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退婚风波(一)

    乖乖,还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都能亲耳听萧妄说出口。

    这家伙不是一向最光风霁月、无任何不臣之心的吗?

    怎的突然变得这般激进?

    有那么一瞬,沈盈缺几乎就要问出口,他是不是当真只是想报答她阿父当年的收留之恩,没有其他念头?

    然前世磨砺出来的理智,到底让她在关键时刻生生缩回了舌头。

    ——有些话还是永远烂在肚子里的好,没得说出来,连朋友都做不成,还要落个自作多情的臭名声,遭人耻笑。都城里那么多错解襄王意的小女娘,可都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啊!

    她于是摇了摇脑袋,微笑道:“多谢皇叔关心,阿珩心领了。只是此事终归是我自己的私事,理应由我自己亲手了结,就不麻烦皇叔了。”

    萧妄皱起眉,不赞成道:“你莫要急着拒绝,我并无其他图谋,也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此事涉及朝堂,牵连其中的权贵士族又手眼通天,你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倒不如交给我,对付那群腌臜,我有的是办法,保管叫他们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话说得荡气回肠,让人不寒而栗,可细听之下,又透着几分孩子气,仿佛家中幼弟见自家阿姊被人欺负,毛还没长齐,就撸起袖子,龇牙咧嘴地要出门给她报仇。

    想不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大乾战神,竟也有这般稚气可爱的一面。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声。

    然笑完,她还是摇着脑袋,坚持道:“有皇叔出手,盈缺自然无甚可担心的。只是菟丝花再美,也不及乔木可参天;虫蛰再幼,也终得凭自己之力破茧成蝶,您护不了我一辈子的。”

    适才她虽也在心里暗暗抱怨世道艰难,自己身边无人可依,但那也只是习惯性地发发牢骚,并没真的指望老天爷能送给她一个驾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为她救苦又救难。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立起来更牢靠。

    前世的惨淡收场,就是最深刻的教训,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萧妄深深看着她,目光晦暗如海,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化作两道言不由衷的目光,挣扎又克制地落回指尖那点闪烁不定的流萤身上,带起声音里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所以……你只喜欢攥在你自己手里的东西,旁人给你的,无论是谁,待你多好,你都没办法安心接受?”

    “是。”

    沈盈缺坦然承认,认完又自嘲地苦笑起来,“其实莫说是皇叔,就连阿母留给我的百草堂,倘若不曾亲手改造一番,我也是不敢完全交托信任的,这世上大约没有比我更凉薄的人了……”

    夜风裹满山间月色,在她乌圆的杏眼中,留下碎银般熠熠闪烁的流光。

    宽松的裙裾被山风吹得猎猎鼓噪,仿佛下一瞬,就会裹着她娇小的身子跌落悬崖,然她却半点不见慌乱,犹自昂首挺胸,迎风而立,像是矗立在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上的永恒灯塔,哪怕天崩地裂,都无法叫她挪动分毫。

    萧妄不由冷冷笑起来。

    她无疑是柔软的、脆弱的,像风雨中无力颤抖的蝶儿,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捧到心尖上,拿出世间所有温柔与美好,小心翼翼地哄着、护着,让这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只为他一人绽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笑。

    可等他真这么做了,她却又能用同样温柔的话语,同样关怀备至的模样,对他说出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

    “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再来。”

    “您和萧意卿如何能一样?”

    “萧妄,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有时连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心,无论旁人对她再好,再掏心掏肺,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明明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是例外——

    萧意卿。

    一个从未给予她任何宠爱和庇护的负心汉。

    一个为了权势地位能反复算计她的无情郎。

    她却总能毫不保留地捧出自己全部的真心,偏爱于他,为了那家伙,宁愿逃离自己为她打造的金屋,放弃自己为她奉上的珍宝,甚至不惜捅了他一刀。

    刀刃上还淬了毒,是当真想置他于死地……

    萧妄深深闭上了眼。

    一阵风起,满树红笺“沙沙”飞旋,带乱一地纷繁的光影。

    沈盈缺拢了拢衣襟,想问他要不要走,大夏天着风寒也不是闹着玩的。

    萧妄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抬手接住一张被风吹落的红笺,仰头就着月光瞧。

    白皙的俊容叫笺纸滤下的光影染上一段潋滟的胭脂红,清极艳至,风雅透骨,像是山间哪处不知名的坟茔里跑出来蛊惑人心的艳鬼,出口的声音也被月光浸得朦胧。

    “你又怎知,我没有被你攥在手中?”

    沈盈缺心头一跳,以为自己听错,诧异地回头看他,“皇叔?”

    萧妄笑了笑,没有回答,扬手将指尖的萤火虫放回风中,留下一句:“我不是你皇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便纵身跃下围栏,朝山道方向走去,一次也没回过头。

    独留沈盈缺一人望着他的背影,在月光下茫然。

    *

    同一时刻,覆舟山下,台城内廷。

    同样一轮月光,也照在东宫庄严威仪的殿顶脊兽上。

    堂屋内,几十名内侍宫人惕惕然跪了一地,额头紧贴金石地面,大气不敢喘。

    守拙跪在正前方,抬手“呼呼”往自己脸上扇巴掌,一双布满皱纹的老眸叫眼泪泡肿成核桃。

    “都怪奴婢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给殿下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萧意卿手臂上的伤刚换过药,正斜倚在内室的胡床上休息,被他吵得头疼,捏了捏紧皱的眉心,不耐烦地道:“好了,孤又没有怪你,你这又是何苦?赶紧起来,别在孤面前碍眼。”

    守拙却没好意思妄动,犹自又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让自己心里稍稍舒坦些,才终于肯停下来,看了眼胡床上的人,俯首深深一礼,语气恳切道:“殿下,皇后娘娘眼下还在自个儿宫里大发雷霆,听说已经打杀了好几个宫宴上玩忽职守的内侍宫人,连崔绍元也挨了t?她两巴掌,殿下这里只怕也不得清静,还是该早做打算为妙。”

    萧意卿冷哂,“孤便是连夜去她宫里负荆请罪,她该发的火也一样不会少,何必费那功夫?”

    守拙叫这话吓白了脸,连忙回头将身后的闲杂人等全都赶出去,又亲手把周围的门窗都一一关上,这才哈腰凑到萧意卿耳边,跳脚焦急道:“殿下这话可不兴说的!皇后娘娘眼下还在气头上,若是叫她听了去,还不得撕了您的皮?这都城里的人都是属莲蓬的,每个人身上少说有八百个心眼儿,您眼下已经落了下风,若再和皇后娘娘起龃龉,您的东宫之位可就真的危险了!”

    “那吴兴王可就等着你们母子二人离心呢!今日宫宴,秋家人也在场,宴上发生的事指定瞒不过他,保不齐人家现在就在王府里头召集幕僚,琢磨明日早朝要如何向您发难,您若不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定然要吃大亏!还望殿下三思,千万以大局为重!”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完又再次跪下,“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萧意卿听得心烦意乱。

    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也清楚当务之急是要马上去找他那位养母商议对策,而不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生闷气。

    可他就是静不下心来!

    一想到那丫头离开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马上出宫质问,她到底什么意思。

    自己都已经退让一步,她为何就是不依不饶?

    这么好的亲事,她作何说不要就不要?这么多年的感情,她又是如何做到说割舍就轻易割舍?

    她不是说,自己是她此生最大的梦想,哪怕死也要和他埋在一处,永远不分开,那现在这些又是什么?!

    萧意卿愤然捶了下胡床。

    脑海中无端浮现出早间萧妄特来赠她尚方斩马剑的事,他拳头不由攥得更紧,手臂上才刚裹好的纱布很快渗出一层殷红。

    守拙惊呼一声“天爷”,手忙脚乱地膝行上前检查,嘴里叽里呱啦又是一阵新的唠叨。

    萧意卿充耳不闻,看着他仔细掀开衣袖的模样,不禁想起从前,自己行猎时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断了手,那丫头也是这般跪坐在胡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上药。

    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人,身量都还没完全长好,嘴巴却已经比那些黄土埋脖的老媪还絮叨,有用的话语说不来,只会翻过来倒过去地问他:“疼不疼啊?”

    两只眼肿得跟兔子似的,永远有掉不完的眼泪,叫他心里发堵。

    以至于他明明痛得恨不能将手臂截了一了百了,却还是苍白着脸,咬牙道:“一点小伤,也值得你哭成这样?”

    后来自己骨头长好,能照常上马拉弓,没有一点妨害,她却因为照顾他累病了,躺在床上烧了好几天,灌多少汤药都无济于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当时自己在做什么?

    萧意卿抿唇想了想,竟是一点也没有亲自上门探过她病的印象,只记得辰芳殿的确好几回打发人过来延请,都被他以“政务繁忙”为由给推了。

    反倒是沈令宜身边的婢女递信过来,说她近来身子不好,已经连着好几日没睡过安稳觉,他头一回没有顾及两人不好公然相见的忌讳,亲自登门看望了她。

    还将原本预备给那丫头养身子的老参,也送了出去。

    就只是为了让沈令宜睡一个好觉……

    像是猝然被一记焦雷劈中,萧意卿脸色发白,十指紧紧攥成拳,控制不住狠狠发颤的手。明明当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眼下他只觉整个胸膛,都被一种难以置信和羞愤自惭的情绪凌迟着,每一刀都直捅心房。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全无心肠的人,才能对她如此绝情?

    为了他病成那样,还等不来他一点怜惜,她当时该有多绝望?

    萧意卿不敢再往下想,拼命摇晃脑袋,想回忆些两人相处时候的甜蜜,好将这份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稀释干净。

    却发现自己竟一点也回想不出来……

    *

    诚如守拙所言,次日早朝,宫宴之事果然闹将开来。

    起初的一切倒也和平常无甚两样。

    照例是天禧帝升座,百官叩拜,荀、秋两边的官员互相吹胡子瞪眼。司徒公秋道成捋着满脸络腮胡,时不时阴阳怪气地插上两嘴,火上浇油。等场面快要收拾不住的时候,荀相公再站出来打圆场。天禧帝借坡下驴,将矛盾轻轻揭过。一场平平无奇的小朝会便就此结束,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就在天禧帝抬起龙爪,预备喊“退朝”的时候,一个瘦如竹竿、须发花白的老御史手执笏板,颤颤巍巍从官员队伍中出来行礼道:“臣有本要奏。”

    天禧帝问他何事。

    程御史答:“臣欲弹劾太子行为不检,德行有失,昨日竟公然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与其未婚妻之妹暗通款曲,秽乱宫闱,实在难担储君大任,还望陛下废黜太子,以振朝纲!”

    说罢,他便跪下来,“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的时候,他干瘪如橘皮的前额高高肿起,瘀痕隐现,枯瘦的身子摇摇欲坠,旁人伸手去扶,他还坚决推开,犹自整理好项上乌纱,昂首挺胸跪在御前,像一棵经霜不倒的松柏。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于是荀秋两派才刚平复下去的战火,又再次点燃。

    秋派众人紧随程御史的步伐,“呼啦啦”跪倒一片,一面唾骂太子色胆包天,竟罔顾皇后娘娘多年养育之恩,行如此悖逆之事,实在无君无上,合该重处,一面又感念老御史一把年纪还为社稷操心至斯,委实不易,望陛下虚心纳谏;

    还有人搬出已故征北将军的名头,怒斥太子怠慢功臣遗女,天理难容,恳请陛下千万要为晏清郡主做主,断了她与太子的婚事,以儆效尤。

    荀派则说程御史颠倒黑白,居心叵测,明明是有歹人假借晏清郡主之口,向太子传书相见,这才引出一系列乌龙祸事,太子从头到尾都未曾逾矩分毫,还平白担了个“见异思迁”的污名,委实可怜,不仅不该罚,还要大大奖赏宽慰才是。

    且程御史身子骨一向硬朗,昨日和自家孙儿一道出城围猎,都能亲自上马拉弓,箭无虚发,狩猎完还一口气啃了三只蹄髈,全不费劲儿,眼下这番矫揉做派,分明是故意示弱博怜,大有威胁圣上之嫌,其心可诛,万不能容!

    秋派表示这不是装的,程御史年事已高,身子早已不济,昨日只是回光返照,请荀派的人不要吹毛求疵,转移话题。

    荀派则说如果不是装的,那就是猪蹄髈吃多了,欠猪蹄子蹬,索性再赏他个一二十斤,让他一次被蹬个明白,等什么时候脑袋瓜也被蹬成猪蹄髈,人应该也就清醒了。

    ……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吵到最后都有些不入流,有几回还差点撸袖子直接上手,把“名士风流”打成“名士下流”。

    天禧帝扶着额角,在玄冕垂落的十二旒玉珠后头直摇脑袋。

    荀勉之作为荀派首领,当朝尚书令,荀家如今的话事人,则始终阖眸抱着笏板,缄默不言。

    萧意卿身为当事人,亦和平常一样负手傲然立在百官前头。无论两边吵成什么样,他都不屑一顾。

    然眼尖的还是瞧出来,他今日的冷淡里头,明显多了几分心不在焉。有几回身后的官员吵得太激动,笏板打到他胳膊,惶恐地同他告罪,他都没反应过来。

    秋道成一张国字脸憋得通红,很想张口帮自己人说话,尽快把话题从“猪蹄髈的九十九种做法”,拉回到“太子的九百九十九种废法”。

    怎奈两个老对手都这般安静,他身为秋派首领,也不好贸贸然站出来,显得跌份儿,于是只能强装镇定,继续捻自己的络腮胡,一张毛脸都快被拔成生鸡蛋。

    可他能忍住,他的外甥吴兴王,则没他这般好的定力。

    打从上朝伊始,吴兴王的下巴就翘得快要捅穿太极殿东堂顶上的藻井,不等双方吵出个所以然,就一马当先跪在程御史身旁,正气凛然地朝天禧帝拱手。

    “启禀父皇,东宫之事关乎国本,切不可轻易动摇。谨美自幼端方守礼,洁身自好,哪怕将女子送到他榻上,他也不会动一点歪心,又如何会在皇后娘娘的生辰宴上,行如此悖逆之事?定是有人蓄意构陷!还望父皇下旨,命廷尉府彻查,将那幕后真凶揪出来t?,还谨美一个公道!”

    说完,他也“梆”地叩了个响头,红着眼睛在殿上长跪不起。

    仿佛天禧帝不答应,他就要为弟弟去哭倒长城。

    荀派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官员撇嘴哼哼:“王爷这话说得可真好听,要不是昨日下官亲眼看见你带着一大帮人堵在华林园外,不让御医入园为太子治伤,下官就真要以为,王爷和太子真有这么手足情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兴王这下眼睛不红,改脸红了:“咳咳,本王那是怕有歹人趁乱蒙混进去,谋害皇兄性命,是在保护皇兄,不是恶意拦人。王大人莫要危言耸听,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哦,那你还扯着嗓门喊‘把园子每个角落都给本王查清楚咯,胆敢漏过一个证据,让老五逃过这劫,本王要你们好看’。”

    “王大人听错了,本王只是让他们把园子看好,莫要放走歹人,害皇兄蒙受不白之冤。”

    “王爷还私自截下了御医署端给太子的药。”

    “别瞎说,本王是在保护皇兄,免得有人趁乱投毒。”

    “你还让你手底下的人去搜查东宫,被东宫的人阻止,还对他们大打出手。”

    “都说了是在保护皇兄!”

    “你还让他们……”

    “是保护皇兄保护皇兄保护皇兄,你究竟还要我说几次啊!”

    吴兴王急得满脸通红,乌发冲冠。

    他入朝参政也有些年头,但因生母受宠,他自小就泡在蜜罐里,早已习惯了被人奉承,哪里是这些惯会耍嘴皮子的官场老油子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就只剩跳脚磨牙的份。

    山羊胡子讥讽一笑,“王爷自幼受教于贵妃娘娘膝下,自是深谙兄友弟恭的道理,下官何敢妄言?只是王爷阅历尚浅,许多事都不得其法,不如就让下官给您打个样儿,好让王爷知道,究竟该如何维护太子的清白。”

    说罢,他执笏上前行礼道:“臣蒙陛下厚爱,于羽林卫中忝领虚职。华林园乃臣当值之地,闹出这样的丑事,臣难辞其咎。好在皇后娘娘体恤下属,允臣入园搜查,戴罪立功。臣亦不负众望,在层城观主屋的博山炉内发现了不洁之物。想来定是有人事先安排好陷阱,再设计将太子和沈家三娘子一并引来,做出个‘捉奸在床’的假象,好构陷于太子。眼下臣已将那顶博山炉带来,陛下只消派御医当堂查验一番,便可知太子清白!”

    此言一出,满殿秋派官员脸上皆罩满寒霜。

    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太子行事有多谨慎?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昨日宫宴漏洞百出的局,哪怕他们并不在现场,也能猜到,定不是萧意卿所为。

    十有八九,是那位晏清郡主动的手脚。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性情大变,但此事于他们秋派而言,可谓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怎肯错过?

    拼着被陛下责备,他们也要撕下东宫一层皮。

    人证、物证……凡是他们能搜罗到的、对太子有利的证据,他们都已倾尽所能毁去,就为了今日早朝能一击即中。

    怎奈百密一疏,还是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若是真叫荀派证明太子是被人陷害,别说晏清郡主难逃一劫,他们这些帮忙说话的也要跟着遭殃!

    有几个意志不坚的,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在证据拿出来之前,先给自己安个台阶,好方便一会儿能全身而退。

    然荀派官员压根不给他们机会,一径怂恿天禧帝快快宣证据上堂,还叫嚣着要将这些参与构陷太子的人,统统杖责二十大板,好彰显天家威仪,看谁以后还敢妄议储君。

    天禧帝无可无不可地命人去传证据。

    很快便有小内侍捧着一个盖有朱绸的漆盘,哈腰入殿。朱绸底下高高隆起,正是一个博山炉的大小。

    一众秋派官员越发咬牙。

    山羊胡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漆盘旁边,抬手抓住朱绸,揭开前,还讥诮地睨了眼吴兴王。

    然下一刻揭开绸布,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什么雕满仙山云海的博山炉,而是一顶佛前供奉香火的寻常青铜小炉,寺庙里随处可见。

    此刻炉子里还盛满了水,波光粼粼,正好将山羊胡子青白交加的脸色倒映个完全。

    “啊!这、这这……”

    山羊胡子像一头被砍了尾巴的豪猪,飞扑上前抱住香炉上瞧下瞧,险些撞翻端漆盘的小内侍。

    其余荀派官员也似一瞬被人割去舌头,“呀呀”憋不出一个字。

    “王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天禧帝沉下脸,语气明显不善。

    山羊胡子慌忙跪下来请罪,很想解释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磕头道:“臣无能,臣该死……”

    吴兴王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王大人这戏法变得可真是精彩,鎏金的香炉子都能变成青铜的,改日国帑要是亏空,还要请王大人多多施展功力,为咱们大乾广进财帛啊!哈哈哈……”

    山羊胡子磨着槽牙,恨不能拿目光戳死他,眼珠子一转,又厉声质问:“下官从未提及那顶博山炉是何材质,王爷又是如何得知它是鎏金的?莫非是你派人调的包?!”

    “冤枉啊!本王什么阅历,哪里调包得了王大人手里的证物?不过是帮忙保管一二罢了。”

    “那还不是调包?!”

    “当然不是!”吴兴王理直气壮,“东西又不在本王手上,如何能叫‘调包’?再说了,就算东西当真在本王手里,那也是本王在为朝廷办事,朝廷的事,能算‘调包’吗?那叫‘代管’,‘代管’。”

    山羊胡子气得眉毛胡子乱飘,抖着指头道:“好好好,代管,代管!那敢问王爷又将此物‘代管’到了何处?这么重要的证物,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插手‘代管’了,难道不需要给一个解释?”

    吴兴王白眼翻上天,“自然是有说法的,本王又不是王大人你,拿个鸡毛就敢当令箭。”

    说着,他朝天禧帝拱手。

    “启禀父皇,昨日宫宴一散,皇后娘娘便第一时间派人将华林园围成铁桶,连一滴水都泼不进去。娘娘行事素来稳重,想来是觉察到皇兄此番出格行径,定是遭人构陷,不想让犯人逃脱,故而才动此铁腕,连那些只负责在华光殿里头布菜、未曾踏足过层城观的宫人内侍,都受了严重的杖刑,当场气绝,可见娘娘对皇兄的疼爱有多么‘深厚’。”

    这话听得在场荀派官员老脸皆红,愤然瞪视,却又反驳不了半个字。

    吴兴王越发得意,鼻孔都快翻到天上,“皇后娘娘如此怜幼,儿臣作为兄长,自然也不能落后,于是便请出母妃,带儿臣亲自到现场走了一趟,可巧就在那层城观外,抓到一位正要翻/墙入内的羽林卫。”

    “他自称是东宫里的侍卫,奉皇兄之命,往层城观主屋的博山炉里添点东西,好让皇兄能在今日早朝上,将宫宴之事说成是有人蓄意陷害,助他开脱罪责。”

    “儿臣当时就怒了!皇兄一向行得端,坐得正,怎么可能做如此卑劣之事?定是有人恶意栽赃陷害!儿臣气不过,将人抓去慎刑司严刑拷打了一番,想逼问出真凶。岂料他一口咬定就是皇兄派他来的,还吞下藏在牙缝里的毒药自尽。儿臣无计可施,只好暂且将那顶博山炉看管起来,以防那歹人再次作祟,陷害皇兄。父皇若要查验,儿臣即刻便命人拿来。”

    这下轮到荀派官员乌云压顶了。

    这种哄小孩的说辞,他们自然一个字也不相信。少不得,是秋家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拿到那顶博山炉,编了这么一段狗屁不通的废话过来敷衍人。

    可偏偏,那顶博山炉又是他们现如今手里唯一能为太子开脱的证据——

    秋家不似颂家那种早已退隐的士族,在朝堂上根基尤为深厚,饶是荀家地位超凡,也不能轻易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

    昨日事发之时,饶是荀皇后已第一时间封锁华林园,还是叫那群无缝不钻的耗子毁去了大半证据。他们摸索了半天,也只找到那顶博山炉。

    原本他们还想从太子和沈家三娘子口中套出点有用的线索,怎奈沈三娘子一直昏迷不醒,几个贴身侍婢也不知所踪。而一向对荀相公言听计从的太子,更是不知吃错什么药,都已经被人陷害成这样,愣是不肯告诉他们传信之人到底是谁,险些没把荀相公气死。

    两厢一折腾,还真就只能拿那顶博山炉说事。

    只要能证明里头的确被人动过手t?脚,无论太子和沈三娘子之间有没有说不清的勾当,他们都能逆风翻盘。

    可现在……

    荀派官员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像发了霉的腌菜梗。

    山羊胡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做事不过脑的吴兴王,竟能从自己手里头偷走证物。

    秋道成也忍不住朝自个儿外甥投去震惊的目光。

    但他一向是个鲁直的性子,不喜多思,想多了脑仁疼,见风向已转向自己这边,便立马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虑抛诸脑后,捋着络腮胡哈哈大笑道:“王爷所言极是!事情是真是假,把证据传上来一查便知,扯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作甚?太子一向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被一个妇人当众退婚,心里定然不好受,王爷还不快快把证据请上来,为太子洗脱冤屈?”

    说着也要一道上前请旨。

    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意卿忽然开口:“皇兄如此自信,可是笃定自己手里那顶博山炉,当真出自层城观?”

    这人一贯轻易不开口,开口必然是心里有什么成算。

    山羊胡子立马跟打了鸡血般附和:“就是!宫里的博山炉何其之多,王爷如何就能肯定,你手里的那个一定就出自层城观?万一是有人想陷害太子,弄了个假的来顶替呢?”

    边说边拿牛眼瞪吴兴王。

    吴兴王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余光悠悠打量萧意卿,冷哼:“宫里之物皆有造册,哪怕是一根筷子,其外观形制也与别地之物不同,皇兄和王大人若是信不过,大可去内廷司查验,看看那顶博山炉到底是不是层城观的物件。”

    “查验了又如何?”山羊胡子继续阴阳怪气,“即便那博山炉当真出自层城观,眼下也已流落别处将近一天,谁又能保证,它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没准那炉子里头本来的确不干净,被有心之人抹去痕迹,就为了让太子百口莫辩,这该如何说?”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吴兴王哼得更加大声,“倘若本王当真有意拿那顶博山炉谋害皇兄,为何不直接让人将它毁去,再嫁祸他人?非要绕这么大弯子保管到现在,还在御前提出来?”

    山羊胡子一噎,肚里大骂,你不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反驳别人,才特特留下博山炉的?

    ——毁了这唯一的证物固然能一劳永逸,但也难免会落人口实。朝堂斗争,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与其藏着掖着给别人留话柄,倒不如大大方方亮出来,既能给自己捞个清白坦荡的名声,还能坐实太子之罪,一箭双雕,傻子才不这么做。

    可偏偏,无凭无据,这些话又不好说出口,否则还不知要怎么被人攻讦他小人之心,越发落了下乘,他只能瞪着眼睛干生气。

    吴兴王见状,越发得意地翘起下巴,“瓜田李下,本王也有自知之明,是以昨日从那歹人口中问出缘由后,本王就托请父皇身边的内廷总管曹公公,帮忙将那顶博山炉保管起来。从事发到现在,除了父皇和王大人麾下的人,谁都不曾靠近过它,里头究竟有没有猫腻,叫人拿上来一验便知!”

    似是为证吴兴王所言非虚,曹惟安抱着拂尘,从龙座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朝天禧帝和底下众位大臣各鞠身行了一礼。

    天禧帝略略惊讶后,含笑拿食指点他,“你这老阉奴,竟连朕也瞒着。”

    倒也没怎么责怪。

    荀派众人心里皆道不好。

    陛下本就不喜荀家拥立的太子,这些年他又独宠秋贵妃,御前的人早就被秋贵妃收买得七七八八,让陛下的人去看管证物,跟让秋家的人去盯着有何两样?

