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萧婧华整个人栽进男人怀里。
初雪似的清冽气息浓雾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轻柔且严密地将她包裹,每一次呼吸,独属于陆埕的气息都会强势地萦绕在鼻端。
密不透风,逃无可逃。
掌下肌肉结实有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她心下慌乱,白皙耳尖透出薄红,强忍着绷着一张冷脸,装作若无其事般撑着陆埕的胸与臂膀起身。
尴尬间,她并未抬头去看陆埕的神情,也就忽略了他苍白的脸庞上一闪而逝的痛楚。
捡起地上将她绊倒的药瓶,萧婧华声线有些不稳,恼怒道:“这药瓶都空了,还留着做甚?太医没给你送药?”
连瓶盖也没打开,她就这般下了定论,随后开了窗,将小瓷瓶远远扔了出去。
凉风吹散了些许面上热意,萧婧华语气不善道:“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新的来。”
陆埕并未解释。
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他忍着手臂剧烈疼痛,唇瓣微微颤抖。
担心萧婧华看出来,他用力抿唇,目光凝聚在萧婧华身上,努力稳住嗓音,柔声道:“好。”
声音很轻,仿若蚊蝇。
萧婧华一听便皱起了眉。
他们之间太熟了,熟到陆埕有一点点异样,她都能察觉。
萧婧华狐疑,“你当真没事?”仔细扫了陆埕一眼,她道:“我怎么感觉,你比前几日还虚弱?”
陆埕心中敲起警钟,温声而笑,“哪有?这几日已好多了。”
萧婧华一看就知他在说胡话。
不过他们现在又没关系,他既不说,她便也不问。
反正她太医也请了,药也送了,身体是陆埕自己的,作成什么样,都得他自己受,和她又没什么关系。
脸上热意退却,萧婧华眉间已不见丝毫异样,“我欠你一份人情,你想要什么?”
陆埕眼中柔意凝住。
伤口作痛,额上晕眩,皆不如此刻似身处风雪中,寒冰从头顶一股脑灌入他体内,将浑身血液彻底冻住。
她还是想和他划清界限。
即便同生共死,即便他犯下罪孽。
陆埕深呼吸,吐出胸腔里的闷痛,缓声道:“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什么条件?”萧婧华下意识反问。
“暂时还没想好。”陆埕露出苍白的笑,“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必如此警惕。
正如萧婧华熟悉陆埕的一切,陆埕也同样熟悉萧婧华的神态动作。
她眉间警觉,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
警觉的对象,竟然是他。
萧婧华歪头,目光犹豫不决。
最终,出于对陆埕人品的信任,她还是点了头。
抿了抿唇,迟疑稍许,萧婧华低声问:“他……你是怎么处理的?”
陆埕福灵心至,立即领略到萧婧华口中的“他”是谁,长睫低垂,“去后,扔进河里。”
虽隐去了一个字,但萧婧华听懂了。
马车里药味浓郁,她待久了坐不住,恨不得将鼻子捂住。
既然陆埕无事,那她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颔首道:“我先走了,你好生养伤。”
萧婧华起身开了车门。
觅真立马扶着她下了马车。
那道窈窕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陆埕阖上车门,眉间痛意终于没忍住泄了出来。
他解开衣衫,偏头去看手臂情况。
裹着的纱布上已有血迹渗出,倘若萧婧华再待片刻,便能察觉出异常。
好在这车里药味浓郁,完全盖住了血腥气。
“叩叩——”
陆埕齿关泄出一丝气音。
“进。”
孟年飞快把门关上,眼里浮现出血色,惊了一瞬,“这怎么弄的?”
连忙接过陆埕的衣服,他皱眉心疼,“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裂开了?”
陆埕摇摇头。
孟年苦大仇深地解开他缠在手臂上的纱布,掀开一看,源源不断的血正汩汩往外冒。
他骂了一句,“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自残?”
脑子进水了?
陆埕抿起苍白唇瓣,沉默不语。
孟年恨铁不成钢地给他止血上药,然后取出干净的纱布缠上。
天知道他发现陆埕自残时是什么心情,简直恨不得揪着他衣领狠狠揍一顿。
问也问了,骂也骂了,他始终一副闷嘴葫芦样,怪不得郡主受不了他。
孟年心累叹气,骂道:“你怎么不干脆把这伤露出来给郡主看?让她看看,你现在都疯成什么样了!”
说着说着,孟年眼睛一亮,“对啊,说不准郡主看见这伤心疼了,脑子一个不清醒就与你和好如初了!”
“不准去她面前胡说。”
澄净双眸微沉,陆埕盯着孟年,“要是让我知道你向她透露一言一语,这个月加下个月的月俸,你就别想要了。”
孟年疑惑,“为什么?”
陆埕抿唇。
孟年不知他这般行径的原因,可萧婧华一定能猜出来。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这般没用,在杀人后,竟要靠自残来消弭内心的罪恶感。
何况,苦肉计能成功的前提,是那名姑娘本身就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让萧婧华动恻隐之心的原因,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恩情,却唯独不是爱。
这些理由或许能让她留下,或许能让她多看望他几次。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留下她的人,又不能留下她的心,只能充盈内心虚伪的满足感,待她走后又会陷入虚无之中。
何必呢。
他渴望萧婧华曾经的发自内心的心疼,而不是出于教养的礼貌关怀。
陆埕摇摇头,下一瞬,唇间陡然发出一串痛苦呻吟,额上也沁出了汗。
孟年收手,无辜地看着他,“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陆埕如何看不出他就是有意的?忍痛瞪他。
孟年赔着笑,动作小心地系了个结。替陆埕把衣裳穿好,他拾起地上染了血的纱布,准备找个地方处理。
关上车门的下一瞬,孟年朝里翻了个白眼。
呸,我就看你这闷葫芦怎么能让郡主回心转意。
……
挂念着江妍卿,回府的第二日,萧婧华便带人去探望她。
江妍卿收到消息,早早地在庄子外候着。
恭亲王府的马车一到,她便扬着笑上前。
“江姐姐。”
萧婧华眼眸亮着搭上江妍卿的手。
江妍卿牵着她,笑容温婉,“走,我带你进去。”
进了门,萧婧华端详着这座庄子,见环境清幽,下人也懂规矩,倒是满意了两分。
被江妍卿牵引着落座,萧婧华四处张望,“初一呢?”江妍卿笑容无奈,“被下人领出去玩呢。”
初一正是爱玩的年纪,萧婧华没放在心上,问出自己的疑惑。
“江姐姐,你为何突然和初一搬了出来?”
长睫翩跹,掩去眸中暗淡神光,江妍卿轻声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回来这些时日,爹娘大抵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事事顺着,哄着我,待初一更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我知他们是好意,可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索性带着初一搬出来。”
“江姐姐,我们认识多久了?”
萧婧华板着脸,沉声道:“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江妍卿一怔。
“我去过虞侯府,那守卫说是怕你在府上耽搁念卿的婚事,所以才另寻居所。若事实如你所说,他为何骗我?”
江妍卿勉强道:“他只是一个守卫,能知道什么?”
“若是如此,他直接告诉我他不知道不就行了,为何多此一举?除非……”萧婧华拖长尾音,目光如炬,“除非你们府里,都是这般认为的。”
江妍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声,无奈道:“是我哥哥嫂子,他们以我孀居在家,不便为念卿说亲为由,想为我说媒拉纤。”
萧婧华皱着眉头问:“说的是何人?”
江妍卿下垂的眉眼含着苦涩,“我嫂嫂娘家表哥前几月刚丧妻,襁褓幼子无人照料。而他的……”顿了瞬,她轻声开口,“他的长子,今岁十八,常年流连青楼,想为长子寻位贤母,好生管教。”
长子十八,比她都大,那娘家表哥至少有四十了吧?!
萧婧华怒了,“她把你当什么了?什么腌臜货也敢给你说媒?怎么不让自己亲妹子嫁过去?”
“你兄长呢,就这么任由她作践你?”
江妍卿握住她的手,笑容安慰,“嫂嫂毕竟与我哥哥成婚多年,又为他诞下二子二女,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妹子,他也为难。”
“我娘已经因为我的事和嫂嫂闹了一场,如此下去,家宅定会不宁,不如我和初一搬出来。”
萧婧华余怒未消。
“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了,别生气,不值当。”江妍卿屈指勾她鼻尖,笑得轻松,“搬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在多了。我娘又带着念卿时常来看望,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委屈吗?”
萧婧华不解。
若是她兄长成婚后要把她嫁给一个年纪大的鳏夫,她定会气得闹个人仰马翻,让人不得安宁。
“不委屈。”江妍卿摇头保证,“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萧婧华只好暂时放下忧虑。
“我开了家铺子,应当会在皇伯父万寿后开业,你到时可得来捧场。”
江妍卿笑着应下,“一定。”
说了会儿闲话,初一“哒哒”地跑进来了。
他手里举着一只草编老虎,兴奋地对江妍卿喊:“娘你看,叔叔给我的老虎!”
江妍卿笑着,“那你可有道谢?”
初一点着脑袋,“说了说了,叔叔还夸我是好孩子。”
江妍卿眼里笑意更甚,亲昵地摸他小耳朵。
叔叔?
看江妍卿并无介绍之意,萧婧华心忖,应当是庄子上的下人吧。
她没多问,逗着初一玩,屋内充斥着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在江妍卿此处住了两日,萧婧华才打道回府。
刚喝了盏茶,夏菱匆匆而来。
“郡主,宣远伯求见。”
第62章
宣远伯?
萧婧华眸底似有暗潮涌动。
她问:“可是因邵世子而来?”
夏菱没去西山猎场,不太清楚邵世子之事,轻轻摇头,迟疑道:“奴婢不知,不过随行而来的伯夫人面色焦急,应当是有急事。”
萧婧华点头,“走吧,去看看。”
夏菱“诶”一声,跟在她身后。
到了前院待客厅堂,萧婧华一眼便见到了掩面掉泪的宣远伯夫人,睫毛被泪水濡湿,不时透出的眸光里含着哀恸。
宣远伯端正规矩地坐在她身侧,闻声训斥,“王爷府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待会儿若是被郡主撞见,岂不是丢了伯府脸面?!”
宣远伯夫人捏着帕子捂唇,泪如雨下,“妾身想起远儿,这心里痛啊!”
萧婧华瞧了片刻,倒是有些稀奇。
儿子出事,身为母亲的宣远伯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哀恸悲戚,而宣远伯这个父亲,竟瞧不出半分悲痛,好似失踪的是个陌生人,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眼尾轻动,萧婧华迈步走入厅堂。
宣远伯眼尖,见一道窈窕倩影出现,当即意识到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华郡主,连忙起身,敛衽行礼,“见过郡主。”
宣远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勉强收住一脸哀容,期期艾艾站在夫婿身旁,“妾身戚氏,见过郡主。”
视线落在她身上,萧婧华飞快挪开,眉头不觉蹙起。
方才还不觉,此时看见了宣远伯夫人的正脸,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闷,下意识抗拒。
“起吧。”
越过两人在上首落座,萧婧华道:“伯爷与夫人请坐。”
夏菱站姿一旁添茶,刚喝了一口,便听宣远伯道:“我夫妇二人不亲自来,还望郡主恕罪。”
“是妾身央着伯爷走这一趟。”
宣远伯夫人打断自家夫君的话,不顾他的瞪视,含泪的眼望着萧婧华,哽咽道:“妾身想知道,郡主可有我儿嘉远的消息?”
宣远伯攥住夫人的手腕,赔着笑对萧婧华道:“她关心则乱,郡主见谅。”
说着长叹一声,“夫人只生养了嘉远一个孩子,听说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是心急如焚。若郡主有消息,还望能告知一二,让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安心些。”
萧婧华喝茶的动作顿住,茶盏后一双凤眸熠熠如星。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转,她怪道:“本郡主自掉下悬崖后便不省人事,多亏陆大人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至于邵世子,醒来后便不知他踪迹,怕是帮不了二位。”
宣远伯一脸愁苦,“郡主与陆大人皆不知晓,也不知我儿究竟去了何处。”
萧婧华意外,“伯爷去寻了陆大人?”
“是啊。”宣远伯道:“我与夫人先去了陆府,再来拜会的郡主。”
萧婧华颔首。
“郡主就丝毫不愧疚吗?”
突然一声质问差点把萧婧华问懵了,她看向说话之人,蹙眉不解,“什么?”
宣远伯夫人脸上还在淌泪,一双眼似是淬了火,愤怒地迎上萧婧华的目光,恨声道:“远儿是为了救郡主才掉落悬崖,如今他生死不明,郡主竟然还能外出会友?晚间榻上,你能安心闭眼,睡得安稳吗?!”
“放肆,竟然对郡主不敬!”夏菱呵斥。
“你闭嘴!”
宣远伯斥了夫人一声,急忙起身请罪,“还望郡主看在她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饶这蠢妇一次。”
“我说错了吗?”宣远伯夫人哭声哀切,“若非郡主,我的远儿怎么会失踪?!”
“郡主,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给我闭嘴!”
