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萧长瑾来得很快,翌日刚下早朝,他便与恭亲王一道回了王府。
“这都日上三竿了,谁家的小懒猫还没起啊?”
温润打趣的声音穿透窗棂,萧婧华放下手里的书,循声偏头,眼前先是一亮,随后不满,“我才不是懒猫。”
“是是是,小婧华不是懒猫。”
男子弯着眼笑,月牙白金丝松鹤绣纹锦袍尊贵无双,绸缎般的乌发随意披散,玉簪莹润,俊美无俦。
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一个小笼子,手背遒劲有力,青筋微鼓,肤色白皙,与铁笼对比鲜明。
隔着半开的窗,他将笼子往上一拎,眸光明润温暖,“瞧,孤说它呢。”
笼子里关着一只四脚朝天的小狸奴,通身雪白,脑袋圆圆,双耳尖尖,正酣睡着,小肚子一起一伏。似听到人声,它慢悠悠掀开眼皮,露出一对鸳鸯眼。
一黄一蓝,剔透神秘。
萧婧华一看就喜欢上了,惊喜接过铁笼,手指轻抚这小东西头上柔软毛发,“哪儿来的小猫,真可爱。”
小东西抖了抖脑袋,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
“底下人送的,喜欢吗?”萧长瑾问。
“喜欢!”萧婧华一个劲点头,甜滋滋道:“也喜欢太子哥哥。”
萧长瑾通体舒畅,笑容越盛。
落后一步的恭亲王泛着酸,“你这丫头,怎么张口闭口就是喜欢,一点也不矜持。”
萧婧华不理他,一门心思逗弄小狸奴。
萧长瑾摇头失笑,“皇叔。”
语气亲昵,显然与恭亲王极为亲近。
恭亲王随意点头,目光不错地盯着女儿,见她眉间一派欢欣,不显沉郁,放下了一半的心。
这府里的大小事皆落在他眼中,宝贝女儿昨日回来便哭了一通,他如何能不知晓?
只是女儿大了,有些事他这当爹的不好问,江家那姑娘又出嫁了,只能寄托于侄子。
死马当活马医吧。
拍了拍侄子的肩,恭亲王沉声叮嘱,“好好问,若是那姓陆的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婧华的事,我饶不了他。”
萧长瑾应承下来,“好。”
恭亲王满意了,负手离去。
待皇叔走远了,萧长瑾仔细地盯着萧婧华瞧,见她双眼略有些红肿,眸色微微一暗。
“哥哥,它有名字吗?”
萧婧华忽而开口问。
暗潮退去,男子轻声一笑,似松下长风,光风霁月。
“并无。婧华若想,可替它取个名字。”
萧婧华抬眸,此刻方注意到萧长瑾站在窗外,懊恼皱眉。
日头不晒,且清风爽快,她命人搬了两张躺椅放在院中,抱着小狸奴,坐着和萧长瑾说话。
纤长手指梳理着小东西背上浓密的毛发,舒服得它眯起眼,喉咙发出咕噜声。
萧婧华道:“它生了双鸳鸯眼,便唤它鸳鸯吧。”
小狸奴“喵喵”叫。
“哥哥,它喜欢这个名字。”萧婧华双眼弯成月牙。
“你取的,它自然喜欢。”
萧长瑾含笑望着她。
他母后早逝,年幼之时与皇叔皇婶极为亲近。婧华算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对他来说,皇宫里的那几个异母妹妹,加起来都不如婧华重要。
只妹妹大了,有些事不止皇叔,他也不好过问。就算问了,婧华也不好张口。
她只需要开心快乐,做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至于其他的,自有他在。
“对了哥哥。”
萧长瑾偏头,正瞧见萧婧华皱起小眉头,苦恼道:“我这儿可没有会养狸奴的婢女小厮,它平日里吃什么喝什么,我一概不知。”
“孤带了两个专门养猫的宫女,此刻就在院外。”
萧婧华大喜,眸子亮晶晶的,灿若繁星,“谢谢太子哥哥。”
想到什么,她指着膝上卧着的小猫,“这小东西,乐宁、端和她们没有吧?”
萧长瑾哭笑不得。
婧华骨子里其实有些小霸道,知她性子,他怎会犯错?
“放心,只你一人有。”
萧婧华这才满意,抱着小狸奴,连头发丝都泛着喜意。
“婧华。”萧长瑾轻声,“听那些话,是不是很难受?”
她神情凝滞了稍许,轻轻点头,“我总觉得,他们不过是群百姓而已,最爱说些闲言碎语,我是当朝郡主,大人有大量,何必同他们计较。可是哥哥。”
萧婧华偏头,眼里水光涌动,“我不想听了。”
一直以来,她都是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那群百姓,他们容易被蛊惑,听风就是雨,她能和他们计较什么呢?她不是不能处理那些流言,只是觉得没必要,总觉得她出手便是认输了,认定白素婉和陆埕关系匪浅。
可是这次,她真的不想再听了。
无关真假,只是厌烦。
萧长瑾心疼地摸她头,温声道:“不想听便不听,哥哥帮你。怪我这阵太忙,应该早在那些话传出来时就处置了。”
“你的事那么忙,哪有这功夫。”萧婧华摇摇头,眉眼低垂,“让箬竹去吧,总不能让钟文堂堂一个东宫侍卫统领做这些小事。”
“婧华的事,怎么是小事?”萧长瑾笑。
萧婧华没忍住,也跟着笑,嗓音甜软,“哥哥就知道哄我开心。”
兄妹二人凑在一处说着话,平和又温馨,箬竹箬兰看在眼里,面庞上皆带着喜意。
“还是太子殿下有法子。”
箬竹道:“走吧,先去安置殿下带来的那两人。”
……
出了恭亲王府,萧长瑾寻了间茶楼,在二楼雅间落座,倚窗悠闲品茗。
楼下熙熙攘攘,百姓三五成群,聚坐闲聊。商贩引客,行人闲逛,日暮之下,炊烟袅袅,繁荣昌盛。
房门被叩响。
萧长瑾吹着碧色茶汤,浅抿一口。茶香浓郁,口感醇厚,他悠悠道:“进。”
轻微的脚步声落在雅间,似松针落于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臣见过殿下。”
萧长瑾不曾回头,轻扬首,“坐。”
对面已斟了盏茶,他笑道:“上好的碧螺春,尝尝。”
陆埕依言抿了口,“好茶。”
萧长瑾笑了,视线胶在他身上,平静道:“听说,你府上住了位娇客?”
眼睫微不可察一颤,心口郁气凝结。
总是这样。
每当他与萧婧华发生了什么矛盾,王爷、太子,这些尊贵的人物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若非郡主垂怜,以他的身份,其实并不与她相配。
他该感恩戴德地哄着她,宠着她,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能让她受到丝毫委屈伤害。
该视她为君。
而非妻。
陆埕屏气,放下茶杯,“那姑娘救了臣一命,无家可归,臣暂时将她安置在家中。”顿了顿,语气沉着冷静,“这几日,臣宿在官署,并未归家。”
“哦?”萧长瑾挑眉,“是吗?”
陆埕颔首。
白姑娘是女子,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终归不妥。昨日他便让孟年回府收拾衣物,准备在官署住一阵。
不止他,陆旸那他也去了信,让他住在书院,得他音信才能回府。
因此,此刻的陆府并无外男。
听他这么一说,萧长瑾面色舒缓不少,不过……
“此事,你未告知婧华?”
陆埕沉默,“昨日公事繁杂,臣忘了。”
“你啊你。”萧长瑾恨铁不成钢,“有事藏着掖着不说,平白惹婧华伤心。”
“郡主她……”
“不想见你。”
萧长瑾懒得与他多说。
想打听情况,自己上门赔罪去。
“孤且问你,你与那女子可有情意?”
陆埕生了恼意,语调含霜,又斩钉截铁,“并无。”
“那这满大街的流言从何而来?”萧长瑾目光锐利,“不仅如此,还将那女子的来历与你的纠葛传得一清二楚,若非知情者,谁能知晓这些内情?”
陆埕一愣。
“她伤后,你前脚送她回去,她后脚就无家可归,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孤的人可说,那女子长袖善舞,不仅屋主,连邻里都与她很是和善。”
怎么就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
这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萧长瑾一万个不信。
“殿下所言,臣已有察觉,此事尚在调查。至于流言……”陆埕唇线绷直,嗓音低沉,“臣向来厌憎。”
因此,从未主动去听过,了解过。
萧长瑾摇头轻叹,“你可长点心吧。再这样下去,说不准有朝一日,婧华就看不上你了。”
陆埕眸色微沉,“白姑娘伤好后,臣会送她离开,妥善安置。流言一事,臣亦会处置。”
得了保证,萧长瑾心中满意,优雅起身。
“行了,孤该回宫了,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好。”
陆埕起身拱手,“臣恭送殿下。”
萧长瑾摆手。
指尖触及房门的前一刻,他淡声道:“陆埕,莫要让孤失望。”
未等陆埕答话,他拉开门,大步离开。
室中寂静,陆埕静立许久,长指揉上太阳穴。
良久,他出了茶楼,前往闹市。
茶铺热闹不已,百姓聚集成群,说着京中盛传之事。
听了片刻,陆埕又去了别的茶铺。
越听,他面色越沉。
……
获得鸳鸯的第二日,恭亲王府来了位娇客。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狸奴,瞧着可真让人稀罕。”
被婢女引着进入水榭,康郡王妃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萧婧华怀里的鸳鸯,顿生欢喜。
萧婧华偏头瞄她一眼,嗓音懒懒的,“是表嫂啊。”
挠了挠鸳鸯的小下巴,她回道:“太子哥哥送的。”
太子一向偏宠这位堂妹,康郡王妃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落座后与萧婧华闲聊。
觑着萧婧华的神色,她小心打探,“那日胭脂铺外的姑娘,可是姓白?”
萧婧华神色立马淡了下来。
见她眉生郁色,康郡王妃及时止损,笑道:“我在郊外有个庄子,这段时日景色颇美,婧华可有兴致一游?”
萧婧华拊掌,梳着双环髻的侍女弯腰抱走她膝上鸳鸯,另有端着铜盆的侍女在她身前跪下。
她净了手,晶莹剔透的露珠自瓷白如玉的手背滑落,顺着葱白似的手指滴在石板上。
箬竹立即用帕子将她的手擦拭干净。
湿润指尖捻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放入嘴中,清甜香气在她口中迸射开来。吐出核,萧婧华将盘子往康郡王妃的方向推了推,“表嫂吃吗?”
随后又道:“这几日身上不爽快,就不打扰表嫂雅兴了。”
康郡王妃睨着那一盘白皙透亮的荔枝,心中复杂难言。
四月中,岭南的三月红已熟了,但路途遥远,在京城是稀罕物。宫里分到公主府的也不过是几篮子,几个妯娌一分,到手里的实属不多。
而萧婧华一个人,吃着跟玩似的。
将所有思绪全部掩下,康郡王妃笑着捻起一颗荔枝,“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庄子里赏景跑马,松快松快。”
萧婧华又吃了颗,兴致缺缺摇头,颇为直白,“没兴趣。”
康郡王妃一噎,不好再劝。
连续吃了二十来颗,箬竹便不让萧婧华吃了,“郡主,吃多了当心火气重。”
萧婧华悻悻收手。
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沾染的果液,她托腮望着湖面出神。
恭亲王府内挖有一湖,种了一半的菡萏。花期未至,荷叶聚集成团,偶有鲤鱼钻出湖面,咬一口漂浮的柳叶,飞快钻入水中。
溅起的水花落在荷叶上,形成一颗颗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光辉,与波光粼粼的湖面交相辉映。
水榭两侧种有杨柳,和风吹拂,柳枝摇曳。
亭外有座桥通往湖心琳琅阁。
已故王妃惧热,恭亲王便为妻子在湖中建了一座亭阁。可惜没住几年,王妃香消玉殒。
萧婧华遗传了母妃的毛病,每到炎炎夏日,她便搬到琳琅阁居住。
睨着湖心楼阁,康郡王妃笑道:“是我想窄了,王府内的景色首屈一指,岂是乡野之风可媲美的。”萧婧华眼皮微抬,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瞪圆,清澈明亮,“各有各的美,表嫂何必将它们作比。”
康郡王妃先是愣住,旋即笑道:“也是,这景既存在,定有能欣赏的人,在他们眼中,必是各自喜欢的景最美,独一无二,无可比拟。”
说着,她感叹一声,“这人啊,也是如此。”
萧婧华怔愣,心脏重重一跳。
心里仿佛出现一条小路,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两步,顷刻间,有雾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她迷失在雾中,寻摸不着方向,在原地滞住。
康郡王妃见她皱起眉,目光发怔,似是被什么困住了,不好再打搅,当即告辞。
“今日拖了婧华的福,满足了口腹之欲,改日来郡王府,想吃什么,尽管与你表兄提。”
萧婧华勉强回神,勾起一抹清浅的笑,“那自然好,表嫂慢走。”
康郡王妃往外走了两步,不甘心地问:“真的不去?”
“表嫂去吧。”萧婧华摆手,“箬竹,替我送表嫂。”
箬竹福身,“是。”
康郡王妃走后,萧婧华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箬兰立即为她倒了杯茶。
“郡主在想什么?”
萧婧华捧着茶杯,耷拉着眉眼,恹恹道:“没什么。”
康郡王妃回去后,江念卿与云慕清也依次上门。
两人跟约好了似的,并未多问那日胭脂铺子外发生的事,只与萧婧华赏花品茗闲聊。
云慕清爱画,瞧恭亲王府内繁花似锦,美不胜收,一时技痒。萧婧华便命人给她备好笔墨。
她端坐着,腰背挺直,水袖如云,眉目沉静。
数笔间,一簇怒放芍药跃然纸上,花叶似锦,曼妙多姿。
江念卿赞不绝口,“清姐姐家学渊源,这画技我敢说,京城贵女无出其右。”
萧婧华赞同,顺便拉踩死对头,“纪初晴也好意思标榜京城第一才女。”
云慕清被夸得面颊泛红,颇为羞赧,轻声道:“书画一道,我只是习得皮毛,不值郡主与江妹妹如此夸赞。”
“清姐姐何须自谦。”江念卿摇头,笑容明快,“难不成,与云大人一道习画的云家子弟,皆同清姐姐一般画技高超?”
云家先祖当年乃是太/祖皇帝的军师,盛朝建立后受封国公,任丞相。
那位丞相才华横溢,极善书画,子孙后代一脉相承,因而云家虽有爵位在身,却也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
现任敬国公在朝中就任重职,其胞弟,也就是云慕清的父亲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
云家子弟的教养也是出了名的,无论男女,三岁启蒙,皆由族中长辈或是当世大儒教导,家主每月都会空出一日亲自授课,有时甚至会带着子女和侄儿侄女前往郊外做农事。
名师教诲,赏罚分明,劳逸结合,除了实在蠢笨的,云家子弟想不出色都难。
云慕清抿唇浅浅一笑,“有的。”
“啊?”
江念卿呆住了,就是萧婧华也转头看了过来,略有些惊讶。
“兄长中,大哥哥书画一绝,二哥哥画艺精湛,非我能比。姊妹间,三妹妹的画技也不输于我。”
“三妹妹?”萧婧华拧眉。
“是哪位?”江念卿好奇问道。
云慕清轻声道:“自幼在我家的三妹妹。”
萧婧华了然。
说来,除了这一大家子的才子才女之外,敬国公府还有一桩事为人津津乐道。
九年前,老太傅七十大寿,敬国公夫人带着幼子幼女前去赴宴,正巧碰上了随夫回京述职的谢将军夫人,双方还未寒暄几句,便见鬼似的盯着对方身边的女童。
只因谢夫人的幼女,像极了国公爷,而国公夫人的长女与谢夫人,足有五六分相似。
一阵人仰马翻后,留下贺礼,两位夫人当即回府调查。
这一查才发现,当初她们意外在同一间驿馆产女,事发突然,下人们纷纷手忙脚乱,想必孩子就是在那时被抱错了。
如今真相大白,本该将一切归位,但孩子养了这么多年,哪能轻易割舍。可若是不换回来,明知亲生孩子是谁,又如何舍得下?
且当时敬国公夫人整日抱着三姑娘哭,死活也不肯把她还回去。
僵持中,敬国公建议,既有此缘分,不如两家亲如一家,共同抚养孩子。上半年一个在边关一个在京城,下半年再换回来,如此轮换。
谢将军思虑后,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便同意了。
从那之后,云三姑娘与谢家姑娘便由两家共同抚养。
此事一出,京城热闹了好些时日,半个月里百姓们都在议论云谢两家的“真假千金”。
云慕清杏眼里含着欢喜,“说来,再过些时日,三妹妹与瑛妹妹便要回京了。”
萧婧华从未见过这对姐妹,简单问了两句便不再开口。倒是江念卿对此颇感兴趣,缠着她追问了不少。
她性子跳脱,说着说着便说到别处去了。
“昨日康郡王妃邀我去城外玩,郡主和清姐姐可要一道?”
