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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玉碗(三)

    夜幕低垂, 合宫大门紧闭,守卫森严。街道尽头响起马车悠远的声音,轱辘——轱辘——声音越来越近, 终于, 一辆马车冒出街道尽头, 缓缓驶来, 车上没有马夫,马自己走到了城下,稳稳停住。

    守卫见了十分惊诧, 上前盘问,只听车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吾臧氏女, 来访恩人。”

    守卫大惑不解, 又见马车华美非常, 不敢轻慢,便问:“夫人可有名刺?”

    一只戴着银跳脱的手挑起车帘,递给守卫一枚金饼。守卫大惊, 又听马车中的人说:“贵府近日当有客至,此即吾之恩人。”

    守卫了然,心想原来是找那个道士的!那道人受王爷器重得很, 有人找他, 守卫自然不敢怠慢, 飞速回去通报了。孟琅一听是臧氏女, 脸色大变,马上说:“你去告诉王爷,让他待在屋里, 千万不要出来!”

    他立即出了王宫,看到马车, 他神色一凛,整整衣袖,庄重地走过去。阿块拉住他,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跟殿下打个招呼。”

    阿块立马说:“不行。”

    “我了解殿下的为人。”孟琅拿开阿块的手,“她不会对我突然发难的,即使她动手,也不会伤到我。”

    他朝马车走去,阿块着急地喊道:“道长!”他快步追上去,听见孟琅恭敬地喊了一声:“殿下。”

    阿块握紧拳头,心中很难受。

    车中的女子说:“你知道我是谁?”

    “是。”孟琅恭敬地说,又劝道,“殿下,如今已经是五百年后了。殿下的仇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殿下若要寻仇,杀死的只能是无辜之人”

    “我未曾想过杀死谁。”女子说,“让我进去吧,我想看看我的家。”

    孟琅一愣,沉思片刻,说:“好。”

    “道长!”阿块拉住他,却听孟琅低语道:“我有分寸。”

    他对守卫道:“这位姑娘确实是来找我的,不知我可否带她进宫?”

    守卫笑道:“道长是王爷的贵客,您想带谁进去都行。”说着,好奇地打探:“道长,这该不会是您道侣——”

    “别胡说。”孟琅瞬间冷了脸。守卫慌忙道:“是我唐突了,您请进,请进。”

    因毛僵出没,王宫近日晚上无人敢出门。孟琅带着马车一路走到后花园,到这儿马车就无法行驶了,必须停下。阿块闷闷不乐地跟着后面,把路上的石子踢来踢去。他搞不懂孟琅为什么对这女的这样恭敬,先前他们可差点被这女人困死在墓穴里!他心中顿时窝火,不停地把石头踢到马车上。

    孟琅低声阻止他,阿块全然不闻,倒是玉碗说:“不必计较。”

    阿块更气了,又踢了一块石头。正好玉碗从马车里出来,那石头就砸到了她腿上。孟琅训斥道:“阿块!”

    “没事。”玉碗说,“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她仰望着深蓝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环顾着周围的草木,良久,她说:“都变了。”

    “自然变了。”孟琅说,“已经五百年了。”

    “这一路,我都在想是谁找回了父王的尸骨,没有想到竟是你。”玉碗盯着他,问,“孟小郎君,你如今是人是鬼?”

    “我飞升了。”

    “飞升?”玉碗那古井无波般的眉眼终于有了波动,她凝视着孟琅,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光,宛如玉人。半晌,她叹息道:“竟然飞升了。”

    阿块愤愤地叫道:“你什么意思?”

    玉碗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继续问:“你是如何找到父王亡骨的?”

    “这事说来话长。”

    “我不缺少时间。”

    阿块见两人不搭理他,又烦躁,又生气。他突然大步走开,躲到一棵树后了,但他并没有堵住耳朵。

    “这有个亭子。”孟琅说,“殿下,我们坐下慢慢说吧。”

    他们还要坐下慢慢说?阿块猛地扯下一把地上的草,生气地扔到一旁。

    毛僵跟上去了。孟琅说:“王后殿下,你也坐下吧。”

    毛僵畏惧地看向玉碗,她淡淡道:“坐下吧。”又向孟琅解释道:“她还没生出完整的神智,不像你身边那个。”

    “你看出来了?”

    “对于我们来说,这并不困难吧?”玉碗问,“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爹的尸骨的?”

    “在古战场上,我原本是去那里除鬼的。”

    “战场”玉碗忽然笑了一声,“战场。”

    孟琅没有说仙鹤王被筑进了城墙,只说:“我意外发现一具白骨有六指,就去查了生死簿,确定是大王后,我就带他来鹤城了。”

    “多谢。”玉碗说,“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还能见到父王的遗骨。这份恩情,我真是无以为报。”

    “殿下言重了,是大王先有恩于我。”

    “两千士兵,又算什么?当时父王正在筹备对连国的战争,并无太多兵马能够借你。”

    “当时大王就准备打仗了?”

    “自从母后失踪后,他就准备讨伐连国了。”

    孟琅一惊:“王后她”

    “怎么了?”玉碗锐利地问。

    “没什么。”孟琅并不愿再戳玉碗伤疤,只问,“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找母后的尸骨,把她和父王合葬。”

    “殿下不准备复仇了?”

    玉碗反问:“你复仇了?”

    孟琅无言。玉碗死时,并不知道他后来下山的事,可她的话却一下子击中了自己的要害。

    “我若真想杀了谁,只能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玉碗说,“我一醒来就知道,那混账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

    “殿下恨令弟吗?”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仙鹤,也已经亡了。”

    孟琅掏出那本手记,放在桌上。玉碗微愣:“你进了我的墓?”

    孟琅抱歉道:“我先前不知道那是殿下的墓,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原谅。”

    “你怎么出来的?”

    “修墓的工匠修了一条密道。”

    “我没有想过让那些人陪葬,真是罪孽。”玉碗拿起手记,“你把这东西带出来干什么?”

    孟琅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我亡国之后,去了穹庐峰修道,下山之后,仙鹤和连国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当时无心世事,不知道殿下已经去世。所以当我发现那座墓的主人就是殿下时,我很好奇殿下为何去世,又为何会被安葬在那样奇怪的一座墓里。”

    “自然是那家伙心中有鬼。”玉碗冷声道,随意翻着手记。

    “小子不敬,私自翻阅了殿下的手记,还将它带了出来,因为在墓中我没来得及看完。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孟琅说,“但当我回来后,却发现这手记上还有别人留下的字。”

    玉碗手一僵,问:“谁?”

    “令弟。”

    玉碗瞳孔一缩,迅速翻着手记,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她愣住了。

    上面,的确是她弟弟臧乐仁的笔迹。

    大约五百年前,玉碗公主死后。

    朝廷上下都知道,玉碗公主死了。她死的那天,阳春三月竟雷声滚滚,宫中谣言纷纷,说是公主在发怒。

    接着,她宫中的宫女开始一个个死去,最初是咳嗽,很快便开始咳血,然后就是死亡。

    宫中陷入了恐慌,人人都说这是公主的冤魂在作祟,当驸马也因咳血而亡时,这种恐慌达到了极致。无数大臣向刚刚即位的臧乐仁上奏,要求迅速平息公主的愤怒。然而公主死前已经留下遗言,要求收复失地,取连君头颅,迎还先王尸骨,这怎么可能做到?

    于是,大臣们迅速提出了第二个方案:镇压公主。

    臧乐仁驳回了大臣的奏章。他以守灵为由,深居宫中,拒绝接见任何大臣,雪片飞来的奏章积压成山,他也置若罔闻。

    流言越发汹涌,当鹤城的一个商户突然吐血而亡后,人们开始自发地祭祀公主。他们在门上挂上玉碗的画像,为她立像,给她上香,消息传到连国后连君勃然大怒,斥责仙鹤竟如此厚待意图刺杀使臣的罪人!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倘若仙鹤不妥善处理此事,他们就不得不怀疑他们议和的诚意了。

    臧乐仁迫不得已地回到了朝廷,下令罢免各种祭祀。这时,他的王后也开始咳血了。

    王后的父亲是宰相。他恳切地告诉新君,如今战争刚刚结束,百业待兴,人心涣散,连国仍虎视眈眈,他必须担起作为君王的责任来,他必须迎合民意,妥善地处理玉碗公主的后事。

    于是他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祀,宣称他的姐姐是怨灵,他将平息她的怒火,把她埋葬在桃木钉死的棺材里,压在一座山下。

    可私底下,他给她做了金丝楠木的棺材,他没有用桃木橛子钉住棺材,只是用铁链松松地绑住,他还给她开了一扇门,建了一条密道,把钥匙藏在木偶里,他把这一切写在姐姐的手记里,把这卷薄薄的帛书放在她手边,希望她能逃出这座墓穴。为了这个秘密永不暴露,他杀死了所有修建墓穴的工匠。

    最后,他祈求姐姐的原谅。直到舅舅元公回来,他才知道,当路真的死了。

    他才知道,原来,正是姐姐的计谋杀死了当路。

    一滴泪掉落在昏黄的纸页上,银白的月光下,玉碗双眸潸然。她怔怔地望着纸上熟悉的笔迹,捂住了脸。

    第122章 玉碗(四)

    良久, 玉碗擦干眼泪,将那本手记放进袖子里,郑重地对孟琅说:“谢谢。”

    “殿下多礼了。”

    玉碗摇头:“若非你, 我怕是永远都解不开这个心结了。我要走了, 以后若是有缘, 再相见吧。”

    这家伙要走了?阿块高兴地站起来, 却听孟琅说:“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是关于阿块的。”听到孟琅喊他,阿块不情愿地走出来。玉碗终于将视线落在了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有些诧异地问:“你叫他阿块?”

    “是。他是我在古战场捡到的鬼魂,我猜想他可能是仙鹤贵族, 不知道殿下是否见过他?”孟琅迟疑地问, “阿块, 你能摘一下面具吗?”

    “不摘。”

    “没见过。”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孟琅有些意外,追问道:“殿下真没见过他?”

    玉碗肯定地说:“他的个头很显眼,如果我见过, 绝不会忘记。”她微微皱眉,“孟小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孟琅以为她想起了什么, 和玉碗走到一边。玉碗直白地说:“你要小心你捡到的这个鬼, 他身上的气息很古怪, 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就像受到威胁似的”

    “你胡说!”玉碗的话,阿块听得清清楚楚。他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毛僵立即过来阻止他。阿块大手一挥, 粗暴地将她推开,手上的碧玺莲花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光。玉碗一怔愣, 猛地抓住他的手:“这谁给你的?”说着,竟将那条碧玺手串扯了下来!

    “还给我!”阿块大怒,伸手就抢,玉碗闪身躲过。她端详着莲花珠子,颤声道:“是它,真的是它——”

    “咚!”裹挟着汹涌阴煞的拳头雷霆般击来,却被孟琅接住了。他踉跄着倒退好几步,手颤抖着。“孟小郎君!”玉碗怒道,“你这恶鬼!”她五指暴涨,如风刮至,阿块大吼一声,迎了上去。

    “等等,先别打!”孟琅忙去握剑,可右手抖得厉害。他刚才硬接阿块一拳,又被煞气冲了灵脉,伤得不浅。这时,毛僵也尖叫着扑了过来!尖利的尸吼令阿块动作一滞,玉碗铁爪劈下,瞬间就将阿块的面具劈开。幸好,阿块及时后退,没有受伤。

    孟琅的法术失效了,狼面具掉在地上,在月光下幽幽地望着玉碗。

    她瞳孔一缩,怒道:“你是黑狼军?”

    另一边,毛僵正要偷袭阿块,却被孟琅孟琅刺中了。它惨叫一声,扭身朝孟琅抓去。这一切都被玉碗看在眼中。她惊愕不已:孟琅为什么帮这恶鬼?以一敌二她没有胜算。她攥着手串,转身便跑,同时叫道:“引开他!”

    阿块立即追过去。孟琅要追,却见毛僵一个纵身,径直往王爷寝宫的方向去了!

    寝宫,王爷与妻子儿女聚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听着夜空中的声声厉啸。忽然,屋上声如撒豆,紧接着,伴随一声巨响,一个黑影撞开窗户,冲进大殿,抓起王爷,像一阵黑风似的撞开另一扇窗户,孟琅紧随其后。直到他冲去出,王妃才像五脏六腑归位似的发出一声尖叫。

    “来人哪!王爷被妖怪抓走了!”

    孟琅此时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公主怎么突然就动手了,但毫无疑问她认识那串碧玺。眼下他只想快些解决这毛僵但它却抓了王爷当人质!那毛僵一路狂奔,顷刻间便来到了高高的城楼上,它立在高高的阙楼顶上,尖啸一声。

    孟琅立即堵住耳朵,城楼上的士兵却不知道,纷纷捂着头痛叫,摇摇晃晃好似醉酒。王爷亦七窍流血——他离毛僵最近,受伤最重。毛僵将王爷拎出阙楼,厉声咆哮:“别——过——来!”

    她的声音沙哑得就像被火烧过一样——她的确被火烧过。王爷的两只脚在半空中晃悠,人已经昏死了。孟琅立马停住,手却背在身后暗暗捏着印,毛僵瞪着他,双目欲眦,咬牙切齿地问:“徐风公子为何偏袒连国?”

    “我并未偏袒任何人,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骗人!”毛僵激动地咆哮,“他们根本不无辜!”

    她松开了手!

    刹那间,一个巨大的洁白身影在她身后浮现,恐怖的威压降临。那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右手扶剑,左手结印,衣袂若飞,但他没有出剑,而是伸手接住了王爷,就如接住一朵坠落的飞花。

    出剑的是孟琅。斫雪剑穿透毛僵胸膛的瞬间,他听到她不甘地吼叫。

    “不公你不公!”

    他拔出剑,毛僵如断线的纸鸢般坠落,重重地摔在城墙上。法相抬起原本扶在剑上的手,轻轻罩住她,霎时,洁白的灵力覆盖了她,毛僵眼中流出鲜血,她身上的白毛纷纷脱落,风一吹便柳絮般纷飞,露出了焦土般的底色。接着,那焦枯的烂皮扑簌掉落,就像一朵鲜花枯萎凋谢,随风而逝,只剩下一具伶仃的焦骨。

    她死了,回到了她原有的模样。

    寝宫,世子望着城墙上的神像,激动地叫喊道:“仙尊!是仙尊!宏元仙尊显灵了!”

    慈悲的神像微微侧头,翩然湮灭,它双目所注视的,是孟琅提剑离去的身影。

    值得吗?耗费无数灵力召出法相,却只救下一个凡人,杀了一个毛僵。

    值得吗?肉身硬受青煞一拳,周身灵气为阴煞搅乱,连法相都难以支撑。

    值得吗?为故人之情,扶柩千里;为已往之事,沉痛至今;为应唾之鬼,奔走诘问。

    值得吗?

    “你这样值得吗?他们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当做罪人!”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

    孟琅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必须找到玉碗和阿块。

    花园里一片狼藉,树木断折,凉亭倒塌,玉碗倒在地上,被阿块死死掐着脖子,她利爪深深抠进阿块的胳膊,身下百草一寸寸化为焦土,阿块的双手也急速干枯,深青色的煞气不断从他身上涌出,地下的亡骨在骚动,抓挠着大地灰褐色的面皮。土地上出现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阿块!”孟琅赶过去,抓住阿块手的瞬间便感到了烙铁般的疼痛,“放开她!”

    阿块置若罔闻,手上青筋暴起。

    “阿块!”

    玉碗笑了起来,口中流出鲜血,树木的叶子开始卷枯,大地开始皴裂,长出白色的绒毛。

    “阿块!”

    阿块毫无反应,而玉碗马上就要死了!孟琅迫不得已,一剑刺穿了自己的手掌。阿块掌心一痛,不敢置信地看向孟琅。他当然是无法看见孟琅的表情的,但他知道孟琅做了什么,因为他的掌心此刻疼痛刺骨。而玉碗在他松手的瞬间,就抓裂了他原本就空无一物的眼眶。

    “啊啊啊啊!”阿块捂着鲜血淋漓的脸吼叫。痛啊,为何会这样痛!眼泪混杂着鲜血从他眼眶中涌出,像头野兽一般在园子里横冲直撞。他怒吼着跑了出去,那惨痛的吼声在夜空中传出很远很远。孟琅本该去追他,可眼下他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看到那裂缝中渗出腥臭的热气,像火焰一般烤焦了周围的一切。

    而玉碗周围已成为不毛之地,皴裂的大地张着漆黑的嘴,绝望地呼号着。玉碗吐出一口鲜血,腹部几乎完全凹陷下去,源源不断的热浪从她身上发出,将空气扭曲。

    “殿下。”孟琅在她身边蹲下,乞求地说,“看在我安葬了大王的份上,让它们回去,不要降下旱灾!”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玉碗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

    她成了魃。

    难怪毛僵听她号令,那可是僵中之王——魃啊!

    “他是黑狼”玉碗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孟琅,“他是当路的士兵!孟琅,你把我的仇人带来了我面前呕!”

    她又吐出一口鲜血,浑身抽动了一下。

    “殿下!”

    “孟琅。”玉碗望着他,嘴角浮现一丝狞笑,“我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连国与我,不共戴天之仇,而今我获得了力量,我要它灭亡。”

    “冤冤相报何时了,殿下之前不是已经决定放弃复仇——”

    “连国,将陷入大旱。”玉碗抓住他,眼睛闪着奇异的亮光,“这场旱灾,亘古未有,它将葬送连国。”

    “殿下!”孟琅急切地说,“不要降下诅咒!我会替你找回王后的尸骨——”

    “因你的恩情,这场灾难不会来得太早,但也不会太晚。连国,必将灭亡。至于它们”玉碗望着干裂的地面,笑了一声:“这是连国自己造的孽,冤魂,是压不住的,天下,是镇不宁的”

    “但是。”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走过的地方土地开始愈合。她拿出那本手记,帛布开始卷曲,变黑,变脆,玉碗望着那卷薄薄的小册子,眷恋地说,“我感激你做的一切。超度它们,这片土地将得到安宁。安葬我,徐风之地将免为焦土。至于其他”

    她扬手一洒,无数细小的黑色碎片纷飞,狂风中,玉碗金扣脱落,长发乱舞,宽大的衣袖好像蝴蝶鼓起的翅膀。她仰天大笑。

    “各凭造化!”

    深青的煞气从她体内喷涌而出,瞬间便将她吞噬。这团阴气狂啸而去,去追随它的主人。而玉碗,她向后倒,正好倒在一棵树上,因而她仍站着。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要站着。

    她已经死了,早在孟琅赶来之前,她的力量就几乎为阿块劫夺殆尽。孟琅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这个早该死去的女人,这个可怕的旱魃,她的身体已经破碎,眉目却宛如生前,嘴唇弯起,似乎是好心情。

    孟琅望着她,在这片干枯的土地上。风卷起,枯叶落如雨,林间传来哀啸,地底传来深鸣,孟琅以为自己流下了眼泪,可他的眼眶也干枯了。他手上的鲜血淌过斫雪,在青白的剑身上流下一道道血红的痕迹。

    地下的亡灵仍在骚动,他不能一直跪着。

    孟琅站起来,开始舞剑。

    鲜血一滴滴从斫雪身上落下,洁净的灵力逸出,宛如飞雪融入地面,林间微风阵阵,天上阴云奔聚,月光被完全遮住的瞬间,孟琅双手紧握着剑,刺入大地。霎时间,一团团白光自地底闪现,孟琅听到了自地底逸出的无数尖叫,那叫声像钉子一样深深钉进他的脑颅。他用力握着剑,血不断流下,他脸色煞白。

    天地间响起一声清鸣,怒吼的大地终于归于平静。树叶沙沙作响,风吹开了云,皎洁的月光洒下,孟琅松开剑,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突然,他吐出了一口黑血。

    第123章 冲突

    阿块在黑暗中游荡。他脸上的伤很痛, 手上的伤很痛,他紧紧攥着那串碧玺,任凭莲花珠子坚硬的边缘刺进血肉。孟琅的剑在他身上同样留下了痕迹, 而他之前所受的那些伤也全都一起疼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 他对于道长来说, 并不重要。

    当他躲在树后偷听道长和那个所谓公主的谈话时,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在栎陵道长笑说自己没事时的那种郁闷和无力。他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把自己和道长隔开了,又或者是一堵墙,这让他感到恐惧。

    当道长向他挥剑时, 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奇怪的是比起愤怒, 他更多地感到伤心。他跑开时没有听到道长追上来的脚步声, 他乱逛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那脚步声, 这让他感到了更深的痛苦。阿块愤怒地吼叫着,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古战场上,为黑风和黄沙所包围。

    无意中他跑到了秋山, 这里阴气浓厚,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此时,那些孤魂野鬼都牢牢躲在自己的巢穴里, 唯恐被阿块发现。但阿块的阴气迅猛地抓捕着它们, 秋山很快漫上一层黑雾, 一种暴虐的情绪涌上阿块心头, 他死死抓着自己的脑袋,咬着嘴巴。

    不甘心

    我死得好惨啊!

    恨

    “阿块!”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鬼魂消散了,四处奔逸的阴气缩回他的身体。一部分是因为忌惮主契, 一部分是因为畏惧孟琅。

    孟琅此时很不好受。他之前在古战场消耗了很多灵气,这次又硬接阿块一拳,让煞气入了体,体内的灵气受损更甚,加上他立刻召出法相,又大量超度亡魂,灵气骤减,体内的煞气没了压制,一时张狂起来,他受的伤就更重了。

    虽然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但他眼下必须压制住阿块,不能让他这样无止境地吞噬亡魂。可孟琅的灵气让阿块十分不适,他甩开孟琅的手,气冲冲地往前走。孟琅脚步一趔趄,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儿?”

    阿块不回答。

    孟琅拽住他,阿块一甩胳膊,吼道:“别过来!”

    这一声吼得孟琅脑中一震,他一直压着的阴气顿时沸腾,他哇地吐出一口血,脑袋里闪着白光,脸上冷汗直流。阿块一愣,着急地过来扶他,慌忙地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你别乱吃东西,可能会失控”

    阿块一下子火了:“什么没事!你受伤了!你在流血!”

    他吼得孟琅更难受了,体内那股阴气横冲直闯。阿块继续愤懑地说:“你是个骗子!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但你却和她聊那么久,这不公平!”

    “你”孟琅浑身发冷,他灵气流失得太多了。他在袖子里去摸阎罗给的仙草。斫雪剑不甘听阿块乱叫,腾起来打他,阿块一把抓住它齐根扎进地里。孟琅气得发抖:“你干什么!”

    阿块悲愤地说:“我连剑都不如!”说着一拳把斫雪捶进了地里,孟琅脑子里有根弦断了。他突然暴怒,一把推开阿块,怒吼道:“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殿下?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下手不要那么重!”

    “她抢我的珠子!”

    “她认识那珠子!我原本可以问出那珠子是谁的,可现在她死了!她是魃!她能带来旱灾,她诅咒连国将有大旱,多少人要因此饿死!你为什么要这样冲动,为什么!”

    “是她先抢我的珠子!你为什么偏袒她?就因为她是你的故人?你有一堆故人,你有一堆故事,你脑子里记着一堆东西——”

    “阿块!”

    “可我只有这珠子!”阿块恶狠狠地说,“这不公平,不公平!道长你偏心,你是个虚伪的小人!”

    ——你个伪君子!

    ——只有我们会死,你们这些家伙活得好好的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你为什么要降!因为你我全家都死了——

    ——连你也抛弃了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无数回忆浮现,孟琅猛地推开阿块,冲他大吼:“我没有!我没有我想救你,我想救你们全部啊,啊啊啊”

    孟琅头疼欲裂,他抹了把脸,却忘记了手里有血。他在一片血红中趔趔趄趄地走到斫雪剑前,试图把它拔出来。可他的手使不上劲,他异乎寻常的沉默让阿块有些慌了,他想过来帮忙,却被推开了。

    “走开。”

    “道长,对不起。”阿块无措而恐慌地说,“我刚刚不是故意要那么说你的,你是个好人,你一点都不虚伪。”

    “走开。”孟琅用手刨挖着剑周围的泥土,头也不抬。鲜血从他掌心不断流下,因体内的阴煞作祟,他的伤口无法愈合。

    “道长。”阿块说,“我错了,我很感激你我帮你把剑拔出来。”

    他说着抓住剑柄,却被孟琅推开。

    “滚。”他吼道,“滚——滚!”

    阿块被震住了,他呆坐在那,听孟琅气喘吁吁地拔剑。他用袖子把斫雪重新擦拭干净,掉头便走。阿块惶恐地跟上去,听着他一重一轻的脚步。这不是孟琅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可他从来没感觉这么累过,他向前走着,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就好像当初他逃出丰州时那样。

    他就是,突然累了。

    他想起玉碗的话:“竟然飞升了。”

    是啊,他竟然飞升了。倒在地上的时候,孟琅想,他为什么会飞升?为什么?

    阿块听到前面传来咚的一声时,彻底慌了。他冲过去抱起孟琅,发觉他浑身冰凉。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整个人像被打了当头一棒,突然他察觉到了孟琅体内有熟悉的气息,阿块震惊地发现那是自己的煞气。他慌忙把它赶出来,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没有感受到疼痛。

    这煞气一定伤到了道长,可他的身体却没有一丝反应。

    阿块怔愣了一瞬,立即抱着孟琅跑起来。得回城,他想,得找大夫!他的手碰到孟琅冰冷的脸庞,那么冷那么冷,好像一个死人。回去时城门紧闭,阿块捶打着城门,大叫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有人要死了!”