    他们忙要上前阻拦。

    吴兴王却是一句话把他们都堵了回去:“为证公允,儿臣恳请父皇召来梁御医,当着一众朝臣的面,亲自检验那顶博山炉里头是否曾被人投放过不洁之物。”

    ——梁御医本名“梁有生”,从嘉祐朝开始,便一直侍奉于皇家,只为天子一人请脉,也只听天子一人吩咐,医术了得,曾数次将病危的嘉祐帝从鬼门关拉回来,深得两代帝王的圣心。请他过来验药,的确公正且有说服力。

    荀派众臣无话可说。

    天禧帝沉吟片刻,朝曹惟安点了点头。

    不消多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顶鎏金博山炉便悉数被请到殿上。

    梁有生已年近古稀,穿一身半旧的黑色长袍,整个人矮小又佝偻,端正站在那,个头也才到寻常男子的胸膛。脸上肌肤松松垮垮,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两撇白眉倒是和鲇鱼长须一般,飘飘然从两侧眉梢垂落,整齐地落在肩头,甚为打眼。

    因着上了年纪,他偏好安静,不喜与人打交道,进殿行完礼,得了天禧帝的吩咐,便一声不吭地从药箱里取出银针药粉,开始查验。无论周围的官员如何催促要挟,他都视而不见。

    荀派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互打眼色研究待会儿天禧帝暴怒,要如何给太子求情。

    秋派官员则一径琢磨要怎样乘胜追击,才能一举将太子踹出东宫。

    秋道成拼命绷紧脸上的横肉,不叫喜悦之色流溢而出。

    吴兴王则完全不控制脸上的得意,乜斜眼悠悠打量侧旁那道沉默的身影,想象那袭朱玄相间的储君蟒袍穿在自己身上的威武模样,他便热血沸腾,欣喜若狂。

    不等梁有生开口,就迫不及待追问:“如何如何?可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梁有生拧着眉头,对着针尖挑出来的香灰嗅了又嗅,却是道:“博山炉里残留有‘迷心散’的痕迹,的确是被人投放过不洁之物。”

    满殿霎时鸦雀无声。

    许是峰回路转来得太过不可思议,吴兴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秋道成和一片秋派、荀派的官员都目瞪口呆。

    一向处变不惊的天禧帝,也控制不住蹙起眉,“爱卿此话当真?”

    梁有生淡定朝上一礼,“启禀陛下,微臣仔细查验过,此博山炉内的确残留有不洁之物,为防微臣疏漏,陛下可再请其他御医前来验明真伪。”

    吴兴王下意识用力点头。

    天禧帝却恹然一摆手,道:“不必了,爱卿的医术除了当年的月夫人,世间已无人能及。既然爱卿都这般断言,此炉定然有失,吩咐慎刑司彻查吧。至于太子……”

    他垂眸,沉默地看向下方那道离龙座最近的蟒袍身影。

    萧意卿抬起头,亦平静与他对望。

    玄冕的十二旒玉珠轻轻晃动,隔绝了父子二人彼此的视线,也隔绝了天然相连的至亲骨血。

    吴兴王犹有不甘,拱手急声道:“父皇,兹事体大,还是再多请几位御医前来查验为妙。”

    ——那顶博山炉是他亲眼确认过已经调过包,里里外外也都在他眼皮底下被处理得一干二净,连香灰都不曾留下分毫,如何还会有什么迷心散?定是有其他猫腻!不查清楚他如何甘心?

    秋道成也忍不住站出来帮忙说话:“启禀陛下,此事不仅牵涉东宫,还关乎功臣遗女,谨慎些总是没坏处。”

    秋派官员纷纷附议。

    适才带头弹劾萧意卿的程老御史,也再次将头磕得“咚咚”响,苍白着脸,气若游丝道:“恳请陛下看在征北将军的颜面上,多请几位御医详查,还晏清郡主一个公道。”

    这大好的局势,荀派如何肯让?当下也“哗啦”跪倒一片,拼死阻拦。

    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臣,有样学样地把自己脑门磕得像发过劲的猪头肉,程御史磕一下,他们就凑一双,时不时还要晕那么一下,比比谁更惨。

    一时间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火星滋滋,眼看又要掐起来,一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荀勉之,终于张睁开眼,“诸位同僚一径拿征北将军说话,可是觉得,世间之事,对与错都无妨,只要站准立场便可——功臣遗女身世凄惨,是以她无论做什么,都应该体恤;而太子殿下养尊处优,未曾尝过人间疾苦,即便被人栽赃陷害,也该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这究竟是在体恤功臣,还是在混淆律法,我倒是糊涂了。”

    满殿一瞬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认下这顶“罔顾律法”天大的黑帽。

    只秋道成不悦地挣扎道:“荀相公此言,可是要置征北将军的忠义于不顾?”

    荀勉之嗤笑,“秋大人莫要急着给我扣帽,当年落凤城之事,还是我跟陛下求的旨,为沈家夫妇追封名号,那时你还嫌陛下赏赐得太过,屡屡上奏阻拦,怎的现在又一口一个‘征北将军t?忠义无双’,恨不能追随他而去了?也不怕他在天有灵,当真午夜梦回来寻你‘致谢’?”

    “你!”秋道成一下咬到舌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荀勉之哼笑:“秋大人莫怨我翻旧账,我不过是想就事论事。我且问你,适才吴兴王殿下说自己抓到了投药的歹人,质疑太子为逃避罪责,伪造物证,太子可有堵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秋道成一噎,闷声道:“没有。”

    “那王爷说要查验博山炉,看看里头是否真的留有不洁之物,太子可有强行阻拦?”

    秋道成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咬牙恨恨:“没有!”

    “查验的博山炉是曹公公拿出来的,查验炉子的人也是王爷举荐的,太子可有从中干预,抑或是亲自经手其中任一环节?”

    秋道成额角青筋已然暴涨,狠狠剜了眼旁边缩得跟鹌鹑一样的外甥,扭过头去,不愿再回答半个字。

    荀勉之失笑,抱着笏板不紧不慢道:“既然吴兴王殿下已然从‘歹人’手里保住原本的博山炉,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查验过,整个过程太子都未曾插手过半分,大家还有何不满?”

    “君臣有别,太子贵为储君,行端坐正,为了区区一个臣子之女,被羞辱诋毁至斯,都不曾责怨过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大家还想他怎样?难不成非要让他以清白之身,向一个任性胡来、连自个儿终身大事都能放在嘴边信口开河的小小女娘,磕头赔罪不成?”

    “征北将军一贯忠义为怀,君国为先,倘若他还在世,难道愿意看到大家为了他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君上?还是说,在场诸位也想相仿那晏清郡主,罔顾圣宠,挟恩求报?”

    细长的狐狸眼幽幽扫过众人。

    适才还叉腰挺肚、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官员们瞬间都矮了一大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生生压低了头颅。

    吴兴王更是抖抖索索缩在玉阶前,大气也不敢出。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事事周密的荀皇后,会留给他这么大一个疏漏;又为何一向不屑在朝堂上与他们起口舌争端的萧意卿,会突然开口,质疑他博山炉的事。

    这是在一步步诱导他,帮萧意卿证明清白啊!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死对头拿出来的证据,更值得信赖的东西?

    而又有什么,比让自己的死对头来为自己证明清白,更有说服力?

    真不愧是屹立两朝的老狐狸啊,什么事也没做,就轻轻松松借对方的手,让对方溃不成军,原以为自己这回已经稳操胜券,却不想每一步都在他们的算计中,这对舅甥就该千刀万剐!

    吴兴王愤愤瞪着萧意卿,双眼几欲喷火。

    萧意卿怜悯地瞟了他一眼,出列拱手道:“启禀父皇,昨日宫宴,儿臣的确去过层城观,也的确与那沈家三娘子见过面,这是事实,儿臣无可争辩。但有一事,儿臣可指天起誓——此去层城观,并非是与沈三娘子私会,而是有人假冒儿臣身边的内侍,捎来晏清郡主的口信,让儿臣误以为是郡主有事相寻,这才中了奸计。”

    “倘若皇兄觉得博山炉里的证据犹有不足,儿臣可唤来昨日为奸人所易容的内侍,与皇兄对峙。也可交出昨日儿臣穿戴的衣物,供梁御医查验,看看上头是否也沾有不洁之物?而那不洁之物,又是否正是梁御医方才验出来的‘迷心散’?”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儿臣不敢说自己有多么光风霁月,但于求娶晏清郡主,和善待功臣遗孤之事上,儿臣敢扪心说一句‘无愧亦无怍’。只要阿珩不弃儿臣,儿臣绝不负她,如有违背,千刀万剐,天地共弃!”

    他竖起三指,指天起誓,眼神坚定如山。

    众人心头皆惊。

    所谓君无戏言,储君亦是如此。太子敢在御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如此毒誓,可见其决心,即便吴兴王还想咬着不放,也不好再张这口。

    荀勉之也站出来帮腔:“陛下,既然太子有此决心,陛下索性择日不如撞日,明旨为他二人赐婚。一来,能彰显皇家对功臣的抚恤之情;二来,也能平息外头的闲言碎语,为太子证明清白,还望陛下恩准。诸位同僚这般关切太子的亲事,想来应当也不会反对。”

    狐狸眼再次扫来,依旧是言笑晏晏,仿佛当真只是家中长辈在为小辈的亲事操心,然微沉的语调却分明不容置疑。

    众臣忙点头如捣蒜,异口同声地夸耀这门亲事真是好真是妙,简直天赐良缘天造地设天上掉下个沈妹妹。便是有那不同意的,也都夹紧嘴巴,瑟瑟不敢多言。

    殿内气氛一时间融洽非常,比正旦宫庆还和谐。

    吴兴王两排银牙几乎磋出火星子,却又不敢再唱反调,只能满怀希望地望向天禧帝。

    然荀勉之又忽然转了声调,感叹起来:“曾几何时,淑妃娘娘也是功臣遗女,其父战功彪炳,其母宽厚仁善,常开粥棚接济流民,便是淑妃娘娘自己,也是为陛下挡箭而落下重伤,致使花信之年,便香消玉殒……”

    秋派众人闻言,心头皆“咯噔”了下。

    ——荀勉之口中的“淑妃娘娘”,便是萧意卿的生母。其母族为辅佐天禧帝上位,几乎家破人亡,连她自己也为天禧帝丢了一条命。天禧帝因此念她至极,对她留下的独子,也是掏心掏肺地疼爱,只不过后来因萧意卿被荀皇后收养,这才逐渐和他离心。

    荀相公这个时候忽然提及此事,无疑是诛心,哪怕天禧帝再不希望晏清郡主嫁入东宫,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惯会拿捏人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中的。

    天禧帝龙颜果然不再似方才看萧意卿时那般紧绷,眼神里甚至还多了几分怀念,揉着膝头长吁短叹道:“就依众卿家所言,拟旨赐……”

    然“婚”字还没说出口,殿门外就先传来一声拖长尾音的通报:“晏清郡主至——”

    一瞬摄走了殿内所有声音与魂魄。

    太极殿重地,天子小朝会,连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都没机会迈入这道殿门,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小女娘,是如何进来的?

    还是这么个风口浪尖,怕是来者不善啊……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殿外,各有所思。

    天禧帝诧异地看向曹惟安,以为他又跟自己隐瞒了什么。熟料曹惟安也是一头雾水,只能一径冲他尴尬地笑。

    反倒是自上朝起便一直神色郁郁的萧意卿,眼底骤然多了几分色彩。

    倒也没怎么喜出望外,就是忽然间活了过来,像是一幅走笔寥寥的水墨画卷,乍然点上明媚的色彩,疏淡的留白便成了热闹的烟火人间。

    等回过神,他已经朝着那道通报声,怔怔走出去大半座殿宇。

    然殿门外率先映入他眼帘的,却不是那道叫他一夜辗转难眠的女子倩影,而是一位颀长高挑的青年——

    他头戴赤金冠,发束白玉璜,织金卷云纹的赤红锦袍在晨光中滚烈翻腾,宛如赤浪淘金,即便不曾被坚执锐,亦如熊熊燃烧着亘古烈焰的高岭灯塔,冷峻挺拔,气势昭彰。

    正是已经三年不曾上过朝的广陵王,萧妄!

    而他身后磨磨蹭蹭挨站过来的,更是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袅娜倩影——

    同样是一身织金卷云纹的赤红衣裳,同样是一副精致无双的皮囊,身段亭亭,楚腰纤纤,明明瞧着弱不禁风,眉眼间横扫而来的锐意却似无形的刀锋,让人在盛夏大暑天也能生生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萧妄的身高刚好高出她一个头,两人并肩站在一块,衣袖交缠,身影相叠,有种说不出的般配,仿佛是天定的姻缘,凭谁也拆不开、散不掉。

    萧意卿倏地沉了脸。

    天禧帝霍然从龙座上惊起。

    连一向处变不惊的荀勉之,也深深皱起眉,十根干瘦的手指在笏板上扣得“咯咯”响。

    其余官员更是张口结舌,一动不动,若不是衣袂还在随风飘动,直要叫人以为,这偌大的太极殿不过是一幅不会动的工笔重彩画卷。

    沈盈缺无奈地叹了口气。

    昨日在宫宴上闹事之时,她便料到今日早朝定然不会安生。不是秋道成出来挑衅,就是吴兴王开口发难。而以这对舅甥脑子里那几斤浸过水的馅料,定然斗不过荀家这群老狐狸。

    保不t?齐还得把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优势,变成更加糟糕的劣势。

    她这才专程起了个大早,赶这场小朝会。

    原以为这一路上最棘手的,应该是如何说服宫里的侍卫,为自己放行,却不想还没迈出汤泉行宫的大门,就先被这家伙给缠上了。

    扪心自问,对萧妄,她虽不至于像都城里那些小女娘那般痴迷,但也的确有种淡淡的崇拜。

    无论是他完成了北定中原的不世伟业,还是冒险翻越重重雪山,救她于水火,她都仰慕不已。

    也一直觉得,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合该像九重天上的神祇一样,高高供奉于神龛之上,受人敬仰,被人朝拜。尘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跟他挨不上边儿。即便外头常说他冷血冷性,她也觉应当是“太上忘情”那般的清高孤远、不染纤尘。人若不去犯他,他也不会主动去犯人。

    直到昨晚真正接触下来,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这家伙就是单纯的乖张独断,不徇常理。

    自己不肯让他插手退婚之事,是怕给他添麻烦,纯纯是一片好心,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莫名其妙发火,把她丢在山崖上,闹得她一整晚都睡不踏实,生怕他夜里突然发疯,把她丢出行宫喝西北风。

    原以为凭这家伙的臭脾气,怎么也要跟她冷战个三五日,她还琢磨着等退完婚回来,要不要先去跟他服个软,免得伤了和气,孰料今日一早,他就跟没事人一样花枝招展地站在她院子,非要和她一道下山进宫。

    她不同意。

    他就扣下她的车驾,不让她走,还给她准备了一套跟他印花相同的衣裙,死活都要她换上。

    这又是金又是红的,比婚服还鲜艳,莫说她经历了一世蹉跎,早已不喜这些鲜妍的色彩,便是幼时在落凤城,她也不曾这般穿戴过。

    萧妄更是清冷自持,平日衣着不是甲胄,就是素衣玄袍,连个多余的配饰也无,何曾这般招摇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不知今天到底抽了哪门子疯……

    沈盈缺没好气地撇撇嘴,闷声道:“我过来退婚,皇……”瞥见萧妄冷冷睨来的视线,她咳嗽一声,立马改口,“王爷过来干吗?”

    萧妄轻哼,抚着袖袍下的一对嵌银丝兽纹白玉铁腕扣,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过来上朝。”

    “上朝?”沈盈缺满眼不信,上上下下打量他,“既是上朝,为何不穿官服?”

    萧妄笑得山河清朗,毫无私心,“因为阿珩穿红衣裳好看。”

    沈盈缺:???

    这也能叫理由?她穿红衣裳好不好看,与这家伙穿不穿官服有何干系?

    她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又问:“那适才内侍要报你的大名,你又为何拦着不让?”

    总不能说是她郡主的名头,比他亲王的名头更加响亮吧?

    这回萧妄倒是没有直接回答,乜斜长目,幽幽睨了眼殿内某个酸气快要掀翻太极殿屋顶的蟒袍身影,高深一笑,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支金笄,当着萧意卿的面,轻柔地插进沈盈缺的发髻上。

    手收回来前,还轻佻地弹了下笄头那朵盘丝绕成的凤凰花。

    金玉打造的花瓣在晨风中“叮叮”轻响。

    他含笑开口的声音,更是比金玉相击还要悦耳悠扬——

    “因为这样的出场,更加令人震撼。”

    沈盈缺:“……”

    第16章 退婚风波(二)

    果然,性情乖张的人脑子通常都不大正常。

    还震撼呢……

    这么想震撼,怎么不干脆扒光了到秦淮河边跳大神?保证能惊掉全都城人的下巴,说不准还能混成个典故,名垂千古呢!

    沈盈缺一阵腹诽,抬手去摸他新插上来的金笄,脸色“唰”地冷下,“这不是你昨夜送给我的那支么,怎么又回到你手上?你派人监视我?!”

    萧妄扯唇冷笑,没有否认,也不见丝毫心虚,还理直气壮道:“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先过来盘问起我。好!我且要听听你要如何解释。昨夜我赠你金笄之时,你还喜极而泣,满口感激,说会好好爱惜一辈子,结果扭头就把它丢进妆奁盒子里,看也不看。怎么,就这么怕被你的前未婚夫婿看见别的男人赠予你的贴身之物吗?”

    沈盈缺:???

    “你说胡说八道什么!我何时喜极而泣?何时将它丢进妆奁盒里看也不看?我是想把它收起来,好好珍藏啊!这么贵重的东西,磕了碰了多可惜啊。再说了,我今天是来退亲的,又不是来相亲的,穿金戴银的像什么样?”

    要不是这家伙非逼着她换衣裳,她还想穿一身白,戴一支草标过来面圣呢。

    荀家势大,她又人微言轻,不装可怜些,叫天禧帝同情,如何能从这群老狐狸手中讨到好处?

    一片拳拳苦心竟被污蔑成这样,简直天理难容!

    然萧妄却全不觉是这么一回事,犹自警觉地竖起双瞳,睨着殿上那位锦衣华服的青年,跟丛林里争夺地盘的猎豹一般,“退婚这么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穿金戴银,好好庆贺。你难不成还想穿一身白,再戴一支草标过来示弱博怜,好让你的前未婚夫婿心疼,与你重修旧好,再续前缘?做你的春秋大梦!”

    沈盈缺:?????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你不去茶楼说书,真是屈才了!”

    沈盈缺奋力瞪了他一眼,甩着袖子愤然进殿,不愿再和他多言,免得被气死。

    岂料萧妄的气性比她还大,也不知道在气些什么,反正就是很生气,脸黑得像沉淀了五百年的墨汁,眉毛拧得像浸过水的猪蹄扣,赶在她前头一步迈进殿门,高大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沈盈缺几次加快步子想超过去,都被他生生挤了回来,只能鼓着脸蛋,气咻咻地跟在他后头。

    众朝臣们看得目瞪口呆,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如何也不敢相信,一向不近女色的广陵王,竟会和一女子如此亲近。

    而这女子还是……

    大家无不同情地看向萧意卿,直觉他头上那顶镶金玉冠,都翠绿了许多。

    更有那不怕死的秋派官员,躲在笏板后头小声议论:“果然是报应不爽,给别人裹绿头巾的时候,就该做好被别人裹绿头巾的准备,哪怕是太子也不例外。”

    萧意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自小修身养性,又在掖庭里头讨过生活,隐忍的功夫比之常人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适才被满朝文武非议成那样,他都能引而不发,眼下捏着拳头,竟有些控制不住。

    一想起昨夜,他还在因宫宴之事焦头烂额,气愤不已,探子却跟他说,那丫头留宿在了他皇叔那里,两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好不快活,她还亲手给萧妄披了件大氅,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今早守拙给他熬了三大碗清心净气的凉茶,他怕是都没办法安然站上这朝堂。

    原以为这些已经是极限,这一夜小性使下来,她怎么着也该消气了,大不了下朝后他再勉为其难走一趟覆舟山,亲自跟她赔个不是,接她回来。

    谁知自己还没动身,她就先带着人过来,当着他的面又给他亲身演示了一番。

    呵。

    亏他昨日还在荀派那群老狐狸面前为她百般遮掩,唯恐他那黑心肝的舅父知道真相后,会毫不留情地对她下手,现在看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

    “多谢皇叔送吾妻回宫,此处有侄儿在,就不劳皇叔费心了。”

    萧意卿拔腿匆匆往前,几个跨步来到萧妄面前,礼都不行一个,便伸手去拉他身后的沈盈缺。

    沈盈缺皱了皱眉,下意识侧开身子要躲,一片织金卷云纹的赤红衣袖却先一步横在她面前,将那只咸猪手生生截下。

    “久闻太子贤明仁孝,温文有礼,是当世无二的仁人君子,哪怕对一位默默无名的乡间老者,都能以礼相待,怎的今日朝堂上见到自己的皇叔,就这般不恭不敬,连礼都不会行了?”

    萧妄语气冰冷,手段更是无情,不等萧意卿回答,就抬起一脚,正正踹在他小腿上。

    萧意卿始料不及,“啊”地一声,单腿屈跪在地,抬眼便是沈盈缺那片同样绣着卷云纹的十二破赤红交窬裙。

    从朝臣们的角度看去,正好就瞧见当朝太子在向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女娘下跪!

    竟是真应了适才荀勉之t?那句“让太子以清白之身,向一个任性胡来、连自个儿终身大事都能放在嘴边信口开河的小小女娘,磕头赔罪”。

    荀勉之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色铁青,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意卿咬牙切齿道:“皇叔这是何意?纵是侄儿失礼在先,也该由父皇责罚,哪里轮得到您来越俎代庖?”

    这话里的深意可不敢细究。

    大家纷纷垂下脑袋当没听到。

    萧妄却笑得山河清朗,“侄儿多虑了,我若当真有心越俎代庖,焉还有你在这对我指手画脚的份?我不过是想教导一下侄儿,何为尊卑礼仪,何为礼数周到,顺便提醒一下侄儿,男女授受不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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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意卿板起脸,一字一顿地提醒他:“阿珩并非其他女子,是侄儿的妻,皇叔您的侄媳,皇叔莫要忘记。”

    萧妄也挑高眉,一字一顿地反驳回去:“你与晏清郡主一未定亲,二无媒聘,何来‘她是汝妻’之理?莫不是东宫里少了铜镜,让侄儿对自己生出这般误解,可要皇叔赠你一面大点的,好摆在床头,日日自照省身?”

    边说,边翻转手腕,像掰竹笋一样,毫不留情地将萧意卿的右臂往外拧。

    “啊——”

    萧意卿疼得嘶声大叫,俊秀的五官扭曲成一团,宛如画像上狰狞的年兽。

    论武艺,他也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搏杀过的,身手和膂力都是个中翘楚,并非都城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弟。平日三杆长/枪捆在一块,他都能轻松折断,眼下被萧妄一只手压制着,却似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浑然挣脱不得。

    没一会儿,他小臂上好不容易长好的伤,便再次崩裂出血,将衣袖上的蟒纹暗绣浸得通红。

    荀勉之终于绷不住脸上的从容,高声呵斥:“广陵王殿下这是做甚,快住手!这里是朝堂,不是你的王府;你眼前的人也不是囚犯,而是当朝太子,你的亲侄!你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这般殴打他,可是置天家律法于不顾?!”

    萧妄冷笑,“荀相公还是荀相公啊,几年不见,还是只会上纲上线给人扣帽子那一套。看来是十年前,本王砸你们荀氏的影壁砸轻了。为了胶东荀氏的百年荣耀,本王还是有必要再上门多砸点东西,给你们族中的子弟振振筋骨。这回就砸你们荀家的祠堂,如何?”

    荀勉之冷哼:“你倒真敢说,就不怕陛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毕竟追根溯源,天禧帝也是荀家的后人。大乾素来以仁孝治国,这般当着人家的面折辱人家的祖辈,哪怕天禧帝跟荀氏不共戴天,碍于颜面,也得狠狠敲打他一番。

    萧妄却一脸淡然,“我若是怕,十三年前就不会亲手帮家父做个了断!荀相公若是不相信,大可放手一试,看看到底是我手里的赤乌长槊更加锋利,还是你们荀府的大门更加坚固。”

    荀勉之声堵气噎,攥紧笏板恨不能当头给他一下,却又深谙,他说得的确没错。

    恶人可怖,但比恶人更可怖的,是没底线的人。

    自己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这竖子绝对是世上最没底线的人。他说要教训太子,便不会在乎眼下究竟是什么场合;他说要亲自上门砸了荀氏的宗祠,就一定不会放过祠堂里的任何一块砖。

    自己根本惹不起……

    萧妄见他没了声儿,笑容更加讥讽,“荀相公不必担心,谨美毕竟是太子,本王的从侄,本王再想教训他,也会留他一命。再不济,这不是还有梁御医妙手回春吗?有他在,无论谨美伤得有多重,都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不是吗?”