萧婧华心说,表嫂怎么回事,四处找人出城游玩,那庄子真有这么好?
思索着,她随口道:“不去。”
“为何不去?”江念卿睁大了眼,“听说可好玩了。”
她坐到萧婧华身边,拉着她的手撒娇,“郡主去嘛,去嘛。”
萧婧华头疼,还是那句话,“不去。”
江念卿劝不动她,湿漉漉亮晶晶的眼睛移向云慕清。
云慕清捏着笔的手停在半空,轻咬下唇,“我倒是想去,但我娘最近在为我相看,不一定准许我出门。”
一听这话,江念卿泄了气,“我娘也想给我相看了。”
她去年及笄,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
“江妹妹……不愿成亲?”云慕清犹疑。
“也不是。”江念卿叹气,“只是不想像我大姐姐那样嫁到江南,逢年过节都不能回家。”
萧婧华正捏着糕点吃,闻言一顿。
“嫁这么远,江夫人怎么忍心?”云慕清蹙眉。
她父母恩爱,父亲不置妾室,这一房唯有他们兄妹三人。母亲疼爱子女,必不会忍心让她远嫁,相看的人选也大多都是京城子弟。
她和江念卿相识也有段时日了,性子相合,从日常谈吐也能看出,江夫人也是个疼爱女儿的,因此云慕清并不能理解她的行为。
这话让萧婧华和江念卿纷纷沉默。
个中缘由,她二人再清楚不过了。正因如此,她们不能责怪江夫人。
她有什么错?她只是一片慈母心,心疼自己的女儿罢了。
怨只怨,老天无情。
萧婧华缓慢咽下口中糕点,眉眼低垂,长睫轻颤,眸底涌出伤感。
江念卿掩去眼中的水光,很快恢复活泼,笑着说:“还不是我姐夫当时太惹眼了,我娘若是不下手快些,他现在还不知是谁家女婿。”
“哪有这么夸张。”萧婧华继续吃着糕点,漫不经心道:“段姐夫长得虽好,但也不至于人见人爱。至少不如……”
陆埕二字险些出口,她咬了下舌尖,及时拐弯,“不如我太子哥哥。”
“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姐夫自然不能比。”江念卿一本正经。
萧婧华险些被呛住,云慕清亦是唇含笑意。
“怎么了?”江念卿理直气壮,“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对极了。”
萧婧华无奈。
江念卿噗嗤一声笑了。
日暮将至,萧婧华亲自送了二人出府。
敬国公府和虞侯府的马车相继离去后,她正欲转身,余光却是一凝。
落日余晖似薄纱,笼罩住宽巷。
颀长身影踩着霞光缓缓走近。
萧婧华踏出去的步子一顿,咬了咬唇,对门口守卫道:“待会儿陆埕若是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说完,她飞快转身进府,飞扬的裙裾似展翅蝴蝶。
守卫呆了一瞬,转过头去,同伴也是一脸懵。
很快,陆埕走到府门,对二人颔首,“劳驾二位,向郡主通传一声,陆埕求见。”
两人悄悄对视一眼,高瘦男子猛地摇头,“郡主不在。”
陆埕看了眼朱门,方才他分明见到大门开合,有道影子窜了进去。
他并未拆穿,只是道:“不知郡主去了何处?”
另一个胖些的守卫陪着笑,“陆大人这话也太抬举了,我们哥俩不过是小小守卫,怎能探知郡主的行踪。”
陆埕默了两息,“那我便在此处候着。”
说着,他果真站在原地不动了。
两个守卫面面相觑。
门内。
小厮飞快为萧婧华抬来梯子,箬竹箬兰满脸担忧,“郡主小心。”
萧婧华嫌她们话多,小心翼翼顺着梯子爬了上去,趴在墙上偷看陆埕。
那日不欢而散,她真的没去见他。
她可以蒙住耳朵不去听外边的流言,可以不在意那一声“好”,但那枚玉佩,好似剜了她一半的心。
她和陆埕相识了整整十二年,他们之间有过太多回忆。爱他这件事,好似已经成了本能。可她也是人,会受伤,会心疼。
她忍下他与别的女子传出风流韵事,她忍了白素婉对他的恩情,忍了他一次又一次弃她而去。
可她忍不了,他践踏她的心意,蹂躏她的真心。
一想到陆埕把她的玉佩给了白素婉,她恶心、痛苦,头疼欲裂,心如刀割。
门外的陆埕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往这边看来。
萧婧华脑子仍是一片混沌,身体却率先做出反应,蹭一下缩回头。
光彩夺目的青鸾钗消失在余光里,陆埕眉梢微动。
他并未询问什么,依旧站在原处,身形挺拔得像竹。
素手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腔内砰砰直跳的心脏,萧婧华咬咬唇,扶着梯子,一步步往下。
落地的瞬间,箬竹箬兰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郡主,要撤了吗?”
小厮指着靠在墙上的梯子。
萧婧华摇头,低声,“再等等。”
她仰面,安静看着西方。
云层翻滚,橘色光线逐渐隐去,太阳沉下屋檐。
萧婧华对着小厮轻抬下颌,“去看看,他还在不在。”
小厮“诶”一声,利索爬上梯子,往墙外张望。看了两眼,他快速退回来,灵敏似猴。
“郡主,还在。”
萧婧华气恼,“天都快黑了,他怎么还不走。”
小厮嘿嘿笑,奉承道:“还没见到您呢,陆大人怎么能走。”
她是生气的,可又有一丝隐秘的欢喜从内心深处泄出,两种不同的情绪在心中拉扯,鼻尖酸得厉害。
萧婧华哭丧着脸,“开门吧。”
小厮依言开了门。
萧婧华深吸口气,刚迈出一步,似想到什么,抽出簪在发间的青鸾钗。
今日见客,妆发完整,那支青鸾钗本与周围珠花相得益彰,被这么一取,硬生生少了几分华贵。
走出府门,她对上陆埕的目光,硬邦邦道:“我刚回来,找我做什么?”
陆埕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发髻,再往下移,裙摆下藏着硕大的东珠,隐有并蒂莲露头,玫红色绣鞋干干净净,丝毫不像外出过的痕迹。
门口守卫自他来后便未曾离开过,也不知她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
陆埕轻颔首,并未拆穿。嗓音又低又轻,仿佛春日雨露坠打芭蕉,水珠散开后,满鼻的微冷水汽。
“贪污案忙完,我清闲了不少。过两日可要去山邑园?”
萧婧华微怔。
山邑园矗立在京畿范围内的集县,但说是园林,实则乃是座庄子,花果林渔,什么都有,只要花钱便能赏花摘果钓鱼,体验乡野之风。
他怎么会……突然想带她去那儿?
“不想去?”
见她沉默,陆埕拧了下眉。
去年说着要去,他因公事不曾赴约,她不是还闹了阵脾气?
见过太子后,他亲自去听,才知外头传言有多离谱。
是他疏忽了。
可想而知,她有多委屈。
这几日清闲,正好带她去山邑园散心,等她心情开阔,再谈白素婉一事。
若她不想去,便改日再与她相商。
思虑间,丝丝缕缕香气从对面少女身上传来,缠在他鼻尖。
是她常用的那款,似是鸭梨香。
香气……?
陆埕怔住,眸光微垂,凝在指尖。
萧婧华抬眸,望着对面郎艳独绝的男子。
陆埕长得极好,上天仿佛格外偏爱他,五官没有一丝瑕疵。他的眉宇深邃,但因瞳色浅黑,看人时目光极淡,总是显得清冷。
凭什么他邀请,她就要去?
萧婧华咬牙,刚要拒绝,又听陆埕道:“去年不是还闹着要去?”
她立时恍惚。
去年听说集县有个庄子专门接待外客,她来了兴趣,缠着陆埕想去。本来已经约好了,但他临时又回了官署,她气狠了,终究没去。
他竟然还记得。
萧婧华凝视着陆埕。
以往那日,他总是陪着她。
今年,她头一次茫然,不知去往何处。思来想去,决定进宫陪陪皇伯父,所以拒绝了康郡王妃和江念卿。
可陆埕主动邀约。
是想起了那个日子?
萧婧华不知道。
但她不想独自一人在王府里自怨自艾,陷入无尽的痛苦折磨中。
这两日,她想了许多。
她在父王的疼爱中长大,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唯独栽在了陆埕身上。最近几年,更是为他流了无数的泪。
她不是金尊玉贵的琅华郡主吗?不开心了,连太子哥哥也会亲自来哄她。可为什么,为了他,委屈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以前,她坚定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嫁给陆埕。
可现在,她不确定了。
她第一次认真思索和陆埕的关系。
此次一行,她应该能得到一个答案。
离开他,亦或是继续与他纠缠。
萧婧华摇摇头,轻声应道:“去。”
……
约好出发的日子,萧婧华寻了恭亲王,告知他将会和陆埕离京几日。
恭亲王缄默良久,长叹一声,抬手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去吧,记得带足银两和侍卫。出门在外,别受了委屈。”
萧婧华挽着恭亲王的胳膊,不屑轻哼,“我可是琅华郡主,谁敢让我受委屈。”
恭亲王默,姓陆的。
以他的手段,若是别人敢这么对他女儿,早被他碎尸万段。可偏偏那小子,他动不得。
儿女都是债啊。
瞧着女儿乖顺的模样,他将叹息咽了回去。
虽只在山邑园停留两晚,但萧婧华要收拾的东西可不少。
衣裳首饰,环佩香薰,她用惯的胭脂水粉,甚至是玉枕锦被,餐饮茶具等等,足足装了四大箱笼并一个妆奁两个木盒。
汤正德为她安排了两辆马车,一辆专门用来装行李,便是侍卫也有二十来人,生怕她出了什么好歹。
收拾妥当后,两名侍女上了装行李的马车,先去了城门等候。
萧婧华站在门前台阶上,拉着恭亲王的袖子,“父王,那我走了。”
恭亲王笑呵呵的,“去吧。”
“郡主只管去玩,王爷有奴才照顾着呢。”汤正德站在恭亲王身后,白馒头一样的脸笑得跟朵花似的。
萧婧华笑了,“有公公在,我自然是放心的。”
她转身与箬竹箬兰上了马车。
开了车窗,对着恭亲王挥手,“父王,我走了。”
恭亲王朝她摆手。
马夫“吁”一声,马儿抬起双蹄,哒哒走远。
直到门前两个影子变成黑点,萧婧华才收回视线。
从京城到集县三十多里的距离,马车足足要走三个时辰,上午出发,寻间驿馆用过午饭,下午便能到。
至城门时刚过巳时,陆埕还没到。
两辆马车停靠在路旁,透过缝隙,城门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关了窗,萧婧华秀气地打了个哈欠,叮嘱箬竹,“我先睡会儿,待会儿陆埕来了再叫我。”
今晨起得早,她这会儿困得不行。
等箬竹应声,萧婧华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阳光照射在车窗上,镀上一层暖黄的光。
她问:“陆埕还没来?”
无人应声。
回头一看,她的两个大丫鬟,一个沉着脸不说话,一个满脸的义愤填膺。
萧婧华微顿,“怎么了?”
箬兰气极,“之前孟年来说,陆大人临时有事,让郡主稍等片刻。”
又阴阳怪气道:“这都一个多时辰了,陆大人的片刻还真久啊。”
萧婧华心里竟有种果然如此的荒谬感。
对他来说,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比她重要?
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让她让步。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有种想哭的冲动。
拼尽全力将眼泪逼回去,萧婧华开口时尾音带颤,“应该有午时了,你们都饿了吧?”
箬兰还想再说什么,袖子忽然被箬竹扯了一下。
她看过去时,箬竹柔声对萧婧华道:“料想郡主快醒了,奴婢已经让人买了饭菜回来,是郡主吃惯的聚香楼,现在可要传膳?”
萧婧华没胃口,却不好拂了箬竹的好意,恹恹点了头。
饭菜很快摆在小几上,她草草吃了几口便道:“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等二人下去用膳,萧婧华倚着车窗发呆。
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是继续等?还是回王府?
回去的话,父王会担心的。
这两日他本就心情不佳,她不想让他在这种时候,还要抽出心神操心她。
等吧。
日落之前,他若是还不到,不用去山邑园了,她现在就能给出答案。
萧婧华眼睫湿润,轻轻阖目。
等吧。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
申时正,陆家的青布马车终于出现在了城门口。
下车之后,陆埕一眼见到绘有恭亲王府徽标的马车,大步朝前,敲了敲车窗。还没见到萧婧华,率先撞上箬竹冷漠的侧脸,与箬兰愤恨的目光。
“抱歉。”陆埕低声,“我来晚了。”
萧婧华深陷在软枕中,安静地看着他。
良久,轻摇了头。
气松到一半,陆埕倏尔觉得不对劲。
她的目光太平静了,似微风吹拂,丝毫不起涟漪的湖面,完全不像她。
心口莫名一窒,他道:“今日已晚,明日再出发吧。”
“不。”
萧婧华掀眸,坚定道:“我要今日去。出城寻间驿馆过夜便可。”
陆埕与她对视。
良久,“好。”
停留半日的两辆马车终于驶出了城。
黄昏时,萧婧华一行到了京城附近最大的驿馆。
驿卒极有眼色,远远看见这么多侍卫一路保护,明显是个贵人,不等马车停下,便早早地候在门口。
等萧婧华和陆埕下了车,更是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二位快里边请。”
说着又使唤另一人引着马夫停马喂马。
进了门,萧婧华率先转着眼珠打量一圈。
京畿地带的驿馆修得都挺不错,干净大气,彰显皇城气韵。
“姑娘可要去楼上看看?咱们驿馆的床榻桌椅,用的料子都是一等一的。菜肴更是味美,大厨可是从京城聚香楼里重金聘请的。”
萧婧华眉头微动,“行,先将我的人安置妥当,再上几桌好菜。”
驿卒笑容满面,“好嘞。”
萧婧华颔首,偏头欲和陆埕说话,却见他带着孟年,径直走向驿卒,另开了两间房。
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提裙上楼。
客房的确如驿卒所说的整洁舒适,即便挑剔如萧婧华,也能勉强点头。
箬竹箬兰领着两名侍女绿盈红蕊,将萧婧华今晚要用的东西搬上来,上上下下地忙活。
萧婧华在屋里转了圈,无所事事坐下,盯着箬兰放在桌上的鎏金瑞兽香炉发呆。
箬兰看见了,在她视野死角碰了碰箬竹,几乎用气音说话,“我怎么感觉,郡主这几日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箬竹亦有同感,忧心忡忡叹道:“只盼这次能让郡主开怀些吧。”
浅浅交谈几句,二人各忙各的去了。
青烟袅袅,薄雾遮眼。
萧婧华放空思绪,目无聚焦,什么也不想。
好似只有短短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扣扣”的敲门声将她丢失的神色一点点拉了回来。
好半晌,她才听清门外仿佛天生音色带冷的男声。
“郡主,饭菜好了。”
“啊?哦。”
萧婧华愣了愣,扫视一圈,发现箬竹箬兰不在,起身开了门。
陆埕站在门外,眉心拧着,将她上下端详一遍。
“方才在做什么?为何多次叫你不应?”
“不小心睡着了。”萧婧华仰脸轻声道。
“白日多觉,当心夜里失眠。”
就这么寻常的一句,萧婧华却从里面听出了关心,唇畔顿时生了笑,“没事,我睡得着。”
尾音上扬,是明显的欢快。
“嗯。”陆埕转身,“用膳吧。”
萧婧华唇角微弯,抬步跟上他。
箬兰听见动静抬头,“郡主,奴婢正要去唤您呢。”
箬竹还在领着绿盈红蕊进出。
下了楼,堂内侍卫纷纷与萧婧华见礼。
她矜傲颔首,叫住箬竹,笑道:“别忙了,先吃饭吧。”
箬竹二人隐晦对视。
这是好了?
她们宽心不少,笑着应是。
大堂内早已摆好了几桌饭菜,萧婧华跟着陆埕在其中一桌落座。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菜香,她深深吸气。
中午本就没吃多少,萧婧华早饿了,持著用膳。
她夜间本不多食,或许是受到好心情的影响,今晚竟用了整整一晚米饭。
咽下口中嫩滑兔肉,萧婧华不知为何蓦地想起了家中鸳鸯,问坚持伺候她用膳的箬竹,“临走前没来得及问,鸳鸯安排好了吗?”