    没人回应,于是他暴烈地捶着门,那太平太久的老城门在他的拳头下不堪一击。他闯进去后一边喊着有大夫吗有大夫吗一边在街上狂奔,压根没听到士兵的追喊。实际上,他们很快就跟不上他了。他抱着孟琅茫然地走在寂寥的街道,伤心地大哭起来。

    “对不起,道长,对不起”他大声地哭喊道,“我不该气你的,对不起”

    “有病啊谁半夜哭丧!”旁边一间院子开了,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走出来,看到阿块又马上掉脚回去了,关门落栓。铁匠惴惴地从屋里踱出来,问:“儿啊,怎么了?”

    “不晓得。”那汉子心惊胆战地低声说,“外头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该不会是妖怪?听说合宫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今天晚上王宫那边闹哄哄的,只怕妖怪又来了!”

    一个女子却突然奔出屋,铁匠叫道:“丫头,你干什么?”

    “外面是道长!”莲花精急急喊了一声,拔开门栓冲出去。铁匠也急忙跟出去,看到阿块和他抱着的孟琅,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天啊!”他儿子追出来,问:“怎么了?爹,你认识他们?”

    “这是我恩人!”铁匠忙去拉阿块,“你快进来,进来,道长怎么成这样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大夫。”阿块一个劲地说,“找大夫,快找大夫!”

    “快去找大夫!”铁匠嘱托儿子,“这是你娘你爹的大恩人,快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

    “先、先带他进去吧。”儿子有些慌乱,“小声些,别吓着客人。我马上就去喊大夫。”铁匠点头,忙带人进去了。儿子出了门,门上挂着块牌子:隆盛客栈。

    “天啊,怎么这么多血。”铁匠着急忙慌地给孟琅擦脸上的血,莲花精端来热水白布。铁匠擦完后才发现孟琅脸上没有伤口,而那个大块头看起来伤得更重,他的脸就像耕过的地,被抓伤的地方皮全翻起来了,更渗人的是他那两个空洞的眼眶,就像两口黑幽幽的空井。

    铁匠畏惧地捏着湿布巾过来,阿块推开他,问:“道长怎么了?”

    “就手上有伤,已经处理干净了。”铁匠打算包扎孟琅的手,莲花精赶紧把油灯端过来,铁匠“咦”了一声,“道长手上怎么有东西?”

    “什么东西?”阿块立刻过来了。

    “像是个字,弯弯绕绕的”铁匠眯着眼,“不管了,先包扎吧。”

    莲花精小声对阿块说:“大人,您也擦擦脸吧。血味太重了,道长闻着也难受。”

    阿块就拿过毛巾往脸上搓,那手法粗糙得铁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忙站起来抢过布巾:“你咋能这样擦?皮都给你搓起来了!老天啊你脸上全是血,丫头,再打一盆热水来!”

    莲花精赶紧去了。铁匠把阿块脸擦干净后,手边那盆热水已经红透了。突然,他叫了一声,惊讶地说:“你头上怎么也有个印?”

    “什么印?”

    “就你额头上,有个跟道长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时,莲花精端着水进来了,叫道:“大夫来了!”

    铁匠儿子紧跟着掀开门帘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如牛的老汉。

    “我敲了三家大夫的门才请来一个,先生你快看看。”铁匠儿子擦着汗喘着气,那大夫也呼呼地喘气,一边拿袖子擦脸上的汗一边往床边走。铁匠父子阿块莲花精四个人围在他后头,大夫被他们挤得喘不过气,就把四人都赶走了。

    阿块就在门外站着,任铁匠父子和莲花精怎么劝,他也不走,也不去处理手上的伤口。站在门外的时候他心里满是后悔,拼命祈求道长千万不要有事——他好像完全忘了孟琅是神仙。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出来了。

    “他没大事。”大夫说,“就是气虚,兴许平时他想太多,太劳累了。”

    第124章 突然离去

    次日, 孟琅没有醒。阿块捱到中午,孟琅仍没有醒。他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之中,请求铁匠陪他再去找找昨天那个大夫。那大夫门前摆着辆板车, 正在给人看病, 好一会, 病人才被背出来放到板车上, 由他家人拖走了。

    大夫见到他们,很是惊讶。

    “二位有何贵干啊?”

    “道长还没醒。”

    “他气血亏损太多,自然是要多睡会的。”

    “可他都睡了快一天了!”

    “哎, 有时候人劳累了也能睡上一天,小伙子, 你得有耐心。”大夫满不在乎地说, “他没事, 没大病,但他心里的事要不解开,就要伤了根本了。”

    “大夫。”铁匠请求道, “你给开点药吧。”

    大夫就开了一个方子。抓药的路上,铁匠安慰阿块:“你别担心,既然大夫都这么说了, 道长肯定能醒。不过, 你们咋弄成现在这样了?”

    “我把他气着了。”阿块悔恨地说。

    铁匠大惊:“你把他气着了?你做什么了?”

    “我骂他。”

    “你咋能骂道长呢?道长对你不差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和下人一块吃饭的主子呢。”

    铁匠误会了, 可阿块也无心辩驳。他又沮丧, 又委屈地说:“因为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咱们这样的人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人这心里啊就像个房子,有的门能开有的门不能, 谁没点不想说的事呢。”铁匠叹了口气,“我媳妇死后, 我就把她的事全关在一个屋子里了,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要不是道长,恐怕我还走不出那屋子呢。”

    他感慨万分地继续说:“因为这事我跟儿子女儿都疏远了,也没能去好好祭拜老婆子,你们走后我去看她,却发现她坟头的草除得很干净——有人来过啊!一定是孩子们,在我醉生梦死的时候,是他们在照料她啊。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决定进城看看他们,我也不奢求他们能认我,我就是想看看他们。”

    “我见到儿子时,差点都认不出他了。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大了?儿子倒是一眼认出了我,还给我这个老头好吃好喝的,我把事情说清楚后,他就让我住下了我跟他说,莲花是我的养女,他也没怀疑。”说到这,铁匠哽咽道,“他该恨我,却没恨我。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阿块固执地说:“我想知道。”

    “锁上的门,你生拉硬拽哪能打开?道长肯定不想说,不想说的事你硬要他说就是往他心上扎刀子。”铁匠心里感慨道长对这人真是太和善了,结果一个下人竟也想掺和主子的事了。

    但他又感动于这人对道长的忠心,就说:“你要真想知道就不该问他,该自己查去我看道长平时好端端的,人也不闷,没想到,他心里也藏着事呐。不过,你可一定要注意分寸。这么好的主子可难找,你碰上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我不是下人。”阿块说。

    “你不是给道长干事的?”铁匠困惑地打量着阿块,粗衣草鞋乱发,怎么看也不跟仙风道骨的道长是一伙人,“那你跟道长啥关系?”

    阿块想起孟琅以前的说辞,就说:“我是他兄弟。”

    “你是他兄弟?”铁匠笑了一声,直摇头,“别撒谎了小伙子,你要真是道长弟兄他能看你落魄成这样?你跟他到底啥关系?”

    什么关系?阿块沉默了,心里很困惑。铁匠仍认定他是下人,好言好语地劝他收收脾气,以他这条件要被道长赶走可就难找到饭吃了。阿块听了很郁闷,也很烦躁,忽地他说:“朋友,道长说我们是朋友。”

    铁匠审视着他,良久,他用一种让阿块很不舒服的声调说:“道长可真是好心哪。”

    阿块很生气,抓药回来的路上就不再跟铁匠讲话。一进屋,铁匠儿子却慌慌张张扑出来:“爹,你们咋出去了!”

    “出去给道长抓药啊。”

    “抓什么药呀?那道士走了!”

    阿块如五雷轰顶,他奔进屋,冲到床前,那上面已经空空如也。铁匠对儿子道:“你咋能让他走呢?他吃饭没有?”

    “没,他硬要走,说是有事。对了,那个,你叫阿块是吧?”铁匠儿子对阿块说,“道长叫你在这等他回来,这是他给你的钱。”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放到桌上。阿块问:“他说他会回来?”

    “对。”

    “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去几天?饭都没吃就走了,什么事那么着急啊?”

    幸好只去几天,幸好还会回来。阿块浑身忽然就泄了劲,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铁匠说:“怎么这么急,他还病着呢!”

    铁匠儿子说:“我瞧着他还行,能说能跳就脸苍白了点。他身上也没啥伤,想来不打紧。”

    铁匠急道:“你哪能光看表面呢?大夫说他是病在心”

    铁匠儿子笑了,把老爹推出去,低声道:“爹,腰包这么鼓的人,有什么心病?就昨儿一晚,就给了我一两银子。他是不是不知道钱怎么用?哎呀爹你遇到的是贵人哪,贵人命里都有福气,啥病都是打个哈哈,伤不到他!”又扭头冲屋里喊:“兄弟你放心住,要啥你跟我说!你好好养伤,好好养伤!”

    他走远了,却把妻子叮嘱:“后院屋里那人,你对外就说是咱亲戚,来跟爹学手艺的。那屋你也别去,还有,爹你也少去。”

    铁匠困惑地问:“儿啊,你这是要干什么?”

    铁匠儿子忌讳地说:“我听说昨夜有人私闯城门,怕就是这两个。大半夜浑身是血,脸上还有伤,不知道是干了什么,因爹你说他是你恩人,我才让他住下,否则,我早扭送去官府了。”

    铁匠忙说:“可不能送官府!”

    “这不是没送吗?反正王宫那边最近事多,我估计官府抓一阵也就歇了。”铁匠儿子万分叮嘱,“这一阵咱就小心些,爹,你可千万别带那瞎子上街了。”

    铁匠连连答应。可没想到,傍晚那瞎子就给他们出了个难题——他要看戏。

    “瞎子看什么戏?”铁匠儿子头都大了,质问他老子,“爹,他咋突然要看戏?该不会你跟他说了啥?”

    铁匠叫苦道:“我啥也没说。他就问我有没有叫孟琅的神仙,我哪知道什么神仙?丫头就插嘴说景懿君嘛,你娘以前看过他的话本。他就要看,丫头说你瞎子看不见,只能听戏!这不就”

    儿子气道:“她一女人老往男人屋里跑干啥?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她是关心道长。”

    “她还能嫁给那道士不成?让她住我媳妇那边去,真不像话!”

    铁匠忙说:“那丫头也是好心,你说说就得了。”

    “那也得好好管管!爹你别因为她跟娘长得像就老纵着她。”

    “那戏怎么办?”

    铁匠儿子坚决地说:“不看,不看不看不看。”

    “他硬要看怎么办?咱拦不住。”

    铁匠儿子想起了城门上那两个至今没有修好的大洞,沉默了。过了一会,他下定决心说:“那就把戏班子叫到家里来,正好爹你要过寿,就当给爹你祝寿了。我把妹喊来,你也好见见她。”

    铁匠感动地说:“就这么办。”

    铁匠儿子还不放心,又专门去找阿块,说戏班子能请,他眼瞎不方便出去,他们就请到家里来。人戏班活多,要过两天才能来,让他再等等。

    阿块说:“我记得路,你们带我过去就行,我能自己回来。”

    铁匠儿子苦口婆心地劝道:“戏班子可远了,最近客栈里忙,没人能带你去。你就等两天,你看你这一身伤的,老往外跑干什么?你要伤不养好回头道长回来该说我了。你把钱给我就行,我铁定给你把事办妥。”

    阿块只能又等了两天。他现在终于对杀了玉碗感到后悔,要是她活着,他就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打听道长的事了。而且,就像道长说的,兴许他能问出自己是谁。她认识这珠子,也该认识他吧?

    而且,要是他没那么冲动,道长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阿块满心悔恨,就在这种心境中,戏班子来了。铁匠儿子不敢大办寿宴,毕竟王宫里那位还在病床上躺着。他只请了妹妹一家。尽管如此,一家团聚时他还是开心极了。

    他们在楼下看戏,阿块在二楼的房间,铁匠儿子叮嘱他不要出来,说是楼下东西多,怕磕着他,还说二楼也听得很清楚。其实,他是怕阿块引起别人注意。阿块并不在意在哪听戏,他只想知道当年道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楼下喧喧嚷嚷的,他焦躁地等着戏开场。忽然他想到在栎陵看戏,那时候人比现在还多还吵,但他却不觉得烦躁。

    锣鼓终于敲响了,紧密的鼓点中一个人走上台,玉冠白面碧袖衫,他威风地走了几步,站定台中,响亮地唱道:

    “天青青来云飘飘,万物生长好时光,

    儿啊要给父母请安,

    我父是谁?徐风孟公。我母是谁?徐灵郡主。

    我是谁?我乃孟公之子,孟琅是也!”

    第125章 孟家(一)

    穹庐峰上, 梨花盛放,树下有一方翠幽幽的水池,池边坐落着一间茅屋, 屋中, 一位苍颜鹤发的老人手扶银针, 扎入端坐在蒲团上的孟琅的脊背。他双手结印, 淡淡的灵气在周身流转,汇聚到丹田之中,那有一团小小的金光。

    以那金光为中心, 孟琅周身的灵脉渐渐浮现,他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剔透, 仿佛水晶。归一审视着孟琅体内的筋脉, 缓缓推入银针。突然, 孟琅吐出一口鲜血,银针也全部射了出来。他全身冒出一层晶莹的汗珠,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不成。”归一叹了口气, 收捡银针,无奈地说,“修不好了。你到底干了什么?竟使神格有隙?”

    孟琅问:“我要死了?”

    “但若潜心修炼, 或许慢慢能修好。”归一神色凝重, 他严厉地望着孟琅, 说, “你不该再下山了。”

    “或许这不是因为下山。师傅,我飞升时,你曾说过我道心不明, 神格不稳。我在山上修炼了两百年也没有起色,下山修炼了两百多年, 也依旧没有起色。”孟琅有些恍惚地喃喃。

    归一冷哼一声:“你在山下也算修炼?哪次你不是浑身是伤地爬回穹庐峰来,我那灵池都要让你吸干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下山!说说吧,你这次怎么伤了神格?”

    “我在鹤城碰见了一位故人”

    归一皱眉道:“什么故人?”

    “是五百年前”

    归一一听到这个词眼睛便瞪了起来,他愠怒地说:“你只记得我说你道心不明,神格不稳,却不记得我说你凡心太重,尘缘未了。五百年过去了,你居然还为那些事所扰。为师已多次告诫过你,既然成仙,就不要再记挂人间的事,可你偏偏就忘不掉。如此说来,你伤了神格,也是咎由自取!”

    孟琅默然不语。归一瞧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火气更盛,忍不住说:“你记着那些事有什么用,人死不可复生,过往之事就如云烟随风而散,你怎么抓也抓不住。”

    孟琅低声道:“师傅,如果我真的忘不掉呢?”

    “你若真忘不掉,就只能等着神格破碎,身死形灭了。”归一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十分恼火,他一甩拂尘,气闷地说,“我在尖崩子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你不准再下山,听到没有?”

    说完,他将拂尘一抛,乘着它划过冰蓝的天空,宛如一颗银白的流星。孟琅望着山对面那抹反射着亮光的白尖,许久,他还是下了山。他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因为他不想太快回到鹤城,可他也不想留在穹庐峰上。

    五百年前他初来穹庐峰时,归一真人不愿收他为徒,他说他命不在此,终将下山,还是师傅的朋友顾剑仙劝他收下了自己。然而归一不教他任何东西。

    “汝心不仁,不可以修道。”归一说。

    于是在后来的五十年里,孟琅全凭自己修炼。五十年后,他下山了。

    他不会回来的,孟琅当时坚定地想。他要刺杀长明王,他和他之间要么他死要么他活。可他最终回来了,心境比当初上山时更加凄惨。

    他飞升了,但归一仍不教他。

    “汝心不明。”归一说。

    他在山上呆了两百年,依旧想不明白,于是归一让他下山。他说:“汝命不在此。”

    他师傅说话永远玄乎,可此时孟琅已不再轻视归一的话。他下了山,又两百年过去了,他发现,他还是没想清楚。现在他又上了山,心境更加凄楚。而当他下山时,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他不想面对那片刚刚横流过玉碗鲜血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面对过去。如今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忘记过去,但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受到了过往的存在。

    五百年来它一直深深长在他的骨子里,新长出的血肉不能掩盖这道陈旧的伤疤,当他的神格出现裂缝时,他才发现它已经膨胀到足以将他吞噬。汝心不明。师傅说的话总是正确的,他的确从没想明白过,五百年前他到底该怎么做。

    五百年前,徐风的都城廣野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徐风多俊儿,孟家有三郎,

    孟大玄胆鼻,威武如金刚,

    孟小唇下痣,未语笑先闻,

    最喜孟二郎,玉骨意温良。”

    作为歌谣中的主人之一,孟琅却无暇顾及廣野的姑娘们对他的想法。自从三年前大哥去了仁关后,他的课业便骤然繁重了许多,又因父亲这里出使那里出使,母亲又不愿管家,家里的大事小事也都交给了他。过事,送礼,祭祖,巡庄,所有事情都迫使他迅速地成长,也使得他淡忘了婚事。

    三年过去了,孟琅已从那个十六岁的翩翩少年长成了一个可靠的青年。天还黑沉时,他已按习惯起床,通常这时候他该读书,但今天他却在整理过去两个月朝中的要事,准备汇报给父亲——父亲马上就要从瀛水回来了。

    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孟琅放下笔,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急躁的马蹄声。孟琅警觉地出去,看见一个人影消失在前屋,他愣住了,那人出来时他喜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哥!”

    他大哥,孟璋,在幽蓝和月白相交的黎明中停了一下,冲他投来一撇目光——似乎是在朝他点头,紧接着他就消失了。孟琅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幻影,他跑到大哥那间空了两个多月的院子,看到那里有一匹累得耷拉着脑袋的马,他才敢确信大哥真的回来了。

    这是三年来头一次大哥提前回来,以往他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去年他甚至过年时也没有回来。大哥留下了他的马,这是个好消息,说明他至少会在这留一晚,要是父亲今天能到廣野,他们就能实现去年过年时都没有实现的事——一家团聚。

    因这件事,孟琅很高兴。他本打算立刻去找母亲,可这时候她八成还没醒,于是他耐着性子练了十个大字:这是孟诚定的规矩。“早上做这些事才能醒醒脑子。”父亲总这样说。

    然后,他迫不及待去给母亲请安了。他刚一进门,床上的徐灵郡主就气冲冲地说:“早上是哪个不长眼的在院子里喧哗?都把我给吵醒了!”

    “娘,是大哥!大哥回来了。”孟琅高兴地说。

    “什么?”徐灵郡主跳下床,脸也没洗,茶也没喝,饭也没吃就跑进了孟璋的院子,看到那匹汗湿了的马时,她反而黑了脸,不高兴地叫道:“他回来就这么走了?连声招呼都不跟我这个当娘的打?也什么都没有带。这没心肝的东西!”

    孟琅说:“大哥肯定是有事要忙,他过会还会回来的。”

    “他最好回来。”徐灵郡主气哼哼地说,“我听说你父亲今天就要回来,正好,我们一家人晚上可以好好吃一顿饭。这两父子一个德性,腿都不着家,要把他们凑一块真是比登天还难!”

    “是啊。”孟琅诚恳地说,“前年是大哥不回来,今年是父亲,不过,忙些也好。”

    “我可不觉得好。大小子都二十四了,趁你父亲和他都在,得赶快把他的婚事订下来。”徐灵郡主往回走时喊了轿子,抱怨她的脚被早上的雾气冻住了,因为她要赶着来见自己的儿子。丫鬟马上奉上脚炉,孟琅跟在旁边,徐灵郡主要他陪自己一起吃早饭,还叫人去把孟琼孟瑗喊来。

    徐灵郡主一般起得没这么早,她习惯睡到巳时,由丫鬟扶着去温泉池里泡一会,全身酥酥松松地出来,一边品茶一边由丫鬟往又黑又亮的头发抹各种油脂,然后盘成一个十分复杂的髻子,在上面插满各种华美昂贵的饰品。大约太阳悬到正中时,她才用早饭,吃用糖、米粉和果脯做的精美的点心。

    所以,今天因为孟璋,她起来的真是太早了。一开始她没埋怨,但当她没见到孟璋后这股怨气就开始发酵,像面团一样越胀越大。她坐在桌边,越想越气,便缠住孟琅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孟瑗还没进屋就听到了母亲像连绵不绝的雨水似的抱怨声:“也不知道你哥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过年回来时黑得就像个猴子,手糙得就像个奴隶,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生出的孩子,就这样他还敢嫌弃我给他挑的姑娘!这小子脾气越来越古怪——”

    她二哥坐在那,垂耳恭听。家里也只有二哥能忍受母亲的唠叨,孟瑗想。

    这时,徐灵郡主猛一扭头,锐利的目光盯住孟瑗,极快地将她上下扫视一遍,不满意地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晚?你怎么穿的这样素?你大哥回来了你也不好好打扮一下,这破衣烂衫的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哪个丫鬟!”

    孟瑗屈辱地说:“娘,我是怕让您等着了才匆匆过来的。”

    “那你就该早点起来,像你二哥一样。”徐灵郡主问,“孟琼呢?”

    “不知道。”孟瑗冷漠地说,“还在睡吧。”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睡?赶紧喊他过来吃饭,对了,孟琅你等会带他去找你大哥,让他帮忙看看三小子的剑,太后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他到时候要舞不好我可没脸面向陛下开口让他去朱营。”

    “他起来也不会练剑的。”孟瑗说,“他要去诗会。”

    “谁家的诗会?”

    “遥碧的。”

    “岳丞相的女儿?”徐灵郡主思索片刻,对孟琅说,“你记不记得她?就是小时候跟你和三小子玩得很好的那个小姑娘,孟璋也认识她她今年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七。”孟琅答道,对孟瑗说,“小妹,你过来喝点茶吧。”

    孟瑗坐下了,问:“你怎么知道她十七了?”

    “前年她及笄,我派人以娘的名义送了礼物。”

    徐灵郡主问:“那么说,她还未婚配?”

    “是的。”

    徐灵郡主陷入了沉思。孟瑗说:“娘,你该不会想把遥碧许配给大哥吧?遥碧肯定不愿意。”

    徐灵郡主不高兴地说:“怎么,她还敢嫌弃你大哥不成?”

    “倒不是嫌弃不嫌弃,只是大哥这样,她嫁过来不就是守活寡?”

    “你这死女子说什么瞎话!”徐灵郡主立刻呵斥道。孟琅忙说:“遥碧和大哥确实不合适。”

    “我看您别操心大哥的婚事了。”孟瑗悍不畏死地说,“您还是先操心二哥吧,他要是成婚了,我也就能嫁人了,我都十七了。对了,今天的诗会,我能去吗?”

    “你去做什么?”

    “我呆在家里闷得慌。”

    孟琅说:“人家姑娘办的诗会,孟琼不当去——”

    “凭什么我不去啊?”孟琼走进门,打着哈欠。他懒洋洋地给徐灵郡主请了安,不满地拖着调子说,“自从宫里办过诗会后,现在大家都兴起办了,公子小姐一块写诗品评,都是习以为常的事。再说,人岳小姐请我去,我要不去,人家多难堪啊。”

    孟瑗质疑道:“她请你,不请二哥?”

    “二哥那么忙,她就算请了他也来不了。”孟琼径直坐下,灌了口茶,捡了块桃花酥吃。

    孟瑗追问:“那她是请还是没请?”

    孟琼一边吃桃花酥一边说:“没请。”

    徐灵郡主皱眉道:“这可不太妥。”孟瑗嗤笑一声,附和道:“是啊,怎么能不请二哥呢?要不要我去问问遥碧?”孟琼叫起来:“孟瑗,你红眼什么?你自己去不了,别跟我不对付!”

    “我可没有红眼,我看是有人自己不爽利吧。”

    徐灵郡主厉声道:“什么乌七八糟的,你俩在一块就吵,什么时候能够消停?赶紧吃饭,吃完了出去,别让我看了糟心。”

    孟琼不屑地哼了一声,火速塞了两块点心走了。孟瑗吃了几口,也走了。徐灵郡主头疼地说:“这两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她想了一会,对孟琅道:“那个诗会,你跟三小子一块去。”

    第126章 孟家(二)

    表面上, 徐灵郡主是让孟琅去诗会看着孟琼,但孟琅知道母亲其实是要他看看岳遥碧。她真动真格要给大哥说亲了。

    只怕等会大哥回来,又得吵了。孟琅心情有些惨淡, 出门时又撞上了孟瑗。看样子, 她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你要去诗会了?”

    “你怎么知道?”

    “你跟娘说话时孟璋就在墙外头偷听呢, 回屋后就发脾气。”孟瑗有些期冀地问, “哥,你把我也带去吧。”

    “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现在到处都这样。”

    “就算别人如此,我们也该遵守礼制。况且我不是去诗会, 我有别的事要办。”孟琅看着孟瑗失望的表情,许诺道, “这样, 你有什么要想的东西没有?我去街上给你买来。”

    “我什么都不缺。”孟瑗落寞地笑了笑, 又说,“我有串碧玺落在遥碧那儿了,你要不去诗会, 就去岳家帮我把那串碧玺要过来。”

    “好。”孟琅笑道,“我肯定给你带回来。”

    他原本就要去岳家,不过不是要碧玺, 而是想和岳遥碧的哥哥岳安国谈谈, 让他劝妹妹取消诗会。孟琅不曾想到, 岳安国不在家, 他更不曾想到,他大哥早上居然来过岳家。

    “娘身体不好,只能由我招待你了。”岳遥碧端来茶盘, 不好意思地说。她穿了一身浅绿的裙子,头发上别着玉簪, 耳朵上戴着两枚小巧玲珑的耳环,“孟公子,你来有什么事?”