    边说,边调转视线凛凛扫去。

    梁有生脸色变了几变,下意识伸手抱紧药箱,往背后藏。

    那些趴在地上哭哭啼啼、柔弱不能自理的老臣们,触及他冰冷的目光,也都跟被观音菩萨点了柳枝仙露一般,瞬间“痊愈”,乖乖爬起来站好,大气不敢出。

    偌大的太极殿一时间落针可闻,便是阎王爷来了,也不过如此。

    沈盈缺忍不住感慨,萧妄这家伙性情虽古怪了些,但论上位者的气场,只怕连最为世人所推崇的嘉祐帝,也不及他万分之一。自己再不满这厮强行跟来之举,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他,自己今天还真不一定能进太极殿的门。

    可话虽如此说,这世上总少不了那种无知无畏的蠢人,能不分场合、不分对象地全方位过来找茬——

    “广陵王殿下的口气还真不小,说话前怎么也不先拿镜子照照,进殿这么久,你都还未向陛下行过礼,又何来的脸面去教训太子?”

    山羊胡子撇着嘴角哼哼。

    他曾与萧妄在军中短暂共事过。因一次行军途中罔顾军令,擅自离岗,险些酿成大祸,他被萧妄当着三军将士的面狠狠责罚了三十军棍,颜面扫地,人还在榻上躺了两个月。

    自那以后,他便和萧妄彻底结下梁子,明知自己权势手腕皆比不过萧妄,也要处处与他对着干。后来有了荀家撑腰,他便越发嚣张,不管萧妄在与不在,都要在朝堂上进几句谗言,恶心萧妄一下。如今本尊就在此,且还闹了个这么明显的错处,他如何肯放过?

    “没工夫跟陛下行礼,倒是有工夫和自己的侄媳勾勾搭搭,看来昨日那场宫宴,还真是值得深究啊~”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朝臣们纷纷交头接耳,不敢非议萧妄,但非议一下沈盈缺还是可以的。

    沈盈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启唇正要辩驳,又被萧妄抢了先。

    “王大人怕是忘了,早在前两年,本王率军平定淮南之乱后,陛下就已特许本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今日本王卸甲上朝,已经是极大的礼数,其余细枝末节,又何足挂齿?”

    话锋一转,他又戏谑地笑起来,“不过也是,那次平乱之战,王大人本也是要随本王一道上阵杀敌的,怎奈当时,你因两个刚从自己儿子手里抢过来的美姬,被自个儿父亲笑纳之事,而郁结成疾,直到本王凯旋,都还下不来床,不清楚这些也不稀奇。就是不知王大人现在见到这两位美姬,又是称呼她们的?是敬为庶母呢,还是照旧视为儿媳,又或者四下无人之时,也悄悄‘勾搭’两下?”

    “你!”

    山羊胡子脸上红白交加,指着萧妄激愤难言。

    天禧帝在龙座上掩嘴偷笑,双肩一耸一耸,视线饶有兴趣地在萧妄和沈盈缺之间来回打量,招手出来打圆场:“忌浮此番西南一役受了伤,这些虚礼就免了。况且方才也的确是太子失礼在先,便是忌浮不教训他,朕也要罚他了。”

    众臣:“……”

    您这心偏得真是一点也不做作呢。

    偏萧妄还真从中得到了灵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补了一句:“臣适才踹倒太子的时候,还扭伤了脚。”

    说完,他就面也改色心也跳地“哎哟”一声,“崴”了下脚。

    天禧帝顿时心疼起来,不去看萧意卿血流不止的右臂,还一径催促梁有生赶紧去检查萧妄那只完好无损的腿,脖子都看长几寸。

    众臣:“…………”

    其实你们两个才是亲父子吧?

    萧意卿冷冷一扯嘴角,偏过头去,一点也不意外。

    荀勉之也板着脸,无甚表情。

    倒是山羊胡子气得够呛,“这是僭越!是欺君!陛下怎能如此偏袒!”

    天禧帝也觉出不妥,讪讪挠了挠腮,开始和稀泥:“王爱卿误会了,忌浮只是性子直了些,做事有些莽撞,并无恶意的。”

    “这怎么能是误会!朝堂上当众殴打储君,即便不抄家灭族,也该削爵流放,陛下怎能处置得如此草率?这些年您为了广陵王,不但屡屡破例,还时有徇私之事,朝臣们心中早已有诸多怨言,若是再这么继续放任下去,早晚会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三思啊!”

    “诶,王爱卿过虑了,忌浮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当年元帝也没想到王莽会篡位啊。”

    “忌浮又不是王莽。”

    “这如何能保证?!”

    ……

    君臣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呜呜啦啦”扯了一大堆,全不在关键上,听得大家无语凝噎,沈盈缺也忍不住摇头t?——

    都城里谁人不知,天禧帝极其疼爱这位小他十余岁、又年少坎坷的堂弟,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沈盈缺在宫里待了几年,就见识过几年如流水般不断送去汤泉行宫的宝贝。似这般明火执仗到不讲原则的偏袒,更是屡见不鲜。

    都说“长兄如父”,想来于萧妄而言,天禧帝即便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被这般明目张胆地偏爱了这许多年,心里应当也是感激的。

    否则前世也不至于容忍萧意卿作恶至斯。

    “说了这么多,朕还没问,阿珩今日为何突然进宫?”

    天禧帝被缠得不耐烦,逮住山羊胡子一个喘气的机会,赶紧岔开话题。

    沈盈缺可没有萧妄那么肥的胆,敢在御前失仪,连忙乖乖上前跪下行礼。

    “启禀陛下,臣女今日进宫,是为自己与太子殿下的亲事。想必陛下业已听说昨日宫宴上发生了什么,臣女虽才德不显,但也知何为成人之美。既然太子殿下于臣女无意,臣女便请陛下做主,为臣女退了这门亲。”

    这理由大家早就猜到,此刻听了也无甚稀奇。

    荀派这边一个长得像弥勒佛的胖官员笑呵呵道:“郡主刚来,想来还不知晓。这件事,陛下适才已然查清,乃是有人恶意投药构陷,与太子殿下无关。等散朝后自会有有司继续盘查,捉拿真凶,还太子殿下一个公道,断不会让您与殿下的婚事有任何污点,您就放心回去待嫁吧。”

    “就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一个小女娘在这瞎掺和什么?”

    山羊胡子这会子正当不快,逮着沈盈缺这副娇小柔弱好拿捏的模样,立马将满腔怒火泼过去。

    “你一无传诏,二无官身,还是个女子,擅自跑到儿郎们的地盘上撒野,已经是失礼至极。眼下还敢妄议太子殿下,你可知该当何罪?识相些就赶紧回去,老老实实在屋里绣嫁妆,别给太子殿下丢脸。”

    萧妄眉头一皱。

    谁知不等他发作,沈盈缺就以袖掩口轻笑,“婚姻大事轮不轮得到我来做主,我不敢妄言,但既然似王大人这般,视亲子的姬妾为自己囊中之物的龌/龊小人,都有脸插手别家女娘的婚事,想来我多问两嘴,应当也不算什么。”

    山羊胡子的脸色当即从傲慢的猪肉红,僵硬成尴尬的萝卜白,指着沈盈缺羞怒道:“你个小女娘,连闺阁的门都未曾出,就敢当众说这些,还知不知羞?”

    沈盈缺张圆嘴巴,故作惊讶:“我如何就不知羞了?我不过是将王大人做过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有何不妥?王大人若实在不想听,大可以捂住耳朵装聋,何必口出恶言?难道王大人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多不知廉耻?”

    山羊胡子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你你你……”地结着舌头。

    沈盈缺还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王大人可是还在为难,该如何称呼那两位美姬?其实很简单的,大不了,您就一个敬为庶母,一个视为儿媳,等私底下见面,再一并唤作‘心肝宝贝肉’,哪边都不得罪。放心吧,您只是长得委婉了些,岁数大了些,又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当真不算什么的。”

    山羊胡子大怒:“这还不算什么?”

    骂这么难听,就差敲锣打鼓满大街喊去了吧!

    谁知萧妄还一本正经地在旁边补刀:“的确不算什么,毕竟王大人还没有‘聚集了全天下男子的劣性于一身’,这不还自创了许多吗?王大人管那美姬叫‘庶母’,那美姬唤他作‘郎君’,两边个论个的,谁也不耽误,还能传下去让他儿子跟着效仿,也算一门祖传手艺了。”

    山羊胡子白眼一翻,彻底气结。

    吴兴王憋笑憋得五官抽搐,长这么大,他还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神清气爽过。

    扪心自问,他虽也看不惯自己这位目中无人的九皇叔,跟这位晏清郡主更是从来不对付,平时没事找事都要掐上两嘴,更别说沈盈缺现在还闹出这么大一把柄。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下他们目的一致,他该帮忙还是要帮忙的。

    “王大人快住嘴吧,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激动,仔细事还没论完,人就先过去了。晏清郡主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一大早匆匆赶来,一定有她的道理。郡主也别藏着掖着了,若是有证据能够证明那顶博山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就赶紧拿出来,本王给你做主,退了这门亲!”

    说完便巴巴望着沈盈缺,两只眼睛烫得能烤熟一只野山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沈盈缺两手一摊,却是道:“臣女并无证据能证明那顶博山炉没有被人动过手脚。因为在炉子里投药陷害太子殿下的人,正是臣女自己。”

    偌大的太极殿再次鸦雀无声。

    能在朝会上露脸的官员,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且不说像萧妄那样把战场当自家后院一样来去自如,至少也能做到处变不惊。哪怕天禧帝今天突然宣布要禅位给荀皇后,他们也能摆出一副见识过八百个皇帝被废的冷漠表情,云淡风轻地说:“不过如此。”

    然这一刻,他们却像是当真看见八百个皇帝同时被废,并不约而同举荐了八千个女皇上位一样,惊愕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你说什么?那博山炉里的药……是你下的?”吴兴王揉了揉耳朵,以为自己听错。

    沈盈缺却毫无芥蒂地答:“王爷没听错。那炉子里头的迷心散,的确是我下的。”

    吴兴王五官惊得要飞出天井,“构陷太子可是死罪,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沈盈缺毫不犹豫,“臣女已经想得十分清楚了。”

    “你自个儿下药,还真就自个儿承认了?!”

    吴兴王这下连太阳穴里的青筋都要蹦出天井了。

    入朝参政这么多年,他见识过阴损无德的小人,也遇到过坦诚如赤子的君子,似这种又阴又诚的纯傻子,他还是头一回见。

    这叫什么?

    无聊日子过久了,给大家表演一个大闹东宫,牺牲自己,娱乐他人?

    她怎么不干脆当着父皇的面,直接给萧意卿灌一碗鹤顶红,那多威风,保不齐还能载入史册呢!

    谁知沈盈缺大手一挥,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坦诚:“我不单承认那迷心散是我下的,还承认给太子殿下和舍妹传信的假内侍,以及撺掇一众女客去层城观赏花捉奸的事,也是我一手策划,就为了将太子殿下和舍妹一道‘捉奸在床’,好让臣女有由头,退了这桩荒唐的亲事。”

    吴兴王:“……”

    完全傻眼了。

    整个朝堂也因这番话彻底炸开了锅。

    有人骂沈盈缺欺君罔上,构陷太子,应当重处;

    有人则说无风不起浪,给人家定罪前,怎么也得先听人家把话说完,没准另有隐情呢;

    也有人质疑沈盈缺的用心,怀疑整段说辞都是她编的,其真实目的就是想帮那个幕后真凶开脱,说完便一个劲地朝萧妄使眼色,生怕大家不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什么。

    天禧帝沉着脸,不置可否。

    荀勉之皱着眉,深深打量。

    萧意卿疑惑地望着不远处长身而跪的少女,不知她究竟何意,手臂上的疼痛都暂时忘却。

    连萧妄也朝她睇去两道幽深的目光。

    吴兴王气得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麻脚鸭,都忘了自己的立场,开始帮萧意卿怒骂沈盈缺:“你做出此等辱没天家尊严的事,还好意思觍着脸过来求父皇帮你退亲?你莫不是也中了迷心散,疯了不成?!”

    山羊胡子也忍不住贱格发作:“欸,这怎么能说是中了迷心散疯的,她明明一直都这么疯。”

    沈盈缺皮笑肉不笑地道:“倘若这种程度就叫‘疯’,那王大人以后出门可要当心了,说不准哪天叫我碰上,就不小心再‘疯’上一回,将您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连那两位美姬都认不出来。到时您可千万别怪罪,谁让我‘一直都这么疯’。”

    “你休要猖狂!”山羊胡子大喝,“你构陷太子,破坏皇后生辰,可谓罪大恶极。就算太子肯放过你,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定然不会姑息。这顿罚,你t??无论如何也逃脱不掉。”瞟了眼萧妄,又道,“哪怕有广陵王殿下为你求情,也无济于事!”

    沈盈缺哂笑,“我若真想逃,又何必起这么大早,跑来这里自讨苦吃?套辆快快的马车,躲到城外庄子上,等风头过了再回来继续享受陛下的恩宠,不是更好?”

    山羊胡子一噎,心道的确是这么个理,他也不是傻子,看不出她今日行事有多诡异,只不过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就这么轻易服软,他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出门见人?

    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叫嚣:“你少在这里狡辩!药是你下的,人是你骗去的,婚也是你非要退的,太子殿下何辜?此番若不严惩,岂不要叫北边那群蛮子笑话,说我们堂堂大乾朝的太子,竟还不如一个小女娘的裙带亲来得重要?”

    说罢他便要跪下再拜,恳请天禧帝降旨。

    然沈盈缺却幽幽道:“太子殿下何辜?我承认昨日宫宴上的局是我布的,但我可从未说过,太子殿下与舍妹之间,并无半点私情。”

    说罢,她也朝天禧帝拱手再拜,“启禀陛下,宫宴之事的确是臣女行事不当,臣女该当受罚,绝无二话。只是其中内情,还请陛下听完臣女之言,再做决断。”

    “当年落凤城破,阖城百姓流离失所,臣女也痛失双亲,若非陛下垂怜,臣女安能苟活至今?又如何能与太子殿下结亲?弥天大恩,臣女从不敢忘,更不敢心生怨怼。可就在前几日,臣女偶然得知,早在陛下口头将臣女许配于东宫之前,太子殿下就已然和舍妹私定终身。臣女不愿受此羞辱,亦有心成全有情人,故而生了退婚之意,还请陛下为臣女做主!”

    此言一出,殿内立时被此起彼伏的“哎呀”惊呼声淹没。

    天禧帝愣在御案后,萧意卿脑袋“嗡嗡”,连最是沉得住气的荀勉之也骤然黑了脸。

    山羊胡子厉声大喝:“你少血口喷人,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这些年为你守身如玉,平日和小宫人调笑一句都不曾,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沈盈缺像瞄准靶心一样竖目瞪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子殿下行事谨慎,所有往来书信皆焚于灯火,不曾留下任何把柄,可舍妹却不是。她不忍心毁掉殿下留给她的墨宝,也怕殿下以后赖账,不肯认她,便是一张字条,她都千宝万贝地珍藏起来,连个折角也无,这积年累月地积攒下来,都快铺满一整张床榻。”

    最后半句话,她语气刻意添了几分玩味,惹人遐想无限。

    山羊胡子眉梢抽了抽,仍道:“口说无凭,令妹人就在沈家,而你也是沈家人,焉知那些所谓的‘书信’,是不是你寻人仿着太子的笔迹伪造好,再放到令妹房中的?你连给太子投药的事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沈盈缺冷笑,“若无确凿证据,我自不会轻易放矢。你们昨日派人上沈家盘问舍妹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发现,她跟前的贴身婢女全都不见了?”

    山羊胡子眼皮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她们都在你手里?!”

    沈盈缺娇娇一笑,“不仅在我手里,眼下还都在西掖门外听候召见。好巧不巧,她们还都随身携带着这些年太子殿下私下里赠予舍妹的礼物。小到香囊首饰,大到铜镜花觚,可谓应有尽有。有些还都是禁中贡品,世间独一无二,若无太子殿下首肯,谁也挪用不得。王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叫她们将东西拿上来,和内廷司的名册比对,看看我究竟有没有冤枉太子殿下!”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每个人的面色变化精彩纷呈。

    山羊胡子期期艾艾说不出来话。

    天禧帝双眉紧锁,一言不发,以目示意曹惟按照沈盈缺说的去办。

    待东西和名册都相继呈上来,当众核对,发现确系东宫之物无疑;那几位婢女被宣上御前,对太子和自家女公子的私下往来也供认不讳,天禧帝脸色越发难看,抬手用力将名册往萧意卿身上一掷,冷笑连连。

    “朕竟一点也不知,太子原来这般深情,连朕赏赐给你的生辰礼,都敢轻易转赠他人。”

    荀派官员齐齐打了个哆嗦,脑袋缩到笏板后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稳如荀勉之,额头也渗出一层薄汗,心潮起伏间不由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沈盈缺。

    几日不见,这丫头是越发厉害了。

    当大家都围着那顶博山炉争论里头是否被人动过手脚时,她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承认自己的罪行,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大家都开始攻讦她的罪状时,她又另辟蹊径,直接从问题的本质入手,将矛头又引回到太子的不轨行径上,让大家哑口无言。

    仔细想想也对,博山炉里头到底有没有被人投过媚药,有什么要紧?

    萧意卿是不是主动去见沈令宜的,又有什么干系?

    她是来退亲的。

    只要能证明萧意卿和沈令宜的确早有私情,且定亲后还一直藕断丝连,这门亲事就能退掉。

    而宫宴上发生的一切,和今日这场可笑的朝堂辩论,不过都是她用来达到目的的手段——

    荀家势大,又兼手眼通天,她若直接拿着这些证据,到天禧帝面前恳请退亲,只怕连面圣的门都还没摸着,他们的人就已经把所有证据都消灭得一干二净。

    而现在闹了这么一出,不仅将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转移到宫宴上,还将秋家也拖了进来,帮她分散他们的精力,让他们无暇去兼顾沈家,这才给了她机会,从沈令宜手上拿到证据,继而再借宫宴之事闹出来的巨大风波,顺利将证据当众提交到天子面前,由他发落。

    这事本就是萧意卿理亏在先,天禧帝又是个顶顶不亲荀派的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这门亲,迫于荀家压力才不得不点了这个头,眼下现成的把柄落他手里头,他如何还会放过?

    呵。

    这丫头还真是好心计,居然把所有人都算计了个遍!

    想他荀勉之纵横朝堂这么多年,对上盛年时期的嘉祐帝,都未尝落过下风,而今竟然栽在一个小女子手里。

    好好好,可真是太好了!

    荀勉之愤恨地磨了磨牙,深吸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心绪。

    重新斟酌了下目前的形势,他出列拱手道:“启禀陛下,仅凭几个婢女的一面之词,就给太子殿下定罪,未免太过武断。须知当年武帝的巫蛊之祸,也起于奸佞的毁谤之言,不可不鉴。不如先问问这几位婢女,晏清郡主寻她们过来作证时,是如何同她们说的?是告诉她们‘太子和沈三娘子悖礼失德,请她们为天证道’,还是‘谁肯站出来出告太子和沈三娘子,统统有赏’。御前状告储君可不是小事,能有这番胆量,总得有个说法吧?”

    秋派官员心头一沉,皆道“好厉害的诡辩术”,一句话就把矛头又转到了别处——

    以奴告主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更何况是在御前,状告的还是太子,一旦失败,说一句“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那些深受儒家教义熏陶的有志之士,都未必有这等觉悟,敢舍身证道,更何况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婢女?

    用屁股想都知道,定是晏清郡主许诺了她们不少好处,才叫她们动了心。

    虽是情有可原,但手段终究不光彩。

    姓荀的就是看穿了这点,才有意将风向往“收买人证”上引。

    只要能证明这些婢女的确受了晏清郡主的利诱,那她们提供的证据也会变得微妙,太子和沈三娘子的事,自也不能妄下定论。再加上荀派那群人的三寸不烂舌,保不齐最后就真成了晏清郡主私自挪用东宫物什,构陷太子。

    毕竟她连在皇后生辰宴上给太子投药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几个小婢女被荀勉之一吓,果然都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

    荀派官员如闻号角般一拥而上,跟着叫嚣,让沈盈缺先说说自己是如何拿到这些证据的,再来定太子的罪。

    有几人话说得还格外难听:“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不在家琢磨日后怎么伺候郎婿,t?还一径给人泼脏水,不是天生蠢毒,就是水性杨花,想找个借口另寻高枝。”

    “这高枝不是挺明显的吗,还用得着猜?”

    “若不查个水落石出,只怕又是一个夏姬哦。”

    ——夏姬乃是春秋时期郑国的一位公主,容貌生得极好,性情却尤为荒/淫,曾三度为后,七嫁人妇,一生不知与多少诸侯大夫暗通过款曲,又不知连累多少人为她无辜丧命,其中还不乏真父子、亲兄弟,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放在祸水里头,也算得上是头号极品。

    拿她作比喻,已经是指着鼻子明骂了。

    荀派自己人都有些听不下去。

    沈盈缺却语气平静道:“诸公对夏姬之事如此念念不忘,莫不是也在暗中惋惜,自己不能成为她的裙下臣?”

    那几个烂嚼舌根的官员立时被塞住喉咙,说不出话。

    山羊胡子站出来呵斥:“你休要污蔑人!诸位大人不过是在陈述事实,何错之有?倘若你当真问心无愧,就直接告诉大家,你的证据都来得堂堂正正,并无半分威逼利诱之嫌。倘若说不出来,谁又能保证,你不是在包藏祸心,欲行夏姬误国之事?”

    沈盈缺乜斜眼睨他,“我是夏姬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太子与舍妹私通之事,会因为我个人的品行,而有所改变吗?”

    “况且陈楚之乱,与夏姬何干?贪图她美色的是男子,为争夺美人而大打出手的也是男子,因己身能力不济而害得国家走向灭亡的更是男子。夏姬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抢夺的猎物,一种胜利者的奖赏,一块案板上的鱼肉,同我一样没有资格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也不曾拥有一支能够足以踏平万里山河的精兵强将,甚至连自己的婚嫁都做不了主。这样的无能之辈,倘若换成男子,和诸公一道同朝为官,诸公恐怕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分去半个,怎的一变成女子,就立马成了能掌握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难道诸公每年随圣驾出城围猎,因自己骑术不精而跌马摔伤,也要说是那头被你们万箭穿心的鹿,在设计谋害你们吗?”

    “王大人这番言论,究竟是真心在为太子殿下叫屈,还是单纯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娘,根本没资格为自己说话,即便真有什么天大的委屈,也不配指责经天纬地、才名卓著的太子殿下!”

    “你!”山羊胡子又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梗着脖子不愿服输,“你……你这是在诡辩,简直可笑,可笑至极!”

    言辞苍白得连自己人都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可沈盈缺还真因为这样一句话,颤了颤浓睫,低头惨然一笑,“王大人这话倒是没说错,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山羊胡子一愣,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沈盈缺已收回目光,向上朝天禧帝稽首一礼,“陛下现在总算知道,臣女为何要出此下策了吧?”

    不待天禧帝开口,她便自问自答地叹了口气,“因为不会有人相信臣女呀。”

    “太子殿下贤名在外,舍妹又惯会笼络人心,而臣女又是个饱受争议之人。即便臣女说出真相,也会被曲解成无端构陷;拿出证据,也会有人说是臣女别有用心,故意造假;哪怕最后,臣女能够证明这些人证物证都干干净净,没有丝毫作伪,也会有人搬出一百种方法,一千桶脏水,排着队地往臣女身上泼。只因从一开始,就没人觉得臣女会受委屈,也没有资格同太子殿下退婚。”

    “人行正道,鬼祟才走邪径。倘若不是当真求告无门,臣女又何必孤注一掷,去背这给未婚郎婿投药的骂名?臣女也有自尊,也有骄傲,也想堂堂正正、毫无污点地嫁给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良人,安稳度过一生,怎奈这世上总是权势盖过真相,雄辩胜于事实,哪怕臣女剖开自己的肚皮,让大家看看臣女的真心,也抵不过一张张能真正开口讲话的嘴。”

    “陛下您说,臣女这样以卵击石,是不是很可笑?”

    她仰起头,自嘲地扯了下嘴角,声音苦涩又不甘。

    纤薄的双肩颤如蝶翼,却坚持维持着挺身而跪的姿势,不愿弯折半分,好像风雨中挣扎着从枝头萌出脑门的花苞,有种近乎孤勇的倔强。

    在场众人无不动容,连山羊胡子也沉默下来,难得没有继续跟她抬杠。

    荀勉之手心渗出一层冷汗,几乎拿不住笏板。

    这番话说得可谓相当有水平,乍听仿佛当真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小女娘,为了自己的婚事,在御前示弱博怜,实则每一句都在影射天禧帝现如今的处境——

    “太子殿下贤名在外,而臣女饱受非议”,是在说荀氏等一干士族在外弄权,皇权则被他们架空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花架子,为世人所轻慢;

    “无论有没有证据,都会被打压排挤”,则是在暗示天禧帝登基后的这些年,每每想要推行什么政令,巩固自己的皇权,都会被士族们扼杀在摇篮里,寸步难行,就因为士族们也都没把他这个皇帝当一回事!

    而她想要嫁一个良人的简单愿望,也正暗合了天禧帝想励精图治,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的美好愿景。而这愿景好死不死,也正好在被“一张张能真正开口讲话的嘴”,堵得死死的。

    她说她可笑。

    天禧帝又何尝不觉得自己这个傀儡皇帝当得十分可笑?