箬竹笑回:“郡主放心,妥当着呢。”
她点点头,小口喝着汤。
吃完的陆埕正等着她解释鸳鸯是谁,听她没了动静,陡然有些不适。
若是往日,她早就叽叽喳喳像只黄鹂似的,说清鸳鸯的身份来历生平喜好,可现下却罕见地一言不发。
不止此事,今日劳她等了这么久,她竟也没出声指责。
不对劲。
略思索一番,陆埕启唇,“鸳鸯是谁?”
萧婧华喝了口汤,对着他笑,“太子哥哥送我的小猫。”
没了下文。
陆埕越发觉得奇怪,便是孟年也察觉到了不对,捧着碗,借着遮挡,左右来回地看。
陆埕还欲询问,萧婧华已放下碗,姿态优雅地接过箬竹递来的帕子擦拭嘴角。
驿卒立马喊人来收拾桌面。
这一打岔,便没问出口。
堂内聚集了不少人,除了萧婧华带来的侍卫,还有官员、旅人,闹哄哄的,吵得人耳朵疼。
不止如此,她还感觉到有不少人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凝在她身上,暗含打量。
这令萧婧华很是厌烦。
方才没注意,早知道就在屋里吃了。
她忍耐着弯眸对陆埕道:“明日我们一早就走,好不好?”
陆埕随她,“好。”
萧婧华便笑了,“那我先上去了,你早些歇息。”
起身后微顿片刻,趁着路过,她落下一句轻语。
“晚安。”
陆埕看着她的背影,神色略松。
萧婧华提裙在堂内穿梭,为了避免与人触碰,她走得格外小心。
上楼时,余光扫到右后方角落,好奇投去一眼。
那里坐着一人。
穿着一身黑衣,笼罩在阴影中,又带着斗笠,完全看不清模样。
奇奇怪怪的。
她失了兴,正欲移开目光,那人猛地抬头,露出一双凶恶暴戾的眼。
宛如藏在洞中的野兽,顷刻间便会张开血盆巨口,咬断猎物的脖颈,血煞之气朝她天灵盖直铺而下。
怔忡间,那人已埋首,隔绝所有视线,旁人再无法窥探。
“郡主,怎么了?”
用完晚膳的箬兰跟在萧婧华身后,见她忽然停下,疑惑发问。
心脏急遽跳动,密集似鼓点,萧婧华摇头,脚步略显虚浮地回了房。
第24章
翌日。
东方欲晓时,驿馆从沉睡中苏醒。
驿卒们早早的起来忙活,烧水备食。
客人们纷纷醒来,来来往往,嘈杂声不断。
萧婧华是被硬生生吵醒的。
昨夜分明是她说的一早就走,她本人却睡到了辰时正。
抱着被子在床上呆坐片刻,萧婧华在箬竹的服侍下洗漱。
下楼时,她下意识往角落里扫了一眼。
那个怪人不在,想来应是离开了。
这让萧婧华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她虽非胆大包天,但胆子也不算小,可一个眼神,竟令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里发生了什么萧婧华早已忘却,醒来时身体却还记得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
简直莫名其妙。
还好那人走了,还好无人知晓她被一双眼睛吓到梦魇。
否则传出去,她郡主的威严何在?
侍卫们早已装好车,就等她这个主子了。
目光一转,萧婧华朝坐在大堂左侧的陆埕走去。
早在她下楼时,陆埕便发现了,见她走来,为她盛了碗莲子粥。
萧婧华落座,他又盛了碗。
她小声问:“你没吃?”
陆埕言简意赅,“在等你。”
让侍卫们等,那是天经地义的,毕竟她是主子,无人敢置喙。
但换成陆埕,萧婧华面色却浮现羞赧。
她埋着头,小口喝着粥,努力面不改色。
“哦。”
用完早膳,萧婧华一行启程上路。
昨晚睡得不好,伴着箬竹低柔的念书声,她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马车还在前行,萧婧华懵懂问:“到哪儿了?”
箬竹时刻注意着她,忙道:“快到集县了。”
揉着眼睛,萧婧华嘟囔,“午时早过了吧,怎么不叫我?”
箬兰嘴角噙着笑,“郡主睡得香,奴婢怎能叫?”她站起身,欲开车门,“饭菜在后面马车里温着,郡主可要用膳?”
萧婧华疑惑,“哪儿来的饭菜?”
“路过一家驿馆,陆大人让孟年去买的。”箬竹回。
萧婧华明显愣住,随后重重点头,“要。”
箬兰便让马夫停车。
片刻后,她拎着食盒回来,一样样把菜摆出来。
萧婧华细细看了眼,心情比方才又好了不少。
他还记得她的喜好。
愉快地用完一顿饭,集县也到了。
王府的马车是识路的好手,加之萧婧华去年曾提过要去山邑园,他早把路摸清了,不曾问过一次路,直接驾车停在了山邑园门口。
王府的人打过招呼,山邑园管事早候着了,笑容满面地快步走来,“郡主和陆大人一路辛苦,快往里请。”
萧婧华弯腰钻出车厢,立在车辕上,举目四望。
视野内尽是延绵山峦,半山腰处山岚缭绕,似神女轻纱覆面,朦胧缥缈。
近处满目苍翠,有斑斓花影隐在丛林之中,引人入胜。群鸟在树荫间飞窜,啼声清脆动听。
呼吸间,漫鼻的清新之气。
萧婧华很是满意,踩着杌凳离开马车。
管事殷勤地在前头带路。
陆埕的住处在外院,萧婧华的在内院,相隔有些远。
进了屋,她率先里里外外地转了圈,不满意屋内的纱帘,直接让箬竹换了。
昨夜在驿馆就罢了,临时歇脚只能将就,但她可是要在这儿住两夜的,上上下下都必须让她满意。
忙活了一通,眼看天色尚早,萧婧华去寻陆埕。
还没到他住的院子,远远的就看见了影子,她忙迎了上去。
离得近了,萧婧华眨眨眼。
宽袖素衣被他扎起,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腕,他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拎着木桶,瞧那方向,应是要去找她。碰了面,陆埕扬着鱼竿,鱼线随之摆动。
“钓鱼吗?”
萧婧华点头,“要。”
庄子里有个不小的鱼塘,荷叶拥簇,游鱼翻滚,偶有“咕咚”水声响起。阳光明媚,光线洒在水面上,浮光跃金,波光粼粼。
日头晒,陆埕带了顶斗笠,出门时,箬竹也为萧婧华戴上了帷帽。
白纱遮眼,打发了孟年和箬竹几人,萧婧华跟着陆埕坐在树荫下,看着他落竿。
阳光从绿叶缝隙中穿透而下,在他身上落下无数光斑。每动一下,光斑也随之而动,
看着看着,萧婧华陡然出声,“我记得有一年,也是和你在庄子上抓鱼,我没站稳,跌进水里吓得哇哇大哭,还是你把我捞上去的。”
陆埕认真盯着水面,回道:“是你七岁时。”
萧婧华弯眼笑,“那次真是把我吓坏了,还好有你在。”
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鱼线往下坠,陆埕掌中用力起竿。
一条鱼破开水面,溅起的水花似雨纷落,融入水中。
萧婧华惊喜,“这就有了?”
陆埕点头,用木桶舀了半桶水,拾住在草地上翻滚的鱼,取下鱼钩扔了进去。
鱼儿入桶,霎时响起“哗哗”水声。
萧婧华偏头去看,鱼尾一甩,有水珠飞溅。
她忙往旁边避开,嫌弃地拍了下略微有些湿润的袖子。
陆埕又将鱼钩甩入水面,突兀道:“抱歉,那日是我的错。”
萧婧华愣住,转眸去看他。
“这几日,我都与孟年住在官署。”
少女偏头,认真听他说话,闻言眼睛一点点睁大,星眸中有亮光扩散。
“你没回府?”
陆埕摇头,看着粼粼水面,轻声开口。
……
窗外阳光耀眼刺目,令人神晕目眩。
胸口的伤仍在作痛,白素婉平躺在床,目光呆滞。
她原想趁着住在陆府这段时间与陆埕培养感情,可他一连多日不回,她心中焦急,便让兰芳借口伤势复发去请。
可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成这样。
眼前一幕幕浮现着昨日情形。
房门被叩响,白素婉低柔唤道:“进来。”
陆埕推门而入,嗓音和着从门外吹来的风,些微带冷。
站在屋正中,他询问:“听兰芳说,白姑娘的伤势加重了?”
白素婉瞪了一眼随之进来的兰芳,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眸光似水,柔声道:“大人见谅,是兰芳大惊小怪。”
兰芳快步行至床前,替她掖被角,嘟囔道:“还不是姑娘的伤太重了,我看着都揪心。”
白素婉嗔她一眼,见陆埕并未怪罪,抿唇轻笑,“大人往后不必客气,称我素婉便是。”
陆埕眸光清浅,“唯有妻室,方能以名唤之。”
白素婉微愣,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面色刹那煞白,“大人这是何意?”
“陆某倒是想问白姑娘是何意。”
视线转向兰芳,他道:“陆某并未告知任何人我的行踪,兰芳姑娘,是怎么在书铺找到我的?”
他的目光很淡,然而兰芳却觉得,仿佛有雷霆万钧朝她倾轧而下。
她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是、是巧合。”
短促的一声笑,似是在嘲讽她编的谎话极为可笑,陆埕淡声,“京城大大小小这么多书铺,兰芳姑娘能准确地找到我,可真是天大的巧合。”
兰芳脸色惨白,向白素婉投去求救的一眼。
白素婉飞快思索着应对的法子,“她……”
“上次白姑娘出现在赌坊附近,陆某便觉巧极了。”
白素婉思绪混乱,下意识道:“什么赌坊?”
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
“白姑娘既不知赌坊,为何会出现在附近,及时为陆某挡了一刀?”
白素婉心中慌乱,紧紧咬着唇。
那附近,竟然有赌坊?!
是她大意了,当时只顾着追寻陆埕所在,并未探查四周。
陆埕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因为这个?”
白素婉怔愣抬头,看清他手中之物,双手收紧,抓住掌下被子。
那是一枚湖蓝色的香囊,用银线绣着云雷纹,珊瑚珠下缀着一条穗子。
这香囊一出现,兰芳顿时慌了。陆埕瞥她一眼。
“陆某思来想去,唯一与白姑娘有关的,便是这个香囊了。”
“因为它,你轻易掌握了我的踪迹,算好时机,为我挡下一刀。”
“现在想来,当初在百花楼,莫非也是姑娘做的一场戏?”
陆埕眸光冷了下来,“这东西,究竟有何玄机?”
白素婉埋首,狠狠咬住下唇。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或许坦诚一点,能让他的怒气少一些。
猛地闭眼再睁开,白素婉松开唇,苍白饱满的唇瓣上留下一道牙印,增添了不少血色。
“我曾经帮助过一个神秘人,为了报答,他留给我一颗追魂香。那香寻常人闻着平淡无味,唯有以它为食的蛊虫能察觉,可以此追踪人的行踪。”
原来如此。
这枚香囊到他手里,找到张骏后便随意搁置在一旁。可日日在同一间屋子,身上难免会沾染。
在白素婉和兰芳惊愕的目光下,陆埕取出火折子,亲眼瞧着那香囊被火舌吞灭。
火光映衬着他的脸,白润如玉,也冷漠似冰。
松开指尖仅剩的丁点布料,陆埕道:“除了这些,还有满大街的流言蜚语。白姑娘的手段,果真了得。”
睫羽湿润,白素婉瞳孔之上漫出了泪。
兰芳为自家姑娘不平,咬牙恨道:“我家姑娘做这些,也不过是因为对陆大人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
陆埕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
他极少这样笑,眼尾轻挑,几分轻蔑,几分冷漠。
“仔细算来,我与姑娘不过四面之缘,萍水相逢罢了,何来的痴情?含着算计的情意,恕陆某不能接受。”
四面?
白素婉眸光颤动。
夜中初遇,护城河畔,百花楼,予香囊,赠银两,还有那一刀。
足有六次,可他竟说,四面之缘。
每一次,她都刻骨铭心,他却轻易忘记。
他对她,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她不相信。
白素婉哀泣,“你若心中无我,为何会放任那些流言,为何我受伤时,你那般担忧,为何应承我,又为何带我回府?!”
四个为何,声声质问。
陆埕微讶,喉间发出轻叹,“说来惭愧,陆某曾受流言之苦,对此深恶痛绝,那些话,我从未听过,也不会有人传入我耳中,阴差阳错,造成今日苦果。”
“那日姑娘受伤。”他抬眸,眸底似清澈湖水,尽显坦然,“是人之常情。”
“陆某并非铁石心肠,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更何况,那人还是因我而伤。”
“亦或说是,为了良心安定。姑娘若有闪失,我将一辈子背负一条生命而活,我会记住有人替我送了死,记住我的罪恶。这于我而言,是困扰,是枷锁,是牢笼。”
“为了摆脱这些枷锁,姑娘必须活着。那句应承,不过是为了让姑娘安心的权宜之计。你想要容身之处,我可以给你买间屋舍,也可以为你寻觅夫婿。”
“至于带姑娘回府,自然是为了查清一切。”
清越、冷淡的嗓音悠悠在室内回荡,白素婉满脸空白,唇瓣颤抖,几不能语。
陆埕他,竟从未对她动过心。
“白姑娘。”
陆埕上前一步,踩过地面灰烬,漠然道:“谎话编多了,你自己,该不会也信了?”
白素婉怔怔抬眸,泪水不知不觉坠落。
初入京城,得知陆埕身边有一位郡主,她故意放出消息,想让他们决裂。
可她没想到,这些谎言,不仅郡主,把她也骗住了。
骗得她,自信地认为陆埕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无论如何,姑娘始终救我一命,我会妥善安置姑娘,令你衣食无忧。但其他的,恕陆某无能为力。”
陆埕转身,青衫拂过灰烬,在白素婉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走至门口,他停顿稍许,“殷姑在府中照看,姑娘可放心养伤。”
门在眼前阖上。
他走了。
不甘心。
白素婉不甘心。
她费尽心思调查张骏的身份,得知他贪恋美色,更是不惜以身做饵,忍着恶心蹲守在百花楼外。
她知道,陆埕既然在查张骏,必会跟到这种地方。
只要他出现,见到遭遇纠缠向他求救的她,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为了他,她甚至去了半条命。
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要她如何甘心!
白素婉霍地起身,胸口传来剧烈疼痛,疼得她额头冒起冷汗。
“兰芳!”
坐在床前的兰芳被吓了一跳,“姑娘,你的伤……”
白素婉咬牙,“拿剪子来!”
兰芳慌忙去找剪子。
从身上剪下一块白布,白素婉咬咬牙,在食指狠狠划了一道,鲜红血珠霎时冒出。
“姑娘!”兰芳惊呼。
白素婉充耳不闻,将白布铺在腿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封血书。
写完,她把血书塞到兰芳怀里,抓着她的手极为用力,“务必把这信交给陆埕。”
兰芳为难,“姑娘,追魂香没了,我找不到陆大人。”
“不知道就去问,你没长嘴吗?”白素婉怒喝,眼里盛着火光,五官因用力显得扭曲,“现在、立刻、马上,去找陆埕!”
兰芳被吓住了,慌乱收好血书,“姑娘别生气,我这就去。”
她脚步匆匆离开,白素婉猛地闭眼,良久,终于冷静下来。
挟恩图报也好,以命要挟也罢,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绝不能放弃。
第25章
“那、那枚玉佩呢?”
萧婧华咬着唇,盈盈双眸望向陆埕。
其他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但玉佩呢?
“什么玉佩?”陆埕凝眸不解。
上次他便想问,她怎么知道他给白素婉银钱买了枚玉佩。
“我送给你的及冠礼。”萧婧华想到这儿,还有些委屈,没忍住提高音量,“为什么会在白素婉身上?”
陆埕讶异,似是为她的话感到荒谬,“那枚玉佩,一直放在家中,从未交给外人。”
萧婧华愣了,“可是,我看得很清楚,白素婉身上的玉佩,分明就与我送给你那枚一模一样。”
鱼钩下坠,陆埕滞了两息,没去理。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萧婧华听见他说:“白姑娘帮我一个忙,我给了她银钱,那玉佩是她自己买的。至于为何会与我的一般无二,我也不知。”
他想起初遇白素婉那晚,树枝挂落玉佩,被她的侍女兰芳捡到,交还给他。
难道是那时?
可这么短的时间,她是怎么记下玉佩的纹路?
思及此,又有疑惑钻出。
她是怎么准确地找到张骏的?
陆埕沉下眉眼。
这中间,应当还有他没发现的事。
萧婧华偏头,呆愣愣地看着水面。
竟是如此吗?
她再一次确认,“那玉佩,真的不是我送你那枚?”