    孟琅疑惑地问:“你说,我大哥早上来了?”

    “是啊。”岳遥碧有些忧虑地说,“我哥哥那时候正好要上朝,可孟大哥一来,他就立刻折回来了。他们进屋讲了一会,没多久又出去了。我瞧哥哥的脸色,不太高兴。孟公子,你知道孟大哥找我哥哥什么事吗?”

    “不知道。”孟琅也觉得奇怪。能让大哥匆匆从仁关赶回来的肯定不是小事,可他去找岳安国干什么?

    他继续问:“你知道我哥去哪了吗?”

    岳遥碧摇摇头,猜测道:“或许我哥哥知道。对了,孟公子,诗会的事,孟琼跟你说了吗?”她期待地问:“你会来吗?廣野的公子就属你最有才华了,你要是能来就太好了。”

    孟琅正色道:“岳小姐,你能不能取消诗会?”

    岳遥碧大惊:“为什么呀?”

    孟琅劝道:“你毕竟没有出阁,孟琼又未成婚”

    “难道我跟他还能有什么吗?”岳遥碧又生气又委屈地说,“我和他也不坐在一块,公子们在河下游,小姐们在河上游,有树挡着,我们又戴面纱,只是写写诗弹弹琴。我听说宫中的诗会,也是这样的。你要是不愿来就算了,何必找这种借口!”

    她说着,竟气得哭了起来。孟琅忙站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全廣野有门第的小姐,只有我没办过诗会!”

    “孟瑗也没办过。”

    “可她能去宫里的诗会!”岳遥碧擦着泪,怨恨地说,“这诗会是我办的,你犯不着管我。你要拦着孟琼就找他去,别来找我。”

    孟琅十分尴尬,便告辞了。坐马车回去时,他烦闷地挑开帘子,街上高门大户一栋栋,小商小贩挑着各色糖果水果在门前叫卖,马车一辆辆在街上奔驰,忽然间,他认出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那是岳安国的马车。

    “跟上。”他对马车夫说。

    岳安国的马车在一间宅子前停下,马车上下来两个人,孟琅看清后愣住了,就没下车。

    岳安国和岩军监?

    孟琅没有等岳安国出来就回家了,他心里很不安。到家时,孟琼已经出去了,孟璋却回来了。不出所料,他正在跟母亲吵架。更准确的说,是母亲在训斥他。

    “你回来才呆了多少一会?又要走?你去哪,你给我说清楚!”

    孟璋站在那,脸色黑沉,高大板正的身躯一动不动。孟琅赶紧上去解围,亲热地问:“哥,你回来了?你看你风尘仆仆的,我让人给你烧盆水,你赶紧去好好洗洗,歇息歇息,等父亲回来了,咱们好好吃顿饭!”

    孟璋冷硬地说:“我不吃饭。”

    徐灵郡主叫道:“你是不是又要回去?你回去干什么?你没听到你父亲今天回来吗?他都一年没见过你了!”

    “我见过他了。”孟璋硬梆梆地说,往屋里走。

    “你见过父亲了?”孟琅惊愕地问,“在哪里?”

    “宫里。”孟璋吐出两个字,进了门。徐灵郡主急得跳脚:“你真要走啊?你个混账,你,你”她气得脸都红了,喘不过气,孟琅忙叫丫鬟扶她回去,还对母亲说:“娘你别担心,我肯定把哥劝下来。”

    他赶紧跟进屋,孟璋正在收拾东西,孟琅看到他把大把大把的银钱往外拿,吓了一跳:“哥你干什么?”

    “别管我。”孟璋头也不抬地说。

    孟琅焦急地说:“哥,你是不是又要拿钱去仁关?你拿这么多钱去仁关干什么?别人会以为你在养私兵的。”

    “这是军饷!”孟璋忽然将钱袋子一顿,愤怒地喊道,“我今年才知道,仁关一直没发军饷!我来之后,军饷才发,还是偷工减料的!”

    孟琅突然明白了:“所以你就去找了岳安国?他是岩军监的女婿,又和我们家来往密切,你找他说这事应当很容易。你们没谈妥吗?”

    孟璋冷哼一声,骂道:“官官相护。”

    “你们到底怎么了?还有,哥你今天难道进宫了吗?你见到父亲了?”

    孟璋脸更黑了,突然,门给关上了。他立刻扑过去推门,推不动。这时,窗户也锁了。外头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孟璋拍门大喊:“你们在干什么,放我出去!”

    徐灵郡主正指挥人把窗户钉死。孟瑗站在她旁边,叮嘱人再搬来柜子把门抵住。

    徐灵郡主气冲冲地对门喊道:“死小子我还治不了你?回了家一刻钟都呆不到,怎么,仁关是婆娘勾了你魂哪!你必须留下来给我把婚结了!”她又对孟瑗说:“你说的对,怎么也得给他把婚事解决了再走,都二十四了!他不结婚,老二也结不了。”

    孟琅忙叫道:“娘,我还在里面!”

    外面没人应。孟璋一拳捶在门上,转身提几案砸门。孟琅赶紧挡在门前——那可是父亲最喜欢的红漆兰花几案,是孟璋及冠时特意送给他的:“哥,别,别,你换个别的砸门!这东西砸坏了爹要气上一个月!”

    孟璋提着几案,叫道:“让开!”

    “哥,哥,你别这样。”孟琅赶紧把他往屋里拉,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要走也别现在走啊,这三年你每次都过年才回来,每次都呆不到两三天,娘能不埋怨你吗?”

    “是我不想留吗?我一留下来她就要我结婚,要我回朱营。”孟璋放下几案,猛地一锤,叫道,“她明明知道我不想呆在这!”

    “哥,朱营不好吗?你看看你在仁关这三年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你明明才二十几,可看着就像三四十的人。”

    “怎么,在朱营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就好了?”孟璋嫌恶地环视着这间屋子,又看看孟琅,“你看看你的手,一个茧子都没有,光滑得跟姑娘一样!朱营里全是这样的手!”

    “哥,我不是武将,手上当然没有茧。”孟琅试图转移话题,“你见到父亲了?你们有聊两句吗?”

    “还不如不见。要是不见,我还能进宫。”

    “你没进宫?”

    “我忘带令牌了,在宫门口被拦住了,正巧碰上他进宫述职,我就把马车拦下了,谁知道他不让我进去!”

    “哥,你进宫干什么啊?”

    “要军饷!不止仁关,五关的军饷都有问题。”

    孟琅震惊地说:“五关军饷都有问题?”

    “军饷就从没发全过。”孟璋痛苦地说,“我没带令牌,就在宫门外一直等着,那些禁军是岳安国的手下,都不让我进去。后来余太尉出来了,他说朝廷现在没钱,我要也要不到。”

    “朝廷怎么会没钱?”

    “说是北方发了洪灾”

    “现在可是春天。”

    “说是凌汛。地方官员压了一个月没报,起了山匪才报,陛下知道了正气得不行。我一听,就知道要钱的事没指望了。”

    “那军饷的事”

    “岳安国肯定伸了手,枉我以前把他当兄弟,我真是看错他了。”

    “你难道要揭发岳大哥?岳伯伯可是父亲的老师!”

    “谁知道他知不知道这些事?”

    “以岳相的为人,必不会允许这种事。”孟琅赶紧说,“哥,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一定得三思而后行,你等父亲回来,好好商量。”

    孟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要跟他说得通,之前就不用去仁关了!”

    “事关军饷,父亲肯定会好好考虑的。”孟琅耐心地劝道,“你不要着急,你好好想想这件事,回来和父亲聊聊。要是你愿意,我也很想听听仁关的情况。”

    孟璋望着他,脸色稍微和缓了些,他感慨地说:“父亲反对我,母亲不理解我,小妹压根不关心我,三弟他只知道吃喝玩乐,只有你还愿意听我讲这些事。”

    孟琅笑道:“我一直都喜欢听大哥你讲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前你说在仁关种田,是怎么回事?”

    “哦,我一开始过去时,那里的士兵连饭都吃不饱,所以我就在军营附近开垦了一片荒田,领着士兵种地,我还给他们说了媳妇,这样他们就不会逃跑,那之后,我开始想办法修理那些已经生锈了的武器,还有城墙,它们有的已经坍塌了”

    孟琅敬佩地听着,心想,他大哥在仁关做了多少事啊!他情不自禁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将军的。”

    “那当然。”孟璋自豪地说,“有我在,没人能踏进仁关一步!”

    可下一瞬,他却心生悲切,激动地说:“就在我的士兵都吃饱肚子的时候,义关的士兵却去做了土匪!义关向我求援,我到了那里才发现他们的情况比仁关还要糟糕,不仅是义关,其他三关都是如此,士兵没有粮食,没有银子,没有武器,什么都没有!”

    他那双焦急的眼睛死死抓着孟琅,他那双粗糙的大手也紧紧攥住孟琅,就好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孟璋迫切地说:“所以我才急匆匆赶回来,可现在我却被关在这间屋子里,什么也干不了!二弟,你是最聪明的了,我求你想想办法,帮我一把吧!”

    第127章 孟家(三)

    孟琅被孟璋打动了, 他沉思片刻,说:“母亲绝对不会让你出来,但没准我可以说动小妹。”他请人喊来孟瑗, 没想到, 孟瑗坚决地说:“我是不会开门的。”

    “为什么?”孟璋焦躁地喊道, “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担不起母亲的责罚。”孟瑗高声道, “你走就走了,我可是要一直呆在家里。”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孟璋往墙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说:“每个人都跟我作对!”

    这时候,孟诚回来了。他的嘴抿成了一条线, 眉毛也挤成了一条线。他一路走, 一路搜寻着屋子, 好像在找人,最后,他走到了孟璋的院子, 正好撞上离开的孟瑗。孟璋皱眉道:“怎么回事?”

    孟瑗说:“母亲把大哥关起来了。”“

    孟琅听见声响,赶紧喊道:“爹,大哥回来了, 我们被娘关起来了!”

    “关得好。”孟诚没进门, 转身去了妻子的屋子。

    现在, 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妻子。

    作为使臣, 孟诚最珍爱的就是他的使节,那根长长的,缀着青白流苏的铜杖。这根节杖陪他走遍了横山南北, 跨越了五关东西,他带着那根节杖, 带着徐风王的命令出使,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列国,为夹缝其中的徐风谋取最大的利益。然而,这次出使瀛水时,他的使节断了。

    过去五年,瀛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内乱,这是因为老君王留下了太多的儿子,而太子又太过软弱,压不住这群狼一般的弟兄。于是,从老君主咽气的那一刻起,战争就没有停止过。五年内瀛水换了七个王,最后的这个王杀死了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结束了这场内乱。

    按照盟约,孟诚去恭贺他,就如恭贺之前那位王一样,另外五位还没等他走到瀛水就被揪下了王位。然而,瀛水国君怨恨他恭贺了他的弟兄,在他的住所旁埋伏了士兵。孟诚的使节就是在他逃跑时被一把刀砍断的。他九死一生逃回徐风,心中知道两国的盟约已经破裂。

    几十年来,多亏了这盟约,徐风的南境再不遭受瀛水的骚扰,而连国的东南却遭了殃。铁矿惜缺的徐风还从瀛水获得了大量且廉价的铁去武装自己的军队。两国的联盟有力地制约了山南最大的国家长明,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将失去。

    孟诚为此满怀忧虑,而当他看到被拦在城门外的大儿子时,这家伙给他带来了第二个难题。

    军饷,贪污,朱营统领和军监,丞相和太尉。尽管其他人不知晓,但孟诚知道岩军监早年受过余太尉的恩惠。三公中的两公都被牵扯了进去,如此重大的事情决不能被这家伙冒冒失失地捅出去——那逆子什么证据都没带,只有一张嘴!

    而且,眼下余太尉就在里面,岳丞相就在里面,百官就在里面,他们正在上朝。这场合不适合将一件压根没弄清楚的事抖出来。之后的事也验证了孟诚的猜想,大王正为北方的洪灾焦头烂额,不过他的烦躁并不是因为洪灾带来的严重损失,而是因为它很不巧地发生在太后六十大寿的这一年。

    按照惯例,这场洪灾很可能是老天在警告徐风王不要为太后建造万金园。谈起这座园子,人们最为惊叹的是王将要用一万块金子为太后建造一座寿字假山,山间装饰着用翠玉雕成的松竹,还有用银子雕刻的浮云。但是,一旦王室的生活太过奢侈,老天爷就会看不过,就会降下天灾。

    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惯例,因此,徐风王一得知北方的洪灾时便勃然大怒,大发雷霆。他绝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定要建成这座花园。他的愤怒使得许多大臣把自己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其中也包括孟诚。他轻描淡写地叙说了在瀛水的遭遇,打算等大王消消气再告诉他这个难题。

    出来后,他没回家,而是去了老师岳丞相的公署。他详细地说明了在瀛水观察到的一切,岳丞相则直言朝廷现在捉襟见肘——分封出去的土地太多了,他们收不了多少钱。

    孟诚又微微表露了一个忧虑,即,现在的太子同瀛水的那位太子一样不甚坚韧,而他的兄弟姐妹又不比那位太子少多少,而且他还有一堆有封地的叔叔伯伯。

    岳丞相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我计划这件事已经很久,只是陛下迟迟不愿下决心。不过,我相信瀛水的惨祸可以打动他。”

    孟诚最后才谈到军饷的事。他如此坦诚如此直白地向岳丞相谈起这件事,是因为他坚信老师的人品。

    岳丞相看起来很惊愕,半晌,他说:“原来,修停云榭的钱是从这来的!”

    在万金园中,有一个巨大的万字池,在池塘中央的小岛上是一座无比精美、高耸入云的水榭,里面圈养着太后喜爱的各种鸟雀。因为财政困难,万金园的许多建筑由官员出资建造,美名其曰“捐寿”。停云榭,就是岳丞相负责的。

    那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款,在所有的“捐寿”中无出其右。岳丞相为这笔钱费尽了心思,最终决定把庄田卖掉。可是,变卖祖业是败家子的行径,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那段时间岳丞相备受煎熬,就当他准备把地卖出去时,他儿子交上了那笔钱。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于国于公问心无愧。”岳丞相沉痛地说,“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如果你要查这件事,就我所知,染指军饷的不止我儿子和他岳父,实际上,为了凑够建万金园的钱,所有能挪移的款项都被挪走了。”

    “究竟有哪些款项?”

    岳丞相说出了一长串名单,悲哀地说:“陛下不知道他所拥有的土地已经不像他即位时那么多了,我无法说服他放弃修筑万金园。如果这时候有一场战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我们一定要稳住瀛水。”孟诚迅疾地说,“只要我们和瀛水的结盟还在,其他国家就不敢轻举妄动。然后,我们必须削封,这件事一定要小心谨慎。”

    他们就这件事商谈了许久。回家时,孟诚想的是决不能让那个不孝子把军饷的事捅出去,削封需要群臣的支持,尤其是余太尉和岳安国,因为他们手上有军队。

    孟诚只告诉了妻子自己想要削封。徐灵郡主听完后极冷静地对丈夫说:“我早就看那些叔叔伯伯不顺眼了,你们要削封应该从他们入手,因为当父亲还活着时,儿子是不会背叛他的。至于老大,我也不想让他再回仁关,我会告诉陛下他病了,让他在家里修养个一年半载。”

    与此同时,孟璋正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屋外的沉寂让他越来越不安。当父亲派人来叫他时,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定得带上孟琅。

    于是,孟琅见证了这个家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争吵。他后来无数次会想起这天,因为就是从这天起,他们一家人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分崩离析。但当父亲大动肝火,下令把像头狮子般怒吼的孟璋关进房间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试图为大哥开解,可他父亲一旦主意打定,就百折不回。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他回仁关的,他根本不知道朝廷的情况。”孟诚强硬地说,“告诉你娘我不去吃晚饭了,我要歇一会。”

    孟琅只得出去。他去给母亲带话时看到一个仆人提着一根长长的吹火筒,突然间,他猛地想起父亲身后的那面空墙。那上面有两个空空的支架,上面本应该放着那根节杖。

    刹那间,他停住脚步,感到了浓浓的不安。当他来到母亲房间时,母亲居然没有品茶、吃糕点或者对镜欣赏自己的容颜,而是一个人兀自坐着。她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孟琅敲了敲门框,反把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孟琅转达了父亲的话,还委婉地转述了大哥和父亲的冲突。徐灵郡主对这些事好像毫不关心,她看起来仍陷在刚刚的思绪中,这让孟琅很惊讶。他打算出去时,忽然想起来节杖的事,便问:“娘,父亲把节杖收起来了吗?”

    “什么?”

    “就是父亲经常挂在墙上的那根节杖。”

    “它不在那儿吗?他肯定是又拿去擦洗了。”徐灵郡主说,“我也没胃口,你们先吃吧,吃完后你去看看你父亲,要是他醒着,你就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

    于是,晚上只有孟琅和孟瑗两人吃饭,孟璋迟迟没有回来。孟瑗等着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厌烦地说:“二哥,我们先吃吧,他肯定又去喝酒了。”

    孟琅担心地说:“这么晚诗会应该结束了,三弟怎么还不回来?我要派人去看看。”

    孟瑗忽然想起来什么:“哥,我的碧玺呢?”

    孟琅一愣,说:“我忘了。”

    “你没去岳家?”

    “我去了。”孟琅尴尬地说,“不过我说错了话,没来得及找岳小姐要你那条手串。”

    “你说错什么啦?遥碧应该不会生你的气啊对了,你为什么没去诗会?遥碧一定邀请你去了。”

    “不,她没邀请我。”

    “老天。”孟瑗忽然长叹一声,同情地望着孟琅喊道,“我这个姐妹呀!”

    孟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就在这时候,一个仆人跑进来着急地喊道:“二少爷,您快去看看三少爷吧!他、他”他憋红了脸,后面的事却怎么也说不出了。孟琅赶紧出去,就看见孟琼跟条狗似的趴在院子里狂吐。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小子抓着一条女人的手帕!

    第128章 孟家(四)

    “天哪。”孟琅听见孟瑗轻轻地喊了一声。几乎本能地, 他上前扶起弟弟,同时一把将那帕子夺过塞进怀里。孟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孟琅把他弄进房间后叫人拿来一盆冷水, 硬生生把人泼醒了。

    孟琼打了个激灵, 咕哝着:“谁, 是谁”

    “是你哥!”孟琅看他那副混不吝的样子, 又气又急,低声问,“你手里的帕子是谁的?”

    孟琼却一下子睁开眼, 直勾勾地瞪着孟琅,那神情十分奇怪。突然, 他咧开嘴哈哈笑起来。孟琅焦急地问:“你在诗会上干了什么?那帕子是哪家小姐的?”

    “诗会?你关心诗会干什么?跟你没、没关系!”他用力推了孟琅一下, 挣扎着要爬起来。孟瑗站在一边, 已经气得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孟琼,这可不是小事!你别害人家姑娘!”

    “我害谁了!”孟琼使劲瞪着眼睛望她,“你别一副姐姐的派头, 你比我就、就大一炷香!”

    “孟琼。”孟琅心急如焚,强耐着焦灼说,“你不能乱拿别人姑娘的东西, 诗会上都是名门贵族的小姐, 你拿了人贴身的帕子就是毁人名节!”

    孟琼大声叫道:“你少跟我讲这些!就你知道大道理, 就你厉害!我跟你一样是孟家的公子, 我要真拿了哪个姑娘的东西她还应该感谢我让草鸡变凤凰了——”

    “啪!”

    孟瑗突然打了孟琼一巴掌,仇恨地瞪着他,骂道:“混账!”

    孟琼转过头, 眼神可怕地盯着她。

    “孟瑗我跟你拼了!”他大叫着扑上来,孟琅赶紧去拦, 他一手抓着孟琼,一手挡着孟瑗,两姐弟就隔空挠着爪子,互相对骂。

    “孟琼我忍你很久了!正事正事不干,一天天到处闲晃!”

    “你敢打我!你个泼妇!泼妇泼妇泼妇!”

    “还喝酒,耍酒疯!你几岁啦?啊?”

    “你管我喝不喝酒!泼妇!”

    “我就知道你要出乱子!你迟早要出乱子!你还不如随便找个女人娶了!”

    孟琼跳脚大骂:“你懂什么!要是你帮我,要是你帮我!”

    “别吵了!”孟琅用力把两人推开,气喘吁吁地掏出帕子扔到孟琼脚前,厉声问,“这到底是谁的!”

    孟琼疑惑地看着那帕子,眼神好一会都没有对焦,猛乍间,他脸白了,就像突然褪色似的。

    “赶紧说啊,要是有门第的小姐,干脆就把婚事定了。”孟瑗赌气地说,“我倒要看看,是哪只草鸡有幸攀上了你这只凤凰!”

    孟琼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怨毒。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他冷笑一声,“你放心,这帕子的主人我不会辜负的,我还不至于那么无耻。但孟瑗你的算盘,我也不会让它得逞!”他抄起帕子冲出去,孟瑗对着他背影骂:“疯子!”

    她没追上去,孟琅却追上去了,但孟琼跑得很快,尽管他跟个大风筝似的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瞬就要摔个四脚朝天。幸好,孟琅终于赶在徐灵郡主院子前把孟琼抓住了。

    “放开!”孟琼猛烈挣扎着,扯着嗓子冲院子里大叫,“娘!我有事要说!娘!”

    “你别说!”孟琅捂他嘴,焦急地说,“爹娘今天都烦心得很,你别再烦他们了!”

    孟琼直接咬了他一口,不要命地朝院子里喊。徐灵郡主急急忙忙出来,一见二人这样,立即柳眉倒竖,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成何体统!都给我进来!”

    谁想到,孟琼一进院子就跪下了。徐灵郡主吓了一跳,反不生气了。

    “你怎么了?”她有点惊慌地问。

    孟琼掏出那帕子,放在地上,直挺挺地说:“娘,我做了对不起人闺女的事,我请您现在就派人去岳家提亲。”

    孟琅惊骇地问:“那帕子是岳小姐的?”

    “什么帕子”徐灵郡主忽然反应过来了,声音颤抖地问,“诗会?你干什么了?”

    孟琼梗着脖子不说话。他猜母亲会生气,但以她的性子不会发太大的火,顶多骂两句就过去了。他跟岳遥碧年纪相当,门第也相当,这门婚事虽然开始得名不正,但最终没什么好指摘的。他没想到,母亲竟然一下子踹倒了他。

    “你、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做出这种事情来?”徐灵郡主气得心发疼,“你知不知道你给你爹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孟琼被踹懵了。他趴在地上,听孟琅苦劝他娘,忽然他一下子跳起来,把那帕子扔在他们面前,吼道:“总之事情就这样了!这帕子我拿了,还不回去了!反正我得结婚,我得结婚!”他气冲冲地跑开了,没人看见他眼里的泪。

    这阵动静终于把孟诚吵醒了,他来到徐灵郡主院中,问:“怎么了?孟琅,发生什么事了?”

    孟琅惴惴不安地将刚刚的事讲了一遍。徐灵郡主说:“我马上叫人把那帕子烧掉,这件事就当不存在。我要赶紧给这混小子找个女子——”

    “你先别着急。”孟诚沉思片刻,镇定地说,“孟琅,你先出去吧。”

    孟琅狐疑地望着父亲,却不敢多问。他出去后,一个仆人匆匆跑过来,小声央求:“二少爷,你快去看看大少爷吧。”

    “大哥怎么了?”

    “一直在砸门,那声响太吓人了。二少爷你行行好,劝劝他,这样砸下去怎么得了啊。”

    孟琅又去了大哥的院子。隔老远他就听到一下一下的砸门声,每一声都像一道惊雷,震得抵门的柜子瑟瑟发抖。几个仆人畏惧地站在门外,不住劝孟璋别砸了。一见到孟琅,他们纷纷像看到救星似的把恳切的眼光投过来。孟琅快步上前,隔着门对孟璋大声地说:“哥哥,别砸了,门外有柜子抵着,你砸不开的。”

    又一声巨响,像直冲孟琅脸上来了一拳。

    “哥,你要再砸下去,堵门的没准就不是柜子了。你还是好好歇息,省点力气吧。”

    “滚!”门后传来了一声有力的咆哮。孟琅见状,觉得孟璋现下或许听不进他讲的话,就让那些吓得不轻的仆人去院门口守着,无论孟璋怎么砸,权当做没听见就是。他自己在院子里站了会,默默地听着那愤怒而无力的砸门声,片刻后,他离开了。

    这时天已经很黑了,往常这个时候孟家人都睡了,可现在他们几乎都醒着。孟琅坐在床上,盯着静静燃烧的油灯,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感到非常疲惫。孟琼却以一种得意非常的心情走进了孟瑗的院子——他在自己的屋子里没看见她。他的酒还没醒,否则他是不会做出这么冲动的举措的。

    他没敲门,大踏步地走进去。孟瑗抓起桌上的线盒扔过去,骂道:“滚!”

    “你这臭脾气!小心以后没人娶!”

    孟瑗压根没看他一眼,继续绣着花,把针恶狠狠地扎进去,又很快地抽出来。她心情烦躁时,就喜欢这样消磨时间。

    孟琼很讨厌她无视自己,就斜靠在门上嘲讽地说:“姐,你跟岳小姐关系那么好,认不出她的帕子吗?”

