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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劫持

    劫持

    当天夜里, 两匹快马疾驰出淄城。

    郦壬臣的行动迅速,眼下老齐王病重,奄奄一息, 谁都不能保证他薨逝的消息会在哪个出其不意的时刻传遍全国,再传遍天下。此时正值骚动之秋,趁乱出走是最好的时机, 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她。

    郦壬臣估摸着时间,只要一夜加一日的时间,他们就能抵达郑国的边境城邑。

    她抬头望望夜空, 今晚云层不厚,也没有下雪,星辰寂寥, 唯有一轮圆月悬在天空,冰晶似的剔透, 勉强照亮她们的前路。

    两人并鞍跑了几个时辰,直到夜空中析木星与官符星若隐若现,近黄道,郦壬臣从这星相中判断, 此时应当将近寅时, 再跑两个半时辰就会天光大亮了。

    在动乱频仍的时代,国与国之间往往没有清晰的国界线,只有一截被称为“三不管”的荒地作为缓冲地带而存在,这种荒地一般没有庄稼也没有商旅,人迹罕至,野草丛生。

    她们在荒地中停下来休整, 田姬拿出干粮分与她吃,又喝些清水解渴, 两匹马儿也累坏了,低头去啃地上的野草,马腹上尽是汗珠,鼻腔里喷着白乎乎的潮气,凝结在寒冷的夜里,都化作白霜。

    郦壬臣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来休息,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抬头夜观星象,竟发现不知何时发生了月食,方才两人在马上一路奔波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看去,只见月亮已有小半被天狗吞了。

    “主人,月食了!”田姬道。在人们眼中,月食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也看到了。”

    郦壬臣默默观察片刻,她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忽然想起了多日前占卜的那一卦的意思:明夷卦,游离之象,君子受厄,小人是非,日晦,月既,小凶……

    当时,她只能解出前半句的意思,游离之象,预示着日子不再安稳,有奔波之意,君子受厄,小人是非,则是说有人背地里重伤她,迫使她困顿,至于后面的意思就不明白了。

    她当时不能解出后半句的意思,但如今看着天象,却豁然开朗,她站起来,仰望月食,道:“原来是这样解的……月既的意思就是月食完全,原来卦象中早就暗示了我们会在这样一个月食之夜逃走!”

    占卜之术便是如此奇特,没有人能在第一时间完全解得一个卦象的全部意思,只有当卦象预示的事情实际发生时,当事人才会后知后觉的明悟出它的意思。

    “田姬。”她顺着方才的思路,快速推测道:“那么这次月食应当是一次完全的月食了。过不了一个时辰,月亮就会被全部吞噬,大地将陷入黑暗,看不清路,所以……我们最好快点赶路了。”

    田姬满口应下来,并没觉得有什么突兀的,在她心里,总是郦壬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将自己全然的信任放在小主人身上。

    两人吃完最后一口干粮,再次翻身上马,郦壬臣一边拨转马头寻找正确的方向,一边道:“至于卦辞中日晦两字的意思,应该是说明天早上日光晦暗,天色不明,容易小人作祟,因此我们要小心行事,不宜有大动作、大决定。”

    她踢了下马肚子,马儿飞驰向前。两匹马一前一后的跑在这片荒地上,马蹄扬起一溜雪沫,过了一个时辰,月亮果然完全被吞噬了,前路变得黑暗不清,马儿发出慌张的嘶鸣声,不敢放开步子快跑。

    “别慌。”郦壬臣对身旁的田姬道:“过一个时辰,便会日出东方了,我们再忍耐一阵子。”

    田姬笑了笑,点点头,随后又意识到在这么黑黢黢的地方郦壬臣既看不见她的表情,也看不见动作,就张口道:“有主人在,奴不会怕。”

    又跑了几里路,进入一片杂乱树林中,这是通往郑国的必经之路,这说明她们这一路并没有走错。

    郦壬臣刚要松口气,却忽然觉得身下的这匹马猛然跌了下去,像是马失前蹄,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只来得及嘶鸣一声,马头就一下子无力的栽下去,接着重重摔在了地上,郦壬臣也被甩下了马。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下一瞬,田姬的马也被同样的套路绊倒了。

    黑灯瞎火的深夜,郦壬臣还没来得及分清这到底是场人为的事故还是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树根,她就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提了起来,随后脖颈被重重一击,她来不及再想了,因为她晕了过去。

    ……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他们被困在一个狭小谷仓里,双手被牢牢反绑在后背,双脚也被绑起来。谷仓四周开了窗口,日光从竹片做的窗户缝里倾泻而下,在谷仓内的干草地上投下小片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她们能看清仓房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占地很小的谷仓,大概是某个拥有十几口人丁的地主之家的配置。谷仓里用竹木桶和陶缸堆满了粮食,都用盖子盖着,凭借多年底层生活经验,郦壬臣能猜测那竹木桶里装的应该是粟小米,而陶缸里装的是菽豆,因为粟小米怕生蛀虫,菽豆怕受潮。

    “主人,您还好吗?”田姬挨着郦壬臣,也醒过来,用肩膀搡了搡她,“可有受伤。”

    “我很好,不必担心。”郦壬臣回答她,又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也没受外伤。

    田姬说话听起来很有劲,这表明她和郦壬臣一样,都没有受伤或者受辱的迹象。

    她们的后脑勺还有点隐隐作痛,这是昨天夜里被敲了一闷棍的原因。

    昨天夜里?

    郦壬臣想到此处,有点不能确定起来,她不知道她们晕过去多长时辰了,如果只有几个时辰,说明她们是昨天夜里受到的袭击,可如果她们昏迷了更久,那就无法判别到底是前天夜里还是大前天夜里的事了。

    郦壬臣对田姬道:“那贼人没有杀我们,也没有凌辱我们,这就是说……我们还有命多活一阵子。”

    田姬点点头,她发现无论处在什么危险的境地下,郦壬臣的脑袋都异常清醒,情绪也出奇平稳,没有一丝慌乱,这让与她呆在一起的人都倍感安心。

    田姬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没错,与小主人在一处,奴不怕。”

    和她昨晚说的一样。

    郦壬臣苦笑了一下,天底下没有比她还糟糕的主人了,竟带着自己的属下一起被劫持,这么多年来,田姬能够一直不离不弃,令郦壬臣万分感激。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是谷仓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

    第032章 化解(二更)

    化解(二更)

    谷仓的门打开了, 走进来一个人。

    那人从进来后脚步就变得很慢,慢慢从后面走过来,小心翼翼的靠近她们, 似乎是发现她们已经醒了,就停下脚步,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 才走近她们的视野。

    一个女人。

    郦壬臣飞速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她身高比一般的成年女人高一点,肩膀也宽, 但是人很瘦,像长年营养不良只顾着窜个子但没能长多少肉的那种女孩子。

    她年纪看着不大,约摸不超过二十岁, 头发挽在脑后,扎成两个髻子, 用布条缠起来,身上穿了件破麻衣裳,肩膀和肘部打了七八个补丁,看来平时干了不少肩扛手挑的重体力活。

    视线下移, 郦壬臣看见她穿着一双草鞋, 脚趾有水泡,再往上瞧一眼,落在她手的位置,这个女孩子的手竟和她的脚一样,粗糙、有水泡。

    此时这双满是老茧的手里握着一块粗布,布上放着两个脏兮兮的饭团。

    在郦壬臣打量她的这几瞬间, 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许是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她的眼睛里有种欲言又止的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该拿她们怎么办。

    女孩从她们的装束看出来郦壬臣是一位士人,而田姬则是下属。

    郦壬臣不打算先说话,她还没搞清楚情况,不知道到底是谁绑架了她们,是这个女孩?还是这家的主人?

    一阵风拂过窗牖,谷仓的四扇窗户发出“咔拉”的震动声,只见女孩像是被惊了一样,一下子弹起来,跑到谷仓门口,拉开一条缝向外张望,确定没有人,才又将仓门关上,走回来。

    郦壬臣目光微动,有点明白了什么。

    又磨了好半天,这女孩才犹豫着开口了,她说:“你们要去哪?郑国的哪座城邑?”

    真奇怪的问题,郦壬臣心里默默想着。她没有回答。

    见她们不说话,女孩从干草堆上捡了一根木棒,指向她们,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你们昨天夜里打算去哪?要是不说,就再打晕你们一次!”

    田姬瞧着眼前晃来晃去的木棒,吓的朝后缩了缩。

    女孩见田姬害怕了,以为找到了突破口,便趁势再往前一步,木棒朝田姬伸过去。

    “阁下是第一次做绑匪吧?”郦壬臣的声音淡淡响起,止住了那根险些要戳到田姬喉咙处的木棒。

    女孩停顿了一下,将棒头快速转向郦壬臣,喝道:“不要这么多废话!”

    “那看来我是猜对了。”郦壬臣继续说。

    女孩咬咬牙,气急败坏的道:“那又怎么样!”

    郦壬臣抬头盯住她的眼睛,说:“如果阁下的主人知道阁下昨晚不经过他同意,随便绑了两个人回来,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女孩气愤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我又猜对了,是吗?”郦壬臣依然看着她。

    女孩手里的木棒颤了颤,棒头从郦壬臣的身前低下去。

    “其实阁下也不想杀我们,否则早动手了。”郦壬臣决定先稳住她的情绪,“所以……阁下也不介意和我们多说几句话吧?”

    这是一个偷换概念,不想杀她们不代表愿意和她们多说话,但郦壬臣打算趁机含糊过去,她马上又说:

    “阁下不必告诉我们您究竟想做什么。让我先告诉阁下我是怎么猜出来方才那两点的,好吗?”

    女孩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不要叫我阁下。”

    “好,好,都听您的。”其实郦壬臣早看出了这女孩听到“阁下”这两个字时浑身不自在的状态,她大概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叫过。

    郦壬臣朝后靠了靠,靠在墙根的一个大缸肚子上,表示自己是没有戒备的放松状态,“请您放心,我不会大喊大叫,惹来您的主人。”

    女孩板着脸道:“主人的屋子很远,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着!”

    看来这是一座挺大的宅邸呢……郦壬臣默默思量着,这样一来就麻烦了,她们不能偷偷逃走了。那么,眼前的女孩只能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女孩见她低头不语,等的有些不耐烦,用木棒捣了捣她的脚,“快说!别想别的!”

    “哦,我说,我说。”郦壬臣态度非常温顺,“首先,您劫持了我们,却没有蒙上我们的眼睛,只将我们丢在谷仓里,再者,您方才话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女孩警戒的看着她,问:“什么话?”

    郦壬臣道:“您提到了‘昨夜’和‘郑国’,这说明……我们只昏厥了一晚上而已,而不是好几晚。并且,我们是被您抓来了郑国,而不是抓回了齐国或者其他什么国家。这些我们作为俘虏本不应该知道的信息,您却都告知了我们,所以我初步判断,您并不是一个老手。”

    女孩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点发囧。

    郦壬臣继续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直接的证据,最直接的证据还在别处。”

    女孩将木棒握的更紧,问:“在哪?”她四下看看,生怕留下了什么把柄。

    郦壬臣看了看自己和田姬被绑住的腿,道:“就在这里了,您是用我们马鞍钉环上的皮绳捆绑的我们,这说明……您原本准备的工具不中用了,是吗?或者说您原先就没准备工具?这可绝不是一个老练的绑匪会疏忽的事啊。”

    女孩更加惊讶了,郦壬臣猜测的一点不错,昨夜她原本是准备了麻绳用来捆她们的,可是情急之中,那麻绳竟一扯就断了,她着急之下,便解开马鞍上的皮绳来用。

    女孩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还有别的吗?”

    “还有第二点没有说。”郦壬臣像个老老实实的学生一样回答道:“方才窗户有异响,您立刻很警觉的跑到门口去张望,您担心别人会发现您的秘密,所以处处都很谨慎,宛如……”

    她本来想说‘宛如惊弓之鸟’,后来思索了一下,又改成了:“宛如受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使您慌张一样。这说明您的主人并不知道您昨晚绑架了两个旅人回来,更没有指示您去绑我们,是不是呢?”

    女孩仔细的瞧着郦壬臣的脸庞,感觉这人真奇怪,明明都已经是笼中困兽了,表情却还是那么的从容,讲起话来竟还是那么的有礼貌,一口一个您啊您的,这哪里像是一个俘虏啊!

    见女孩一直不吭气,郦壬臣就道:“好了,我答应您回答的问题都已然回答完了。”她露出一抹诚敬的笑意,“那么,我可不可以也斗胆问您一件事呢?”

    女孩虽然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心里很奇怪,但她知道自己并不讨厌她们。

    “你说。”女孩干巴巴的道,将手里的木棒朝干地上“笃”的一杵,颇有威胁的意味。

    郦壬臣道:“请放心,并不是什么叫您为难的事情,我是只想问,我的随身佩剑被您放在了哪里?”

    女孩谨慎的打量她片刻,才道:“我收起来了,你问这做什么?你自己都快没命了,还管那铜疙瘩干什么?”

    郦壬臣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您并没有卖掉它,是* 吗?”

    她再次盯着女孩的眼睛,以非常确定的语气:“那么,您就是卖掉了我们的马。”

    女孩脸上闪过一阵诧异,低下眼皮不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没有放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继续道:“看来我又猜对了。”

    她方才那一问,其实是在诈那女孩,她在考虑这女孩绑架她们的动机到底是不是钱财,还是其他的什么。现在,她可以确定了,女孩的目的就是钱财。

    郦壬臣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如果对方只是为了钱,那么事情将有很大的回转余地。

    至于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确凿的推测,倒也简单。在江湖上,通常绑匪不会对单独出行的士人下手,因为这些寒酸士人身上实在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柄剑还算值钱点,但是士人用的剑是他们身份的象征之一,剑上会刻着他们的姓名和身份,若拿到集市上去卖,万一应付不好官府的盘查,很难出手转卖成功。

    再有值钱的东西,便是马了,郦壬臣和田姬骑的正是两匹快马,是她们花费了大价钱前几日在淄城买来的,为的就是能够快点赶到郑国。

    “您看来急需钱吗?”郦壬臣拿出发自内心的诚意,说道:“或许我可以帮助到您呢。”

    她之所以问的是‘您急需钱’而不是‘您很缺钱’,是因为她明白,像女孩这样的奴仆,卖身给一个大户人家,平日里是绝对用不着货币的,主人会为他们管吃管住,他们负责劳动和服侍主人就可以了。

    无论在哪个国家,奴隶都用不着花钱。

    依《郑律法》,奴隶盗窃,要处以剕刑。所谓剕刑,就是砍掉双手的意思。

    眼前的女孩为什么如此着急需要钱呢?又为什么不惜冒着剕刑的危险去干从未干过的抢劫这种勾当呢?

    郦壬臣不知道。

    女孩听到她这么说,却冷冷道:“你们帮不到我!你们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郦壬臣吃了一瘪,沉默了片刻,才说:“您说的对,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但没准我有主意。您不妨说说,您需要的钱够了吗?这总能说吧。”

    女孩动动嘴唇,终于说道:“不够。”

    郦壬臣有点惊讶,那两匹快马可是很值钱的,她问:“您卖了多少郑布?”

    郑国以“布”为货币单位,用黄铜制造,在天下九国中,是比齐币还要值钱的种类。

    女孩道:“一铢。”

    “一铢?!”郦壬臣不敢相信,“是一金铢还是一铜铢?”

    “铜铢。”

    “啊……”郦壬臣轻叹一口气,感觉到一丝心痛,两匹良马竟然只卖了一铜铢。她同时也明白了,这个女孩以前应该从来没花过钱,没有任何市场物价概念。

    女孩不自然的捏了捏手指,又是懊悔又是生气,从郦壬臣的反应中,她才知道自己早上去卖的太便宜了。

    早知道就等她们醒来问问市价再去卖了!