宣远伯偏头,恶狠狠地瞪她。
宣远伯夫人被他眼里含着冷光的警告吓住了,一时之间意识回笼,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背霎时出一层冷汗,险些瘫软在椅上。
“良心不安?”
上首尊贵的郡主幽幽反问,宣远伯夫人怔忪抬首,正巧瞧见她唇畔尚未消散的冷笑。
萧婧华道:“照夫人的意思,若是邵世子不甚殒命,本郡主还得给他陪葬不成?”
宣远伯夫人吓得脸色苍白。
宣远伯亦是面色大变,忙道:“是这蠢妇不会说话,郡主恕罪,恕罪。”
萧婧华冷呵一声,目光落在宣远伯夫人身上,慢条斯理道:“予安,说起来,本郡主是怎么掉下悬崖的?”
堂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女声,宣远伯夫妻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立在门口,音色平稳,毫无波澜道:“就在属下即将救下郡主之际,邵世子中途杀出,险些将郡主拉下马,随后二人一道跌落悬崖。”
“夫人听清楚了吗?”
萧婧华语气温和,“若非邵世子,本郡主大概根本不会出事,我还未追究他之过,夫人倒是质问我来了。”
宣远伯猛一闭眼,扯着面无人色的宣远伯夫人跪下,嗓音里泄出些微颤抖,“都是那孽子犯的错,还望郡主宽宏大量,饶过伯府。”
“伯爷这话说的。”萧婧华淡淡撩起眼皮,“邵世子一人之过,与伯府何干?且他如今不知生死,本郡主岂能再追究?”
宣远伯如释重负,大喜道:“多谢郡主。”
“本郡主乏了,便不招待二位了。来人,送客。”
萧婧华起身向外走,路过跪在正中的宣远伯夫妻时,她往下瞥了一眼,正好捕捉到宣远伯夫人眸里尚未散去的愤慨与怨恨。
她忽然庆幸。
幸好邵嘉远死了,她不会再嫁他。
裙摆飞扬,萧婧华轻快离开。
出了恭亲王府,宣远伯冷漠睨了眼宣远伯夫人,兀自离去。
本来嫡子失踪,他心里难过,谁知他这般无用。
也罢,反正他儿子多,这个没用,还有下一个。
眼睁睁看着宣远伯撇下自己离开,宣远伯夫人红着眼流泪。
在侍女的搀扶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无意间瞥到某处,她眼睛骤然发亮,喃喃自语,“还有希望,我还有希望……”……
乌云蔽月,星光暗淡。
凉风习习,昙华悠然舒展。
长指拨弄着花瓣,揠苗助长,迫不及待想看这月下美人绽放的美景。
屋内漆黑,唯有案上独灯一盏,燃着昏黄的光。
空旷之中,有道男声冷如坚冰。
“上次我就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
男人强硬拨开尚未绽放的幽昙,懒洋洋回道:“这次是邵嘉远自己的打算,和我可没关系。”
“那马是如何发狂的?”
“哎呀呀,被发现了呢。”
男人收回手,望着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昙花,轻声一笑,“可我做都做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喉间发紧,空气快速流失,窒息感令他胸腔发痛,脸色发红。
他抓住脖颈上的手,艰难道:“我、我错了……”
那手微微松开,男人大口呼吸,空气一瞬间涌入,他偏头咳嗽几声。
末了对眼前的人笑道:“你还真是她的……”
黑暗中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男人打了个颤,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我发誓,这样总行了吧?”
他不怕死地凑上去,语气幽幽转了个弯,亲昵却恶意满满,“……哥哥?”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屋内灯烛狂舞不止。
有乌云散开,露出一半弯月。银辉似光,照亮一双漂亮又晦暗的眼。
“扣扣——”
外头有人敲门。
“主子,我儿……”
男人不耐烦道:“知道了,会去找的。”
那人说了番话。
男人饶有兴致挑眉,眼里亮起恶劣的光。
……
邵嘉远虽死,但有些问题仍未解决。
比如,清晨因何发狂?
比如,她看见的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的太子哥哥和陆埕去了哪儿?
邵嘉远费尽心机想娶她,是为了利用她和父王往上爬,那他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人?
萧婧华想不通。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撩开帘帐对外头喊:“箬竹,表嫂送我的安神香呢?”
箬竹匆匆进了里间,“那日郡主配在腰间,回来后便不见了。”
应该是掉落悬崖后弄丢的。
那安神香萧婧华用着还不错,她思忖着寻个日子去问问表嫂,表哥是找哪个太医配的。
“好,你去歇着吧。”
放下帘帐,萧婧华又挣扎了许久,总算是睡着了。
因着崇宁帝寿辰将近,这段日子的京城格外热闹。
铺子里的一切温婵姿都打理得分外妥帖,前两日送了几份胭脂口脂过来,萧婧华试着用了用,效果很是不错,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分给了箬竹几人。
商量好了开业的日子,萧婧华亲自去请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准备在那日好好热闹热闹。
观摩了几日温大掌柜的风采,崇宁帝寿辰转瞬即至。
早在去年,萧婧华便命人准备了寿礼。
和恭亲王一道进宫,她先去了长秋殿,把寿礼送给崇宁帝。
“祝皇伯父天保九如,松鹤延年!”
崇宁帝笑着,“好好好,借我们婧华吉言。”
“皇伯父不打开看看吗?”
崇宁帝上前,打开宫人抬着的箱子。
第一眼见到的,是几只玉琢白鹤,立在松上引颈振翅。
再往下,松山嶙峋,白鹤成群,或在低头觅食,或站在河畔啄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萧婧华接过宫人手里的火折子,点了支香插上。
袅袅白烟似天上悬河,倒灌而下,从松山流淌,延至远方。
香气缭绕,清新而不沉闷,白鹤身处白雾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萧婧华笑问:“皇伯父可喜欢?”
“喜欢。”
崇宁帝爱不释手地摸着顶端白鹤。
恭亲王凑了过来,啧啧称奇,“这鹤一共多少只啊?”
“长命百岁,自然有一百只了。”萧婧华邀功,“这可是我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的寿礼。”
立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萧长瑾忽然叹了一声,“与婧华相比,我这哥哥很是不孝啊。”
“何止是你。”恭亲王瞬间酸了,“没见你对你爹这般用心。我不管,明年我生辰,就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
崇宁帝大笑。
萧长瑾笑容温和。
萧婧华爽快答应,“好啊,一定给父王备一样的。”
收了礼,崇宁帝和弟弟说着政事,眉梢还挂着笑意。萧长瑾敛了笑,侧耳聆听。
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萧婧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觉退下。
离寿宴还早,她转了转,准备去找乐宁跟端和。
刚走出一段,正撞上阿史那苍。
见到他,萧婧华才猛然意识到,他好几日都没来缠她。
视线一扫,这人今日穿得很是正式,一身胡服衬出肩宽腿长,出众身材,五官俊美,眉目深邃。
北夷使臣跟在他身后,目光敛着,十足恭敬。
目光相触,他对她扬起笑,行了北夷礼,“郡主。”
萧婧华顿了瞬,福身道:“三王子。”
阿史那苍笑容扩大,看了她一眼,步入长秋殿。
萧婧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一点点拧起。
不知为何,他方才那眼,给了她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
有什么关于她的大事将要发生。
第63章
“喂,你发什么愣呢。”
乐宁不满抱怨。
萧婧华转眸,“你方才说什么?”
这么明目张胆地不给她面子!
乐宁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想和她说话。
端和打着圆场,“皇姐方才是在问,哪支簪子更配她今日的衣裳。”
她觑着萧婧华的面色,迟疑问:“琅华姐姐最近可是没睡好?”
萧婧华往梳妆台上投去一眼。
乐宁今日穿着黄丹色襦裙,撘杏仁黄披帛,灿灿如阳,很是明艳。
她在两支簪子中犹豫,一支鎏金凤尾步摇,下坠流苏,款式虽简单,但做工极为精细,晃动间似有金沙流动。另一支镶金牡丹花簪,朵朵牡丹簇拥,富贵华丽。
萧婧华道:“凤尾簪吧。穿得够花哨了,再配一支更花哨的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花蝴蝶呢。”
“说谁花蝴蝶呢?!”
乐宁面色忿忿,却仍把手里的凤尾簪递给了宫女。
萧婧华“切”一声,转而回复端和,“最近是睡得不好,表嫂上次送了我安神香,用着倒是不错。”
“月姐姐什么时候送了你安神香?”乐宁嘟囔。
康郡王妃乃是安贵妃娘家表侄女,她幼时常随母亲进宫探望,与乐宁一贯相熟。
“上次在西山猎场。”萧婧华言简意赅。
乐宁“哦”了一声,随后占有欲十足道:“那我待会儿见了她,帮你问问还有没有那劳什子安神香,给你送一些。”
真幼稚。
萧婧华翻白眼。
宫人为乐宁梳完妆,姐妹三人相携着前往今日举办寿宴的明和殿。
还没到宫门口,便撞见了方才话题的主角。
“月姐姐,明月姐姐!”
乐宁摇摇对前头的人招手。
那二人听见声音回首,见了凑在一处的姐妹三人,纷纷笑了。
还未走近,便听男子揶揄笑音,“难得见你们三人走在一处。玉姿今日竟没惹婧华生气?”
那男子身着碧青色锦袍,长眉偏淡,飞斜入鬓,眉下一双温润桃花眸,生得很是俊秀。
乐宁对他怒目而视,“在表哥眼里,我莫非是河豚不成?动不动就生气!”
康郡王举手投降,“表哥口不择言,是我的错。玉姿当然是漂亮的小公主。”
他看向萧婧华与端和,笑道:“和婧华、庆媛一样,都是咱们萧家最漂亮的姑娘。”
康郡王的母亲文若长公主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并无女儿,他自幼便对两位舅舅家的表妹很是稀罕。
乐宁这才满意。
她看向康郡王妃,“月姐姐,你上次送给琅华的安神香还有吗?”
康郡王妃愣了一瞬,转而笑道:“有的。婧华可是又睡不安稳了?”
康郡王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妻子,闻言疑惑,“安神香?”
“你忘了,你亲自寻太医给我配的方子。”康郡王妃睨了丈夫一眼,“上次秋猎,我见婧华睡得不好,便做主送了她一枚。你该不会不愿意吧?”
这么一说,康郡王想起来了。
前段时日妻子不知何故夜夜惊醒,他特意去寻太医配的安神香。
听着妻子的话,康郡王失笑,“怎么会?婧华尽管遣人去我府上拿就是,或是我回府后抄份方子给你送去。”
“那便劳累表哥了。”萧婧华应道。
“兄妹之间,哪用这么客气。”康郡王笑意温和,面色更是能滴出水的温柔。
乐宁稀奇地瞧了眼康郡王妃的肚子,端和柔声轻问:“离明和殿还有些距离,表嫂身子不便,可需轿撵?”
“不用。”康郡王妃摇头,“太医说,我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到生产时也能顺利些。”
端和点头,唇畔笑意轻柔,“庆媛受教了。”
“也是你心细善良。”康郡王夸赞。
端和腼腆地笑。
又来了。
萧婧华与乐宁齐齐撇嘴。
不想再看端和做戏,萧婧华道:“表哥表嫂,你们慢走,我先行一步。”
乐宁急声,“我也是。”
两个姐姐都走了,端和自然也没理由留下,忙追在她们后头。
明和殿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一入殿,姐妹三人默契地分散开,各自去寻自己的小姐妹。
见到许久不见的江念卿,萧婧华问:“就你一人?”
“郡主。”江念卿笑着点头,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道:“姐姐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她等你铺子开业再回京。”
萧婧华有些失落,但这是江妍卿的决定,她并不好干涉,只好道:“好。”
虞侯夫人在远处招呼江念卿。
萧婧华远远瞧见她对面的美妇人与她身侧的少年,对江念卿眨了眨眼。
江念卿红了脸,低低道:“那是母亲中意的……”顿了顿,她害羞道:“郡主,我先过去了。”
萧婧华:“好。”
不见云慕筱和谢瑛人影,她回了席位。
源源不断的姑娘来与她搭话,萧婧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
好不容易在人流缝隙中瞥见云慕筱姐妹几人,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崇宁帝带着太子与恭亲王到了。
众人齐叩首。
崇宁帝在上首落座,温声道:“众卿平身。”
吩咐了声开宴,宫人们当即捧着膳食鱼贯而入。
大臣们纷纷向崇宁帝祝寿,这个说祝陛下福寿双全,那个又说祝陛下百寿康宁,还有的祝江山安稳,海清河晏,各种漂亮话数不胜数。崇宁帝嘴角噙着笑,安静听着。朝臣们敬酒,他来者不拒,痛快地一饮而尽。
后妃们也不落后,笑靥如花,声如黄鹂。
萧婧华光是看着,都替皇伯父嫌累得慌。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殿内,恭声道:“臣女有一曲,贺陛下万寿。”
“她是谁?”萧婧华问。
隔壁的乐宁摇头,“不认识,谁啊?”