    他说完竟然没有跑,而是在那笑嘻嘻地看着孟瑗。他真的喝了太多酒了。孟瑗绣花的手顿住了,她定定地看着布上的喜鹊,突然把绣框一扔,像只老虎似的扑过来。

    “你这疯子,你知道遥碧根本不喜欢你!”她边叫边拿手使劲抓孟琼,眼睛里燃烧着恨意。孟琼怒叫道:“那又怎样,反正我要娶她!”

    “你这是害她!”

    “那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却跟她说我不适合她!”孟琼一把推开孟瑗,后者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孟琼心里有些怕,可还是大声地吼道,“你自己结不成婚凭什么害我!你撮合她跟二哥就是想快点把自己嫁出去!你这没良心的家伙!”

    他吼完就跑了。孟瑗在他身后哭吼着:“孟琼,你太卑鄙了,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

    他们争吵的时候,孟诚正在和徐灵郡主商量如何处理那条帕子。孟诚起初虽很气愤,但他马上想到这或许不失为一个良机。他打算烧掉那帕子,但在烧掉它之前他要去岳家提亲,这桩婚事将堵住孟璋的嘴,无论如何,他不能检举他弟弟的亲家!同时,这桩婚事还能加强他们和岳家的联系。

    孟诚不禁庆幸自己没有早早让儿子成家,因为他知道朝中有几位大臣必定会坚决反对削封,可要是他们成了他的亲家,那可就不好拆他的台了。

    徐灵郡主听丈夫说完,顿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办法,既能保全两家的颜面,又利于孟诚的活动。她松了口气,埋怨地说:“三小子也该收收心了,只是做弟弟的先成婚,总说不过去。你得赶紧把大小子和二小子的媳妇找好。”

    “我已经有了几个人选。”孟璋将那几位大臣的名字一一摆出来,徐灵郡主点头道:“至少门第不差。这两天我再打听打听,尤其是大小子,我一定得把他的婚事办了。”

    心中的两块大石落地,徐灵郡主松了口气。实际上,如果不是孟诚回来时表现的那么紧张严肃,她压根不会觉得削封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她相信孟诚的能力。突然间,她恢复了食欲,让仆人做些小菜端来。孟诚也觉得有些饿,乐于就着菜小酌几杯。

    此时,看守孟璋的那些仆人正在大啖酒肉。这本来是二少爷给大少爷送的,可惜大少爷不吃,二少爷就把这些好酒好肉都送给他们了。

    “二少爷人真好。”这些仆人们一边欢快地吃着,一边赞叹地说,“所有少爷小姐里他对咱们是最和善的。”

    这些人虽然是孟府的仆人,但平时他们压根吃不到这样精心烹调的肉,也喝不到这样香这样烈的酒,他们吃饱喝足后没一会就困了。夜越来越黑,院子里的砸门声也渐渐小了,这些守门的人脑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门上滑下去,睡着了。

    但孟琅没有睡。他看着屋里的漏壶,当沙子全部落下时,他知道亥时已过。

    他将门敞开一条缝,偷偷地溜了出去。

    第129章 战起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孟琅和孟琼先后订婚, 惠王因敬献给太后的孔雀死了被褫夺爵位,孟琼去了朱营,孟诚去北方赈灾, 北地王遭强盗洗劫惊吓而亡, 岳安国领兵前往北方围剿盗贼, 跟着他的孟琼在这次战争中立了功升了官, 但对于孟琅而言,最重要的事是今年过年时,孟璋没有回来。

    那晚大哥还是逃出去了。堵住他门的柜子被推倒, 门上的锁被砸烂,看守的仆人烂醉如泥。孟诚知道后发了很大一通火, 可木已成舟, 无济于事。过年时, 他把属于孟璋的那张桌子撤了下去。

    这是孟琅过的最别扭的一个年。大哥不在,父亲绷着脸,立了功的孟琼也不开心, 坐在他对面的孟瑗更是从头到尾都冷冰冰的,一向活跃的徐灵郡主也郁郁寡欢,叨叨着人少了——也只有她现在还敢在孟诚面前提孟璋。

    她念着念着, 孟诚忽然说:“别念了。再过三个月, 家里就要进新人了, 到时候让青石去那栋屋子住。”

    今年孟琅及冠, 青石是孟诚为他取的字。青,美玉之色,石, 坚韧之质,琅, 似珠之石。孟诚为他取的这个字既与名相合,又寄寓着他对这个儿子的期待。孟琅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还没开口,就听孟琼阴阳怪气地说:“恭喜恭喜,你要住进大哥的屋子了。”

    “弟弟,你好像越喝越回去了,还没喝酒就醉了。”孟瑗冷笑一声。

    孟琅说:“那屋子我住进去恐怕不太好,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还是不回来好。”孟诚冷着脸说,“你完婚后就搬进去。”

    “搬什么搬?大小子的屋子得留着!”徐灵郡主不高兴地说,“这是我儿子,我不赶他走,你们都不能赶他。再说,他还能永远不回来不成?等他下次回来,我一定要给他完婚。”

    孟诚面色微沉,低声道:“都是你惯的。”

    “我乐意!”徐灵郡主拔高嗓子叫道,又对孟琅说,“你的婚事办完就该轮到三小子了,到时候办你大哥的咱们就轻松多了。想想明年这时候,家里就该多两个人了,没准,是四个!”

    孟琼撇嘴道:“应该是只多一个吧,孟瑗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

    孟瑗脸上有些挂不住,愤恨地说:“我反正是不会偷别人的帕子!”

    “够了。”孟诚严厉地训斥道,“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大过年的你们唇枪舌剑的想干什么?怎么,家里也要打仗吗!”

    孟琼和孟瑗就都闭嘴了,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徐灵郡主埋怨道:“你发什么火啊,大过年的”

    孟琅赶紧接话:“过两天,宫里要给三弟和岳大哥办庆功宴吧?”

    “是啊。”徐灵郡主一听这话就高兴地笑起来,欢快地说,“他们这次立了大功!三小子,快讲讲你在北边的事!”

    孟琼放了筷子,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屋里总算热闹点了,孟琅心里却还是很不安。不知为何,这一年以来孟琼和孟瑗的关系越来越僵,以前他们也吵,但那是大吵大闹,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地戳刀子。孟琼也变了,他以前爱喝酒,爱四处耍,现在却总是板着脸,就算喝醉酒也不多说话。

    孟琼回家的时候也少了,他总是在朱营呆着。徐灵郡主常常埋怨那是因为孟瑗老说他,她似乎没有看出这对姐弟之间已经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至于孟琅,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比如说,他再也不能安之若素地坐在父亲面前。他总觉得父亲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看穿了一切。除夕那晚,他盯着屋里的漏壶,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滴尽,新的一年到来了。院外开始响起庆祝的欢呼声,当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后,孟琅点了一根蜡烛,从床下摸出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全是孟璋寄给他的信。孟璋在仁关的日子,一直都在给弟弟写信。

    那天,是孟琅放走了孟璋。他灌醉了仆人,推倒了柜子,破坏了门锁,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了大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想了很久。父亲不放孟璋出来,他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师恩;孟璋要回仁关,他也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他的士兵。但若将孟璋留在廣野,结婚生子,却是孟琅不愿意看到的。

    他在聆听孟璋讲述仁关的事时,清楚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他在朱营任职时没有的光彩,他大哥的眼睛闪耀着激动人心的光芒,激昂的声调里充满雄心壮志。孟琅敬佩他大哥在仁关所做的一切,他知道对于孟璋来说,留在廣野无异于折掉他的翅膀。他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让这只雄鹰飞往他该去的地方。

    他其实很害怕被发现,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意志,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叮嘱孟璋赶紧回仁关,不要再管军饷的事,如果缺钱他会寄给他的——虽然,那之后孟璋一次都没找他要过钱,孟琅倒是给他接连送去了许多钱和信。

    他试图弥合大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然而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大哥的回信始终对父亲只字不提。孟琅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一个月前送达的,当时他还以为孟璋过年时会回来。

    或许明年大哥会回来吧。孟琅在烛光下看着那些信,它们都很短,都是些家常的问候,如“甚好勿念”、“敬谢弟意”之类的话。不知为什么,信里孟璋一次都没提到仁关。

    大哥现在过的怎样呢?孟琅怅然地想,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庆功宴在为太后建造的万金园里举行。正好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几天雪,万金园中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十分美丽。石子路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彩灯和绸花,看起来喜意洋洋。

    前来赴宴的百官三三两两走在这条漂亮的小路上,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的裘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冰冷的空气也因众人的谈笑声变得柔软温暖,万金园里一片祥和。

    百官涌入大殿,里面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桌上摆满鲜果佳肴,穿着彩衣的乐女跪坐在大殿后面,恭敬地垂着雪白的脖颈。整间屋子里笼罩着一种令人迷醉的香味,那是胭脂、美酒和果香混合的气息。

    大殿被一道珠帘隔开,帘后是太后的软榻,帘前是王的宴几,旁边各摆有两张宴几,那是留在廣野的四位王子的位置。徐风王一共有八个儿子,四个年长的封了王,太子和三个弟弟则留在廣野。

    这四位王子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看起来却给人一种相似的感觉。他们都穿着青狐裘,头系镶嵌着珠玉的抹额,戴着玉冠,徐风王同样戴着悬垂玉珠的发冠,穿着一件色泽奇异的深青色长袍。徐风尚青,以青深浅区别贵贱,孟诚穿的衣服是靛青色的,孟琅的衣服则是天青色。

    殿内四处铺设火地,以木板隔开,因此暖如孟春。众人高声谈笑,觥筹交错间乐女拨弦,琴瑟飞扬,目光闪错间美姬起舞,细腰楚楚。徐风王不断地发出响亮的笑声,接受着群臣的恭贺,他们夸赞圣上的明智,恭维他所任命的将领多么勇猛,歌颂徐风的太平盛世。

    孟琅坐在这声、香、味的洪流中,忽然感到了一丝难过。他想到了远在仁关的大哥,想到了他那些吃不饱饭的士兵。一个他以前参加宴会时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园子可以养活多少士兵啊!他看着面前切得很细、放在银盘里的肉,忽觉索然。

    宴会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徐风的宴席总是要摆到深夜才能罢休。酒杯空了就满上,饭菜凉了就换下,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热汤、酒、糕饼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每个人都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似的那样大吃大喝,直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闯进大殿,高声叫喊:“仁关急报!”

    大殿中的人都惊呆了,嘈杂的乐声中他们压根没听清这个口音奇怪的人到底在喊什么。接着两个卫兵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一把抓住这人压在地上,惊惶地喊道:“大王恕罪!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几乎同时,孟琅对孟诚说:“父亲,这是从仁关来的人!”

    孟诚神色一凛,立即起身,向徐风王道:“大王,这是仁关的信使!”

    大堂中一阵骚乱,徐风王愕然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才慢慢地说:“仁关?”好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他反应过来了,有些慌张地说:“放开他,仁关怎么了?”

    那信使哇哩哩叫起来,他一定是个乡下人,那奇怪的口音廣野的各位大臣从来没听过。但是孟诚听得懂,因为他走遍了山南山北,五关东西的每一个角落。他脸色十分凝重,开口道:“他说长明突袭边境,仁关伤亡惨重,急请朝廷调兵。”

    那信使连连点头,哭得满脸是泪,干树皮一样的脸上被泪水洗出了一条条小沟。大殿中一片哗然,徐风王僵坐在原地,孟诚看向岳丞相,他们默默地交换眼神,感到了彼此心中深沉的不安和忧虑,以及一种责任。

    宴会结束了,大殿立刻变成了议事堂,徐风王和三公、孟诚、众王子讨论仁关之事。从信使带来的信上,他们知道早在一个多月之前仁关就遭到了袭击,谁也没想到长明人会在这时候袭击仁关,因为传闻老长明王病得很厉害,太子天天跪在他床榻前侍奉。

    现在,事实证明这是长明太子故意放出来麻痹敌人的。那些长明士兵特意选在一个雨天袭击——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那些巨大的木头怪物运上陡峭的仁关——那些木头家伙能投出一头牛那么大的石块!那些石块砸开了仁关坚固的城门,幸亏孟将军率兵誓死拼杀,长明人才没有攻下仁关。

    仁关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士兵死了,城墙破了,孟璋率领全城老少连夜修补城墙,可在那种投掷石块的怪物前它们脆弱的就像一根竹筷。不过三天孟璋就意识到这不是一场突袭,而是一场战争的帷幕,他派出了五个士兵,分别前往其他四关和廣野。

    也就是这三天,孟璋打听到老长明王早就死了,长明太子压住消息,暗自调兵,悄悄地摸到了边境。这位太子是长明王的第五个儿子,今年不过二十几岁,他是突然被任为太子的,在那之前,长明王的前四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而他一点都不起眼。谁能猜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子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这是头老虎。孟璋在帛信里写道,他们必须把这头老虎拦在仁关外,因为这畜生要的绝不止是一座城池。

    第130章 信关(一)

    令孟琅始料不及的是, 朝廷没有立即派兵增援。

    犹豫的理由有很多。孟璋的信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没准这段时间仁关已经失守了呢?要是失守,贸然派兵只会带来损失, 要没失守, 其他四关离仁关更近, 它们会派兵支援的。况且, 由于凌汛和匪乱,朝廷今年收入骤缩,而派去剿匪的军队又带来一笔巨大的开支。现在派兵, 军费从何而出?

    就算要派兵,让谁领兵也是个问题。孟琼年纪太小, 资历太浅, 无疑不能去, 岳安国是朱营统领,得看守皇宫,闻中尉就更不用说了——那可是掌管禁军的中尉!余太尉提议让靠近仁关的两个封王出兵, 徐风王十分赞同,急遣使者出发,但孟诚却觉得朝廷最好还是派些士兵去, 如果实在没人去, 他愿意领兵前往。

    这下可把徐灵急坏了。她跑到徐风王面前哭闹, 说她的儿子已经生死未卜, 如今怎么能让她的丈夫——一个从没带过兵的人上前线?孟诚已经年近半百,还是个文臣,如果这样一个老人都能上前线, 那干脆把她这个老婆子也送去前线得了!

    就在这时,留在京城的七王子突然跳了出来。他才满十七, 还是个毛头小子,正厌倦了廣野安逸的生活,想去外面闯闯。他这一时兴起的举动让他爷爷余太尉很为难,他赶紧派人给女儿传消息叫她把七王子关起来,别捣乱。

    但徐灵郡主可不会罢休,她说,干脆把孟琅孟琼都送过去算了!整个廣野就只有她的儿子不是儿子!她不仅在徐风王面前哭,还在太后面前哭,这期间又耽误了七八天,第二份急报传来,义关破了!长明太子用的是声东击西!

    廣野西边有仁义礼智信五关防守着长明,南边以广阔的厝梦河抵御瀛水,北边则有横山天险。义关一破,就是信关,信关一破,长明就可沿梦厝河顺流直下,插入徐风的腹心!

    因此,义关是五关中最高大、最牢固、防守最森严的一关。徐风先王还特意在义关附近封了一个王爷,让他监视边境——那就是惠王。可就在今年,惠王被夺了爵位,他的兵权归了朝廷,义关得不到他的支援,竟然被攻破了!

    徐风王乱了阵脚,再不拖延,立即派七王子、孟诚和岳安国带兵支援。徐灵郡主这下没理由哭闹了,徐风王也派了自己的儿子。

    孟诚走的那天,徐灵郡主几乎哭成个泪人,战争啊,她从没想过徐风会迎来战争,毕竟徐风已经一百年不打仗了啊!那天七王子也哭了,他听到义关如此迅速地被攻破后突然害怕了,可他已经反不了悔了。

    留在廣野的孟琅处理孟诚遗留的工作,同时也辅佐岳相。他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官——长史。孟琅头一次知道,打仗原来需要比士兵多得多的人。每一个士兵背后都有一大群看不见的人:缴纳粮食的人,运输军饷的人,修筑工事的人,做饭的人,织布的人,各种各样的人。

    这些人所做的事,一言概之,就是徭役。在这场战争之前,徐风王才征了十万人修筑万金园,这些人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在廣野劳作了整整一年,又在路上走了好几个月才回到自己的家乡。他们服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传统上规定的一个月,他们的土地已经荒芜,妻儿面黄肌瘦,乞讨度日。

    这时候,他们又接到了服役的命令,且这一去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自然而然地,这群人逃跑了。

    按理来说,他们去年已经服了那么久的徭役,不应该再征他们去服役,可一来,那是去年的役,今年是新的一年,有新的徭役;二来,封地上的百姓不服朝廷的徭役,他们要为自己的主子干活;三来,当官的人和他的亲戚也不用服役;最后,有钱的人可以交一笔钱,让胥吏去抓别人。所以,服役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这些人逃跑后,就得重新抓人。于是徐风四处都在抓人,都在跑人,廣野原本有很多乞丐,现在乞丐也不敢上街,怕被抓走服役。孟琅每次去岳府时,都会经过那些原本车马骈阗而今已冷冷清清的的街道。但岳府门前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这些人都是来找岳丞相的。

    岳丞相手握大权:他估测需要多少钱、多少兵,分摊到各个地区又是多少,什么时候这些兵和钱一定要征到,征不到又该如何补救。不断有问题出现:有人逃跑,有地方歉收,有百姓闹事,还有大臣抗议。

    是的,随着各地的乱象和战况的恶化,有大臣跳出来非议孟诚了。他们认为,要不是孟诚没有处理好北方的匪乱——尽管他是去赈灾不是去剿匪的,国库就不会如此空虚,朝廷也不会这样左支右绌。他们还认为,要不是孟诚没能继续维持和瀛水的结盟,他们现在就能朝瀛水借兵了,兴许,长明还会因顾忌瀛水而放弃进攻呢。

    这时候,前线传来了一个噩耗。

    孟诚一行在梦厝河遭到了瀛水的袭击。那些精通水性的瀛水人竟然在这数九寒冬潜入了冰冷的河水,在徐风的军船行过时用钩子钉穿了船板。五艘军船沉了三艘,五千士兵死了七百,逃了一千,讽刺的是,瀛水人弄穿船后就跑了,那些士兵不是被打死,而是淹死的。

    孟诚之所以选择水路,一是因为这样能大大节省时间,二是因为去年秋天瀛水人抢夺了长明的边境,却给徐风王的母亲送了寿礼,虽然不多,但总归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孟诚便判断瀛水与长明关系依旧紧张,不会阻挠他们走水路。

    可他判断错了,由此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他因落水得了伤寒,几乎丧命,不得不滞留在一座小城。孟诚派了两位使者,一位回朝廷报告情况,让徐风王警惕瀛水,一位则去了南关,告诫那里的将领防备瀛水的偷袭。同时,那名使者还找到了孟琅,给他带来了他父亲的口信。

    孟诚要他赶上岳安国,务必随军抵达前线。

    孟诚坚持要孟琅去前线的原因是他想让儿子替自己试探议和的可能。遇袭后,孟诚立刻意识到长明早已勾搭上瀛水,寿礼和掠边都不过是做戏。长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子早就筹划好了一切,此人心机之深沉令这位老臣不禁感到忌惮。他有预感,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而徐风绝对经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与大儿子的看法不同,孟诚认为就算对方是头老虎,只要给予足够的利益就能让它按照自己所想行事。长明太子还有四位哥哥在国内虎视眈眈,议和并非绝无可能。若能让长明不战而退,对徐风来说将是最好的结局。

    孟琅从繁杂的公务中抬起头,乘一匹马昼夜奔驰,他终于理解了大哥当时急奔回廣野时是什么心情。他从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积雪未消的泥泞土路上,看不见一户人家。他不知何时徐风竟已如此荒凉,他以为徐风到处都是廣野般的迷烟繁华。赶上岳安国时他几乎走不了路,他的大腿内侧全让马鞍磨烂了。

    他看到的是因漫长的行军而疲惫不堪的士兵。他们不是岳安国原先统领的那支精锐部队,而是徐风王临时征起来的杂货军。这些士兵穿着自己的衣服,拿着样式不一的武器,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信关前行。半化不化的雪使得道路泥泞不堪,雪水浸透了士兵的鞋,他们的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

    看到孟琅出现,这支队伍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几个士兵才拿刀对准他,惊慌失措地大声叫喊。这些人平时没有作战的训练,实际上,他们是农民、匠人、小贩或其他什么人。他们唯独不是士兵。

    这里面唯一有军人气概的是岳安国和他带来的几百亲兵。他们装备精良,有箭有马,与后边那群乞丐般的军队简直是天壤之别。

    此时,岳安国十分烦躁,他根本不想打这场仗,也不想带这么一支完全没有战斗力的军队,遭到瀛水偷袭时他还以为他们能换条路,结果他竟然还得朝信关出发。

    这么久过去了,谁知道信关还在不在?要是信关失守,他们就是在送死。最好的办法是让徐风西边北边的那些封王去支援,可他们一个二个都宣称得了病,压根不接见徐风王派来的使者。那些受封的王子也装聋作哑,心安理得地蜗居在王府里。

    岳安国不想去信关,他想从礼关突袭,收回义关,解除长明对信关的压迫之势,同时还能挽回已经有些孤立的仁关,但大王命令他去义关,他不能违抗王命。

    这一路上最让他烦心的就是那个七王子。这位王子没穿过比绫罗更粗糙的衣服,没用过比粱肉更简单的膳食,没走过一里以上的远路,也没骑过一个时辰以上的马,自然也没打过仗。

    七王子所知道的战争是戏里的大杀四方,是书上的功成名就,是画中的塞上长城,他所经历的却是没完没了的行军,大腿内侧给鞍鞯磨得破烂,脸和手被寒风冻得红肿。

    出发没几天后,这位王子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跟个孩子一样哭叫着要回去。孟诚和岳安国不允许,他就骂他们,那字眼很难让人相信是出自一位高贵的王子。

    他不愿骑马,要两个士兵抬着他,屁股底下还垫着柔软的皮毛。他不吃干粮,要人捡来柴火打来野味给他做热菜。他不拿武器,让一个士兵拿着弓、箭和刀。他看起来就像个出门远游的贵公子。

    在梦厝河遇袭后七王子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愿再往前走,像个无赖一样躺在地上。这令岳安国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一刀戳在七王子头边,终于把这位娇生惯养的王子从地上戳了起来。现在,孟琅来了,岳安国心情更加烦躁。

    又一个公子哥,他想。他还记得跟孟琼一起剿匪时那小子说过的话:他二哥成天泡在书房,连剑都没摸过。

    第131章 信关(二)

    岳安国打算把孟琅赶回去, 然而对方是来接替孟诚的,他只能让这家伙留下。他不屑地看着对方一瘸一拐地从马上下来,暗坏恶意地猜测这小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去。

    过了三四天, 他发现孟琅似乎没那么脆弱。这家伙不像七王子那样爱叫唤, 要他走就走, 要他停就停, 也不挑吃食,虽然他的腿烂了脚肿了,可他每天还是在队伍里跑来跑去, 甚至,有一天他的马还不见了。

    后来, 岳安国听说他把马让给了一个脚冻烂了的士兵。岳安国觉得这毫无必要, 那些兵就算冻伤好了也没用。

    孟琅似乎就喜欢做没用的事。或许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会, 他天天干些根本不需要他干的事,比如捡柴打水找干粮找药草,他还跟那些“瘪干儿”——岳安国的兵那么称呼那些杂军, 聊天。他干的最无用也最可恶的事就是天天守着天亮的那一瞬喊岳安国起床,催他赶紧率军开拨。

    孟琅每天心急如焚。

    一路上,他都在祈祷信关不要失守, 但大军走的是那样慢, 那样慢, 好像一团蠕动的蜗牛。他知道许多人没有马, 他知道天气非常寒冷,他也知道自己不懂军事,但他还是不明白岳安国为什么天不亮就死活不开拨, 天还老亮时却要歇下。走到梦厝河边的江县时,太阳还挂在天空正中央, 岳安国却不动了。

    他让士兵解下行囊。

    “为什么不走?”孟琅问岳安国。对方自顾自牵马去河边饮水,孟琅又问了一遍,岳安国依旧不回答。

    “你这是延误军机。”孟琅焦急地说,“信关的战士正在和敌人拼杀,我们必须尽快赶到。”

    河水哗哗地流着,马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岳安国抬起头,对孟琅说:“你的马鞍上面染了血,再走下去,你两条腿怕是没用了吧?”

    “我没关系,只要能赶到信关——”

    “那这些士兵呢?他们的脚肿得像两个大秤砣,他们的手冻得握不住刀,他们一路上还不断开溜,弄得我不得不让我的士兵日夜看着他们,这样的士兵怎么打仗?”岳安国粗声粗气地说,“我们还不如在江县把梦厝河堵住,这里的河道是梦厝河下游最窄的。”

    “你你这是打算拖到信关被攻破吗?”孟琅不敢置信地喊道,“你这是贻误军机,违抗军令。你要是不开拨军队,我一定会向朝廷上报。”

    “我这是在权衡利弊。义关都守不住,信关怎么守得住?江县地势险峻,投石机运不上来,只要堵住梦厝河,我们就能在这拦住长明。”

    “那信关几千士兵的命呢?”

    “难道我现在带的这几千人的命不是命吗?至少在江城他们不会死,在信关,他们一定会死!没准现在,信关已经破了!”