    郦壬臣瞧她一眼,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大概是什么样的,想了想,说道:“来,请您先坐下。”

    “又干什么!”女孩的气还没消。

    郦壬臣道:“您应该知道,若是叫旁人知道您劫持了我们,还把我们的马匹卖了,并已经拿到了赃款……”

    她不经意的瞟那女孩一眼,“没准还已经把赃款花干净了……会是什么结果?”

    女孩撇过头不去看她。

    郦壬臣接着道:“那么,现在是谁也无法洗脱您的罪名了,您会受到剕刑。”

    她继续观察女孩的反应,发现女孩仍撇着头,只不过咽了一下口水。十几岁的女孩子,听到剕刑两个字当然会害怕的。

    “您最好的处置方法就是昨夜将我们二人毁尸灭迹在那片荒野的树林里,否则您就永远无法安全。”郦壬臣平淡的语气像是在分析别人的生死一样,“可是您没有那么做。”

    女孩这时回头了,“我不想杀人。”

    郦壬臣发现她的眼珠很黑,黑得发亮,像某种动物,她笑道:“是的,您不想杀我们,不过您也不会轻易的放过我们,您更不可能将我们关在这个谷仓里一辈子。”

    是啊,女孩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一开始,她想将郦壬臣她们随便丢到一个郊外去,反正她们也不认识她,又能上哪里去告官呢,但她又觉得这样做也不保险,万一她们突然某一天找上门来,她不是死路一条吗?

    “所以,您已无路可走了。”郦壬臣又开口了,“请您坐下来,告诉我您急需钱财的原因,也许我能想到什么主意——对您对我都好的主意。”

    真奇怪,明明郦壬臣才是被五花大绑的那一方,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您已无路可走了”这句话又是这么自然,这么合理。

    见女孩态度有一丝松动,田姬也赶紧附和着说:“没错,我家主人很会想主意的。”

    女孩想了一会儿,认命似的一屁股坐在干草上,组织了半天语句,才蹦出一句:“我……弄丢了主人的羊。”

    郦壬臣有点明白了,但还不够,她再次抛出一个引子:“您看起来并不是一个粗心到会将主人财产弄丢的人呀。”

    女孩意外的抬头看看她:“你怎么知道?”

    “就凭您昨夜绊倒我们的手段看出来的。”郦壬臣侧头问田姬,“还记得昨夜我们是如何绊倒的吗?”

    田姬方才一直默不作声,主人讲话的时候她都不会插话,这时被问到,才说道:“昨夜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随后田姬便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被绊倒的感受讲述出来。

    女孩听完,只感觉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疑惑道:“这又怎么了?”

    郦壬臣道:“如若不是今日见到您本人,仅凭昨夜的经历,我简直很难想象您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郦壬臣回忆着昨夜的细节,慢慢道:

    “首先,您挑选了一处树林中动手,而不是在荒原上。其次,您动手的时机恰到好处,正是夜色最黑的时候,也就是月食完全的时候。而更令我惊讶的是,您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竟然能够下手如此精准……用一根棒子绊倒一匹正在飞驰的骏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提在黑夜里了。”

    郦壬臣进一步解释道:“因为您既不能将棒子伸出去太早,那样马儿会直接跃过去,您也不能伸出去太晚,因为只绊后蹄是摔不倒马儿的。最好的方法是将棒子斜插过去,别在两条前腿中间,最好还要尽量把棒头牢牢扎住地面,马才会一下子栽倒,马背上的人也毫无还手的机会了。昨夜,您正是这么做的吧?”

    饶是方才已经见识过多次郦壬臣明察秋毫的本领,女孩仍然被她震惊了。她瞪大了眼睛,瞧着郦壬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敏锐到可怕的观察力……

    郦壬臣讲完了,感叹一句:“如果您不是惯常做这种事,第一次就能成功,那么只能说明您是个天赋异禀,极聪明之人。”

    她讲完后就静静等待着。

    女孩端详着她,郦壬臣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她的脸色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别的原因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身形瘦削,样貌姣好,如果以容貌的标准来评价,女孩从没见过比郦壬臣还好看人,但这并不是她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她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女孩觉得郦壬臣的眼睛有一种神奇的魅力,仿佛具有洞察一切的本领,女孩在她面前坐着,感觉自己简直就像个透明人。

    田姬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打破了谷仓里的安静,田姬想到主人一定也饿了,就瞧了瞧女孩手里的两个饭团,大着胆子对她说:

    “您带来的那些饭团,是给我们的吧。既然您没有立刻杀掉我们的意思,那恳请您不要叫我的主人挨饿。”

    女孩奇怪的斜了田姬一眼,说:“如果我只给你们一个饭团呢?”

    田姬立即道:“那就给我的小主人吧。”她的神情很坦然。

    女孩盯了她一会儿,将饭团一边一个扔在她们身边,说道:“要是我被捆在这里,我才不会对我的主人这样好的。”

    她起身解开绑住田姬双手的皮绳,却没有解开脚上的,然后她又坐回了原地,也并没有要解开郦壬臣的意思。

    女孩心里掂量着,只要郦壬臣逃不掉,那么田姬也绝不会独自跑掉。

    田姬会意,捡起一个饭团,先去喂郦壬臣,喂完自己才吃另一个。

    郦壬臣从女孩进入谷仓以来的一举一动推测,这个女孩的主人家应该不是士大夫之家,因为她似乎对郦壬臣这类人的举止感到陌生和新鲜,像是没见过一样。

    如果不是士大夫之家,却能够拥有这么大一处宅院的,又是在郑国,那就只有……

    “您的主人是一位商贾之人吧?”郦壬臣吃饱了,又开始发问。

    “哼,你很聪明。”女孩冷声道:“但是别指望你多说几句我就会白白放走你。”

    郦壬臣笑了笑,“我说的每一句话,也自然不会是白白说出来的。”

    郦壬臣朝身后的陶缸蹭了蹭已经麻木的胳膊,想让自己舒服点,但无论怎样都是无法舒服的,田姬见她被反绑在后的双手已经被皮绳勒的发紫,就转头哀求道:

    “请您把我重新绑起来,把她放开一会儿好吗?再这样下去,她的手会断的。”

    女孩坐在原地没动,偏头瞥了一眼郦壬臣的手,似乎……的确捆的有点紧了。但郦壬臣的脸上始终平淡无波,从她走进来到现在,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了,期间郦壬臣的表情从未暴露过一丝痛苦的破绽。

    “她可真能忍啊……”女孩在心里默默咂舌,但不动作。

    郦壬臣看出她并不想解开皮绳,便不再纠缠了,索性切入下一个话题:“关于钱财的事情,如果您还未想出很好的解决之道的话,不妨听我一言。”

    她和田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出去!

    哪怕心里着急,郦壬臣仍然以一种很好讲话的态度道:

    “我看得出来,您是个聪明又好心肠的人,但您的主人对您并不好。同理,我也是好心肠的过路人,而且方才您也认为我蛮聪明的。那么……我们两个同样聪明的好人为什么不能站在一起,想出一个办法解决您主人对您的苛难呢?”

    这话有点绕,女孩琢磨了一会儿,才道:“羊已经丢了,如果不买一只新的,主人就不会放过我,而你……我刚才也说过了,你们没有多余的钱了。”

    真是个顽固的女孩子啊,郦壬臣在心里默默叹气,同时告诫自己此时一定不可心急,只差一点点了……

    郦壬臣学着女孩的语气道:“但我刚才也说了,您并不是一个粗心蠢笨到会弄丢主人财产的人,您没有否认,所以即是说,羊其实不是被您弄丢的,而您又不得不替另一个人背黑锅。”

    女孩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生满冻疮的脚趾,算是默认。

    “是谁?”郦壬臣直截了当的问。

    “告诉你也没用。”女孩不抱希望的道:“他是主人的大儿子,我的另一个主子。”

    “原来如此……”郦壬臣转着脑筋,听起来确实挺难办,她又问:“羊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下午。”

    “几时?”

    “……我不认得时辰。”

    “……”

    郦壬臣想了想,换一种问法:“太阳下山了吗?有多高?”

    “快了吧”

    “好。丢了几只?”

    “一只。”

    “当时是他在管羊吗?你在做什么?”

    女孩歪头回忆了一会儿,才说:“我在城郊山坡上放羊,小主子来了,没事干就找我打了一架,然后他气的把他的匕首朝羊群扔过去,扎住了一只羊的屁股,那只羊就惊跑了,我就去追,却没想到旁边又惊跑了一只,我刚追回了前一只,再去追另一只,追了很远,但又遇见了山匪。”

    “山匪?”郦壬臣重复一遍这个关键点,“所以,那个山匪就抢走了另一只羊,您没有力气再追上他,是不是?”

    “是。”

    郦壬臣了然的点点头,笑道:“所以您也有样学样,在同一天的夜里抢劫了我们。”

    女孩被她说的自觉理亏,低下头不言语。

    郦壬臣也没心思再埋汰她,她们的小命还捏在这小姑娘的手里呢。

    信息有点多,她需要仔细的理一理。

    城郊,小主子,打架,扔匕首,山匪……似乎每一个点都值得深入挖掘一下。

    女孩抬头瞧了一眼沉思中的郦壬臣,感到很奇怪,她搞不懂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有什么好深想的。

    过了半晌,郦壬臣才开口:“您方才说,您放羊的地方在城郊,也就是说,那里离城邑很近,那城邑热闹吗?”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女孩不耐烦的答道:“当然热闹啦,那是坪城,郑国数一数二热闹的地方。”

    坪城……原来她们在坪城附近。

    郦壬臣知道九国重要城市的位置,离郑国坪城最近的一处边境城是鄢邑,所以她们现在是在鄢邑了!

    她默不动声,接着问:“那个山匪的模样您还记得吗?”

    郦壬臣的问题跳跃度有点大,把女孩搞得摸不着头脑,“他没有长相,行了吧!”

    “什么叫没有长相?”

    “哎呀,没有就是没有。”女孩烦躁起来了,“没鼻子没耳朵也没有嘴,叫我怎么说!”

    “哦……”郦壬臣理解了女孩的意思,脱口而出,“这个山匪受过劓刑和刵刑,他是个赌徒加色鬼。”

    郑国律法,赌债不还处以劓刑,削去鼻子,贪淫处以刵刑,削去耳朵。

    一个既没有鼻子又没有耳朵的人,在女孩眼里就是“没有长相”的。

    “我明白了。”郦壬臣联系前因后果,飞速盘算了一圈,找到了一条思路,“我们虽然没有钱买羊了,但我们可以把原先的那只找回来。”

    女孩吃惊的看着她,“你疯了吗,你怎么知道那山匪是谁?又怎么知道他把羊藏到哪去了?说不定已经煮了吃了。”

    “不会。”郦壬臣正色道:“像这山匪般贪淫好赌之徒,不会把羊煮了吃的。他昨日傍晚才抢走了羊,坪城离此地不远,那么他八成会急不可耐的就近去坪城销赃,然后挥霍一空。”

    “时辰尚未过去一天,我们现在行动还不算晚!”郦壬臣果断给出了判定。

    郦壬臣脸上的认真叫女孩觉得她不是随便说玩笑话的。

    女孩嗫嚅着嘴唇,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女孩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下意识的用“我们”来称呼她和郦壬臣为一伙了。

    郦壬臣顺势干脆的道:“我们要立刻赶往坪城。”

    女孩望着她,听到这个提议,眨了眨眼,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她。

    郦壬臣这时补了一句:“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方法吗?”

    女孩抿了抿唇,她显然没有,就说:“那我得绑你们一块去。”

    “没问题。”

    田姬这时插空又求道:“现在您可以松开我主人的皮绳了吗?”她一直心心念念这事。

    女孩警觉的目光从她们脸上轮流扫过,才慢慢凑过去,解开了郦壬臣手上的皮绳,但同时又快速将她的脚和一根谷仓里的柱子绑了起来。

    郦壬臣的手被解开了,但她却没有将双手从背后拿到前面来,因为她的两条胳膊已经失去知觉了,使不上一点劲。

    田姬替她揉着胳膊和青紫的双手,好半天还是不起效,急得团团转。女孩不吭气,站起来,拉开谷仓的门走了出去。过了片刻,却见她提了半桶热水来,热气腾腾的从竹桶里冒着白气。

    女孩将竹桶放在郦壬臣身侧,扒拉开田姬,然后将郦壬臣的胳膊以最舒服的方式慢慢转到前面来,把她一双青紫的手浸在热水里。之后从她肩膀开始,逐个揉搓穴位、关节。

    过了一会儿,郦壬臣的手终于有了知觉,她感到了手臂的酸麻和掌心水温的热度,便试探性的伸展十指,再蜷缩起来,再伸展……如此这般几次,才恢复了。

    女孩见她已无大碍,便停下动作,一屁股坐回旁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多谢。”郦壬臣好脾气的向那个始作俑者道谢,“没想到您还会这种本领。”

    “那有什么?”女孩开口:“阿娘教我的,从前的时候,经常这样帮阿爹暖身子。”

    “您阿娘阿爹……”

    “早死了!”女孩打断她,似乎完全不想提这事。

    郦壬臣知趣的没有再说话。

    女孩斜她们一眼,“休息够了么?够了就走吧!”

    第033章 郑国坪城

    郑国坪城

    坪城比想象的还要近些, 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就到了,郦壬臣和田姬跟着女孩抵达的时候,上午才过了一半。

    如卦象所言, 昨夜有过月食,今天的太阳也确实晦暗不明,天边的云层浓密。她们沿着郑国的官道走下一个缓缓的下坡, 这时候天上下起了雨夹雪。

    真倒霉啊,偏偏是这种鬼天气。三人的心情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底色。

    城外是一片庄稼,这个季节什么农作物也没长, 被雨雪冲刷着。她们爬上一截陡坡,望见了坪城的大门,以及城门前用木板拼成的吊桥。

    一阵寒风掠过, 冻僵了她们的脸和手,女孩用一根皮绳将郦壬臣和田姬的双手都捆起来, 绳子的另一头则攥在她自己手里。三人一起走上吊桥,吊桥上只有零零散散的路人,有的是进城的,有的是出城的, 都将双手揣在各自的棉袖子里, 缩着脖子,快步行走。

    她们通过城门进入了坪城,守卫见她们身无长物,都懒得上前盘查她们,踏进城门,郦壬臣举目望去, 想看一看郑国第二大都会的样貌。

    城里挤满了人群、屋舍,还有牲畜, 街道两边到处都是摆放的小摊,叫卖声不绝于耳,酒肆和食肆是最多的,有的豪华精致,有的破败简陋,供不同财力的人消费。

    城里每一处地方都被派上了用场,在那些空地小的连最窄的门面也没法盖起的地方,商贩们就支起个油布棚子,挂上一片麻布质地的招牌,棚底摆几个杌子,就算做是一家了,然后贩卖些粟羹、腌肉脯、浊酒、柰果之类的吃食。

    这里街道四通八达,或宽阔,或狭窄,像蜘蛛网似的结满整座城。每一条道上都有数不清的人,鳞次栉比,摩肩接踵。城里非常喧闹,小贩的叫卖声首先盖过一切,然后是人们之间互相讨价还价的声音、问好招呼声、牲畜嘶鸣声、打架斗殴声、男倌女妓揽客声……不绝于耳。可以想象,如果天气晴朗的话,这里的人只会更多。

    郦壬臣扫视着这一切景象,瞧着那些出售的东西和人们脸上的神色,不难判断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城市,甚至连齐国都没有这样的氛围。

    女孩站在街心,提高了嗓门盖过喧闹声,问郦壬臣:“我们从哪里开始?”