陆埕沉声肯定,“不是。你若仍旧心存怀疑,回去之后,我亲自带你去看。”
萧婧华轻轻转移目光,视线凝在他眉目间。
笑容一点点扩散,她轻声答:“好。”
听她语气上扬,陆埕便知她被哄好了,这几日沉积的郁色彻底散去,眉目疏阔,指尖轻点膝盖,这才用力将鱼弄上来。
萧婧华坐在他旁边,抱着双膝笑问:“晚上这些鱼想怎么吃?红烧还是清蒸?”
陆埕把鱼扔进桶里。
他心情不错,清润嗓音里含着笑,“不是爱吃烤的?分出一半烤吧。”
她七岁在王府庄子落水那次,陆埕抓了不少鱼,等她换完衣服出来,他已经在河边架起火把鱼烤了。
从那以后,她便对那个味道念念不忘。
每次和陆埕去庄子上,她都要他给她烤鱼。
可自从他高中后,她就再也没吃过了。
已经好几年了。
萧婧华弯唇,轻声应道:“好。”
清风吹拂白纱,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她脸上。
少女蹙眉。
连带着唇边的笑意,也带了苦涩。
山邑园的鱼养得着实好,陆埕带着萧婧华钓了整整一大桶。
回去时,他拎着木桶,手腕间青筋显露,劲瘦有力。
萧婧华抱着鱼竿与他并肩而行。
“去你院子里烤吗?”她仰头问。
“可。”
“那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萧婧华看了眼袖子。
打湿的地方早就干了,但那水是鱼带出来的,她总觉得鼻尖有丝若有似无的鱼腥味。
陆埕颔首,“好。”
见他们往回走,远处的箬竹箬兰抛下孟年,小跑而来。
箬兰去拿萧婧华手上鱼竿,她顺手丢开,仰头和陆埕说话。
他目不斜视,偶尔发出一两声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夕阳在他们背后西沉,火烧云铺满半边天空,红澄澄的光映射水面,连荷叶也被染了红。
……
和陆埕分开后,萧婧华回了院子。
她本只想换身衣裳,但脱下裙子时,却发现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个泥点。
身上有泥,她实在难以忍受,反正都脱了,不如直接清洗。
好在管事时刻备着热水,箬兰跑出去没多久,便领了两个提着水,身强力壮的嬷嬷回来。
萧婧华沉入浴桶,将全身埋进水中,怔怔发呆。
箬竹拿了一身素色衣裳进来,“郡主可好了?”
萧婧华久梦乍回,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衣裳。
素白色,无绣纹,素得像孝衣。
她淡淡“嗯”了声。
服侍萧婧华换好衣裙,箬竹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插了支玉簪。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晚风仍带着一丝清凉,箬竹给萧婧华披上披风,提灯在前头引路。
还没走到陆埕的院子,浓郁的香味在空中蔓延。
萧婧华眼里含了笑,快步迈进去,“鱼好了吗?”
院里架起火堆,明亮耀眼的火光上放了条鱼,孟年举着棍子,手动翻滚。
陆埕挽起衣袖,正站桌旁处理另外的鱼,闻言抬头看了眼,“快了。”
孟年叫了声郡主,抬手招呼箬竹箬兰。
他们几个也是自幼熟识的,关系一向不错。
见萧婧华点头,二人相携朝孟年走去。
萧婧华移到陆埕身边,看着他把各种香料撒在鱼身上,随后串起,架在火上烤。
火光温暖,漆黑夜幕中繁星点点,从四面八方将明月合围。
夜风送来丝丝缕缕花香,萧婧华轻嗅一下,“白日好像看见庄子里有块花田,明天要一起去看吗?”
本来就是为她散心来的山邑园,陆埕自然无不同意。
侧头看了眼她的穿着,眉心不由蹙起。
怎么穿得比白日更素。
见她神色如常,陆埕没多问,只当她近日换了穿衣风格。
鱼好了,他起身走到桌旁,取过一只早就备好的盘子,用筷子抵住鱼尾,用力一抽,完整的一条鱼落在盘中。
知晓萧婧华爱洁,陆埕另取了双筷子,与盘子一道递给她,这才拿起一条生鱼重新坐下。
烤好的鱼冒着热气,萧婧华取下鱼肉,挑开刺,轻轻吹气,送入口中。
鱼皮微焦,里面的肉却是嫩极,咸度适中,略有辛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对面孟年的鱼早就好了,他偏要逗箬竹箬兰,谁先叫声好哥哥,就先把鱼给她。
箬竹但笑不语,箬兰气得去拧他手背,惹得孟年连连告罪,把鱼分给两个姑奶奶,任劳任怨地继续烤。
萧婧华嚼着鱼肉,眼里弥漫出浅淡笑意。
……
吃完鱼,萧婧华略坐了会儿,便和陆埕告辞,带着人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她鬼使神差往后看了眼,正巧看着一只灯笼在夜里往陆埕的院子急速移动。
“那是何人?”
箬兰往后探眼,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猜测道:“是庄子里哪个小厮吧。”
庄子里的人,去找陆埕做什么?
萧婧华想不通。
继续抬步,忽听大门方向有哗声起,闹哄哄的。
“那边怎么了?”箬兰也听到了。
萧婧华拧起眉,“去看看吧。”晚膳吃多了,就当消食。
主仆三人转了方向,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大门处灯火明亮,三四个小厮拦着一名女子,喊道:“姑娘,你真的不能进去。”
那女子挣扎着大喊:“陆大人,我家姑娘垂危,求您回去看她一眼吧!我求您,求您了!”
这个声音……
“阴魂不散。”箬兰眼底浮现出极为浓烈的厌恶,显然已经认出了来人。
箬竹亦是不耐。
萧婧华隐在黑暗中,方才的好心情彻底消散。
她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指尖轻轻颤抖,狠狠闭眼,从黑暗中踏出,“在吵什么?”
白日里跟在管事身边的一名小厮认出了她的身份,忙行了礼,苦着脸道:“这位姑娘硬是要闯进去见陆大人,可上头早定下规矩,若非山邑园的客人,决不能进。”
“本郡主认识她,你们先退下吧。”
小厮大喜,又有些犹豫,“若是她伤了郡主……”
“不会的,下去吧。”
萧婧华抬起下颚。
小厮应了声,招呼另外几人离开。
他们一走,兰芳便想闯进去。
箬竹箬兰早有防备,一左一右挟制住她,限制了她的行动。
兰芳愤恨地瞪着萧婧华。
撬不开殷姑的嘴,她只能一路问,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来。姑娘还在等她,她一定要把陆大人请回去。
兰芳嘶吼,“陆大人,姑娘伤重,求您发发善心,回去看看她吧。”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白布,借着灯光,萧婧华看见了那上面的血迹。
双颊遍布泪水,风尘满满,狼狈至极,眼里的担忧和悲伤不似作假。
方才那人,便是去通知他的吧。
箬兰听烦了,捂住兰芳的嘴,不顾她的拼命挣扎,在她耳边恶声恶气道:“你家姑娘要死了,你不在她床前守孝,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箬竹柔声接话,“那想来,也不算严重。”
兰芳恶狠狠地瞪着她们,捏着血书的手拼命挥动。
萧婧华并未斥责她们,抬首仰望夜空,安静等待。
今夜的星可真亮啊。
兰芳的吵嚷声渐渐弱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她缓缓笑了。
亮得眼睛疼,酸得让人想落泪。
人影渐渐清晰,兰芳目中大亮,力气猛地爆发,挣脱了箬竹箬兰的束缚。然而她手脚麻木,脚下蓦地踉跄,整个人摔落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疼得她出不了声。
夜风拂面,含着血迹的白布顺着风,飘到来人脚下。
萧婧华低头。
【明月夜,亲断绝。君之面,似曙雀。身虽陨,心不怨。浮萍一叶,与君长诀来世见。】
字迹不算清晰,有的笔划被血晕开,字里行间却写尽了情意。
萧婧华闭眼,问他,“你要走?”
低低回音和着夜风缭绕耳侧,“是。”
她缓缓睁眼,才发现,向来不动声色的陆埕,此刻清隽的脸上堆砌着显而易见的慌乱焦灼。
似是被那抹焦急刺痛,有泪自眼底涌出,萧婧华眼前发昏,猛地爆发。
“不许走,本郡主命令你不许走!”
双眉一瞬间皱起,陆埕眼里有雷暴聚集,他冷下脸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在无理取闹什么?”
“究竟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另有私心?”萧婧华含泪质问:“她一出事,你眼巴巴就要走,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是说,之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心里着急,陆埕深吸气,努力平静。时间紧迫,他没多少功夫和她耗,“性命交关,我必须去,这是我的责任。”
他的责任。
他说,那是他的责任。
可她呢?
萧婧华发狠,“你现在走,往后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埕步伐一顿,随后毫不犹豫向前迈出。
“陆埕!”
萧婧华怒声尖叫,她看着前方宽阔的背影,声线颤抖,“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四月二十。”
陆埕抬步往外。
走出几步,他停住,“成千上万人的命,我不能逃。这次是我失约,等我回来向你赔罪。”
孟年赶着马车经过,陆埕快速上去。
“驾!”
马儿嘶鸣,在赶车人的驱使下迅疾奔跑。
兰芳擦掉眼泪,忍痛爬起。捡起那封血书,得意地看了萧婧华一眼,她一瘸一拐地跑向不远处树下拴着的马儿,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四周静了。
唯有虫鸣不断。
天上星孜孜不倦闪烁着,萧婧华双目空洞,泪如雨落。
原来,他竟是忘了。
她能每隔几月去承运寺为母妃抄经祈福,也能在清明冥诞为她祭拜,却唯独接受不了她的忌辰。
这会一次次提醒她,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她永远失去了爱她的母妃。
每年这日,父王闭门谢客,独自在府中醉生梦死。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知事后,她会跑到母妃不曾去过的地方,独自待一日。
八岁那年,她鬼使神差去了陆埕家,固执地要看书的陆埕和她玩闹。
他不愿,却还是耐心陪她。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直到离开时,他问她,“现在开心些了吗?”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抱着陆埕,哭着说再也没有母妃了。
从那以后,每年的那天,他都会陪着她。
可他竟忘了。
忘了四月二十,是她母妃的忌辰。
……
陆埕坐在马车里,垂眸思索着四月二十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大人,陆大人!”
身后隐隐有女声追逐,他掀开车帘,问孟年,“什么声音?”
孟年侧耳听了片刻,“好像有人。”
“陆大人!”
孟年听清了,肯定道:“在叫你。”
马车速度缓了下来,后头的兰芳拼命挥动马鞭追上去,喊得嗓音都哑了。
她缓了一声,“大人,您怎么不等等我。”
陆埕站在车辕上,手里提着灯,借着微黄暖光上下端详着来人。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有几绺贴在脸侧,狼狈不堪。
看清她的模样,他眉心拧得更深。
“你为何在此?”
第26章
“哒哒”的脚步声急促靠近,灯光似萤虫,在黑夜中闪烁微光。
“陆大人可启程了?”
见到门口三人,他开口询问。
箬竹箬兰如梦初醒,前者蹙眉,目光在他身上打转。
青色圆领大袖,五官端正,不似庄子上的小厮。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环视一圈,看向仰头不语的萧婧华,迟疑道:“可是琅华郡主?”
少女随风而立,一言不发。
箬兰:“自是。”
“见过郡主。”那人忙躬身见礼,“臣乃工部包运,清居堰塌陷,洪水冲没了下游村庄,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工部官员奉命前往宁城。”
“臣此行正是来寻陆大人的。陆大人既已启程,臣也该动身了。”
箬竹箬兰纷纷滞住。清居堰塌陷?怎会如此。
包运刚动脚,僵立许久的萧婧华蓦地出声,“死了多少人?”
“大抵,有上百了。”
包运猜测。
萧婧华擦去脸上的泪,吩咐箬兰,“把我的马,换一匹给包大人。”
又对箬竹道:“去收拾些细软。”
“郡、郡主这是何意?”
包运惊了。
“百姓受了灾,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本郡主既使不上力,出些银钱也是好的。”
包运不禁侧目。
以往同僚们暗中议论这位尊贵的主儿只知道追着陆埕跑,他也跟着附议几句,今日这一趟,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再度施礼,“多谢郡主。”
目送包远离去,箬兰小心翼翼对萧婧华道:“郡主,陆大人他并非是为了白素婉。”
萧婧华轻声道:“我知道。”
晚风吹起额前碎发,箬兰看见一双微红疲惫的眼。
迈步进了庄子,箬竹与箬兰紧紧跟着她。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郡主。”
二人齐声,语气是相同的担忧。
“没事。”
萧婧华摇头,朝着她们摆手,“去吧。”
话说完便没再管,拿过箬竹手里的提灯,兀自离开。
箬兰咬住下唇,想跟上去,却被箬竹一把抓住。
“别去,让郡主自己冷静冷静。”
触及箬竹坚定的目光,箬兰扭头,不甘心地应了声。
……
萧婧华独自去了花田。
广袤田地被分成数个畦田,栽种着不同类型的花卉。
夜色浓重,花朵迎着月,尽态极妍。月色如辉,为它们披上一层薄纱。零星几只萤火虫穿梭在花丛中,荧光闪亮。
她立在田埂上,忽然想起了和陆埕的初见。
那时她四岁,尚且不能理解死亡的残酷,一夕之间失去了母亲,她整日哭闹,哭着吵着要去找母妃。
父王痛失爱妻,沉浸在痛苦中,无暇顾及她。
嬷嬷就哄她,母妃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问,有多远,她能去吗?
嬷嬷抱着她说,很远很远,只有等她长大了,才能知道那是何处。
她又问,还有多久能长大。
嬷嬷眼里含着泪,却对着她笑,八年,十年,或许更久。
她知道一年有多久,去年父王母妃带她进宫,收到好多压岁钱,她开心地问母妃,什么时候才能再收到这么多礼物,父王抱着她哈哈大笑,母妃摸着她的小脸,温柔地说,要等明年。
她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明年”。
一年太长了,她等不到八年十年,她现在就要去找母妃。
于是,她趁嬷嬷不注意,钻进王府下人采买的筐子里,偷偷溜出府。
她跑到大街上,边跑边喊母妃。
那街太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她置身其中,小得像院中大树下攀爬的蚂蚁。
找不到母妃,她恐慌大哭,哭声引来了一位慈和的夫人,她温柔地问她为何哭。
声音与母妃哄她睡觉时很像。
她怯怯说,我找不到母妃了。
夫人笑容越发温和,摸着她的头道,我看见她去了那个方向,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她连连点头,牵着夫人的手走入暗巷。
阴影罩身时,她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母妃抱着她,哼她熟悉的歌,手温柔地轻拍她背。
她钻进母妃怀里大哭,质问她去了哪儿。
母妃说:“婧华别怕,母妃去了另一个世界,好好长大,以后会有更多人爱你。”
她还想抱着母妃诉说对她的思念,可世界骤然颠倒,母妃不见了,她伏在一个小少年背上。
莲藕似的双臂揽着他的脖子,她天真懵懂,“你是谁呀?”
小少年回:“陆埕。”
她茫然道:“你为什么背我?我不是去找母妃了吗?”
小少年年纪虽小,但稳重聪慧,冷静指出,“你被骗了,那是个拍花子,专门骗你这种白白胖胖的小姑娘。”
她歪着头,“为什么骗我。”
“因为你生得可爱,能用你卖钱。等把你送走,你会整日饿肚子,动辄被打骂。”
她吓坏了,用力揽住小少年的脖子,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痛呼。
松开手,只见小少年脖子上横着好几道淤青。
她又问:“是你救了我?”
“嗯。”
她摸摸小少年的伤,“疼不疼?”
“不疼。”
说谎,她分明听见他在抽气。
她对着他的伤轻轻吹气,随后把脸贴在他背上,瓮声瓮气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要去找母妃。”
“报官,再送你回家。至于你母亲,我不知她在何处,你需问你家里人。”
“送我回家为什么要报官?”