    “信关不会破!”孟琅怒吼道,眼睛亮如烈火,“我大哥在那,他绝对不会让信关被攻破。”

    岳安国望着他,冷笑一声。

    “我比你更了解信关是什么情况。长明的人比信关多,武器比信关精良,还有投石机,信关有什么?就算孟璋增援信关,也无法改变结局。”

    孟琅看着岳安国笃定的样子,忽然间想到了那些被贪污的军饷。岳安国抚摸着马的鬃毛,马快乐地咕噜着。孟琅望着他,心头慢慢浮上一层厚厚的阴霾,好似一张灰色的大网将他的一颗热心罩住。

    良久,他说:“我要去信关,我带着那些士兵去信关。”

    “只要他们愿意跟你走。”岳安国不以为然地说。

    他料定那些兵不会听孟琅的。谁会愿意在这样冰天雪地的天气再走上两百里?除非他们不想要那两条腿了。他优哉游哉地让马喝饱水,牵着它去找县太爷。他要县老爷给他们腾出一百间民房,还要他供给足够的粮食,可怜的县太爷当然不敢拒绝,即使他所统辖的区域也不过一千户人家。

    那之后,岳安国就开始寻找最适合拦截河水的地方。他带着几个亲信沿河察看,半路一个亲信突然慌里慌张地跑来,那人说,孟琅要发动叛乱!

    岳安国即刻赶回军营,他的人马已经分成了三拨。一拨是他的亲信,一拨是看戏的人,一拨是孟琅和他身后那群鹑衣败絮的混蛋。那些“瘪干儿”跟拿着利剑穿着铠甲的士兵对峙着,气愤剑拔弩张。七王子龟缩在营帐里,他一听到有叛乱就吓得躲进了被窝。

    岳安国拨开人群,气愤地大声叫道:“散开,散开!孟琅你干什么!”

    “你说过我可以带走愿意跟我走的人。”孟琅毫不畏惧地迎视着岳安国,后者严厉地说:“我没说过你能带走这么多人!”

    岳安国心中暗暗惊愕:竟有这么多人要跟着孟琅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拿着破铜烂铁的士兵,一股怒气迸发出来。他大声骂道:“你们这些蠢货!你们不知道谁才是将军?这家伙连剑都不会拿!”

    那些士兵拿紧了手里的武器,畏惧地缩了下身子。孟琅回头看着他们,平静地说:“你们要有人想反悔,现在可以反悔,我不会怪罪你们。”

    人群沉默了一会。片刻,一个人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低着头大步跑进了那群看戏的士兵里。又几个人跑了出来,头垂得低低的。突然,这些人中响起一声大骂,好像一颗炒爆的豆子炸开在铁锅上

    “你们这群懦夫!你们脚上还穿着孟大人给的鞋呢!”

    一个瘦高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两颗凶猛的大眼睛压在漆黑的眉毛下,恶狠狠地瞪着那些离开的人。孟琅有些惊讶,他把那人拦回去,对身后不安蠕动的人群说:“你们要走就走,不用管我之前给了你们什么。”

    “那家伙是谁?”岳安国问身边的人。

    亲信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个人想起来了。

    “是骑了两天孟大人马的那个家伙。”

    孟琅身后又有人走出来,那粗眉汉子狠狠将一口痰唾到地上,那人立刻像被烫了脚似的跳起来,羞愧地说:“孟大人,对不起!”说着要脱鞋。“我把东西还你——”

    “不,不用了。”孟琅抓住他的手,温和地说,“留着吧,天气还冷得很,仗打完了,你还得回去种田,你得有双好脚。”

    那人望着他,眼眶一下子湿润了。忽然,他抓着孟琅的手哭吼道:“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跟着大人您——是大人您把我救活的啊!”孟琅错愕地望着他,岳安国也错愕地看着这一幕。那些旁观的士兵中有些人脸上浮现出羞愧。就在这时候,那个粗眉汉子站出来,赤脸涨脖子地叫起来。

    “你们这些人!被冻得要死的时候是谁给你们烧了热水?是谁从村子里买来衣服鞋子和干粮?是谁大半夜地还过来看你们——看你们死没有!要没孟大人,咱们早就冻死、饿死、活生生累死了!你们一个二个对孟大人感激涕零的,原来只是动动嘴皮,真要出力你们就躲起来——”

    “别说了。”孟琅制止那汉子,严肃道,“就算我救了你们,也没有资格要求你们为我卖命。你们愿意跟我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就留下来,你们也有自己的家要回去,你们也有自己的妻儿要照顾,你们完全可以留下来,你们不用担心受我责罚。岳将军,请你也别责罚这些士兵,既然他们去了你那边,就是你的兵了。”

    孟琅走到一边,让原本站在他身后的那群人自行去留。人群中零零散散地走出许多人,看戏的那群人里却又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几个人,然而,离开的人毕竟多些。最后,站在孟琅那边的人比先前少了快一半。孟琅略微扫了一眼,对岳安国说:“这顶多两百人。岳将军,我带两百人去支援信关,不过分吧?”

    岳安国脸色铁青。他让开一道路,硬邦邦地说:“走吧!”

    孟琅带着那支队伍离开了。他从江县买了些马、驴和骡子,这用光了他从廣野带来的银子。他把这些牲畜给那些身体最孱弱的人骑,这大大加快了队伍行进的速度。终于,在离开廣野三十六天后,在信使抵达廣野四十八天后,在仁关遭受袭击整整八十一天后,这支军队赶到了信关。

    信关已伤痕累累,城墙上满是缺口,士兵正往上面糊泥、石头和稻草,城门前尸横遍野,雪花在上面凝固成冰,断箭零落,鲜血斑驳。一看到孟琅的队伍,那些士兵立刻拉开弓箭,哪怕他带着徐风的旗帜,哪怕他摆明了自己的身份,那些士兵仍坚决不肯开门,直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上墙头。

    孟琅愣住了。

    那是孟璋。

    对孟璋来说,这两个多月无异是地狱。他在仁关和长明的军队相抗了十余天,其他四关陆续派来了一千援军,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苦苦支撑着,忽然,长明的攻势放缓了。士兵都松了口气,孟璋却觉得不对劲。长明之前打得那么狠,现在怎么突然歇气了?这十余天他对率领长明军队的那个人也有了一定了解,那是头老虎,从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

    一天夜晚他派出探子前去刺探敌方军营。探子回来,告诉他那儿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最重要的是,那些投石机没了。

    长明的军队转移了。

    他们去了哪?礼关和智关太远,义关和信关——梦厝河!

    孟璋瞬间确定了长明军队的动向,他留下一个亲信镇守仁关,率领两千人急奔信关。他之所以不去义关,一是因为信关不破梦厝河就不会对敌军敞开,二是因为义关的守备更精良能支撑的时间更长。前一条他判断正确,后一条他判断失误,当他赶到信关时,义关正好失守。

    孟璋听到这消息,气得大吼一声。声东击西,出其不意,长明太子打了好算盘!仁关吸走了其他四关本就不多的兵力,还吸走了其他四关的警惕!他们都以为长明一定会先攻下仁关。他的敌人不仅仅像老虎一样贪婪,还像狐狸一样狡猾,他中了他的招,他葬送了义关!

    孟璋气得把牙齿咬的咯咯响,他那时下了决心:他要守住信关。他一定不会让长明越过这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能不能守住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信关没有出击的能力。整个信关加起来不到三千人,而盘踞在义关的敌军至少有六千,最重要的是,长明有能投掷石块的木头怪物。他们习惯先用石头砸烂城墙,然后再率兵冲过来。最开始,孟璋用石头修补城墙,到后来,就是尸体。天气严寒,尸体浇上水就成了砖。就这样,信关支撑了一个多月,等来了援军。

    一支仅有两百人的援军。

    第132章 信关(三)

    孟琅告诉孟璋, 岳安国手中还有几千士兵,可他却留在江县不愿过来,非要在那堵梦厝河。

    孟璋听了, 没有发火。他坐在炉火边, 沉默地喝着酒。程将军就坐在一边, 他是个敦实的汉子, 有一张岩石般坚硬的脸。他一听完就愤愤地站起来,大叫道:“他这是违抗王命!”

    孟琅说:“我现在就回去,让岳安国赶过来。”

    “哪用孟二公子亲自出马, 我现在就派人去江县找他们!”程将军说着就要起身,孟璋却说:“这也是条计策。”

    两人一愣, 便听他继续说:“要是他能堵住梦厝河, 信关对长明就没用了。而且, 我们也得做好信关失守的准备。”

    程将军错愕地问:“那我们就不找他要援军了?”

    “要。堵住梦厝河不需要三千士兵,只需要当地的百姓。程将军,你现在就派人去江县, 至少得再要来两千人,岳安国要不愿来,你就让他在江县截河, 必须把梦厝河堵住, 这样长明的探子才会相信我们真要拦河。”孟璋思索了一会, 问, “二弟,朝廷没有派出别的军队了吗?”

    “没有。”

    孟璋失望地说:“看来,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那是一头老虎。希望礼关和智关已经增添了足够的兵力”

    孟琅问:“二哥, 长明那边到底有多少人?”

    “义关的有七千多,仁关的有一千多, 算上我们杀死的,加起来应当有一万。”

    程将军沉痛地说:“五关的士兵加起来都不到一万。”

    孟琅惊讶地问:“怎么会这么少?”

    “都跑了。”程将军说,“饭都吃不饱,那些军户当然就跑了。我们又没钱招募新兵,人自然就越来越少了。”

    孟琅和孟璋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都知道那些消失的军饷去了哪里。好一会,孟琅问:“信关现在还有多少人?”

    “一千不到。”程将军悲愤地说,“大家满以为朝廷会派来一支大军,现在,只怕”

    孟璋说:“告诉他们还有一万人在路上。”

    程将军惊讶地叫起来:“一万?”

    “一万。”孟璋镇定地说,“而且要宣扬朝廷已经命令棠王、辉王支援礼智二关,但不要声张岳安国带了援军,要让长明太子觉得信关像是要被放弃了,然后他就会重新考量战术,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休养几天,不过他是个聪明的人,这花招耍不了多久”孟璋又陷入了沉思。

    程将军说:“能缓几天也好啊,至少能把城墙补好。等天气回暖,城墙里的石头尸体就冻不住了!”他立即出去找传令的人了。

    孟琅望着沉思的孟璋,一年不见,他大哥瘦了一圈,颧骨明显地凸起,像两块铁片贴在脸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变得沉稳,当他拿那双眼睛看着人,对人说话时,对方不自觉地感到信服。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统帅了。

    孟琅有些犹豫。他看了看屋外,低声说:“哥,是爹叫我来的,他想议和”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嗫嚅着说出来的。孟璋猛地抬起眼,盯着他问:“议和?”

    “是。”

    “我说过,那是一头老虎。”孟璋反复地说,“那是一头老虎,那是一头老虎!他们想跟老虎议和?”他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在屋子里走了几步,然后对孟琅说:“他们没有一个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长明来势汹汹,别看他们现在只派来了一万人,可他们以后会派来十万人,二十万人的!只要他们发现一万人打不下徐风!”

    他气得眉毛都倒竖起来,一双眼睛可怕地闪着利光。他拿眼睛盯住孟琅,后者显露出无措的表情,询问地望着他。

    孟璋吐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二弟,父亲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这些年他为什么要奔走列国、折冲樽俎,就是因为在山南诸国中,我们最弱。只有弱国才需要议和,强国会用刀和剑让别人闭嘴。狐假虎威能撑到几时?我们必须自己变成老虎,这一战就是变成老虎的机会。”

    “什么?”孟琅惊讶地问,“我们怎么能变成老虎?”

    孟璋唇角浮出一抹得意的微笑,他野心勃勃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在这是光挨打,我这些天一直在派人刺探义关的情况。几天前,探子回来了,而今天,你带来了两百人,我有一个计划”

    他走到孟琅身边,俯身低声地说下去。

    长明军中近来有些焦躁。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重创了仁关,又轻而易举地打下了义关,却在信关耗了整整一个多月。倘若他们知道长明国内现在正发生内乱,恐怕就要哗变了。守在仁关的薛将军是最先知道这件事的,现在他秘密地来到了义关,于是义关的将军也知道了,太子也知道了。奇怪的是,太子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他让各位将军来他屋中——这里原本是镇守义关的徐风将军的住宅。这位年轻的太子看起来气定神闲,好像压根不担心自己会被从王位扯下来。他请各位将军喝茶,和蔼地说:“我知道诸位都在担心什么,这正是我非要亲自出征的缘由。”

    “殿下的意思是,您早就知道大王子他们会发动叛乱?”

    在座的诸位都是太子的心腹,于是他直言不讳地说:“我当然知道,但我不能突然杀掉他们,毕竟我不是个暴君。然而,倘若他们在我出征期间发动叛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怎么能阻挠我实现先王的遗愿呢?”

    众将领恍然大悟:“所以您才一直按兵不动——”

    “我的确是在故意拖延时间。”长明太子冷酷地说,“我要是太早攻克信关,他们就不敢叛乱了。现在,我留在长明的两个义弟会解决他们。”

    提起那对双胞胎义弟,在座的将军们不禁一栗。那可是像野兽一样凶残的家伙。薛将军试探地问:“殿下,那毕竟不是你的亲弟弟”

    “王后看着他们呢。你们可是都见识过她的手腕的。”长明太子冁然一笑,自信地说,“再说,我不是把童将军安排到北方了吗?再加上替我留守京中的六王子不是正好四个人吗?”

    在座众将不禁心惊。他们突然想起,那对双胞胎自请调去边关,占据了东西两个角,而童将军扼守在北方,他们手中都各有十万大军,倘若四位王子敢进攻京城,他们就会被这三人包个饺子。心惊恐惧的同时,他们也不禁感到敬佩,对自己选择的这位主子更加信任了。

    “殿下高见!”众将军心悦诚服地说,“那么,殿下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拿下信关?”

    “等到春天。”长明太子狠厉道,“我要让他们吃不上今年的秋粮。”

    孟琅听完孟璋的想法后,说:“哥哥,你怕不是疯了吧?”

    孟璋的想法太疯狂了。义关卧居山谷之中,易守难攻,孟璋却想带着两百士兵爬上陡峭的山峰,烧掉长明的粮仓。粮仓的位置是探子查到的,他用自己的脑袋赌咒里面肯定是粮食。

    “那你要怎么进到城里?”孟琅焦急地问,“义关四周都是悬崖峭壁,你怎么进去?”

    “我不用进城。”孟璋说,“首先,我需要几千把火,从山上扔下去——”

    “那城里的百姓”

    “二弟。”孟璋锐利地盯着他,“打仗,必须学会取舍。我自己带几百人出去实在太显眼,但现在你带了两百人来,这是救命的两百人!程将军不会盯着你的兵。二弟,帮帮我。我们不能总是窝在城里叫别人打,我们必须掌握先机。”

    “这样太冒险了。”

    “打仗没有不冒险的!他长明太子放着四个哥哥不管来打仁关也是冒险,我听说长明国内那几个王子造反了,这就是这些天他们攻势疲弱的原因!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就算这样,这也太冒险了。”

    “你就说,你跟不跟我干吧。”

    孟琅纠结地望着大哥,孟璋眼神坚定,看来他早就打定主意了。好半晌,孟琅问:“你打算从哪儿爬上去?”

    “我早就找到了地方,也早就偷偷爬上过去一次。”孟璋胸有成竹地说,“火,箭,都准备好了,只差你和你那两百士兵!这是第二步,你们要埋伏在城外”

    “难道我们不跟你爬上去?”

    “不,不,跟我上山的是我培养出的精锐,你们有更大的用途。”孟璋诡秘地说,“我跟你要里应外合,把长明吓得屁滚尿流!”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孟璋和孟琅悄悄离开了信关。他们要在三个时辰内爬上义关背靠的那座大山。这座山是独块山,十分陡峭,又下了雪,裸露的大片岩体滑的就像蛇皮。但这座山有一个神奇的特点,就是它像竹子一样一节节的,岩体之间有着许多裂缝,一棵棵小松树从那些裂缝中长出。

    孟璋在驰援信关时路过了这座山。当他坚守在信关,当他绞尽脑汁想着反败为胜的方法时,他又想到了这座山。这正是孟璋最疯狂的地方,也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被动地等在原地,他一定要出去,一定要行动,哪怕前面没有路,他也要自己劈出一条路来。

    孟璋是第一个爬上那座孤峰的,他之前已经悄悄在山顶系好了绳索。众士兵在山下望着山上那个稳稳移动的黑影,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浓浓的自豪和感动。他们都紧张而期盼地向上望着。黑夜里,孟璋的身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此刻,埋伏在义关外的孟琅心脏也咚咚直跳。他望着那黑乎乎的山峰,现在大哥就在他看不见的某个角落攀爬者——万一他摔下来怎么办?就算他擅长爬树,可这是将近七十米高的悬崖啊!

    如果大哥失败,他也只能回去。孟璋真的太大胆了,他本来带的人就够少了,可他还要兵分两路,让二弟埋伏在城外。

    当城里的守兵因为火雨惊慌失措时,孟琅就要率领自己带来的两百士兵冲进去。孟璋保证,彼时敌人一定会被吓得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他们一定会以为是国内的几个王子派兵打来了。

    如果不是只有孟璋能爬上那座孤峰,如果不是除了孟琅他不敢再向任何一个将领透露这个计划,如果不是守在信关的人太少,他调走两百人一定会让程将军发现,他是绝不会让二弟冒这个险的。

    一个士兵看出孟琅的紧张,说:“孟公子,您不用担心,您哥哥肯定能做到的。”

    孟琅一愣,发现那人是之前的粗眉汉子。他心下稍宽,喃喃道:“我也相信大哥,他没什么不能做到。”

    是的,他只能相信大哥,上天保佑,让大哥成功吧!

    终于,一条麻绳划过深蓝的夜空,就像一道飞泉那样轻巧地抛洒出来。孟璋爬上去了!绳子哗啦啦落下,被离地十几米的一棵松树挂住了。一个士兵捡起一块斗大的石头甩出去,一下子砸断了那棵瘦弱的松树。

    绳子落了下来,七八个腰上绑着麻绳的士兵涌到前面,手脚并用、一个接一个地分两路爬了上去。

    不一会,绳子就像彩虹一样从山顶绽放。孟璋的那几十人有序地分成九支队伍,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去。等他们全爬上去时,天已呈现出灰蒙蒙的色彩,山下的义关隐约显出轮廓。孟璋盯着它,抹了把冰冷的汗水,说:“点火!”

    第133章 信关(四)

    一簇火光亮起, 紧接着,两簇,十簇, 百簇。孟璋扯开仿作的长明图样的旗帜, 大声吼道:“扔!!!”

    黑夜中, 百来根熊熊燃烧的火把划过天空, 好似漫天流星。火光像喷泉一样飞涌而出,倾泻而下,落入义关。城中冒出一道道浓烟, 粮仓着了火,巨龙似的黑影咆哮着卷杂着烈火腾空。

    长明士兵看到这天谴一般的景象纷纷吓破了胆, 在城里四处逃窜, 这时从他们头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吼叫。他们惊恐地看到义关背后的山头冒出了乌压压的阴影, 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是徐风,徐风人打过来了!”他们胡乱叫喊着,慌不择路地乱跑。火把像雨水一样泼下, 点燃了屋顶,点燃了潮湿的树枝,孟璋凝视着山谷中的白烟和火光, 拉开弓, 拔出箭, 喊道:“射箭!”

    黑压压的箭雨落下, 几乎信关所有的箭都被孟璋带出来了。这的确是一场狂赌,要是失败,信关不日就会被攻破。可是, 此刻,看着这位将军站在崖头弯弓射箭的英姿, 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会失败。士兵们纷纷为他的豪情所感染,拼命地射起箭来。成百上千支箭射向义关,城中的士兵或死或伤,鬼哭狼嚎,不知所去。

    就是此刻!孟琅对身后的两百来号人叫道:“冲!”他们举起长明的旗帜,蜂拥而出,城墙上的士兵看到这伙人都惊呆了。薛将军看到那面旗帜时,不觉失声叫道:“大王子打过来了?”

    “大王子?”

    “大王子打过来了!”一个士兵哀叫道,“大王子造反了!”

    长明太子失策了。尽管他严格封锁了内乱的消息,但孟璋却好心地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这些士兵一看到就自己国家的旗帜顿觉天崩地裂,当下丧失斗志抱头鼠窜。薛将军怎么喊也喊不住,这时长明太子出来了,他一剑砍下一个士兵的脑袋,怒吼道:“逃者杀!”

    他夺过一个士兵的弓箭,瞄准了那帮冲来的家伙。可一支利箭划破长空——“小心”!薛将军大吼一声,将长明太子扑到地上。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背。“薛将军!”长明太子失声大吼,抬头一望,只见山头上一面大旗映着耀眼的晨光,他一下就认出了站在旗帜下的那个人:孟璋!

    孟璋,一个起初他压根不放在心上的贵公子。他觉得这是个无知鲁莽又天真的家伙。据说这个从没打过仗的家伙在仁关干了些事,招募起三千多士兵,但是,在长明太子眼中这三千人压根不算什么:他可是带了一万人来!

    然而,交战中他却逐渐意识到这家伙有多难缠。这家伙是个硬骨头,而他手下那三千士兵跟他一样硬。这些人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死,无论他打多少次这伙人都拿那铁一样的眼光瞪着他。在折损一千人后长明太子意识到不把这三千人杀光他打不下仁关,于是他迅速改变战术,将目标转向信关。

    他没想到这家伙也跟过来了。奇怪的是,这人就像瘟疫一样,他走到哪,哪的士兵就被他同化。长明太子用了不到三天就把义关打下,他知道五关中最好的士兵都在这了,可信关的士兵却支撑了比义关多出十倍的时间。他只能将原因归之于那个男人,那个他小看了的孟璋。

    每次,这男人都站在城墙上。他的箭射死了多少个投石手,他是长明士兵唯一惧怕的徐风人,他那锐利的双眼似乎能勾走人的魂魄。长明太子痛恨他,又欣赏他。他发誓,自己总有一天要砍下孟璋的头颅,因为这是对一个合格的对手最高的礼节。他没想过自己有可能先被孟璋杀死,也没想过自己会攻不下信关。

    但是,此时此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愤怒,一种恐惧。他,长明的太子,长明未来的帝王,或许将因为这个小小的将军折损霸业!暴露之中,长明太子举起弓,向那旗帜射去了一箭!

    这支箭在半路就被倾泻的箭雨淹没了。长明太子背着薛将军狼狈地逃下城墙,另一位将军骑马赶来,长明太子抛下插满箭的薛将军的尸体,上了马。两人冲破人群,士兵们也跟着他们跑。长明太子听到了木头沉闷的撞门声,愤恨涌上他的头颅,沸腾着他的血液。

    一架投石机出现在他眼前,长明太子突然跳下马,爬到投石机上。他随便抓住一个士兵,吼叫着让他跟自己一块调转投石机,对准那孤峰。

    孟琅正在撞门。木桩撞击城门的浩大声响令他心潮澎湃。一切都如大哥所料!他跟士兵一起吼叫着,一起使劲,他们就像一条巨龙,没什么能够阻挡。城门在他们的怒吼下颤抖,终于,城门开了!他们鱼贯而入,举着刀剑乱砍乱杀,那些长明士兵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轰!”

    刹那间,天地间响起一声雷霆般的轰鸣。那声响压过了其他一切声响,孟琅抬眼望去,看到那孤峰淹没在蘑菇状般的烟尘中,巨大的石块扑簌簌从山上剥落,一块块掉下。其间,许多细小的人影像蚂蚁一样掉了下来,眨眼间便坠落在地,击起一声沉闷的回响。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孟琅先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大哥!!!”