    显然,她已经被搞得头大了。

    郦壬臣收回目光,笑了笑,回道:“我们得找到这里的人交换货物在哪个坊域。”

    “这个我知道。”女孩拽拽皮绳,示意她们跟她走,“以前主人使唤我来坪城换过犁铧。”

    她们没走多久就到了,这是一条更狭窄的街道,因为黔首们互相交换的货物并不昂贵,所以都挤在最破烂的一条道上。她们三人沿街走着,四乡的黔首把他们自己养的家禽、自己种的粟米、自己编的草鞋拿来交换他们自己无法制造的东西,譬如陶罐、盐、铁索等等。

    她们沿着这条羊肠小道走着,观察一切可疑的人或者事,不去理会那些花言巧语招揽生意的商贩,或者那些在她们身前晃悠的涂脂抹粉的老鸨,就在她们将要走到尽头的时候,女孩震惊的突然站住不动了,她的眼睛直视前方。

    她看到了那只羊!

    郦壬臣感受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她也看到了前方街边一个摊位有一群羊,被圈在一个篱笆羊圈里,她对女孩道:“您看那里……”

    “我看到了!”女孩激动的声音都颤抖起来,抢着说:“那里有我的羊。”

    女孩相信自己绝不会认错,她熟悉她养过的每一只羊,就像熟悉自己身体一样。

    她丢掉的那只羊有一条肥肥的大尾巴,肚子圆鼓鼓的,她把她的羊养的都很好。此外,那只羊的右角上有黑斑,额前有一撮花白的毛,眼睛有一只转动起来不太灵敏……没错,虽然和十几只别的羊混在一起,但女孩能确信那羊圈里只有那一只是她丢掉的羊!

    没等郦壬臣再开口,女孩就走了上去,手里的皮绳也顺带着将郦壬臣和田姬扯过去。女孩站在羊圈主人的跟前瞪着他,那主人膀大腰圆,看起来像个经验老道的羊贩子。

    羊贩子一开始没有注意到面前的这三个女人,撇过眼去看街道的另一边,但女孩挪动几步,再次站在他眼前,羊贩子再转脑袋,女孩也就跟着她转,始终杵在他眼前,最后羊贩子只好注意到她。

    羊贩子皱皱眉,被瞪的莫名其妙,“怎么啦?”

    女孩死死瞪着他,手朝羊圈里的某只羊一指,道:“那是我的羊!”

    郦壬臣本来想拉开女孩,但是她知道此时此地女孩根本不会听自己的,于是只好陪她站着。

    羊贩子反瞪着女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神色,说道:“那是我昨天刚花了三铜铢换来的,所以它是我的羊。”

    他又指了一圈其他的羊,补道:“这些都是我的羊。”

    “三铜铢?”女孩扭头飞快看了郦壬臣一眼,“原来三铜铢就能换一只羊吗?”

    那良马的话是不是最少也值十铜铢?女孩为自己的愚蠢后悔的牙痒痒。

    郦壬臣知道她肯定是想到了卖马的事情,便低声提醒:“现在不是纠结那些的时候。”

    “哦。”女孩回过神来,重新盯着羊贩子,“我不管你把钱给了谁,反正羊不是他的。”

    “难道我买鸡蛋的时候还要管是哪只鸡下的吗?”羊贩子有点不耐烦,想走开。

    女孩伸手一把扯住他,羊贩子一挣,竟然没挣脱,他有点惊讶的瞧一眼瘦长瘦长的女孩,心想她力气真不小,肯定是个经常干粗活的人。

    于是他说:“如果你想争,咱们去见讼吏好了!”

    郦壬臣知道如果去见讼吏,女孩手里没有证据,肯定讨不到好,便插话道:“这位大哥,那个把羊卖给你的人,长什么样子,您还记得吗?”

    女孩狐疑的看向郦壬臣,那山匪长什么样子,咱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郦壬臣用眼神示意女孩,叫她先别说话,然后又问了一遍羊贩子:“这位大哥,您说说看呢?”

    羊贩子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郦壬臣,似乎快要长在她身上了。

    方才他与那女孩周旋,没有注意到女孩后面的到郦壬臣,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生的相当标致,虽然风尘仆仆,但掩不住她那秀美的面貌,声音也好听,叫羊贩子顿时心旷神怡起来,心痒难耐之际,只恨不得将她来来回回看上七八百遍,还想伸手去拉她。

    但他没机会多看几眼了,更没机会伸手了,因为女孩朝前迈了一步,直愣愣的堵住了他的视线和那只将要伸出去的手,女孩狠狠道:

    “再看!信不信我现在就弄瞎你的眼睛!”

    羊贩子的目光和女孩的对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恶鬼一样,一下子就吓的退后一步,他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问题:“那个人……长相就与平常人一样。”

    “说说哪里一样了?”女孩追问。

    羊贩子道:“不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两个耳朵一张口嘛,还能怎么样。”

    女孩怒喝道:“你撒谎!他明明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

    羊贩子大惊失色,他一条堂堂的壮汉,竟然被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吓破了胆。

    女孩瞧着他的反应,学着郦壬臣在谷仓里的语气说:“看来我猜对了。就是他卖给你的。”

    郦壬臣瞟了一眼女孩的后脑勺,默默腹诽,这女孩还真是干什么都有样学样啊。

    她凑近女孩身后,低声提醒道:“问问他那山匪离开多久了,去了哪里,什么方向。”

    女孩依言问了。

    羊贩子回道:“昨晚上就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我猜,不是堵馆就是妓院吧。”

    女孩气的脸都黑了,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哼,他去花我的钱!”

    郦壬臣又在她后面小声道:“好了,我们走。”

    女孩回头看郦壬臣,脚下却不动,“就这么走了?”

    郦壬臣伸手拽她,面色笃定,“听我的,现在就走。”

    明明郦壬臣才是那个被绑住的人,而且论力气优势完全不是女孩的对手,但不知怎么的,郦壬臣讲话的语气和眼神给人一种主人家的气场,叫女孩不由自主的就跟着她走了。

    走出半里路,女孩才问:“你干吗要在这时候走掉?”

    “因为该问的都问清楚了。”郦壬臣头也不回的继续走。

    “可是我的羊……”

    “那只羊已经不属于您了。”郦壬臣道:“就算去找人评理,或是去报官,您都没有一点胜算。”

    “那我就自己抢回来!”

    “抢不回来的。”郦壬臣拐过一个街角,才停下来,看向她:“因为这里他熟人很多,而我们却没有。要是您与他打起来,街坊邻里的人自然要先怪你。”

    “我……”

    “再说,”郦壬臣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一口气说完剩下的理由:“那羊的身上又没刻着您主人的名字,也没刻着您的名字,让大家怎么相信就是您的羊呢?”

    “可是……”

    “我明白,那只羊是您全部的盼头。”郦壬臣道:“但先别急,容我考虑一下。”

    女孩便不吱声了。

    冰冷的雨夹雪滴在她们的身上、脸上,郦壬臣和田姬已经被冻的脸色发青,只有女孩还不见任何异样,哪怕她身上的麻布衫已变得冷硬。

    看得出来她从小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所以习惯了。

    一个从未穿过棉衣的孩子,又哪里知冷知热呢?

    “这样,”郦壬臣思考好了,对女孩说:

    “那个山匪应该还没走远,今天下雪,他不会这么快就出城回到山里去。我们只要在城里找到他,拿回他卖羊换来的钱就行了。不过坪城中的食肆酒肆都太多了,不一定找得到他……”

    “我现在就去找!”女孩恢复了勇气,抬腿就要走,郦壬臣又拉住她,苦笑道:“我还没说完,您知道朝哪里找吗?”

    女孩只有摇头。

    “我们需要分头去找。”郦壬臣安排道:“我们从城中心开始,分成两路,一路往东,一路往西,沿着街道挨个铺面找,最后再从城南绕回来,回到中心。”

    女孩点点头,但却不动,她用一种谨慎的目光瞧着郦壬臣,最后说:“那你和我一路走。”

    女孩知道,只要郦壬臣还在她手上,那个田姬就不会自己跑掉。她解开了田姬的绳子,田姬朝东找过去,女孩和郦壬臣则朝西找过去。

    她们找的很仔细,脚下的土地是一片稀泥和破烂,许多巷道也杂乱无章,坪城实在太热闹了,想从这种环境里揪出一个山匪来可是不容易。

    第034章 惊

    惊

    郦壬臣在找人的空挡, 也在顺便观察这座城邑,她在汉国和齐国都从没见过商业贸易如此繁荣的城邦,这叫她低估了寻找山匪的难度。

    有一点比较奇特的是, 在别的国家,一座城邑的官邸建筑一定是最高大显眼的存在,但是在坪城——或者说在郑国——这里的官邸竟毫不起眼, 甚至从外围看上去,官邸的门牙已经老旧,雉堞都已经坍塌一半。

    而城中最豪华高大的建筑, 竟然是当铺和商会,向世人展示着这才是郑国的核心。

    她们弯弯曲曲的走来走去,直到一个时辰后在城心相遇。

    田姬问:“小主人, 你们瞧见那受过劓刑和刵刑的山匪了吗?”

    “没有。”郦壬臣已经有些累了,她瞧了一眼田姬的表情, 不用说田姬一定也一无所获。

    “我们继续找。”郦壬臣说* :“既然从东到西找不到,就从南到北的找。”

    于是他们再次分开,一路朝南,一路朝北, 一座屋舍挨着一座屋舍的找过去, 最后再绕回城心。

    就这样,整整一天都快过去了,还是没什么结果。

    “这城里少说有千八百家饭馆,酒肆就更多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女孩又急又气,这时雨雪已经渐渐停了, 天色也渐渐暗下来,可她们还是没找到那个山匪。

    “是我的失误。”郦壬臣主动承担下责任, 她已然走的很累了,脚上也磨出了泡,周围根本没地方可闲坐。

    她抬头看看天气,说:“雨雪停了,马上就是傍晚,那山匪昨晚已呆了一晚,今夜准会出城。”

    如果是在别的国家,没有验帖或者文牒的人是不允许进入城邑的,但按照郑国的规定,没有这些身份证明的人也可以进入各个城邑去消费、做生意,但是不可以留宿超过一天一夜。

    通常来说,山匪、盗贼、游侠等等,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物,是一群没有验帖的流浪汉。所以郦壬臣判断那个山匪今晚一定会出城。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我们可以去城门外守株待兔。”郦壬臣叹了口气,低声道:“虽然……就算晚上找到他,可能用处也不大了。”

    她的内心浮起一层忧虑,但是她没有说出来。

    “守什么兔?”女孩皱了皱眉。

    “嗯…就是说,我们可以等他自己从城门口出来,再逮住他。”田姬替她解释道。

    女孩看向田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问,只道:“那我们去城门外吧。”

    她们又回到了进入坪城的那个城门,走过吊桥,走一段下坡,城郊外有零星的几所住宅,都在远处。

    三人一同走出距离城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来,左右望望,想找到一处既能隐蔽身体又不被出城的人发现的地方。

    进城的大门只有一个,是一个高高的圆拱形木门,但出城的门却有两个,都比进城的门矮小,一左一右,夹着中间的进城的大门。

    女孩拽着手里的皮绳,把郦壬臣拽下官道,走近光秃秃的庄稼地,那里有一条壕沟,往常沟里是干燥的,但今天由于刚下过雨雪的缘由,壕沟里有一点积水。

    壕沟很深,可以藏人,壕沟的外面就是官道,女孩示意田姬到官道的对面去,也选一处这样的地方藏起来。她们分成两拨,一左一右的盯着出城的城门。

    于是她们就站在壕沟里,趴在土坡上,眼巴巴的望着城门的方向,没过一会儿,女孩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郦壬臣也早饿了。夕阳被埋在浓稠的乌云里,一点力量也没有,根本无法将湿冷的泥土烤干。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两人并排趴在土坡上都不怎么动作,也不吭声,郦壬臣稍微侧过脸去观察那女孩。

    她发现在黑暗中,女孩的眼睛显得尤其亮,像是某种动物一样,郦壬臣一时描述不出来。

    “看我干嘛。”女孩头没有动,只出声道。

    郦壬臣道:“刚才在集市中,为什么挡在我前面?”

    女孩眨了下眼,“什么时候。”

    “羊贩子看我的时候。”

    女孩不说话。

    郦壬臣明白她其实是知道哪件事的,只是不好意思承认。

    “如果没能在大家发觉前还回去一只羊,您会被怎样对待?”郦壬臣换了一个话题问。

    女孩一副无所谓的语气,“不会被怎么样,吊起来抽一顿鞭子,一冬天不给饭吃。”

    “不给饭吃?那怎么活命?”

    “有的是方法。”女孩道:“山里的野菜、土里的茎块子,还有扒树皮,运气好了能找到几滴蜂蜜,要么打一只鸟……不过冬天可没什么鸟可打的。”

    “那您就是怕挨鞭子了。”

    “我才不怕!”女孩这才扭头看她,瞪了她一眼。

    郦壬臣玩味的思考了一会儿,好像知道了什么。她再次换了个话题:“您主人的儿子,也就是您的小主子,那天你们打架,他是不是没打过您。”

    “你怎么又知道……”

    “不然他干吗气的朝羊群扔匕首。”郦壬臣笑了笑:“要故意叫您丢了一只羊。”

    女孩闭上嘴,以郦壬臣这一天相处下来对她的了解来看,这算是默认的态度。

    “您会些拳脚武功吗?或者有谁教过您?”郦壬臣问。

    女孩刺她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还问?”

    “……”郦壬臣笑笑,“这个我确实不知道。”

    “不会。”女孩回答了她。

    “您的小主子也不会了?”

    “他会。”

    “哦?”郦壬臣有点好奇,“那您怎么赢过他的?”

    女孩扒着土坡朝外张望,又不说话了。

    才这么一会儿功夫,白天已经迅速的消逝,冬季的阴雨天往往如此,这时夜幕已完全降临,城门开始稀稀拉拉的有人出来,三双眼睛从官道两侧悄悄的盯着城门的方向,但都没有看见那个山匪。

    似乎是爬的有些累了,女孩翻了个身,变成斜躺在土坡上的姿势,低头瞅瞅,她的草鞋和郦壬臣的棉靴都已被壕沟里的积水浸湿。

    郦壬臣其实也想像女孩一样换个姿势,但是女孩既然已经翻过去了,她就不能再翻过去了,因为总要有一个人盯着官道和城门。

    下一瞬,她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一松,她低头去看,发现绑在手腕上的皮绳被解开了,她诧异的望向女孩。

    女孩没有看她,不自在的说道:“方才在集市里的时候,其实有很多次,我都忘了抓牢你,可你没有跑……”

    郦壬臣自嘲道:“哎,那我可真傻,竟没有注意。”

    女孩正色问:“你为什么不跑?”

    “很简单,以您的迅捷灵敏,就算我跑了,也会很快被您抓回来,严加看管。”郦壬臣道:“我不会采取这种令您加重疑心的笨办法,这是一个对您和对我都很糟糕的策略。”

    女孩瞭望着远处的田野,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闪的,看起来更亮了,她突然问:“你的属下会识字,懂得很多文化,是你教的吗?”

    郦壬臣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方才在城里的时候,女孩欲言又止想问田姬的问题。

    “是我教的。”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有点莫名的酸楚。她没有再表现出别的态度,不过竟破天荒的回答了郦壬臣问她的前一个问题:“刚才你问我是怎么打赢小主子的,其实一开始我也打不赢他的。”

    她低头想了想,似是在搜肠刮肚的遣词造句,然后说:“小主子爱比武,没事干就轮番找我们做奴隶的撒气。听说主人请了有名的剑客教他。小时候他打我们一身伤,除了阿青他谁都打。哦,对了,我阿爹是他打死的。”

    女孩的语气异常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郦壬臣却听的心头发冷。

    不过,她也没忘了注意到一个新名字的出现——

    “阿青是?”

