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陆云门看向阿柿的脖子。
此前在牛车上,阿柿忙活着将散开的珍珠串好后,便将那半枚铁片也用线串起、挂到了她的脖子上。
陆云门:“那枚铁片,一直是你的吗?”
阿柿看了看铁片,很诚实地摇头:“不是。”
她告诉他:“它跟我一起从树上掉下来了。贾明说,在你们大梁,捡到了没人要的东西就可以占为己有,所以我就把它戴起来了。”
不是啊……
陆小郎君垂了垂他漂亮的眼睛。
关于“此阿柿非彼阿柿”这件事,陆云门已经猜到了。
他只是想听一听她的回答。
“你在找这枚铁片的主人吗?“
阿柿望着他。
“我可以帮你去问一问树上的女鬼,她说不定会知道。”
“多谢……”
陆云门刚开口,忽然,他留意到了背后极快靠近的脚步。
少年当即停下声音,转过身。
向他们冲过来的竟是尤金娘。
方才,稍早些,阿柿正在陆云门的注视下望着松蓬树下的时候,那一边,与妇人交流完的李忠已经走回了牛车前,向贾明和尤金娘言明,小山猫正是县伯府丢失的那只。
据乳娘说,县伯府中的小山猫,正是在刘曙独女刘初桃去世的第七日不见了。
当时,她正在照顾大山猫进食,一个错眼,小山猫便蹿进了园子的假山。
小山猫顽皮,时常跑去那附近玩,她因此没多担心。
但等她前去假山找它时,它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从假山的是石塔间跳出扑向她。
她与称自己走错路的尤金娘主仆擦肩而过,找遍了假山林,仍旧没有看到小山猫的踪影。
本就因刘初桃早逝而悲痛的乳母更添自责,郁郁而病。
她十分想要寻找小山猫,可刘曙的妻子早亡,刘曙本人又毫无本事,偌大的县伯府全靠刘初桃苦苦经营、但仍是入不敷出。如今刘初桃一走,县伯府彻底没有了能做主的人,成了个巨大的纸糊空架,生活极为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不规矩到连尤金娘都能靠着一吊钱随意入内吊唁。
故而,县伯府早已没了能大费周章去找一只生死不明小动物的本钱,她也只能托女婿在市集上多留意几分。
如今见到小山猫失而复得,她的病都在欢喜中好了大半,只待李忠点头,将小山猫送回县伯府、与它的母亲团聚。
这些细节,李忠自不必与贾明和尤金娘详说。
但贾明光是听了粗略的一两句,就顿时来了十足的精神。
“天呐!怎么会有如此可恶之人,竟真在他人停灵时偷盗,难怪死者死后不宁,向阿柿求援!”
他捂着心口,可劲儿地煽风点火。
“太爷,光是想一想,我这心都抽抽地疼,请您一定彻查此事,对贼人重罚!狠狠地重罚!”
尤金娘自不得已上了牛车后,一路上时有气短、坐立难安。
但在那名妇人真正出现后,她吐出了一口气,反倒镇定了起来。
刚才李忠几次朝她遥指、让那妇人辨认,她都不见丝毫惊慌。
此时更是软了身子,伏低做小,任贾明责骂。
待贾明指桑骂槐完,她才向李忠硬气道:“太爷,县丞说得极对!请您一定要彻查此事,不可放过贼人!”
她正色道:“那小山猫,确是管事带回、说是从猎户手中买到的。奴对他一向信任,便没有多想,还给他批了账。如今细细回忆,才发现此事恐有蹊跷。奴未能明辨,偏信了他的话,是奴的错。太爷尽管去查,若他真做出恶行,自然该得重罚!”
竟是把错直接推了个干净。
如果她那管事就此把罪认下,她恐怕还真能脱罪。
她这招“弃车保帅”丢得果断,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唬得贾明一时间都弱了声。
他吭哧了一下,才狠狠捋着八字胡道:“那我的侍婢呢?你此前可是对她百般刁难!我听说,你还对她动了手,掐得她的手臂上全是伤!”
他添油加醋完,马上转向李忠:“太爷,这下您总该相信了吧,我那侍婢是真的能见到鬼!她这次,可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明明做的是好事,却被这恶人欺负!”
说完,他抓住机会,赶紧把他一直惦记着事儿提了。
“所以,您看……您之前说要上表参我的事……是不是就……”
李忠也正在思量此事。
在让妇人确认尤金娘的面貌时,他出于私心,也让她认了认阿柿的脸。
妇人相当肯定,她从未见过阿柿。且,丢失小山猫的细节,她也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因此,无论如何,阿柿都不该知道内情……
不等他沉思完,尤金娘却一脸冤屈,对着贾明愤而发声!
“奴一介寻常女子,哪能如您二人一般慧眼!那时情形如此,奴自然将那侍婢当成了贼。若是县丞因此不肯原谅奴,奴愿去向小娘子道歉!”
说罢,她登时转身,满腹屈辱,冲向阿柿。
这便有了陆云门转身见到的那一幕。
尤金娘冲至阿柿跟前,劈头便道:“我不知内情,对娘子出言不逊,还动手伤过娘子,我向娘子赔罪!”