    义关之战,严格来说,是一场奇迹。

    孟璋和孟琅率领仅仅不到三百人的队伍,击溃了七千多长明士兵,其中三千多逃走,两千多死亡,一千多被俘获,还缴获了八台投石机。虽然,这场奇袭损毁了义关几乎所有的建筑,虽然,这场奇袭波及了许多无辜的百姓,虽然,这场奇袭付出了指挥者本人的生命,但它仍是一场值得永书史册的奇迹。

    然而,对孟琅来说,这场奇袭却根本谈不上胜利。

    他在山下找到了孟璋的尸首,一个看到那尸体的士兵疯了,大叫着将军将军,用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孟琅脱下自己的衣服,把那具血肉模糊的扭曲尸体裹起来,抱着它回了信关。岳安国在知道消息后姗姗来迟,孟琅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

    实际上,他后来也回想不起来自己那段时间到底干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把大哥的尸体放进一具棺材,由一匹马拉着回了廣野。一路上,他都没有松开那马的缰绳。

    徐灵郡主看到棺材的一瞬间便肝肠寸断地哭号起来。她抓着那薄薄的棺材,哭天喊地,泪如雨下,几欲昏厥,直到真晕死过去。孟诚伫立在一旁,久久地望着那棺材,到最后,他也没有上前一步。

    徐风王追赠孟璋为镇国大将军,给他举办了史无前例的奢华的葬礼。当那具小棺材被放进豪华的棺椁时,孟琅却感到了一种突兀的不公和不谐。他看着盛大的仪仗,看着漫天泼洒的铜板,看着遍体绫罗的文武百官高高低低地号叫着,每一个人都万分悲痛的模样,又看看凝望着儿子下葬的孟诚。

    突然间,他对孟诚说:“大哥宁愿这些钱用在仁关上。”

    孟诚的眼皮跳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孟琅盯着他,继续说:“我听说,你要和长明议和。”

    “青石。”孟诚蠕动着嘴唇,除此之外,他脸上的任何一个部分都没有偏移半分。“这不是说话的场合。”

    素来听话的孟琅却执拗地说:“爹,这不是大哥想要的。”

    孟璋想要的是强军备战,是将士温饱,是边关如铁,不是躺在华美的棺椁中供万人瞻仰。然而,朝廷还是议和了。或者说,孟诚还是议和了。议和的条件十分奇怪,长明作为侵犯徐风的一方,居然只需要赔偿徐风的军费,并且保证二十年内不再入侵。更奇怪的是,长明痛快地答应了前一条,却死死拖着后一条。

    这时候,人们也都知道了长明内乱的消息。大王不理解长明太子为何不答应后面的条款,但他迫不及待要订下和约,把这作为一桩在清明祭祖时可以炫耀的功德。因此,他要求孟诚火速办成此事。可是孟诚的身体不好,伤寒的遗毒和丧子的痛苦让他疲于应付这些事情,而孟琅一点都不帮他的忙。

    孟诚不忍心斥责他,因为从葬礼开始,他忽然觉得二儿子越来越像大儿子了。但孟琼会替他训斥孟琅,孟璋死后他终于愿意回家了,还试图帮孟诚处理些事情。孟琅任弟弟斥责自己,他沉浸在悲凉的心境中,无法自拔。他觉得大哥的牺牲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朝廷陶醉在胜利之中,过回了和往日一样的生活。

    就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

    这时,孟诚来找他了。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帮我,但孩子,我们必须尽快定下和约。我们没能力再打下去,而长明的内乱也快结束了。他们拖着和约不签就是想卷土重来——”

    “我们为什么不跟他打呢?”孟琅质问,“为什么不趁他们内乱时集结军队,填充边关,乘胜追击,杀了长明太子?为什么要耗费巨大的财力和那么多时间给大哥办葬礼?我把他带回来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失控地吼叫起来。

    孟诚望着他,苍老憔悴的面容凝聚着种种复杂的情感,那双剧烈波动的老眼似有千言万语。可最终,他只说:“那你就去丞相府做事,别忘了你还是个长史。”

    第134章 朝廷(一)

    孟诚始终相信, 攘外必先安内。他在很久之前就认为,徐风最大的隐患是那些封王。这些坐享封邑的王侯就像寄生在徐风这棵大树上的巨瘤,日复一日地吸食着徐风的钱财人力, 任主干一天天孱弱。大王意识不到这些封王的危害, 在他看来, 这都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 都是自家人。

    他效仿先祖,把自己成年的四个儿子也封了出去,岳丞相在封地的选择上使了手脚, 使这些王子无意中对叔伯王形成制衡之势。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五个叔伯王中有三个已经死去, 由他们的儿子接替了王位。

    孟诚知道, 无论是王子还是叔伯, 这些封王最终都会对龙椅上的天子形成威胁,因为他们的关系会随着代际越来越疏远。人心易变,一旦龙椅上的人镇不住这些封王, 徐风就会大乱。

    但是,要铲除这个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何其困难。去年削掉的两个封王带来的收益经过这场战争已经荡然无存,不过, 战争也带来了另一个转机, 即可以追究那些封王不出兵的责任。

    当然, 不能追究全部的封王, 否则他们会联合起来一起造反的。孟诚想从那个领地最小辈分又最低的封王入手,将他削为侯爵。之后,再找由头削掉另两个封王的帽子, 一旦没了王号,他们和其他贵族的差异就没那么大了。

    办成这件事的前提是不再打仗, 否则朝廷绝不敢和封王撕破脸。但在议和的过程中,孟诚感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渐渐地,他对议和有些不抱希望了,虽然他还在努力。

    孟琅发火时,孟诚心中十分痛苦,因为二儿子说的一切都很正确:集结军队,填充边关,乘胜追击,杀了长明太子——如果国库不是如此空虚,如果朝廷西面和北面没有压着三个封王,兴许他们就能那样做。可事实是现在的徐风就像一个座快要倒塌的高楼,修修补补尚来不及,哪里还有余力去盖新屋呢。

    所以,他让孟琅去帮岳丞相。他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两条路,他选择讲和,岳相选择备战。既然孟琅不愿意帮他,那么就让他去帮岳丞相吧。

    丞相府依旧公务繁忙。目下,岳丞相正忙着将五关附近县城的百姓迁过去,这是补充兵源的最好方法。

    徐风的军队来自军户,与普通百姓不同,这些人家世代为兵,妻子由官府配给,生活费用亦由官府发放。由于军饷不足,许多军户无以为生,想方设法地逃离原籍。空出来的军户没有补上,将军们为了多领些钱,也不上报。于是,边防的空缺越来越大。

    如果将附近百姓迁过去,这些军户自然就补上了。岳丞相想的不错,可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首先是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军户空缺,五关的将领起初都瞒着不报,这次战争过后却争先恐后地往上报往多里报,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

    其次,他也弄不清周边县城究竟有多少人。按规定,记载人口的黄册每年都要更新,可有的地方的黄册已经二十年没变过了。这二十年间,生老病死走迁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黄册上还是那个老数字。

    最后,那些小县城的长官纷纷上书诉苦,说要是把这么多人迁走,他们手下根本就没多少人了。要是这样,还设置县城干嘛呢?其实他们是害怕人少了能收的税就少了,所以想方设法要把实边的事推到别处身上。种种原因加起来,使得实边的工作分外艰难。

    实边虽然进展缓慢,岳丞相却毫不气馁。他抓紧干了另几件大事。

    他一是说服了徐风王对封地征边防税,这种税实际上是把战争的费用分摊到了王侯头上,而且将成为固定税务。他二是让岳安国上报了一批有功的将士提拔,同时又罢免了许多无用的官吏。这在朝廷中引发了轩然大波,弹劾他的奏折顿时雪片飞来,不过,它们全得通过丞相府传给徐风王,所以岳丞相把它们都压了下来。

    孟琅的工作就是替岳丞相阅读这些机密的奏折,将它们分成几类。这些奏折跟他之前处理的孟诚的奏折截然不同,毕竟各国使臣的往来文书总要顾及国家的颜面,而这些奏折却不需要那样文质彬彬。

    孟琅在这些奏折中看尽了人世百态,他这才发现绝大多数官员都渴盼议和。岳丞相的陟罚臧否,在他们看来不仅是培植党羽,讨伐异己的举措,更是阻挠议和阻挠国家安宁的大逆不道之举。

    有一位大臣是这样写的:

    “夫议和之际,竟调兵遣将,移户实边,此无异于宣战矣。如此,敌安敢和?敌不和,军队虚耗无日,百姓怨声载道,国家不堪忍受矣。且陟罚屡动,百官不安,恐不利于朝廷根本。夫以丞相之高德,必不忍劳民伤财,再添战乱,愿丞相亲贤远佞,惦念生民,体恤百僚”

    这本含沙射影的奏折牵扯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孟家和岳家的婚事。

    这门婚事原本无可指摘。孟三公子与岳小姐年龄相仿,门当户对,当为美谈。然而,在这场战争中,这两家的权势膨胀得太大了。战争刚开始时,许多人觉得长明不可战胜,没一个人敢出去领兵,但战争一平息,他们却立刻忘记了早先的恐惧,开始埋怨自己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

    他们感到孟家和岳家一定是合计好了,孟璋肯定给岳家递了秘密情报,使得岳家和孟家都全力支持战争,还把自己的儿子都派了出去。他们开始考究这两家的种种不当,比如孟诚未禀告大王就让孟琅顶替自己的位置啦,比如岳安国私自驻扎江县啦,比如孟璋偷了信关所有的箭啦

    他们夸大其词地说:虽然那场奇袭是取得了胜利,可要是所有仗都这么打,不就完蛋了吗?

    两家之中,却是岳度时最受挞伐。岳家长期霸占相位,早让许多人看不惯了。首先,实边无疑是劳民伤财的事。第二,对封地征税坏了祖宗之制,寒了宗室之心。最后也是最为人口诛笔伐的是,岳丞相在提拔贬黜官员时怀了私心。他提拔上来的都是他儿子的手下,他贬斥下去的都是和岳孟二家毫无关系的人。

    孟琅看到这些奏折,既震惊,又恐惧。要是大王看到这些折子,后果定不堪设想!幸好大王大约从三五年前起便不再上朝,只让三公九卿在固定的时间去他的宫殿汇报政务。而这些人中,没人被岳丞相贬黜。除此之外,徐风王也十分信任岳相,这位老臣从他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辅佐他,是当之无愧的帝师。

    然而,倘若有人闯入宫中,恐怕大王还是会知道这些事的。孟琅向岳丞相表露了担忧,但这位老人头也没从公案上抬一下。

    “不必管它们。”岳丞相淡淡地说,“以前反对我的人比这可多多了。”

    孟琅想起,岳丞相早年曾做过一件荒唐事,他试图削掉一些贵族的爵位。听说,那时甚至有人想刺杀岳丞相。最后,这件事因反对者甚多而不了了之。

    顿时,孟琅对这位老人更敬重了,但这不能抵消他对岳安国的厌恶。他忘不了岳安国曾想放任孟璋战死,而且他偏执地认为孟璋最后的死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跟廣野的其他朋友也疏远了,从前他们凑在一起读书练字喝茶聊天,现在孟琅却对这种游手好闲的日子深恶痛绝。

    甚至,他看见以前他那些朋友们红润的脸庞和厚实的皮袄时,心脏便止不住地痛苦地抽搐起来。他想起了大哥黝黑的瘦脸和士兵们冻肿了的手脚,故而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辅佐岳丞相的工作中。岳丞相对孟琅也很是赏识,除了在公署工作,他也会常常邀请孟琅来自己家。

    孟琅欣然赴约。兄长战死的痛苦在日复一日忙碌的工作中渐渐淡去,然而,此时他却遇到了新的问题,那是有关他弟弟孟琼的。

    这一年多以来,孟琼的脾气变化很大。他进了朱营后就不怎么回家,孟璋的死似乎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让他愿意回来住了。但碰到孟琅,他从来没好脸色。一开始,孟琅以为他是气愤于自己的颓废,可他重新工作后,孟琼却更加阴鸷不安了。

    他常常拿一种阴郁的眼神盯着孟琅,当孟琅察觉时,他又立即转过头,大步地走开。他还常常和孟瑗争吵,好几次他们差点像小时候一样打起来,最后孟瑗干脆搬到了另一个很远的院子。

    孟琼却没因此安分些。他在朱营没命地操练士兵,那些士兵稍有过错他就大吼大叫。有个下官受不了他的脾气,就给徐风王上了封折子。他知道奏折肯定会被孟琅看到,所以他故意在里面痛骂了孟琼一顿,把他干的那些事全抖了出来。

    孟琅立即意识到孟琼举措的不妥,他统领的可不是普通的士兵,而是多少有一官半职的贵族子弟!孟琅思考再三,决定找孟琼谈谈,对方却叫他别多管闲事,态度十分恶劣地把他赶出了门。

    孟琅这才察觉到弟弟对自己怀有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强烈的敌意。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很想找孟琼问个清楚,可孟琼有意躲他,再加上孟琅也很忙,双方便老是碰不到面。不过,在孟府之外,他们倒在一个地方常常碰见。

    那就是孟琼未来的丈人家,岳家。

    第135章 朝廷(二)

    孟琼去丈人家去得很殷勤, 隔三差五便过来嘘寒问暖送东送西,陪岳夫人说说话,还用树叶子吹小曲逗她开心。孟琅瞧见他在岳夫人面前那么开心, 不禁觉得或许可以托岳夫人问问孟琼最近是否有什么心事, 为何对他有那样大的敌意。

    他特意挑了个孟琼不在的时间进后院, 岳夫人正和岳遥碧坐在一起聊天。孟琅忽然意识到他好久没看见岳遥碧了, 虽然他在岳府进进出出,可却一次都没看见过她。岳遥碧穿着一条青色裙子,背对他绣花。岳夫人担忧地和她说着什么, 瞧见孟琅,便惊喜地呼唤道:“孟二公子, 你怎么来了?”

    “我给夫人和岳小姐带了些点心。”孟琅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 向岳遥碧问,“岳小姐,我妹妹说她有条手串落在你这了, 她后来取了吗?”

    岳遥碧背对他坐在那,半晌,她慢慢地转过身, 低着头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没有, 我这就去把那条手串拿来。”

    孟琅行礼道:“那就麻烦岳小姐了。”

    他是故意支走岳遥碧的。岳夫人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 脸上有一丝忧愁。

    孟琅瞧她脸色不对, 暗自揣摩今天或许不适合请岳夫人帮忙,不过,他犹豫片刻, 还是决定试一试。他客客气气地说:“岳夫人,我弟弟好像常来看你们,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岳小姐啊。”

    他本来是想用这句话做个铺垫,没想到岳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差了。她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望着孟琅:“孟二公子,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向遥碧提亲呢?”

    “自然是因为舍弟心悦岳小姐。”孟琅很自然地说。

    岳夫人忧愁地说:“我看得出来。当初,我同意这桩婚事不仅仅是因为你我二家门第相当,又是世交,也因为我真心希望遥碧嫁给一个能让她幸福的人”

    “我相信舍弟一定会好好对待岳小姐的。我看他时常跟你们聊天,不知道他都讲些什么?”孟琅抱歉地笑了笑,“是这样,我最近跟他闹了些别扭,但又不好直接问他,所以,我想问问他可有向您提起什么”

    “孟三公子没说什么,他来就是陪我们聊聊天的。”岳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有些疑虑。孟琅关切地说:“岳夫人,您要是知道什么就好了。自从我弟弟去了朱营,我和他就有些疏远了,如今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岳夫人沉默了一会。正要开口时,岳遥碧拿着一个锦囊过来了。岳夫人便闭上嘴,微笑着说:“遥碧,你来了?”

    岳遥碧冷淡地点点头,把袋子递给孟琅。她冷漠的态度让岳夫人有些尴尬,孟琅识趣地告别了。他走后,岳夫人埋怨女儿:“你就算不喜欢孟小公子,也别把气撒到他哥哥身上啊。”末了,她又叹气道:“孟小公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们之前不是玩得挺好吗?你还邀请他去那个什么诗会”

    “他是个小人。”岳遥碧突然仇恨地冒出一句。岳夫人被女儿的口气吓了一跳:“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未来的夫君?你要是不喜欢他,当初孟大人来提亲时就该让你爹拒绝啊,可你什么也没说。”

    “爹也没说我要嫁的是他啊!”岳遥碧愤恨地说,眼眶红了。岳夫人吓坏了,忙安慰起女儿,岳遥碧拿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幽怨而委屈地望着母亲,岳夫人实在太心疼了,竟然说:“要不我去求求你爹,看能不能悔婚”

    “没用的。”岳遥碧痛苦地说,“都是一样的。再说,爹丢不起这个脸,我也丢不起这个脸。”

    她邀请孟琼去诗会时,哪里想到会被他背刺一刀呢?

    孟琅回家后险些忘了那个锦囊。他实在太忙了,脑子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占得满满的。不过他总算是想起来了,孟瑗给他开门时很惊讶,问:“二哥,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给你把手串拿回来了。”

    “什么手串?”

    “你落在岳小姐那里的。”

    孟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一把夺过那个锦囊:“遥碧给你的?什么时候?”

    “今天,我刚好碰到她了。”孟琅打趣道,“你忘性也太大了。怎么一年多了都没去取?”

    孟瑗没说话,她着急地打开锦囊,愣住了。

    里面是两条手串,一条绿碧玺,一条红碧玺。款式都是一样的。

    孟琅奇怪地问:“你不是只掉了一串在她那儿吗?”

    “这条绿的是遥碧的”孟瑗低着头说,忽然,她把那条红碧玺塞给孟琅,郑重地说,“这条我送你,你可千万别弄丢了。”

    “我戴这个干什么?”孟琅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就当是妹妹送给你的礼物吧,这可是蚕丛的碧玺。”孟瑗再三强调,“这条手串你绝对不能丢,绝对不能!”

    “我现在就戴上,行吧?”孟琅将手串套上,觉得有点紧,他举起手,示意道,“决不取下,如何?”

    孟瑗避而不答:“遥碧看起来怎么样?”

    孟琅犹疑了一下,说:“她好像变文静了些。”

    “被孟琼那样算计,谁能开心?”孟瑗冷笑一声。

    “他们相处得不好?”

    “岂止不好,遥碧都恨死孟琼了。他跟遥碧在一块根本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个自私的家伙口口声声说喜欢遥碧,却一点都不为她着想”孟瑗恨恨地说。

    孟琅有些惊讶,他不知道遥碧和孟琼的关系这样差。岳家还不知道孟琼拿了岳遥碧的帕子,这件事他们瞒得死死的,那帕子也早就烧掉了。

    “你为什么说孟琼算计她?”

    “他是故意偷的遥碧的帕子!他知道遥碧不喜欢他,就用这种法子逼她嫁给他。”孟瑗鄙夷地说,“我要早知道他这样阴险狠毒,绝不会放任他缠在遥碧身边。我”她忽然不说了,失神地望着手中青翠的碧玺。

    孟瑗的话令孟琅十分震惊,虽然孟琼有些不听话,可他始终认为三弟的本性是正直善良的。好一会,孟琅才开口道:“木已成舟,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幸好,三弟喜欢岳小姐,她嫁过来总不会受委屈。”

    “嫁过来才是最糟的。”孟瑗目光复杂地望着孟琅,“二哥,你根本不懂。”

    孟琅确实不懂。男女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是他们这样的贵族,也难能自主。孟琼和岳遥碧好歹认识,孟琅却连见都没见过自己要娶的那位小姐。他安慰了孟瑗几句,最后说:“你嫁人时,我一定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孟瑗苦笑一声:“哥哥,你我能选择的人家不过那么几户,无论谁都是一样的。再说,现在娘和爹哪有心思操办这些事?娘天天关在屋子里哭大哥,爹又马上要出使”

    所有人都以为孟诚是要出使长明,但实际上,他去的是瀛水。

    在孟诚看清长明的真实意图后,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议和是没有希望的。于是,他试图修复和瀛水的联盟。虽然他之前差点死在瀛水,可这次出使他只带了三十人。他走得很急,很快,叩问瀛水关门的时候长明都还没得到消息。

    瀛水的君王对这个在他手下死里逃生的异国使臣十分好奇,便接见了他。孟诚接好了那根断掉的节杖,不卑不亢地来到瀛水大王面前。这位三十多岁的新君正当壮年,他坐在一张虎皮上,秤砣般的大手抚摸着老虎的脑袋,盯着孟诚的目光中带着悍气。

    孟诚还没开口,他就傲慢地说:“徐风的使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论你给我什么,长明给我的都会更多。要是我现在把你的人头交给长明太子,他马上就能给我一万黄金。”

    “尊敬的瀛水之王。”孟诚彬彬有礼地说,“小臣岂会不知您早已看穿了我的意图?假如我只是为了说服您放弃和长明结盟,我绝不会来到此地。谁都知道一位贤明的君主必会以自己国家的利益为重,您和长明结盟不仅能得到大量的钱财,还能大大减缓北面的压力,甚至跨过梦厝河,成就霸业。”

    突然,他话锋一转,说:“然而,正如您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国家着想一样,长明难道就甘愿双手奉出自己的战果吗?如今您也看到了,长明没有告诉您实情。他们的太子一出征,国家就发生了内乱。他们的人马也不多,最后连我们的一座城池都没有得到。这样,您从他们那里能得到的,恐怕不会如他们许诺的那样多吧。”

    瀛水王的身体稍稍前倾,似乎有些动摇。

    孟诚继续真诚地说:“大王,长明的那位太子野心勃勃,您当是最善于鉴察这类人的。他只带一万士兵就敢侵吞一个泱泱大国,当他的势力壮大后,他还会满足于梦厝河北吗?连他亲生父亲的葬礼都无法阻止他,那么两国的盟约想必也不能阻止他了。夫唇亡而齿寒,他如今这样对待徐风,今后又将把矛头指向谁呢?

    徐风对瀛水一向真心实意,我们的王也非常敬重您。小臣上次回去后,他一直责备我带来的礼品实在太微薄,难怪大王您会生气。这次,我是专程受大王的命令来赔礼道歉的。我们要在梦厝河两岸建起集市,让财富在两国之间流动。倘若您要从徐风借路去什么地方,我们也乐意效劳。这些都是您触手可得的东西,不需要任何等待。

    尊敬的瀛水的主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倘若您最终还是要拿小臣的头颅去换一万两黄金,那么,我们从徐风缴获的那些投石机将用来攻打您的城池。我们虽然不愿意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但走投无路之下,我们也乐意鱼死网破。”

    孟诚一口气说完这一切后,便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等待着瀛水王的回答。他谦卑地望着自己脚前的一小块地面,承受着来自头顶的沉甸甸的目光。他临走之前已写好了遗书放在桌上,为最坏的结局做好了打算。

    瀛水的君主长久地沉默着,他阴晴不定地盯着这个穿着青袍子的老头,手紧紧地抓在虎头上。半晌,他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孟大臣,徐风有你可真是幸运。好吧,本王可不愿意当鸟当蚌,本王宁愿坐在船上看戏。留下你的礼物,带着你的随从回去,本王期待集市建起的那一天。”

    第136章 朝廷(三)

    孟诚秘密出使期间, 朝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流言。即,岳丞相想设立名爵,授予有军功者。名爵没有封地, 但却同贵族一样享有免除赋税徭役的特权, 爵位也可以世代相传。

    在徐风, 无爵者不官, 这流言一出现便在朝廷上掀起了惊涛骇浪——怎么,大字不识一个的平民也能当官了?这样还怎么区分贵贱?贵族之所以是贵族,就是因为他们能当官。要照岳相这样办, 贵族和平民还有什么区别?

    顿时,朝议沸腾, 群情嚣然, 许多人都想起了岳丞相年轻时提出的那个荒唐的主意:无功者降爵。

    几十年前的情形再次上演, 三公九卿中有一半以上向徐风王进言,请他警惕流言,尽快弄清实情以安定人心。他们虽口口声声说流言必定是假的, 心里却一致认为这就是真的。一心准备祭祖的徐风王被搅了兴致,对岳相大发雷霆。

    雪上加霜的是,岳相扣奏折的事也在这时候被揪了出来。

    虽然岳丞相早在流言出现之初就把攻击自己的一部分奏折给了徐风王, 但天子显然对它们毫无印象。实际上, 他对岳丞相呈给自己的所有奏折都没什么印象, 奏折几乎是原封不动地退还给这位大臣的。然而, 这不妨碍他感觉自己受了蒙骗,受了背叛。他怒火更盛,下令岳相停止一切事务, 除了即将到来的祭祖大典。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几天内,热闹的丞相府霎时门可罗雀。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过来沾晦气, 只有孟琅还照旧来丞相府办事。

    孟琅很清楚那流言根本是子虚乌有。然而,恰恰是这子虚乌有的流言击中了贵族们的痛点,让三公九卿联合起来一致反对岳相,使他受了无妄之灾。孟琅非常挫败,好像遭到反对的人是他似的,但岳丞相仍旧不改颜色,安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丞相府的事情一少,孟琅便开始无所事事。这时候,他压抑着的悲痛和愤怒又涌了上来。他不懂朝臣们为什么要反对岳相,即使流言是真的,设立名爵对徐风不也是一件好事吗?要真是那样,愿意当兵的人一定会大大增加,士兵在战斗时也会更加勇猛。

    他心中实在郁闷,便出去散散步。突然,他听到不远处有声响,走过去一看,是孟琼被挡在了岳遥碧的院子外。他手上提着一个包裹,脸色很不好看,对丫鬟叫道:“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小姐近来身体不适,不能见人。”

    “她生病了?什么病?严不严重?需要什么药?我这就给她抓来。”他说得很急,声音又大,语气又凶,说话时那颗压在唇下的痣像一支箭猛地跳出来,丫鬟害怕地缩着脑袋,慌张地说:“小姐病得不重,孟公子,您回去吧。小姐还没过门,您老过来也,也不太好”

    孟琼脸色忽然变了,咄咄逼人地问:“她没病是不是?她不想见我对不对?”

    孟琅看着觉得实在不像话,便喊了声三弟。孟琼浑身一震,如临大敌地盯着孟琅。

    “你过来干什么?”

    “我听到这有人像在吵架,就过来了。三弟,你吓着这位姑娘了。”

    “我没吓她,是这奴婢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她说的有理,毕竟你和岳小姐还没成亲——”

    “她办过诗会,还会在意这些?”

    孟琅神色一凛,忙把孟琼拉走,低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孟琼却抓住他的手,死死盯着他手腕上那条碧玺,问:“谁给你的?”

    孟琅不明所以,说:“孟瑗送我的。”

    “孟瑗?”孟琼忽然笑了一声,掉头走了。那样子让孟琅很不安,他回屋后无事可干,也没心情干事,就告假回去了。

    孟琼回家后直奔孟瑗的院子。他粗鲁地闯进去,丫鬟们吓得尖叫起来。“滚!”孟琼对她们吼道,大步地走到正在绣花的孟瑗面前。他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扭动着,眼神无比凶恶。“为什么?”他问孟瑗,“那条碧玺是遥碧的——我亲眼看见她戴过,为什么要把它给孟琅!”

    孟瑗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说:“二哥不知道那是遥碧的东西。”

    “可我知道!那是我未来妻子的东西!”

    “你的妻子?”孟瑗嗤笑一声,慢慢地抬起眼睛,“孟琼,她本来该成为你的嫂嫂。”

    孟琼一拳捶在桌子上,双目喷火。他喘气的声音很大,脸因充血而赤红。

    “她现在已经跟我订婚了,二哥也订婚了!”

    “是啊,你还害怕什么呢?”孟瑗嘲讽地说,“二哥又不知道那碧玺的来头,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是抢别人老婆的小人!”

    “他不喜欢她!从一开始遥碧就不是他的!”