端和倒是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是光禄寺少卿之女,姓郑?”
“她看上父皇了?”乐宁皱着脸,“她看着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端和轻摇头。
崇宁帝垂首望着殿内的少女,轻轻颔首,“允。”
郑姑娘粲然一笑。
宫人送来瑶琴,她拂袖而坐,指尖在琴弦上舞动,琴音泠泠,似瑶池仙乐。神思一晃,如临王母寿宴,四方来仙,齐声贺寿,场面壮阔,不觉心神动荡。
“错了。”
萧婧华悠悠道:“她是看上太子哥哥了。”
乐宁赞同点头,“那郑姑娘说是为父皇贺寿,却看了皇兄有十次了吧?”
端和:“应当不止。”
不仅她们看出来了,在场众人无人不知郑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
越过人群,萧婧华看向席中的云慕筱。
少女今日的衣裳比寻常要明媚几分,发饰也要复杂许多,只是那张清冷出尘,如月下美人般漂亮的脸依旧如平静湖面,无风无澜。
萧婧华愁得在心里叹了声气。
这么看来,筱筱当真对太子哥哥无意?
正想着,敬国公夫人面容焦急地拉着云慕筱,口中说着什么。
萧婧华努力辨认,是在让她……也上?
上什么?
云慕筱与敬国公夫人说了几句话,将她劝了回去,长睫上撩,飞快看了郑姑娘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
萧婧华品味着她这番动作。
这么看,太子哥哥或许有戏?
她心里欢喜,面上便也带了三分,含笑的眼正巧与某人撞上。
眼里的笑霎时散了一干二净。
瞥了眼陆埕恢复了血色的脸,萧婧华淡淡收回视线。
她命人送去不少珍贵补品,又让太医日日请脉,这要是伤都不能好,那她就该怀疑陆埕的身体究竟弱到什么程度了。
这般想着,殿内的乐声停了。
“臣女恭祝陛下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郑姑娘敛衽,恭敬而立,安静地注视着萧长瑾的方向,眸里暗含期待。
如玉长指捏着酒杯,萧长瑾看向某处,蓦地轻声一笑,仰头将杯中之酒饮下。
崇宁帝仿佛没看见这些眉眼官司,夸赞道:“不错,郑卿养了个好女儿,赏。”
郑姑娘等了几息,却再无他言。
她按下心中失望,面上恭敬又欢喜道:“臣女谢陛下赏赐。”
郑姑娘入席后,殿内安静了少顷,就在乐声即将响起的前一刻,有道男声含笑道:“小王有一事,愿陛下应允。”
阿史那苍站起,学着盛朝人的模样作揖,高声道:“小王愿以三千良马、四个马场并十万两为聘,向陛下求娶琅华郡主。”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十万两白银是笔巨款,北夷的马更是难得的良驹,一匹可抵千金。有良马为辅,他们的骑兵是出了名的所向披靡,其勇猛令北夷称霸草原,外族不敢轻易来犯。
一千良马,若是领军得当,便能敌万军,更别说是三千。再加上四个北夷马场,着实让人心动。
刹那间,众臣看向崇宁帝与萧婧华的目光都带着火热。
阿史那苍接着道:“若陛下将郡主下嫁,小王承诺,来日若称王,北夷将成为盛朝永远的友邦。”
“永不来犯。”
尾音落地,哗声更甚。
好似悬在头顶的闸刀落下,萧婧华竟然有股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之感。
余光里,父王面色骤变,双手握成了拳。
太子哥哥沉着脸,紧紧盯着阿史那苍。
视线一转,她看见担忧的云慕筱和谢瑛,愤怒的宁拓,意外的二皇兄、康表哥……就连两侧的乐宁端和,也是一脸惶然无措。
阿史那苍背脊挺着,唇畔含笑。
给出这样的条件,他身后的使臣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也不知是这些日子将他们都说服了,还是他们本就是他的人,以他马首是瞻,不敢违抗。
萧婧华缓缓看向上首的帝王。
他独坐高台,面色平淡,眉间肃然,令人惶惶不可逼视。
帝王启唇,“琅华是朕掌上明珠,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三王子若想求娶,合该问她的意见。”
梗在心头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
与上次不同,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阿史那苍拿出了他的诚意。这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明君贤臣动心。
萧婧华能感受到朝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灼热视线,更别说皇伯父。
但他还是拒绝了。
被亲人疼爱的感觉是那般心喜,导致她听见阿史那苍的询问时,都没那么生气了。
“不知郡主,可愿下嫁?”
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含着强烈的,令人不可忽视的祈求。
陆埕面色隐忍,目光紧盯着她,似在恳求她不要答应。
萧婧华轻轻牵起嘴角,刹那间似有光华照亮眉眼,明媚灼目,似朝霞绚烂。
她笑着,“比武招亲如何?”
第64章
“比武招亲?”
阿史那苍拧起眉头。
“是啊,比武招亲。”萧婧华抬起下颌,笑容灿然,“不论是三王子还是盛朝子弟,打一场,谁赢了,本郡主便嫁谁。”
阿史那苍狐疑,“这是盛朝的传统?”
求亲前还要打一架,他怎么没听说过?
“不。”萧婧华低眸,晃了晃酒杯,注视着杯中被灯火渲染得略有几分暗黄的酒水,淡笑道:“是本郡主的规矩。”
她把酒喝下,掀起上睫,露出清透明澈的眸子。带着水光的两片唇瓣一开一合,扬声道:“本郡主要嫁,自然是要嫁最好的。
“三王子没比过,我怎知你是最好的?”
语调悠悠,似带着轻嘲。
萧婧华眉尾一动,“还是说,你怕了?”
阿史那苍气笑了,干脆利落应下,“那便依郡主所言。”
北夷人,自小。便是在摔打中长大的。更别说他还在肮脏混乱的奴隶营里生活了多年。一个比武招亲而已,有何惧?
“比武招亲……是否有些草率了?”
人群中有大臣迟疑。
未等崇宁帝反应,恭亲王率先看过去,目光凶恶地瞪他一眼,“郡主和三王子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那大臣讪笑,“三王子诚心求娶,郡主此举……难免有推诿之嫌。”
恭亲王冷嗤,“本王这个当爹的都没意见,你还不满上了?”
大臣急忙赔罪,“王爷恕罪,是臣失言,失言。郡主既想比武招亲,自然以她的意见为主。”
恭亲王斜她一眼。
“既然如此,便将比武招亲的日子定在十日后如何?”崇宁帝看向萧婧华。
十日,足够做许多事情了。
阿史那苍双眼微眯,绿眸闪着光。
方要开口,萧婧华已颔首应下。
“好,依皇伯父所言。”
她既然答应了,阿史那苍就不便拒绝。
不过,无论他们想做什么,琅华郡主,他娶定了。
阿史那苍遥遥对萧婧华举杯,绿眸幽幽,似噙着笑。
萧婧华垂眸,饮下杯中酒水。
这二人既然都已同意,大臣们也不好开口让崇宁帝应下婚事。
有的在心中暗忖,回去得管好家中后辈,别去趟这滩浑水。北夷三王子明显对琅华郡主势在必得,这顿打就别去挨了。
大多数人认为,这场比武招亲,北夷三王子必赢。
剩余的在斟酌,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若能娶得郡主……
一场寿宴,人心浮动,各怀鬼胎。
……
宴席将散,一名小内侍悄然走到萧婧华身边,低声道:“郡主,陛下让您去长秋殿等候。”
萧婧华颔首,“知道了。”
今夜醉酒的人不少,内侍们搀扶着大臣往外走。
阿史那苍大步流星朝她的方向走来。
乐宁端和还未回宫,见状纷纷捏住萧婧华的袖子,目光警惕。
阿史那苍停步,绿眸柔光浮现,垂首低声,“小金花,我等着你。”
等着什么,不言而喻。
萧婧华别开眼。
阿史那苍轻笑一声,大步离去。
“不讲理!”
乐宁瞪着他的背影。
“你们回宫吧,我去趟长秋殿。”
“是父皇……”
话音未尽,端和便拉着乐宁道:“你去吧,我们先回了。”
萧婧华:“好。”
乐宁欲言又止地瞧她一眼,随端和离开。
隔着人群,萧婧华朝云慕筱和谢瑛安抚点头,随后与走到她身旁的恭亲王一道在宫人的带领下去了长秋殿。
崇宁帝与萧长瑾皆在殿内。
待父女二人落座,崇宁帝开门见山问:“婧华,你可想嫁?”
“皇兄,你这是何意?”忍了一路没开口的恭亲王急声道:“我可就婧华这么一个女儿,我绝不同意把她嫁去北夷!”
“你急什么?”崇宁帝轻飘飘瞥了弟弟一眼,“朕在问婧华。”
萧婧华给自己倒了杯茶,“皇伯父,要是想嫁,方才在宴上我就同意了。”
崇宁帝笑了笑,将手里的册子推出去。
萧婧华好奇翻看,恭亲王亦是偏头看去。
萧长瑾低声解释,“这是京中各家未婚男子的名册,你看看,能看上哪个。”
“这么快?”萧婧华意外。
“你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怎么能不快?”
萧长瑾笑容无奈。
抬手拍了拍萧婧华的肩,他道:“这十日,孤再搜寻搜寻京城周边的青年才俊。若有看上的,孤想法子让他胜出。若是看不上,便挑一个看得过眼的,待北夷使臣离京,退婚便是。”
“我看那阿史那苍生得壮硕,想必武艺不俗。世家子弟,打得过么?”
恭亲王迟疑,“倒不如在军中选。”
“也可,再挑几个暗卫去。”崇宁帝道。
三人就这么决定了。
萧婧华翻了两页,竟从中瞧见了宁拓的画像。
再往后翻,又是许多眼熟的面孔。
将册子阖上,她道:“反正都是做戏,是谁都一样,父王皇伯父,你们做主吧。”
他们选出来的人,想必定是好的。
恭亲王便拿起册子,一页一页地翻,与崇宁帝商讨。
两个小辈坐在一旁,萧婧华看了萧长瑾一眼。
“欲言又止的作甚?”
萧长瑾问。
萧婧华小声道:“太子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崇宁帝在翻看的间隙抬头,颔首淡声,“去吧。”
“那父王,你和皇伯父先看着,我和太子哥哥去东宫,走时差人唤我一声就成。”
恭亲王头也不抬,“行,去吧去吧。”
萧婧华便拉着萧长瑾去了东宫。
“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在长秋殿不能说?”萧长瑾纳闷。
屏退宫人,萧婧华伏在萧长瑾耳边道:“我杀了邵嘉远。”
“什么?”
萧长瑾瞳孔骤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对。”
发觉这话有歧义,萧婧华补充道:“是陆埕杀的。”
“你们俩联合作案?”
萧长瑾越发震惊。
这话说的。
萧婧华反驳,“我那是为民除害。”
从乖巧可爱的妹妹竟然敢杀人的冲击中冷静下来,萧长瑾问:“是在崖下的时候?”
萧婧华点头,“他胸前的红痣与我梦中那人一模一样。哥哥……”顿了顿,她小声道:“我梦见,父王被人一箭射中胸膛,京城里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你说……”
萧婧华嗓音更低,“会不会有人暗中策划着谋反?”
萧长瑾面色沉了下来,“除了梦到这些,还有什么?”
“没别的了。”萧婧华摇头。
见萧长瑾神色严峻,她安慰道:“或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准。”
萧长瑾摸她头,“你梦里的男人既然存在,那这梦,十有八。九是未来之事。上天让你掌握先机,便是想让我们扭转乾坤。”
“别怕,有哥哥在。”
萧婧华心中温软,笑着点头,“好。”
“我派人去盯着宣远伯府。”
“邵嘉远不是已经死了吗?”萧婧华不解。
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说,牵扯进这事里的,是邵嘉远,还是他背后的宣远伯府?”萧长瑾反问。
萧婧华一点就通,“我知道了。”
她嘟囔着,“早知道就不杀他了。”
留下说不定还能利用他套出消息。
“没事,杀就杀吧。”萧长瑾安慰。
“对了哥哥,那群土匪有消息吗?”萧婧华问:“我直觉,我被绑架也是邵嘉远做的。”
萧长瑾眸底有杀意浮现,又在萧婧华看过去时飞快沉没。
他回道:“下面禀报,说是在营州疑似见到他们的踪迹,孤和皇叔派去的人还未传回消息。”
营州?天寒地冻的,他们去那儿作甚?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萧婧华未能捕捉,懊恼捶头。
一只手止住她的动作。
萧长瑾温声道:“别把自己箍得这么紧,有孤在。”
萧婧华扯出一抹笑。
房门被敲响,外头传来钟文的声音,“殿下,王爷派人通传,让郡主回府。”
萧长瑾揉了揉她脑袋,“去吧。”
萧婧华点头。
走到阖上的门前,她蓦地回首,“哥哥,我觉得,筱筱心里可能有你的位置,你加把劲。”
颀长身影立在桌案前,烛火映照俊美轮廓,萧长瑾笑道:“孤知道。”
语气笃定。
……
到了宫门口,萧婧华一眼便见停在不远处的王府马车。
几名小厮提灯站在车厢旁,似在等候她。
萧婧华扬起笑,正要走过去。
“郡主。”
空旷夜里倏尔响起一声,夜风无声而至,将萧婧华吓得一激灵。
她猛地偏头看去,目光触及那人脸庞时松了口气,转而骂道:“大晚上的,你做鬼呢?”