    女孩没理她,接着讲,中间没有停顿:“他打我,我就躲他,躲不开就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一开始我总输,后来和他过手多了,慢慢瞧出些门道来——他使的招式总是那么几个。我就想办法,躲开那些招式,慢慢也就不会被他打到了。时间长了,还能学着他的招数,反打他一两次。但我不敢反打他,他要回去向主人告状的,我就惨了。”

    这是她头一回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出来。

    郦壬臣一边望着城门那边的动静,一边问:“和您一伙的其他人,有没有也渐渐不被他打的?”

    女孩摇摇头,“没有。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别人学不来。”

    她扭头瞅了一眼郦壬臣,像看傻子一样,说:“我阿爹不就被打死了吗。”

    郦壬臣明白了,默默点头,心道真是个天赋奇特的女孩啊,可惜一辈子都在人家家里做奴。

    “您是因为什么反击过您的小主子?”

    “什么?”

    郦壬臣趴的时间太久,胸口的肋骨被硬泥硌的生疼,实在忍不住了,因此也翻过身来,背靠在土坡上,缓了缓,问:

    “方才您说,您不敢总反击他,怕主人知晓了责罚您,但是您毕竟还是反击过一两次的,所以……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叫您不得不大着胆子反击他。”

    女孩见她翻过身来了,就很有默契的重新趴回去,盯着城门。

    郦壬臣注意到女孩此时的眼中有种强烈的情绪,这个问题似乎叫她难以一下子回答出来,她想了好久,才吐出四个字:

    “因为阿青。”

    又是阿青……郦壬臣隐隐感觉整件事情潜移默化的结成了一张网。

    她不着急逼问女孩,因为她大致明白了女孩的个性,越是关键当口,越是不可表现出任何异常。

    于是她漫不经心的问了个别的问题:“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可偏偏您还未告知我您的名字呢。”

    女孩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一下,默然片刻,“……我叫惊”

    “惊?”郦壬臣温和的笑了笑,“好吧,我记着了。”

    奇特的女孩,奇特的名字。

    天已经黑透了,惊看不见郦壬臣脸上温和的笑容,但她从郦壬臣的语气中感受到了这份温和雅致。

    惊愣住了。

    一个士人,一个做主人的,竟会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对一个奴隶说“我记着你的名字了”之类的话。

    太奇怪了。

    惊描述不出来现在回荡在自己心里的情绪应该叫什么,她只能说:“你也不要再叫我‘您’了……我……我听了不舒服。”

    “好。”郦壬臣点点头。

    她们现在的关系很古怪。按照社会位阶来看,郦壬臣是士人,惊是奴仆,本不该有对话的机会。

    但按照具体情况来看,此时郦壬臣又是惊的俘虏,惊是绑了她们的人。

    今夜再没有月食了,明月还是圆满的样子,甚至比昨晚的还要圆一些,散发出皎皎清辉,照映出城门口来往的行人。

    虽然距离城门口足足有五十步之远,但惊看得清楚任何细节,她有双好眼睛。

    她趴着瞧了一会儿,突然道:“阿青和我在一个铺长大的。”

    郦壬臣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奴仆都是睡大通铺的,十几个奴仆挤在一个茅草屋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一个并排着睡。

    郦壬臣没有出声,默默听她继续讲下去。

    “阿青生的好看……小时候不显得,这几年才好看起来的。不是有句话吗,叫女大十八变。”惊费劲的组织着语言,“也就这几年吧,小主子每次瞧见,都要扯她。”

    “扯什么?”

    “扯衣领。”

    郦壬臣嫌恶的皱了皱眉。

    “但是阿青脾气烈,小主子扯她,她就用指甲盖挠破他的脸。所以小主子后来就不怎么敢挨近她了。而且,大主人也不乐意看见小主子和我们这些奴隶混在一起。”

    惊回忆着道:“直到有一次,是个晚上,我瞧见小主子领着阿青走到前院去,但去的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是一间客房。那天,我刚从地里打了谷子回来,我还纳闷阿青那天怎么没去打谷子呢。而且那晚我感觉阿青很怪。”

    “怎么怪了呢?”郦壬臣问。

    惊说:“怪就怪在,小主子领着她走,她就乖乖的走着,她却没有挠他。”

    “哦……”

    “还有一处怪,阿青那晚换了身新衣裳,脸上涂着粉,像是被打扮过一番。”惊接着道:“我感觉有点怪,便偷偷跟着他俩,等他俩进到了客房,拉上了门,我就躲在窗户底下,戳开一点窗户纸朝里看。”

    惊停下了。

    这故事讲的不上不下的,卡在这关键的地方,听的郦壬臣心里着急,但也不好催促,她耐着性子等了老大一会儿,灵机一动,出声问:“你是不是什么也没看见?”

    “不!我看见了!”惊大喊一声,嗓门比方才任何时候都大。

    激将法果然好用。郦壬臣忍不住在黑夜里发笑。

    “你小声些。”郦壬臣小声提醒惊,怕她惊动了过路的行人。

    惊于是便低下声来,“我瞧见客房里面还有个人,我不认得。”

    郦壬臣道:“那应当是你主人家的客人了。那人怎么了?”

    这一问叫惊的眼中浮起一股愤恨,说道:“那人拉着阿青,脱她的衣服!”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仅凭惊这寥寥几语,郦壬臣已经开始感到心痛了,原来是这样……她不再说话了。

    惊的手攥起来,攥紧手底下的一把湿土,隐隐发抖,“我瞧见这场面的第一眼,便什么也没想了,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感觉浑身的血都流到了头顶上,然后我就踹开了门,冲进去……我冲进去的时候,他们都瞪着眼睛望我,像是被吓到了一样,一个个都一动不动的。”

    惊冷笑道:“也是,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会有个奴隶在那时候闯进去呢?我一把拉起阿青,要把她拉走,快跑出房门的时候,小主子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上来拦我、骂我。这一回,我却没有再躲他了,他拿刀子戳我、打我,我就拾起烛台和他对打,我不知哪来的胆量,中间趁他不注意,还夺过了他的刀子。最后我一脚将他铲倒,把刀子一并扔在他身旁,拉着阿青跑掉了。”

    惊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听的郦壬臣也觉得惊心动魄的,追问:“然后呢?你们跑去了哪里?”

    “我那时脑袋里完全乱了,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跑,就只能拽着阿青铆足一口气瞎跑。”

    惊咬了咬嘴唇,“我不自觉的就跑到了我们下人住的茅草屋附近,但又不敢就那样呆着,我怕等小主子爬起来,追上我怎么办,所以我就拉着阿青继续朝后院跑……”

    郦壬臣默默想着,其实她们完全没必要再跑的,因为等那小主子爬起来的时候,只怕要忙着向那位贵客赔礼道歉、百般赔不是才对。他根本没时间在那个节骨眼上来追她们一对奴仆,就算要清算,也是隔天的事情了。

    郦壬臣虽然这么想着,但并没有出声打断惊,她一言不发的听着惊继续讲下去。

    惊继续讲:“我们跑过了谷仓,跑过了牛棚,又路过粪坑,最后从后门直接跑了出去,跑出了主人家的宅子,跑进一片菖蒲地里,就不跑了。不是我们不想跑,是实在跑不动了,我们是被累倒的。”

    惊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她说:“我那时很难过,因为这片菖蒲地也是主人家的,就算跑过了菖蒲地,前面又是一片黍麦地,黍麦地也是主人家的,黍麦地外面又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大概也是主人家的吧……”

    “我从生下来就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我们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

    做奴隶的,是不可能跑出主人家的。听着这些话,郦壬臣觉得心情很沉重。

    夜凉如冰,惊呼出一口霜气,仿佛在重新消化自己方才讲的东西,缓了片刻,才继续说:

    “我那时候脑袋总算静下来了,能够想事情了。我在想要不要就这么回去,还是先在外面躲几天再说。我们做奴仆的,没有赎回卖身契,是不可能再去别家效力的。我正想着,却发觉阿青脸色很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惊解释道:“就是……她的脸看起来特别的红,喘气也不自然。”

    郦壬臣听到这里,心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只听惊说道:“这时我又想起来之前她表现奇怪的地方了,我就问她,方才为什么要乖乖顺着小主子走,为什么不挠他。阿青说,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说小主子给她吃过一个果子,然后她的脑袋就开始晕晕乎乎的了。”

    “什么果子?”郦壬臣大概隐隐有一个猜测。

    “不知道。”惊老实巴交的摇摇头,“她只说特别的甜。”

    “喔……那你们……”郦壬臣已经了然,看来她猜的是对的,她斟酌着措辞,小心问:“那你们……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惊的语气开始变得磕磕巴巴的,“我……我当时就问她怎么了嘛。她说她很热……我心想她是不是生病了,刚要仔细再问她,她就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抱……抱着我,然后……然后……”

    惊把头扭向一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下去。

    郦壬臣轻咳了一声,为了缓解她的不好意思,就清清冷冷的替她简短总结道:“然后,你们那晚快乐极了。”

    惊把头低下去,险些都要埋泥里了,声音小的像蚊子,“嗯。”

    明月朗朗,菖蒲花香,动人的少女,悸动的心,如果惊稍微有点文化,大概能在脑子里将那一晚勾勒得极为浪漫又绚丽。

    郦壬臣快速跳过了这一节,接着道:“再然后,过不了多久,你们发现阿青怀孕了,是不是?”

    惊突然抬头,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这下该郦壬臣讶然了:“你到现在竟还不懂得这些吗?”

    “没人和我讲过……”惊眨了眨眼睛,“但是,我晓得阿青的孩子一定也是我的孩子,因为除了我,她从没那样抱过别人。”

    郦壬臣扶额叹息,无奈道:“你知道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会有孩子吗?”

    “我晓得女人与男人可以有孩子,女人和女人也可以有孩子,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可以有……”惊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跟所有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一样,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

    郦壬臣听她这么说,有点怀疑的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多大了?可成年了?”

    惊捶了一下泥地,不服气的说:“我十七了!”

    “……”都十七了还什么都不懂,郦壬臣有点头痛的点点自己的太阳穴,思考该怎么和惊说这件事。

    “惊,我问你,那天你们小主子带阿青去见的客人,是不是个女人?”

    “是啊。”惊扭头盯着她,“你怎么又知道?”

    郦壬臣叹了口气,“我当然能猜得出,因为你的小主子给阿青吃的是楉果。”

    “楉果……”惊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

    楉果产自郧国,远在天下之西南。在郧国的中心,有一处地方,名叫广野,这里四季常青,被誉为人间天堂,一年四季都可以播种百谷。

    而在这广野,有一棵万年古神树,名叫若木。这若木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枝叶繁茂,一棵树比一个村子都大,它树干粗壮无比,几百人张开手臂都无法将它合围。谁也不知这若木究竟有多高,传说它高达三千丈,又有传说沿着若木可以通到神明居住的地方,所以若木也叫“通天神树”。

    在残留的古籍中有记载,几万年前,人和神可以通过若木进行联通。现在就不行了,华夏之地纷乱频仍,人心不古,灵气稀薄,若木是以“绝地天通”。

    郦壬臣讲的这些,让惊感到很新鲜,这都是她从前没听过的。

    郦壬臣继续介绍道:“那若木树的周围聚集着各种飞禽走兽、奇珍异草,若木上也长满了鲜花和果实,据《方舆志》记载,若木的树叶是圆形的,它开的花是赤红色的,极其艳丽,它结的果实甘甜如蜜,名叫楉果。”【引用自《山海经》】

    惊终于明白楉果是从哪来的了,她问:“那小主子干嘛要给阿青吃楉果呢?”

    只听郦壬臣解释道:“这楉果有一个功用,便是可以使女子之间生育,且只能生下女孩。虽然我们都知男女可以生育,女子之间亦可以生育,但这两者的原理却是不同的。”

    “原来是这样啊。”惊想了想,举一反三:“女人之间生孩子,是不是吃了楉果的就生?”

    郦壬臣点头,“是的。”

    惊又问:“这楉果产于若木,那万一哪一天它不结果子了可怎么办?”

    这问题叫郦壬臣哭笑不得,“若木树结了几万年果子,每年都结千百万个果实,供天下女子用都用不完,这是自开天辟地以来就一直都有的事情,怎么会突然不结了呢?若木古树乃天地灵气所聚之处,如果它不再开花结果,那么这天地也将不复存在了。”

    “哦……”惊似有所明,“那小主人为什么要阿青吃楉果,难道他想叫阿青和那女客人生下孩子?”

    “这倒不是。”郦壬臣的眼中透出一股凉意,“这楉果甘甜可口,还具有一层催情的功效……”

    话说一半,点到为止,惊却已经听明白了,小主子叫阿青吃下楉果,那贵客只管自己□□心就罢了,哪里还会顾及一个奴仆会不会遭受生育之苦呢?

    按照天下九国的世俗,没有婚姻而诞下的私生女/子是无法继承家产的,不会有人来认领这些孩子,他们生来就与奴隶无异。

    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在惊的心头激荡,虽早知自己的命运低贱如草芥,可是念及阿青的遭遇,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心痛。

    “我……”

    她刚说一个字,眼风扫到一侧城门,忽然噤了声。她瞥到了一个身披破斗篷、正埋头走出城门的男人。

    惊立刻把头低下来,眼光一瞬不瞬的瞧着那个男人,郦壬臣随着她的注意力也看到了那个人,他此时此刻正在走过吊桥。

    “那是——”郦壬臣轻声问。

    “就是他,错不了。”惊的语调笃定,“那个山匪!”

    第035章 放过

    放过

    郦壬臣不由得暗暗佩服惊的眼力,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阴暗的光线,惊竟然能一眼就将人认出来了。

    她们观察着那个山匪慢慢走近, 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

    “他没喝醉,看起来挺清醒。”郦壬臣低低出声。

    “没错。”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这真是个遗憾。

    再过一会儿,她们发现官道对面有人头闪动一下, 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冒出来,不用辨认也知道,那肯定是田姬, 显然,她现在才发现了那个山匪。

    山匪明明是从靠近田姬那一侧的城门出来的,但惊却是率先发觉他的。

    山匪越走越近, 惊从后腰处摸出一把榔头,用右手掂量着, 这是她出门前带在身上的。

    山匪又心不在焉的走了几步,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没有鼻子的脸让雨水都流进了他嘴巴。

    惊的眼神告诉郦壬臣,她痛恨透了这个人, 但她压抑下情绪, 耐心地等着,直到山匪走到距离她们四五步开外——这是一个巧妙的节点,山匪既来不及掉头往回跑,也没法从她们面前一跃而过。

    就在这一刻,惊窜了出去,身形快到郦壬臣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 但是她看到了惊出动前的眸光一闪。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该怎么形容这个女孩:她活像一头狼。

    狼一样的女孩这时已经翻身过了壕沟, 跨过杂草,飞也似地冲到路中央,一下子撞倒了那山匪。

    山匪根本没反应过来,猛的摔倒在地,瞪着突然闯入眼帘的人影,“什么情况!”他有点紧张,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一双细手牢牢的钳住了。

    他并没有认出女孩来。

    惊死死盯着他,“你昨天抢了我的羊,然后卖给了一个坪城羊贩子。”

    “我没有……”

    “别耍赖!”惊喊道,手下又加了几分力道,“你把卖羊的钱给我,我不会伤你。”

    山匪好一阵子没有吭气,在身上摸摸索索,惊还以为他将要掏钱出来呢,但没成想,那山匪一个挺胸,推了她一把,将她掀翻,跳起来扭头就跑。

    他直直冲着郦壬臣跑去了,没错,这时候郦壬臣也从壕沟里爬出来了,站在官道边上,正走过来。

    惊看见他跑的方向,又看见了郦壬臣,心里大叫一声糟糕,赶紧也爬起来去抓那山匪,但抓了个空。

    山匪奔到郦壬臣面前,将她一把扑到壕沟里,他以为郦壬臣和惊一样,身手应该不错,没想到一下子就扑倒了,他正要抡起拳头捶下去,惊已经赶到了,从后面揪着他的后衣领,将山匪一把揪起来,掀翻在地。

    壕沟里的泥水溅起来,溅了到他眼睛上,他一时间看不清东西,抬手去揉眼睛。

    “没事吧?”惊跳下壕沟,匆匆问郦壬臣。

    郦壬臣艰难爬起来,“没事……”

    这时山匪也从泥水里站起来,惊冲过去,赶在他反应过来前,曲起肘部,一肘击中山匪的侧脸,只听黑夜里“咔”的一声轻响,是下巴脱臼的声音。

    “没人教过你,用手肘捶人更疼吗?”惊冷冷的又补上了一拳,力道也很巧,是一记直冲下颌的下钩拳,打的那人惨叫一声,重新跌回泥水里。

    惊踢了他一脚,让他趴下,一条膝盖抵在他的后背上,又伸手去捏他已经脱臼的下巴,拧着他的痛点,喝道:“把钱交出来!”