    “那也不意味着遥碧就是你的!”孟瑗突然大声喊道,“孟琼,你知道遥碧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因为你从来都没尊重过她!你小时候抢她的玩具,扯她的头发,排挤那些跟她一起玩的孩子不,你谁也不尊重。你从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你太自私了,你就没有想过遥碧嫁过来天天面对二哥该是什么心情——”

    “碰!”孟琼猛地捶了下桌子,吼道,“住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撮合遥碧和二哥就是为了把自己嫁出去,你看见大哥成婚没有希望,就打二哥的主意!为了这个缘由你在遥碧面前从不说我好话,论自私我比不上你一根小拇指!”

    孟瑗像被触到逆鳞似的站了起来,愤怒地叫道:“走,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她将桌上的绣线盒一股脑地砸到孟琼身上。孟琼仍叫着:“你要再给我使绊子,我就让娘把你嫁到廣野外头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滚!”孟瑗掀翻了桌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她望着满地狼藉,感到愤怒和无力。她不知道,气冲冲走回屋子的孟琼同样感到无力。他一进门就开始摔东西,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他蹲坐在床上,痛苦地想,根本不是这样。他没想以那样的方式跟遥碧成婚。

    诗会那天,遥碧一直闷闷不乐,他一看就知道她是因为二哥没来不开心。一般这种时候孟琼都会想方设法说些孟琅的事逗她开心,可那天他心里有气,不愿意说,只一个劲喝着酒。他想看遥碧会不会注意到他的异常,可她一个眼神都没撇过来,从头到尾都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

    从来都是这样,她找他只为了打探二哥的消息。孟琼感到很痛苦,喝得越发多了,一直喝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当时甚至都有些恨遥碧了,可离开时不知为何他还是从她的位子旁边走过去,那儿已经没了佳人的踪影,但他却觉得她还在那儿。地上落了一条手帕,孟琼盯着它,突然把它捡起来,做贼一样塞到怀里

    他后面又喝了好多酒,因为他想起来遥碧送过二哥帕子,虽然是借孟瑗的手送的。那天晚上,他要没喝那么多酒,孟瑗要没说那些难听的话,孟琅要不在他跟前晃来晃去,他肯定就不会那样冲动了,真的,他真的就不会那样冲动了那样,遥碧现在也不会对他这样冷漠了。

    孟琼越想越难受,就大声吆喝着要酒。吓坏了的仆人们给他送来了许多酒,他一坛接一坛地喝着,没一会便醉倒不起。第二天他没去朱营,第三天和第四天他也没去。至于孟瑗,她原本就深居简出,这几天更是连院子的门都没出去。徐灵郡主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抱着孟璋小时候的衣服,昏昏沉沉地睡着。

    就在这几天,朝廷上的风向又发生了变化。岳丞相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三公九卿的顾虑。

    他说,即使是最高一级的名爵也不过等同于五品官,且每过一代,名爵就要向下掉一级。除了军功,名爵也可用钱财买得。

    如此,名爵对于那些真正的贵族而言便没有什么威胁了。岳丞相趁热打铁,向徐风王算了算这一新举措将带来的可观收入——这让徐风王颇为动心,他便高高兴兴地同意了。

    于孟琅而言,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欺骗。他原先以为岳丞相是被诬告的,可现在看来他似乎确实有设立名爵的计划,要不然他不能这么快地就制定出对策。名爵一颁布,不到半个月内朝廷就收敛到几十万两银子,一想到这些钱要白白浪费在祭祖大典上,孟琅就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岳安国找到了他,告诉他孟琼已经快二十天没来朱营了。

    孟琅很惊讶。他默默地思考了一会,说:“我知道了。”

    岳安国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说:“你这些天帮了我父亲很大的忙,谢谢。”

    孟琅一愣,说:“不过是应尽之责罢了。”

    岳安国摇头道:“我父亲现在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们家了孟老弟,我不指望你原谅我,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觉得放弃信关是个错误。当时,信关显然是无法长守的。但我钦佩你和孟将军的谋略与胆气,你大哥的死,是朝廷最严重的损失。”

    他不无可惜地说:“城池可以再造,一个有才能的武将可没法在两三年内再造出来。你大哥走得太早了,要是长明再次跟徐风开战,我将如何?我只能自己上五关去,届时,廣野就要拜托你们了。”

    “你觉得长明还会跟我们开战?”

    “迟早的事。”岳安国嘲讽地说,“也不知那时候,五关的守备会不会强些。”

    孟琅站了起来。他深深地望着岳安国,良久,他终于问:“既然你这样想,那么你为什么要吞五关的军饷?”

    岳安国有些吃惊,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看来是孟璋告诉你的。不错,我的确挪用了五关的军饷,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岳父——”他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我岳父听说了父亲要卖田捐寿的事,主动给我送来了一笔钱,我自然不愿父亲卖掉祖田,就把那笔钱交了上去。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军饷。”

    他叹息一声,苦笑道:“我要知道那是军饷,肯定不会用的。我自己手下也有兵,我知道军饷到底有多重要!”

    孟琅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这样。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原来,是岩军监”

    “我已经告诫过岳父,千万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岳安国羞惭地说,“抱歉。”

    “不,这也怪不着你”孟琅勉强笑了笑,心中一阵无力。

    岩军监是岳大哥的岳父,他还能指望岳安国告发自己的岳父吗?孟琅觉得自己身周就像有一张网,他越是想挣脱出去,却越是被缠缚得更紧。黄昏之时,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了。

    孟琼大半夜摸进屋子时,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他眯着眼睛使劲打量几案旁的人,好一会才认出是孟琅。

    “二哥。”他嘻嘻笑着,倚在门边,浑身酒气,“你这个大忙人过来干什么?”

    孟琅沉默了一会,说:“三弟,我听说你有好一阵不去朱营了。你偶尔喝醉几天就算了,连着十几天不去,实在太不像话。”

    孟琼全然不搭理孟琅,只是喝酒。孟琅望着他,很心痛。好一会,他说:“我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你不是喜欢岳小姐吗?为什么还要去找妓女?”

    第137章 朝廷(四)

    孟琼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猛地跳起来, 扯着嗓子怒吼道:“我没去找妓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喝酒吗?”孟琅压抑着愤怒说,“这门婚事是你自己求来的,如今你又这样不检点, 要是让岳相知道了, 我们家该如何自处?”

    孟琼把酒坛砸到地上, 吼叫道:“多管闲事!你给我出去!”他扑过来, 孟琅站起来围着根柱子跟他打转。孟琼喝了太多酒,动作迟缓,没一会就转晕了, 扶着柱子狂吐。孟琅看他那狼狈样,痛心道:“你也是快成家的人了, 为什么不珍爱自己?你就算不顾及自己, 也该想想你未来的妻子。”

    “别提她!”

    “二弟, 我知道你近来跟岳小姐有些不和,但你也不能这样赌气。这对解决问题一点帮助都没有”

    “闭嘴!”孟琼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孟琅, “你不许跟我提她!不许!”

    “你必须回朱营去,你也不能再喝酒了。我会请娘让你跟岳小姐尽快完婚”

    “他妈的你为什么老要管我!”孟琼狂怒地喊道,“你就不能滚一边去——”

    “孟琼!”孟琅高声喊道, 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声调说, “你是我弟弟!”

    “我根本不想当你弟弟!你给我滚, 滚!”孟琼抽出腰上的剑, 胡乱地挥舞着。看着他这副疯样,孟琅失望至极。他想起这些天孟琼的荒唐行径,想起弹劾他的那些奏折, 想起他跟自己的每一次争吵,终于, 他忍不住说:“你现在这样,难怪岳小姐不喜欢你!”

    孟琼猛地一下顿住了,他瞪着孟琅,表情扭曲,突然,他举着剑朝孟琅刺了过来。

    孟瑗赶到孟琼院子的时候,孟琼已经离开了。屋子里一片狼藉,孟琅颓然地坐在地上,手上的伤口静静流着血。

    “二哥!”她叫了一声,急忙过来帮孟琅包扎,“孟琼呢?那混账!”

    “他走了。”

    “走了也好,他最好永远都别回来!这个疯子,他怎么能砍你?”

    “不,是我说错话了。我就算再着急,也不该抵着他的伤疤戳我得再多派几个人找他。这大半夜的,他又喝了那么多酒,万一出个事”孟琅惊恐地站起来,急步向外走去。

    “哥,哥!”孟瑗跟在后面喊着,“你还流着血呢!”

    院子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是徐灵郡主。她披头散发,紧紧抱着一团淡青色的小衣服,惊慌地张望着。孟琅赶紧停下,将手藏在背后,上前问:“娘,你怎么起来了?”

    “我听到声音了。”徐灵郡主东张西望,恐慌地说,“那些人要来杀我儿!他们来了,来了!”

    “娘,这里是廣野,没有人能闯进来。”孟琅努力笑着,安慰着半疯癫的母亲。孟瑗赶紧抓住徐灵郡主的胳膊,哄道:“娘,家里哪有人啊?您肯定是做噩梦了,咱们回去吧,好不好?”

    徐灵郡主惶然道:“真没有人?”

    “没有,当然没有啦。”孟瑗忙说。

    “那我儿呢?我儿在哪里?”

    两人愣住了。孟琅灵机一动,忙说:“大哥就在您怀里啊!您看,他睡得多香!”

    徐灵郡主低头瞧着自己怀里的衣服,恍然大悟似的笑了:“对,对,大小子在这呢。”孟瑗朝孟琅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扶着徐灵郡主回去了。孟琅领着人在外面找了一夜,终究没有找到孟琼,朱营也没有人。孟琅只能派人一个个去勾栏地找,他干这事非常小心,唯恐让岳家知道。

    那些女人白天是不会起来的,但只要有钱,她们也愿意把白天当做黑夜。当那些仆人问起有没有一个高高的、嘴唇下有一颗痣的年轻男人来过时,她们纷纷摇头。有一个妓女笑嘻嘻地说:“我听说过这个人,不过他从不来我这。你要是再给我一点钱,我就告诉你。”

    仆人给了她钱。那妓女说了一个寡妇的名字。谈起那女人时她口气很是轻蔑,那女的都快三十了,她白天卖酒,晚上卖身,分明不是个正经人,却还要做些正经营生。她怀着恶意说:“那女人贱得很,一个铜子儿她也干。”

    但是,孟琼也不在那女人那。她说:“你说的那个人最近常来我这喝酒,但昨天他没有来。”

    她的神色很平静,仆人便相信了。可实际上,孟琼就睡在她身后那间破屋的床上,跟她的那个小孩子睡在一起。等仆人走后,她就进去摇醒孟琼,说:“你哥哥来找你了。”

    孟琼翻了个身,并不搭理她。妇人温和地看着他,说:“你家里人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没人担心我。”孟琼闷闷地说,“他们没一个喜欢我。”

    “怎么会这样呢?”

    “爹从来不管我,娘什么也不让我干,姐姐老嘲笑我,大哥呢,天底下就他最忙”孟琼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尽管他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小时候他的玩伴却只有岳遥碧和孟瑗两个小姑娘。十岁之前徐灵郡主从不允许孟琼出去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容易被鬼掳走,所以不能轻易在外露面。

    孟瑗和孟琼秉性毫不相同,从小时候她就显露出那种冷冰冰的模样。当他玩木头弓箭骑竹马时,她永远只在旁边玩她自己的东西,哪怕他把它们抢过来,她也不会跟他一起玩。

    岳遥碧虽然愿意陪他玩,可她怕疼,被木弓挂了几次头发从竹马上摔了几次跤后她就不玩了。最后,她就跟孟瑗一块玩去了。至于仆人们,和他们玩是最没有意思的,因为他们永远让他赢。

    要是他带着木弓去找娘,她就会说这些东西太危险了,让仆人把那些木头弓箭收走,给他糖吃。至于父亲,在漫长的童年里孟琼几乎见不到他。而大哥,每次他去找他时孟璋都有事干,他这人最讨厌别人打扰自己,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例外。

    孟琅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可却过着完全不同于他的生活。他机灵,记性好,跟孟璋一样读书,一样习武,还能跟父亲出使。可是,小时候孟琼是最喜欢孟琅的,不仅是因为他们年纪相近,都是男孩,还因为孟琅是唯一一个会跟他一起玩木弓木箭的人。甚至,等孟琅长大些了,他还敢偷偷带孟琼出去。

    真的,孟琅对他不坏。这家伙连对下人都和蔼可亲的。他要是坏点就好了,那样他知道遥碧喜欢他后就能心安理得地恨他怨他,可就因为他不坏,孟琼看见他时才倍感气恼。因为,就连他都觉得,遥碧和孟琅在一起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尽管家里乱成一团糟,孟琅还是要去丞相府做事。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家里的异常。他曾对父亲失望,愤怒,甚至怨恨,可现在他却怀念起父亲,希望他快些回来。然而,孟诚仍在出使的路上。他在秘密前往瀛水后,仍要去长明争取和平的最后一丝可能。

    孟琅替孟琼请了假,但这无法遮掩太久。岳安国对自己的这个妹夫非常不满,但还没有把这件事拿到岳相面前去说。他知道父亲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如果不是孟琼因为杀人被押到衙门的话,他最终还是会把妹妹嫁给他的。

    这件事发生得极其突然。那个寡妇白天卖酒时遭到了纠缠,是几个老顾客。当那几个男人想把这女人拖到屋里时,孟琼和他们发生了打斗,最终,一个人被他杀死了。贵族杀死平民不算什么事,可这个贵族是孟琼,出自名门贵族、已有婚约的孟琼,而他杀人的地方是在一个最肮脏龌龊的勾栏地。

    这桩杀人案的重点根本不在于杀人,而在于杀人者孟琼。

    这桩丑闻不到一日就风传廣野。岳遥碧在知道消息的当晚就要上吊,被岳夫人哭死哭活地拦了下来。孟琅立即去衙门保人,彼时孟琼被安置在一个房间,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错,衙门的人一弄清楚他是孟家的公子就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可惜他自己不愿出狱,衙门的人只得好生侍奉着,生怕这桩乌龙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孟琅到时他们忙不迭地把他带去孟琼那,向他展示他们把小公子照顾得多好。孟琅让他们出去,然后反手打了孟琼一个巴掌。

    他从不打人,可这次他真的气坏了。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知道岳小姐因为你这些丑事上吊了吗?”

    颓然坐在原地的孟琼这才有了反应。他颤声问:“遥碧怎么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揪着孟琅问:“遥碧怎么了?”

    “她上吊了,幸好人没事。”孟琅身心俱疲,“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我会买通那些人去作证杀人的是另一个人,这些日子你一直生病在家,根本就没有出去过你以后不准再出去!直到成婚为止,你都不准再出去,也不许再喝一滴酒!”

    尽管孟琅采取了断然措施,丑闻却无法遮掩。这桩杀人案就像一颗石子,一下子在朝堂上掀起了新的狂澜。孟琼责骂士兵,孟琼罔顾尊长,孟琼贪图声色,孟琼欺凌弱小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孟琼手下那帮士兵,他们一致要求撤了孟琼的职。岳丞相为了避嫌把这件事交给了余太尉,后者听从了士兵的请求。

    就在这时,岳安国提出退婚。孟琅自觉理亏,可又还想为弟弟争取些微可能,他正在艰难转圜之时,孟琼自己从屋里出来了。他一脸憔悴,见到岳安国就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头,说:“我是没脸娶岳小姐了,二哥,你就答应岳大哥吧。”

    孟瑗知道消息后,当晚就赶去把弟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退婚!真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不去死——遥碧守寡再嫁也好过被退婚!”

    尽管岳遥碧是贵门女子,可她同天底下所有的姑娘一样不能失去作为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名声。她们的名声太容易受到玷污了,一条丢失的帕子,一个出入门庭的男子,又或者是一桩流产的婚姻。一旦失去名声,她们就会瞬间贬值,再不能挑三拣四,只能草草下嫁。

    孟瑗不能想象遥碧嫁给廣野里除了孟家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家。

    她同遥碧一起长大,深深地喜爱这个同龄玩伴。她欣赏她的娇俏可爱,她的聪慧真诚,还有她对爱情大胆的向往。孟瑗常听闻廣野那些贵族子弟的荒唐行径,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姐妹交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此,当她听说遥碧心悦于自己的二哥时,她就下定决心要促成这桩婚事。

    她觉得这是完全可行的,只要孟琅向岳家提亲。是的,以遥碧的身世、容貌、品性,除了她二哥还有哪个男人能配得上呢?她没想到孟琼会坏她的事,此时此刻她心中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真是恨得无以复加。孟瑗几乎从不哭,可现在她一边哭一边狠狠地骂孟琼,拿手推他打他,她悲哀地看到遥碧要和自己一样嫁给那些不怎么样的男人了,遥碧分明比她好得多呀。

    而孟琼,他头一次不跟孟瑗犟嘴。最后是孟琅拉走了孟瑗。他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弟弟,心中又生起怜悯。他在孟琼面前蹲下,安慰他:“三弟,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但若你从此以后锐意反省,你一定还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女子。”

    孟琼望着他,突然说:“哥,你娶遥碧吧。”

    孟琅愣了一下,就听他哭着说:“遥碧喜欢你。真的。我已经毁了她了,你娶她吧,她肯定愿意嫁给你”

    衙门牢房里,一声声惨叫此起彼伏。那几个在寡妇门前闹事的流氓被拖下长凳,血肉模糊地拽到穿着深青袄子的岳丞相脚前。他审视着他们,老眼冷厉。

    “说,是谁指使的你们。”

    孟琼的事一出来,岳丞相就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

    没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桩案子不可能在一日内就传遍廣野。这速度和上次名爵的谣言扩散开来如出一辙,而那突然出现的大批奏折更是奇怪。孟琼入仕时间不长,地位也远不如他,却能引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征讨,这实在蹊跷。这一切背后都显露出某个人的手笔。

    上次,岳丞相没有从那个泄露名爵之谋的家仆口中问出那人的名字,现在,他一定要从这几个流民嘴里问出。

    “余太尉。”几日后,岳丞相上完朝后叫住了自己的老朋友。后者转身,问:“怎么了,丞相大人?”

    “太尉不觉得这样太卑鄙了吗?我女儿的婚事,竟然也能成为玩弄权术的筹码。”

    余太尉微微一笑。

    “丞相大人说的事,我最近确实有所耳闻。令媛遇人不淑,着实叫人叹惋。”

    “太尉,你我虽然素来政见不合,但在国家大利上向来同心齐力,如今你做的事,真叫鄙人寒心哪。”

    “老夫做什么事了?”余太尉惊奇道,“老夫胆子小的很,连蚂蚁都不敢踩。倒是丞相大人和孟公胆子大得很,杀一只孔雀还不算,连熊啊豹子啊都要赶尽杀绝。真不知没了这些猛兽守在门外,那些鸡鸭鹅犬要被谁叼走呢。”

    岳丞相冷笑一声:“你怎么知道关在院子里的究竟是鸡鸭鹅犬,还是没睡醒的老虎呢。”

    “哎呀。”余太尉捋着灰白的胡子感慨道,“岳丞相,就算是一头老虎,也打不过它的三个弟兄吧。”

    话说到这地步,岳丞相已经明白了余太尉的想法。宫中人多眼杂,他们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岳丞相痛心地说:“过不了几年你就会知道,我现在做的是正确的。”

    “我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余太尉说,“而你,正在把陛下的羽翼一个个折断。”

    余太尉相信,君王如明月,公侯如星辰,罗布徐风大大小小的贵卿则是穿梭在星月间的流云,或制衡或辅佐。这套秩序就如天穹的星斗般久远,绝不容许被改变。岳度时怂恿陛下毒杀孔雀,褫夺了惠王的封号,结果就是让长明钻了空子。剩下那三位封王恐怕也察觉到了什么,否则他们不至于一兵不出。

    岳度时太自傲了。他以为那些见不得人的歪招就能蒙骗那些狐狸一样狡猾的封王的眼睛?长明入侵时朝廷那般孤立,全是他贸然削王的过错!如今徐风好不容易迎来了喘息的机会,余太尉绝不允许他再在朝廷动手动脚。为此,他不惜与岳度时撕破脸皮,公开对立。

    的确,从这个时候开始朝廷隐隐分成了两派,人们后来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称为“余岳之争”,并认为这场旷日持久的党争是导致徐风灭亡的直接原因。不过,当时的余太尉和岳丞相并不知道他们将成为导致朝廷分裂的罪魁祸首,相反,他们都相信自己在为徐风的存亡而竭力奋斗。

    第138章 三王(一)

    清明祭祖后, 党争相当快地公开化了。无论岳相提出什么主张,余太尉必率人反复驳难,而余太尉所欲推行之事, 岳相也会百般阻碍。

    告密者亦蜂起, 但他们不再通过奏折, 而是让有权面见徐风王的御史直接上奏。告密的内容一开始是指责某人办事不力有失职守等, 后来便主要是揭发个人的不当言行,比如喝酒斗殴、辱骂下人、□□宿妓等等。

    这些行为原本只是个人品德上的缺失,却忽然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被上升到有损朝廷威信君王颜面国家利益的地步。徐风王被这些御史吵得头疼,又不能将事情全扔给御史大夫——他是余党, 于是, 他干脆把这些弹劾付诸三公, 让他们一起讨论,结果自然是不尽人意。

    连孟琅也受了党争的波及。有御史弹劾他的长史之位得来不当,又说他缺假太多, 办事怠惰,又说他大权独揽,欺上媚下, 这其中大部分内容不实, 但说的人多了仿佛也就成为了事实。孟琅起先天真地相信清者自清, 如今他也不得不上奏为自己辩驳。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 他的奏折还没写好,朝廷上又涌出一大堆人开始赞美他,说他如何率领孤军驰援信关, 说他如何孝顺操持家事,说他如何才情卓绝为人正直, 甚至有人夸耀他小时随父亲出使仙鹤就显露出神童的迹象,用机智的言语为徐风谋得了仙鹤的好感。

    最终,孟琅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发言,这两帮人只是需要一个名头吵起来罢了。

    这令他感到十分混乱。他不堪忍受喧嚣的舆论,告假还家。有趣的是,一旦人们确定他短时间不会再回丞相府,他们便立刻转移了攻击的目标。这群人就像啄木鸟一样一个一个对准朝廷上的各位大臣,誓要把他们从自己的位置上揪下来。

    闲在家时,孟琅试图调解孟瑗和孟琼的关系。但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说服这两人其中的一个去见另一个。这一对双胞胎的关系似乎已经降到了冰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

    他又试图带母亲出去踏踏青,让她开心一些,可徐灵郡主终日抱着孟璋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呆在屋里,反复喃喃着一些早已逝去的往事。

    孟琅不禁感到灰心丧气,他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头一次觉得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思念父亲,如果父亲在,家里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孟诚仍在义关与长明使者周旋。他越来越相信议和没有希望,长明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等内乱平息而已。他令使者昼夜赶回廣野,让徐风做好开战的准备。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个使者根本没能回到廣野,他在辉王的领地内失踪了。

    于是,战争爆发时,徐风王和大多数朝臣没有一丝准备,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以为和约早已签订。长明此次举兵二十万,可谓来势汹汹,岳度时勉强填入边关的五万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抗。朝廷急调北边三王和南方四位王子出兵救援,且令岳安国和七王子带精兵十万救援。

    这次,七王子又是主动请缨。他在廣野呆了几个月就忘记了打仗时的辛苦,只记得回来时的风光和丰厚的奖赏。况且,他心里觉得现在天气暖和,自己又去过一回边关,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狼狈。除此之外,太子也使劲撺掇这个弟弟去打仗,因为他不想这桩苦差事轮到自己头上。七王子年轻气盛,被哥哥几顿夸,就又去了。

    尽管准备不足,徐风这次的表现还是比上次长进多了,这都多亏了岳度时力排众议的一系列举措。余太尉一派的气焰不由得收敛了许多,就在双方似乎要开始齐心协力应对战争时,三王叛乱了。

    这件事太突然了。此时岳安国已带着十万精兵前往边关,南方的四位王子也纷纷出发,廣野正是守卫最空虚的时候。消息一出,朝廷一片慌乱。朝中无将的短板再次暴露,比无将更可怕的是无兵。据说,三王集结的兵力有三十万之多,而廣野最多也只能凑出九万士兵。

    关键时刻,余太尉站了出来。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愿带着他的儿子出征。出人意料的是,孟琼也向朝廷递了折子。他急切地请求随同余太尉一起出战,为徐风效绵薄之力。

    孟琅知道这件事,因为孟琼的奏折就是他代笔的。战争开始后没多久,在家里闭门不出许久的孟琼出现在了他的房间。他面容削瘦,往日的风流气消散殆尽,平静的目光十分坚毅。

    “我要去打仗。”他说,“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孟琅默默地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竟然不想答应孟琼。他害怕孟琼步大哥的后尘,可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孟琼。他们是徐风的贵族,是徐风的臣子,他们生在这片土地上,长在这片土地上,为徐风献出生命是贵族的义务,也是臣子的美德。

    除此之外,孟琅还明白对弟弟来说出战有着更深的意味。

    那桩杀人案毁了他,这场战争则会让他重获新生。

    这无疑是正确的选择,作为他的哥哥,孟琅应当鼓励他。可他凝视着弟弟执拗的眼睛,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不愿意让他上战场。他越是明白自己必须答应他,越是不舍得孟琼离开,最终,他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说了他应当说的正确的话:“我知道,你不愧是孟家的子弟。”

    孟琼笑了一下,羞愧的,难堪的,轻松的。他唇下那颗痣又灵活地跳动起来,像蝴蝶一样翩跹。

    “谢谢你,哥。”

    兄弟俩颇有默契地对家里的两个女人隐瞒了这件事。直到孟琼出征,孟瑗才知道他要去打三王。她惊愕地坐在那,慌忙叫下人备马车,当马车飞驰到城门时,军队已经成了天边一溜黑云。她怔怔地望着那黑云一点点滑下地平线,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伤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恨孟琼恨得无以复加了。她觉得他是块不成钢的废铁,看不起他的轻浮浪荡任性妄为,可是,说到底他是她弟弟,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啊。

    廣野唯一对这次战争毫无反应的是岳遥碧。无论是她大哥出征,还是孟琼出征,她都毫不关心。自从退婚后,她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人感到怨恨。她恨父亲轻率地答应了孟家的提亲,恨大哥自作主张替她退婚,恨孟琼做下丑事,恨孟琅迟钝不化,她甚至恨孟瑗——她为什么不阻止那荒唐的提亲?