陆埕无措地停在原地,“抱歉,我非有意……”
“行了。”萧婧华打断他,“这么晚,你怎么还没回去?”
陆埕深深吸气,“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这话还没问出来,陆埕已退后两步,“王爷在前方等你,快回吧。夜里风大,别着凉了。”
萧婧华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见陆埕明显不想多说的模样,她也不屑追问,淡淡点头,转身往马车走去。
恭亲王见她回了,吩咐马夫,“走吧,回府。”
撩起车帘,萧婧华往后看了一眼。
夜里黑,方才他们站的地方黑黝黝一片,也看不出那人走还是没走。
她放下帘子,靠了回去。
回到春栖院,梳洗过后,萧婧华躺在床上。
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烦闷才显露一二。
无人知晓,被当众求亲的那刻,她心中茫然又害怕。
谜团尚未解开,她绝不可能远嫁。
北夷又那么远,倘若嫁了,她这辈子可能也见不了父王几面。
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怎么能让他后半辈子都在担忧中度过?
萧婧华拉上被子,把头蒙住。
算了,别再胡思乱想。
父王和皇伯父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
她嫁不了的。
……
望着恭亲王府的马车驶离,陆埕才转身离开。
确定她没有担心受怕,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了陆府,陆埕并未惊动众人,来到后院举起石锁。
月光清幽,他汗如雨下,咬牙坚持。
十日。
只有十日。
这次,不能输。
第65章
心情不畅,萧婧华约云慕筱和谢瑛去郊外跑马。
凉风迎面灌来,仿佛能将心里所有烦闷彻底吹散。
跑了几圈,萧婧华心满意足。
谢瑛与她并驾齐驱,嗓音里带着狠劲,“婧华,你别担心。大不了那日,我穿男装替你打这一场。我倒要看看,那三王子有多大能耐,能接住我几枪。”
萧婧华心中生暖,笑道:“那我就先谢过阿瑛了。倘若有需要,我一定叫你。”
云慕筱策马而来,轻声询问:“王爷可是有所安排?”
“他和皇伯父为我选了个‘如意郎君’。”
萧婧华大方开口,“待他赢了阿史那苍,我若不喜,退婚便是。”
“这样也行。”谢瑛忖度着,“先应付过去再说。”
“不错。”
远处红枫遍野,似红色汪洋,随风泛着波澜。
萧婧华勒马,“走吧,我们回去。”
刚过城门,有人拦住马车。
“宁拓求见郡主。”
正和云慕筱说话的萧婧华眉梢微动,略有疑虑,“宁小公爷?”
“是,郡主要见吗?”予安在外头询问。
“见见吧。”箬竹开了车门,少年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萧婧华问:“宁小公爷有何要事寻我?”
宁拓抬眼,视线触及车内的云慕筱谢瑛二人,微一颔首,随后道:“我想和郡主单独谈谈。”
萧婧华扬眉,思忖两息,“我去看看。”
提着裙子,在予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朱红色雀鸟绣鞋落地,她理了理裙子,“你想和我说什么?”
宁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萧婧华随他走到人迹稀少的巷口。
“郡主,我不会让你远嫁北夷。”
少年清脆的嗓音落入耳中,掷地有声。
萧婧华微怔。
俊秀的脸庞上溢满认真,少年目光明亮到仿佛染着一团火,触之即被灼伤。“我会赢。”
宁拓斩钉截铁。
看着他这般认真坚定的模样,萧婧华心头微微一动。
她勾唇,“好。”
多谢。
……
“表哥与你说了什么?”
一回去,谢瑛便拉着萧婧华打听。
“他说,比武招亲那日,他会来。”萧婧华回。
“就这个?”
谢瑛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会像院里丫鬟们看的话本子那样,向心上人表露情意,非卿不娶,约定终身。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萧婧华似笑非笑,“你若想看,我可以演给你瞧瞧。”
别以为她方才没看到她鬼鬼祟祟偷听的身影!
她就是好奇嘛。
谢瑛嘿嘿笑了两声,难得羞涩,“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萧婧华哼了声,转头与含笑看着二人的云慕筱说话。
光阴如梭,十日转瞬即至。
萧婧华坐在妆台前,托着腮在妆奁内挑挑拣拣。
箬竹领着侍女问:“郡主今日穿哪套?”
她转眸,眼珠在众位侍女手中捧着的衣裳上转了圈。
好歹也是她的“好”日子,怎么也得穿得喜庆些。
萧婧华挑了件水红色的罗裙,搭配莲红暗纹上襦,再罩一件红焦色披风,内里鲜嫩似芙蕖,外看鲜妍如海棠。
箬兰站在身后替她绾发,萧婧华挑了几支珠花金步摇,等箬兰簪入如云鬓发,她将耳铛带上,瞧着镜子里的娇艳美人。
满意点头,萧婧华起身,裙摆如花瓣收缩成苞,含蓄柔美。
“走吧。”
为了今日,恭亲王特地告了一日假。
女儿迎面走来,他只瞧了一眼便开始抱怨,“又不是真的嫁人,穿这么红作甚?”
此刻的他私心里不愿提起萧婧华成婚一事。
汤正德安慰,“郡主穿得喜庆些,也是想得个好兆头,今日王爷必能心想事成。”
恭亲王满意了,面色转为和缓。
等萧婧华走近,他和颜悦色地说:“走吧。”
早去早回,他实在不想看到那劳什子北夷三王子。
碍眼得很。
萧婧华朝父王笑了笑,温声颔首,“好。”
王府门口早有马车候着,予安和觅真先行一步坐在车辕上。
父女二人登上马车,缓缓往富朝楼而去。
这楼建于前朝,原是前朝皇帝为了观景所用。盛朝建立后,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富商巨贾,亦或是平民百姓皆可登楼一览,后来因人数过多发生踩踏事件,无奈将此楼封闭。
今日琅华郡主比武招亲,陛下特地为她开放此楼,并派下礼官主持这场招亲仪式。
楼前已搭上擂台,城中百姓早在前几日便已听闻郡主招亲之事,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还未走近,萧婧华便听见了喧嚣声。
“来了来了,王府的马车来了!”
刻有恭亲王府徽纹的马车驶近,百姓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车门打开,纤细白皙,柔弱无骨的玉手搭在驾车的侍女手上,眼前一花,宛如骄阳坠落,烈烈似火,又如一团雍容华贵的牡丹折落,飘至众人眼前。
萧婧华曳曳落地。
人群嘈杂。
“那便是郡主?”
“生得可真美啊。”
“若是不美,怎么能被北夷的三王子看上,当众提亲?”
“也不知郡主今日会下嫁何人。”
“应当是那三王子吧。”
“这可说不准。咱们盛朝的优秀儿郎也不在少数,你怎么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听着耳畔的窃窃私语,萧婧华与恭亲王一道步入富朝楼。
前几月,她被山匪掳走时,便是不去听,也能知道百姓们口中的定不是什么好话。
如今她比武招亲,又是另一幅模样。
这些百姓,可真有意思。
唇畔带着浅淡笑意,萧婧华彻底将那些闲言杂语甩在身后。
富朝楼二楼摆了几桌席面,转为今日观礼贵客所设。
朝中有大臣今日亦来观礼,恭亲王拍了拍萧婧华的手背,转头走向他们。
“婧华,我们在这儿!”
角落里,谢瑛对萧婧华招手。
萧婧华扬起笑,带着箬竹几人走过去。
“你们来这么早?”
转头一看,意外又惊喜,“江姐姐,姿娘,你们也来了。”
温婵姿挑眉,“你的大日子,我怎么也不能缺席啊。”
萧婧华瞪她一眼,下一刻又笑出来。
江妍卿温婉颔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回京看看。”
兴奋地挽住江妍卿的手,萧婧华道:“江姐姐,这是敬国公府的两位姑娘,云慕筱和谢瑛,这位是温婵姿。”
随后又对三人介绍,“这是虞侯府上的大姑娘,自小和我一同长大的姐姐。”
江妍卿笑意温和,“我比几位年长几岁,若不介意,便与婧华一道唤我一声江姐姐吧。”
“江姐姐。”
三人齐声。
入座后,萧婧华打量着谢瑛的穿着,没忍住笑了,“你还真打算上场啊。”
谢瑛今日依旧梳着马尾,只是换了身男装,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轮廓瞧着硬是硬朗了几分,再加上喉间假喉结,瞧着倒是个美少年。
她甩着头发,“那是当然。倘若有个意外,我也能当个备用人选不是?”
云慕筱嗔她,“胡说什么呢?怎么会有意外?”
谢瑛当即拍了下嘴,“我的错我的错。”
萧婧华笑得双眼弯弯,江妍卿捂唇笑,温婵姿毫不掩饰,一双媚眼里盛满笑意。
云慕筱正准备开口,蓦地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
眼珠一转,对面楼上在窗边负手而立的人对她温和一笑。
她抿了唇,正纠结是否该回应,楼下震耳锣鼓声打断她的思绪。
礼官站在台上朗声道:“今日琅华郡主比武招亲,凡是十八至二十五以内未婚男子,皆可上场比试。比武将采取一对一的形式,掉落擂台之人,将失去比试资格。另,不可动用兵器,不可伤人性命。”
他平手,指尖对着台下炉内尚未点燃的香,“黄昏之时,此香燃尽。那时台上剩下的人,将得陛下圣旨赐婚。”
“锵——”
锣鼓再次被敲响,礼官道:“比试开始,诸位请。”
话落,他提步走下擂台。
场内安静了一瞬,人群中,不少人对视着,却迟迟未曾上前一步。
百姓们嚷嚷着,“怎么没人上啊。”
“北夷的三王子呢?”
片刻后,有人飞身站上擂台。
几乎在他动身的那一刻,又有人动了。
二人相对而立,拱手作揖,“请。”
竟两个都是盛朝人。
谢瑛皱眉望着台下两人,“那三王子呢?他不是信誓旦旦要娶你,怎么不上?”
“此时上场,于他不利。”云慕筱慢悠悠饮着茶。
“不错。”江妍卿赞同,“那香要燃至黄昏,这么长的时间,他此时若是上场,岂非被人当成了靶子?”
温婵姿瞧了眼那又粗又长的香,猜测道:“三王子,大抵午后才会现身吧。”
她的话方落下,萧婧华已远远瞧见几道人影正在靠近。
阿史那苍带着人,堂而皇之地在富朝楼隔壁酒馆歇下。
一名北夷少年倒了碗酒,阿史那苍喝着,边看擂台上的比试,绿眸微眯,似映着山水的湖面,幽绿暗沉。
萧婧华不想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悠闲样,缓缓转开眸子,“等着吧。”
果真如温婵姿所言,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上午胜出的那人立在台上,志得意满道:“何人敢与我一战?”
“啪”一声。
阿史那苍摔了酒碗,放声大笑。
“我来!”
几个迈步登上擂台,他右手置于胸前,脑后辫子垂落,在肩上摇曳。
“北夷,阿史那苍。”
那人昂首时有矜傲显露,“盛朝兵部侍郎之子,何元。”
阿史那苍抬眸。
绿瞳里笑意消散,在转瞬间汇聚成凶光,似草原狼王,霸气睥睨。
头顶有苍鹰清唳,叫声响彻天际,经久不散,似一曲不朽的赞歌,提前为它的王欢唱。
何元有一瞬的心悸。
下一瞬,对面的人猛然向他挥出一拳。
何元举臂格挡,腿上忽然传来剧痛,下盘不稳,他险些趴在台上。
震惊间,腰间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竟然硬生生被人踹下了台!
“哐当——”
锣鼓震声天。
“北夷三王子胜。”
十息不到。
台上,萧婧华面色逐渐难看。
下方,惊愕过后,人群爆发出嘈声。
“这、这么快?”
“上午何公子可是一连败了六人,却不能在这北夷三王子手上走过三招,他竟如此厉害?”
“北夷勇士,名不虚传啊。”
“我来!”
一人喊了一声,跃上擂台。
阿史那苍大笑,“来得好!”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擂台,最终却都落得个或拎,或踢的结果。台下一时间哀声一片。
宽阔擂台上只余阿史那苍一人。
他双手交握,动了动脖子。
汗珠顺着麦色脖颈往下淌,他猛地攥住衣领,将衣服扯落,随手一扔,露出块垒分明,肌肉紧实的胸膛。
呼吸间胸膛起伏,汗水顺着沟壑滑落,胸前横贯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丑,反而充斥着刚毅野性的美。
他怒喊:“来战!”