    以己为喻,引得天禧帝共鸣,对她的难处感同身受;证据的来源的确说不清,那就干脆彻底模糊掉,不让别人有机会再提。

    这丫头是真的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和对方最在意的弱点,为自己造势。

    倘若他们再以权势威逼下去,难保天禧帝不会龙颜大怒,执意要为她撑腰到底。到时别说太子的亲事,连他们也要跟着吃挂落。

    果然,天禧帝听完这番话,龙目隐隐泛起水意,身形也微微摇晃,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却都哽咽得难以言语,缓了许久,才终于哑声道:“先起来吧,地上凉,别跪坏咯……”

    荀派官员心头皆道不好,忙要开口阻拦。

    那位自今日上朝起就一直发挥失常的司徒公秋道成,终于灵感爆发,来了句近日最佳箴言:“此陛下家事,何须外人多嘴。”

    一下就把那些跟皇家毫无血缘姻亲关系的官员,噎得齐齐没了声。

    天禧帝似也从这句话得到启发,端肃起龙颜,格外坚定道:“姻缘乃天定,朕不敢妄言。但既然襄王有他意,神女也无心,再强迫阿珩和太子结为夫妻,也不过是为人间多添一对怨侣,索性就……”

    “既是家事,还请父皇容儿臣先问一句,晏清郡主是当真要舍弃这么多年的感情,与孤一刀两断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意卿忽然开口,打断了天禧帝的话,也打断了众人流转各异的思绪。

    因萧妄始终没有松开他的右手,也没有卸下钳制他的力道,他只能一直保持着单腿屈跪的姿势,憋屈地在朝堂上当一个美貌又可怜的吉祥物,任由大家打量。

    然眼下,也不知是受了沈盈缺那番话的刺激,还是被天禧帝马上要宣之于口的决定骇到,他竟抗着萧妄施加在他手臂上的怪力,生生从地上站了起来。

    萧妄挑了下眉峰,睨了眼他袖口淋漓淌落的血,又看了看身旁的沈盈缺,轻声一笑,还真松开手,退到一边看热闹。人始终和沈盈缺保持半步距离,一有情况就能随时上前保护她。

    沈盈缺得了天禧帝的恩准,从地上站起来,侧眸略略扫了眼萧意卿,声音清淡道:“殿下现在过来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往事已矣,还是早些向前看的好。”

    “往事已矣?呵,好一个‘往事已矣’,孤倒要问问,晏清郡主究竟想怎么个‘已’法!”

    萧意卿双目充血,瞪着沈盈缺咬牙切齿。

    “五年前九皋山秋狩,你还未学得骑术,就不听劝阻,擅自驾马出猎宫,险些摔落悬崖,是孤冒死将你救回,为此还伤了右膝,至今阴天下雨还会酸疼;”

    “三年前上元节,你说你看腻了宫里的花灯,想瞧瞧秦淮河上的灯会,奈何一直找不到机t?会,是孤特特从城中搜罗来各色民间的花灯,在辰芳殿为你布置了一场独属于你一个人的灯会,就为了哄你开心;”

    “你喜食燕窝,尤其偏爱真腊一带盛产的血燕,偏那东西又少又不经保存,宫里都不常有,也是孤每年安排人专程从交州为你运来,风雨不辍,光是这里头折损的财力,都够再建一个乐游苑。”

    “钱财可偿,礼物可退,但你欠孤的这些情意,又打算怎么还!”

    沈盈缺静静看着他,“所以殿下现在是打算和我重翻旧账了?”

    萧意卿冷笑,“只怕是翻了,也动摇不了郡主这颗铁石心肠。似你这种刻薄寡恩,自私凉薄之人,又怎会懂得‘情意’二字有多珍贵?”

    这话本是讽刺,虽不觉得能起到多少作用,但能膈应一下人家也是好的。

    谁知沈盈缺听完不仅没任何异常反应,还极其顺口地接下话茬:“自然是不懂的。毕竟殿下口中这些所谓的情意,本来就只是殿下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萧意卿一愣,怒道:“你说什么?!”

    沈盈缺直视着他的眼,半点不慌,“五年前的秋狩,殿下曾答应教我骑马,我推了所有宴席,在猎宫等了三日,没等来殿下任何音讯,我以为殿下政务繁多脱不开身,便先跟着殿下送来的骑射师父学起来,岂料那西贝货竟哄我坐上一匹疯马,险些坠崖丧命。”

    “骑射师父?孤何曾……”萧意卿下意识反驳,脑筋一转,人顿时僵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微微一笑,“殿下不清楚这事也正常,毕竟我也是昨日盘问过这几名婢女,才知道殿下那段时日之所以没来寻我,并非是被政务缠住,而是叫舍妹绊住了脚。而那所谓的骑射师父和疯马,也是舍妹假托殿下的名义送来的。”

    萧意卿“唰”地白了脸,锋利的辞风变得支支吾吾:“她……她应当不是故意的,没准她也是被那人诓骗,好心办坏事……”

    沈盈缺没有理会他的马后炮,继续顺着他的举例说道:“再说三年前的上元节,殿下的确是寻来不少民间的花灯,那些花灯也的确巧夺天工,美轮美奂,我也是打心眼里喜欢。但请殿下仔细想想,您当真是为了我,才专门去寻的那些花灯,还是你陪舍妹在秦淮河游玩累了,顺手把她不要的几盏花灯,带回宫里糊弄我?”

    萧意卿脱口就要说“当然是专门给你买的”,可看着那双清明坦荡的大眼睛,他竟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沈盈缺叹了口气,“以殿下的聪慧,听到这里应该也能明白我所说的‘一厢情愿’,究竟是什么意思?您并没有您想象中那般重视我,我也从未在您身上得到过什么真心实意,我们只是一场误会。就像这些年,殿下源源不断送给我的血燕窝,看似弥足珍贵,感人肺腑,实则我却因为对燕窝过敏,从未真正喜欢过一样。”

    萧意卿如遭雷击,惊讶大叫:“你说什么?!你对燕窝过敏?不可能,你明明说过你最爱吃的就是……”

    这回不等沈盈缺点破,他自己就反应过来——喜欢吃燕窝的不是沈盈缺,而是沈令宜。

    他从未问过沈盈缺的食性,沈盈缺怕招他嫌烦,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提,反倒是沈令宜每每吃到他送去的燕窝,都会有意无意地说上一句:“阿姊最爱吃这东西了,也不知道辰芳殿的庖厨能不能做出她喜欢的味道?”

    像是被淬毒的利刃一下捅穿七寸,萧意卿踉踉跄跄,几乎站不住。

    曾经自诩的深情不移,原来只是他的自以为是;曾经以为的真情被负,都只是第三人给他编造的丑陋谎言。

    两个人相处,总得有人把自己的身段放低些。

    他以为那个人一直是自己,却不想其实从来都是她……

    萧妄还在旁边幸灾乐祸:“太子现在可还觉得,这门亲事必须结下去?”

    萧意卿一下握紧了拳,臂上涌出更多猩红。

    许是不甘心就这样被人抛下,也许是他单纯不愿被这位皇叔比下去,又或许只是因为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的难舍之情,他竟扯动嘴角,冷笑道:“当然。”

    “阿珩是孤命定的妻,孤自是要和她结为连理,相守到老。皇叔就不必操心了,乖乖滚回你的汤泉宫,等着喝孤与阿珩的喜酒就是了。”

    这话何等狂野,连荀勉之这样的老狐狸都吓了个趔趄,眼珠子快要瞪出眼眶。

    其余众人也瞠目结舌,惊骇不已。有几人手上不稳,笏板滑脱,“哐当”砸得足上翘头履都高了几分。

    沈盈缺也惊得往前迈了一步,“你发哪门子疯?脑子敲伤了就去治,舌头没滋味就拿井盐腌,别在这里满嘴跑马车。”

    还太子呢,说不过就开始耍无赖,丢不丢人?

    不肯退婚也就罢了,她早料到不会这么容易,可当众羞辱萧妄是什么意思?

    真以为他“活阎王”的名头,是跟羯人玩“细作过家家”玩出来的?要知道上一个敢这么跟他叫板的,已经被乱箭射成筛子,丢进长江供河豚崽崽们练习吸腮鼓腮喝水吐水啦!

    说着自己也噘起嘴,叉起腰,脸颊鼓鼓像一只翘嘴小釜,下一刻就要被沸腾的水汽顶翻釜盖。

    萧妄忍俊不禁,老母鸡护崽般将人扯回自己身后安置好,眉眼温柔道:“他没有疯,只是不小心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而已。”

    转身看向萧意卿,笑容又明显转凉,“就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了这门亲,究竟能拼到何种程度。”

    他本就是尸山血海里头搏杀出来的狠人,一身的血色戾气,即便站在那不说话,也叫人心慌气短,眼下刻意压低声线,就更加令人胆寒。

    众人不期而同瑟了瑟肩,越发矮下脑袋,不敢吱声。

    萧意卿也被他周身的气场震慑到,本能地要往后退,余光瞥见他身后探出的半张娇颜,又咬牙生生挺住,“何种程度不敢说,但至少能庇护她不用像条丧家犬一样仓皇逃离都城,一躲还就是好几年,连面都不敢露。”

    “看来太子殿下的决心不小,本王倒是好奇,倘若本王执意要拆了这门亲,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对付本王?”

    “皇叔说笑了,您是长辈,谨美怎敢对您妄言‘对付’?只不过兔子急了还咬了,侄儿也不是软性之人,逼急了会做出什么来,侄儿自己也不好说。皇叔杀伐果决,想来应当也会体谅侄儿的冲动与无奈。只要侄儿一日是太子,这门亲就一日不会断,还望皇叔知晓。”

    萧妄挑眉,“哪怕会因此丢了东宫之位?”

    萧意卿果断,“哪怕会因此丢了东宫之位。”

    两人安静下来,四目相对,火星滋滋,随时都要将太极殿引爆。

    一众虾米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沈盈缺呆在原地,一脸茫然,这场朝会的主题难道不是自己的退婚之事吗?怎的闹到最后却成了这对叔侄俩当众掐架,自己反倒成了他们的添头?

    荀勉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是舍不得这门亲,但还没舍不得到要用储位去拼。这个萧意卿,平时看着沉稳可靠,宠辱不惊,怎的今天这么几句简单的激将法,就上头成这样?

    他忙举笏板上前,想说几句圆场的话,让大家都冷静一下。

    谁知萧妄已抢在他前头道:“太子殿下这般笃定,想来是对自己的品行颇为自信。正好本王手里有一桩案子,想寻太子殿下商议。既然今日诸位大臣都在,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拿出来,让大家一块参详吧。”

    说罢,他一抖宽袖,摸出一张写满血字的破布残麻,高高举过头顶,朗声说道:“前段时日,本王率兵平定西南林邑国内乱,取道扬州信安郡回京,途经烂柯山,偶遇一位年近六旬的老翁,被一群恶吏围在田埂间殴打,整个人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本王将其救下一问,才知他原是山下石室村的一位田舍翁,妻儿早亡,只剩一对孙子孙女与他相依为命。因负担不起沉重的田税,他们舍了祖上良田,举家搬迁至山上开垦荒地。筚路蓝缕地t?熬了两年,终于将荒地改造成良田,以为终于能够苦尽甘来,孰料当地豪强竟称山上的田地乃是他们所有,勒令他们下山,还招来当地的官吏,将老翁的孙女强行索拿。老翁一家何时下山还田,他们就何时放人。老翁的孙儿不忿此行,血书上告,也被打成重伤。”

    “纵观古今,土地兼并一直是噬民之疽,亡国先兆,若不尽快处理,早晚会引起民变,祸害无穷。陛下这些年多次下令丈地清田,也是为了防微杜渐,消弭乱源。本王忝为大司马,见此恶行,自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顺藤摸瓜调查下来,竟发现信安郡内,光是那石室村,就有三分之二的良田,被当地豪族以各种理由圈占。官府从中受贿,帮他们隐田隐丁,千亩良田故意丈量成百亩,百户丁口只报了二十。而这部分被隐瞒的田地所需缴纳的赋税,则分摊到剩余的三分之一农户身上,致使余下的百姓民不聊生,或走投无路,自尽身亡;或卖身豪族,为奴为婢;或像这位田舍翁一样举家搬迁,去别处开垦荒地。幸运的,能熬到荒地成良田;不幸的,则直到饿死,都还在沃肥施壤。即便能成功开垦出良田,也难保不会像这位田舍翁一样,再次被豪族盯上。”

    “而好巧不巧,此番在信安郡大肆圈地的豪族,正是荀家的子弟,太子殿下的从兄,荀泰。而更巧的是,他每次在外侵田,打的还都是东宫的旗号。不知太子殿下有什么想说的?”

    他边说,边将麻布血书狠狠摔在萧意卿脸上,嘴角噙笑,阴冷异常。

    众人不由齐齐倒吸口凉气。

    隐田隐丁,历朝历代都是国家大忌,即便皇权衰微如大乾,也不曾姑息。前朝嘉祐帝更是闹出因侵地欺民一案,诛杀南渡功臣后裔之事。天禧帝登基后,为了从士族手里夺权,更是几次三番大力度田。前两年就有不少二等阀阅,因私圈田亩被抄没家产,流放宁州,至今未归。

    若说宫宴私会之事,还只是太子私德有亏,退了婚就了事了;那纵容子弟圈地隐丁,就切切实实要威胁到储君之位了!

    荀派官员连忙开口找补。

    一个圆脸说:“那荀泰不过是荀家一个不成器的子孙,平日连宫门都进不得,更别说和太子殿下搭上关系。此番也定是他自作主张,借东宫之名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太子殿下是无辜的。”

    另一个国字脸发现这种说法会把整个荀氏拉下水,赶紧划清界限道:“那荀泰虽是荀家子,但因触犯族规,早被逐出都城,一言一行,皆与荀氏无关,还请广陵王殿下莫要胡乱攀咬。”

    而荀氏第一追随者山羊胡子王大人,更是急得嗷嗷跳脚,“山野刁民的疯言也可当真?信安郡的父母官都没说什么,王爷瞎操什么心。”

    萧妄只道:“荀泰虽是受族中责罚,才去的信安郡,但他的名字并未从荀氏族谱上抹去,手中的产业也都在荀氏门下,如此,又怎能说他与荀氏无关?”

    圆脸张了张嘴巴,无言以对。

    萧妄继续道:“太子虽未与荀泰有过深交,但荀泰侵地时用来恐吓农户的令信,的确出自东宫,太子即便不是主犯,也要落个失察之罪,如何算得上无辜?”

    国字脸摸了摸耳朵,无话可说。

    萧妄又看向以山羊胡子为首的荀派诸人,“至于信安郡的父母官,他们和荀泰狼狈为奸,自然是欺上瞒下,无所不用其极。本王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如何就成瞎操心了?且荀泰所犯罪行,桩桩件件都查有实证,诸位若有异议,本王现在就可将证物一一呈上,让陛下当堂决断。到时候太子殿下和荀相公的脸面还能不能保得住,本王就不清楚了。”

    诸位官员齐齐垂下脑袋,理屈词穷。

    萧意卿和荀勉之也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偌大的太极殿不知道第几次陷入死寂,连穿堂而过的风都似被凝住,许久不曾拂去众人脸上涔涔滑落的冷汗。

    萧妄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悠然负起两手,像个返回凶案现场欣赏被害者家属痛苦表情的变态杀人魔一样,心满意足地扫视过殿内每一张乌云密布的脸。

    视线转回萧意卿身上,又闲闲伸起两根手指,好整以暇地摇晃。

    “太子殿下的从兄,亦可算作是半个皇家子孙。此桩侵地案,自也能当成皇族私事处理。太子殿下不是说,为了保住和晏清郡主的婚事,愿意舍弃东宫之位吗?那本王就给你两个选择——一、退了这门亲,本王就将此案当家事处置,只责罚荀泰,不株连其他;二、不退这门亲,本王依律呈上所有证物,以国事论处,让诸位大臣好好聊聊,吾侄究竟有没有能力胜任大乾的储君。”

    “是要力保这东宫之位,还是要不顾一切地守住和晏清郡主的这门亲,太子殿下自己选吧。”

    “想清楚了再回答,否则本王真怕你会像条丧家犬一样仓皇逃离都城,一躲还就是好几年,连面都不敢露。”

    萧意卿:“……”

    第17章 退婚风波(三)

    这还真是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发展方向。

    一场平平无奇的小朝会,从审判太子宫宴上的不轨行径,闹到晏清郡主要当众退婚,现在还牵扯出荀家隐田隐丁的大案,只怕再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出比这更刺激的。

    荀派众人满心惶惶。

    秋派众人则兴奋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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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废除太子的提议,是他们提前出来的。可他们心里也清楚,单凭一桩亲事就想动摇一国储君的地位,简直痴人说梦。之所以还把话说那么狠,不过是想知道荀派不会轻易罢休,自己提前把价喊高些,也方便将来讨价还价,好达成他们真正的预期。

    譬如责罚太子,贬谪几个荀派官吏什么的。

    可现在经萧妄这么一搅和,不仅原本的目标在望,连最初那个随口一提的美梦,也可能不再是梦,谁人不喜?

    吴兴王活像一个熬死了十任主母的憋屈小妾,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指着萧意卿的鼻子幸灾乐祸,“说大话又不上税,皇兄若真有自己说得那般情深义重,就赶紧拿出行动来,可千万不要为了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放弃自己的本心。等你和晏清郡主成亲,皇兄定会给你们备一份举世无双的大礼,保佑你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好像刚才答应要帮沈盈缺做主退婚的人不是他一样。

    秋道成捻着络腮胡,乐呵呵地加码:“无论吴兴王赠殿下什么婚仪贺礼,下官统统翻倍!”

    ——好像刚刚那些鼓动天禧帝狠狠责罚太子的恶言,不是他说的一样。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

    她虽看不惯这对甥舅躲在别人背后摘桃子的行径,但不妨碍他们眼下敌人一致,放恶人去磨恶人,能省去她不少力气,她也就懒得计较。

    甚至还想打发人回去,将她昨夜浸在山泉水里的甜瓜捞上来,好让她边吃边看戏。

    可萧妄听完却皱了眉,“吴兴王若这么想促成这门亲事,本王不介意帮你也查一查你家从弟的田产,看看能不能让你和太子凑一个‘棠棣之华,好事成双’。”

    沈盈缺:“……”

    这难道是重点?

    吴兴王也瞪大眼睛,“皇叔,您是不是搞错了?侄儿可是您这头的,您怎么能帮着外人,灭自家威风?”

    可萧妄觉得自己没搞错,这就是重点,长袖一摆,还颇为宽宏大量地说:“吾侄放心,就算你当真促成了这门亲,皇叔也不会公报私仇,让你和你皇兄一样丢了封位,至多也就挨几顿板子,抄几座庄子,再发配到边疆放几年山羊羔子。都是一家人,皇叔是不会对你痛下杀手的。”

    沈盈缺、吴兴王、秋道成:“……”

    那可真是要好好谢谢你呢。

    天禧帝侧头忍笑,主动把偏离到九霄云外的话题拉回来:“侵地之事非同小可,即便是皇子,也不能越过国法。太子不妨先说说,荀泰究竟是如何拿到东宫令信的。”

    萧意卿咬着牙,面色阴沉。

    荀泰之流的荀氏子弟,他自是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结交过,不过是依照亲戚的情分,逢年过节都会t?给他们送些恩赏。想来那所谓的“令信”,就是某样镌有东宫徽记的赏赐,叫那荀泰拿去信安郡充门面,吓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升斗小民。

    自己完全是被无辜牵连的。

    可这样的说辞如何能够服众?

    且不说他身为皇子,本就有约束母族子弟之责,便是作为一国储君,能让麾下之人随意拿到自己的东西胡作非为,就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监管之能有多不济。哪怕不是侵地这样危及国本的大案,也得治他个疏忽失察之罪。

    这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要他拿东宫之位,去换一门亲事?

    这怎么可以……

    “太子殿下若抉择不出来,不如就先退了这门亲,将东宫宝印交出来,到廷尉府慢慢想。本王会给你安排一间坐北朝南的安静狱室,慢慢思考的。”

    这是要同时把亲事和东宫之位一并撤夺啊!

    萧意卿惊呼出声:“你刚刚还说让孤自己选的?!”

    萧妄无辜眨眼,“是啊,是让你选啊。可你不是没选吗?皇叔只好替你来选。让皇叔选……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你你……你好好……”

    萧意卿气得浑身发抖,百会穴都要冒烟。

    见过卑鄙的,也见过无耻的,但能把“卑鄙无耻”四个字运用得这么理直气壮,且毫不顾忌地写脸上的人,他还是头一回见。

    孰料那卑鄙无耻之徒两手一摊,竟是比他想象中更加没有下限:“皇叔知道自己很好很好,大家也都知道皇叔很好很好,侄儿不必这么‘好好好’地一直夸,不然连皇叔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想借口舌之便,行贿赂讨好之事了。”

    萧意卿彻底气结。

    而那位“很好很好”的皇叔,还在笑眯眯地环视众人,“本王说得对不对啊?”

    众人:“……对。”

    萧妄越发满意。

    荀勉之抬手抹了把额汗,胸口急跳不已。

    这桩侵地案着实打得他措手不及。

    作为荀家现如今的家主,荀泰这人他自然是知道的;他的品行有多不堪,自己也一清二楚。否则当初他也不至于将人撵到信安郡磨性子,连都城都不让待。

    原以为那厮胆小怯懦,到了地方上,至多也就殴打几个良民,强抢几个民女,做不出特别出格的事,荀家都能帮他摆平,不会有什么大事。岂料这一放,竟是直接将他纵成了脱缰野马,给他惹来这么大一麻烦。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直接一棍子将人打死!

    还有这个萧妄,悄无声息地提前回京也就罢了,还在他的地盘做了这么一番大事,自己竟一点不知道,底下那些人都是死的嘛?!

    荀勉之暗自咬牙,强忍脾气执礼道:“启禀陛下,这个荀泰的确是太子殿下的从兄,微臣的从侄,但其性情顽劣,不孝不悌,无才无德,还屡教不改,族中尊长早已对他积怨已深。当初他犯下大错,被罚去信安,族中长辈就已经决定要将他从宗谱中除名。盖因其母终日沉疴在榻,寿数难长,大家不欲惹她伤心,这才按下没提,只等她过身后再议。却不想这一念慈悲,竟纵得他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害得信安百姓苦不堪言。”

    “此桩侵地案乃荀泰一人所为,与太子无关,更与荀氏其他子弟无关,还望陛下莫要牵连无辜。为证清白,臣今日下朝归家,便立马开宗祠,祭天地,召集族中耄耋,将这欺师灭祖、无德无形的不肖侄从宗谱上除名,再亲自押解到廷尉府,交由陛下发落!”

    这显然是要划清界限,弃卒保车了。

    萧妄哂笑,“荀相公还真是大义灭亲,杀伐决断。倘若当初在荀泰铸成大错前,就有这般魄力,又何至于被逼迫至斯?”

    荀勉之的嘴皮子也不是吹出来的,当即乜眼怼回去:“广陵王殿下若是能把关心自家侄儿未婚妻的精力,多分担一点到社稷民生上,边地的百姓们也能少受一些羯虏之扰。”

    ——这段时日萧妄不在边城,北边那群羯人又开始皮痒,隔三岔五就越境滋事一番,搅得当地百姓有苦难言。都有流民开始往南跑,都城的义坊都快住不下。朝野上下已有不少声音,要求萧妄速速离京,去京口平乱。

    荀勉之这时候提出这事,摆明了是想下逐客令,先将萧妄从这桩侵地案中踢出去,斩了天禧帝一条臂膀,余下的事,就能由着他慢慢炮制。

    萧妄冷哼,“难得荀相公如此关心边地百姓疾苦,本王还以为,都城的富贵繁华,早已蒙住了荀相公的眼,让你忘了南渡之初,你家先祖也曾为保边境太平,百姓安康,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话若是传到京口,让舅父听到,也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久违地再次听到自己这位昔日老对手,荀勉之打了个激灵,长目锐扫而去。

    萧妄仿佛看不懂他眼里的不悦,笑得越发风清月朗:“几个散兵游勇不足为虑。归京前本王就已修书一封,快马送至京口。舅父业已收到书信,启程赶往边地平乱。此番随本王出征西南的人马,不日也会抵达边城,为舅父掠阵。吾家舅父尚还善饭,有他坐镇,即便没有本王,羯人也休想越境犯事,荀相公大可放心。当务之急,还是先聊聊信安这桩侵地案。”

    他眯眼睨向荀勉之,声音幽冷:“适才荀相公说,此案乃荀泰一人所为,与荀氏无关。荀相公这些年一直在都城,从未离京,就连这桩侵地案也是从本王口中听说,如何就能笃定,你荀氏里头就没有人助荀泰为恶?本王倒是好奇,荀泰既是一摊毫无本事的烂泥,没有家中依仗,又是如何在信安郡捅出那么大娄子的?”

    “为还太子和荀氏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还请荀相公将家中土地庄园都一一报来,交由陛下重新丈量清算,如何?”

    众人齐齐怔住。

    沈盈缺也本能地抽了口凉气。

    荀氏是何等门第?百年名门,累世望族,南渡之后更是凭借从龙之功,一跃成为大乾第一士族,去他家度田,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且水至清则无鱼,越是这种盘根错节的积年之家,手里的庄园田地就越不可能完全干净。哪怕荀勉之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光风霁月,不怕人查,他底下那一大堆拉拉杂杂的亲朋附庸,又如何保证?

    真要查出个什么来,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也像之前那些二等、三等的阀阅一样抄家灭族,送去边境放羊?

    只怕到时候萧妄还寻他们杀个血流成河,荀家就已经找他拼个头破血流了。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自己今日上朝和荀家打擂台,只是想让萧意卿和荀家退亲,而萧妄是真想要他们死!