小少年耐心解释,“那个拍花子还有同伙,若是不报官,她会抓走更多像你一样的姑娘。”
她撅起嘴,“她真坏。”
小少年:“所以,你往后别再和陌生人说话。”
她歪着脑袋,“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我父亲教我的。”
“那你爹爹在哪儿,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少年沉默许久,开口时嗓音含哑,“他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失踪吗?”她失落不已,“我的母妃也失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
猜出她的母亲或许也去世了,小少年不知该如何与一个小姑娘解释,只能闭口不言。
她年纪小,又中了迷药,精神不济,小脸贴着他。
一会儿想母妃,一会儿又想这个叫陆埕的小哥哥。
母妃说会有人爱她,他就出现了。
小姑娘脑子转啊转,得出一个结论。
陆埕是母妃送她的礼物。
代替她来爱她。
……
明月藏在云层中,月光暗淡,烛光明灭。
不知不觉间,萧婧华已淌了满脸的泪。
牡丹含露,即便有烛火照耀,水珠在夜色中也显得分外清冷。
她想起那年,她调皮爬到树上,树枝断裂,陆埕慌急了,整个人被她压在身下,断了手臂。她哭红了眼,生怕陆埕没了,嘴里嚷嚷着陆埕别死。
陆埕被她气笑,摸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待她情绪平稳,罚她在树下站了半个时辰。
想起每年承运寺梨花树下,他陪着她,不厌其烦地抄了无数遍佛经。
上元佳节,她看上一款兔子灯,店家不肯卖,她闹脾气,他便猜了几十道灯谜,为她赢下。
他高中游街时,对满街绣帕香花视而不见,抬头朝倚在窗边的她牵唇而笑。
笑容清浅,绝世无双。
不知从何处来的蛐蛐跳到花蕊上,露珠颤动,破碎开来。
她又忆起,陆埕待她越发冷漠的态度,不知缘由的疏离,和一次又一次离开的背影。
他曾经给她那么多包容偏爱,可如今,却对她如此吝啬。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促使他发生改变的原因。
兰芳跪倒在地,他看也没看那封血书一眼,她确信了他对白素婉确无一丝情意,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白素婉。
便是今日水边,谈及玉佩的诡异之处时,他分明有所发现,却不肯对她吐露半句。
他总是言及自己公事繁忙,她却不知,他究竟在忙什么。
便是她问了,也不过几句搪塞。
他不愿接受她的东西,不与她推心置腹,不会对她交待去向。
就像方才。
他若是言明清居堰塌陷,她会拦着不让他去吗?
只是一句话而已。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始终不愿开口,说走就走,任由她误会,让她像个笑话。
三年了。
察觉到陆埕对她的疏远,她害怕,惶恐,担心他像母妃一样离开她,所以拼了命地对他好,哪怕放低身段也在所不惜。只盼他看在这些好的份上,不要把她丢下。
可是,她真的累了。
在这段感情中,她付出了太多,得到的太少,身心俱疲,遍体鳞伤。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陆埕对她的爱,早已在这三年里逐渐磨灭。
或许,他对她还是在意的,否则不会带她来这儿,解释白素婉的所作所为。
但那些在意太过浅淡,只会在她伤心到极致时出现,待下一次,又会故态复萌。
她不愿再目送他离去,不愿停留在原地,等待他回头。
也不愿陷入委曲求全的轮回。
萧婧华伸手,一点点抹去晶莹泪珠。
她抬臂抽出发间玉簪,满头青丝散开,被风吹起,模糊了面容。
月色下,少女白衣似雪,裙裾翩飞,身形单薄,似要乘风而去。
她低头,怔怔看着掌中羊脂玉簪子上雕刻的精致小花。
风忽然大了。
簪子从她指尖坠落,流光划过,落于葳蕤花丛间,不见踪迹。
萧婧华转身。
裙摆擦着群花而过。
花看完了,她也得到了答案。
她是萧氏皇族的郡主。
不该自降身价,卑躬屈膝地讨好一个男人。
放弃陆埕的第一天。
她要拾起丢失的骄傲。
月华如练,花瓣沾满露水,牡丹带着满身水珠舒展身姿,尽显雍容。
……
兰芳一脸茫然,“陆大人,不是要与我回去看姑娘吗?”
“你家姑娘怎的了?”陆埕立于车辕之上,半边身子笼罩在黑暗中。
在兰芳看不见的角落,凤眸之中显露出烦躁。
“我、我家姑娘伤势加重,命悬一线,陆大人……”
“若当真这般严重,你怎会在此。”
陆埕不耐,语气加重。
宁城事态严重,他没工夫在这儿陪白素婉玩什么把戏。
“陆某非医者,没有妙手回春之能。若伤重,只管让殷姑去寻大夫,无论如何,陆府都会想方设法保住白姑娘的命。”
他回身,掀开车帘,冷漠落下一句,“我有要事,别挡路。”
兰芳唰地白了脸。
孟年听了全程,没忍住对她翻了个大白眼,随后驾车离去。
车厢内,陆埕闭目养神。
四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若非特殊,她不会特意提起。
腰间有什么东西硌住。
他探手,借着灯火,垂眸看去。
是支白玉簪子,簪身似流水,簪头镂雕云纹,在光下泛着温暖皙白的光泽。
再过几日,便是她生辰。
竟忘了送她。
只能等回京了。
第27章
萧婧华回去后,除了眼睛红肿,看不出丝毫异样。
“收拾东西,咱们明日回去。”
“明日就回?”箬竹意外。
“嗯。”她颔首,“出了这样的大事,自然该回去。”
箬竹了然。
箬兰依言去唤绿盈红蕊进来收拾,边动作,边偷偷觑着萧婧华面色。
趁她不注意,拉过箬竹悄声道:“郡主这是好了,还是没好?”
箬竹也不知,但她心里隐隐有种感觉,郡主这次,是真的放下了。
摇了摇头,她道:“收拾吧。”
箬兰“哦”一声,忧心忡忡地去收拾东西。
乡下的鸟儿好似比城里的叫声更清脆些,东方欲晓,它们已立在树梢间,尽展歌喉。
萧婧华几乎一夜未眠。
箬竹箬兰进来伺候时吓了一跳,看着她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欲言又止
这让箬竹心里没底。
难不成她猜错了?郡主心里还念着陆大人?
迎着她们担忧关心的目光,萧婧华扑哧一笑。
“昨夜没睡好而已,瞧你们什么表情。”
她来到窗边,推开窗棂,迎着熹光深深吸气,感受自然的清新之气。
“传膳吧。”
虽已下定决心,但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萧婧华弯唇,碰了碰红肿的眼。
这是最后一次为男人流泪。
往后,她要更爱自己。
管事亲自送来的早膳极为丰盛,其中有一道鱼羹很是鲜美,她很喜欢。
“不错,赏。”
萧婧华用帕子点唇。
管事闻言眼睛发亮,连连致谢,“小的多谢郡主。”
箬兰弯身,尴尬地在她耳畔小声道:“郡主,咱们带的银子银票,昨晚全都给包大人了。”
萧婧华动作一滞,单手掩唇,同样极小声,懊恼道:“怎么不早说。”
箬兰委屈,还要多早。
管事恭恭敬敬地等着。
萧婧华视线轻飘飘地挪过去,对上他的笑脸,轻咳一声,从发间取下一支金钗。
“这钗是太子哥哥所赠,听闻你家中有一女,拿去做嫁妆吧。”
箬竹偏头,看着萧婧华鸦黑的发。
郡主珍爱陆大人送她的玉簪,几乎日日都戴,可郡主昨夜回来,她便没见着那簪子。
箬竹隐约意识到什么,既难过又欣喜。
在她恍惚间,箬兰捧着钗子走向管事。
钗头镶白玉海棠,花瓣上另有玉石点缀,四周金叶环绕,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管事经营这庄子,平日里来往的达官贵人不是没给过赏赐,但这金钗可是郡主赏的,更别说还曾是当今太子之物。
一想到这儿,嘴角便忍不住上翘,喜道:“有郡主赐的福气,那丫头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萧婧华被逗笑了。
管事小心妥帖地收好金钗,没忍住问:“郡主今日便要走?”
萧婧华想起清居堰。
先是贪污,后是塌陷,皇伯父想必气坏了。
她没了好心情,淡淡道:“京中有事。”
管事不敢再问,笑道:“那小的这就下去安排。”
萧婧华颔首。
箬兰为萧婧华重新找了支簪子。
簪子是纯金做的,笔直流畅,末尾略尖,簪头制成云纹,中心镶嵌红宝石,精致又大气。
她小心将簪子戴在萧婧华发间。
粗使嬷嬷把箱子抬到院外,侍卫首领庄林治带着属下一个个搬到马车上。
收拾妥当,萧婧华踩着杌凳登上马车。
管事满脸的笑,“郡主慢走。”
萧婧华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弯身进了车厢。
马蹄声阵阵,逐渐远离山邑园。
箬竹照例坐在小凳子上为萧婧华念书。
她昨夜本就没休息好,听着箬竹低柔的读书声昏昏欲睡。
即将坠入梦乡前,萧婧华腹诽,她怎么每次坐马车都在睡。
这个念头刚过,她意识沉入黑暗。
好似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耳畔马鸣声惊响,萧婧华猛然惊醒。
睁眼才发现,她竟被箬竹抱在怀里。
“发生了何事?”
她问。
箬竹摇头。
马鸣声不断,马夫安抚险些摔倒受惊的马儿。
庄林治打马而来,与马夫交谈后敲响车窗。
箬兰支起窗。
“郡主,路上不知何故有个坑,马儿受了惊,您别担心,很快能解决。”
萧婧华点头。
目光刚要移开,陡然凝滞。
越过庄林治的肩,丛林深处,好似有一双野兽般的眼,在恶狠狠地盯着她。
一瞬间,萧婧华想起来了来时在驿馆里做的那个梦。
全身血液倒流,面上血色顿失,身体因恐惧轻颤。
庄林治见她面色大变,不由疑惑,“郡主?”
萧婧华探出指尖,颤巍巍指向他身后,“他……”
丛林中响起一声哨响,旋即一阵怪笑。
地面震颤,山坡之上,有山匪狂奔而下,猖狂的笑声散在空中。
“兄弟们,是只肥羊,咱们把她抢了,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山匪?
皇城脚下,竟然有山匪?!
庄林治脸色骤变,拔出剑横在胸前,低喝道:“保护郡主!”
护卫拔剑列阵,将马车牢牢护在中间。
山匪来得很快,冲入人群,提刀砍杀。
一个护卫闪避不及,被一刀抹了脖子。
血流如注,溅射在那山匪脸上,他张嘴狂笑,双眸猩红,杀得越发起劲。
京畿内一向太平,箬竹箬兰哪见过这般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却牢牢把萧婧华护在身后。
萧婧华死死咬着唇,目光紧随那双眼睛的主人。
他骑着一匹棕色大马,身形高大,那夜不曾见到的脸此刻暴露在阳光下,麦色皮肤,五官粗犷,蜈蚣般丑陋的疤痕横贯右脸。他在人群中冲杀,刀光雪亮,砍下一个又一个人头。
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那人陡然转头看来,鹰隼般的视线锁在她身上。
萧婧华被恐惧摄住了心,几不能动。
山匪骑马冲来,提刀砍向庄林治。
庄林治与他交手,片刻间,身上已多了三道伤痕。
斜后方有两个山匪偷袭,他在马上翻身躲过,再回头,却见山匪已驱马停下。
庄林治怒喝,“快,保护郡主!”
护卫挡在马车前,山匪眉眼不动,冷漠地收割了他们的生命。
鲜血溅在车窗上,染红了萧婧华的眼。
“箬竹姐姐!”
一只大手自窗外伸来,箬竹猛地将萧婧华和箬兰推开。
她被掐住脖子,力道大得她脸色瞬间涨红。
将箬竹拖出去,看清她的脸,山匪皱了眉,随手将她丢开。
箬竹被扔进草丛,没了声息。
“箬竹!”
“郡主,不能去,不能去。”箬兰带着哭腔,身子不断颤抖,死死抱住萧婧华。
绿盈和红蕊的哭叫声凄惨恐惧,马儿嘶鸣,冲杀声不断。
萧婧华含泪恨声,“你要什么?金银珠宝,我都可以给你。”
那人直直看着她,毫不犹豫。
“你。”
嗓子仿佛被刀割过,粗哑难听。
“放肆!我家郡主金枝玉叶,岂是你这种低贱山匪能觊觎的?!”
箬兰目光凶恶。
不知听到哪个字眼,那人眼中迸发出凶色,提刀向箬兰刺去。
“驾!”
马夫不断抽打马儿,马儿在疼痛中朝天嘶鸣,四只蹄子疯狂交替跑动。
马车瞬间冲了出去。
“郡主!”
庄林治杀了两名山匪,驾马便要追去,还未动身,又被山匪围住。
他们猖狂笑着,“头儿,你只管去,这里有我们。”
山匪点头,看了庄林治一眼,目光平淡,却令他感到浓重的轻蔑。
庄林治咬牙,眼睁睁看着他驾马追向马车。
他死死握住剑柄,不断斩杀。
……
马儿受了惊,跑得歪歪扭扭。
“郡主,抓紧了!”
马夫在外头大喊,叫声被风吹得失真。
车厢东倒西歪,萧婧华和箬兰抓住车窗边框,不敢松手。
“咻——”
流光乍现,箭矢击中马臀,它越加发狂,疯了一般向前奔跑。
狂风吹得车门洞开。
车内桌案撞上萧婧华的腰,疼得她霎时冒出了泪,手上一松。
“郡主!”
箬兰惊叫。
一只手猛然抓住萧婧华。
她抬头,瞳孔骤缩。
下一瞬,她整个人腾空。
粗粝的手掌按住她的背,将她禁锢在马背上。
萧婧华浑身汗毛竖立,恐惧将她笼罩,她控制不住惊叫,“放开我!”
“郡主!”
风声猎猎,视野中,马车跌跌撞撞,离她越来越远。
萧婧华大喊:“箬兰!”
颈上骤疼,她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日光明媚,白云苍苍。
裙裾擦过葳蕤青丛,匆匆绕到廊上。
“嘎吱——”
门开了,女子着急质问:“琅华失踪,是不是你做的?”
窗边有个鸟笼,笼内站着一只羽毛顺滑,全身雪白,生得极为漂亮的鸟儿。
鸟儿两只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主人,滴溜溜地转。
那人轻轻笑了,从怀中取出一张帕子,细细打量。阳光下,帕子光彩动摇,五彩孔雀针线细密,栩栩如生。
他轻叹,嗓音低沉磁性,似情人轻喃。
“不愧是被誉为皇室明珠的琅华郡主,连一张帕子,用的都是珍贵的浮光锦。”
女子蹙眉,“或许,她什么都没听见,便是听着了,以她那满是情爱的脑子,能想到什么?”
“万一呢?”
男子从怀里取出火折子。
昂贵帕子一点即燃,他随手丢下,往前一跨。
火舌险些将衣裳烧着,他毫不在意,挪步到女子身前,握住她肩膀,一手亲昵刮她鼻尖,“咱们犯的可是杀头大罪,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先是让人散布谣言,再是将她劫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女子仰头,紧盯着他。
“如此明目张胆,岂不是告诉世人,这背后有你在操纵?”
“怕什么,不是有那姓白的姑娘在前面挡着?有她在,谁会怀疑这背后还有我在?至于那些匪徒,不过是意外而已。”
男子叹气,“我只是未雨绸缪。万一她向恭亲王吐露两句,咱们的一切可都毁了。”
“杀又杀不得,就只能放在眼皮子底下了。”
“什么意思?”女子不解。
男子哼笑,“琅华郡主门第太高,不让她名誉受损,怎能娶进门?此番非但能控制住她,甚至能通过她掌控恭亲王,岂不是一举两得?”“你!”女子怒了,“下作!”
他笑,“怎么就下作了?”
女子沉着脸凝视他许久,犹疑不解,“你恨她?为什么?她从未对不住你。”
男子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须臾恢复,快到连一直望向他的女子都未发觉。
“从前没见你与她这般要好,这么关心?”
女子双眉拧着,探手抚上他侧脸,“我只是怕你被连累。现下王府、东宫,甚至连皇宫都出动了,四处在搜寻琅华下落,若是那些人嘴不严,一不小心查到你身上,我怎么办?”
他握住她的柔荑,在脸上蹭了蹭,“明月,我还没堂堂正正和你在一起,绝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放心。”他把女子揽进怀里,笑声散漫,“那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
“况且,我只是让人关她几日,吓吓她而已,不会对她做什么。”
“真的?”
“我骗过你?”
女子摇头,放心依偎在他怀中。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男子牵唇,眼里漫起恶意的笑。
第28章
黑夜如同深渊巨兽,一口将大地吞没。不知名的房间内,少女躺在草垛中,鸦羽似的长睫不停颤动。
片刻后,她缓缓睁眼,琉璃般的瞳孔中残存着迷茫。哪怕身处黑暗之中,脑海尚且混沌,她也能感觉出,此地并非恭亲王府。
昏迷前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她惊愕坐起身,后颈处隐隐发痛。
“嘶”了一声,萧婧华摸着后颈,咬住下唇的力度渐渐加大。
箬竹,箬兰。
她们还好吗?
还活着吗?