第66章
鸦雀无声。
谢瑛抿着唇,面色凝重,“这三王子,还真有点本事。”
“婧华,我去了。”
“等等。”
萧婧华拉住谢瑛手腕,摇头道:“再等等。”
“郡主,您就让谢姑娘去吧。”箬兰在后头焦急。
再等下去,倘若当真无人敢应战,那三王子胜了怎么办!
萧婧华不语。
谢瑛拧着眉头,却还是坐了下去。
她相信萧婧华,既然让她等,那便等等吧。
擂台上,阿史那苍抱手,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鼓动。他望向礼官,“既然无人敢应战,那这比试……”
“谁说无人?”
一道人影飞上擂台,朗声道:“我来。”
富朝楼上,萧婧华与恭亲王齐齐松了口气。
“那是何人?”
温婵姿望着那面容气质皆不显,唯有眼中含着隐藏极深戾气的男人,平白觉得那非寻常人。
萧婧华小声,“我皇伯父的暗卫。”
几个姑娘不约而同转眸望向恭亲王,见他眉目焦灼散了不少,纷纷了然。
“皇家暗卫,应当有些本事吧。”谢瑛嘟囔。
涉及皇族,她没多谈,只盯着下方的比试。
那暗卫与阿史那苍打得有来有回,明显武艺不俗。
出乎意料的是,阿史那苍起初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十几招过后,竟反而压制住那暗卫。
一个飞踢,暗卫躲闪不及,急遽后退,竟直接掉下了擂台。
萧婧华抿住了唇。
紧接着,无数个暗卫依次跳上擂台。
阿史那苍敏锐地察觉到他们非寻常人,开始保存体力。
可惜暗卫们太过难缠,一个刚被打下擂台,另一个便迅速跳上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阿史那苍心中生出燥意,一拳轰出,直中暗卫右肩。
“咔嚓——”一声,像极了昂贵琉璃花瓶裂开时发出的声响。
暗卫忍着剧痛,面不改色握紧拳头,还给阿史那苍一拳。
那一拳打在他腰腹,肌肉肉眼可见凹陷下去,阿史那苍连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子。
拇指缓缓擦过下唇,留下一抹殷红。
他畅快大笑,眸底似有雷暴凝聚。
“痛快!再来!”
话音甫落,他再度冲了出去。
暗卫肩膀受伤,动作稍有凝滞,那一瞬的破绽被阿史那苍捕捉到,他五指成爪,抓向他脖颈。
暗卫运气后退。
蓦地,那高大的身影停下了,唇畔勾起一抹笑,喘着粗气道:“你输了。”
暗卫一惊,当下四顾,这才发觉自己竟退到了擂台之下。
双唇绷成一条直线,他转身没入人群。
一连战了数十人,阿史那苍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
他甩了甩头,被汗水打湿的辫子在空中飞舞,汗珠顺着胸膛没入腰腹间。
“还有人吗?尽管上。”
语气猖狂,不可一世。
谢瑛偏头小声骂了句脏话,一掀衣袍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上了擂台。
墨发玉冠,白衣翩翩,面容玲珑剔透得似枚白玉,眉色稍浅,唇瓣削薄,下颌轮廓流畅清晰,眉目淡然,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文人。
他拱手,宽袖轻扬,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像幅画。
“在下仰玉成,请赐教。”
听到这个名字,萧婧华稍有怔愣。
“这人……有异?”云慕筱捕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萧婧华摇头。
非但无异,这人的身家,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她偏头,略有惊讶,“你竟不识他?”
云慕筱愣了,“我该认识?”
谢瑛眸子转了两圈,脑中灵光闪过,猛地捶手心,激动又惊喜,“是见画将军!”
“见画将军?”温婵姿与江妍卿异口同声,齐齐不解。
“没错,就是见画将军仰玉成。他的父亲,乃是新昌大长公主养子,赫赫有名的威猛将军。”
“威猛将军驻守南疆,骁勇善战,其子仰玉成子承父业,十七岁以一千水军大败一万南蛮军,一战成名。因其面若好女,好事者称他‘公子只因见画。’①谁知他听了也不恼,反而道,得汝之赞,是玉成之幸,从此得了个‘见画’将军的诨号。”
谢瑛越说越兴奋,“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京城。”
“没错。”萧婧华单手托腮,“他的父亲是姑祖母养子,按理,我该唤一声表哥。”
云慕筱与谢瑛的祖父曾是驸马家臣,她们的父亲与威猛将军也是自幼相识的。
因此萧婧华才会意外于云慕筱并不识仰玉成。
不过转念一想,她并不在边关长大,仰家又早早去了南疆,不识也正常。
“表哥此行是为上京述职,刚好被我父王撞上了,被他拉来帮忙。”
下头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谢瑛对这种少年将军很是崇拜,兴奋得恨不得扒在栏杆上看。
瞧着瞧着,她瞧出了不对。
做贼似的坐了回去,谢瑛犹疑道:“婧华,见画将军的功绩,不是做的假吧?”
萧婧华被这问题砸懵了,“为何这么问?”
桌上几人齐刷刷看过来。
谢瑛纠结片刻,委婉道:“他现在展露的实力,完全不像能以一敌百。”
换而言之,名不副实。
她怀疑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萧婧华皱着眉头,“不会。父王与皇伯父都对他赞誉有加。仰玉成的品性应当是没问题的。”
否则他们也不会让仰玉成做这个“如意郎君。”
谢瑛怀着疑虑又趴回了栏杆。
看了一会儿,她面色凝重地回来,“他身上有伤。”
萧婧华怔住,“什么?”
谢瑛肯定道:“瞧着应该刚受伤不久,大概就是今日的事。”
萧婧华惊了。
下头又是哐当一声,几个姑娘从震惊中回神,往下方投去目光。
擂台之上,阿史那苍一身狼藉,袒露在外的肌肤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青紫。嘴皮破了,头发也乱了,他大喘着气,汗如雨下,已似强弩之末。
仰玉成俊脸苍白,隐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有鲜红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
在那滴血珠即将坠落之际,他张手,将血珠收进掌心,紧紧握住。
足尖抵在擂台边,另一脚,已然落地。
他输了。
阿史那苍缓了口气,声线紧绷,“你有伤在身,我赢得不光彩。”
仰玉成勉强抬手,嗓音平淡似水,又如雨后甘露,清灵干净,“胜便是胜,并无光不光彩一说。”
他转身,步伐缓慢离开。
阿史那苍猛地松气,大马金刀地席地而坐。
颤抖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他瞥着香炉内即将燃尽的香,高声喝道:“还有人吗?!”
“他输了。”
云慕筱轻声道。
二楼叹声低低落地,忽然被一惊天怒喝打断,恭亲王大喊:“汤正德!以最快的速度去王府调人!无论什么身手,全部给我调来!那小子撑不了多久,要快!”
事已至此,他再顾不得世人异样的眼光与非议。
说他不择手段也好,巧立名目也罢,再不动手,女儿都要被那夷人抢走了!
汤正德急急应了声,便匆匆下楼去。
谢瑛一拍桌子,“我去!”
萧婧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仰玉成上楼时,刚好瞧见少女在风中英气逼人的侧脸。
他移开目光,走向恭亲王,弯下身子,“王爷,玉成无能,有负于您的托付。”
恭亲王目光毒辣,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伤,皱眉问道:“怎么弄的?”
仰玉成:“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恭亲王暗叹一声,轻轻拍他肩,“你已经尽力了,本王派人送你回去养伤。”
他另外唤了名小厮,“拿本王的帖子,去给仰将军请名太医。”
仰玉成弯身致谢。
转身下楼时,姑娘们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谢姑娘……能行么?”
“江姐姐放心。”清冷似铃音的声音道:“阿瑛自幼随父亲习武,甚至得过大长公主指教,称赞她乃少有的武学奇才。”
大长公主?姓谢?
几乎在瞬间想到某家人,仰玉成深吸口气,下楼的动作稍显仓促,拖着受伤的身体匆匆离去。
台上。
阿史那苍喘气打量着谢瑛,嗤笑一声,将血腥气咽回去,“我不和女人打。”
谢瑛怒,“你看不起女人?!不对!”
她猛地反应过来,“你说谁是女人?”
绿眸盯着谢瑛,阿史那苍笑,“谢姑娘,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萧婧华身边交好的姑娘,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郡主比武招亲的日子,谢姑娘还是别添乱了。”
百姓们辨认片刻。
“这是个姑娘?”
“姑娘家凑什么热闹,赶紧下去吧!”
礼官朝谢瑛摇头,她握紧拳头,憋屈地下了台。
回了二楼,谢瑛垂头丧气道:“婧华,我对不住你。”
萧婧华握住她手,安慰道:“你尽力了,别放在心上。”
她望着楼下。
阿史那苍威慑过重,仰玉成败下后,竟无人敢上场。
人群中,并无那道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身影。
长睫在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
男人,果真不可信。
……
宁拓大步流星向外,宁国公夫人迎面走来,将他唤住。
“拓儿,你等等。”
宁拓驻足,急声道:“娘,郡主今日招亲,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着什么急啊,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宁国公夫人轻拍宁拓肩膀,笑道:“娘给你准备了补汤,你喝完再去。”
“娘,我不喝……”
话未尽,宁国公夫人便道:“这是娘亲自给你熬的,祝愿我儿旗开得胜,迎心上人过门。”
宁拓愣住,“娘……”
“你什么心思,娘还不知道?”宁国公夫人笑意温和,“好了,喝了就赶紧去吧。”
宁拓感动,拿过侍女手中的汤碗,仰头一饮而尽,意气风发。
“娘,等我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
放下碗,宁拓大步迈出。
十息过后,少年步伐缓慢,背影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宁国公夫人冷静吩咐,“来人,送小公爷回房。”
两个小厮快步走来,埋首搀扶起宁拓,将他扶进屋,放在床上。
轻柔抚摸着儿子侧脸,宁国公夫人细心替他盖好被子,带着侍女小厮出了门。
“把门窗关死,落锁。”
她下令。
小厮将锁落下,恭敬侯在门外。
“把小公爷看好了,倘若醒了,也绝不准他踏出这门半步。”
小厮躬身应下,“喏。”
宁国公夫人望着紧闭的门窗,面色淡然。
儿啊,别怨娘。
琅华郡主性子娇纵,难当大任。国公府是你爹临走前交到我手上的,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败。
且郡主失了清白,不是良配。
邹家姑娘性子温婉,端庄贤淑,管家得当。
她,才是最适合你的,国公府的女主人。
出了院门,宁妙云迎上来搀扶住母亲,“哥哥睡了?”
宁国公夫人颔首。
走出几步,她淡淡道:“今日你约闺中密友外出,对府中之事一无所知,可明白?”
宁妙云乖巧道:“女儿知晓。”
母亲做了恶人,而她这个妹妹,自然要做中间人,缓和母子间的关系。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
橘红色的晚霞为城池镀了层暖光。
白烟袅袅,灰烬飘落,炉内香烟只余短短一截。
阿史那苍忍着胸口窒息般的闷痛,“没人了?”
他偏头对礼官道:“宣布吧,我赢了。”
礼官望向富朝楼,不免踯躅。
下一瞬,投珠碎玉般的嗓音泠泠落地。
“还有我。”
第67章
对面。
钟文拦住即将下场的下属,迟疑着问窗前的主子。
“殿下,要不要将陆大人换下来?”
男子负手而立,背影挺拔。
长袖随风拂动,萧长瑾长眉微拧,凤眼盯着陆埕。
他竟然来了。
一个文人,能赢得过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
即便他已是强弩末矢,可狼在濒死前,也能咬死人的。
萧长瑾移开目光,看向对面楼上的姑娘们。
视线在垂着眸,略显惊讶的云慕筱身上微顿,转向冷脸的萧婧华。
萧长瑾踯躅片刻,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
罢了,看在他替婧华解决心腹大患的份上。
看在他确有悔过之心的份上。
给他一次机会。
摩挲着指腹,萧长瑾启唇,“让他去吧。派人守着擂台,陆埕若不行,立即派人上去,绝不能让阿史那苍胜出。”
钟文恭声,“是。”
……
阿史那苍撩起眼皮。
男子一身素衣青衫,木簪束发,浑身上下无一饰品,干净简朴得似普通士子。
五官出尘俊逸,凤眼沉静如海,表面风平浪静,眸底深处却似有暗潮轻涌。
他静静地看着台上之人,长睫之下,是孤注一掷的执拗。
阿史那苍嗤笑,“陆大人一介文人,也会武?”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埕置之不理,一步一步,坚定走上擂台。
孟年匆匆追来,守在台下,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楼上陷入缄默。
江妍卿望着那张清隽的脸,缓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好似并不会武。”
谢瑛觑了眼香炉,低声喃语,“香快燃尽了,他能行么?”
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萧婧华垂眸不语。
另一桌的恭亲王亦是意外于陆埕的出现,拧着眉,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视线睃巡着,云慕筱轻声安慰,“无碍,王爷的人应该很快就到,就算陆大人败了,还有别的人顶上。”
温婵姿附和着,“不错。反正也只能坐着看,与其焦灼,不如放宽心,等着结果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之人心情皆有些沉重。
恭亲王府离这儿不算近,王府的人不一定能赶来,眼见黄昏将至,香快灭了,倘若陆埕输了,那……
萧婧华和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无人发觉,拧眉不语的云慕筱忽而抬眸望向对面。
都到这份上了,为何还不出手?