    那人被打的眼冒金星,痛呼不停,惊松了点力,又说一遍:“把钱交出来,我就放你走。”

    她心想这回山匪没有理由不给她钱了吧。

    那人只顾着拼命喊疼,郦壬臣从他们身后站起来,没有贸然再凑过去,她紧紧的盯着被惊压在膝盖底下的山匪,突然看到一抹寒光闪动。

    “小心!她有刀!”郦壬臣大声提醒。

    山匪手里亮出匕首,一个反手,冲着惊的喉咙扎过去。

    惊提前听到了郦壬臣的提醒,所以早半步偏头躲开了,那刀蹭着她的脸一闪而过,并未伤及要害,但因着这一躲的动作,她也没法继续压着山匪了。

    山匪一跃而起,跳开了去。

    果然是个亡命徒!

    山匪退后一步,没等她们犹豫,便挥动着匕首继续攻上来,惊也挥动起她的榔头,那山匪在狭窄的壕沟里前后跳来跳去,匕首在寒夜中嗖嗖作响,但始终没有碰上惊。

    想到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惊却没有慌张,明知一柄木榔头不及山匪的匕首,她也不打算就此跑掉,两人就这么针锋相对的互打。

    忽然,她从眼角瞥到身后有一个动作,是郦壬臣的身影,那山匪也看到了,郦壬臣手里不知何时捡了一根拇指粗的树枝,从侧面朝山匪的胸口刺去。

    那山匪欲躲,树枝也灵巧的跟着他忽然转个弯,朝他腰上刺去,这时候他想再躲已经来不及了,这一招声东击西叫山匪避无可避,于是他腰眼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刺,山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栽倒下去。

    惊诧异的瞄了郦壬臣一眼,没想到她还会功夫,来不及多问,惊紧跟上前朝山匪的大臂结结实实砸了一榔头,山匪痛叫一声,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一条胳膊也断了。

    惊还嫌不够,跟着又是一下,怕这山匪又顽抗,她这次使了狠力,榔头高高举过头顶,再挥下来,接触到山匪的头顶,只听“咯”的一声脆响,那山匪便像脱力一般的趴下去了。

    站在一旁的郦壬臣心里一颤,估摸着惊方才那一下的力道,这山匪恐怕是……

    惊全身的神经仍然紧绷着,紧张的呼哧呼哧喘气,山匪突然安静下来,叫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扭头看向郦壬臣,只见郦壬臣随手挽了一圈那根树枝,背在身后,惊认出这动作有点像挽剑花的样子。

    “你会剑术?”

    “嗯。”郦壬臣没有多言,学习剑术本就是士大夫的必修课。

    只不过很多士人对此并不上心,又无明师指点,所以大多数士人的剑术只能算花拳绣腿,应付应付礼仪罢了。郦壬臣则不然,君子六艺,小时候样样都是跟随家父请来的名师学习的,是实打实的克敌技法。

    惊很好奇,“你方才只轻轻给了他一下,他怎么就倒下去了?”

    “我趁其不备,刺了他阳关穴,这一处在防御中颇为要紧,只要刺到,便会全身酸麻,不能持物。”郦壬臣道:“我找不到剑,只能捡根树枝代劳了,若是用我的佩剑,他恐怕都近不得我的身。”

    她这么一说,惊感到很不好意思,毕竟……是她把郦壬臣的剑收起来不还人家的。

    至于贴身格斗,郦壬臣是一点也不会的,所以才会被山匪突如其来一下子撞倒在地。

    方才郦壬臣也看出来了,惊和那山匪都不是会武术的人,全凭蛮力和打架经验在互殴,失手做到什么程度都不奇怪。

    郦壬臣不打算继续讽刺她,问:“你快看看他还能起来么?”

    “哦。”惊立刻蹲下去晃了晃那山匪,没有动静,“他起不来了。”随后开始搜摸山匪身上的口袋,“我要找找他把钱藏哪了。”

    郦壬臣听她这样说,* 便扔了手里的树枝,也蹲下来,伸出一指去探山匪的脖颈和鼻孔。

    “他的口袋怎么都是空的!”惊着急的解开山匪的破斗篷,又搜摸一遍,抖一抖斗篷,只抖出两个铜板,她不死心的将山匪翻过来,山匪像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惊急得将他全身的衣服都撕开来,在他贴身的小衣里找到一个暗口袋,她一喜,忙掏出来看,这暗袋却也软塌塌的,一个铜板也没有。

    “怎么会!”惊像疯了一样开始搜他的裤子,没有摸到一处装钱的地方。最后,她扒下山匪的臭鞋子,用山匪的匕首将鞋底的硬布割开——很多人都这样藏钱,藏在鞋底的夹层里。

    但是山匪的鞋底依然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可能啊。”

    于是惊又用匕首割山匪的腰带,抽出来,从头顺着摸到尾,再从尾摸到头,腰带软软的,连一个铜板也没有。

    那山匪歪着身子躺在壕沟的泥水里,浑身上下被扒拉的乱糟糟的,面目全非,直到最后,惊握着那两枚仅有的铜板,疯狂的捶着冷硬的泥地,吼道:“他一点钱也没剩!”

    直到此刻,惊才理解了白天在城内的时候,郦壬臣说的那句“恐怕在城外找到那山匪也没什么用了”这话的意思。

    她哭丧着脸问:“你是不是早就判断出他会把钱花个精光才出城?”

    事实摆在眼前,又何必再问呢。其实方才看到那山匪负隅顽抗的样子,郦壬臣心下便已明白,如果他身上还留着些钱,就不会那样拼死也要挣扎。

    站在山匪的角度去想,女孩能从鄢邑追到坪城来找他要钱,那肯定是抱着极大的决心,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一分钱也没剩下,女孩指不定会一冲动就宰了他,与其等着挨宰,不如拼死一搏,先打死这女孩,再逃回山里。

    郦壬臣一言不发,寒凉的月色下,她看到女孩的眼中似乎蓄起了一汪泪,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她的心一揪。

    女孩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希望这个混蛋被天打雷劈去见阎王!”

    郦壬臣收回探在山匪颈间的手,“他已经在阎王殿了,”她说,“因为你已把他打死了。”

    直到郦壬臣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惊才意识到面前的山匪已经是一具死尸了,一阵寒风吹过,顿时叫她感到透骨的冷。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映着月光,郦壬臣看到惊的额角流下了一滴液体一样的痕迹,“你受伤了?”

    随着她这一声提醒,惊也才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温热的黏液淌过,她抬手抹了一把,嗅了嗅,是血。

    “没啊……”惊奇怪自己明明没被山匪扎到怎么会有血。

    她刚把血抹去,又有新的血淌下来。她顺着脸颊去摸,待摸到额角上的时候,手触到一片皮肤,顿时觉得火辣辣的疼,这才知道自己早就不知何时挂了彩了。

    想来应当是那山匪第一次扎她喉咙的时候,她一下子没完全躲开,匕首贴脸而过,划伤了额角。

    方才惊不知道自己负伤了,心情又紧张,没觉得疼,现在知道了,立马开始感到钻心的疼。她扯下山匪身上一块布条,捂住受伤的额角,并不在意,“没事,很快就好了。”

    她们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同时紧张起来,如果让坪城的官兵知道这里刚打死了人,那就更糟了。

    好在是虚惊一场,因为来的人是田姬。

    “你怎么才来。”惊愤愤道。

    田姬刚跳下壕沟来,正要解释,郦壬臣却先一步替她说道:“她不会武术,来了也是添乱,而且,咱们也没叫她来啊。”

    田姬赶紧点点头,补道:“方才我见你们在官道中间打起来了,正犹豫要不要出来,却见那山匪又扑向了主人,我便立马翻出壕沟,跑来相助,没想到等我赶到时,这边已经没有了打斗声,我只好沿着壕沟一路找过来,看看你们是在哪个位置,现在才寻到。”

    听她这么说,惊不再抱怨了,而是看向郦壬臣问道:“你竟然替自己的奴仆开脱?”

    惊又想到郦壬臣教会田姬识字学文的事,她的心中又开始冒出酸楚了。

    “呀!你受伤了。”田姬看到惊用胡乱揉作一团的布条死死捂住额角,便凑上去,移开那条布,又扯下一块山匪身上的布料,两条绑在一起,替她缠在头上,一圈又一圈,牢牢将伤口包扎好,最后打个工整的结。

    田姬包扎完,叮嘱道:“要是得空,你回去抹上点烧酒,若找不到酒,就涂上点盐水也行,可不能污了伤口,害了温病可不得了……”

    她正嘱咐着,却见惊的眼中不知何时落下一滴泪来,骇的她不敢再多说了。

    “你怎么……”郦壬臣也吓了一跳,不过眼下的情况,任何语言安慰都是徒劳的。

    夜深了,乌云遮住了月亮,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们听到惊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我回去还有什么用呢?我会死的,阿青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

    三人一时陷入静默,惊站起来,道:“全告诉你们也无妨了!”

    她抹掉脸上混着血水的泪水,“阿青怀了身孕,现在月份大了,马上临盆,什么重活都干不得。干不了活,主人自然就不给她饭吃,她没爹没妈,靠什么活?”

    惊的嗓音几近哽咽,“我便想着多干一份工,多领一份饭。我一面砍柴、沤肥、翻土,一面替主人养一冬天的羊,这样才多一碗饭吃。现在好了,我弄丢了羊,也没拿回钱,主人定是要打我一顿,不仅不会给我两碗饭,还要扣我一个冬天的饭食。”

    “我饿一冬天倒没什么,我挖野菜、啃树皮也能活下来,又不是没经历过,可阿青跟着我的话……”

    惊讲不下去了,因为她的眼中又涌出了冰凉的泪水。

    一个即将足月的孕妇,能够熬过这个冬天吗?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郦壬臣心下喟叹,终于明白了这两天遭遇的所有事情的始末因由。

    惊为了自保,学会了在小主子手底下过两招的功夫,后来又阴差阳错为了阿青向小主子动了手,带走了阿青,阿青怀孕后,惊又主动多干一份活,养活阿青。

    小主子却怀恨在心,故意叫惊弄丢一只羊,害她们没吃的。于是惊被逼无奈便抢了从郑国边境过路的郦壬臣,卖了她们的马匹,企图重新买一只羊填回去……可天不随人愿,兜兜转转还是一场空。

    郦壬臣梳理着所有事件的经过,只得出一个无奈的结论:从头到尾,惊和阿青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

    作为奴隶,她们的一生都是被动而窘迫的,哪怕她们什么也没有做错过,也依然无法抵抗纷至沓来的灾难!

    “如果你愿意的话……”郦壬臣吐出几个字,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田姬知道她的心思,但同时也知道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事情。

    “反正我要死了,我把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吧。”惊领着她们又回到了鄢邑,回到了谷仓,从米缸中扒出了一柄剑和一个行囊,行囊里是两件换洗的衣服以及一点寒碜的散碎铜板。

    拿回东西的时候,田姬和郦壬臣对视一眼,万万没料到这些东西竟然就埋在她们俩被绑住的时候靠着的那口缸里。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吧。

    “你们走吧。”惊冷冷道,她决定放走她们。“我凭白绑了你们,还害你们丢马,本身就是我错在先。”

    现在的惊早就心如死灰,也不怕郦壬臣会去报官来逮她,因为早死和晚死没什么区别。

    而且惊的心里有种隐隐的直觉,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感觉郦壬臣和田姬不会去告发她的。

    第036章 郑都曲沃

    郑都曲沃

    郦壬臣和田姬再次上路了, 她们已经到达郑国,她们的目的地是郑国的国都——曲沃。因为按照齐国翁主姜于那封亲笔信笺的指示,能够接应她们的那个人就在曲沃。

    郑国国土面积不及齐国和汉国, 它仅有五十座城,但却成了天下九国中最为繁荣富庶的邦国。只因它占尽天时地利。

    郑国位于天下中间的位置,东临齐鲁, 西靠汉、蔡,南接申、陈,再往南便是渺小的申、陈两国, 穿过申、陈,就是幅员辽阔的楚国。

    处在这样一个核心的地理位置,从郑国出发无论去哪国都非常便利, 可谓四通八达。

    发达的交通网带动了贸易行业的繁华,郑国聚集了天下最精明的富商和贾人。《九国方舆图志》云:“郑国处天下之中, 上下交通,无往不利。”

    以上都是郦壬臣从书中或者稷下学宫的郑国同学那里学到的东西,但她还从未亲自好好的考察这个国度。她心中好奇,作为郑国第二大都会的坪城已经足够热闹了, 国都曲沃又该是何等盛况呢?

    她的心中始终还惦记着惊的事情, 要怎么才能救那孩子?她现在无权无势无财,要想救人,恐怕也要仰仗远在曲沃的那个贵人了。

    从坪城到曲沃路程有点远,她们赶了两日的路才到,由于没有马匹,她们只能全程徒步。不过这样虽然辛苦, 但也有好处,郦壬臣可以一路上考察郑国的风土人情与地形地貌。

    这两日中, 她们只吃了三顿饭就花光了余下的那几个烂铜板,这首先要怪郦壬臣在齐国时本来就生活拮据,七年来实在没攒下什么钱来。但还有一个无法避免的客观原因是——郑国的物价实在是太高了!