还有绿盈红蕊,庄侍卫,所有她不认识,却死在山匪刀下的王府侍卫。
萧婧华擦掉眼泪。
或许他们已经得救了,或许,父王和哥哥已经在找她了。
她应该冷静,先想办法脱身,再思考其他的。
萧婧华深深吸气。
一刻钟后,因害怕而急遽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缓,她站起身,在黑暗中摸索。
月光透过直棂窗闯入,皎洁月色似流水,在草垛上流淌。
这屋子不知有何用处,虽是空的,但鼻尖总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萧婧华描述不出那是什么,莫名地犯恶心,胃里一阵翻涌,想吐。
她捂着胸口强行忍住,借着月光小步挪到门前,探出指尖轻轻一推。
稀里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仿佛一道惊雷,吓得她头皮发麻。
等了片刻,不见有人,萧婧华松了口气。
旋即自嘲一笑。
那些山匪还真是放心她,别说没将她绑起来,门外甚至无人看守。
大抵十分看不上她这个娇娇女。
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
别说她弄不开门锁,便是那扇窗,她也没法打开。
萧婧华回到原地,站了许久。
半晌,她眉头紧紧皱起,终究还是坐了下去。
现下这种情况,容不得她挑剔。
她抱着膝,将脸埋进腿里,青丝从肩上滑落,笼罩单薄的身影。
白日睡得多,后来又被人打晕,她现在很清醒。
那群山匪不知意欲何为,若说是谋财,为何上来便冲杀?
可若说是图色,怎的将她一人关在这儿?
那山匪头子十分明确说要她,是上次在驿馆便决定下手了?
萧婧华想不通。
她独自坐在草垛里,从月明星稀,等到东方将白。
世间初醒,阳光和着风从直棂窗外灌进来,萧婧华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准备起来走两圈。
她正欲起身,轻微的脚步声踏着晨风接近。
萧婧华心中一凛。
门锁哗啦直响,“嘎吱——”声后,有人推门而入。
“你醒了?”
并非萧婧华想象中的凶恶山匪,而是个生得极为娇媚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荆钗布裙,满头青丝用木簪挽住,几缕碎发散在额侧,平添几分风情。肤如凝脂,面若桃花,一颦一笑间,似有春光涌动,风情万种。
嗓音如江南三月的雨,缠绵动听。
“你是谁?”
萧婧华并未因她是女子而放松警惕。
匪窝里,怎么会有这般貌美的姑娘?
女子柔声一笑,“我姓温,姑娘唤我婵姿便好。”
她蹲下身,放下手中菜篮子,取出里边一碟馒头和小菜。
“他们让我给你送饭,快吃吧。”
萧婧华往下瞥了一眼,不动弹。
温婵姿将筷子递给她,“瞧姑娘的打扮,应从未用过这般简陋的饭菜,但今时不同往日,你不吃,受苦的只有自己。”
萧婧华咬唇,伸手接过筷子,拿起馒头,张唇咬了一口。
她不爱吃馒头,府中林大厨很少做,便是做了,那也是松软香甜,哪像这般,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萧婧华一口馒头一口菜,努力下咽。
温婵姿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丝毫不嫌弃脏。
见她吃得艰难,小声道:“我瞧他们对你,不似寻常抢上山的姑娘。或许,你不必太过忧虑。”
萧婧华被噎住了,温婵姿立马从菜篮子里取出一小盅菜汤。
汤里飘着几片菜叶,盐放得极少,说是汤,不如说是用野菜冲泡的水。
萧婧华闭着眼灌下去,胸口的堵塞感终于消失。
这一番折腾,她吃不下了,放下木筷和小半馒头。
“你放才说……”
“吃完了吗?”
门外骤然响起一声粗喝,萧婧华和温婵姿皆吓了一跳。
“吃完了,吃完了。”
温婵姿回头见了来人,面上瞬间露了笑,娇笑着迎上去,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胸膛,“潘哥怎么来了?”
方才她的笑容似松下清风,轻柔放松。如今却多了媚态,眼里仿佛含了把钩子,每一个眼神都勾魂夺魄。
玉手轻抚那人粗糙侧脸,温婵姿吐息如兰,轻声抱怨,“来了个生得国色天香的姑娘,潘哥便不念旧人了?”
被她换做潘哥的人长得五大三粗,身材很是魁梧,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说不上难看,瞧着却有些骇人。
他搂着温婵姿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惊走林间飞鸟。
大手在她身上游走,往隐秘处暧昧地捏了捏,得意地笑,“吃飞醋了?现在知道你那小白脸姘头中看不中用了?”
温婵姿笑容僵了一瞬,媚笑着在潘祝兴胸前捶了一拳。
潘祝兴越发得意,捏着她的手揉啊揉。
“放心,这丫头片子来头大着呢,潘哥我可没胆子碰她一根手指头。”
温婵姿眼中惊讶,“那为何大费周章劫掠她?”
潘祝兴笑,“你问这个作甚?”
他脸上在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意,反而含着质疑,狐疑地盯着她。
温婵姿撅唇撒娇,“她生得比妾好,妾心里不忿。”
“你啊,怎的这般小心眼。”
潘祝兴开怀大笑。
温婵姿对他巧笑嫣然。
看着两人的举止,萧婧华有些不适。
她自幼接受名师教导,无论何人在她眼前皆是端庄有礼,还未见过如此放浪形骸的一幕。
余光里,潘祝兴的手还在温婵姿臀部游移,萧婧华视线避开,盯着门外,小心地打量着外头环境。
可惜那门太过狭窄,根本看不出什么。
调完情,潘祝兴松开拦着温婵姿的手,走到门口,冲萧婧华扬起下巴,恶声恶气道:“跟我走,我们头儿要见你。”
萧婧华问:“你们头儿是谁?”
“我们头儿是谁,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潘祝兴不耐烦。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和本郡主说话?”
从温婵姿和这位潘哥的对话中得知,这些山匪的确是冲着她来的,萧婧华想试探他们对她的忍耐度。
“都落老子手里了,还摆你千金大小姐的谱呢?老子管你是谁!”
潘祝兴踢一脚门槛,怒气冲冲往里走,抬手去抓萧婧华。
“你若敢碰我,本郡主立马咬舌自尽。”
萧婧华抬眼,神色冷漠,眼中矜傲。
潘祝兴和她对视两息,败下阵来,“行,郡主请。”
这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萧婧华分毫不动。
“姿娘,还不快来扶着郡主娘娘!”
潘祝兴气急败坏,回头吵着温婵姿怒吼。
“来了,来了。”
温婵姿反应过来,急忙进门搀扶住萧婧华。
潘祝兴瞪眼,阴阳怪气道:“郡主这下可以走了?”
萧婧华没搭理他,兀自出门。
出了门她才发现,旁边竟还有间屋子,大门锁着,门上沾了不少褐色,具体不知是何。
不远处半空之中飘起炊烟,应是厨房所在。
潘祝兴黑着脸在前头带路。
温婵姿挨着萧婧华,小声问她,“你是郡主?”
“不像?”
“我只是奇怪。”
温婵姿声若蚊蝇,若非萧婧华离她极近,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以他们的作风,强抢姑娘上山算不得什么,但怎会对你下手?”
萧婧华也不知。
泥泞小路周边绿荫浓密,白云滚滚,湛蓝天空触手可及。蓝天之下,是几间简陋的木屋。
还未走近,屋里已传出哄闹声。
门开着,萧婧华看见一群人围在厅里,吵吵嚷嚷的,嘴里含着“冲”“上”,有的人满脸焦急,有的高兴大笑。
喧嚣中夹杂狗吠声,听得人烦躁得紧。
潘祝兴并未通报,而是抱着手靠在门上看热闹。
手上一紧,萧婧华蹙眉偏头,瞳孔里倒映着温婵姿慌乱中含着恐惧的脸。
她不明所以,正欲问询,里头骤然传来一声——
“还不快给郡主让路。”
人群“哗”一声往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萧婧华看见正中两条正在纠缠的狗,也看见了坐在上首,面无表情睨向她的人。
对上那双黑曜石般黑沉,不见一丝光亮的眼睛,萧婧华眼皮一跳。不知为何,每次看见这双眼,总有一股极致的恐惧自她心中蔓延。
思绪还未理清,身体已告知她戒备。
寇全撩起眼皮,沉声开口,“郡主大驾光临,寇某无甚招待,请郡主看一出戏。”
右脸疤痕随他开口蠕动,似蜈蚣在脸上攀爬。
随他话音落下,方才停住的哄闹声再度传开。
“将军加油,咬它,咬它!”
“元帅,快反击啊!”
萧婧华视线一转。
一黑一黄两条狗缠在一起互相撕咬对方,犬齿尖锐,涎水淌了一地。
狗吠声凶恶刺耳,它们似将对方当做死敌,拼尽全力咬下去。
黄犬被咬中,“汪”地惨叫一声,毛发上渗出血。
周围一片咒骂欢笑。
对于这些山匪来说,鲜血,好似能激发他们内心深处的嗜血狂意。
是最佳的助兴之物。
最终,黄犬倒地不起,喉间发出哀声。
黑犬如得胜将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主人身边。
潘祝兴摸着狗头,哈哈大笑,“干得不错,中午让你吃肉!”
黑犬兴奋吼叫。
“姿娘,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
温婵姿担忧地看了萧婧华一眼,勉强露笑走向潘祝兴。
“来了。”
寇全单手支颐,眸光锋利,“处置吧。”
在萧婧华茫然的眼神里,一人提刀而出,走到那尚在哀叫的黄犬面前,慢条斯理地用刀刃磨它血肉。
它发出阵阵惊恐的尖叫,四肢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摁住。
瞳孔中弥漫着血色,黄犬无助哀嚎的模样映在眸底。
萧婧华如坠冰窖。
“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贵族小姐最怕杀生,你们猜,她多久能哭出来?”
“我赌五息。”
“我赌三息。”
“我啊,赌一息!哈哈哈哈哈!”
嘲笑讥讽声似潮涌,不断拍打着耳膜。
他们目光轻蔑,含着极为浓烈的恶意,似乎看着一位无辜女子吓得痛哭流涕是件极为痛快的事。
萧婧华手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肉。
不能哭。
她死死咬住牙关,两腮鼓起,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能哭。
想看她恐惧,看她折腰,看她跪地求饶,露出涕泗横流的丑陋模样向他们屈服,供他们取乐?
她绝不让他们如意。
血越来越多,黄犬挣扎的力度逐渐减弱,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在她眼前咽气。
鲜血似河水奔腾,涌到她脚下,染红了鞋底。
她听见寇全粗哑的声音。
“这出戏,郡主觉得如何?”
萧婧华抬首。
双目通红,声如川下寒冰。
“甚、好。”
第29章
寇全挑眉,似有些意外。“郡主觉着好,是这畜牲的荣幸。”
他收回手,大马金刀地坐着,食指点黄犬尸体,唇角笑意玩味,“咱们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郡主是贵客,午饭便将这畜牲剥皮炖了,让郡主尝尝狗肉汤的滋味,如何?”
“好!”
“狗肉好啊,老子最爱狗肉!”
“哈哈哈哈郡主可要好好尝,尝仔细了。”
含着恶意的笑从四面八方涌入,黄犬的尸体倒在她不远处,鼻腔内尽是血腥味。
天旋地转,眼前晕眩,萧婧华险些站不稳。
她硬是咬牙忍住了,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两个字。
“多、谢。”
“一只怎么够。”靠在门上的潘祝兴陡然出声。
对上萧婧华的目光,他嘴角咧开恶意的笑,“头儿,咱们四十号人,怎么也得宰个十条狗吧?”
萧婧华浑身泛冷。
她看懂了。
这是对她方才挑衅的回击。
如此明目张胆地欺她毫无还手之力。
寇全睨他一眼,“这山上哪来的二十条狗?想吃,给老子自己抓去。”
潘祝兴嘿嘿一笑,“没狗野鸡野兔也行啊。哥几个前两天不是刚抓回来的吗?不如让郡主再看几场戏?”
“好!”
“潘哥这主意不错。”
“好久没吃肉了,头儿,今个儿让兄弟们吃个痛快吧!”
山匪纷纷应和。
寇全拄着下巴,食指轻点膝盖,“行,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躲久了,嘴里都要淡出鸟味了,今天就让兄弟们吃个够。”
“谢头儿!”
“头儿英明!”
欢呼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寇全抬起下颌,下斜的目光冷漠锐利。
“郡主,落座吧。”
“你。”
被指中的温婵姿肩膀一抖,露了丝笑,“大当家要奴做什么?”
她笑得柔媚,寇全却跟瞎了似的,平静收回目光,“伺候好郡主。”
温婵姿笑着应是。
快步走到萧婧华身边,抚上她僵硬的手臂,声音微弱,低不可闻,“走。”
萧婧华深吸气,迈着僵硬的步子,被温婵姿引着坐在下首。
很快,有两个山匪提着几只野鸡野兔进来。
兔子足有六只,有白的,有灰的,皮毛不复光滑,依稀还能看出当初的鲜活模样。
“我来。”
潘祝兴拿起一只雪白的兔子,一手拎着刀,直勾勾看着萧婧华,意味不明道:“郡主,看好了。”
他一刀砍下兔子腿,那兔子痛苦大叫,仅剩的一只腿在空中疯狂蹬动。
满目鲜红。
萧婧华眸底浮现一层泪光。
别哭。
手背被狠狠掐了一下,余光里,温婵姿对她摇头,无声道。
别哭。
萧婧华止不住颤抖。
双手捏着拳,掌心一片刺痛。
她麻木地听着耳边狂妄的笑声,看着一只又一只山鸡野兔被虐死在她面前。
整个人仿佛落入深海之中,源源不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死死包围,让她窒息。
她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脑海内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潘祝兴终于杀完了,扔下刀,他看着萧婧华无动于衷的脸啧了一声,似是极为扫兴。
寇全一直注意着萧婧华的表情,见她始终忍着没哭,倒是来了几分兴致,“行了,戏唱完了,赶紧把东西弄下去,别脏了郡主的眼。”
潘祝兴懒懒道:“还不快去。”
几个山匪齐齐“诶”了声,带着满地“尸体”离开。
寇全挥手,“你们继续。”
继续?
继续什么?
尚在混沌中的萧婧华勉强收回一丝心神。
掌下刺痛,她怔愣低头,却见手心血痕斑驳。
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掐出了血。
“嚯!”
一声大喝,萧婧华惊了,猛一抬头。
堂内两个山匪脱下外衫打着赤膊,露出结实遒劲的肌肉,赤手空拳过着招。
拳拳到肉,脸上青紫纵横。
是萧婧华从未见过的血腥暴力。
她不愿看,上首寇全蓦地漠声,“姿娘,你怎么伺候的郡主?”
“是奴的错。”
温婵姿连声告罪。
起身时,她在萧婧华耳畔低声说了两个字,紧接着,萧婧华察觉到自己的头被强行固定。
有个山匪被一拳打落到她脚下,起伏的肌肉,粗/喘的气息,皆令她感到厌恶。
可她躲不开,只能就这么看着两个山匪在她面前打起来。
一拳又一拳,好似下一瞬便会落到她身上。
萧婧华害怕到了极点,鼻尖弥漫起酸意。
忍住,不能哭。
绝对不能哭。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比试终于落幕。
寇全对赢方道:“待会儿去我那拿酒。”
那山匪大喜,“谢头儿!”
午膳被端了上来。
潘祝兴拦住送饭的老婆子,亲自舀了碗汤放在萧婧华身旁,不怀好意道:“郡主,请吧。”
萧婧华冷眼看他。
眸底含着水色,却如冰川刺骨。
“本郡主不吃肉。”
“我们头儿的好意,郡主怎能不吃?”潘祝兴眯眼,陡然笑了,“是我们招待不周,郡主尊贵,怎能亲自用膳?”
“等等。”
听出他的意思,萧婧华恨极,“我吃。”
潘祝兴笑得好不得意,“那就请吧。”
萧婧华捏起筷子。
这碗汤其实很香,可她只要一想到方才的一幕幕,胃里泛起酸水,阵阵作呕。
她深吸气,忍着恶心小口把肉吃完。
潘祝兴满意了,大笑转身。
温婵姿小声问她,“没事吧?”
萧婧华白着脸,缓缓摇头。
她向寇全提出离开,寇全倒也没为难她,派人送她回去。
被点中的那人一抹嘴,点头应声。
当着寇全的面,他没说什么,但出了屋,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话里话外萧婧华耽误了他吃肉。
萧婧华冷着脸仍他辱骂,回去之后,在那矮个山匪抬手去拿门上锁头时,猛地踢了一脚门。
矮个山匪手被磕住,疼得嗷嗷大叫,“贱女人,敢玩你爷爷?”
萧婧华丝毫不惧,冷声道:“你敢动我?”
矮个山匪猛一抬头,触及她眼中寒意,悚然一惊。
好似幼年时见到县太爷,总会心中恐惧,不敢与他直视。
矮个山匪利索地把门锁上,“等着,明个儿看头儿怎么收拾你。”
他色令内荏地威胁一通,麻溜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此处只剩她一人。
萧婧华泄力从门上滑落,忍了许久的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哭得无声无息,在顷刻间泪流满面。
喉间有肉味涌上来,她弯腰呕吐,好似要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出来。
“叩叩。”
窗边有轻微响动声。
“谁?”