他不可能没有准备。
少女轻轻咬住下唇。
那便,压下心头万般思绪,萧婧华浓密长睫微动,望着楼下那人。橘色光芒洒在她侧脸,衬着眸中微光浮动,似有涟漪轻荡。
……
擂台上。
见陆埕走来,阿史那苍撑着手臂,勉力站起。
与那么多人过招,此刻的他着实算不上好。咽下口中腥气,他睨着陆埕,丝毫不露颓势。
“陆大人输了,可别怪本王恃强凌弱。”
面对别的挑战者,他都未露过怯,更别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还是萧婧华曾经的心上人。
他只会露出獠牙,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这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嘲讽并未让陆埕动怒。他的情绪依旧平静,淡得仿佛阿史那苍嘲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毫不相关的外人。
他抬步向阿史那苍走近,“我不会输。”
大言不惭。
阿史那苍笑,眼中笑意在刹那间泯灭。绿瞳骤暗,风云汇聚,杀意滔天。
他猛地朝陆埕出拳。
陆埕动作虽慢,却擦着他的拳头躲开了去。
阿史那苍眸光微凝,动作越发急促,出拳时劲风呼啸,疾风骤雨似的朝陆埕压下。
陆埕这段时日虽积极强身健体,可终究没学过武,在阿史那苍的攻势下躲避得很是狼狈。
脚下一时慌乱,他露了破绽。
阿史那苍乘胜追击,五指成拳,狠狠砸在他腹部。
陆埕身子猛颤,被这一拳打倒在地,偏头呕出一口血。
他挣扎着,半晌起不了身。
阿史那苍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前蹲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一只苍白的手阻拦了他的动作。
陆埕抬眸看他,脸色分明已经惨白,眸里的光却分毫不散。
“我不会输给你。”
阿史那苍讥笑,“陆大人,你们这些盛朝的读书人,好像有些过分自信了。就你,还想赢我?”
陆埕定定看着他,只是道:“她心里没有你。”
阿史那苍嘴角笑意散去,掌中发紧,眼睛眯起,“你说什么?”
陆埕轻声,“我见过她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眼里心里全是他,会关心他可有吃饱穿暖,会迫不及待想见他,哪怕是一面,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也能让她心中开怀。”
他声线发抖,眼里蕴着痛,“他病了,恨不得日日守着他喝药。他伤了,兴师动众地送来最好的药材。把他的母亲当做自己的生母孝顺,他的弟弟,亦视为自己手足。”“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喜欢的人。”
可这样好的她,却被眼瞎的他冷落了整整三年,伤透了心。
阿史那苍额上青筋鼓起,他揪着陆埕的衣领将他拉近,怒极反笑,“你是在和我炫耀?”
他如何能不知道,陆埕口中的“他”便是他本人?
陆埕摇头,“我只是想告诉王子,她心里,没有你。”
“今日的她,不会欣赏王子在擂台上的英姿,也不会在意王子为她打败了多少追求者,她只会想,你怎么还不输?”
你怎么还不下去?
陆埕扯出一抹笑,声若蚊蝇,却在阿史那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摆脱你。”
绿眸在瞬间涌出红血丝,阿史那苍彻底被激怒,“你、找、死!”
他举起拳,疯狂朝陆埕砸下。
铁一样的拳头砸在脸上,将陆埕打得偏过头去,一口血喷射而出。来不及将血拭去,余光里阿史那苍红着眼攻来,他抬臂去挡。
咔嚓——
他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手臂弯曲成诡异的弧度,瘫软下来。
盛怒中的阿史那苍失去了理智,杀红了眼,将陆埕提起,猛地屈膝撞上他腰腹。
“噗——”
猩红顺着嘴角滑落。
脸侧又是一拳砸来,陆埕被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
下一刻,他被一脚踹倒在地。
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陆埕周身剧痛,血沿着下巴没入衣领。
阿史那苍走至他身旁,眼泛凶光,“你输了。”
上挑的眼里含着轻嘲,陆埕艰难道:“就算……就算你杀……杀了我,她仍不会……”
“我阿娜教过我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觉得很适合你。”
阿史那苍音色淡淡,下一瞬,猛地提腿向陆埕碾去。
“哐当。”
衣袖带翻了茶盏,摔成碎片。萧婧华霍地起身,紧紧抿唇。
谢瑛着急,“他怎么不认输啊。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
担心焦灼中,下方的阿史那苍揪住陆埕衣领,疯了一样挥出一拳又一拳,那发狠的劲,似乎不把陆埕打死不罢休。
一群北夷人举臂欢呼,孟年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可光看他们兴奋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
他死死揪着衣袖,紧张又担忧地望着台上的陆埕。
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
……
陆埕被重重扔在地上,口中发出微弱哼声。
他双耳嗡鸣,目光发虚,神志已然有些不清了,只是下意识往后退去。
毫无意义的躲避。
扯了扯嘴角,阿史那苍止住发软的手,胸口伤势闷痛,他闷哼一声,匀了口气,“该结束了。”
他动了动脚,想将陆埕踹下去。
就在这时,原本躺在地上虚弱无力的陆埕骤然睁眼,浅黑瞳仁折射出寒芒。他翻身躲开阿史那苍的攻势,以极快的速度绕到他身后,狠狠一脚踢向他膝弯。
阿史那苍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
“哐——”
礼官瞧着锣鼓,高声道:“礼部陆埕,胜!”
阿史那苍陡然回头。
夕阳倾泻,炉里的香燃尽,轻轻掉落。
他咬牙,恨道:“你故意的。”
故意激怒他,故意把他引到擂鼓边,甚至故意不还手,保存体力,只为了这最后一刻。
陆埕动了动唇,他的面庞已惨不忍睹,青青紫紫的,不复往日的干净精致。每动一下,都牵扯出刻骨的痛。可他漂亮凤眸里却露了笑意。
“是。”
他故意的。
他自诩光明磊落,清正自持,可原来,却也不过是个卑劣的小人。
不曾与她商议,利用她用言语激怒阿史那苍,自作主张赢了这一场。
可纵使卑劣又如何?
只要能留下她。
只要她不嫁。
这个小人,他做便做了。
尘埃落定,陆埕彻底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青衫染血,一滴滴,一块块遍布素衣,恰似湘妃泪洒斑竹,凄若无力。
西边晚霞铺陈,光影落于他身,清隽眉眼染上红意,好似斑斑血迹。
视线朦胧中,有个小姑娘转圈圈似的围着他,大眼睛里含着一汪清泉,鼓着腮帮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陆埕,你痛吗?”
“陆埕,你会不会死啊?”
“陆埕,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理我呜呜……”
“我以后再也不敢爬树了,陆埕,你理理我啊……”
天地旋转,光阴骤变。
昔日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张扬明媚的少女。
她鬓发如云,珠翠熠然,一身红衣似火,仿佛比天际晚霞还要绚丽灿烂几分,衣带勾起微风,缓步朝他走来。
陆埕瞳孔微微放大。
他充满希冀,艰难伸手。
“郡主……”
少女脚步不停,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过。
锦衣柔软,擦着他的指尖,留下一股微弱的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走得极快,步伐坚定,从未回头。
阿史那苍张狂大笑,“你笑我,你又好得到哪去?”
“我们都一样,一样的求而不得!”
他笑着笑着,高大的身躯骤然后仰。
“三王子!”
北夷人蜂拥而上,着急忙慌接住自家主子。
余晖从陆埕脸上爬过,似风雨飘摇中坚。挺自燃的残烛,被窗外涌进的冷风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阖上双眼。
第68章
“殿下,陆大人胜了。”
钟文颇有些不可置信。
萧长瑾望向擂台上那人,目光复杂,藏着浅淡的艳羡。
“走吧。”
……
“大人!”
孟年再也忍不住,飞扑到擂台边。
抖着手试探陆埕鼻息,温热而微弱。
还好,还好。
还活着。
他肩膀瘫软,面含庆幸。
百姓们的窃语散在黄昏余晖中。
“没想到,竟然是陆大人胜了。”
“我以前听说,是郡主一厢情愿,陆大人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怎的今日拼了命不要,也要赢下这场比武招亲?”
“嚯,他们这些贵人间的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知道?”
北夷使臣匆匆带着阿史那苍离开,天色渐晚,又没了热闹,百姓们四散而去,口中却还对今日这场比武招亲津津乐道。
恭亲王起身,缓缓步下富朝楼。
礼官与他见了礼,寒暄几句,便要回宫禀报。
恭亲王颔首。
这时,汤正德带着一队王府侍卫赶来了。
“王爷,这这、都比完了?”
他望着擂台上的陆埕,惊疑不定,“赢的人……是陆大人?”恭亲王剜他一眼。
都结束了,还来做什么?
他没好气道:“你来的路上没撞见婧华?”
汤正德愣愣摇头。
恭亲王:“……”
他梗着脖子又瞪他一眼,瞥着陆埕,语气不怎么好,“好歹也是本王未来的‘女婿’,还不快送陆大人回府,再请个太医去瞧瞧?”
“女婿”二字语气极重,说得情不甘意不愿的。
汤正德“诶”一声,忙带着人帮孟年抬起晕厥过去的陆埕。
恭亲王又瞧了眼,随后扭头回府。
……
“婧华怎么走得这样快。”
谢瑛皱眉不解。
甚至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与她们说。
云慕筱摇摇头。
她起身,对江妍卿颔首,“江姐姐,我与阿瑛先回府了。”
江妍卿:“好。”
温婵姿起身,与二人一道下楼。
“姿娘,我们送你回去吧。”谢瑛热情道。
唇瓣刚张开一条缝,余光瞥到一人,温婵姿指着某处,笑着摇头,“我坐了马车来的。”
她挥挥手,潇洒转身,“走了。”
目送她登上马车,云慕筱回首与谢瑛对视,“走吧,我们也回。”
“云三姑娘留步。”腰佩长剑的年轻统领拦住她,恭敬道:“殿下有请。”
云慕筱抬眸。
檐下,男子锦衣玉冠,笑若清风,恰如朗月入怀。
……
晚霞在裙摆跳跃,萧婧华越走越快。
“郡主,您慢些!”
箬竹几人在身后追赶,“当心摔着了!”
予安和觅真分别跃上长街两旁的屋檐,时刻注意着萧婧华的动向。
她走得极快,裙裾似红莲,随着步伐在足下绽放。
长袖摆动,腕上两串珊瑚细镯不时闪现,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迈入恭亲王府大门,萧婧华忽略对她请安的守卫,闷头回了春栖院。
进了屋,她顿住。
箬竹箬兰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予安觅真一个回到树上,一个跃上屋檐。
“郡主……?”箬兰喘着气,满怀疑惑。
“没事。”
萧婧华背对着她们摇头,语气听不出异样,“我困了,现在不用伺候,放你们一日假,下去歇着吧。”
话音甫落,她飞快转身,将门阖上,顺手栓起。
站在紧闭的门前,箬竹箬兰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
箬竹拉着她离开,“回屋吧,郡主歇下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萧婧华方才的情绪有些不对,可究竟是何处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没走几步,恭亲王迎面走来,开口便问:“郡主呢?”
箬竹箬兰行礼。
“禀王爷的话,郡主乏累,睡下了。”
恭亲王看了眼西边残阳,狐疑道:“这个点,不用饭就睡了?”
箬兰点头。
“算了。”恭亲王捏着眉心,“睡就睡吧,你们多看顾些,让厨房把饭温在灶上,等郡主醒来也好用。”
箬竹应声,“奴婢知道。”
……
隔着窗,外间谈话声清晰传入萧婧华耳中。听见恭亲王离开的脚步声,她蜷缩起身子,抱住双腿。
金钗在她上床时被拔出,随意扔在榻下。墨发似缎带,柔软地散在肩头,遮挡住半边雪白面容,难辨神色。
陆埕的脸不断在萧婧华脑中浮现。
他从容不惧走上擂台。
他被阿史那苍打得吐血。
他倒地不起,满身是伤。
双手逐渐收紧,指尖用力到泛白,裙子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她想不通。
陆埕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宁可被打成那样,也要赢下这场比武招亲?
若是那十年情谊,倒也说得通。
可萧婧华忘不了陆埕最后看向她的目光。
多么熟悉啊,昔日,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无数次。
他想证明什么?
证明他爱她?
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爱他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珍视的,全部捧到他面前。
她期盼着得到他的回应,他的关怀,哪怕只有短短一句,也能让她心生欢喜。
他呢?一次又一次冷漠疏离,毫不犹豫的转身,可曾把她放在眼里?
如今她放弃了,不想再爱他,他又眼巴巴地凑上来,一副追悔不及,非她不娶的深情作态。
有意思吗?
非要在失去后才意识到爱她?
她受的三年委屈,只是为了让他后悔吗?!!