    她感到自己的整个一生都被毁了。被退婚的污名将如附骨之疽纠缠她的余生,从此她在廣野再不是最高贵的小姐。她沉溺于怨恨之中,不能够再关心其他的事情。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就算廣野被长明攻破也无所谓。要是那样,大家也就和她落到一样的境地了。

    岳夫人不知道女儿心中的怨望,仍竭尽所能地关照着女儿,陪伴着女儿,不许下人们谈论一切不好的事情。于是,外界的一起离岳遥碧越来越遥远,而她也它们越来越漠不关心。她心里总是暗暗幻想某天死去,好像她的死是一种报复,能让那些伤害她的人追悔莫及。不过,她其实已经没有勇气再上吊了。

    死太疼了。脖子差点被勒断的痛苦,她实在不愿意再经历第二次。然而,目前这样无聊的日子,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当岳遥碧在迷茫与痛苦中一天天捱着时,孟琅复职了。出人意料的,他的复职并不受人欢迎。战争没有结束朝廷的割裂状况,反而让两派的对立愈演愈烈。余太尉的离去使得支持他的人越发警惕,害怕遭到岳度时的报复,孟琅复职则被他们视为岳度时将要反扑的信号。

    恰巧,这时廣野产生了一个谣言。即,三王叛乱是岳度时和孟诚的过错。谣言含沙射影地暗示惠王失去爵位和北地王被杀害与这两位大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人觉得那群匪徒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掠夺北地王的宅邸,全是因为有人给了某种保证。

    当孟琅听到这些流言时,他简直快气疯了。即使是岳度时也无法对这些流言无动于衷,可如果他在廣野大肆搜捕传谣者,反倒显得自己心虚,如果将这件事交给别人,他又难以放心。思来想去,岳度时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孟琅。

    “杀人莫过于诛心。”岳度时沉痛地说,“值此国家危亡之际,居然散播此种流言,其心可诛!”

    “我一定会弄清楚究竟是谁在污蔑您和父亲!”孟琅信誓旦旦地说。他积极投入抓捕之中,仔细询问每一个议论这件事的人。然而,他真不是干这种事的料。流言生长于暗中,卑鄙又狡猾,温声细语的询问揪不出它的根,只有拷打和审问才能让人吐露实言。

    孟琅是个善良的人,比这更要命的是他还天真,他居然以为只要自己讲明道理,接受审讯的人就会交代真凶。

    他错了,错得离谱。那些以谣传谣的人要么一进大牢就吓得六神无主,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全部吐出;要么将责任推及他人,比如说他的仇家;那些有点身份地位的人则更糟糕,他们干脆宣称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还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孟琅拿他们没有办法,因为他就算生气到了极点也想不到用刑。他虽然上过战场,可心肠却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么软。

    既然查不出流言的源头,岳丞相就只能堵住众人的嘴——这是最糟糕的办法,因为这无异承认了谣言。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些流言扩散出去。他清楚他有多少敌人,要是让他们借着这流言把自己拉下台,丞相之位就会落到一个无能之辈手中。

    岳丞相认为这些流言八成是他的政敌弄出来的。他相信这应该不是余太尉的意思,因为那个老头虽然顽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绝不含糊。如今正是徐风上下理应团结一心抗击长明之时,那老头不会不识相地给他下绊子。不过,他也相信那些支持余太尉的人完全没有太尉本人的头脑,那些蠢货是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干出这种蠢事的。

    正好,他对朝廷中几个尸位素餐的大官不满已久。既然他们这样不识大体,岳丞相也不再手软。他在短短一个月内以精妙的手段让徐风王接连免去三个余派的官员,并让支持他的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其中就有孟琅。御史大夫在抗奏无效后,愤而归家,自此,朝廷成了岳度时的一言堂。

    孟琅对这超拔的升迁并不感到喜悦。他如今已是九卿之一,徐风史上少有如此年轻的九卿。站在这位子上他觉得太高,太险,要是往常,他绝不会接受这引人非议的任命,但如今他知道自己必须站上去,竭尽全力去辅佐岳度时。

    在表面的一团和气之下,孟琅也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不满,以及对岳相的不满。这种不满虽然被岳度时一时压了下去,却像水面下的暗流暗暗积聚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掀翻岳度时这艘大船。孟琅感到害怕,他无比希望战争能快些结束,可仗一天天地打下去,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这时,朝廷收到了余太尉的急信。

    第139章 三王(二)

    余太尉虽然只有九万兵, 却宣扬廣野派出了三十万大军,他手中的军队铺成了三路,令儿子和孟琼竭力进攻。几次交战后, 余太尉成功地吓住了三王, 但这只是缓兵之计, 倘若朝廷不及时增派援军, 三王迟早会看破他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余太尉向朝廷要求援军。

    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让岳度时万分为难。他问孟琅:“我们现在还能调多少兵?”

    “除去留守廣野和地方的军队,还能调一万人。”

    “没有更多了吗?”

    孟琅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各地的户口, 说:“三天后,丰州征的两千人将抵达廣野, 半月后还有南边四城的一万一千人。再之后, 就是乌池、宁城、牧同等东三城的人”

    “这一万多人最快什么时候能到?”

    孟琅斟酌了一下, 说:“十天。”

    “把禁军调两千人。”岳度时说,“先把这一万四千人给余太尉,剩下那一万一千人让他们直接去北边。”

    “让谁押送这些士兵去?”孟琅说, “若是普通百姓还好,可禁军多是贵族子弟,恐怕不会轻易听命于寻常军官, 须得选一个有名望有身份、镇得住他们的人才行。”

    “你觉得谁合适?”

    “闻中尉。”孟琅果断地说, “他是御史大夫之子, 又曾任朱营统领, 在禁军中声望颇高,且马术高超,武医绝群, 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假如他父亲还未回家养病的话。”岳度时叹道, “以如今我和闻老的关系,他怕是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儿子冒这个险。”

    “您和御史大夫虽有政见之别,但对朝廷的耿耿忠心却是一样的。若您能亲自去闻老府上走一遭,申明利害,兴许前嫌冰消,亦不为难事。”

    “你这是想让我跟那群喋喋不休的御史和解?”

    孟琅恭敬地说:“堵不如疏。岳相虽然可以堵住御史之口,朝堂之口,却无法堵住天下之口。如今徐风正是危急之时,岳相当以宽大示人,使朝廷上下团结一心,坚如长城才是。”

    岳度时自嘲道:“真没想到,原来我身边还藏着一位御史呢?”

    “小子只是说出了岳相心中所想。”

    “哈哈!”岳相低头笑了几声,说,“你说的不错,那老头子在家躺的时间的确够久了。”

    孟琅心里松了一口气。御史大夫如今是廣野余党之首,岳相假如能跟他和解,余岳两党也就能和解,如此,朝廷的分裂便可消弭。他满心期盼地等待着御史大夫重回朝廷的消息,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御史大夫虽然回来了,却没有答应让自己的儿子率兵增援。

    他去向自己的姐姐——徐风王的母亲,太后,求援了。众所周知,太后仅有一子,早早夭折,先王为慰其丧子之痛,就让御史大夫把自己当时刚出生的儿子送进了太后宫里,直到妃子所出的徐风王被过继到太后名下。因此,太后对这个侄子异常疼爱,早早地就让徐风王给了他中尉的官职。

    太后是个很有耐心的女人,即使在自己的弟弟被逼回家养病时,她也没有在朝廷上说一句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怨恨,她只是忍耐着,等待着。闻中尉的事情不过是条火信子,太后早就想收拾收拾这个独断专行的岳度时了。

    之前,她看出徐风王对岳度时十分信赖,便聪明地选择了按兵不动,现在,战争一天天进行,胜利却迟迟不来,徐风王也开始对岳度时感到不满时,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让人把徐风王喊来,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场。她一句话不提岳度时,只哀泣先王与三王如何友爱,即使辉王摔坏了先王的印章,他都没有呵斥他一句。可如今,徐风王却为了两只死孔雀和惠王大动干戈,甚至闹得叔侄反目。

    她哀泣如今的朝廷实在太陌生。她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没见过朝廷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生面孔,其中的许多人她从未听说过,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品德如何,才能如何,而被这些生面孔赶走的却是一些出自德高望重、声威显赫的家族的人。这些家族可都是徐风的栋梁。

    她还哀泣自己从没听过这样奇怪的事情——把保护徐风王的禁军和中尉调走去打自己的叔叔。这些人可都是徐风的精锐,他们应该被用在最重要的地方,而不是充当押送士兵的看守!

    她最后哀泣自己的失职。她向先王忏悔自己未能好好教导徐风王,以至于他不仅对朝廷失去了控制,还破坏了先祖定下的条条金科玉律。

    徐风王虽然已经年近四十,在哭泣的太后面前却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慌不择言地向太后发出各种保证,好不容易才将这尊大佛送走。

    那之后,徐风王心里起了一团无名火。他突然觉得自己曾经的老师一点都不可信了。这段时间他给了岳度时毫无保留的支持,可这位老师却似乎没能使任何问题得到缓解。徐风王开始感到厌倦,但他不愿意跟自己的老师起冲突,本能地,他选择了一个代言人——御史大夫。

    无论朝廷的局势如何变化,率领援军的人选都必须尽快确认。既然御史大夫不愿让自己的独生子离开廣野,岳度时就必须在两天内找到一个使双方都能满意的新人选。但他已经将徐风的老贵族得罪了大半,要再找到合适的人选谈何容易。这个时候,孟琅隐隐地有了一种感觉。他觉得,他该站出来了。

    论门第,他母亲是徐风的长公主,他父亲是徐风的公侯;论才能,他文通琴棋书乐,也曾带兵打仗;论威望,他的两个兄弟都与禁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他是能最快使得两派达成一致的人选。

    孟琅向岳度时表露了自己的意愿。岳度时并不愿意让孟琅去,因为他再找不到一个人能像孟琅那样快地处理各种文书,记下各地的黄册名录,而且没有一点失误。孟琅是他在朝廷上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假如岳度时失去孟琅,就无异于失去了一条手臂。

    但岳度时也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平定三王之乱。

    孟琅自请带兵在朝堂上引起了一些震动。人们没有想到他会应下这桩苦差事,但人们也没有理由阻拦他——谁愿意去应付那些不得不用绳子拴着的强征而来的士兵?谁愿意跟那些禁军背后的世家大族结仇?谁愿意跋涉数百里去往危险的战场?那里可是有三王的三十万大军。

    孟琅很快获得了任命。他带着那一万多人离开廣野时有许多大臣来送行,不管政见之别,年龄长幼。这些人知道,他们把孟家的最后一个儿子送上了战场。

    孟琅的离开让他们想起了正在义关战斗的孟诚和已经战死的孟璋。突然间,人们记起了孟家的贡献,忘记了那些阴险的流言。毕竟,谁能指责这个父子四人全上了战场的家族?谁能怀疑他们对徐风的忠心?

    岳度时千方百计也无法平息的那些流言因为孟琅的请命忽然消散了。不过,孟琅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廣野发生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地赶往战场。

    孟琅虽然身份最尊贵,却从未叫过苦,因此,那些禁军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不敢抱怨路途的辛劳。又因他把自己的衣食分给了那些穷苦的士兵,与他们同吃同住,那些满怀怨恨的士兵的敌意也减轻了许多。

    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有不少士兵逃跑。正当孟琅头疼的时候,冬子——就是个在江县随他去信关的粗眉汉子,献上了一个计策。他劝孟琅将五个士兵编为一组,假如其中一个士兵逃跑,其他四人都要处死。这原本是官府追讨租税的方法。

    离开信关后,冬子作为有功者回了廣野,成了一名百夫长。孟琅未曾料到会在这次出征时再遇见他。起初,他觉得没必要杀死那四个无辜之人,但冬子说,要是他不这样做,逃跑的人压根不会减少。

    孟琅不信邪,可冬子不幸言中。逃跑者不仅没有减少,甚至大大增多了,因为剩下的人为免受罚,常常跟着要逃跑的一起走。

    于是孟琅同意了冬子杀人。

    这个有着凶悍眼睛的汉子一只手按住人的脑袋,一只手从背后抽出朴刀,往下巴下一滑一拉,血就喷涌而出,人抽搐着,发出了鸡叫一样的声音。冬子把还没死透的人往地上一推,就去杀下一个。这恐怖的景象不断上演,深深地铭刻在了每一个观看者的心中。自然而然地,他们也记住了观刑的孟琅的表情。

    孟琅平时脸上的表情总是很温和,但在行刑时,他的神情却很冰冷。他不笑,也不恐惧,也不厌恶,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接一个被割断脖子的人。那神态让人不寒而栗,即使当他再次微笑时,士兵们也无法忘记这种恐怖的感觉,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敬畏孟琅了。

    孟琅不仅同意冬子处死逃跑者,也开始鼓励告密。告密者,不必死。自此,逃兵终于减少了。然而,孟琅曾获得的寒门之兵的爱戴也荡然无存。“伪君子”,他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指责。尽管冬子源源不断地把那些非议他的士兵的名字送到他面前,孟琅却没有任何动作。

    “让他们骂吧。他们的同伴被我杀死了,难道还不能发发牢骚吗?”孟琅这样对冬子说。事实上,他觉得挨骂能让自己好过些。

    当孟琅面无表情地看着冬子杀人时,他强迫自己记住了每一个死去的人的脸。因为他的无能,他不得不杀掉他们。假如是大哥带领这支军队,他相信绝不会有人逃跑。在信关时那些士兵没有一个逃跑。归根到底,是他能力不足,做不到以德服人,只能用杀戮维持领导。

    他不适合打仗,孟琅想,他真不适合打仗。

    但他依旧成功地率领这支军队及时和余太尉汇合了。看见这个风尘仆仆、稍显疲惫的年轻人,余太尉十分惊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孟琅,感慨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完全是个将军了。”

    “太尉谬赞了。”孟琅苦涩地向余太尉行礼,问,“太尉大人,现在战况如何?”

    余太尉将孟琅请进营帐,说:“三王并非真心想要叛乱,眼下他们也在观望五关的情况。倘若朝廷能够击败长明,三王也会不攻自降。”

    孟琅疑虑地问:“太尉难道想和三王继续僵持下去?”

    “非也。”余太尉摇头道,“我们的兵力远比长明少,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我们决不能在这被三王拖住。俗话说擒贼先擒王,三王之中唯有辉王真心叛乱,中城王和棠王不过是被他撺掇了。我之所以向朝廷要兵,就是为了一举击败辉王,平定三王之乱。”

    孟琅更焦虑了:“我只带来了一万多人。”

    “一万人够用了。”余太尉颇为自信地说,“你就等在这里,看我怎么击溃辉王的十五万大军吧。”

    孟琅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自信。他犹豫片刻,说:“我还有件事要办,恐怕不能在这久留。”

    余太尉奇怪地问:“什么事?”

    “借兵。”孟琅说,“我要去仙鹤借兵。”

    第140章 三王(三)

    早在离开廣野之前, 孟琅就有了借兵的念头。徐风北境与仙鹤相连,若能借到兵,就可对三王形成夹攻之势。岳度时对这一想法大加赞赏, 但余太尉却颇有疑虑。好一会, 他问:“你为什么想找仙鹤借兵?”

    孟琅果断地说:“仙鹤国土广阔, 人口繁盛, 又与徐风素来交好,借兵应当不是难事。”

    “近些年仙鹤和连国交恶了。”余太尉说,“自家门前都不安宁的人, 怎么会去帮别人呢?”

    孟琅坚持道:“仙鹤王不是短视之人。倘若他放纵长明,就无异于养虎为患。”

    余太尉见他如此坚持, 便不再阻拦。他点点头, 说:“你说的也有道理, 你去借吧。不管怎样,兵多些总是好的。路上小心。”

    孟琅不禁感到沮丧。他看出余太尉不是真心认可他,因此他没留下吃顿饭就走了。除了冬子, 他没带任何人。人越少,行动越快。

    孟琅坚信自己能成功。他曾随父亲出使过许多次仙鹤,对那位宽容随和的仙鹤王印象颇深, 他相信这位长辈会伸出援手。然而, 他忘记了自己上一次到仙鹤还是五年前, 这五年间, 仙鹤发生了太多变化了。

    第一个让他感到不妙的变化是仙鹤边关高高的城墙。孟琅记得,他上次来时这里的墙还没有那样高。随后,他发现盘查自己的士兵也变得格外警惕和粗鲁, 哪怕他拿出了徐风的官文,那些士兵还是不愿意放他过关。他们更愿意直接宣判孟琅是假使者好把他送回徐风。

    孟琅看出这点后就跟他们打了一架, 引来了边关的长官。幸好,那长官认识他,让他走了。

    过关时遭受的挫折让孟琅对借兵没那么多把握了。一路上,他发现每一座仙鹤的城池都要核验入城者的官牒——这是近年来仙鹤新实行的一种制度,为的是预防外国的奸细混入。作为徐风使者,孟琅一进鹤城就被严加看管起来。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待遇。

    弥漫在整个仙鹤国内的敌意让孟琅感到十分不安。仙鹤肯定出事了,但他为什么从没听说过?孟琅仔细回想着自己经手过的那些公文,里面没有任何紧急的事件。这五年来仙鹤没有丧事,没有战争,没有叛乱。猛然间他想起了余太尉的话:仙鹤近年来与连国交恶了。

    孟琅突然想起来一桩丑闻。这种事情是不会出现在奏折里的,只会在人们口中流传。他想起来,仙鹤王妃和一个连国人私奔了仙鹤王要求连国交出这两人,连国的君主却不愿照办。的确,这种艳情之事不足以也不应该登上两国的谈判桌,仙鹤王因此沦为了诸国笑柄。

    但这件事竟会招致如此严重的后果吗?以孟琅对仙鹤王的了解,他不敢相信对方会如此公私不分。因为自己的家事破坏两国关系,这实在太愚蠢了。

    孟琅怀着忐忑的心情进了鹤宫。当他看到仙鹤王的第一眼,他顿时觉得此行凶多吉少。仙鹤王变了,他红润快活的脸庞变得精瘦严肃,宽阔的额头紧绷着,泛着冷冰冰的光泽,额头下,一双深沉莫测的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孟琅。

    这让孟琅有些慌张,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说明了来意。

    见仙鹤王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孟琅迅速补充道:“长明若占有徐风之地,则梦厝河北,俱为长明所有,瀛水势孤,必为长明盘中之食。如此,长明的土地将扩大到从前的两倍,山南何人还能与他抗衡?大王若能阻止长明,徐风将成为仙鹤南边的卫城,仙鹤山南之地,将高枕无忧。”

    仙鹤王仍沉默不语。孟琅急切地说:“仙鹤跨越横山南北,广袤有余,险地不足,易守难攻。若能得长明守山南,大王便可专心经营山北,不必担忧腹背受敌的困境。”

    仙鹤王眼神稍微波动了一下。他慢慢地说:“你是孟国公的儿子?”

    “是,大王。”

    “你和他很像。”仙鹤王肯定地说,“你继承了你父亲的才能。”

    “大王过誉了,鄙人之才,不抵家父十分之一。”

    “那么,若是你父亲,便能从我这借到两万士兵了?”仙鹤王摇头道,“不,即使你父亲来了,也不能从我这借走更多士兵。我只能给你两千士兵。”

    孟琅一愣,行礼道:“谢大王。”

    仙鹤王有些意外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毕竟两千士兵实在不算多。就在这时,孟琅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望大王应允。”

    “你说。”

    “我想借道不摧关。”

    仙鹤王赞许地说:“你想绕到辉王背后偷袭?”

    “大王英明。”

    “三王在外,封地空虚,倘若你能从不摧关偷袭他们的老窝,便能围魏救赵。可寡人已经给你借了兵,若再借道,恐怕会招惹他国的猜忌。”

    “小人明白。”孟琅从怀中掏出一匹黄帛,恭敬地说,“为让大王放心,我特地带来了一件重礼。有此物在,即便他国对大王不逊,您也不必担心。”

    仙鹤王展开黄帛一看,神色颇动。片刻,他收起丝绸,果断地说:“公子给出此等重礼,寡人怎能拒绝你的要求?”

    孟琅再次行礼,感激地说:“多谢大王。”

    那卷帛布上画的是投石机的草图。孟琅原本要用这图换取援军,但在路上,他改变了主意。仙鹤境内紧张的气氛让他感觉十分不妙,一个正在准备战争的国家是不会慷慨地派遣大量援兵的。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方法。

    借道偷袭。

    与其徒劳地争取不可得的大量援军,不如借少量精兵从便道偷袭。仙鹤南边的不摧关一过,就是辉王的封地。如能借道仙鹤,他便能直击辉王的老巢。当孟琅看到仙鹤王给他的那些士兵时,不禁十分感激。那些士兵个个装备精良,显然是仙鹤王的精锐部队。孟琅感动地说:“大王用心了。”

    “你给寡人的东西,价值超过这二千精兵。”仙鹤王说,“孟公子,寡人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人定不负大王厚望。”孟琅恭敬道,带着这二千精兵上路了。

    这支部队悄无声息地通过了不摧关,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辉王的封地。如孟琅所料,辉王封地里根本没有多少士兵留守。他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辉王的王宫,抓住了他一家老小。与此同时,余太尉和孟琼合力击败了西边的棠王,俘获了两万士兵。

    直到这时,辉王才发现自己被余太尉骗了。他找徐风王要了一群庄稼汉作援军,摆出一副死战到底的架势,暗地里却悄悄溜走,玩了个声东击西。这老头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西边的棠王!紧接着,从封地传来的噩耗再次给了辉王一个重击。将士们一听说自己的老家被朝廷攻占,纷纷闹着要回去,完全无心打仗。

    正当辉王心烦意乱之时,中城王和棠王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营地。

    他们是来找辉王商量对策的。棠王是个雪白的胖子,他一边用绢布气喘吁吁地擦着汗,一边对辉王哆哆嗦嗦地说:“如今咱们大势已去,还是趁早投降吧!就说是长明人怂恿咱们,的确也是他们骗了我们!”

    辉王沉着脸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王怎么会放过咱们?只怕降书一递,我们就要人头落地!”

    “咱们不是真要叛乱的,这都怪那个长明人乱说。现在想来,大王让山匪去攻击北地王这些话真是无稽之谈。大王哪里是那样狠毒的性子?”

    辉王仍坚持道:“要是咱们说了,就是通敌。”

    棠王着急地叫道:“难道咱们就要这样坐以待毙?辉兄,你可是老家都被捣了!”

    辉王咬牙切齿道:“降也是死,战也是死,还不如一打到底。那样,至少咱们的封地和爵位还保得住,还能自己立国。”

    “辉兄,我现在可不想当王了,我就想活命。”棠王哭丧着脸说,“你不知道,我差点就被孟家那狗崽子杀了呀。那剑唰地一下从我面前过去,哎呦,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危险的时刻。我不想叛乱了,我原本就不想叛乱,要不是你拉着我”

    辉王阴沉地说:“你以为你不叛乱,爵位就保得住?”

    一直沉默的中城王开口了。他中等个头,黄脸清瘦,两颗黄鼠狼似的眼珠子目光精明。他慢慢地说:“现在要打,就要打到廣野。那样,我们会损失很大。”

    “可我们得到的更多。”辉王急切地说,“现在四个王子没有一个在自己的封地上,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们的地盘全部收入囊中。”

    “你还有多少兵?”

    “我可没兵了!”棠王伤心地哭道,“那些混账连我的美人都抢走了!”

    “十五万。”辉王说,“加上你的,咱们还有二十多万人。我已经查清楚了,姓余的只有六七万人,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余太尉虽然只有几万人,却把我们拖住了这么久。”

    “那是咱们中了他的花招。谁知道他只有几万人还敢兵分三路?这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

    中城王走到辉王面前,说:“刚刚我过来时,看到你的士兵押着一队被捆住手的人。那些人是逃兵吧?”

    “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东西。”辉王说,“这些种地的胆小如鼠,打了一次败仗就吓得要死,可要是再打一次胜仗,他们就会凶猛得像老虎。”

    “老虎?”中城王缓缓踱步,辉王扭头望着他,肯定地说:“这些人就是这样。老弟,咱们一定不能这时候放弃,咱们没有退路了。”

    “既然老哥你这样坚决,我也无所谓了。”中城王看向棠王,后者立刻绝望地干嚎起来:“我打不下去了!我没钱了,也没兵了!”

    “你这胆小鬼!”辉王不耐烦地对棠王喊道,“你这没主见的,做什么都半途而废——呃?”

    辉王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看向身后的中城王。他还没转过身,中城王就将插在自己兄弟心口的剑拔出来。辉王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瞪着弟弟。

    “你,你”

    “老哥,你说得对,大王的确不会轻易饶恕我们,除非我们将功抵过。”中城王冷静地说,“而我们之中,过错最大的就是你了——谁叫那个长明人找的是你呢?因此,老弟我只能委屈你,让你成为我二人的功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