萧婧华擦掉眼角泪珠,掩唇回头。
她哭过,又吐了一通,眼角通红,好不可怜。
温婵姿站在窗外,对她扬起手中水囊。
“喝口水,会好受些。”
萧婧华慢慢走过去,温婵姿拔出塞子,掏出一根竹管插/入水囊里,穿过直棂窗递给她。
扶起竹管,萧婧华张唇。
看她安静喝水,温婵姿缓声道:“我小时也见过杀鸡杀鸭,都是一刀抹了脖子痛快,哪像他们,好似以杀活物取乐。我第一次见时,和你一样吓坏了。”
眼前仿佛涌现出无数只犬兔,萧婧华努力咽水。
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后,她松开竹管,“他们为何这样做?”
温婵姿凑近,小声道:“听厨房的徐婆婆说,寇全,就是那位山匪头子,早年和一位贵族小姐相爱,两人被小姐家里棒打鸳鸯,小姐便跟着他私奔。但小姐过惯了富贵日子,哪能和他粗茶淡饭,趁他不在跑了。”
“小姐家中重新为她择了婿,成亲当日,寇全找上门去,灭了小姐和她夫婿满门。从那以后,他最爱看千金小姐放下骄傲,对他痛哭流涕。若是性子坚韧的,他态度会好上许多,可一旦那些姑娘求饶。”顿了顿,温婵姿道:“便到头了。”
萧婧华厌恶,“小人行径。”
她又问:“这些山匪究竟是何来历?”
温婵姿摇头,“不知。徐婆婆说,他们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剩下的时间,谁也不知他们在何处。在这里,也只有寇全一人会下山。”
不远处响起喧哗声,她抽回竹管,“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些。”
萧婧华抿唇,“多谢。”
温婵姿回头,对她翘起嘴角。
她走后,萧婧华看了会儿窗外天空,踱步到草垛上坐着发呆。
……
晚膳前,萧婧华又被迫看了一场虐杀。
她忍着泪吃完饭,踩着月光,浑浑噩噩地走在泥泞路上。
黑夜笼罩下,野兽们破栏而出,猖狂得意的笑声如一张大网,结结实实兜头将她罩住。
躲不开,逃不了。
路过一间木屋,有个姑娘跌跌撞撞逃到门前,一双粗糙大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拖了回去。
萧婧华看到一张有几分眼熟的脸。
白日里的矮个山匪对着她淫。笑,“哟,这不是郡主么?要不要一起玩啊?”
姑娘的半张脸被长发挡住,细弱腕子被锁链锁住,哭声哀切绝望。她哭得越狠,山匪笑得越开怀。
萧婧华浑身发冷。
“畜生!”
“骂得好!”山匪哈哈大笑,目光从上到下将她一扫,“郡主不如多骂骂,让我高兴高兴?”
萧婧华气得脸色铁青。
奉命送萧婧华回去的山匪吹了个口哨,对矮个山匪道:“黄贵,你悠着点,等老子一起来。”
黄贵不顾姑娘的反抗,一把将她扛在肩头,笑道:“那你可得快点。”
萧婧华不可置信。
他们怎能,怎能如此对待一个弱女子?!
禽兽不如的东西!
轻柔的脚步声靠近,萧婧华听见山匪的调笑声。
“哟,这不是姿娘么,不去伺候潘哥,在这儿做什么?”
温婵姿睨他一眼,眼角含钩,“这不正要去?你还不快把人送回去。”
擦肩而过时,温婵姿往萧婧华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唇瓣微阖。
萧婧华回头看她,却见她娉娉婷婷地进了某间屋子。
山匪不耐烦,“走走走,赶紧走,耽误老子好事。”
萧婧华回神,一步一步走回木屋。
门锁落下,她扶着门吐了一场,随后疲惫地躺在草垛上,用温婵姿给她的棉花堵住耳朵。
“别听。”
……
接下来的日子和之前一般无二。
寇全一般不会搭理她,唯有吃饭前,会把她叫过去,强迫她观看一场虐/杀或是斗殴。
萧婧华通通忍着。
又是一顿令她恶心的午膳。
她忍了一夜,现下实在忍不住想吐。
温婵姿注意到了,给她倒了杯水。
萧婧华低声,“谢谢。”
随后一饮而尽,勉强将呕吐的欲望压下。
余光瞥见温婵姿掩在衣领下,雪白脖子上的红痕,她猛地闭眼,心中充斥着无法发泄的愤怒与悲哀。
午后,趁着山匪们都在歇晌,温婵姿来陪萧婧华说话。
“那些姑娘……”起了个头,萧婧华说不下去了。
温婵姿接话,“大多是寇全劫掠来的,有些家底的姑娘,对付的法子和你一样,求饶后,寇全会把她们收进房里,等玩腻了,再把她们送给手下人。白日锁在一间屋子里,唯有晚上,才会……”
她抬头望天,“徐婆婆说,他们离开之前,会把这里的姑娘全部处理。”
萧婧华语塞。
怎么处理?
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她哑声问:“这里,有多少个姑娘?”
“加上我,一共十个。”
十个。
那些山匪,至少有四十人。
也就是说,他们、他们……
萧婧华无力闭眼,“这么多姑娘失踪,官府为何不上报?”
温婵姿摇头,“听口音,她们不像京城人士,应是从别处劫掠来的。”
萧婧华缄默。
天高地远,如何能管得着?
一日转瞬即逝。
或许是看得多了,萧婧华的表现平淡了许多。
寇全不满,对下首的潘祝兴使了个眼色。
潘祝兴点头,视线挪动时,正撞见萧婧华对为她乘汤的温婵姿道谢。
他意味深长挑眉。
回去时,潘祝兴主动请缨要送她,快到木屋时突然出声,“郡主瞧着,和姿娘关系还不错?”
“与你何干。”
“只是意外罢了。”潘祝兴咧嘴笑,“没想到金尊玉贵的琅华郡主,竟甘与一个妓/子为伍。”
萧婧华整个人都愣住了,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说她……是什么?”
“妓/子啊,怎的,郡主不知?”
潘祝兴好心道:“她是跟姘头一起被我抢上山的,为了活命,主动委身于我,眼睁睁看着那小白脸在跟前咽气。若非如此,她怎能就伺候我一个,还能行动自由?”“好歹是一个被窝里躺过的,她连一颗眼泪都没流,真是冷血啊。”
潘祝兴双手放在脑后,不顾萧婧华苍白的脸,怀着恶意笑道:“郡主可别被她骗了。”
萧婧华手脚麻木回了屋。
红日热烈,她却浑身泛冷。
“咚咚。”
熟悉的动静。
萧婧华缓缓转身。
温婵姿娇艳的脸映入眼帘,眉心微皱,在疑惑她的反应。
“你怎么了?”
萧婧华俏脸含冰,一字字,似从齿间蹦出。
“你是青楼女子?”
温婵姿看她清澈双眸里蕴含的暗色,嘴角放平,轻声问:“你也嫌我脏?”
“也是。”
她微垂着头,喃喃自语,“高高在上的郡主娘娘,定然看不上一个妓/子。”
温婵姿抬起眼睑,正欲再言,却蓦地一怔。
少女站在阳光照不去的阴影处,分明面无表情,可她却觉得,她好像在哭。
萧婧华指尖不住颤栗。
这几日,温婵姿对她照拂良多。
无论是一口水,还是一个安抚的眼神,都让她动容。
身陷囹圄,还有人悄悄接济照拂,她很难不生出感激。
可她,竟是个青楼女子。
她厌恨至极的青楼女。
她早该看出来的。
温婵姿无意间显露的媚态,她与潘祝兴的相处,纷纷诉说着她不同寻常的身份。
遥远的回忆似风暴席卷而来,将她单薄的身体吹得摇摇欲坠。
萧婧华胸腔闷痛,痛得她呼吸不顺,冷漠道:“这两日多谢你,往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滚。”
她眼里不是寻常的厌恶轻蔑,而是浓重的恨意,温婵姿被那恨惊了一瞬,哑然几许。
“好。”
留下水壶和竹管,她转身走了。
萧婧华许久未动。
晚上又是一出戏。
山匪还未动,萧婧华蓦地出声,“唱了这么久的戏,本郡主腻了。你准备何时送我回去?”
四周一静,纷纷看向她。
寇全半垂着眼,倏地朗声大笑,“不愧是琅华郡主,有胆色。”
“正巧,兄弟们整日为郡主打鸡抓兔也累了。今个儿便换一出戏,这场戏唱完,郡主自可离去。”
寇全击掌。
拎着山鸡野兔的山匪退下。
萧婧华绷着脸坐着,待见到站在屋内之人时,她全身僵硬,脑子嗡嗡作响。
怒声呵斥,“你想做什么?!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寇全冷笑一声,丝毫不惧,“只管来就是。”
“动手!”
一声令下,山匪松开捂住那人的嘴,一脚踹在她腿弯。
双膝咚地跪地,发出沉闷声响。
萧婧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一身粗布短衣,寻常百姓打扮,面容俏丽,此刻充斥着恐惧。
“别杀我,别杀我,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别杀我。”
姑娘惊惧求饶。
山匪充耳不闻,亮起锋利刀刃。
“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婧华忍无可忍。
这是人,不是畜生!
寇全轻笑,“不是说了吗,想请郡主看一出戏。”
他抬手,山匪狞笑一声,刀锋缓缓落下。
姑娘向萧婧华求救,“你是郡主?郡主娘娘,救救我,求您救我一命,我当牛做马给您……啊!”
她陡然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略显浑浊的眼里盛满恳求,两手拼命抓向萧婧华,好似在抓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救、救我,救我啊!”
双目逐渐充血,萧婧华仿佛站在沼泽里,四周不见天光,黑得令人窒息。
她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瞬便要坠入无边黑暗。
“放了她,我让你放了她!”
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坠下。
“啊,呃……”
姑娘瞪直双眼,神光渐散,她躺在血泊中,死不瞑目。
萧婧华想尖叫,想大喊,想发泄出所有的怒火与恨意。
可最终,她将所有负面情绪全部咽下,含着泪的眼直直瞪向寇全。
“我记住你了,总有一日,我会将你碎尸万段。”
寇全笑了,“拭目以待。”
他瞥一眼姑娘尸体,“郡主既怜悯她,便送她一程吧。”
潘祝兴走上来,笑得不怀好意,“郡主,走吧。”
萧婧华终于知道隔壁那间屋子有何用处。
将姑娘的尸体扔下,潘祝兴在屋内走了一圈,边走边兴致勃勃地为萧婧华介绍各种刑具。
“这个用来凌迟,一刀一刀割下人身上的肉,放尽鲜血,剖腹断首。”
“这个用于腰斩,这个是炮烙。”
“你知道炮烙吗?”潘祝兴微笑,“将铜格烧得通红,让人在上面行走,等他烫得受不住,便会掉进火里,活活被烧死,是不是很有趣?”
心满意足地看着小郡主被吓得一抖,面色惨白,潘祝兴大笑,“这屋里死的人连我都数不清,说不准还有冤魂未散,郡主可要好好体会体会。”
他大步离开。
门被关上,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潘祝兴留下的蜡烛,孜孜不倦地燃烧着。
那蜡烛放在姑娘头顶的刑具上,她的脸半明半昧,脸上未干的鲜血与凸出的眼球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萧婧华蜷缩着身子闭上眼。
有风从窗外吹来,风声怪异,似鬼哭狼嚎。刑具的影子映在墙上,张牙舞爪如恶鬼狂舞。
少女消瘦的身子一颤。
耳畔不断回响着潘祝兴的话,萧婧华明明闭着眼,眼前却好似有无数个鬼影,嬉笑着朝她抓来。
嘻嘻,又来一个。
你们说,她会怎么死?
烧死?痛死?别是吓死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我不曾做错,为什么是我??!
姑娘躺在不远处,她好像听见了她的声声质问。
为什么不救我?
你不是郡主吗?为什么不救我!
别说了,别说了!
泪水似断了弦的珍珠,顷刻间打湿衣衫。
萧婧华无助地抱住头。
父王,太子哥哥,你们在哪儿,为什么还不来?
……
恭亲王府。
已是深夜,王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哐当——”
恭亲王掀翻紫檀木圆桌,额角青筋暴跳,陷入暴怒之中。
“废物!这都几天,连郡主的影子都没找着,本王养你们何用?!”
王府侍卫统领跪倒在地,头深深埋着,咬牙道:“王爷,属下一定竭尽全力带回郡主。”
“还不快去?!”恭亲王双目猩红,“再找不着郡主,提头来见。”
侍卫统领沉声,“是。”
他走后没多久,汤正德匆匆而来,“王爷,已经安排好了。”
“大街小巷都有王府的人驻守,一旦听到不利于郡主的传言,会立刻把人抓入刑部大牢。”
迟疑片刻,汤正德道:“刘大人派人前来,为刘公子说情。”
恭亲王怒,“他有什么脸面求情?我女儿失踪,他儿子跑到秦楼楚馆大放厥词,还敢肖想我的明珠?!没送他进宫已是本王仁慈!”
汤正德忙道:“奴才知错,王爷息怒。”
恭亲王怒气未消。
前几日王府侍卫满身狼狈入城回府报信,没多久,附近高门大户便知琅华郡主被山匪袭击失踪。
他本就因女儿的事心中忧虑,竟有人在这种时刻趁着醉酒大肆宣扬郡主已失清白,嚷着他不嫌,愿娶郡主入门。
恭亲王听后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他关进刑部大牢。
他不想等女儿回来后听到这些腌臜事,派人守在茶楼酒楼等地,说一个,抓一个。
“东宫那边怎么说?”
恭亲王冷静下来。
汤正德忧愁道:“太子殿下也未寻到郡主。”
“皇兄那边呢?”
“金吾卫未传出消息。”
“京城就这么大,他们到底把我女儿抓到哪儿去了?金钱地位,本王什么都能给,为何就是没有丝毫音信?”
宛如人间蒸发。
汤正德闭口不言。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猜测,却不敢与王爷说。只盼着郡主吉人自有天相,能平安无事,哪怕要他折寿也行。
恭亲王颓然退坐在椅上,双手掩面。
哑然道:“今日,可是婧华十七岁生辰啊……”
第30章
树梢挡住了明月,星光暗淡,枝叶在地上投射出巨大黑影,似青面獠牙的深渊巨兽。
“咔嚓——”
枯枝断裂。
寂静深夜中,所有动静无所遁形。
门口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啪嗒”一声,门开了。
“嘎吱。”
好似尘封已久的古老大门缓缓开启,门外气息铺天盖地涌入。
来人踩着烛光,越过地上尸体,缓步走到角落里埋头不起的少女面前,慢慢将手搭在她肩上。
少女一抖。
在她挣扎前,来人嘘声,“是我。”
这个声音……
萧婧华愣住了,猛地抬头,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是你?”
她往半开的门口瞧了眼,又问:“你从哪儿来的钥匙?”
温婵姿回:“潘祝兴睡着了,我从他身上拿的。”
萧婧华看着她。
视线昏暗,她发丝凌乱,衣领大敞,暧昧的痕迹横在雪白胸。脯,一看便是匆忙而来。
“你怎么来了?”
“我知你厌我。”温婵姿顿了稍许,眉眼低垂,“可我不得不来。”
“他们已经开始杀人,说明不会在此处多待,最多一两日。若是不想法子,我们全都会死。”
温婵姿声音极轻,却十分坚定,“我不想死。”
“我和她们商量过了,今晚拼一次,若是能活下去自然好,若活不了,总不能一直任人宰割。”
“怎么跑?若这么容易,他们怎会在这里藏着无人知晓?”
温婵姿笑,“男人嘛,只要让他们满足,很容易睡死过去。”
她笑得很美,却无端苦涩。
萧婧华咬牙,“你们这是在找死。”
她观察过,山匪们的住处以合围之势将寇全的屋子围在正中,除了她这里有缺口,其他地方,无论做什么都能轻易被发现。
若是能跑,她早就跑了,岂会在此受辱。
“无碍。”温婵姿笑了,“生死随天。”
她生得着实好看,这一笑,似有星火在眼里燃烧,灼了萧婧华的眼。
“你……”
“好啊,你们居然想跑。”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二人头皮骤麻,后背发凉,同时朝门口望去。
有人正对着他们站着。
黑夜里,他的面容并不清晰,甚至身形也不算高大,却令萧婧华和温婵姿心胆俱裂。
他一步一步进来,似踩在两人心上。
烛光爬上了来人脸庞,温婵姿忽然心中一定,娇笑着朝来人迎去。
“黄哥说笑了,我们哪儿来的胆子跑?只是瞧这妹妹怪可怜的,来陪陪她罢了。”
黄贵眯着眼看她。
灯光下,这女人媚眼如丝,美得不可方物,难怪潘哥要独占。
他嘿嘿邪笑,“你说,我就信了?”