说罢,不等陆云门将这段话译给阿柿,尤金娘抬起右手,对着自己的右脸便是响亮的一巴掌!
红掌印五指俱全,干脆泼辣,吓得阿柿连连后退!
若不是被陆云门及时提住了她后颈处的绿衫,她就绊倒、摔进土坑里了。
好在此时,李忠沉声喝住尤金娘:“是非曲直,还未查明,何必急着作态!”
贾明拿眼前这个想要以头抢地、把自己撇清的尤金娘没辙,李忠却不怕她的做派。
他连态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板着铁面喊来衙役,令他们将尤金娘押回牛车。随后,他自己也带着小山猫和乳娘坐进了牛车、打算一同赶回县衙。
但如此一来,牛车便不能坐下所有人了。
这时,贾明总算机灵了一回。
“太爷只管先走!”
他乐呵着道:“我带着阿柿,另赁一辆牛车就是!”
听到贾明的话,原本正在登上牛车的陆云门稍一犹豫,退了下去:“我与贾少府同行。”
贾明脸上的笑险些没能撑住。
他可没打算真的掏钱赁牛车。
他都想好了,一会儿他就去租头驴,自己骑着驴,让阿柿跟在后面走。这样省下来的钱,足够他再去青楼喝两盅小酒。
此时却全叫陆云门给毁了!
李忠对此倒是欣然。
他特意走到车前,同陆云门低声嘱咐:“那主仆二人,行为诡怪,让某颇为留意。若他们说了什么,劳烦陆郎君记下,之后告知于某。”
少年官吏颔首应承,叉手送行。
“为什么只剩下我们了?”
事情变得太快,阿柿面露茫然。
望了会儿走远的牛车,她看看陆云门,又看看贾明。
剩下的这三个人都会说北蛮话,倒是可以很轻松地交流。
陆云门回答她:“我此前托一名衙役在原地照料我的枣马。现在,我要回去取马、返回州府。”
阿柿听到他要走,脸上顿时写满了失望和舍不得。
小娘子的表情太明显,没能攒下钱的贾明哼了一声,奚落道:“有些人呐,见到了漂亮的小郎君,就以为自己找到了靠山。结果呢,还不是得一个人被落下……”
说着,贾明看到了阿柿抱在怀里的宝匣。
“这是什么?”
他的耗子眼闪过精光,抬手便要拿。
“这是我的东西!”
阿柿马上跑到陆云门身后,躲起来。
她娇娇的一小只,在少年的身后藏得严严实实,连个头发丝都没有露,只有坚定的声音传出来。
“她说只要我帮她给乳娘传话,那个璎珞就是我的!”
贾明看了陆云门一眼。
见少年官吏贽然立着,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只好作罢。
但随即,他就打起了别的算盘,对着阿柿循循善诱:“你看,帮助亡魂多好啊,不仅能积累功德,还能得到别人的谢礼。以后若是有机会,咱们还是继续帮一帮他们……”
“我看起来像是傻子吗?”
阿柿当即就听出了他的意图。
“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帮你破案、帮你升官发财!你上次喝醉酒,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她越说气越急!
“而且,这是第一次有鬼送我谢礼!她是病死的,只是有心愿未了,所以才能对我这么好。你要我看的,都是些含冤而死的厉鬼,那些鬼,每一个,都很可怕!上一次……”
她乌黑的瞳仁猛地一抖,像是陷入到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脸色煞白,仿佛有无尽的恐慌正呼啦啦地涌进心头。
“好好好!不提了!不提了!”
贾明面上闪过不忍。
他大声地对她喊:“反正小山猫的事已经解决了,咱们去吃饭!吃到饱为止!”
但原本百试百灵的招数,在此时也不奏效了。
阿柿蹲下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之后,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就算贾明在回程时真的忍痛掏钱租了牛车,还把牛车里唯一的凭几拿给了她靠,阿柿也还是闷闷的,一脸的“我!不!开!心!”。
“咻!咻!”
在贾明拙劣口技的呼唤中,一直在看着阿柿的陆云门抬起头,望向贾明。
贾明马上无声地向他比划起来,示意他帮忙哄一哄阿柿。
陆云门自小便因聪慧敏识得满赞誉,在来到金川县前,他也的确并未发现自己有任何不擅长的事。
可遇到阿柿后,他不解的、好奇的、不擅长的事,却一桩接一桩,如掷向湖面的石子,把他平静无澜的生活,打得水花四溅。
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少年垂了垂眼睛,随后,在牛车外风声骤然隆起时,他抬起车帘,伸手扬向空中,抓住了两片被大风卷挟的连蒂杨叶。
“还斗草吗?”
他分开两叶,将其中叶梗更粗的一片递向阿柿。
阿柿看看树叶,再看着少年堪称绝艳的脸,乖乖地对他点了头。
结果这次,阿柿输了。
贾明:“……”
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阿柿眼睛里因好胜而燃起的光亮倏地没了,灭得干干净净,比之前还要干净!
没用的小郎君!
空长着一副好皮囊!
贾明叹气地捂住了额头,嘴上的八字胡也跟着耷拉了下去,没精打采。
陆云门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阿柿手中断掉的叶梗,抬眼间,少年露出了他从未有过的、无辜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