修建华清宫,我们为什么不在行宫里居住?”也能省下不少路程。

    蒙坚哈哈一笑:“你不在本地,不清楚。那些行宫啊……”他摇摇头,撇嘴道,“没法住的,进都别进去。早就让封了,那一带最好别过去。”

    “为什么?”姜遗光追问,“有东西?”

    蒙坚道:“我听说是,而且我以前仗着胆子大,跑到山脚下远远地抬头看,结果就……”

    ——那时,他明明只是在山脚下而已。

    他却听见了从山上传来的华美乐声。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响,只觉这乐声恢宏大气,令人着迷。他呆呆地站在山下听了很久。

    再然后,乐声中逐渐掺杂了一点女子哭泣声。

    一开始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蒙坚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哭泣声越来越大,已经响到了他根本没法忽略的地步,刺耳尖锐如长指甲划过地面,他受不了地想逃,却猛然发现刚刚还是大白天的突然天就黑了,斗大一轮明月照在山间,万千草木树影几如鬼影。

    蒙坚吓得哭着一路跑,自己都不知逃到了哪里,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摔下一个小坡,打着滚儿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后,还好是白天,他这回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听,顺着枝干方位往外跑,总算跑了出来。出去以后才知道家里人找自己都快找疯了,距离他上次进山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都已经心灰意冷打算修建衣冠冢时,他又回来了。

    但这种事不能往外说,他只说自己在山里迷了路,差点被野兽吃掉,有个好心的猎户救了他,为了报答,他给那个猎户留下干活了,没干完也不准走,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靠近。

    远远的从山外看,还能看到那些精美的飞檐一角探出头来。

    蒙坚却一点也不敢踏入。

    一旦踏入那个地方,就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

    姜遗光若有所思。

    在蒙坚看来,他只过了一晚上,可对于其他人来说却是足足两个月的时长。这和山海镜多么相似?镜中与镜外的时间,并不一致。

    华清宫、老君殿、长生殿……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能从重重密林和峦石的遮掩中看到那些历经千百年的华美殿堂,它们一直屹立在那里,而殿中也藏着无人知晓的恐怖与秘密。

    就如他们脚下的骊山古墓,谁也不知里面有什么,又该如何进去。

    约莫又走了两个时辰,总算到了第一个营地,是一片缓坡连同一大块营地,边上插了旗子摆了稻草人,稻草人身上包着驱虫驱兽的刺鼻药物。没有野兽侵扰,这块营地还算干净。

    天也暗了,军队停下休整。不出意外,今天晚上他们就要在这里休息了。

    山中有清泉,这段路的泉水还是干净的,不像山洞里那些带了毒不能喝不能碰。一行人打水洗脸的洗脸,做饭的做饭,顿时一片热火朝天。

    虽说他们行进途中打了不少野物,但人多,许多野兽听了动静就跑了,能捉到的猎物不多。因而趁着这时候又有人叫上几十个弟兄,拿了长刀弓箭火把等物什,浩浩荡荡进林子里打猎去。

    带的干粮再多,在山洞里恐怕也不够吃。来之前就商量过,路上尽量能打猎就打猎,多打些肉存着,或是做成肉干好方便带着,总之不要动干粮。

    姜遗光本想一起去,被劝阻了,他身份特殊,最好不要出事,因而只好在营地等着。

    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快一个时辰……

    林中陡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虎啸。

    “这群人该不会胆大到去招惹大虫了吧?”一人吃惊道。

    “也难说,或许是见这么多人经过,老虎故意伤人呢?”

    篝火旁,蒙坚摇头否认:“不会的,这时节山里猎物多,大虫在白日就能吃饱,吃饱后就不会再捕食。除非……有人激怒了它们。”

    那就是他们故意了。

    营地里的人不免提心吊胆起来,就算去的人多,又带够了家伙们,但这深山老林的,万一再把别的野兽给惹来,那可怎么是好?

    “要不要去支援?”有人问。

    统领否决:“不必,他们既然主动打虎,就应该有点把握。若有变故,他们自会求救。”

    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三管小小的烟火筒,遇险时不必点火拔开管子扯掉引线就能炸上天,十分显眼。现在天上一朵烟花也没有,想来没出什么事。

    还有点担心的几人听了觉得有理,不得不按捺住,耐心等待。

    等天彻彻底底黑下去,一轮银月悄然爬上夜空时,远处嘈杂声渐响。岗哨老远就叫道:“他们回来了!!”

    一声声传进营地中。

    果不其然,那些人身上有些狼狈,衣服破了脸上身上都有伤,但都回来了,身后背着少说几十斤肉,浓浓血腥味飘来。

    据他们说,一开始他们就打打兔子野猪狐狸野羊什么的,打到了,就地剥皮剁肉放在身后背篓里。

    碰上老虎纯粹是个意外。那老虎看着像吃饱了,趴在草地上甩尾巴,他们就想绕路。但这时有个人绑在袖子上的弩坏了,突然一箭射出去,正正好——扎在那大虫的一只眼睛上,这才引起了一场纠纷。

    老虎跑了,没抓着,手下兄弟们折了两个,不过还好,其他人没出事。

    死了的那两人被小心地接过来,放在一边,等第二天天亮了找人把他们送出去。

    姜遗光看着那两人带血的苍白面容,还睁着眼,有人伸手要给他们合上眼,可那双眼睛还是瞪得老大,怎么都闭不上。

    他们的嘴巴也张开了,好像要说什么……

    他们想说什么呢?

    没有人注意到姜遗光。

    有些要守后半夜的正抓紧时间睡着,有些正商量这两人的后事怎么办,还有不少人带着回来的那几个去溪边打水冲洗,脏倒没什么,他们这一身的血腥味,晚上引来野兽就不好了。

    “哎,你们打的东西还挺多,沉甸甸的,都有些什么啊?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为了晚上不会引发火灾,他们点的火把不多,都集中在正中靠溪水的空地边上,黑黢黢的,看不清背篓里的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都是兔子狐狸什么的,别提了,赶紧拿盐腌了吧,这味儿大。”

    姜遗光从他们身边走过,掀帘子进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