“那黄哥你……想要什么?”温婵姿褪下外衣。
女人肤白胜雪,两条手臂白得发光,身形窈窕,似月下虞美人,妩媚多情。
双臂攀上黄贵肩膀,温婵姿娇声道:“你看我,怎么样?”
黄贵眼里凶光大盛。
他本就觊觎温婵姿,迫不及待将她摁在了一旁刑具上。
“啊……”
女人的娇。吟在耳侧回荡。
萧婧华呆立当场。
眼里映着温婵姿忍着恶心的表情,脑海中,有另一幅画面强势地钻进来。
她躺在血泊里,衣衫不整,满身狼狈,身旁放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双勾人的眼,却永远闭上了。
萧婧华的泪涌了出来,手不停地在颤抖。
她缓慢地取下发上金簪。
抚摸着顶端红宝石,她想,箬兰,谢谢你为我选了这支簪子。
一步一步走到黄贵身后,萧婧华握着金簪,狠狠刺下。
……
温婵姿侧着脸,忍着恶心,狠狠咬住唇。
在黄贵注意不到的角落,她将手背到身后,拔出匕首。
正欲动作,忽然听到身上人一声惨叫。
她惊住,忙抬首,却见萧婧华面无表情,双手握住簪子,一下又一下,刺进黄贵脖颈。
有血溅到她脸上,她毫无所觉,僵硬木然地继续动作。
哪怕黄贵已没了声息。
温婵姿不忍,“别怕,他已经死了。”
“死了?”
萧婧华茫然。
温婵姿点头,手一掀,黄贵的尸体轰然倒地。
金簪坠地,水珠啪嗒砸在红宝石上。
温婵姿这才发觉她的手一直在抖。
她正欲安慰,却听萧婧华冷静到极致的声音。
“方才他叫那么大声,或许已经有山匪被惊醒,抓紧时间,快走。”
温婵姿点头,“好。”
萧婧华捡起外裳披在她肩上,“那些姑娘呢?”
“我们分头行动,她们此刻或许已经逃了。”
“她们身上,不是带着锁链?”
如何能跑?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温婵姿默道:“无论结果如何,走出这一步,心里也是高兴的。”
萧婧华哑然。
她端起烛台,将蜡油倒在黄贵尸身上,点燃衣物。
踏出门槛前,她回首望向姑娘的尸体,在心中默默道,抱歉。
萧婧华头也不回地和温婵姿离开。
身后,噼里啪啦的燃烧声响起,黑烟攀升而上,火光明亮刺眼,似要吞噬所有罪恶。
……
月黑风高,乌云蔽天。
萧婧华和温婵姿在林中奔跑。
火光在树影间穿梭,夹杂着愤怒的吼叫声。
“别跑,站住!”
萧婧华置若罔闻,铆足劲往前跑。
她不认路,又是黑夜,山路崎岖,加之身娇肉贵,不时有树枝擦着四肢而过,留下火辣辣的疼,跑得极为艰难。
有女子惊惧的哭喊声惊醒山中灵物,萧婧华能听见丛中不时响起的悉索声。
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足底磨得生疼,似乎能闻见血腥味。
萧婧华口干舌燥,眼前开始发晕。
可她不能停。
一旦停了,面临的后果她无法承担。
“啊!”
温婵姿忽然往前狠狠摔倒。
“她们在那儿,快追!”
萧婧华慌忙扶起她,“还能跑吗?”
“我不行了。”温婵姿忍痛吸气,“你快走吧,他们追得太紧,多耽搁一刻,就少一分活命的机会。”
萧婧华往后瞧一眼。
火光逼近,能模糊看见人影。
她咬牙架起温婵姿,“走。”
身上多了一个人,萧婧华的速度慢了下来。
“跑啊,给老子跑!”
山匪追上,火光下的脸狰狞可怕。
萧婧华心下一慌,脚下踩滑,和温婵姿一起摔下山坡。
身下石子木头硌得疼,她疼出了泪,翻滚下山。
“嘶——”
不知滚了多久,停在了哪儿,萧婧华捂着头坐起身,不顾满身落叶,目光睃巡着。
见到不远处的温婵姿,她松了口气,忙把她扶起。
“怎么样,还好吗?”
“没事。”温婵姿嗓音含痛,努力忍耐,“我们快走吧。”
萧婧华扶着她艰难走在山路上。
她有些庆幸方才那一摔,让她们和山匪拉开了距离。
每走一步,都带着钻心疼痛,萧婧华额头疼出了冷汗。
天边露出微光,黑暗一点点褪去。
萧婧华已有些晕厥的迹象,汗水不断从额角滴落。
“还能坚持吗?快到官道了。”
温婵姿大喘气问。
“能。”
萧婧华咬牙。
一定能。
就在即将踏上官道时,身后人声仿若鬼魅。
“还想跑?”
萧婧华忽然浑身发冷。
温婵姿苦笑,“还有力气的话,快跑吧,我帮你拖住他们。”
劲风从脑后袭来,眼看就要抓住她们。
萧婧华不甘。
都走到这儿,她不想放弃。
恰在这时,官道上尘土飞扬,传来阵阵马蹄声。
萧婧华目中大亮,高喊一声,“救命!”
声音回荡在林中。她鼓起勇气,带着温婵姿往下跳。
衣裙被风吹得鼓起,似一只折翼蝴蝶,凄美坠地。
头不知撞到了哪儿,疼得萧婧华瞳孔涣散。
她撑着最后一丝意识睁眼。
一匹棕色大马奔至近前,来人身姿纤细,长发高高扎起,发带随风飘扬。
举起长枪往外一掷,银光掠过,男人惨叫一声,随后便没了动静。
马车紧随其后,有人掀开车帘,立在车辕上遥问:“阿瑛,发生了何事?”
嗓音泠泠似玉珠落盘,如遇仙音。
马上之人回首安抚,是极为清脆爽朗的少女音。
“有人在追两个姑娘,筱筱等我片晌,马上解决。”
好厉害的姑娘。
萧婧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她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浑身沉甸甸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耳畔一直有人在说话。
在说什么?
是父王在唤她吗?
她侧耳倾听。
“……这些年我处处忍让……”
忍让什么?
她想。
话音模糊不清,只能听见只言片语。
“……轻蔑。”
“……流言蜚语……”
“你以为我不知,你还想着陆埕?”
“……你是我的妻,心里却一直念着别的男人,你让世人如何看我?!”
她瞪大了眼。
潮水褪去,神志回笼。
她好像跌坐在地,仰首望着面前的男人。
雪青色竹纹锦袍曳地,他居高立下地睨着她。
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他在说话。
“恭亲王被我一箭穿心,想必已死在皇宫。萧长瑾和陆埕自身难保,救不了你,你也谁都救不了。往后你若是安分,我可以饶你一命,但正室之位,你想都别想。”
她好像在哭,发疯一般去掐他的脖子。
挣扎间,他的衣衫被扯落,她看见白皙肌肤上一颗鲜红的痣。
像是父王心口流出的血。
天旋地转,她被拂落在地,他绝情离去,房门阖上,隔绝最后一丝光亮。
萧婧华猛地睁眼。
“郡主醒了?”
守在床榻边的侍女惊喜出声。
萧婧华呆愣转头,“这是哪儿?”
侍女疑惑,“王府啊。”
王府,王府。
父王,她父王呢?
萧婧华掀开被子,冲了出去。
侍女慌张,“郡主,外头在下雨,您还伤着呢!”
萧婧华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披头散发,只着里衣,赤足冲入雨中。
瓢泼大雨瞬间将她打湿,雨水隔绝了视线,她奋不顾身地往前跑。
“父王,父王!”
“父王,你在哪儿父王,你别躲着我。”
萧婧华哭着在雨中寻找。
天地茫茫,她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父王,你别吓我,你快出来啊父王!”
足下打滑,她狠狠摔倒在泥泞中,血渗了出来。
雪白里衣变得脏污不堪,萧婧华茫然失措,哭得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父王……”
“父王,你在哪儿啊,快出来……”
“父王,你别吓我,父王……”
长廊上,有人踏着雨水快步赶来。
见到倒在大雨中哭得瑟瑟发抖的萧婧华,恭亲王心都要碎了。
他不顾打伞的汤正德,大步走入雨中,把萧婧华单薄的身子抱进怀里,哽着嗓子柔声安慰。
“婧华别怕,父王在,父王在这儿,谁也不能伤害你。”
萧婧华怔愣抬头,隔着雨幕看清来人的脸,崩溃大哭。
“父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父王,父王。”
恭亲王紧紧抱着女儿,恨不得把那群山匪碎尸万段。
他忍着心痛,一遍又一遍地安抚。
“别怕,婧华别怕,父王在。”
萧婧华哭着抚摸恭亲王的心口,掌下心跳稳健有力,没有血。
他骗她的,父王没事。
萧婧华终于安心,埋进父亲胸膛,由大哭转为啜泣。
汤正德为两人打伞,“王爷,雨太大了,先带郡主回去吧。”
恭亲王送萧婧华回了春栖院。
把她放在床上时,她已经哭得睡着了。
嘱咐侍女好生照顾着,走出房门的刹那,恭亲王变了脸色。
“那群山匪找着了?”
汤正德面露难色,“大雨冲刷了所以痕迹,不好找。”
恭亲王面色阴狠,“找,掘地三尺也给本王找出来!敢动本王的女儿,不把他们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汤正德恭声应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
“噼里啪啦”一阵响。
红木圆桌猛地被掀翻,茶水糕点散了一地。
紫衣男人暴怒,“寇全怎么做的事?居然让琅华自己逃了?”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执黑棋,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
他好似未看到紫衣男人难看的脸色,温声道:“恭亲王咬着不放,他们都撤完了?”
“撤了。”
紫衣男人阴着脸,掀开衣袍,坐在狼藉中,恨声道:“就这么缺女人?竟被一群贱。人坏了事!”
“市斤泼皮,一见美貌女子,自然难耐。”男人笑,不掩轻蔑。
他轻叹一声,“只是那处据点,不能再用了。”
“我知道。”紫衣男人咬牙,“原本想让寇全放琅华下山时让你英雄救美,趁琅华受惊将她拿下,再娶进府,谁料他们竟这般无用!”
“琅华郡主心思单纯,如今这个时刻,英雄救美只是锦上添花,想让她动心还不容易?”男人无所谓,又落下一子,“温柔体贴,关心爱护,女人不都吃这一套?”
紫衣男人哼笑,“你倒是懂女人。”
男人轻笑,优雅斟茶,浅饮一口,“等着吧。”
棋盘上,黑棋以合围之势,将白棋包围。
后者在顷刻间溃不成军。
……
萧婧华醒来时雨已经停住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莫名其妙想到了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
她梦到,她成亲了,新郎官不是陆埕。
所以,那时候便有预兆了吗?
听温婵姿所说,她一直以为寇全掳走她不过是因为征服欲,征服她,能令他获得曾经被抛弃被嫌弃的变态快感。
之所以盯上她,也不过是因为曾在驿馆见过她一面。
可结合那个梦,又是另一种可能。
她失踪这么多日,不用去听,便能知道外头传成了什么样。
寇全背后的人,想毁她清誉,趁她神志恍惚,备受惊吓时趁虚而入,娶她过门。
萧婧华忽然自嘲一声。
他们可真看得起她,兜这么大一圈,只为了得到她。
在她的梦里,不,或许那不是梦,而是前世,他们得逞了,从而导致父王离世。
那时候,京城发生了什么?皇宫怎么了?
皇伯父,太子哥哥呢?
萧婧华不知。
少女眼里浮现从未有过的狠戾之色。
但她一定会把那人揪出来,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脚步声靠近,侍女端着药进来,惊喜道:“郡主醒了?”
萧婧华缓缓起身,嗓音沙哑,“你是谁?箬竹箬兰呢?”
“奴婢夏菱。”夏菱腼腆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梨涡,“箬竹姐姐伤了头,箬兰姐姐坐的马车翻倒,伤得更重些,现下还不能起身,都在屋里躺着呢。”
“还活着,那就好。”萧婧华喃喃,“让她们躺着吧,养伤为重。”
夏菱将药晾凉,喂萧婧华喝完,见她脸皱成一团,立即递上一碟蜜饯。
甜味在口腔内迸发,压住了那股子苦涩。
“郡主可饿了?奴婢让人传膳。”
萧婧华颔首。
夏菱露出小梨涡,转身朝外走去。
因不知郡主何时会醒,厨房里一直温着饭菜,她没一会儿便带着小侍女回来。
萧婧华靠坐在床上,“何人将我送了回来?”
“是敬国公府的两位姑娘,她们从边关回京,回府后提起在路上救人一事,云二姑娘当时也在,瞧见郡主吓了一跳,立马派人通知了王爷。”
夏菱搬来小木几放在床上。
敬国公府的两位姑娘?
是云三姑娘和那位谢姑娘?
当初提起她们时,萧婧华没多少兴趣,没想到,她们竟救了她一命。
“父王可送过谢礼了?”
“送过了,汤管家亲自去送的。”
萧婧华又问:“和我一起的那姑娘呢?”
夏菱疑惑眨眼,摇头道:“奴婢不知,想必在敬国公府吧。”
还想再问,侍女们已摆上了饭菜。
因萧婧华身上有伤,林大厨做的都是些清淡的菜肴,摆在她面前的正是一碗鸡丝粥。
只垂眸看了一眼,萧婧华胃里猛地泛酸,趴在床沿边上呕吐。
“郡主!”
夏菱急忙让人取来痰盂,她顺着萧婧华的背不停抚摸,让她好受些。
胃里没东西,萧婧华只呕出不少酸水,眼角挂着泪,面色苍白。
“给郡主倒杯水来。”夏菱唤道。
一名侍女快步走到桌前,倒了杯白水。
将水喝完,萧婧华好了不少,她闭眼,指着小木几,嗓音低哑,“将肉全部撤下去。”
侍女们连连点头。
肉撤走后,萧婧华捂着胸口靠在软枕上平复呼吸。
夏菱小心翼翼试探,“郡主可要再吃颗蜜饯?”
萧婧华闭眼点头,“拿来吧。”
夏菱露出笑,叉着蜜饯喂到萧婧华嘴边。
吃下后,胃里的酸意没那么明显了。
没多久,林大厨亲自送来了晚膳。
一碗白粥,加上几碟小菜,虽都是素食,但样样精致。
萧婧华就着小菜吃了半碗粥,她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忍着睡意问了一声,“父王呢?”
夏菱回:“王爷从昨晚一直守着您,白日撑不住,回去歇着了。”
“好。”
萧婧华闭眼,片刻便睡了过去。
夏菱在一旁守着,手里做着针线,不时抬头往香炉里添安神香,好让郡主睡得安稳些。
一夜过去,青石板上雨水湿冷,后花园里百花含露,花蕊低垂,处处弥漫着凄冷之风。
昨夜听闻萧婧华醒了,恭亲王匆匆而来,谁知她又睡下了。今晨他早早便来了春栖院,正巧见到萧婧华靠坐在床上,忙迎上去,“怎的不多睡会儿。”
萧婧华眼里瞬间弥漫起泪花,“父王。”
“快躺回去。”恭亲王拦住她,“脚下还有伤,别乱动。”
感受着父王的关心,萧婧华含泪点头。
时辰还早,父女二人在一处用早膳。
和昨日一样,全是素食。
恭亲王并未问她这几日遭遇了什么,嘘寒问暖,好像她只是离家游玩了几日。
萧婧华心中感动,小口喝着粥。
吃完早膳,汤正德来通报,“王爷,郡主,太子殿下来了。”
父女二人同时抬头,望向他身后之人。
萧长瑾着山岚色祥云纹宽袖长袍,踏水而来,唇畔笑意和缓似风。
“皇叔,婧华。”
“阿瑾来了。”恭亲王招呼。
萧婧华轻声唤他,“太子哥哥。”
萧长瑾将她从头到尾端详一遍,笑道:“婧华许久未进宫了,哥哥来接你去住几日。”
少女一怔,转头去看恭亲王。
后者略有些不赞同,“你妹妹身上还有伤。”
“宫里太医多得是,皇叔不必忧虑。”
恭亲王沉吟片刻,同意了,“行,去吧。”
萧长瑾便笑了,走到萧婧华身旁,低头看了眼她裹着白纱的双脚,柔声道:“走,哥哥背你。”
萧婧华笑了笑,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身子伏了上去。
太子轿撵停在王府大门前,当朝太子亲自接她入宫。
萧婧华眼眶发酸。
她知道,这是她的亲人在为她撑腰。以此昭告天下,她萧婧华,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琅华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