雪白脖颈青筋凸显,贝齿咬住下唇,萧婧华睁眼。
细密发丝挡住视线,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云淡风轻,什么各自安好。
骗人的,全是骗人的!她萧婧华生来尊贵,是皇室的天之骄女,无人敢让她受此等委屈。
除了陆埕,只有陆埕。
拨开那层平静冷漠的假象,藏在内心深处的,是无法消散,汇聚了足足一千多个日子的恨意。
她恨陆埕冷漠。
恨他失约。
恨他让她等了无数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她恨如今的陆埕,更恨记忆里,那个温柔体贴,事事以她为先,让她永远无法释怀的陆埕。
为什么要给她温暖,到最后,却又拒人千里?
如果做不到矢志不移,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救她。
蓄在眼里的水珠终于还是落了。
陆埕。
我恨你。
……
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在空中投射出几条光柱。
榻上的人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旋即睁眼。
怔怔望着熟悉的床帐,宁拓脑袋放空了片刻。萧婧华的面容在眼前掠过,他猛地回神,翻身下床,迎着光,大步走向门口。
门打不开。
宁拓眉头皱起,大力拍打房门。
“来人,这门怎么锁了?保福?辛志?你们跑哪儿去了?还不快给我开门!”
匆忙的脚步声渐近,保福隔着紧闭大门,小声问道:“小公爷,您醒了?”
宁拓听了他的声音,更是来气,“你跑哪儿躲懒去了?赶紧给我开门。今日郡主比武招亲,我答应了她会替她赢下这场比试。”
一旁的辛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小公爷,郡主比武招亲……已经是昨日的事了。”
“……您睡了整整一日。”
“你说什么?”
宁拓僵住。
脑海里回忆着昨日发生的一切。
娘给他送了碗参汤,祝他能迎娶心上人。
然后呢?
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宁拓的脸色难看无比。
那汤里,掺了药。
“是老夫人让你们把我锁住的?”
保福怯道:“是。”
怒气翻涌,宁拓将门拍得“哐哐”直响,喝道:“给我把门打开!我娘呢,我要见她!”
“小公爷,老夫人也是一片良苦用心。”辛志苦口婆心劝道:“郡主的亲事已成定局,您着急也没用,先冷静冷静。”
“我冷静不了!”
宁拓怒喝。
明明出发前,娘那般慈祥地祝愿他得胜归来,可转头她就给他下了药。
那是郡主啊,他爱慕的郡主。
他怎么能看着她远嫁北夷?
宁拓失控拍门,嗓音嘶吼,“我让你把门打开!”
保福吓了一跳,无措地看着辛志。
“开门,放他出来。”
辛志犹疑间,背后有人沉声道。
他转身,“老夫人。”
宁国公夫人带着仆从走进院子,眉间冷漠,“没听小公爷吩咐?放他出来。”
辛志:“喏。”
他从袖中掏出钥匙,绕过几条手臂粗的铁链,开了锁。
“啪嗒”一声后,门后之人等不及,直接破门而出。
抬头望着对面的母亲,宁拓神色痛苦,“娘,我不喜欢邹姑娘,不会娶她。我心里的人是郡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宁国公夫人平声道:“琅华郡主,不是你的良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我的良人?”
“她进了土匪窝,失了清白,配不上你。”宁国公夫人道:“邹家姑娘冰清玉洁,管家有方,父亲仕途顺遂,可为良配。”
宁国公夫人温声劝道:“拓儿,娶了邹家姑娘,对你来说百利无一害。”
宁拓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娘,你在说什么?”
“郡主被山匪劫走不是她的错,我也不在乎那所谓的清白。百姓们议论,那是他们无知愚蠢,可你怎么也这么迂腐?”
宁国公夫人瞪大眼,“拓儿,你说娘迂腐?”
她眼里涌出泪,“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你妹妹拉扯大,费尽心思为你们着想,可你竟然说娘迂腐?”
“是。”宁拓握拳应声,“郡主高贵出尘,就算是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
“娘。”他抬眸,“爹死后,您把那所谓的贞洁看得太重了。如果当初您听表舅的话改嫁……”
“啪!”
宁国公夫人狠狠扇了宁拓一巴掌,恨声道:“我既嫁给了你爹,就一辈子是他的人。逆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掌极重,宁拓白皙的侧脸顿时有巴掌印显现。
他摸了摸,深深吸气,看着双目含泪的宁国公夫人,沉声道:“我去找郡主。”
“你不准去!”宁国公夫人厉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陆侍郎,北夷的三王子,包括你,都被她迷得团团转。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宁拓动了动唇,把气咽下,快步从她身旁掠走。
“来人,去把小公爷给我绑回来!”宁国公夫人尖叫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伏在嬷嬷肩上,哭得伤心。
“孽子,我为了他殚精竭虑半辈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
宁拓甩开追来的辛志与保福,飞奔至宁国公府大门。
无视守卫,他连马也忘了骑,往恭亲王府的方向奔去。
昨夜郡主没见到他人,会不会很失望?
他要见她,向她解释。
他们一起商量,如何才能不让她嫁去北夷。
跑出巷口,握着长枪的一队禁军护着马车从他眼前走过。
百姓们围在四周,神色惊奇,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前路被人堵住,宁拓艰难穿梭在人群中。
耳畔飘来谈话声,似乎是“郡主”“陆大人”“赐婚”一类的词。
宁拓察觉到不对,拉住一名男子,“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平白被人拦住,略带烦躁地扫了宁拓一眼。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郡主和陆大人的婚事。方才那队伍,便是去宣赐婚圣旨的。”
宁拓怔住。
“你说什么?”
第69章
送走传旨的公公,陆夫人亲手将圣旨送入祠堂供奉,随后进了陆埕的屋子。
脚步轻缓进了里间,她摇了摇趴在床榻边打瞌睡的孟年,轻声道:“回屋去睡吧。”
孟年脑袋一点一点,闻声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
昨日送陆埕回来,他就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没歇息过。
“那夫人,我先去眯一会儿。”
陆夫人叫住他,“灶上温着粥,你多少吃点再去睡。”
孟年打着哈欠,“好。”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陆夫人坐到床边,凝着陆埕横贯青紫的脸。
指腹轻轻碰了碰,见昏睡的陆埕眉头不觉拧起,她没好气地戳了一下。
架势看着足,其实没用多大力气。
“你这不省心的。”
陆夫人忽地红了眼,音色里添了哽意,瞪着陆埕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泪珠滴在陆埕露在外头的手背上,陆夫人掉了泪,自责道:“你从小。便懂事,高中过后,我再没管过你,原以为是个省心的,没成想比你弟弟还不如。”
“怪我,倘若我当初多关注你几分,说不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捏着陆埕手腕,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陆夫人摸了摸他鬓发,悄悄转身出去。
刚到门口,身后响起轻微的闷哼声,陆夫人急急折返,对上一双浅黑色瞳仁,惊喜道:“阿埕,你醒了。”
陆埕哑声,“娘。”
“诶。”
陆夫人上前扶住他,“躺着别动,你伤重,当心磕着碰着。”
“你饿不饿,娘让殷姑给你弄点吃的。”
许久不见娘亲这般体贴,陆埕颇有些受宠若惊,“我不……”
两个字吐出,胸前骤然一阵剧痛,疼得他直冒冷汗。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
陆夫人掏出帕子给他擦汗,“都让你别动别动,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天杀的北夷三王子,硬生生把你骨头都给打断了好几根。”陆夫人红着眼道:“得亏你命大,只是去了半条命,不然你老娘我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还年轻,怎么就白发了?”陆埕忍着痛,语速极慢,艰难出声。
陆夫人擦着眼角湿润,白他一眼。
“礼部尚书来探望过了,让你先养伤,伤好后再去上值。你这情况至少也得将养两个月,不过有陛下、太子和王府送来的药材补品,应该能好得再快些。”
陆埕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
“她呢?”
陆夫人顿了顿,只是道:“赐婚圣旨下了,婧华……”
迎着陆埕微亮的眸光,她叹了声气,“没来。”
陆埕眸光暗淡,垂下眼睫,盖住眼中失落。
“阿埕,听娘一句劝,若是婧华愿嫁,你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和她过日子,你们之间的事,娘什么都不问,也不管。”陆夫人劝道:“若她不愿,也莫强求。”
陆埕阖上眼,喃声,“娘,我困了。”
这死样!
陆夫人瞪他,没好气道:“行,困了你就睡。”
懒得瞧他那张固执的脸。
……
圣旨送到后,萧婧华望着上头名字,怔怔发呆,半晌回不过神。
箬竹整理着书架,偶尔回头看她一眼,不免担忧。
良久,萧婧华揉了揉太阳穴,心烦道:“收起来吧。”
箬兰“诶”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起圣旨,妥帖收好。
今日天不错,萧婧华闷在屋里难免烦躁,让箬兰陪着去园子里逛逛。
这个时节百花凋残,枯叶飘零,除了红枫与几色菊花,不剩多少艳色。
萧婧华本就心情不虞,瞧了这满园凄凉秋景,更是心生燥意。
她拂袖转身,“回吧。”
隔着枯枝残叶,有道绿色身影匆匆而来。
夏菱快步行至萧婧华身前,“郡主,宁小公爷求见。”
听见这个名字,萧婧华两道细眉拧起,明显不快,“他来做什么?”
夏菱摇头,“小公爷没说,神色瞧着倒是有些焦急。”
萧婧华不想见他。
宁拓眼里那抹坚决确实令她动容,可这丝特殊的情绪,早在昨日便散了。
她讨厌言而无信,让她等待的人。
“去回了,本郡主不见。”
她越过夏菱,径直往春栖院走。
“诶。”
回了春栖院,萧婧华让人在院里放把椅子,吃着点心喝着茶,看小丫鬟们踢毽子。
欢声笑语传出院墙,夏菱仓促而归,无奈道:“郡主,宁小公爷不肯走。他说,他可以解释昨日失约一事。”
脸上好不容易浮现的笑容顿时撂下。
萧婧华不耐。
这人烦不烦,既然已经失约,事情也已落下帷幕,他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解释了,时光就能回溯到昨日?
萧婧华冷漠道:“他想当门神,就让他当去。”
夏菱只好折返。
“等等。”萧婧华叫住她,“算了,让他进来吧。”
还是把话说清楚,免得下次再来纠缠。
夏菱:“好。”
她走后,萧婧华挥手让小丫鬟们退下,目光一扫,箬兰将碟子凑到她手边。
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下,香甜味溢满整个口腔。
萧婧华不紧不慢地吃完一整块桂花糕,又喝了盏茶,这才起身。
她走得极慢,端详着府内风景,步调悠闲。
几乎在她踏入厅堂的一刹那,里头的人便站了起来,紧张唤道:“郡主。”
萧婧华冷淡颔首,“你想解释什么?”
触及她眸中冷色,宁拓心口一缩。
往常郡主看他时,虽也没带多少暖意,但目光从未这般冰冷过。
他缓着闷痛,低声道:“昨日临走之前,我的母亲她……给我喝了碗参汤。里边……掺着迷药。”
宁拓闭眼,“我晕了一整夜,将将才醒。”
“郡主,我不是有意的。”少年着急解释,眉宇之间堆砌着焦灼。
萧婧华蹙眉凝视他。
她能感觉得出,宁拓并没说谎。可这个理由对她来说,并不比失约好多少。
自从逃离匪窝,萧婧华便知道,这京里有的是人想看她笑话。
那些人表面对她恭敬有加,温和有礼,背后里,还不知怎么嫌她厌她。
只要不当着她的面表露嫌弃,她并无所谓。
世上蠢人这么多,她要是个个都搭理,早晚把自己累死。
宁国公夫人或许也是这样的人,也或许,只是属意那邹家姑娘做儿媳,对她并不满意。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这一刻,她都不关心了。
宁国公夫人既然不愿自己儿子和她搭上关系,那她就如她所愿。只是终究有些失望。
萧婧华平静道:“本郡主知道了。宁小公爷本就与我毫无干系,来与不来,皆无大碍。”
“赐婚圣旨已下,来日本郡主成婚之时,看着相识一场的份上,会记得给小公爷送张请帖。”
她说,他们毫无干系。
宁拓似是承受不住,面色惨白着倒退。
“你、你当真要嫁给陆埕?”