    按照《货殖书》的记载,贸易越繁华的城市,物价也越高昂,特别是在生产行业欠缺的地方,就更是了。

    郑国将这一规律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人风尘仆仆的抵达曲沃城的大门口,郦壬臣和田姬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城门守卫那里验明“传碟”,才走进去。

    曲沃城总共有两道大门,全为木架结构,与坪城的城门样式相似,但更为高大宽阔,城门上挂着一块镶金的牌匾,写着“曲沃”两个大字。

    “连城门牌匾都是镶金的,可见这郑国国都有多么财大气粗。”

    郦壬臣仰头端详片刻,又看了看手中握着的那封姜于写的锦书,乐观估计:“看来我们马上就不会饿肚子了。”

    她们踏上城中最宽阔的一条道路,沿街走着,立刻便被车水马龙的人潮所淹没,郦壬臣举目望去,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曲沃城与坪城的结构类似,都是采用蜘蛛网形的道路规划,这种结构便于商贸往来。

    与坪城不同的是,曲沃城看起来明显更加干净和富贵。

    比起闭塞拥挤的坪城,曲沃城有着更宽阔的道路,可以供两驾马车同时通过。她们惊讶的发现,街道地面上都铺着瓦片一样的陶砖,所有街道都是通铺过的,人们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会打滑,郦壬臣不由想,这地方可真够富的。

    街面很干净,不见一块污泥,空气中也没有像坪城那样家禽粪便的味道。她仔细嗅了嗅,不仅没有臭味,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脂粉味飘散在大街小巷。

    尽管商肆稠密,作坊林立,但整个曲沃城比起坪城反倒更安静,人群也不那么拥挤。曲沃城的占地面积比坪城大三倍还多,人口却差不多一样,这里人人都有足够的空间泰然自若的活动。

    她们走过几个街坊,发现街道两侧的店铺要么大气高耸,要么小巧精致,甚至连那站在店门口负责揽客的伙计,都穿着簇新的绸布衣裳,一个个白白净净的脸盘,翘首而立。

    店内装潢富丽,珠光宝气,一望便知是寻常黔首消费不起的地方。人人都说曲沃是个风流地,郦壬臣今日才亲眼验证。

    这里的酒肆,卖的是天下最香的名酒;这里的布庄,卖的是天下最华美的锦缎;这里的饭铺,召集了天下最能耐的庖丁和厨师,做得出独一无二的诱人美食;这里的戏院,豢养着天下最甜美的歌喉;这里的青楼楚馆,汇集了天下最貌美的妓女和最俊俏的男倌……

    在曲沃的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郑国精明的贾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倒卖天下各国的奢侈品,什么物件赚钱,他们就贩卖什么。他们将齐国产出的精盐与丝绸卖给蔡国人,将楚国雕刻的华丽青铜器卖给鲁国人,将汉国打造的结实兵甲卖给陈国人,将申国编织的靴履卖给齐国人,将郧国的楉果卖给全天下的人……

    若有人要问,郑国人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

    答案是,没有。

    这是个躺在贸易网上来摄取暴利的国家。

    贸易带来的巨额收入甚至占据了郑国王廷近七成的财政收入,为了方便贸易,郑国颁布了全天下最宽松的课税政策,以及保持最中立的外交策略。

    于是九国的富人与贵族都偏爱将自己的资产储存在曲沃的币庄里进行流通。

    它的都城——曲沃——也自然成了一个十足的烟花富贵地,一座富人的天堂。

    这里的货币多如流沙,因此享乐营生也便空前繁荣了,曲沃素来被誉为天下富人的“销金窟”与“安乐乡”。

    在曲沃,郦壬臣看不见一个穷人。

    她心中惊讶极了,这竟然是一个国都的状态吗?

    她们一路走一路看过来,一直走到接近城中心的地段,随后便很容易的找到了她们想找的那户规模宏大的人家——范卓公邸。

    不出郦壬臣所料,商人在郑国的地位比在其他国家都要高得多。而这个国家最富有的商人——范卓公,果然是有资格将府邸建在郑王宫跟前的。

    眼前这座范卓公邸,规制看起来甚至比郑国丞相的宅院都要气派。

    郦壬臣打量片刻,确定这就是姜于在信中所写的人物,然后才走上台阶,从袖中摸出那封锦书,礼貌的递给门童,口中道:“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却不料那门童根本不接那封锦书,斜睨她一眼,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

    郦壬臣顿时有点尴尬,这一出倒叫她见识了郑国的又一个特点。

    在别的国家,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一定地位,首先要看他/她腰间有没有配大夫印,以及有没有佩士大夫剑,这都是地位的代表。

    但是在郑国,以上这些大概都是不太重要的东西,郑国人首先只会看这人的穿着打扮,穿不穿绫罗绸缎,有没有宝玉璎珞悬在腰间,头饰是否精致,车架是否华美,若要主动上门拜访他人,那还要看来人有没有带什么珍奇的礼物。

    显然,郦壬臣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厚着脸皮又去说一遍:“鄙人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奉齐国翁主于之命,特执拜帖,拜见范卓公。”

    那门童听见“齐国翁主”几个字,终于转头来瞧她了,将她和田姬分别打量一通,眼中露出鄙薄之色,似乎是很怀疑的样子,道:

    “既是齐国翁主的贵客,首次登门,却不曾备一份薄礼吗?”

    “这个……来时匆忙,竟疏忽了。”郦壬臣强忍着尴尬,说道:“而且我二人在郑国的边邑又糟了一场抢劫,实在始料未及,今日唐突拜访,还望海涵一二。”

    那门童见她谈吐不俗,颇有风度,想了想,道:“那拜帖给我瞧瞧。”

    郦壬臣递过去,门童展开看了,只见这锦书是用上好的织锦缎做的,确是齐国王室的用料,边缘还绣了几只青鸟图案,绣工极为齐整,也确是齐国王室的图腾,门童这才信了几分。

    “你们先等着,待我进去通报一声。”门童说完,把厚实的大门拉开一道缝,钻进门去,大门又重重的关上了,好像生怕她们溜进去。

    只等了一小会儿,门又开了,那门童跑出来,喜上眉梢,口中道:“贵客,快请进,奴家主人有请!”说着还将两扇大门全部敞开来。

    门童突然换了副脸,猛地这般热情,倒让郦壬臣不大适应,她与田姬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愕然。

    郦壬臣喝田姬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穿过宽阔的大门和雅致的二进院门,眼前的风景不禁令郦壬臣咋舌,范卓公不愧为郑国首富,府邸建的酷似一座小王宫,亭台楼阁,花池假山,九曲回廊,一应俱全。

    无论是在汉国还是在齐国,从来没有商人敢修建如此奢华铺张的庭院。

    当她们走进正厅的时候,望见一个女人等在那里,这女人服饰雍容,脸盘圆润,看起来像三十多岁的样子,自成风韵,但其实已经四十多岁了。

    她眼中好像时刻透着机敏,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毛披风,那厚实的皮毛质地叫郦壬臣看起来很眼熟。

    第037章 范卓公

    范卓公

    郦壬臣认得出那是来自汉国的名贵狐裘, 她想起来姜于在那封亲笔锦书中提到过,姜于曾在范卓公这里买过不少新奇玩意儿,和范卓公也是多年好友, 那件准备送给她的银狐裘斗篷也是在范卓公这里买下的,本来想当作个惊喜送给郦壬臣,只不过郦壬臣没有收下。

    而现在, 郦壬臣就站在这位范卓公府邸的前院里,面对着一个身披汉国狐裘的女人……阴差阳错,一切竟有这样的巧合。

    她猜想眼前这女人应该就是享誉天下的范卓公了。

    郦壬臣在庭院外放慢了脚步, 因为现在的情形叫她一时不知道待会儿该如何与范卓公见礼。郑国自有国情在此,看看这座豪气的宅院就知道了,恐怕这位富商的礼仪规格要比士大夫还高呢, 万一失礼了可就不好了。

    然而不等她踏上台阶,那女人便率先一步迎出来, 扬起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哎呀,是齐国来的稷下高士吗,快请进!”说着还像好朋友似的去扶郦壬臣的肩。

    两人并肩而行, 范卓公亲亲热热的把人带到厅中, 厅中早就摆好了一大桌案的山珍海味、瓜果饴糖、茶点澧酒,一副为她们接风洗尘的情状,像是早就在等着她们似的,其实距离范卓公知道郦壬臣要来也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

    郦壬臣大为惊讶,这些竟然都是刚才准备好的吗?

    范卓公看起来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子,嗓门又高又亮, 总露一副笑容出来,待人接物麻利又熟稔。

    “郦夫子一路辛苦啦, 若早知翁主要叫您来曲沃,我定然头几日就去边境接应您了嘛。”

    “范卓公客气了,怎敢劳烦。”郦壬臣作了一揖,和她见礼。

    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叫郦壬臣有点不适应,商人果然机敏,嘴皮子又利索,仿佛刚才那颐指气使的门童与她没关系似的,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翻篇了去。

    范卓公很照顾郦壬臣的心态,继续笑呵呵的张罗着:“快来两个人,请两位贵客去后院梳洗一番。”

    一丛奴仆拥着郦壬臣二人去了后院,跨过门槛时还听到范卓公热络的嘱咐声在背后追上来:“请两位贵客去最好的汤池泡泡身子,那可舒服的很呐……哦,后坊还有几套新做的衣裙,也一并拿去叫郦夫子挑选!”

    郦壬臣被云里雾里的带到后院,范卓公邸的仆从仔仔细细的侍候着她们,沐浴洗漱一番,郦壬臣的心境很快恢复了镇静,在心里默默思量范卓公其人。

    商人往往不会像士大夫那样爱好端架子,更不会因为一点面子纠纷就拉不下脸来,无论什么样的人物,只要在他们身上有利可图,聪明的商人总会保持热情和周到,因为这样做代表了生意的机会。

    郦壬臣心下感叹,无怪乎范卓公的生意能做的那么大了,那女人看起来和谁都能处成密友的样子。

    可是,郦壬臣的身上又有什么利益可以图谋的呢?显然范卓公的利益考虑是在翁主姜于身上的,能叫齐国翁主亲笔写信托付照应的人,从前可是没有的。

    郦壬臣整饬完毕,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锦缎衣服中挑了件看起来最朴素的穿上,是一件蟹青色带暗纹的交领衣裳——范卓公实在没有不带花纹的衣服。

    她很多年没有穿过绸面的衣裳了,这时穿在身上,只觉得滑溜溜的很不适应。

    田姬被留在后院用饭休憩,郦壬臣还不放心的专门去看了一眼,见那饭食比他们七年来吃的哪一顿都丰盛,这肯定也是范卓公悉心安排的吧。

    郦壬臣放心下来,就随着仆从走出来与范卓公应酬。

    “郦夫子果然风姿绰约啊,这衣服与您很相配呢。”范卓公真心夸赞道,眼神充满赞许,像在夸一个邻家妹妹。

    郦壬臣知道无论自己穿哪件出来,范卓公都会这样夸赞的。

    她谦逊的笑笑,“范卓公盛情,晚生实不敢当。”

    “哪里当不得呢?您分明是天生丽质呀。”

    范卓公一边说着逗趣的话,一边道:“我们自己人就不要客气来、客气去啦,快坐,快坐。”

    然后她请郦壬臣在东位坐下,自己则西向坐,这是很抬举郦壬臣的表现。郦壬臣坐在一张柔软到过分的锦绣鹅毛垫上,臀部和大腿的触感让她觉得有种不习惯的舒适感。

    范卓公又扭头对仆人道:“斟酒。”

    仆从端酒上来,黄金打造的酒壶,黄金打造的杯具,杯底的精细花纹处处彰显着奢华。

    两人相对而坐,双手执杯,平举,共饮了一小杯甜酒,只一口,量不在多,在礼节。

    这是士大夫之间宴请才会用到的礼节,显然是范卓公是为了郦壬臣才预备了这一环节的。

    从方才门童通知她到现在,也不过几刻钟的时间而已,范卓公竟然能想到这许多细节,又筹备的如此周到,郦壬臣不得不感慨她真是个心细如发的奇人。

    按照礼节呢,此时宾客应该说些带有韵脚的祝酒词,来表达对东道主款待的感谢。这对郦壬臣来说不在话下,她略一思索,恭谨道:

    “瑶清密勺,实羽觞兮。

    挫糟冬饮,酎琼浆兮。

    陈酿不废,宾如归兮。

    卓公尽欢,介景福兮!”

    【改编自《楚辞》】

    范卓公听罢,开怀大笑,似是高兴极了,“好文采,好文采呀!”

    她笑生两靥,爽朗道:“我呢,就爱与你们这些做夫子的交往,感觉连饮酒都沁人心脾了呢!”

    她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大概换个职业也能对其他人再说上一遍,不过听起来倒是发自肺腑的样子。

    郦壬臣欠身道:“方才进门时就想说,‘夫子’的称呼,在下可担不起,范卓公今日肯收留我们,便犹如救命之恩了,若不嫌弃,您直唤我少卿便好。”

    在士大夫眼中,“夫子”是用来称呼那些德高望重的学者的,郦壬臣现在既无名气,也无官阶,自然不可以被叫夫子的,范卓公是有心想捧高她才那么叫的。

    范卓公大方的点点头,满眼热情,“好啊,既然您这样看得起我,不与我生分,那我也不客气咯。”

    她执杯道:“来,少卿足下,再一杯呢,算我自罚,为我那不懂事的门童致歉。”

    范卓公饮完一杯,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说道:“我已差人痛打了他一顿,罚他去清理三个月的牛粪了。”

    痛打一顿又被扔去清理粪便,这大冬天的,可着实要受不少苦,郦壬臣于心不忍,道:“范卓公言重了,那只不过是个孩子而已,何必如此呢。况且是晚生考虑不周在先,冒失来访,本就不对。”

    范卓公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金杯,冲她摆摆手道:“嗐,方才是谁说叫我别客气的?怎么您还叫我范卓公呢?”

    “这……”郦壬臣意识到这女人直接跳过了她想问的主要问题。同时,她也看到了这个阔绰的女人竟然有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粗硬,褶皱,仿佛是多年前被重活蹂躏的痕迹。

    这令她想到了流传在坊间的那些关于范卓公的传奇般的事迹……

    不等她回话,范卓公就自顾自的继续道:“想必您之前也有所耳闻我那不值一提的经历,我本是蔡国人,本名卓寮,儿时也算读过几本书,还未起过字号,便从了商……”

    郦壬臣听她的意思,没有字号可不好称呼,范卓公该不会是想叫她直呼其名吧?那可使不得。

    于是郦壬臣先一步说:“既如此,那在下便称您为卓君吧,请万万不要推辞。”

    “啊……那也好。”卓寮点点头,应下来。

    她低头望着满桌子的好菜,拈起一双银筷子,“咱们别墨迹啦,快吃菜,饭要凉了。”

    她明白郦壬臣奔波了这许多天,一定饿狠了,就不再多话,省去一切不必要的应酬礼节,专心吃饭。她怕郦壬臣不好意思,就自己先吃起来,也没说要再祝酒。

    郦壬臣很感念这份无形的体贴,一边吃饭一边考虑一些问题。

    她这次带着姜于的锦书来投奔卓寮,本来只想暂时歇歇脚,但是见识到卓寮后,觉得她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甚至比那传闻中的还有意思。

    两人吃饱了饭,卓寮跳过了饮茶寒暄的步骤,率先提出来:“就请少卿足下先去后院歇息吧,我已命人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都燃好了地龙,暖和极了,请您在此安安心心睡一夜。我还有些公事要办,您有什么事呢,待明早再议,可好?”