    山羊胡子再次发挥他“荀家最佳忠犬”的美好品德,带头为荀勉之冲锋:“王爷莫欺人太甚!由来只有犯事之人,才需上报家产,供朝廷清算。荀相公一不曾侵占他人田产,二不曾纵容荀泰为祸一方,凭甚还要剖开肠胃,自证清白?到时传出去,即便无罪也要被人编排成有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挑眉,“你说清白就清白?适才晏清郡主都已经拿出太子和沈三娘子私通的证据,你们不也照样咄咄逼着她继续自证清白,怎的现在刀子落到自己身上,就开始哭着嚷着喊疼了?”

    山羊胡子像被烫到舌头般囫囵没了话。

    另一荀派官员接道:“这怎么能一样?太子殿下乃国之根本,地位尊崇,我们这么做,也是想让晏清郡主的证言能更加可信,并无任何恶意。”

    “那本王这么做,也只是想让荀相公的清白之身能更加可信些,并无任何恶意啊。”

    萧妄怼得理直气壮。

    说完,他也懒得跟这群看门犬夹缠,径直抱拳朝天禧帝道:“陛下,隐田隐丁乃伤民祸国之大患,半点也轻率马虎不得。为表诚意,下官愿带头奉上自家庄园田产,供陛下清查。还望荀相公没有忘记适才那颗忧国忧民的心,紧随本王步伐,为百官做表率。”

    满殿再次哗然。

    天下谁人不知道,萧妄长年在外征战,志在北伐,从来不屑钻营庄园田地上的蝇营狗苟,且他父母早亡,家中就他一人,也不会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跳出来聒噪,自然不怕人查。

    这样的条件根本不是为了让荀氏放心,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荀派众官正要反对。

    萧妄又抢先道:“为显公平,本王名t?下的庄园田亩,可任由荀相公指定一人过来丈度,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本王绝不插手。同样,荀氏名下的产业,也交由本王派人查验。”

    这听着倒还像人话……

    荀派众官默默把嘴闭回来,掐指开始权衡利弊。

    可他们还没琢磨出个结果,萧妄就又来了一句更加石破天惊的话:“本王欲保举晏清郡主,为此次主事人,代本王去度查荀氏之田!”

    轰——

    像是一记闷雷霍然砸在太极殿上,把所有人都劈成了泥塑木雕。

    沈盈缺也打了个跌,不敢置信地看向萧妄。

    他在说什么?

    让她去度田??

    度荀家的田???

    啊???

    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

    山羊胡子也咆哮出了同样的疑问:“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么大的事,你让一个四六不懂的黄毛丫头去主持,失心疯了吗?”

    ——而且还是个刚被他们荀派唾弃得一文不值的丫头。推举她来度荀氏的田,不是在当众打他们耳光吗?无论最后差事办得如何,这耻辱柱他们都要钉死咯。

    秋道成也不赞成:“度田之事关乎国家社稷,怎能如此草率?为了王爷的官声,还有晏清郡主的名誉,下官还是劝王爷把这话收回去的好。”

    ——开玩笑!这回度田的结果可直接关系到他们秋派能不能将荀派彻底踩在脚下,这主事人就算不用千挑万选,也得是百里挑一,他怎么能放心交给一个对政事一窍不通的人?

    且还是个女子?

    然萧妄就只看着沈盈缺,微笑问:“敢接吗?”

    浅褐色瞳孔在阳光下隐隐闪光,仿佛珍藏在水晶盒子里绝美琥珀,剔透又动人。

    沈盈缺心里像是被轻轻揉了下,看着他,也笑起来,“敢!王爷敢保举,我就敢接!无论哪里的田亩,只要还在我大乾境内,我都能帮王爷度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山羊胡子啧道:“话别说太满,你知道度田需要做什么吗?怎么度,从何处度,一亩地几个丁口,你都知道吗?”

    萧妄睨他,“百草堂揽尽天下庶族寒门,里头的英才不比朝廷里头的少。晏清郡主只消将相应的人才调派到需要他们的地方,就可解决大部分问题,何须她亲力亲为?难道王大人戍卫宫城,也是亲自去宫门外站的每一班岗吗?”

    山羊胡子骂骂咧咧闭上嘴。

    秋道成道:“度田一事终归是国事,让一女子参与,岂不有违纲常礼法?”

    萧妄:“秋大人这么懂纲常礼法,也没见你们秋家子弟比别人少闹几回廷尉府啊,每回还都是些兄夺弟妻,父占子妾,子纳后母之类的腌臜事,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你!”秋道成被说得面红耳赤,愤愤一甩袖,扭身不再说话。

    吴兴王想为舅父报仇,嘴巴才张开,就叫萧妄一记眼刀扎得浑身激灵,什么想法也不敢有了。

    其余官员见状,也纷纷夹紧嘴巴,不敢造次。

    天禧帝在冕珠后头凝眉深思,心里也惴惴着同样的疑惑,抬眸撞见萧妄径直望过来的坚定眼神,一怔,咬咬牙,豁出去道:“忌浮看人一向很准,既然他都说无事,那这事就这般定下。荀相公也快些挑个人,去忌浮跟前点卯,免得有人不知缘由,说忌浮赖账不认。”

    说罢,又转向萧意卿,“度田之事甚为繁琐,阿珩又是头一回主持,难免要比别人更加操心,这婚事就暂且作罢,别让阿珩再分了心。”

    萧意卿忙张嘴反对:“父皇……”

    天禧帝抬起龙爪阻止,双眼洞明地看着他,“好聚好散,纠缠无意。适才忌浮让你自个儿选的时候,你不是也犹豫了?既然你自己也没想好,暂且分开对你也有好处,就莫要再多言了。”

    “还有这信安侵地,荀泰是毕竟顶着你的名儿在外头作祟,你知与不知,都得给百姓一个交代。接下来一个月,你就在东宫里待着,好好查查一下你的人,莫要再闹出这样的丑事,丢皇室的脸面。其余的,就暂且不用你管了。”

    这是要把太子从朝局中心驱逐出去,形同废储啊!

    荀派众人立时开口要拦。

    却都被天禧帝一律抬手摁下。

    乌沉的眼眸透着上位者积年的威严,叫人不寒而栗,然下一刻看向沈盈缺,又恢复了往日慈爱的模样,“阿珩觉得如何?”

    沈盈缺自然满口说好。

    原本她今日冒死上朝,以为能顺利把亲事退了,就足够她烧高香,谁知不仅亲事退得毫无压力,还能架空萧意卿,以度田令亲手拿捏荀家,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眼珠子一转,她又眯眼笑起来,“臣女还有一请求,望陛下成全。”

    天禧帝挑眉,“哦?何事?但说无妨。”

    沈盈缺团团行了个礼,“承蒙陛下做主,臣女现已与太子殿下无任何关系。臣女也并非牵丝绊藤之人,既然要断,自然要断得干干净净。适才进宫之时,臣女已命人去辰芳殿清点这些年太子殿下曾赠予臣女之物,一并归还东宫。至于臣女赠于太子殿下之物,还望陛下替臣女做主,督促太子殿下尽数归还臣女,以示今后各不相干。”

    朝臣们再次瞪大眼睛。

    上朝跟太子讨债?这行为还真够别致。莫说前无古人,哪怕再过个百年千年,也不会有来者。

    萧意卿正为退婚和禁足的双重打击烦恼,听到这话,强行压下来的火气立马控制不住,连连冷笑道:“晏清郡主可真是秋毫分明,区区几个香囊荷包,也好意思讨回去?才出宫半日,就养成了这么一副市侩的嘴脸,这几年的宫中教养,当真是错付了!”

    沈盈缺淡淡乜他一眼,懒怠回答,犹自转身朝殿门外招了招手。

    两个早就等在廊下的小内侍应声进来,手里抬着一根长长的丝缎卷轴,行至大殿中间,便各执卷轴一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面幅之大,将中间的过道完全霸占。

    两侧的官员为避让,还跳着脚往后退。

    待卷轴完全展开,众人探头一瞧,缎上没有绣文,亦没有画作,而是好几行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布满整个卷轴,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为是什么名家书法大作,却发现上头写着的竟就只是——

    王右军《兰亭集序》真迹一幅;

    汉白玉嵌紫檀木镇纸三对;

    十二扇桐漆镶玛瑙玉屏九座;

    婺州窑乳浊釉瓷碗碟十八套;

    紫金沉香等各色香篆二十七斤;

    赤金南珠羊脂玉冕冠配饰三十六套……

    一众官员:“……”

    这就是太子说的“区区几个香囊荷包”?

    “区区”在哪?哪个东西叫“区区”?

    这纸都已经写不下,不得不写在缎子上啦!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尴尬。

    堂堂一国太子,还是大乾第一士族荀氏名义上的外孙,跟一个小女娘谈情说爱,竟还花着人家的钱,这无论对皇室,还是对江左各大士族,都是一件丢脸至极的事。

    天禧帝冷着脸不言语。

    荀勉之皱着眉没话说。

    萧意卿握着拳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把拳头捏得更紧一些。

    他幼年经历虽坎坷,但毕竟皇子的身份在那摆着,吃穿用度上从没短缺过,故而从未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只知道送到他面前,他用就是,沈盈缺对他好,也都是理所当然,何必斤斤计较东西有多贵重?数量又有多少?

    后来青云直上,就更加不在意这些细节。

    却不知,红尘嚣嚣,世事扰扰,哪有人生来就必须对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好?

    一切“理所应当”,不过都是因为还爱着。一旦没了感情,哪怕是一根针、一根线,也都要明码标价……

    胸口一阵钝痛袭来,恍若有实质,萧意卿不自觉晃了晃神,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这卷超长的账单让他羞怒难担,还是“没了感情”这四个字,更加令他肝肠寸断。

    周围一道道目光纵横交错而来,嘲弄有之,鄙夷亦有之。

    连荀派那群最是对他阿谀奉承的官员,也都跟避瘟疫一样,后撤步子离他远远的。

    萧意卿不由从心颤抖到骨,又从骨颤抖到身。

    ——那是一种久违而强烈的恐惧。

    久到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离开掖庭之后,就立马将那些被内侍宫人指着鼻子唾骂、鄙夷、嫌弃的痛苦统统忘却;

    还是在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明明已经穿上太子锦袍,依旧害怕独自去走东宫那条和掖庭像极了的宫巷,对着铜镜患得患失,满脑袋都只有一句“沐猴而冠”。

    他以为自己已经t?是太子,不会再体验到幼年时的那些不堪;

    他以为那些已经成为往事,而往事是不会有任何杀伤力的。

    可如今,他明明还是太子,却还是体会到了那种被目光寸寸凌迟心脉的不堪,直如一头被利刃剥光了皮毛的野兽,无所遁形,只能在阳光下露出血淋淋的丑陋内在,供众人耻笑。

    比当年还要可怕。

    偏萧妄还津津有味地品鉴这卷轴上的每一个字,时不时还挑一两个问沈盈缺,待仔细拜读完,还毫不客气地给出精准评价:“真不愧是一国储君,香料用的都比一般人多,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大乾甄选太子,比的是谁更会招蝴蝶呢。”

    萧意卿那颗高傲的心,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咬着牙,几乎是吼出来:“你可知自己在做甚?!你在宫里住了六年,吃穿用度皆出自皇家,皇家从未有任何人命你归还过什么财帛,你倒好,才出宫待了一夜,就叫嚣着要向皇室讨债了?你还知不知何为感恩?何为羞耻?”

    沈盈缺长袖一摆,毫不在意:“我知不知感恩,都不妨碍太子殿下是个老赖。”

    “臣女能平安长于皇城,全蒙陛下不计亲疏,视臣女为亲女般尽心疼爱。拳拳护佑之恩,臣女自是没齿难忘。百草堂上下也心怀感激,这些年进贡给内廷的珍奇草药,名贵珠宝,只会比太子殿下寿诞时候才想起要孝顺陛下、随手送出去的几颗夜明珠要珍贵。莫说眼下臣女只是离宫,便是将来埋进坟里,也断然不会命人向陛下讨要一分。倒是太子殿下您……”

    她促狭一笑,“饶舌了这么多,却连一句‘还与不还’的准话也没有,莫不是还不起吧?”

    萧意卿瞪大眼睛,“你放肆!”

    沈盈缺摊手,“放不放肆,我都已经说了,太子殿下能奈我何?与其在这里逞强嘴硬,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凑这一笔钱吧!这里头可是足足二十万贯白银,东宫的小金库,还真不一定吃不消。保不齐最后,你还得向你的‘宜妹妹’讨要,毕竟这些年,你可没少拿我的东西,去贴补她。”

    “你!”

    萧意卿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深谙她的确没说错,别说是二十万贯,就是十万贯,让他现在一口气拿出来,他也是捉襟见肘。

    当下人便越发恼火,胸膛剧烈起伏,都能听见胸骨“咯咯”的胀裂声。

    沈盈缺还在那火上浇油,“我予殿下半个月时间,将这上头的东西一一整理妥当,送至覆舟山,敢少一样,我就命人将这卷轴再抄上数十份,张挂到都城大街小巷,让大家都睁开眼睛好好瞧瞧,咱们的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私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下荀勉之也坐不住了,张口驳斥:“郡主未免太得理不饶人,不过是些黄白之物,何须这般斤斤计较?太极殿到底是商议家国大事之地,岂容你这般妄行?”

    萧妄寒声:“皇家之事无小事,储君之德更关乎江山社稷,如何就不能拿到太极殿上商议?荀相公还是莫要插嘴的好,仔细以后田还没度,就先扣上个‘包庇亲族’之罪。再说了,郡主已经够仁慈了,居然宽裕了半个月。这么点小事,五日足矣。太子殿下贵为一国储君,总不能真的赖账,让大家瞧不起吧?”

    他看着萧意卿,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和身旁同样笑容狡黠的沈盈缺凑到一块,当真是男才又女貌,豺狼配虎豹。

    萧意卿看得又酸又痛,两只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手背都泛了白。

    可最后,他也只能磨着槽牙,恨声道:“好!”

    *

    一场跌宕起伏的小朝会,就这样结束在晏清郡主一幅超长账单卷轴上。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没出太极殿的大门,萧意卿就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金石砖地上。

    雪亮的明珠骨碌碌滚到荀勉之脚边,生生将当朝国舅爷的脸色又砸黑一个度,拿桶在底下接着,能凑出一缸墨汁来。

    秋道成和吴兴王在旁边幸灾乐祸,回想那道度田令,神情也不甚明朗。

    沈盈缺倒是兴高采烈,一路上出宫都有说有笑,临上车前,还颇为兴头地吩咐秋姜回去后给自己预备一壶冷酒,她喝了好快活快活。

    萧妄哂道:“你倒是心宽,接了这么一桩棘手的差事,还一点不知道着急,就不怕到时候搞砸,陛下治你的罪?”

    沈盈缺大眼睛忽闪忽闪,“为何要治我的罪?这差事不是王爷让我接的吗?始作俑者明明是王爷您,陛下要怪罪,也是先找您不是?”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作势要打。

    沈盈缺连忙讨饶,殷勤地从身后的暖巢里取出一个青釉双系鸡头壶,倒了半杯温热的米酒递过去,“王爷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这次度田,其实陛下心里早就有打算,无论王爷提与不提,都不会妨碍陛下欲拿荀氏一族开刀,整治那些一等门阀,不是吗?王爷不也是因为这个,才顶着旧疾复发的危险,专程下山跑这一趟的?”

    ——今早出门前,她亲眼看见萧妄从周时予手里接过一个瓷瓶,倒了几颗黢黑的药丸,喂进自己嘴里。

    她虽不知那是什么药,但看萧妄服完药,身体里的刺骨寒意就随药性散去,体温变得与常人无异,想来那药应当是能抑制他身上的怪病。再看周时予看他吃药时一脸担忧的模样,估计那也不是什么能根除顽疾的良方,只能暂且缓解,用多了保不齐还会有损身体。

    别看他在太极殿上威风凛凛,什么也不惧怕,可一回到车上,他就立马扯了件雪狐裘,严严实实裹在身上,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脸苍白得像一张纸,身体也比吃药前更加冰凉。仔细瞧,都能看见他周身袅袅升起的白气,鼻尖的一圈狐裘白绒都结了一层冰屑。

    足可见那药丸药性有多烈。

    武将的身体有多重要?傻子都知道。

    萧妄宁可冒着折损健康的风险,也要进宫面圣,可见这度田之事有多要紧。

    萧妄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直盯得沈盈缺浑身发毛。

    然最后,他也只是笑了笑,摇头长吁短叹:“你说是就是吧。”

    说完就用力闭上眼,再也没睁开,颇有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愤懑。

    沈盈缺一脸懵,完全不明白他又在闹什么脾气,白眼一翻,把酒倒回鸡头壶中,懒得伺候。

    “陛下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傀儡。莫看他今日在朝堂上一副随风摇摆、任人宰割的模样,实则他早已做好决断,只不过在权衡哪一方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罢了。他此番将我禁足乐游苑,也不是单纯在生我的气,不过是在观望,这门亲事的废止和存续,究竟哪一点对他更加有利。”

    ——这点,她也是前世看破这段无妄的情爱后,方才想明白的。重生后之所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给萧意卿下套,也是因为她料到天禧帝也不一定愿意看见百草堂落入荀家手中。

    只不过最后能这般顺利地退亲,还得多亏萧妄最后开出的“度田”价码,远远高于荀氏,否则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萧妄闭着眼哼哼。

    虽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既然知道是我的功劳,那还不快快感谢我”?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懒得理这活宝,自顾自继续解释:“早在陛下登基之初,度田之事就已经陆续开始筹划。这两年朝中二等、三等士族都已被他清算完,就剩下荀、秋这样的一等门阀,陛下绝不会轻易收手。”

    “而那些一等士族,哪个不是盘踞超百年、根基早已深深扎进大乾血脉里的立国基石?随意动动手指,都能叫大乾地动山摇,跟那些只能仗势欺人的二流三流小户根本不是一回事。想将他们一勺全部烩干净,简直痴人说梦。逼急了,搞不好还会再出个霍光,提前帮陛下改朝换代。是以对付那些一等士族,陛下不能硬取,只能各个击破,杀鸡儆猴。”

    “这点陛下清楚,王爷清楚,荀家和秋家那些人也清楚。所以刚刚散朝的时候,吴兴王和司徒公脸色也算不得多么好。保不齐这会子他们也在琢磨,该怎么保全自家呢。”

    萧妄嗤笑,“你既然都清楚,为何还敢答应?那些世家大族的手段可厉害着呢,连我都未必能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你就不怕被我拖下水,做了我的替死鬼?”

    沈盈缺摇头,“您不会t?害的。”

    萧妄勾唇轻嗤,语气不善道:“你我才相处多久,郡主这般信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外头传我的那些话,郡主难道都没听说?”

    沈盈缺挠了挠腮,道:“听说是听说了,但我还是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您是不会害我的。”

    萧妄不笑了,唇角缓缓沉落,睁开眼睛凝视她。

    沈盈缺歪头朝他笑,“王爷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可您却从未做过一件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您是爱教训人,可您教训的,都是些仗势欺人的无胆鼠辈;您是乖戾嗜血,可您杀的,也都是为祸一方的极恶匪类。何错之有?”

    “我与王爷相处时日虽短,但王爷于我的照顾却颇多颇长。凭您的本事,若真想害我,随便抬抬手,就能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何必等到现在?要知道我还曾因一时任性,毁了您的选妃宴,害您在都城丢了大人呢!可您从未与我计较,一次也没有,还对我诸般关切,我为何还要怀疑王爷会害我?”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阿珩虽学识浅薄,但也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道度田令关系到整个大乾的士族,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作为一国之君,不好随便动手。百草堂不涉朝政党争,又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且还在民间颇具威望,由我牵头来度这个田,就能把这件事从头破血流的朝政之争,变成简单的‘百姓对朝廷的监督’,大乾历来就有这传统,那些士族为了自个儿的名声,也不好说什么,是以交给我,最合适。”

    萧妄动了动唇,欲言又止,许久才道:“你……当真不怕?”

    语气饱含担忧。

    沈盈缺展颜笑得轻松,“不怕。我平生最不喜的,就是‘听天由命’。既然有机会亲手报复那些畜生,我定全力以赴,哪怕死在奋力搏杀的途中,也好过一辈子浑浑噩噩,受人摆布。”

    窗外阳光璀璨,隔着竹帘依旧将她的脸颊照得娇嫩莹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盛满了一整个盛夏的明媚灿烂,透过浮尘点点金芒直直望过来,漂亮得不可思议。

    仿佛烈火中灼灼燃烧的色彩。

    萧妄心跳猝不及防漏了一拍,像是揣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奶猫,明明身娇体软,经不住外间半点风雨,却偏要拱着脑袋,不听话地往外钻,小爪子一蹬一蹬,踹得他心肝都发颤了。

    “王爷问了我这许多,我也问王爷一句。”

    沈盈缺道,“既然您知道这件事风险不小,为何还保举我上?王爷可莫说自己手底下无人,只能让百草堂顶上。我便是再见识浅薄,对朝堂之事再不了解,也知晓广陵王殿下的本事。若是连您也拿荀家毫无办法,荀家怕是都不只要当霍光,该是直接做王莽啦!”

    都说爱之深,责之切。

    若是阿父阿母还在世,无论退婚之事多么困难,都绝对不会允许她进宫,将自己置身于刀尖之上,更别提保举她去度那劳什子田。萧妄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想做什么,不仅没拦着,还在旁边“助纣为虐”,就不怕她真闹出个什么来,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他昨晚说的那些会护着她的话,难不成都是在诓人?

    萧妄哼笑,“陛下是个心坚如石的人,你也不是什么意气用事的莽夫。你想做什么,自然有你的道理,我不会横加阻拦。既然度田之事势在必行,荀家又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亲手报复自己的仇人痛快痛快?大不了最后实在收不了场,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我又不是没这个能力,一个荀家而已,怕甚。”

    他说得云淡风轻,最后一字落地,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若不是沈盈缺深谙荀氏于大乾意味着什么,就真要以为,那不过是一根草,一粒尘,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抬手抹去。

    到底是能统一南北的人啊,说话的魄力都跟别人不一样,我等凡夫俗子果然只有老实抬头仰望的份……

    沈盈缺心中一阵咋舌,感叹完,又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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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几何时,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处境——

    那是一桩发生在她随圣驾东幸三吴之地时候的盗窃案。被盗的东西算不得多贵重,犯人是谁,她也大抵有了眉目,只消命人将他提来,稍加套话即可。

    很简单。

    她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轻松搞定,连一个羽林卫都不会惊动。

    可无论是荀皇后,还是胡祖母,都不允许她插手此事。明明丢的是她的东西,却说这些腌臢跟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有什么关系?没的犯人没逮到,还被人家擒住了。

    萧意卿知道她的想法,也只有鄙夷的一句:“就你?”

    话都没听她说完,就甩着袖子不耐烦地离开。

    是真没把她当一回事。

    久而久之,她也就逐渐消磨了斗志,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也对外界越来越惶恐。许多事涌到她面前,她试都没试,就觉得自己办不到。

    若不是后来遇到那样的难关,她必须自己咬牙立起来,她怕是真要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无用的废物,注定要永远一事无成。

    可现在,却有这样一个人,不仅不拦着她“胡作非为”,还帮她把后路都安排妥当。

    明明比谁都清楚前方的惊天风险,却仍旧愿意为她的任性保驾护航……

    这大约就是一个真正成熟的男子对晚辈的关切吧?

    她情不自禁喊出口:“阿兄!”

    萧妄眼皮一跳,微蹙起眉,诧异地看她。

    沈盈缺笑吟吟道:“王爷若是不嫌,阿珩以后就唤您作‘阿兄’吧!”

    ——扪心自问,其实称呼什么的,她并不怎么在意,之前喊他“皇叔”,也是因为自己是天禧帝的养女,自然而然地就对他行侄辈礼。

    虽不知他为何如此反感,但既然人家不喜欢,她就改,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直接和别人一样喊“王爷”或者“殿下”,未免有些疏远,直呼其名又太过僭越,叫兄长刚刚好。

    正好她也没有兄长,二房那个不算,要是能白捡这样一个有能力又肤白貌美的兄长,简直比捅萧意卿十刀还令人神清气爽!

    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萧妄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就这么裹着狐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跟个千年冰雕一样寒气十足地看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车厢里光线不好,他浅褐的瞳孔沉得吓人,仿佛要把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吸进去搅成齑粉。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明白自己又摸到了他哪片逆鳞,但还是赶紧低头赔罪:“阿珩年幼无知,多有冒犯,还望王爷恕罪。”

    萧妄仍旧没有回答,裹着狐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跟个千年冰雕一样寒气十足地看着她。

    看得沈盈缺都快跪下喊“阿父”!

    他才终于收了神通,侧头一笑,抬手勾了下她挺翘的鼻尖,宠溺又无奈地道:“你高兴就好。”

    没了药力镇压,他指尖又变回了死人一般的冷白,冻得沈盈缺微微发颤,可心里却莫名温暖,像大冬天里抱着被子晒太阳。

    “阿兄真好!”