长睫微掀,眼尾泄出几丝轻嘲,萧婧华反问:“不然呢?陛下亲笔赐婚,我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了,小公爷便回吧,本郡主就不送了。”
萧婧华转身,“箬兰,送客。”
箬兰做“请”的手势,“小公爷,请吧。”
宁拓怔怔望着萧婧华离开的背影。
秋日万物凋零,她一身梅红,是这暗淡天地间最亮丽的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
可从今往后,那朵桃花,再也不会降临到他的世界。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被他的母亲亲手掐灭。
……
放下赐婚一事,萧婧华准备找个时间去寻陆埕,和他说清,等阿史那苍带着北夷使臣离京,他们便解除婚约。
但她现在不愿见他,只好先将此事搁置。
蒲草居原本该在崇宁帝万寿后两日开业,但因萧婧华的事,硬是给耽搁了。
温婵姿这些日子又是招工又是租赁院子做胭脂,这般辛苦,萧婧华着实不忍。
和云慕筱几人选了个黄道吉日,蒲草居便开业了。
那日着实热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夹杂着孩童欢快的笑声。京中著名戏班子在铺子外搭了台,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引得无数喝彩。
萧婧华财大气粗,买了许多饴糖,凡是路过铺子的人皆有份。
她到时,正瞧见一名身着素衣的姑娘满脸笑意地发糖。
从记忆中调出她的名字,萧婧华迟疑唤道:“思思?”姑娘回头,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唇畔仍有笑意停留。
她卸去钗环,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发,脸上的妆容并不重,只描了眉,双颊抹了胭脂,带着淡淡粉色,白里透红,气色极好。
与初见时的冷淡疏离到仿佛不入尘世不同,此刻的她气质很是宁和,似卸去了某种负担。
思思把糖递给路人,含笑上前,“郡主。”
萧婧华欣喜,“你赎身了?”
“是。”思思点头,“不止是我,芳琇和丹晴也为自己赎了身。还要多谢郡主给了我们不同选择。”她开着玩笑,“往后,我们可都要靠郡主过活了。”
“是靠我这个掌柜的才对。”
温婵姿不知何时出来的,靠着门框,眸光淡淡看着萧婧华。
萧婧华失笑,“不错,是要靠温掌柜。”
温婵姿哼声。
“走吧,先进去。”
云慕筱已经到了,不止是她,敬国公府的姑娘们几乎都在。
萧婧华又见到了那眼睛生得很是漂亮,名唤云慕亭的少女。
她歪着头,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架子上的胭脂。
因云慕筱事先打过招呼,姑娘们见了萧婧华,或是露出笑,或是轻轻颔首,并未大张旗鼓施礼。
与身旁的云慕清低声说了几句,云慕筱走到萧婧华身旁,嗓音带笑,“今日的生意瞧着还不错。”
女客在姑娘们的指引下试着自己喜欢的胭脂,井然有序,可见训练有加。
萧婧华在她们中看见了丹晴。
与思思不同,她的妆容极盛,额心一点桃花钿,朱唇红艳,大气明艳。丹晴热情介绍手中口脂,好几位女客围在她身边,觑着她的妆容,表情很是心动。
“这才第一日,往后有的温掌柜操心呢。”萧婧华调侃。
接待客人的温婵姿忙里偷闲听了一耳朵,回头冲她翻了个白眼。
萧婧华笑了笑,继续往里走。没见着谢瑛,她问:“阿瑛呢?”
“咦?”云慕筱举目四望,“方才还在,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该不会又是凑热闹去了吧。”萧婧华猜测。
“算了。”云慕筱无奈摇头,“随她去吧。”
丹晴介绍的是芳琇新做的口脂,萧婧华拉着云慕筱站在一旁,听她舌灿莲花。
正听得起劲,袖子忽然被人扯动。
她垂首。
身着鹅黄襦裙,梳着双髻,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哪儿来的小女孩?”箬兰弯腰,柔声询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指了指外头,软声软气道:“姐姐,那边有人找你。”
第70章
云慕筱恰好听见动静偏头,不由疑惑。
“何人寻你?为何自己不来,偏找个小姑娘带话。”
萧婧华向外看去。
长街熙熙攘攘,人影幢幢,台上旦角浓妆艳裹,咿咿呀呀唱出喜庆唱词,台下百姓眉飞色舞,笑纹深刻,喝彩似浪,一声比一声高。
小姑娘笑容甜美,去拉萧婧华的手。
“姐姐,和我走吧。”
箬竹忙拦住小姑娘的手,把她柔软肉嘟嘟的小手放进手心,柔声问道:“小妹妹,是谁要见姐姐?”
小姑娘脆生生地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他说,我要是带姐姐过去,就给我糖葫芦!”
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箬竹箬兰面面相觑。
谁啊?
萧婧华蹙眉思索谁要见她。
陆埕不太可能,阿史那苍也不可能,难不成是宁拓?
怎么阴魂不散的。
她耷拉着眉眼,尽量让语气柔软些,“小妹妹,姐姐我不想去。”
“为什么呀?”小姑娘嘟起嘴,松开箬竹的手,两只小手拉住萧婧华的裙子左右摇晃,嗓音极软,“姐姐,你就去一趟嘛,好不好?去嘛去嘛。”
萧婧华颇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你想吃糖葫芦,我给你买,想要多少买多少。”
“可是我就想要那个哥哥手里的糖葫芦。”小姑娘噘嘴,“姐姐,你帮帮我嘛,你陪我去见哥哥,我把我的葫芦送给你。”
她松开萧婧华,从腰上挂着的小布兜里取出一枚玉葫芦,双手举起,眼睛亮晶晶的,“看,是超级好看的葫芦呀!”
那葫芦由翡翠制成,清透亮眼,成色极好。
小姑娘不由分说地把葫芦塞进萧婧华手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狡黠,“收下我的礼物,我就当你答应啦!”
她生得好看,又古灵精怪的,着实让人难以拒绝。
云慕筱心中生软,见萧婧华犹疑,不由道:“不如我替你去一趟?”
“算了。”萧婧华叹气,“见个人罢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去就是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顿时原地蹦了两下,欢呼出声,“耶!”
萧婧华看她一眼,对箬竹箬兰道:“你们陪着筱筱,让予安觅真随我去。”
“好。”
小姑娘牵住萧婧华的手,迫不及待拉她出门。
予安觅真紧随其后。
绕过戏台子,小姑娘带萧婧华进了道巷子。
予安觅真手不觉放在腰间剑柄上,浑身警戒。
“来了吗来了吗?”
里头响起一道清亮焦急的男声。
这个声音……
萧婧华意外,“阿旸?怎么是你?”
身着红衣的少年从巷内走出,眉清目秀,俊朗非凡。
他对着萧婧华笑,“婧华姐。”
脑后马尾随着动作摇晃。
予安和觅真对视一眼,收回动作。
萧婧华没好气道:“你想见我,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陆旸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哥哥!我的糖葫芦!”
小姑娘松开萧婧华的手,扑到陆旸面前抱住他双腿,眼神渴望。
“在这儿呢。”
陆旸扬了扬手中油纸,从里取出一根糖葫芦,柔声对小姑娘道:“慢点吃。”
那糖葫芦与一般的不太一样,除了山楂,还有其他的果子,花花绿绿的,瞧着还挺好看,怪不得那小姑娘心心念念想要。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迫不及待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随后弯着眼笑,“谢谢哥哥,我去找爹娘啦。”
她转过身,蹦蹦跳跳着走了。
萧婧华偏头低声对觅真道:“送她回去,要亲眼看着她回到爹娘身边。”
觅真点头,足尖一跃,飞快追上那小东西。
陆旸好奇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把油纸递给萧婧华,“姐,这个给你,拿回去分给各位姐姐。”
萧婧华感受了下重量,还挺重的。
交给身后的予安,她抱着手,“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怀疑地扫了陆旸一眼,萧婧华冷哼,“如果是关于你哥的,那就闭嘴,别说出来惹我心烦。”
“没事说我哥作甚?”陆旸摆摆手,凑近萧婧华,小心询问:“姐,你那铺子里,是不是有敬国公府的姑娘?”
听他不说陆埕,萧婧华面色好了不少,“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那三房的亭姑娘,是不是也在?”陆旸连声追问。
瞧着他眉目扭捏,萧婧华心中一动,“你和云六姑娘……”
少年俊秀白皙的侧脸泛了红,似清透玉石上落了桃花。他拧着眉,苦恼道:“我之前惹她生气,怕她不想见我,只好让姐帮我个忙。”
陆旸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我亲手为她编的手钏,劳烦婧华姐帮我转交给她。”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挂着一根红绳,编织细密,底下缀着一颗桃子形状的物什,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上色很是漂亮,均匀光滑,明显是用了心的。
萧婧华拿在手里,“行。”
陆旸笑容灿烂,“谢谢姐!”
“瞧你那出息。”萧婧华哼一声,转身欲走。
“姐。”陆旸还是没忍住问出来,“你和我哥的婚事……”
“婚事?让他去做梦。”
萧婧华撂下一句,毫不留情给他一个背影。
陆旸挠头,同情他哥两息,旋即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蒲草居的方向。
人潮汹涌,喧声震耳。
萧婧华蹙眉避开行人,目光落在某处,骤然一顿。
高马尾少女双手环胸,身姿挺立,脸上神情期待中怀着跃跃欲试。
她对面的人神色淡然,仿佛对她的话丝毫提不起兴趣,目光随意落在捏面人的摊子上,虚虚发着愣。
阿瑛怎么会和仰玉成站在一起?
萧婧华疑惑。
正想看清,人影一晃,已寻不见那二人的身影。
她蹙了蹙眉,往前两步。
阴影落下,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萧婧华抬头。
墨发成辫,身着胡服的异族人操着一口不怎么熟练的官话,语速极慢,“郡主,我们王子有请。”
……
院子里种着合欢树,落叶飘零,剩几片残叶孤零零挂在树梢。苍鹰独立枝头,黄色眼睛向下瞥了来人一眼,扑腾两下双翅,站在枝桠上闭目养神。
翅膀触碰到枝头残叶,那叶子终于坠落,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旋即平铺在地。
凉风拂过,残叶飘至来人足下。
少女裹了裹身上披风,踩过满地落叶,走过庭院。
门口两名守卫为她开了门。
屋内并未点香,窗棂大开着,有股说不出的冷意。
她轻声开口,“三王子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作甚?”
纱帐曳地轻摇,影影绰绰间露出后头人影。
那北夷人撩起帘子,随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
萧婧华看着对面的人。
男人半躺在躺椅上,腰间搭着羊毛毯,上身领口与衣袖处镶了圈兔毛,面色看不出如何,只是眉目恹恹,精神不太好,连那双绿眸都暗淡了不少。
可当他抬眸时,又令萧婧华怀疑,方才那一瞬的脆弱只是她的错觉。
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北夷三王子。
阿史那苍问:“你当真要嫁?”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萧婧华不耐,“当然。”
阿史那苍定定看了她许久,眼里的含义萧婧华看不懂,只是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了步。
脚底刚踩实,便听那人倏尔笑得笃定。
“我不信。”“圣旨已下,难不成我还能抗旨不尊?”萧婧华反问。
阿史那苍取下指上扳指,拿在手里把玩。
红玉在麦色长指间穿梭,竟有种奇异美感。
“盛朝皇帝是你亲伯父,一桩婚事而已,对他来说不过是提笔的事。再者,小金花,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那日擂台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阿史那苍望着手上扳指,唇畔扯出一抹笑,“暗卫、将军……我不信他舍得将你嫁给藉藉无名的暗卫。你们打的,也是将我打败后解除婚约的主意吧。”
萧婧华面色淡淡。
阿史那苍叹气,“我本想着,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不舍也正常。他们不愿,那我便堂堂正正把你赢回来,可没想到,最后关头竟杀出一个陆埕。”
“但这人,我倒是没那么担心了。”
阿史那苍语气肯定,“你不会嫁。”
萧婧华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怎知我不会嫁?”
“阿娜曾说我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小金花,我们是一样的人。”头靠在椅子上,阿史那苍凝着萧婧华,“虽不知你们因何决裂,但我能看出,你不会回头。”
萧婧华寒着脸,“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不。”阿史那苍摇头,指了指双眼,“我有眼睛,看得出来。”
“我会在京城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小金花,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考虑我。”
他将扳指戴回手上,拄着头,偏头看她。
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萧婧华掀眸,对上阿史那苍瑰丽璀璨,含着浓浓笑意的绿眸。
……
陆旸焦急地拨开人群,四处睃巡。
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他松了口气,大步迈前,转瞬走到萧婧华面前,急声道:“姐,你方才去哪儿了?”
天知道他刚刚紧紧盯着蒲草居大门,转个眼就不见萧婧华身影是个什么心情。
一瞬间,几乎把所有不好的事想了个遍。但瞧着跟在萧婧华身后的觅真,陆旸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有这能人在,哪能让婧华姐随随便便被人掳走啊。
刚想着,予安回来了,瞧了眼萧婧华的脸色,不解地看向觅真。
后者对她摇头。
萧婧华启唇,“把那小姑娘送回去了?”
予安:“嗯。”
她确认一遍,“确定那是她的父母?”
予安:“是。她的母亲与她很像。”
那便好。
萧婧华教训陆旸,“往后别再随便在大街上找小姑娘,万一人家父母以为自己孩子被拍花子骗走了怎么办?”
陆旸委屈,“是她自己闻到糖葫芦的味找上来的。”
“那也不行。”
陆旸委委屈屈地,“哦。”
萧婧华瞥他,“行了,等着吧,我去给你心上人送礼。”
“对了,让你哥伤好后立刻滚来王府提亲。”
陆旸大喜,“好。”
听完之后,他的笑僵住,定格成一个扭曲又滑稽的表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