    郦壬臣自然要说“好”,卓寮真是很会照应人的感受,这番话无异于安排到人心坎上了,从齐国一路坎坷过来,她早就累的骨头快散架了。

    范卓公邸的仆人做事很利索,正如他们主人的气质一样。郦壬臣和田姬很快就被引到了一件无人打搅的厢房中,房中有两个隔间,田姬睡在外屋,她睡在里屋,屋子里果然很暖和,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田姬早累惨了,天还没黑,她就已睡着了。

    郦壬臣虽然也身体疲倦,却没那么早睡,她看了看厢房木架上的竹简,发觉竟都是些齐国稷下学宫里常常流通的书。

    显然,像范卓公那样的人是不会读这些书的,那么这些书籍出现在这个厢房里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些都是专门为郦壬臣准备的。

    郦壬臣再次感叹卓寮高超的待客之法。

    她抽出一卷《九方舆图国志》,翻到《郑志》那一章,竹简崭新,一看就是此前没人动过的,也不知道范卓公是怎么安排手下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找到这些书籍,又放在此处的,也算煞费苦心了。

    她开始读起来,读了几句,又想写点什么,便把这卷竹简放回原位,然后从自己包裹中取出自带的那卷《九国方舆图志》,取过香炉旁的砚台与毛笔,研好墨,开始圈点勾画。

    她回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和体悟,写下批注,不知不觉天色便深了。郦壬臣点起烛灯,继续读、写。

    这厢房里的灯具用的是市面上流行的那种簋形灯,青铜制的,终于不再是黄金了,因为黄金不耐热,做不得灯具。

    簋形灯的好处是样式美观,烛光明亮,坏处是费灯油。郦壬臣在齐国时,只舍得用那种上下分层的椭形灯,名叫省油灯,虽然不大明亮,但节约油钱。

    院里响起敲梆的声音,戌时到了。郦壬臣觉得很困,若在平时,她还要再读一个多时辰的书才歇的,今日且早早放下。

    她躺进松软的蚕丝锦被中,吹了灯,四周陷入黑暗,脑海中浮现出这段时间经历的惊险时刻,一幕幕走马灯似的略过,最后定格在一个女人身上。

    卓寮。

    在坊间,关于郑国首富范卓公的新闻总是不绝于耳,正如她自己所说,她生长于蔡国,少时也读书,可能是由于学途无望又家境微寒的缘故,最后便弃学从商,做起了生意。

    卓寮一开始在蔡国境内兜售手工商品,而后辗转九国,倾销货物,建立关系,最后在郑国的范城做大,发家致富,成为举世闻名的贸易商,是以世人都尊称她一声“范卓公”。

    这当然是过誉的光环,因为通常只有各国王室或者重臣才会被赐以“某公”的爵位,虽然郑国对这些事情规定的不那么严格,但能够随随便便被尊称为某某公的商人,也仅有卓寮一人而已。

    作为一个贾人能有这等荣誉,放眼天下都是独一份的殊荣。

    郦壬臣盘算着这些半真半假的信息,很* 快便睡着了。

    第038章 汉国秘辛

    汉国秘辛

    也许是床铺过于舒适了, 她们一觉睡到第二日的辰时才醒来,郦壬臣几乎是惊醒一般的起来,她还从没睡这么久过, 她快速穿好衣服,在别人家里睡懒觉是非常失礼的事情。

    外面的仆人们听到动静,敲门进来, 送来梳洗的用具和早点,其中一个仆从说:“郦大夫不必着急,我家主人尚还未醒呢。”

    什么?郦壬臣惊讶的看了那仆从一眼, 卓寮也睡过头了吗……

    “主人昨夜处理公务到很晚,所以今日起晚了。”那仆从解释着,“她说您要是起来早的话, 便请您吃过饭稍等她片刻,她与您有事要说。”

    好嘛, 这样一来,郦壬臣反倒成了“早起”的那一个了。卓寮不是一般的会照料人的情绪。

    她的目光探究似的在那名仆从脸上绕了一圈,仆从像没瞧见一样,撤下盘子便走了。

    郦壬臣不禁默默感叹, 能做到这份上, 看来翁主姜于是卓寮关系网中顶顶重要的顾客呢。

    屋里留下郦壬臣和田姬一同用饭。她不敢耽搁太久,匆匆吃过便嘱咐田姬留下休息,自己去了前厅。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刚在前厅坐下,卓寮便一副哈气连天的模样出现了,身上换了件比昨日更加华丽的衣服, 但还没来得及戴首饰,她清亮的嗓门给人带来一种欢快的气氛:

    “少卿足下可当真拘谨啊, 奔波了那么多日子,好不容易安稳一夜,却又起得这么早。”

    郦壬臣柔和的笑笑,“卓君府邸的软榻实在太惬意,昨晚我们二人睡得都很好,今日比平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醒呢,这都要多谢您的款待。”

    “别和我客气这些啦,我来不了士大夫那一套,我只知道,结交少卿这样的朋友叫我很高兴,若您有生意与我做,我就更高兴了。”

    卓寮随便找了软垫坐了,又叫人摆茶上来,然后招呼一个奴婢来为她佩戴钗子,摆弄发型。

    做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乐在自由随性,想梳什么发型都可以,想穿什么衣裳都随便,头上无论戴多少珠宝都没关系,只要不碰那些只有士大夫才能使用的礼器用品,其他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尝试——前提是只要有足够的财力。

    郦壬臣见她这样率性,心情也随之放松下来,笑回道:“那恐怕要您失望了,我现在可没有生意与您做。”

    “哎,话可不能说太满哦。”卓寮一面照镜子打理发梢,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悠悠的道:“只要人活着,都是有生意可做的,否则天下都成了一团死水。士农工商,哪一行都必不可少对不对?再说,即使现在无商可营,多交朋友总是不错的。”

    卓寮继续侃侃而谈:“而且这交朋友嘛,可一定不能作假,作假只会惹人生厌,是最最愚蠢的小人。”

    她戴上一副手镯,拨弄着,“我虽也不是什么君子大夫,但我若想交朋友,那必是真心实意的交。”

    郦壬臣点点头,感觉有道理,她也品了一口茶,口中顿时馥郁喷香,喉头回甘,忍不住赞道:“郧国的望云茶,这可是很难得的品种,卓君好品味啊。”

    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尝过了呢,郦壬臣又喝了一口。

    卓寮意外的通过镜子瞧了她一眼,很好奇她这样贫困的士人竟然喝过这种贡茶。

    只听郦壬臣道:“卓君这么喜爱交朋友,那要人人都来您府邸蹭饭,您岂不是要亏惨了,这笔生意又怎么算呢?”

    卓寮被她逗笑了,咯咯的笑声从房檐飘出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交好的呀。像少卿这样的,就算没有翁主力荐,我也会乐于和您做朋友的。”

    “哦?”这回轮到郦壬臣意外了。

    “我们做商贾的,不就是围着人打交道吗?这些年来我阅人无数,也算有些心得,我看好的人,一般不会错。”卓寮打理好了头面,笑着站起来,“就算我看错了,翁主总不会看错的,是吧?”

    郦壬臣也笑了,这人可真会讲话。她想起来姜于的亲笔信笺中那些极力夸赞的溢美之词,都觉得不好意思。

    郦壬臣看起来昨夜确实睡得好极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色都恢复了很多,衬着院外投射进来的晨曦,桃花般的脸庞似乎熠熠生辉,卓寮一望之下,只觉她容颜空雅,逸丽出尘,看的卓寮一愣。

    卓寮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她叹道:“少卿这等天资,若去了郑王宫中,不知该有多少公卿王侯为您倾倒呢。您何必做什么士子,整天战战兢兢、规规矩矩,连个耳环玉珰也戴不成,还将自己弄得风尘仆仆的。”

    卓寮热情的拍拍郦壬臣的肩头,带着她往厅外走,玩笑道:“不如和我一同经商,自由自在,享乐无边,岂不快哉?”

    卓寮自己没有孩子,见郦壬臣年岁小,生的又讨喜,便情不自禁的多说了两句。

    郦壬臣笑笑,明白她是开玩笑,“在下恐怕没有卓君这样的好福气。呃,我们这是要去哪?”

    卓寮看来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要带郦壬臣出去,从出门开始,目的地就很明确。

    但郦壬臣没想到卓寮带她去的地方,竟然是卓寮在曲沃的产业作坊。这些作坊遍布曲沃城,大大小小总有几十上百家之多,交易着不同种类的商品,有专门运营布匹蚕丝的,有加工食品的,有收购皮毛的,有金银器物流通的,有雕刻木料石材的……五花八门,数不尽数。

    郦壬臣惊奇的发现,在她们昨天走过的那条最繁华的曲沃大街上,大概有一多半的商铺都与卓寮有关——要么是完全属于她的,要么是即将属于她的。

    甚至郑王宫后城门的修缮工程竟然也是卓寮承接的……郦壬臣不由狐疑,国家工事都交给商贾来做了,那王廷的少府匠作在干什么?

    她们一路查看,卓寮非常健谈的一路介绍着,大部分时间都是卓寮在说,郦壬臣在听,只有偶尔提几句没听懂的问题,引着卓寮继续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郦壬臣不敢想象,卓寮在仅仅一个曲沃城里就有如此庞大的商业版图,那在天下的其他邦国,还有多少呢?若将所有归属于卓氏的拼图拼在一起,将是多么恐怖的图景。

    怪不得人人都得尊称她一声范卓公呢!

    最让郦壬臣惊叹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卓寮出类拔萃的经营能力,她手下掌管着这么多条产业链,如此复杂的资金流转,卓寮竟然都能理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甚至比她手下的那些只负责某一项产业的代理人都更清楚。

    郦壬臣默默想到,卓寮确实是个奇女子,能将商贸做到如此庞大的规模绝非偶然,天下中唯有卓寮可以吧。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倒也不难理解,卓寮自有其独特的魅力。仅就这两日的相处来看,卓寮的为人足以叫人印象深刻。

    她富可敌国却并不高冷,相反,她还热衷于交际,非常乐于广结善缘,又不失心机。她做事心思缜密,却又为人率性,待客周到而不拘小节……这样一个女人,是很难叫人真正讨厌起来的。

    不论是什么样性情的人,面对卓寮的热情和她真心实意的照顾,总是对她感念万分的。

    所以,只有卓寮的生意能做遍全天下。

    看了一圈下来,郦壬臣真真实实地被卓寮的经商能耐给打动了,“看起来您很擅长聚集财货。”

    “不错。”卓寮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夸赞,“我天生擅长此道,这是天赋。”

    郦壬臣听着她的话,还没忘了思考,贾人无利不起早,卓寮带着她转悠了一大圈,花了一个白天的功夫,总不会只是想请她参观吧。

    郦壬臣站在人潮涌动的街角,冲卓寮微笑道:“卓君今早的话果然一语成谶了。”

    “哪一句?”

    “今早我才说没有生意能与您做,您叫我话说的不要太满,现在看来,您是对的。”

    卓寮的脸上霎时浮现出兴味盎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少卿是聪明人,快讲,你有什么生意?”

    “我即将去往汉国。”郦壬臣道。

    卓寮的热情被这句话浇灭了,“为什么要去汉国?少卿竟然不回齐国吗?”

    郦壬臣回答道:“我有一件不可不办的事情,只有在汉国做得了。恐怕也无法再回齐国了。”

    看到卓寮脸上的可惜神情,郦壬臣大概能猜出她是怎么想的。姜于作为齐国的翁主,又即将被任命为富庶的即墨城的城主,这样一个人,必定是卓寮关系网中举足轻重的大客户,而郦壬臣作为翁主亲笔推荐的人物,卓寮必不会怠慢,而作为一个贾人,卓寮也会盘算,姜于如此看重郦壬臣,那么郦壬臣自然算是姜于的亲信了,迟早是要回齐国的。

    如果她能打动郦壬臣,有了这么一个往返齐郑的媒介人物,那么卓寮想要进一步拓展齐国的生意,不就好办了吗?

    自古人情往来皆是如此。

    所以,听到郦壬臣不打算再回齐国的消息,卓寮不感到可惜是不可能的。

    于是郦壬臣赶紧补充道:“不过,我在汉国或许有更大的生意介绍与您。”

    郦壬臣寻思着,同样是做生意,产业遍布天下的卓寮一定也对汉国感兴趣吧。

    没料到卓寮听到这里后,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沉声说:“若是汉国的生意,那就免了吧,我可无福消受。”说完抬腿就走,哪怕明知郦壬臣的话还没有讲完。

    这一下叫郦壬臣猝不及防,大为诧异,为什么卓寮会对汉国那样避讳?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卓寮和汉国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第039章 卓氏的忧虑

    卓氏的忧虑

    郦壬臣一头雾水, 并且隐隐觉得这其中大有由头,她几步追上卓寮,却不急着再说话, 两人一路无话,一直走回到范卓公邸。

    迈进大门的时候,郦壬臣重新理清了思路, 道:“卓君就不想听听我的生意是什么吗?如果我方才哪里冒犯了您,那绝非是我本意,还请您见谅, 并予以明示。”

    这一路走过来,卓寮的情绪也渐渐恢复平静了,不再像方才那样激动, 意识到是自己失态在先,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哎!”卓寮朝一座偏厅走去, 叹道:“这并非少卿足下的问题,您并没有冒犯我什么。”

    这话叫郦壬臣心中更加确信了,卓寮与汉国是不是有什么敏感的过往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厅,这是一座临水而建的厅堂, 供主人平日休憩时使用, 因为靠近池水,卓寮也会偶尔来这里垂钓。为了平静心情,卓寮便要仆从去准备吊具。

    这时候门外跑进一名门童,急匆匆地递给卓寮一封信笺——是一片装在布套里的竹板,那门童还道:“是从鄢邑送来的,还说请主人速看。”

    卓寮扫了一眼那竹板, 漫不经心中带着些不耐烦,“我当是什么火急火燎的要紧事呢, 只不过是一个小农作坊的市贾被家奴失手打死罢了,这也值得闯进来禀报吗?”

    门童见主人脸色不好,畏惧道:“那是您的产业……”

    “我自然知道。”卓寮不客气的说:“再换一个代理市贾便好了嘛。”

    她叫人取来笔墨竹简,快速写了几行字,算作对这件插曲的处置,交给门童,吩咐家仆带着她的这份决议返回鄢邑去。

    郦壬臣听见她的命令中有鄢邑这两个字,心中划过一丝留意,那是惊所在的城邑,但她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卓寮已经拉她去钓鱼了。

    * * *

    偏厅外的池水缓缓地流动,表明这是一池活水,前后不知连着哪条贯穿郑国的河流。一个时辰过去了,郦壬臣陪着卓寮坐在池边一动不动,专心垂钓,她们都是水平高超的钓手,都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耐性。

    两人身边各放着一个小木桶,桶中都装着十几条钓上来的小鱼。

    落日透过树杈投射下来,在池中映出金色的光辉,卓寮的心情似乎已完全平复了,语调又恢复了平时的高亢而清亮,“少卿可知我在天下各国有多少家代理商铺产业吗?”

    郦壬臣手握钓竿,想了想,“我猜测少说也得百余家吧。”

    卓寮笑笑,“统共是二百六十三家呢。”

    郦壬臣吃了一惊,就听卓寮继续数道:“这些产业中,数郑国最多,虽然郑国面积狭小,但足有七十三家,齐国幅员辽阔,有五十五家,楚国国土更大,但奈何荆人不喜中原文化,十几年来我也只发展了四十七家,申、陈、蔡合计五十家,郧国地势偏远,山路险阻,难以通商,经营多年,也只得三十八家……”

    郦壬臣脑筋灵活,卓寮这么一数完,她已经算出了总数,总共就是二百六十三家没错,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她默道:

    “汉国,竟一家也没有。”

    这叫她愈发好奇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她暂时压下了自己的疑问,开始从卓寮的角度思考她为什么要和自己讲这些,卓寮是不会白白与她闲扯这些事的人。

    过了一会儿,郦壬臣问:“怎会需要如此之多呢?以您对产业的管理才能和熟悉程度,恐怕无需如此之多的代理商贾吧?”

    卓寮侧眼瞟她一眼,赞赏她的机敏,不禁大笑起来,“少卿果然非一般人也!一点就通。”

    她扶着鱼竿道:“寻常人听到我方才那一番话,只会吹捧我的生意做的多么繁茂,夸赞我的产业如何覆盖天下,仰慕我的资财多么令人惊叹。”

    卓寮扭头看向郦壬臣,道:“可是,唯有少卿问出‘怎会如此之多’的问题,看来您也对此抱有忧虑吧……”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正与我一样呢。”

    郦壬臣说中了卓寮的心事,就问:“那您为何既不停下来,也不精简呢?”

    “谈何容易啊。”卓寮失笑,“若此事容易办,我怎么还会来问您这样聪明绝顶的稷下名士呢?”

    在动荡的天下中,有实力的商人也需要供养学士来为自己出谋划策,郦壬臣默默思量着这件事的轻重,要不要卷入卓寮的事情里呢?