    沈盈缺欢呼雀跃,重新倒了杯暖暖的米酒,塞到他手中,嘴里絮絮叨叨:“阿兄今日太过操劳,还是躺下歇息为好。我帮您把绒毯铺上,铺得厚厚的,保证膈不到您一块肉皮。”

    “阿兄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量少也伤身。您的身体可是咱们大乾边关最坚实的防线,可不能有任何损伤。”

    “还有您那旧疾,我昨晚就想说了。百草堂有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您若是有需要,我立马把他们都招来,保证药到病除,什么多余的后遗症也不会有。”

    ……

    牛车一路平缓前行,摇着金铎“叮当”来到覆舟山脚下。

    都城的喧阗在风中淡去,叶底的鸟鸣越发清晰,“叽叽喳喳”摇晃道边的花枝,送来盛夏的甜香。少女的嗓音混在其中,仿佛圆石上冲刷过的溪水,清澈又悦耳,让人一听就溢满甜浆。

    萧妄靠着车壁静静听着,人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自他晓事起,他的记忆里头就伴随着一段抹不去的寂静。

    从幼时王府里的四时小院,到深宫中的帝王居卧,再到西北的风火狼烟,好像无论周围簇拥着怎样的烟火人间,到他身边,就只有规矩、礼数,和永远无法跨越的尊卑。

    以至于后来大家都以为,他t?喜安静,不好热闹,每每到他跟前说话,都只说分内之事,从不多言一个字。哪怕之前还在跟身边人说笑打闹,进门后也都会老实成一只被捆了嘴的鹌鹑,非礼不视,非礼不听。

    甚至觉得他抛下王府里的富贵,搬到汤泉行宫独居,斩七情,断六欲,也是为了取静。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他也曾牵黄擎苍,纵马驰骋过京口每一条繁华的街巷,连累父亲深更半夜还在挨家挨户地替他道歉;也曾夜半翻过王府高高的院墙,凑到墙角偷听邻家夫妻打架;还曾在四时小院和母亲居卧之间的必经之路上,用各种法子一次一次把自己摔伤、扭伤、划伤,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欣喜又忐忑地期待。

    阿父会千里迢迢赶回来,亲自照顾他,跟个老太太似的,捧着药碗絮絮叨叨个没完。

    傅母会难得乱了方寸和规矩,将院里所有下人召集到前堂,叽叽喳喳查询问个不停,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

    阿母不会过来看他,也不会过问他的伤势。

    她从不在乎。

    但偶尔夜深熟睡时,他也能感觉到那轻轻抚过他伤处的指尖,绵软又温柔,像极了人间四月第一枝被春风拂绿的柳枝。

    即便是幻觉,他也觉满心称意。

    也只有在那时候,他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世上还是有许多美好的事物,譬如轻轻吹气就能发出美妙天籁的洞箫,东风解冻时如雪花般纷纷扬扬的杨柳飞絮,还有落雨时廊下那块踩一脚就会翘起来溅他一裤腿积水的青石板台阶……

    还有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小女娘。

    眼里含着笑,笑里都是他,明明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却总能让他心田生暖,仿佛注入了一汪汤泉。早已冰冻凝固的血脉,重又开始流转,缓慢而蓬勃,他不禁想起早年随父亲深入雪域荒原,看见的一片花海,根须沿着冰川脉络深深扎进底下冻土,花盏却奇异欲燃,每一个眨眼仿佛是一次倾尽一生的春暖花开,让人心颤。

    真想带她也去看看……

    她这般爱热闹,一定会很喜欢的。

    咦?

    回去的路怎么突然变这么短了?

    他记得以前明明骑马都要跑上大半天的。

    唉,果然出发前应该让周时予把拉车的犍牛换成那头上了年纪的,能跑多慢就跑多慢,十里地走成二十里,十二里走成三十里,永远走不完,永远在路上,那该多好……

    “对了。”

    沈盈缺忽然看向他,“昨夜在小秦淮游船,那租船的老翁告诉我说,下月七夕,秦淮河边有灯会,还有伎人杂戏,可热闹了,阿兄去看吗?”

    像是怕他反对,又连忙补了一句:“不是只有小秦淮一个地方有灯会,是整条秦淮河都有,咱们可以去其他河段逛逛,阿兄不必担心。我给您安排几个大夫贴身跟着,您的身体也不会有事的……”

    萧妄忍笑,“我看起来就那么弱不禁风,连一个小小的灯会也去不得?”

    沈盈缺眼睛亮起来,点头如捣蒜,“去得去得!谁敢说您去不得,我把他腿给打断,让他一辈子也去不得!”

    说完又喜滋滋地低头继续铺绒毯,把每一个褶都细细抹平,十分狗腿地扶萧妄躺下,回头撞上满目灿烂的阳光,弯起眉眼笑道:“这么好的日头,明天定是个好天。”

    萧妄轻声:“嗯。”

    舒展懒腰,在她新一轮的唠叨声中,惬意地翻了个身,像只流浪许久终于回到乐宅,可以安心亮出肚皮的猫。

    指尖勾住她垂在绒毯上的袖角,一点一点扯到自己的狐裘底下,用力拽紧,心跳“噗通噗通”,像个偷藏了饴糖的孩童,害怕又欢喜。

    声音也变得颤抖而甜蜜:“会的。”

    ——有你陪着,每天都会是个好天。

    第18章 打脸胡祖母(上)

    沈盈缺是个说干就干的性子,既然接下了度田的差事,就绝对不会马虎了事。

    从宫里回来的当天,她便召集百草堂在京中的人手,对荀氏的田地庄园进行明察暗访,情况也不出她所料,的确有些棘手——

    荀氏兴于胶东,衣冠南渡后又侨置会稽郡。

    虽说名下许多产业都随百年前的战火而付之一炬,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论余下的实力,他们依旧是士族里的首望,手里田产万顷,庄园数十,都城周围更是“园园有荀影,地地有荀名”。

    若是交给其他人来度,还真不一定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但百草堂不一样。

    作为同样传承有百年之久的江湖帮派,百草堂明面上虽与荀、秋那样的朝堂门阀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月氏一族的私产,拥有月氏祖上所有产业。

    累世积攒的财富,照理说应当永远花不完。

    可因其“济世救人”的立派宗旨,堂里每年要救济百姓,安顿那些投奔他们的寒门子弟、江湖游侠,以及战乱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老弱,早就已经入不敷出。

    为防坐吃山空,第二代宗主上任后,就很有远见地在堂内建立“积善阁”,召集专人负责打理银钱方面的进项与调配,让百草堂更好地运作下去。

    又因其不涉国事,一心只致力于救助百姓,无论在南朝还是北朝,百朝堂的威望都颇为高盛,百草堂名下的产业都不会像那些朝堂门阀那样,受地域限制。

    百余年努力下来,堂内如今拥有的产业,不仅比月氏祖上留下的要翻了几番,还远远超出那些侨姓士族。

    光建康城里的几大集市,就有一半的商铺、酒楼、客栈,归百草堂所有。名下的田亩庄园,更是连绵十好几个县。甚至北朝境内,还有不少专属于百草堂的商铺店面。通往西域的驼队,和远航南海诸国的宝船,也都能瞧见百草堂的瑶草徽记。

    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让他们去度荀家的“一亩三分地”,的确是杀鸡之牛刀。

    沈盈缺只消动动手指,积善阁就能第一时间将度田所需的人力、物力,乃至具体章程都巨细靡遗地给她备齐,无论是都城,还是会稽郡老宅,都能把荀家伺候得“舒舒服服”。

    怎奈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度田之事最麻烦的,也从来不是度田本身。

    “听说荀家在青溪那片庄子,庄上的管事把你的人都打出来了?”

    是昔流芳后院的马场。

    萧妄一面低头帮沈盈缺调整马镫的革带,一面询问她度田的情况。

    自打和萧意卿退完亲,沈盈缺便在天禧帝的默许下搬离皇宫,开始自己的生活。于是度田之余,她便将自己想做的事都写下来,列了个名目,打算一样一样实践,好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重生时光。

    这骑马就是其中一项。

    ——南朝人尚风雅,平时出行只坐车,还必须得是四平八稳的牛车,连马车都瞧不上。似骑马这种会弄乱衣发,沾染飞尘的粗鲁之行,更是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上了门第的人家根本不齿去学,许多世家出身的敷粉儿郎更是连马驹都怕。

    沈盈缺却不这么认为。

    她自幼生长在落凤城边地,见惯了当地以马为家的民风,对能纵马恣意驰骋风中之事满心向往。若不是她过去年纪太小,阿父定会亲自教她骑术。

    好在现在补上这一课也不晚。

    萧妄自告奋勇来教导她。

    沈盈缺自是一万个不同意。

    医者仁心,她虽不是医者,但姑且还是医者的女儿,现在还兼任全天下医者的老大,她当然也有仁心。让一个病得只剩半口气的人从病榻上挣扎起来教她骑马这样的缺德事,别说她干不出来,就算真干出来,也要被身边人谴责到死。

    拳拳一片纯善之意,天地可鉴,正常人自然都能理解。

    可坏就坏在,萧妄是正常人吗?

    显然不是。

    从头到尾,他就只有哼哼唧唧阴阳怪气的一句:“你唤我一声‘阿兄’,我教你骑马,有什么不妥吗?不让我教,你还想让谁教?那个还几斤香纂子都要三番四次派人上山磨磨叽叽让再宽限几天的狗东西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沈盈缺:“……”

    很想提醒他,那个连香纂子都还不出来的“狗东西”是他的从侄。而且这“狗东西”还不出香纂子,最丢脸的就是皇家,而他也是皇家的人。

    然萧妄一甩长袖,却是言之凿凿:“皇族之人更要懂得自立自强,尤其是太子。这么点小事都不能自己承担,还要拖累亲族,当真无用之极。我若是他,早就找块嫩一点的豆腐撞死t?,以证自己心志。”

    沈盈缺:“…………”

    你高兴就好。

    “所以你让槐序托病不来教我,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心志?”沈盈缺板脸又问。

    ——其实最开始,她的确也想过向萧妄拜师。毕竟论骑射之术,当今世上还没有人能出萧妄之右,哪怕是北边那群生在马背上的胡人也不行。

    可考虑到他的身子,还有他的身份,给她当骑术师父,简直比让百草堂去荀家度田还暴殄天物,她也便放弃了,只让槐序来教。

    同样是一片拳拳纯善之意,同样是一颗敬重之心。

    谁知这货又开始作妖,每天不是找槐序切磋武艺,就是找槐序比试身手,要么就拉着他一起谈天说地,从自己第一次将胡人剖腹挖心是什么感觉,一直说到最近一次凌迟羯兵俘虏用的是什么质地的刀,推荐槐序也试一试,把槐序吓得一整天没敢出门。

    教骑术什么的,更是提都没敢再提。

    沈盈缺气不过,上门找某人理论。

    而某人却是再次一甩长袖,比上回更加理直气壮:“拜师要拜精,不单要学骑术,还要学为人处事的道理。槐序身手固然上佳,可这么点逸闻趣事都能把他吓成这样,足可见其心性一般,不堪为师。为兄帮阿珩筛选了一遍良师益友,也是为阿珩着想,阿珩还有何不满?”

    沈盈缺:“………………”

    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上辈子能守住城池,统一南北,该不会就是靠这张厚脸皮吧?

    但无论怎么扯皮,这骑术师父的重担,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位“心志独立又心性高尚”的广陵王殿下肩上。

    万幸的是,这货虽脾气古怪了些,真教起学来,还是很用心的。

    几天学习下来,沈盈缺已经能熟练驾着她的枣红小马,绕着马场周遭的浓荫缓慢散步,无需别人在前头帮她牵缰,可谓进步神速。

    这日用完午膳,她便又来马场巩固她的骑术,算作消食。

    听见萧妄问她度田之事,便道:“是有那么几个刺头,不过没关系,我能处理好,顺便还能借这机会,把百草堂上下的人也筛上一遍。”

    萧妄抬头挑眉,“怎么,百草堂里也有荀家的内鬼?”

    沈盈缺挠挠腮,有些不好意思,“也不能说是内鬼,我到底和他们家定过亲,两边之间有来往也不奇怪。我那祖母又是个趋炎附势、任人唯亲的主。这几年,她一直借口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帮我打理堂中事务,没少往要紧处塞她的七大姑八大姨,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百草堂已经姓“胡”不姓“月”。索性就借这次度田之事,把他们一勺全烩了,也算因祸得福。”

    萧妄嗤笑,“你倒是心宽,就一点不担心他们把你吃了?”

    “哎呀,心宽才能活得长久嘛。”沈盈缺甩着马鞭,一副玄之又玄、高深莫测的模样,“看看司马懿,再看看诸葛丞相,活得久,才能笑到最后;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甜。”

    萧妄瞪眼,“活得越久越王八,小心一觉醒来,连龟壳都翻不过来。”

    沈盈缺也瞪眼,“翻不过来我就不翻了!千年王八万年龟,我顶着那么大一壳儿,压都能压死他们!”

    萧妄“噗嗤”笑出声,上下打量她片刻,叹了口气:“当真不需要我帮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才刚退完亲,可别又把自己折进去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声音变得低沉又温柔,像是冬日里的汤泉缓缓流过心涧。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盈缺竟从他微颤的浓睫,和略钝的尾音里,觉出几分落寞和委屈。

    可桀骜如萧妄,又怎么会委屈呢?

    大约是自己看错了吧……

    她也便没往深处想,笑着把胸脯拍得山响,宽慰他道:“区区几个小贼,何劳阿兄出手?阿珩别的本事没有,治小鬼可是一绝,阿兄就放心在家等我好消息罢!”

    萧妄眯起眼深深看她,嘴角无可无不可地扯动了一下,将她两侧的脚都放入调好的马镫里,便牵住马缰,抚着枣红小马脑袋上的鬃毛,道:“今日天色不错,要不要去行宫外头骑一圈?我给你牵马,不用怕。”

    沈盈缺自然满口道好,她学骑术可不是为了摆摆样子,倘若不能自由奔跑,她宁可从来没学过,只是让萧妄帮她牵马……

    这么惊悚的事,她实在想象不出来。

    于是咽了咽喉咙,讪讪道:“阿兄金尊玉贵,这点小事哪敢劳烦您?让夷则来就好。”

    夷则已经直着脖子在旁边等候许多,闻言立即上前,抱拳朝萧妄行礼时,差点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比沈盈缺大不了几岁,初学武艺时,正赶上萧妄如霍嫖姚在世般,在边境大杀四方,对萧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之前见这位传说中的战神,和自家兄长又是切磋又是促膝长谈,兄长病了,战神还专程过去探望,他就羡慕得直流口水,眼下终于轮到自己近距离接触战神本尊,他如何不兴奋?

    当下便抱拳一揖到地,声音都大了一个度:“区区小事,何劳王爷费心?王爷就在行宫里候着,属下定寸步不离贴身守护郡主,不叫她受半点伤,更不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登徒子接近她半分,王爷您就放心吧!”

    说完就抬起炽热的眼,目光灼灼地看着萧妄,满脸真诚求夸夸。

    然后就被两道犹如万年寒冰贯体的冷冰眼神扎了个透心凉,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嗯……

    大抵沙场上搏杀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不怒自威,目光如电,一个眼神就能杀人的吧?

    没问题,小场面,为了亲爱敬爱的战神,他一定能撑住。

    风萧萧兮易水寒,他为战神把家还。

    大风起兮云飞扬,他帮战神把威扬。

    为了战神之另眼相看而挺住!

    “夷则是吧?”

    萧妄敲着手里的马缰,含笑询问,声音温煦如三月春风,却莫名给人一种阎王点名的狠切,念他名字都快把牙咬出血。

    “既然郡主点名要你跟随,你就好好跟着,切不可出半点差错。记住你刚刚说过的话,要寸、步、不、离、贴、身、守、护,若是敢有人靠近郡主半分,你可千万小心了。”

    夷则脚心拔起一阵恶寒,冻得他头昏眼花,四肢发颤。

    心里却在尖叫——

    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夸人的方式都这么与众不同,自己回去后一定要将这六十六个字好好记录下来,编纂成册,留给子孙后代,让他们都看看,他们的先祖究竟有多厉害,居然能和传说中这么厉害的高人说这么多话,一般人行吗?

    要是能再赏他两个字就好了。

    他在百草堂同辈里头排六十八,要能让战神帮他凑出这个数,保不齐自己以后也能成为像战神一样的英雄,受世人敬仰。

    谁知萧妄还真开口:“滚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不愧是他从小就崇拜的人!居然善解人意到这般地步,连这种微不足道的愿望都能帮他实现。自己一定要乖乖听话,寸步不离地贴身守护在郡主身边,哪个无胆匪类敢随意靠近,他就把人削成白板,绝对不辜负战神对他的殷殷期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台城,正阳宫。

    炎炎烈日晒白了院角一块空地,两个身形健硕的内监举着碗口粗的板子,“啪啪”在屋檐下挥舞。

    小宫人趴在长条凳上,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起初还有力气哭疼,眼下却是连嘴都张不开。

    朱媪站在边上数数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宫人们从旁边路过,也是同样的一脸麻木。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因误碰后院的广玉兰花,被皇后娘娘严惩的了。

    以前虽也有责罚,但至多也就罚个月钱,挨两下手板,不像现在,碰掉一朵花瓣都要直接杖杀。连娘娘那只日日逗弄的鹦哥,也因误啄花蜜,被她亲手沉了水缸。

    可见娘娘近来心情有多不好,头疾都反复发作了好几回,砸了不少好瓷器。

    大家都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崔绍元都要把心提到嗓子眼儿。

    这日也是一丸刚从天师教送来的丹丸,由温水送入她口中,荀皇后揉着抽疼的额角,就着崔绍元的搀扶在胡榻上躺下,一面欣赏面前这扇微微泛黄的百鸟朝凤屏风,一面问:“度田之事,那丫头办得怎么样了?”

    一只纯金t?打造的新鸟笼,放在她手边的酸枝木案几上,里头“唧唧”跳着一只新进贡的黄毛鹦哥,似是在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又似是在努力从笼子里钻出来。

    崔绍元一抖手里的拂尘,它便立马安静下来,乖顺得不可思议。

    “启禀娘娘,度田之事,荀相公特特派人来传过话,说是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出不了什么岔子,让娘娘放心在宫里将养身子。陛下若是来了,也请您不要再赶他出去,您二人终归是夫妻,闹得太僵对谁都不好……”

    “夫妻?”荀皇后哂笑,“就算本宫肯屈尊同他做夫妻,他也没这打算吧?”

    崔绍元叫这“屈尊”二字闹得心里惕惕,讪笑着垂下脑袋,不敢接话。

    荀皇后却浑然不放在心上,犹自抬眸,隔着博山炉袅袅吐出的香烟,凝视屏风上绣着的凤凰,声音又似在说其他:“有阿兄在,本宫自是什么也不用愁的……”

    话锋一转,她又问:“东宫现在情况如何?”

    崔绍元皱眉直白道:“不大乐观。这回之事对太子殿下的打击着实不小,人到现在还关在屋里喝闷酒,谁劝都不顶用。奴婢也算看着殿下长大的,还从没见他这般颓唐过。守拙公公一面为殿下焦头烂额,一面还要凑那卷账单上的物什,急出了一嘴的泡,听说都要上房撬殿顶的鎏金鸱吻抵债了。”

    荀皇后拍榻大骂:“就这点出息!亏得他在掖庭熬了这么多年,竟还这么沉不住气,一个女人就能把他困顿成这样?要不是其他几个皇子都不争气,本宫这就把他从东宫撵出去,换个更听话的来!”

    头又痛起来了。

    她摁着额角,蜷缩在隐囊上,娇花般的面孔蜡黄如土,额头全是盗出的冷汗。

    崔绍元赶忙又取来一丸丹药,扶着荀皇后,亲自伺候她服下,苦口婆心地劝:“娘娘您就好好歇歇吧,这些事以后再想。实在不行还有荀相公呢,他一定有办法的。”

    荀皇后靠着隐囊呼呼喘气,声音虚弱,语气却怨毒:“本宫就是太指望他,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去,给太子递个话,蹬鼻子上脸也要有个限度,到底是东宫之位重要,还是一个不要他的女人重要,让他务必拎拎清楚。那丫头哄不回来就哄不回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点寒门助力罢了,得不到,毁掉也无妨。”

    崔绍元眼皮一跳,“娘娘是有什么妙计了?”

    荀皇后冷哼,“妙计谈不上,让她吃点苦头还是不难做到的。她不是要度田吗?好,本宫就让她一次度个痛快。”

    她嘴角笑意变凉,“去问问沈家那对祖孙,东郊那片庄子,她们收拾得如何了?这回若再敢给本宫搞砸,本宫就亲手送她们到地下阖家团圆!”

    *

    建康城七夕这晚的灯会,原是为了祭祀河神。

    大江不比洛河,建康又近东海的入海口,偏生周围又只有秦淮河这一个可供蓄水的河流,哪年雨势大些,就要来一出水淹金陵城。这才有了拜河神的习俗,发展至今,倒成了阖城庆祝的灯会。

    每年这时候,夜市的摊子都能一气儿张罗到四更天。年轻的男女心里存了朦胧美好的憧憬,摩肩接踵间,说不定就能遇上有缘人,自此眉间心上,再不能忘却。

    沈盈缺两辈子都没能好好逛过一回,眼下好不容易有这机会,她兴奋得像个头回出门踏青的孩子,一整夜都没睡好觉,天亮才迷迷糊糊眯了会儿,待到日头稍稍偏西,便撺掇着秋姜和白露快快给她梳妆。

    桂媪忍不住嗔笑,“郡主急什么?这灯会就在那,跑不了。”

    秋姜挑衣裳挑花了眼,也道:“王爷一早就去了石头城查看兵马防守,这会子还没回来。郡主就算现在就装扮好,也还是要等王爷回来,再一道出门不是?”

    “诶,那哪能一样?”

    白露兴奋地从满桌珠钗中探出脑袋,言之凿凿,“王爷只说陪郡主一道逛灯会,可没说一定要和郡主一道出门。咱们早些动身,就能早些看上花灯。有广陵王的车驾充门面,哪怕郡主不再女扮男装,也能大大方方地逛一回小秦淮,多妙啊!”

    沈盈缺朝她抛去个赞赏的眼神,捧着镜子催促:“快快快!小秦淮今天可有各家的花魁游街,听说还要选出个魁首中的魁首,给河神祭酒,去晚了可就吃不到花魁娘子亲自斟的酒了。”

    比那些常年流连烟花之地的世家纨绔还兴奋。

    桂媪和秋姜一阵无语,很想问她是不是就是瞧准萧妄今日有事,才非要拉他出门,好借他的幌子光明正大逛小秦淮?

    一个小女娘有这样的嗜好,也是没谁了。

    那日退完婚从宫里回来,王爷人虽病得恹恹,但心情明显非常好,顶着月光在园里溜达了大半宿。若不是周公公在旁边劝着,他怕是能走到太阳上山。

    若是叫他知道,郡主邀他一道逛灯会,只是想拿他做幌子……

    两人齐齐打了个哆嗦,不敢往下想。

    正这时,一个小婢女慌里慌张跑进来,险些撞翻玄关处的美人觚。

    秋姜忙伸手扶稳,斥道:“什么事毛毛躁躁,还有没有规矩,打坏了东西是小,冲撞了郡主可如何使得?”

    小婢女连连告罪,扑跪到沈盈缺面前,焦急道:“郡主不好了!百草堂刚刚派人来传话,说城外庄子上的管事打死了人,那家佃户不依,闹起来了,眼瞧就要进廷尉府告您占地霸田,殴杀良民。槐序和夷则已经赶过去,郡主也快想想办法吧!”

    *

    诚如太史公所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百草堂拥有足可比拟国帑的庞大财富,建立积善阁,也是为了让这笔财富,更好地分配到需要它的地方,以践本门“济世救人”的立派宗旨。

    初心是好的。

    怎奈有吃食的地方难免会招苍蝇。

    自积善阁成立后,假公济私、中饱私囊之事也是屡见不鲜。

    曾经就有一位积善阁阁主,因私下里贪墨严重,被堂内弟子告发。时任宗主派人调查,竟从他家中搜出一座丈余高的纯金西王母像,够一整个县的百姓胡吃海喝一整年。

    但好在,百草堂底下的人不一定完全靠谱,历代月氏宗主却都个顶个可靠,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贪墨的苗头,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是以贪墨之事虽屡禁不止,但百草堂依然平安无事地传承到了现在。

    然眼下,这一点优势似乎也摇摇欲坠——

    诚如皇族门阀讲究嫡长子世袭,百草堂的历任宗主也爱从嫡系子孙中挑选继承人。

    这些人不仅精通医理,还都很擅长保养,寿数自然也比别人长。是以百草堂传承至今,都还从没出现过前任宗主早逝,继承人还没长大,无法执掌门派的情况。

    直到月扶疏这一代。

    众所周知,月扶疏是死于意外,辞世之时,她膝下的两位继承人,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都没法胜任宗主之职。

    而月扶疏唯一在世的胞妹,又因任职积善阁阁主,按门规不得再领宗主一职,以免监守自盗。

    宗主之位一下便悬了空。

    胡氏也便是在时候,以沈盈缺祖母的名义,趁虚而入,成了百草堂的“代宗主”,帮沈盈缺料理堂内庶务。

    说是等沈盈缺及笄后,就将权柄归还于她。

    可前世直到沈盈缺失去宗主之玉,被他们彻底架空,都没能等来胡氏退位的一天。

    倘若胡氏能效仿历代月氏先祖,好好打理百草堂,让她一直代理宗主一职也无妨。

    可偏偏她又是个贪得无厌的。

    代理宗主这几年,不仅没安排门下弟子,到各地悬壶济世,救困扶贫,还借百草堂的名头四处敛财,圈地隐丁之事更是比那些士族豪强有过之而无不及。

    光是去年,被她推举到百草堂各地方分舵担任舵主的胡家亲戚,就给她孝敬了将近一座银山。

    今日这桩案子,就是其中的典型——

    出事的庄子叫小岩庄,位于建康城东郊,乃是都城附近条件最恶劣的一座庄园,不仅田地贫瘠,还因地势较低,三不五时就要遭一次水灾。

    有条件的人家早早就搬出去,没能力的,只能留下来靠一点山货薄田苟活。

    饥荒最严重的时候,还曾传出一家三兄弟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就给谁穿的无奈窘事。

    也是后来,庄子叫百草堂买去,月扶疏派了位擅长水利农耕的徐管事,过来帮庄上的佃农兴修水利,改造良t?田,日子才终于有了好转。几年经营下来,还成了京畿一带最富庶的田庄,羡煞周围一众佃户。

    怎奈好景不长,胡氏上位后,什么都变了。

    不仅兴建到一半的水利荒废不修了,农田也不再不垦,庄子上的管事还全都换成了胡氏自己的人,时不时就要涨一涨地租,添一添人头税,隔三差五还要以各种奇怪的理由,收一些奇怪的费用,什么夏天的煤炭钱,冬日的冰井钱,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夫子的束脩……连庄子门前路过的狗,都要薅下两根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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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里头作恶最厉害的,就是庄上的总管事,沈方行。

    ——也是沈老太公的从侄,沈盈缺的堂叔。

    此人自小好吃懒做,眼高手低,正经营生一样不会,吃喝嫖赌倒是样样拿手。沈老太公在世的时候,他就没少上门打秋风。后来沈家由胡氏把守,他就又觍着脸去讨好胡氏,帮她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私底下还仗着未来太子妃堂叔的名头,到处抖威风。

    什么调戏民女,欺压农户都已经算轻的,这回竟直接打死了人!

    受害的韩家人闹上门来,他还理直气壮:“有种就上衙门告去!能告得成,老子跟你姓!老子上头有人。”

    沈盈缺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庄子口边吃茶,边指挥自己手底下的打手,将韩家人围在中间打。

    要不是槐序和夷则在前头拦着,韩家那几个孤儿寡母怕是已经被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庄里的父老乡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旁边,神情愤愤,却都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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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意思的事,胡氏居然也在,就跽坐在沈方行旁边。

    也不知是瞧不上这些佃农,还是前日宫宴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她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假笑,面容紧绷,神色冷肃,宛如庙里的雷公。

    标志性的鹤头木杖横放在膝盖前,将自己和面前混乱的殴打场面隔出楚汉河界。哪个人不小心凑近一分,她就把长杖往前推一寸,坚决不让他们触及自己金尊玉贵的娇躯半分。

    身后还围了半圈劲衣护卫,将她和后头的乡民隔得泾渭分明,就差在脸上写“活人勿扰”。

    瞧见沈盈缺过来,她才终于挤出了点笑模样,“哟,宗主大人来了,再不现身,老身就真要以为你光顾着攀高枝,都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周围佃农一听这话,立时扭过头来,愤怒的目光犹如遮天蔽日的箭雨“刷刷”飞来,扎得秋姜和白露险些没扭头回去。

    槐序和夷则也颤了颤心,越发紧张地摁住腰间的佩剑。

    沈盈缺暗叹,果然是市井里头摔打出来的搅事高手,借势造势的手段一流。自己今日若是不能妥善处理这桩案子,只怕都没办法活着走出小岩庄。

    “祖母说笑了,这么大的事,阿珩怎能不到场?就是不知,祖母既非我百草堂的人,又不是这庄子上的管事,来这做什么?”

    沈方行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祖母说话的?没大没小。阿愈过去都教了你些什么,把你养得这般不懂规矩?”

    沈盈缺乜眼睨去,“我自十岁起就养在陛下和皇后身边,大头的规矩都是皇后娘娘手把手教的。堂叔这话可是在怀疑娘娘也不懂规矩?”

    沈方行一下结了舌,瞪着眼睛磕磕巴巴说不出来话。

    胡氏早已领教过这丫头的口才,对这场面也见怪不怪,扯了扯嘴角冷笑道:“都已经退婚了,还攀扯什么皇后,也不嫌臊?与其在无用的口舌上浪费时间,不如先想想眼前的事该如何料理吧。”

    沈方行不服气地嚷嚷:“料理什么料理,这事压根不是老子的错!西山那块地本来就不是他韩家的,韩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把它圈进自个儿家里头,老子让他交钱,他还不肯,抄起锄头就跟老子动手。老子不过轻轻推开了他一下,谁知道他这么没用,拳头大的石头子都能给他磕死,怪谁?”

    “你放屁!”

    韩渊的妻子袁氏大怒,“那块地根本就是块没人要的荒地!连草都长不出来,是我相公这几年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沤肥沤出来的。每年的租金也都按照庄子里的价给你,一厘都不差。是你瞧那块地现在有了起色,动了歪心思,才把租金翻了两番。我们不给钱,你就要把我们女儿拉去窑子卖了。我相公不服气,这才跟你厮打起来。你明知他腿脚不好,还故意把他往碎石堆里头推,分明就是想杀了他!”

    “你才放屁你才放屁!”

    沈方行骂骂咧咧,“什么地就什么价,瘦田有瘦田的价,肥了当然要往上加。多少年的规矩了,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清楚,怎么就你家事情多。你要报官就赶紧报,老子倒要看看,廷尉老爷到底会不会听你说的话。”

    袁氏气得面红耳赤,却又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官府不可能给她做主,她告也是白告,她顿时瘫坐在地,蹬腿号啕:“韩渊你个天杀的泼才!早就跟你说,那些有钱人嘴里没一句实话,你非说那月夫人是个好的,死活拉着我来这鬼地方安家。现在好了,把自个儿做进地里头去,起都起不来,剩我和孩子可怎么活哟!”

    说着就抢上前,要拔夷则腰间的佩剑自戕。

    幸而槐序反应快,及时将她手里的剑打落,才不至于酿成悲剧。

    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儿被吓到,哭着喊:“阿母!”

    冲上来抱住她,稚嫩的眼睛红肿如桃,见者无不心生怜悯。

    胡氏轻声一嗤,对沈盈缺道:“宗主可都瞧见了,就是这么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明白。老身帮宗主打理堂内庶务这么多年,不敢说有多少功劳,但至少还有苦劳,而今是老啦,不中用啦,是时候放手交给宗主自个儿料理了。”

    沈盈缺张嘴惊讶,“祖母说的哪里话?您兢兢业业这许多年,大家都看在眼里,怎么会说您不中用?除了爱任人唯亲,假公济私,不明事理,不辨忠奸,攀权附贵,目中无人,吃里扒外,颠倒黑白,私德不修,品行没有,脸皮太厚,良心太薄外,您当真是一点毛病也没有啦!”

    “你……”

    胡氏活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懵棍,直着眼睛摇摇晃晃,险些从支踵上摔下来。

    沈方行忙伸手扶了把,扭头怒骂沈盈缺,“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有你这么跟长辈顶嘴的吗?反了天了还。”

    沈盈缺冷笑,“我这样跟长辈顶嘴叫反了天,那祖母和堂叔这样翻出积压了一个多月的人命案,故意给小辈使绊的,又该叫什么?”

    ——来的路上,她都已经打听清楚,这桩案子发生在两个月前,本来早就该闹将开来,却因为胡氏有心帮私,一直扣着韩家的人,不让他们上告,才风平浪静到现在。

    至于为何又忽然不压了?

    那就要问荀家了。

    呵。

    他们可真是养了一群好狗,让什么时候叫唤,就什么时候叫唤,一点都不带含糊的。

    沈方行到底是沈家的人,侵地之事又的确发生在百草堂名下的庄子上,于外人眼中,这就是百草堂在殴杀良民,无可辩驳。哪怕她当场大义灭亲,再给韩家人一大笔银钱做补偿,这罪名也别想洗掉。

    而今她身上还担着度田的差事,若是自个儿后院都没看顾好,还怎么去约束别人?

    只怕这会子,参她的折子已经拟好,就等着明日早朝一并奉上。

    沈方行犹在梗着脖子叫嚷:“少胡说八道,这事根本就是意外,哪来什么故意翻出来恶心你。哦,不对,这不是意外,是那姓韩的想讹钱,被老子发现了,就开始倒打一耙。你是百草堂现而今的大当家,快做主把这家没皮没脸的东西赶出去,为堂叔伸张正义。”

    为证自己所言非虚,他又朝那帮混不吝小弟抬了抬下巴,“你们说是不是?”

    小弟们立时嬉皮笑脸地附和:“就是。沈大哥心肠那么好,怎么可能随意打杀人?上月村口的李寡妇家里没米下炊,还是大哥亲手从自家米缸里舀了一口袋粟米,给她送去的呢。”

    “那李寡妇还夸咱们大哥够劲儿,一连好几天都没舍得放大t?哥走,闹得嫂子都吃味儿了。”

    “胡说,咱嫂子是那样小心眼的人吗?她还帮大哥张罗收了那李寡妇的房,给她一口饭吃呢。还是大哥心疼人儿,怕寡妇门前是非多,人家受不住,给了她一笔钱,把人送走了。李寡妇当时还哭丧着跪在地上不肯走,说离了大哥,上哪儿找这么厉害的金刚杵,日日给她开光。”

    “诶,没有金刚杵,还有角先生啊,小是小了点,总好过日日熬着没地方抛光不是?”

    几人哈哈大笑,淫邪的目光扫过周围几个女子,最后都集中到沈盈缺身上。

    一个书生听不下去,站出来骂:“你们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你们随意加租,李嫂子的男人能二十出头,就累死在地里吗?还给人家送米……我呸!那分明是积年的陈米,都臭到发霉了,根本没法吃。李嫂子不要,你们就、就……”

    他咬咬牙,说不下去,哀声长叹:“天可怜见的,李嫂子那么好一人,对谁都掏心掏肺。隔壁村的潲水翁摔断了腿,眼看家里要断炊,她还拿自个儿洗衣裳挣来的钱,帮人家度过危难。因为你们守了寡,还要被你们这般欺侮。那沈家嫂子算个哪门子的好人?有气不敢对自个儿夫婿出,就把气全撒在李嫂子身上,每天带一帮人上门戳她脊梁骨,话说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逼得李嫂子在庄子上待不下去,只能搬家。你们还非拦着不让,叫她跪着磕头求了好久,还割了她一只耳朵,才终于肯放人。而今人都走了,你们还在这里污言诋毁,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那几人脸上挂不住,瞪眼骂回去:“去去去,哪来的穷书生,就会瞎白话。什么欺负,什么割耳朵,没有没有,别在这给老子胡说八道,小心老子宰了你。”

    另一人不怀好意地打量,“你是李寡妇什么人,这么护她?别不是她的什么姘头,活没咱大哥好,叫她甩了,跑这里撒泼。”

    沈方行哈哈一笑,瞪眼佯怒:“小兔崽子浑说什么?一个寡妇而已,走了就走了,有什么好吵的。”

    那人立马狗腿地掐出一个谄笑,“是是是,有大哥在,自然没什么好吵的。反正大哥膫子里的白水多,来几个寡妇也消受得起!”

    沈方行白他一眼,嘴上没说什么,下巴倒是得意地昂了起来。

    书生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拉不下脸跟他们吵这些不入流的话,只能愤然甩袖顿足。

    招来他们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

    一个嘴角长痣的小弟,还大着胆朝沈盈缺吹了个口哨,“宗主别见怪,哥几个都是泥里头滚出来,说话直,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要是有什么听不懂的,可以直接问,哥几个保证把一身的绝活都教给你,你别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哈——”

    白露气得跳脚;夷则攥紧腰间的佩剑,恨不能马上割了他们的舌头;饶是沉稳如秋姜、槐序,也都不同程度地沉下了脸。

    胡氏这时候出来打圆场:“都少说两句吧,你们宗主还没出阁,可听不了这些。”

    扭头看向沈盈缺,假假地叹了口气,“你堂叔就这么个人,直肠子,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不会绕弯,交的朋友也都是这般。那些话都是他们在跟你开玩笑,没有恶意的,你莫要往心里去。”

    沈盈缺也假假地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这么长见识的话,我可不能一个人独享,这就叫人一字不落地誊录下来,拿回家和堂妹一块品鉴。白露,还不速速取笔墨来?”

    “好嘞!”

    白露屁颠屁颠跑回车上,没一会儿就取来文房四宝,就着夷则蹲下来的后背,认认真真抄写起来,连他们笑了几声都记得一清二楚。

    胡氏气得两眼发黑,险些撅过去,“你存心的是吧!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要怎么处理这件事。一边是你嫡亲的堂叔,一边是你百草堂的名声,我看你怎么办!”

    沈盈缺挑眉,“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公事公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现在就当着一众乡亲的面,绑了堂叔,亲自送去廷尉府受审。若是廷尉大人不肯给予公平决断,我就去找能公平决断的人,要是跑遍都城都找不到这样的人,我就替天行道,亲手斩了堂叔的头颅,拿到韩渊墓前,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满场皆愣。

    连早已哭成泪人的韩家母子都愕然止了声,抬头呆呆看她。

    虽说时下道门玄学占据上风,但儒门礼法依旧深入人心,“孝”之一字更是比天大,就连官员任免,都要举孝廉,倡忠义。儿女不孝更是可以直接去官衙告忤逆,轻则罚钱挨杖,重则罢官免职。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女娘,张口闭口要打要杀,就已经足够叫人惊骇。

    现还要杀自己的嫡亲堂叔,且还要自个儿亲自动手。

    简直亘古未闻!

    胡氏惊得说不出话。

    那帮嘻嘻哈哈的小弟也呆成了泥塑木雕。

    沈方行圆着嘴巴上呆了半晌,抬手亲自把自己惊掉的下巴合回去,起身朝沈盈缺怒吼:“什么狗屁倒灶的混账话,我呸!老子可是你亲堂叔,你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

    话未说完,就听“咻——”的一声,一支红羽雕翎箭便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沈方行的左膝。箭尖触骨仍旧不停,犹自穿透膝盖骨,从膝窝直探而出,箭簇完全暴露,还“嘀嗒”淌着血。

    “啊——”

    沈方行杀猪般惨叫,单膝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哗哗”淌下,没一会儿就湿了他满身。

    懂行的一眼就看出来,他膝盖骨已碎,且下手极重,即便日后骨头长好,也不能灵活如昔。

    而那罪魁祸首还在老神在在地摆弄腕间的小巧袖弩,眉眼弯弯,娇俏灵动,“我敢不敢,堂叔大可一试,就怕到时候堂叔有命吹嘘,没命兑现。”

    边说边举起袖弩,再次瞄准沈方行。

    “上一箭,是为了韩渊的妻子孩儿,你敛财杀人在先,打人抵赖在后,合该被废了膝盖,永世跪在他们面前忏悔己过!”

    “这一箭,是为了李家那位被你欺侮的嫂嫂。你欺压良民,毁人清誉,我这就去了你的祸根,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随意欺负女子!”

    就听“咻”的一声,她对准沈方行下方,再次扣动机栝,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第19章 打脸胡祖母(下)

    “啊啊啊啊啊——”

    沈方行捂着裆倒在地上,如野猪肉般乱滚一气,激起扬尘一片。

    周围人惊恐有之,畅快亦有之。

    还有人震撼于沈盈缺的箭术,盯着她上上下下不住打量。

    ——单从距离上说,沈盈缺和沈方行之间算不得多远,但沈方行周围都站满了人,还都在动,想这么精准地击中目标可并不容易。且袖弩和寻常弓箭比起来,速度和力道都远远不及,能两箭都将伤口穿透得这么深,习武的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娘,是打哪儿学会的?

    贴身侍奉的秋姜和白露,也都惊讶地张圆了嘴。

    夷则扫视一圈,面露得意之色,“没什么好奇怪的。咱们家将军当年可是大乾一等一的骑射高手,郡主打小就跟着他一块摸箭拉弓,莫说是射个人,就是百步之外的两只雀儿,她都能一箭给串成糖葫芦。落凤城里的父老乡亲,就没有不夸她厉害的。你们那时候不在,都不知道。要不是这些年郡主在都城里头荒废了,这‘大乾第一箭术高手’的名头,还不一定是广陵王殿下的呢!”

    那厢胡氏已经吓得从支踵上滑落下来,瘫软在地,老脸煞白,一会儿指着沈方行,一会儿又指着沈盈缺,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你……这不孝女,居然敢对自己的堂叔滥用私刑,活腻歪了吗!”

    沈盈缺眨眨眼,“怎么能是‘滥用私刑’?我明明是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正大光明处罚堂叔的,祖母可莫要冤枉人。”

    “那还不是罚了!”胡氏气得大吼,扯着嗓子正要反驳。

    被沈盈缺打断:“祖母是不是又要搬出孝悌那套来压我?”

    胡氏一愣,扯唇冷笑,“呵,原来你也知自己此举有违孝道啊?也好,知道心虚那还t?有救,今日我便以沈家家主之名,代你父亲责……”

    岂料话未说完,就又一次被沈盈缺打断:“祖母误会了。我主动拿孝道说事,并不是因为我心虚,而是想告诉祖母,我接下来要对祖母做的事,要远比这个更加不孝,望祖母千万做好准备。”

    说罢,她昂起脑袋,朗声朝周遭围观的佃农们喊:“胡氏与沈方行狼狈为奸,祸害一方,人证物证俱已查实。我虽与他二人有亲,但绝不苟同其卑劣行径,故而要将这二人抓拿,一并带去有司衙门,交由律法重处,还望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若我有任何偏私之举,便叫我日日受雷殛加身之痛,刀斧凌迟之苦,以偿诸位乡亲昔日所受之苦楚!”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佃农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居然真的会有士族子弟,能为他们一介庶民大义灭亲至斯。

    秋姜几人也情不自禁倒吸凉气。

    胡氏则直接尖叫出了声:“你说什么!你要抓我去廷尉府?你疯了吗?人又不是我杀的,你抓我作甚!”

    沈盈缺淡淡一摆手,“祖母虽不曾直接害人性命,但你包庇堂叔,困囚韩家母子,欺上瞒下,行为卑劣,罪同杀人,难道我不该押你去廷尉府吗?”

    “当然不应该!”胡氏怒吼,“我可是你祖母!你这样忤逆长辈,就不怕被世人唾骂,让你父亲母亲还有阿弟一块蒙羞?”

    “孝道再大,那也大不过家国律法!”沈盈缺坚声,“莫说你只是我名义上的祖母,便是我亲祖母崔氏犯了同样的事,我也一样照告不误!祖母与其在这跟我浪费口舌,倒不如省下些力气,留到公堂上和廷尉大人分辩。”

    “你……”

    胡氏气得两肺生疼,揉着胸口,倒在婢女怀里大喘气。

    她今日来这找碴,除了荀皇后的命令不可违抗外,也是出于自己的一点私心——她不希望沈盈缺和东宫的这门亲事真就这么断了。

    一则,是为了沈家的荣耀。

    而今沈氏门庭衰微,靠着沈愈和月扶疏的一点遗泽,方才勉强在这豪门如林的建康城占有一席之地。若想彻底翻身,唯有攀上东宫这根高枝。

    偏偏现如今,沈家孙辈里头有资格和东宫谈婚论嫁的,只有沈盈缺。哪怕自己再想推举沈令宜上位,也得先确保沈盈缺当上太子妃,否则根本没希望。

    二则,也是为了她宝贝亲孙女的名声。

    那日宫宴上的意外,已经让沈令宜名声大损。朝会上陛下亲口应允退亲,更是让这份难堪雪上加霜,都直接盖过了沈盈缺在选妃宴上闹出的笑话。

    现如今都城里头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家里的庖厨出门采买,都要挨两句嘲笑,她们祖孙二人已经有大半个月不敢出门。若是任由闲言碎语再继续发酵下去,别说将沈令宜送进东宫,便是寻常一户人家,也不可能要这样的新妇。

    她这才捏着鼻子走这一遭,一路上为避人耳目,光绕路换车就折腾了好大一圈。

    原以为这丫头为了百草堂的名声,多少会跟自己服点软,自己再努力劝劝,没准真能让她回心转意,孰料竟撞上了个刺头,还是个铁刺头,不肯低头就范也就罢了,还要把她拖下水。

    好好好,可真是好极了!

    胡氏怒极反笑,皱纹遍布的老脸宛如一幅扭曲的修罗画,“晏清郡主大义灭亲,老身望尘莫及。但你可别忘了,老身现在可是沈家的家主,手里还攥着你们沈氏一门的族谱。今日你若敢动老身一下,老身立马召集族中耄耋,大开家祠,以忤逆不孝之罪,将你、你阿父、阿母,还有你阿弟,统统从族谱上除名,一个不落,让你们永堕庶籍,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

    此言一出,秋姜几人皆大惊失色。

    时下门第等级森严,士族与寒门之间,都隔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更遑论庶族?

    自家郡主若是因忤逆不孝的大罪,被族中除名,沦为庶族,不仅自己的名声全毁,将军和夫人的身后名也会受牵连,保不齐连牌位都要被移出太庙。即便陛下有心偏袒,也爱莫能助。

    这个老虔婆,郡主只是想让她受到刑律应有的制裁,而她是当真想让郡主死啊!

    连其他随行的护卫都看出猫腻,纷纷亮出手里的兵器,摆出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郡主莫怕,属下这就把这老妖婆的舌头割了,看她还拿什么叫唤。”

    沈盈缺看着胡氏,目光却无比平静,“祖母当真要与我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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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氏冷嗤,“难道不是郡主要与老身一刀两断?老身已经给过郡主机会,奈何郡主不知珍惜,非要与老身作对,那就莫怪老身翻脸不认人。”

    沈盈缺:“祖母这么做,当真不会后悔?”

    胡氏笑容愈狠,“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六年前看着你孤零零从落凤城回来,一时心软,没有将你打死!否则哪有现在这许多麻烦?”

    “好!”

    沈盈缺用力拊掌,垂眸睨着胡氏,目光凛冽如利箭,“既然祖母打定主意要不仁到底,就休怪我不义!”

    她从宽袖的暗格里掏出一个三寸见方的木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块略微发黄的素绢,高高举过头顶。阳光照落,绢上字迹清晰可见,竟是一封血书!

    “此乃我祖父过世前,秘密留给家父的一封亲笔手书。信上言,汝继母胡氏寡礼鲜德,不堪大用,若将来做出欺师灭祖、有辱沈氏门楣之事,汝自当以父之手书,除其太夫人之名,驱出家谱,以全沈氏忠义高洁之风。若遇反抗,亦可全力镇压,勿以仁孝姑息,切记,切记。”

    “这些年,祖母先是以外姓之身,强占沈氏家主之位;后又以沈家累世功勋之名,在都城屡行恶事,罄竹难书;现在又以家主之权,强行阻拦我为沈家除害,使得沈氏门庭蒙羞。家父心慈,即便手握屠龙宝刀,亦不曾对祖母下过狠手,但我却是个刻薄寡恩的,今日非得请出此信,为沈家激浊扬清不可!”

    像是一记惊雷霍然劈落在地,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沈老太公一向仁善大度,宽厚待人,阅兵时新入伍的小卒忘记给他端茶,他怕人家受罚,忍了一路都没抱怨一句。逢年过节还会自掏腰包,广开粥棚,救济难民。凭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人,竟会给自己的妻子留下如此一封绝情的遗书;更想不到这样的遗书,会以这种诛心的方式,毫不保留地暴露在睽睽众目下。

    这简直比当众休妻还令人震撼!

    胡氏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呆呆愣在原地,眼珠子都不会转。

    待婢女终于将她摇醒,她又大喝一声:“你胡说!”一把推开婢女,连鹤头杖都不用拄,就直接从地上跳起,蛮牛似的冲向沈盈缺。

    槐序和夷则齐力叉剑将她拦在五步开外,她还伸抓着两只手,拼命朝沈盈缺咆哮,钗发衣裳乱了一身也顾不上打理。

    沈盈缺懒得跟她多废话,扯着绢帛两边,将血书在半空中展开,大剌剌竖到她面前,“我是不是在胡说,祖母自己看看便知。祖父的字迹和私印,您应当比我熟悉吧?”

    的确熟悉。

    正因为熟悉,胡氏才更加疯狂,“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为沈家殚精竭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答应过我会保我一世平安富贵,不可能出尔反尔!不可能的!”

    沈盈缺冷眼看着她,语带讥诮道:“原来祖母也知道祖父最是重信守诺啊。呵,也对,若是不知道,你又何必放着别处的原配正室不做,费劲巴力非要给他做填房?”

    胡氏脸上一热,想反驳又欲辩无词。

    沈盈缺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在祖父心中,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胡氏一愣,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她盼了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的男人。

    时光无情,早已模糊了他在记忆中的容颜,可他匡扶正义、舍己为人的背影,却始终如烙铁一般,深深嵌刻在她脑海中。

    她不由停下抓挠,在风中呆住。

    沈盈缺笑着收回手书,“祖父一生公正无私,怜贫惜弱,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农家老翁,都能千里追匪至密林,帮那老翁救回他被掳走的孙儿,身负重伤也在所不惜。也正因为如此,当初你以卑劣的手段嫁入沈家,祖父虽厌极了你,也仍旧愿意担负起责任,护你周全。可若是叫祖父知道你顶着沈家家主t?的名义,到处为非作歹,他可还会再践行一句当初对你的承诺?”

    胡氏浑身激灵,咬着牙说不出话。

    沈盈缺又道:“祖父善而不昏,仁而不弱,祖母亦不是第一天仗势欺人,难道之前你二人就没有因为这事起过争执,祖父就没有说出过‘休妻’之类的狠话?”

    胡氏又是一颤,身形宛如冰雕般僵硬,“我、我到底给沈家添了男丁,他不会的、不会的……”

    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沈盈缺笑了笑,没有戳破她最后的倔强,只道:“祖母现在可以相信,这封手书的确出自祖父之手了吧?”