    只是几瞬间,她便打定主意了,她认为这也许是一个尚佳的突破口来与卓寮实现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换。卓寮需要的是她的才智和判断力,而她只需要知道关于汉国的事情。

    这时,郦壬臣的鱼竿抖动了一下,她立即提起来,钓上一条肥美的鲤鱼,她将鱼取下钩子,放进身侧的水桶里,又将诱饵缠在钩子上,重新甩钩下去,鱼线缓缓沉入池水中,整个过程不慌不忙。

    她同时也在借机思考,郦壬臣盯着笔直的鱼竿,直到鱼线在水下完全舒展开来,她也思考的差不多了,才出声说:

    “在下斗胆先提一段往事,自十九年前的狭陉关战役失守以来,郑国便失去了一道好不容易得来的屏障,从那以后,郑国便越来越倚重贸易商业作为一国支柱,而非军事或者农桑,这便是郑国的国情。以您在郑国商贾中的尊崇地位,想做任何事都不会太难的,若连您也不能随心所欲的削减自己的产业代理处……”

    她停顿了一下,道:“请允许我放胆猜测,这症结恐怕只能出自于王庭内了,这是令您头疼的事情。”

    卓寮也钓上一条鱼来,她一边整理鱼线,一边感慨郦壬臣分析事情的独到眼光。虽然她们只有一日相处,但卓寮感觉郦壬臣沉稳的不像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她冲郦壬臣笑道:“说的不错。这生意做的太大啊,便不完全是自己的生意了。”

    尤其是在郑国。郦壬臣在心里替她补充。

    如果某个行业成为了一个国家的支柱,那么它便不再可能被某人私有了,这是一条放在四海皆准的铁律。

    卓寮问:“那么,少卿的解决之策在哪里呢?”

    郦壬臣望着鱼竿,“问题出在王庭,解决之道也只能在王庭了。也许我们可以先看看郑王廷中都是些什么人,再做判断。”

    卓寮惊讶道:“难道少卿想直接觐见郑国王室吗?或者是郑伯本人?”

    郑国只有六百乘兵车,按照天下礼制的划分,达不到王国与公国的水平,所以为伯国,与郧国等列。虽然它只是个伯国,但完全是一个独立的国度,与其他王国和公国平起平坐。出于对其的尊敬,依然管它的朝廷叫王庭。

    士人游说于各国王庭之间本是常见之事,卓寮只是没想到初出茅庐的郦壬臣竟有如此胆量,她看到郦壬臣坚定的眼神,便知道她并不是随便说说的。

    “好吧,这倒不难,我可以引荐。”思量再三,卓寮答应下来,“除此之外,您还需要知道什么呢?”

    果然是地位尊崇的范卓公,随便安排一位士人见国君都显得像是小事一桩似的。

    如果是仅仅作为一个智囊,郦壬臣的请求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她还有想问的外事,“我还想请教您关于多年前狭陉关之战的事情。”

    卓寮道:“我一向不关心战事,您也知道,商贾之人最痛恨的便是动乱,动乱意味着断财路。关于那场战争,我只知道郑国输掉了,就像您之前提到的,丢掉了一个屏障。于是国君便开始急速扩军,来保卫边境。”

    “可是车兵并不是那么快速就能训练出来的啊?”郦壬臣问。

    “这没错。可是这里是郑国,一切事情都可以转换为生意来做。”卓寮笑着说。

    “您的意思是?”

    “郑伯利用贸易得来的暴利去买进全天下的游侠和士兵,只要价开的高,什么样的雇佣军买不来呢?”

    “原来如此。”郦壬臣隐隐感觉这是一条重要的信息,虽然与她想知道的事件无关,但也算意外收获了,她要回去记下来。

    “您方才说郑国现有六百乘兵车?”

    “是的。”卓寮回道:“最起码向别国宣布的数目是那么多,具体有没有这个数,只有国君自己清楚了。”

    “如果再继续增加规模的话,只怕郑国不日将要晋升为公国。”郦壬臣估计道。

    “郑伯也正有这个意思。”卓寮皱眉道:“不过这么多的兵力,又斥资巨费,可是很难供养的呢。”

    卓寮无论考虑什么事情都是从商贾的角度去思考。郦壬臣想了想,觉得卓寮的观点自有她一番道理,再说耕地很少的郑国确实供养不了这么庞大的军队。

    “既然您对战事不怎么关心,那我们也别谈论这个了。”郦壬臣将话题稍微拉回来,“只是斗胆再打听一个人,这人您想必听说过的。”

    卓寮果然来了兴趣,她尤其对交朋友这桩事上心,追问道:“是谁呢?快快说来。”

    郦壬臣侧首看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不泄露任何异样的情绪,一字一句道:“那人据说曾经也是郑国人氏,如今是汉国的相国大夫,永信侯高傒,您可曾听闻?”

    没想到这话一说出来,卓寮一下子扔了鱼竿,恨恨道:“为什么要问他呢!”

    “怎么……”郦壬臣被她这个反应给吓到了,她见到卓寮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明显的激动愤慨的表情,与白天在街上的失控一模一样,“实在抱歉,想来您知晓他。”

    “何止知晓!”卓寮咬牙道:“我恨不得活剥了他!”

    这话像是银针扎到了耳朵,引得郦壬臣飞速扭头去看卓寮,卓寮的脸色变得铁青,所幸暮色四合,卓寮又情绪激动,完全没有去注意郦壬臣探究的目光。

    这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痛恨高氏的人?

    第040章 致富法门

    致富法门

    事情还没搞清楚, 郦壬臣不好做判断,她屏住呼吸,哪怕心中好奇的紧, 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等待卓寮平静下来。

    卓寮果然讲下去了:“想必少卿方才也发现了,我的产业遍布天下, 但偏偏不设在汉国,汉国人想要与我做生意,只能运送他们的货来郑国, 求我做。”

    “是的,我发现这点了。”

    “哼,我为什么不在汉国做生意?这都是因为那个小人在汉国为相, 我早发过誓了,只要他在哪个国家, 我就偏不在哪个国家做生意。天下的生意这么多,能打交道的人更多,我干嘛要去那个王八蛋所在的汉国找不痛快呢?”

    郦壬臣想着,看来卓寮铁定是恨毒了高傒的, 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呢?

    “听闻整个汉国对商贾行业都不大感兴趣, 高傒大夫也不热衷于配置产业。”郦壬臣说。

    “呵,高傒大夫,多么高贵的称谓,多么雅致的名字。”卓寮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那家伙原本在郑国只是个不起眼的破落户,他一开始也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郦壬臣的脸上一副闲听八卦的表情, 实则加倍仔细的听着,要把卓寮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卓寮道:“少卿可能不知道吧, 高傒本来生在郑国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寨子里,原名叫白乙丙,幼年忍饥挨饿长大,成年后便来了曲沃,几经辗转,被当时郑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府上招去干杂活,从洗刷粪桶做起……等到我初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那位翁主的府上干了多年,成了一群杂役的头头儿。”

    郦壬臣思量片刻,推测道:“那位不受宠的郑国翁主,难道就是后来嫁与了汉国质子,最后成了汉国王后的那一位?”

    卓寮点点头,看向郦壬臣,“少卿不愧是齐国翁主倚重的亲信之人,对这些王室里面的事情都还有所了解。”

    “……”

    郦壬臣没有说话,这本是她曾经作为公卿女自小就知道的事啊。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更多细节。那位王后与汉国的先王感情深厚,但却体弱多病又情绪敏感,对政事一窍不通,远不如雷霆手腕的太后。先王病逝对她打击巨大,她在先王的停灵日才诞下了现在的汉王,又完全无力帮助汉王对付那些诡计多端的朝臣,终日以泪洗面,忧思先王……

    卓寮可不知道郦壬臣在想些什么,她继续讲下去:

    “我初次认识白乙丙的时候,他虽然已经摆脱了穷困潦倒的状态,但依然是翁主府的低等下人。我那时做生意已经小有所成,刚在曲沃崭露头角,着意结交曲沃城里边的权贵们,因此也偶然间认识了他——没错,是他先巴巴的来攀附我的。”

    “他虽然地位低下,又比我大许多岁,但为人殷勤,脑筋灵活,又会搞关系,能读书识字,甚至还自学过几本你们士人才碰的学问经书,要知道,他们那些做杂役的人,通常连识字的都没几个。我见他勤勉至此,顿时有种惺惺相惜之感,便交了他这个朋友,也答应了他的所求。”

    卓寮说到此处,一副懊悔的样子,悔自己当年识人不清。

    郦壬臣问:“他当时求您什么事呢?”

    “还能是什么事?当然是致富的生意法门了。”卓寮又露出了那种轻蔑鄙夷的神态。

    郦壬臣明白,这并不是卓寮在傲慢,在当年,能像她一般从一介草民跃升至富商的人物,全天下也没几个,直到如今也是一样。论起经商头脑,范卓公若排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称第一。

    卓寮接着说:“我顾惜那白乙丙的诚恳和机灵,便也乐意为他想一条路子,这对我不难。但是什么样的人适合挑什么样的担,这还是有所不同的,必要因材施教。于是我便盘问了他的过往,他也就对我说了,就是方才我和你讲过的那些。我就判断,他这人,农事是干不得的,桑麻之业也不行。”

    “这又为何呢?”郦壬臣一时想不通其中的门道。

    卓寮笑道:“虽然他没有与我讲,但我清楚他出生的那个小寨子,盛产桑树,且人人都以耕种为本,以他的上进和机智,若他能从这两门营生上获利,干嘛还饿肚子到成年呢?”

    “原来如此……”

    郦壬臣肃然起敬的看着卓寮,这人竟然对哪个地方适宜何种产业都了解的如此清楚。可以推测,不仅是郑国,卓寮恐怕对全天下的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了如指掌的程度。

    “那您叫他做什么呢?”

    卓寮道:“这不难,我思索两日,给他写了一行竹简,只八个字。”她掰着手指头缓缓道出——“汝欲速富,可蓄母畜。”

    【注:改编自陶朱公(范蠡)和商祖猗顿的典故】

    郦壬臣不懂为什么当时卓寮给白乙丙指了这条路,她也没问。也许因为当年这个行业正值缺口,也许白乙丙干惯了脏活累活,不怕蓄养牲畜的艰辛。总而言之,卓寮的建议一定出于她独到的商业眼光。

    这其中的商业细节不是郦壬臣关心的,关键是后来,白乙丙一面在翁主府邸干着杂役头头的活计,一面听卓寮的建议开始蓄养母畜,然后去卓寮指定的城邑贩卖,买进卖出,没过几年,他便富了起来。

    卓寮继续道:“我借给了他第一笔购买牲畜的钱财,他第二年便还给了我,在三年间快速致富。我本来很是为他高兴的,然而这个男人并不简单啊。”

    卓寮深深的叹了口气。

    郦壬臣知道这才是自己最想了解的部分,她忍不住追问:“他后来怎样了?”

    “该怎么说呢,他似乎特别擅长发展关系,而且是政治关系。”卓寮回忆着说:

    “他不像别人那样用挣来的钱财享乐挥霍,而是将它们用来走动关系。几番打点,他很快便成了翁主府上的大管家之一,管着一大帮家丁,比起翁主手下的其他家臣,他虽出身最低贱,但却结识了多得多的贵人。”

    郦壬臣默默想着,这确实是高傒的风格。

    卓寮的语气冷下来,“……如果事情只是到此为止,那我其实还蛮欣赏他的,直到他又问我借了一笔钱。”

    高傒已然是富人了,为什么还要再借钱呢?郦壬臣虽不知原因,但她明白一个道理:

    “一个富商问另一个更大的富商借钱,那么这次所借的钱财一定不是个小数目,对不对?”

    “不错。”卓寮冲她笑了,十分欣赏道:“我喜欢少卿这样的聪明人,若不是您执意要离开,我倒是万分想留下您。”

    郦壬臣客气的笑笑,开玩笑道:“您就不怕我也会成为令您愤恨懊恼的第二个白乙丙吗?”

    “不会。”卓寮肯定道:“且不说您与白乙丙为人全然不同,就从我个人来讲,今日的我也绝非是当年心浮气盛的我了,我看人断然不会看错两次的。”

    卓寮道:“当年我可真是自得过头了,以为与白乙丙交情甚笃,生意上借钱还钱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他之前也曾问我借过几次数额较大的钱财,我都借了,他也很快都还了。所以,当他来找我借走我近一半的家财时,我虽心中纳闷,却没有任何怀疑。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愚蠢之事!”

    郦壬臣倒吸一口凉气,“借走近一半的钱财?这么多?”

    她困惑道:“白乙丙要用钱干什么呢?”

    卓寮冷笑道:“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觉得是他生意上一时周转不开,遇到了急难。”

    她忽然放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这事还算颇为敏感,我不好说破,我只能告诉您,他借钱的那一年,正是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她讲完后,就不再吭气了,她相信以郦壬臣的聪慧,肯定能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二十五年前的盛夏……

    郦壬臣开始思考。

    那一年的盛夏,正好是上上一代汉王——如今汉王的先祖父——薨逝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也便是远在郑国为质的汉国长公子——如今汉王的先父——携家眷潜逃回汉国,继承王位的时候;

    那一年的盛夏,郑国的高傒也随汉国长公子去到了沣都,长公子继位后,高傒很快被委以重任,成了长公子最宠信的人物,也成了汉王庭举足轻重的大夫……

    这些念头在郦壬臣的脑中呼啸而过,她一瞬间面色如土。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一切。

    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无误,她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小声问:“您的意思是,他借走您的钱财,是为了快速打通某些关系* ,然后资助……”

    “嘘……”卓寮把一根食指放在唇边,打断了她,这表明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于是郦壬臣只能在心里说出后半句:

    白乙丙全力资助了当时孤独无依的汉国长公子,逃出郑国,进入汉界,抵达沣都,登上王位!

    在这个时代,国与国之间的消息传递通常都很慢,所以,谁先一步掌握信息,谁就拥有了主动权。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高傒是如何比旁人提前了一点点听到了汉国丧事的风声,又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劝动了汉国长公子去汉国搏一把,又如何悄悄打通了曲沃城和郑国边界的关系网,让他们顺利通过……操办疏通这些事情,他一定花掉了数不清的钱。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白乙丙终归是赌赢了,作为一个商人,他这回赢的盆满钵满。

    卓寮的语气尽是鄙夷:“从那以后,他便换了个听起来像贵族的名字,还装模做样的穿上了士大夫的朝服,他还掩盖起自己曾经商贾的身份,拒不承认自己低贱的过往和渺小的出身。”

    卓寮道:“我并非瞧不起做士大夫的,我只是瞧不起那些过河拆桥的小人!”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难道做商贾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吗?难道出身低微一定要极力掩盖吗?难道为了显贵就能毫不留情的将推心置腹的朋友弃如敝履吗?我卓寮最瞧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

    郦壬臣为她感到同情,小声道:“那段时间,您一定很难熬。”

    “那当然难熬了。他拿走我一半的资财不还,仅仅半年,我的生意就濒临破产,我几乎是花了十年才缓过这一口气来!”卓寮哼道:

    “不过我是谁?我可没那么容易倒,照我们生意场的话来说,我这样性情的女人,哪怕从头再来,也绝不会一蹶不振。而像白乙丙那厮,定不会得意太久!”

    郦壬臣苦笑道:“但他却得意了二十多年。”

    “哼,怕什么,古话说,三十年气运一变,他久不了的!”卓寮爽然道。

    这话无形中鼓舞了郦壬臣,她觉得卓寮有一种叫人敬服的乐观精神,这种风采和魅力,会叫许多人折服的。

    卓寮收了钩,将最后一条鱼抛进木桶里,“本来是想通过垂钓来镇定心神,没料到又将往事给勾了起来。也罢,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讲过,今日说给少卿听听,一吐为快,心里竟觉得舒坦多了。”

    她又数了数自己桶里的鱼,“二十六条。拿几条今晚去炖汤吧。”

    她捡出几条肥硕的鱼儿,然后又哗啦啦的将剩下的鱼全部倒回池塘里。

    郦壬臣想着,她之所以对自己畅所欲言,除去情不自禁的缘由外,大概还因为自己马上将要离开郑国了,不会再回来。所以对自己说什么,风险都不大。

    况且,卓寮还想要听到郦壬臣的建言呢。

    郦壬臣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那么无论如何也该叫卓寮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她也学着卓寮的样子,留下几条肥美的鲤鱼在桶里,将剩下的又倒回池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