    胡氏咬紧牙关,细细颤抖,宛如一条被活剥了皮的鲜鱼,在太阳底下抽搐发红。

    她自然知道,那个男人从来对她没有半分情谊,若不是那场意外得来的孩子,他根本不可能让自己进沈家的门。可这世间总少不了痴人,痴人也总断不了痴念。

    明知希望渺茫,她仍旧忍不住盼望能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即便只是他出于责任的一句承诺,她也觉满心欢喜。

    可现在,连这样渺小的愿望也破灭了……

    沈盈缺还不紧不慢地继续雪上加霜:“而今你已触犯祖父的底线,我忝为其子孙,自是要为他老人家了却最后一桩心愿。沈氏宗祠要开,族谱要改,却并非是你胡氏以一个外姓之身,将我父沈愈一脉从沈家族谱中除名;而是我沈盈缺要以沈氏长房嫡女之身,代祖父行休妻之事,将你胡氏从我沈氏一族驱逐,永世不得再入沈家宗谱!”

    “我给祖母一个月时间准备,下月这个时候,咱们沈家宗祠见!”

    这话像是点燃柴薪的最后一点火星,灌满池塘的最后一瓢冷水,瞬间将周遭本就沸反盈天的气氛,推向更加激烈的高/潮。

    汉人重亲缘,族谱除名已是罪同欺君。从来只听说家中长辈将不肖子孙,从自家谱系上头划除,何曾听过小辈要将自己的长辈驱逐出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已经是把“忤逆不孝”四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所有人都惊得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然沈盈缺就只是云淡风轻道:“母慈子孝,长尊幼爱,自古通理。祖母如此罔顾他人性命,败坏沈家门楣,盈缺身为沈家子弟,自是要替天行道,哪怕百年后列祖列宗问起,盈缺也问心无愧。”

    胡氏双眼几乎迸出火来,口不择言:“你个不孝不悌的混账羔子,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清高仁义的君子?我呸!你就跟你那亲祖母一样,就是个狐媚子,蜘蛛精,除了会勾搭男人给自己撑腰,让别人没权没势只能憋着,还会什么?!说我仗势欺人,你又是什么好玩意儿?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胡!”

    说罢,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将槐序和夷则,愤然朝沈盈缺撞去。

    槐序和夷则忙要阻拦,却被胡氏身后一拥而上的劲衣护卫冲散,如何也不能近前。

    沈方行的那几个混不吝小弟见状,也嚷嚷着跟着往前冲。他们倒也没什么远大志向,就是想浑水摸鱼,顺便给自家老大报仇。

    秋姜和白露见势不妙,带着护卫上前救人,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沈盈缺全没意料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被混乱的人群推搡得左摇右晃,几乎站不住,想用袖弩防身,奈何敌我混杂拥挤,又不好动手。

    眼见胡氏就要冲到自己面前,千钧一发。

    就听“咻——”的一声啸响,一粒石头子携风雷之势,赫然穿过拥挤的人群,正中胡氏膝盖,力道之大,自胡氏膝头弹开,还能再激飞出去,带着啸音径直砸在胡氏身后那群劲装护卫和混混小弟足尖前,嵌入石土地中,溅了他们一脸泥。

    胡氏痛得撕心裂肺,嗷嗷怪叫,软着脚跌跌冲冲往前栽,竟直接跪在了沈盈缺面前。

    秋姜几人趁机迅速将沈盈缺拉到身后,藏得严严实实,扭头循着石头飞来的方向望去。

    但见十丈开外的乡间泥泞小道上,一辆通体漆黑的庞大马车,正朝这边缓缓驶来。车舆通身由玄铁打造,比沈盈缺平日所乘之牛车要大了三倍,车框漆木黑到发亮,四蹄踏雪的黑色高头大马足有三匹,连马辔都是玄铁打造。

    黑甲白羽的健卫簇拥在马车周围,整齐而沉默,衬着身后的落日余晖,颇有一种血染黄沙的肃杀沉凝之感,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都不禁颤了颤身,僵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沈盈缺从秋姜身后探出脑袋,一眼便瞧见了马车上的狴犴金徽,眼睛大亮,“阿兄!”

    “让你在家乖乖等我,你便是这般等的?”

    萧妄的声音隔着车厢门板幽幽传来,听不出喜怒,却明显比平日多了几分森寒。

    沈盈缺哆嗦了下,想起这个时辰灯会已然开始,他们即便快马加鞭往赶回去,许多有意思的杂戏游行也都瞧不见,她莫名心里发虚。

    萧妄轻声一嗤,没再管她,玩味地将词锋转向胡氏:“老夫人今日好大的威风,连忤逆不孝这样的大罪,都敢随意挂在嘴边,是当真以为沈家长房无人了吗?”

    “咻——”

    又是一颗石头子自车厢窗缝中激射而出。

    大家还没来得及看清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胡氏就“啊”的一声,抱着左臂倒在地上。

    这回石头子没有反弹出去,而是如沈盈缺的袖箭一般,深深扎入胡氏的手臂中,仔细听,还能听到骨骼碎裂声,疼得她抱着胳膊满地打滚,冷汗涔涔淌了一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场的练家子无不惊叹。

    弓箭靠的是臂力,暗器靠的是腕力,要想将一颗未经打磨尖锐的石头子,如这般精准且深刻地钉入一个地方,臂力、腕力,乃至准头都缺一不可。没个几十年的功力练不出来。

    这人竟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轻轻松松就办到了……

    胡氏身后的护卫咽了咽口水,当即实相地收回要扶人的手,退回原地,一动不动。胡氏的婢女也乖乖垂下脑袋,对她的苦痛视而不见。

    胡氏恨得眼睛都快滴出血来。

    可她敢跟乡民动手,敢跟沈盈缺动手,却是再借一百个胆,也不敢和马车上这位别苗头,当下便乖觉地闭上嘴,比鹌鹑还老实。牙齿因剧痛紧紧咬住下唇,咬到唇瓣都破皮流血,也不敢吭一声。

    萧妄嗤笑,“老夫人倒是挺能忍,那怎的刚才就没忍住,什么胡话都敢往外蹦?可巧本王也想问老夫人两件事,这‘勾搭男人’是什么意思?‘仗势欺人’又是什么意思?”

    胡氏心头一哆嗦。

    适才起混乱的时候,萧妄的马车还在过来的路上,将将靠近庄子口,照理说他应该是不清楚她说了什么,可偏偏他就是知道,还这样反过来四两拨千斤地问她……

    一股深切的恶寒自脚底蔓延向四肢百骸,仿佛毒蛇顺着裸露的肌肤一点一点缠绕周身。

    胡氏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从头发丝抖到脚趾头,连瞳孔都在震。

    若是平常,以萧妄那种自己不痛快就见不得别人痛快,自己痛快了也要让别人不痛快好衬得自己有多痛快的狗脾气,定是要抓住机会好好挖苦胡氏一番,不把她怼得以头抢地,生不如死,绝不罢休。

    然今天,他心情显然欠佳,没兴趣这样细细搓磨人,隔着车壁懒洋洋道:“嘲风,鸣雨。”

    马车两侧一高一矮两个黑甲卫,如鬼魅般应声上前:“属下在。”

    “地上凉,快别让老夫人躺着了,拉到韩渊墓前跪着吧,带上沈家这位堂叔一块。什么时候韩夫人和她两个孩子都消气了,什么时候再让他们起来。记得跪完直接送去廷尉府受审,刑律怎么写就怎么判,本王可没兴趣料理这样的腌臜。”

    说完,他轻声一笑,语气染上几分伤春悲秋般的感叹:“仗势欺人啊……呵,这可是个好词儿,不让老夫人切身感受一下,什么叫‘没权没势只能憋着’,就当真委屈了造出这个词的人。”

    第20章 拥抱

    争执了大半天的闹剧,就这样被萧妄一句话安排得明明白白。

    没有给理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罚就是罚了,无需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谁让他是萧妄?

    至于要罚到什么时候,全由韩家人自己做主;能不能让大家都满意,也全由他们自己决定。

    无比残忍,又格外公平。

    胡氏如猪狗一般被拖走的时候,甚至连一句讨饶的话t?都不敢喊出口,只能“呜呜咽咽”哭嚎不已,听到萧妄不耐烦的咋舌声,连哭声都不敢发出来。

    沈盈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那种被近日的嬉笑打闹冲淡的陌生感重又浮上心头。

    “还不快上来?难不成你也想去陪他们一块跪着?”

    马车里响起催促,声音裹着明显的不耐。

    秋姜和白露朝沈盈缺递去同情的目光。

    沈盈缺咽了咽喉咙,假装没看见,硬着头皮登上马车。

    这辆马车大约是萧妄自己用的,外部瞧着高大,入内更见宽敞,沈盈缺这样身形偏娇小的,能毫不费力地在车厢内站直身子。车厢内的陈设也随了萧妄的风格,简单冷肃,漆木厢壁两侧各立有一盏鹤足灯,地上铺着一张黢黑油亮的黑狐毛皮,正中钉有一张带柜的紫檀木四方案几,没有暖巢,没有水浆,亦没有香薰,倒是摆了一个火盆,正“滋滋”烧着兽金炭。

    炭气翻涌如浪,混着似有若无的弓弦油脂味,和隐隐的血腥气,将案旁正捧茶自饮的男人勾勒得朦胧莫测。

    沈盈缺心底无端生出一种置身野兽巢穴的不安,想打个哈哈,赶紧把这尴尬的气氛缓和过去。

    萧妄却先一步开口:“你是知道今日我要出门阅兵,才专程邀请我一道去看灯会,好给你当幌子的?”

    沈盈缺笑容一僵,立刻正色否认:“怎会!王爷待我如亲妹,我亦视王爷如亲兄,感恩报答还来不及,怎会想着拿您做幌子?”

    “哦,那你就是故意挑这种时候邀请我,好拿我做幌子,自己独个儿去逛小秦淮。”萧妄不紧不慢道。

    沈盈缺:“……”

    萧妄又问:“今日小岩庄之事,你是情急之下,没顾得上过来寻我帮忙,还是压根就没想过要来找我?”

    沈盈缺觑着他的脸色,斟酌措辞:“阿兄宅心仁厚,不但多次对我出手相助,解我烦忧,还不计较我曾经搅乱你的选妃宴,大恩大德,阿珩没齿难忘,自然……”

    “嗯,看来就是没想过要来找我帮忙,甚至事后也没打算告诉我。”萧妄直接打断。

    沈盈缺:“…………”

    那你还问!

    萧妄面上还带着微笑,言语已然发冷:“郡主张口感谢,闭口报恩,一副知恩必报的模样,可行事又如何?你明知我不会害你,还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不肯全然交托信任,遇上事连知会一声都不愿,这就是你报答恩人的方式?”

    沈盈缺额头隐隐发热,急道:“不是的不是的!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只是觉得小岩庄这件事并不麻烦,我一个人就能处理好。阿兄雄才大略,日理万机,自是要把精力都用在更加需要阿兄的地方上,没必要为我这芝麻绿豆的小事浪费时间。”

    “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

    萧妄“啪”地重重一顿茶盏,飞溅的茶汤在火盆里激起几缕白烟,“你说你能处理好。好,我且问你,适才那场面,你预备如何处理?要是我晚到一步,你怕是已经被他们踩成肉泥了!”

    沈盈缺皱眉不服:“也不至于就成肉泥吧?我身边的护卫怎么说也是百草堂里的高手,虽不及王爷的黑甲卫勇猛,但揍几个胡氏的护卫还是绰绰有余的。”

    萧妄挑眉,“那对上荀家专门培养出来的三更堂杀手,也是绰绰有余?”

    沈盈缺一怔,眼睛倏地瞪大。

    萧妄冷笑,“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到五更?这三更堂就是江湖第一暗杀组织,专司人命官司,还只听命于荀家。对上他们,别说是百草堂,就连我的黑甲卫,也不一定有几分胜算。你倒是有胆量,居然敢正面和他们冲撞。”

    沈盈缺低头咬唇,回想适才那群劲衣护卫,的确个个身手不凡,几个推搡就能让槐序和夷则都近不了她的身。难怪胡氏敢这般没头没脑地冲过来,原是在这里等着。

    倘若真让她撞上自己,还真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阿兄教训得没错,这回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竟会下这么重的狠手……”沈盈缺低着头,闷闷道。

    萧妄脸色稍霁,瞧见她额头冒出的一颗颗汗珠,叹了口气,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倒入火盆,扑灭炭火,又伸手将车窗开得更大一些,好让厢内的炭气尽快消散。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遇上什么事,不计大小,都记得先来告诉我。我说过会护你,就一定会护住你,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在话下,你不必事事都想着自己扛。”

    沈盈缺不满地嘟囔:“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呜呼哀哉等人来救。”

    萧妄长眉一轩,语调寒凉:“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今日我若不来,你预备如何收场?跟那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硬碰硬,然后被搓揉得只剩一捧灰,再喊我过来给你收尸?都说晏清郡主刚烈果敢,灵活机变,而今看来,倒是连那些只会逞口舌之快的莽夫还不如。莽夫尚且会识时务,晏清郡主除了会说大话外,还真瞧不出半点机变之才。”

    沈盈缺被这话激到,火气“噌噌”往外冒,“我是不如王爷思虑周全,可那又怎样?是你说让我想做什么事就大胆地去做,不必在乎后果,现在又来指摘我意气用事,如此反复无常,难道这就是王爷口中所谓的‘灵活机变’吗?”

    “我拦着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了吗?”

    萧妄大呵,“我只不过想让你行事以前,先知会我一声,好叫我心里有个底。你是有急智,也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可这并不代表你所行之事一定就能万无一失。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不是天下无敌的。就说这回,那么多三更堂的杀手,摆明了就没想放你走。你若真出了什么事,让我如何跟你父亲交代?哪怕事后我为你报了仇,又有什么用?你还能再活过来吗?”

    最后一句话,他字咬得格外重,声音都发了颤。

    琥珀色的眼睛叫窗外投射进来的残阳,染上一抹猩红血翳,像是在质问她,又像是透过她,在和另外一个人对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看着他的眼,脑海中不禁闪过一幅画面——

    金雕玉砌的寝殿,柔软旖旎的红帐,萧妄握住她手腕,俊脸冷凝,凤目森然,薄唇同步张开,说出的话也一模一样:“沈盈缺,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个什么?”

    沈盈缺心头猛然一痛,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中,呼吸都带着刺痛。

    萧妄缓缓顺下口气,低头摘下腰间的玉佩去敲击车桩。

    马车停下,他起身推开厢门,侧眸寒声:“忠言逆耳,郡主若还想留着这条命,继续找东宫和荀家报仇,就仔细想想本王的话。”

    说完便跳下马车。

    沈盈缺呆呆望着“啪嗒啪嗒”犹在拍打的厢门,神色恍然说不出话。

    以为萧妄就这么走了,把她丢在这荒郊野外,她赶紧扒到车窗边想叫住他,却见他夺过护卫手里的缰绳,翻身骑上一匹高头黑马,独自走在马车前头。

    虽还是一言不发,也不曾回头,但也一步不曾走远。

    就这样又走了半个时辰,月亮初初攀上柳梢头,马车再次停下。

    周时予摆好踏凳,哈腰请她下来。

    沈盈缺才发现他们并未回都城,而是到了一片水泽蜿蜒的幽静处。以拱桥为界,河流左岸邸宅连甍,祠寺相望;右边则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原是到了青溪。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岩庄距离都城颇有些距离,处理完韩家的命案再赶回去,秦淮河上的热闹也不剩多少,然青溪却不同。

    这里是建康豪奢鼎族的聚居处,没有秦淮河的纸醉金迷,却有江左士人的独特风流。每年七夕,秦淮河边上设大灯会,供阖城人闹腾,而青溪畔则会摆小灯会,让此处的士族们享风雅,且规模不逊秦淮河。

    他们赶不上逛秦淮河的大灯会,却是能来这里感受一番江左风流。

    沈盈缺脸上绽出惊喜的笑,抬头正要问萧妄。

    萧妄却已经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理都没理她。

    周时予躬身奉上一杆莲花灯,讪笑着打圆场:“少主公也是太过挂念郡主,才会关心则乱,并非有意下郡主脸面,还望郡主莫要往心里去。”

    沈盈缺笑着道:“怎会?”

    从周时予手里接过灯杆跟上。

    *

    青溪的灯会胜在精致。

    没有伎人杂戏,但有灯t?谜百戏;没有花魁游街,却有舞龙灯、舞狮灯、舞船灯……

    沈盈缺追着萧妄走在人潮中,恍惚似入了灯与人的海洋。

    眉间、眼尾、手边……全是一团团绒毛似的光晕,赤橙黄绿,明亮绚烂,看得人双眼发晕,一不小心就走进了花灯组成的九曲黄河阵之中,左转不出,右走不通,却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在里头绕来绕去,别有一番滋味。

    月色映得青溪河面波光粼粼,越发显得天清气朗。爆竹的硝气、女娘们身上脂粉香,还有各色吃食的丝丝甜香夹杂在一块,随风吹上鼻尖,便成了七夕夜特有的气息。

    沈盈缺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前世,她感受过落凤边城最质朴的热闹,也见识过台城里纸醉金迷的繁华,可这样纯粹的烟火盛气,却是第一次见。

    许是她脸上表现得太过好奇,一个叫花胜的小贩担着扁担凑过来,兴冲冲地跟萧妄兜售:“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对花胜吧!你家娘子生得这般标致,若是戴上咱们这花胜,简直锦上添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了!二十文钱一对,既便宜又好看!公子就挑一对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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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盈缺一阵尴尬,启唇刚想纠正他的称呼。

    萧妄手一挥,还真认真挑了两支雪柳花胜春幡闹蛾儿,而后更是赏了那小贩一枚金叶子。

    小贩笑得像一只熟透裂口的大蜜桃,捧着金叶子不住鞠躬,一连说了十来句吉祥话,连“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都出来了。

    沈盈缺尴尬得恨不能就地把自己埋了。

    萧妄却仿佛没听见,拿着花胜在她发间比了比,簪完一支,又簪上另一支,左端详,右打量,唯恐簪歪一点。

    温热的呼吸喷在沈盈缺脸上,暖暖的,轻轻的,还有些痒。

    沈盈缺耳根不由烧着,两辈子加在一块,她都没被一个男子这么仔细看过,人颇为不自在,侧开脸,想催他快点走。

    却这时,一条丈余长的舞龙灯喷着金红的焰火,朝他们过来。龙头毫无征兆地转过来,“哗”地喷出一大团焰火,大家都惊呼着后退。

    沈盈缺更是离那团火焰极近,吓得都闭上眼,差点被拥挤的人潮撞倒。

    好在萧妄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

    沈盈缺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被他半搂在怀里,绣着狴犴暗纹的玄色宽袖正掩在她脸上,散着淡淡药草香,闻起来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只瞧见那张俊秀清逸的面容,在夏夜微凉的晚风中时明时暗,神色难辨。

    唯有怀抱绝对安全。

    无论周围人潮多么汹涌,他都能稳稳帮她挡开,仿佛单独为她撑起一片避风港,不让她磕着碰着半分。

    沈盈缺不由想起马车上那番对话。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凭谁来到这世上,不是怀着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对世间满心好奇,对陌生人饱含期待,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抱有最大的热情,直到被现实撞个满头包,才学会收敛,学会戒备,学会明哲保身。

    若她还是落凤城里那个天真烂漫,从未经历过背叛的小女孩,她大约很容易就能交托信任。

    可她到底不是了……

    沈盈缺深深垂下眼。

    舞龙灯终于过去,人群也不再拥挤。萧妄放开她,顺着人流继续往前走。沈盈缺也沉默地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到了一座石拱桥旁边。桥面不高,年头也有些久,许多砖石都露出风化的裂痕,上头布满墨绿的青苔。两侧栏杆却密密麻麻被人系满红绸,每根红绸上还都写了字。

    桥的另一头则供奉着一座古老的神祠,也是砖松瓦落,苔痕斑斑,只罩门上的三个字还依稀可辨——青溪姑。

    “原来这里就是青溪小姑的神祠。”沈盈缺惊讶。

    所谓“青溪小姑”,便是前朝秣陵尉蒋子文的三妹。蒋子文后来战死,他的三妹也随他一道投水身亡。传闻他曾在孙仲谋时期显过灵,被孙仲谋追封为“中都侯”,立庙钟山,为钟山神;而他三妹的神祠则立于青溪,为青溪神。

    《续齐谐记》有载,曾有一位会稽书生,名叫赵文韶,寄居于青溪河中桥,夜半赏月思乡之际,于河畔偶遇一妙龄女子。二人琴歌相伴,共度春宵,缱绻缠绵,天明分别前又互相交换了信物。翌日,赵文韶便在这座青溪小姑神祠的神座上,看见了自己赠出去的银碗和琉璃勺子,这才知道,自己昨天遇到的女子,就是青溪神女,一时间传为佳话。

    这座神祠也因此成了善男信女们求姻缘的圣地,每年七夕都挤得人山人海,大有取代月老庙之势。

    桥上那些写满心愿的红绸,也多是这么来的。

    然今日七夕,这里却过于安静。

    祈愿的人群不见了,叫卖的商贩也看不见,连平时负责打扫神祠的老伯也不见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围住各处通路的黑甲卫,和一架架挂满花灯的竹棚,树上桥头也都是,形状从兔子莲花到飞仙神兽,应有尽有,可谓囊括了坊间能找来的形状,将这一小片地方的照得亮亮堂堂。

    颇有一种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努力想讨心上人欢心,却又不知该从哪下手,只能没头没脑地将整个都城的花灯都承包下来的局促和茫然。

    甚至桥面上还摆着几个已经组装好的孔明灯,和火折子,随时都可以燃放上天-

    “三年前上元节,你说你看腻了宫里的花灯,想瞧瞧秦淮河上的灯会,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是孤特特从城中搜罗来各色民间的花灯,在辰芳殿为你布置了一场独属于你一个人的灯会,就为了哄你开心。”

    沈盈缺脑海里突然冒出萧意卿在太极殿上说过的这段话,心头一阵急跳。

    “这些……都是阿兄为我准备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为了一个萧意卿不曾帮她实现的心愿?

    这也太夸张……

    萧妄冷哼一声,高傲地昂起下巴,“买着玩的,不喜欢就扔了。”

    两手却背在身后,紧张地搅着手指。眼尾余光时不时偷瞄她两眼,唯恐她真把这些都扔了。

    想不到从来高冷乖戾的战神,竟也有这样紧张幼稚的一面。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转头看着这一小片灯海,又深深一叹:“其实我并没有不信任阿兄,只是一个人独惯了……”

    萧妄挑眉看她。

    沈盈缺低头绕着裙绦,“自打阿父阿母去世,我便觉得,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是孤零零的。路过一处风景,就和一拨人一块欣赏,赏完了就继续往下一处风景去,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变化一波,不会有谁能一辈子陪在你身旁,所以没必要去在意,也没必要和别人走得太近,自个儿把日子过好就行。”

    萧妄蹙眉,“你这想法太偏激,世上并非所有事都得这般独断专行。”

    “我知道……”

    沈盈缺嗡声嘟囔,裙绦在食指上越缠越紧,“很多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夜路,别处都灯火辉煌,只有我身边永远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连自个儿在哪都不知道。你提着灯突然出现,帮我把周围照得亮亮堂堂,给我取暖,为我指明方向,我知道这是真心对我好,也知道应该全心信任你,但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做……”

    萧妄心头一痛。

    他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就好比一个饿惯了的孩子,想要吃食,只会拼命去翻剩菜剩饭,乍然给她准备一大桌山珍海味,她反倒不敢吃了。

    “适才是我太激动,不该对你说这般重的话。”萧妄道。

    一向口无禁忌的人,道起歉来倒也格外真诚。

    沈盈缺颇为意外,片刻又摇头微笑,“阿兄没说错,是我防备心太重了。至少对阿兄,我不该如此见外。下回吧,若还有类似的事,我一定寻阿兄商量,不会再这般急躁莽撞了。”

    萧妄微笑道:“好。”

    浅褐色瞳仁叫灯火点亮,瞳底碎金熠熠生辉。

    话到此处,沈盈缺忽然想起什么,低头在袖子里翻了翻,摸出一样东西,递到萧妄眼前。

    是一个护身符。

    银朱色云锦质地,绣以锦鲤莲花纹,正中簇拥“吉祥如意平安”字样,下坠白玉髓平安豆玉坠。

    “刀剑无眼,阿兄常年在外征战,阿珩自知没法为阿兄分忧,只能做些这样的小玩意儿,为阿t?兄祈福,还望阿兄莫要嫌弃。”

    沈盈缺仰头微笑,嘴边露出两颗米粒大小的梨涡,“愿阿兄早日北伐平乱,收复中原,让全天下人都心甘情愿地叹服一句‘江左萧九郎’。”

    ——前世这五个字,可是让四海都为之一震。听说这称谓还是他自个儿取的,也不知犯了什么病,非要来这套,跟没长大的毛头小子一样。

    萧妄眼里却有什么一闪而过,浑身血液都因这句话而沸腾,几乎冲破胸膛。唯恐她觉出异样,他低头将长睫垂得越发低,声音喑哑:“你做的?”

    沈盈缺眸光闪了闪,点头真诚道:“对啊。”

    萧妄挑眉,“当真是你做的?难道不是桂媪帮你做的?你连针线都不会穿,前两天衣袖破了道口子,你怕桂媪埋怨,还是我帮你缝好的。”

    沈盈缺:“……”

    不提这茬他们还能当前世修来的好兄妹。

    白眼一翻,她道:“针线活的确不是我做的,但料子和花样都是我自个儿挑的,画的,万中无一!自觉应当是能配得上王爷的。但现在想想,王爷身份尊贵,什么天材地宝没见过?想来是看不上我送的这个破烂,也好,我这就……”

    她边说边握住护身符,抬手要扔,手腕却被萧妄攥住。

    轻轻一拉。

    毫无防备地,沈盈缺径直跌入他怀中,一抬眼,漫天繁星便如雨点般冻结在眼前。

    而他在低头含笑看着她的眼,更是比星光还要闪亮。

    轻轻一眨。

    她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轻轻悸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