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萧婧华整个人栽进男人怀里。

    初雪似的清冽气息浓雾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轻柔且严密地将她包裹,每一次呼吸,独属于陆埕的气息都会强势地萦绕在鼻端。

    密不透风,逃无可逃。

    掌下肌肉结实有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她心下慌乱,白皙耳尖透出薄红,强忍着绷着一张冷脸,装作若无其事般撑着陆埕的胸与臂膀起身。

    尴尬间,她并未抬头去看陆埕的神情,也就忽略了他苍白的脸庞上一闪而逝的痛楚。

    捡起地上将她绊倒的药瓶,萧婧华声线有些不稳,恼怒道:“这药瓶都空了,还留着做甚?太医没给你送药?”

    连瓶盖也没打开,她就这般下了定论,随后开了窗,将小瓷瓶远远扔了出去。

    凉风吹散了些许面上热意,萧婧华语气不善道:“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新的来。”

    陆埕并未解释。

    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他忍着手臂剧烈疼痛,唇瓣微微颤抖。

    担心萧婧华看出来,他用力抿唇,目光凝聚在萧婧华身上,努力稳住嗓音,柔声道:“好。”

    声音很轻,仿若蚊蝇。

    萧婧华一听便皱起了眉。

    他们之间太熟了,熟到陆埕有一点点异样,她都能察觉。

    萧婧华狐疑,“你当真没事?”仔细扫了陆埕一眼,她道:“我怎么感觉,你比前几日还虚弱?”

    陆埕心中敲起警钟,温声而笑,“哪有?这几日已好多了。”

    萧婧华一看就知他在说胡话。

    不过他们现在又没关系,他既不说,她便也不问。

    反正她太医也请了,药也送了,身体是陆埕自己的,作成什么样,都得他自己受,和她又没什么关系。

    脸上热意退却,萧婧华眉间已不见丝毫异样,“我欠你一份人情,你想要什么?”

    陆埕眼中柔意凝住。

    伤口作痛,额上晕眩,皆不如此刻似身处风雪中,寒冰从头顶一股脑灌入他体内,将浑身血液彻底冻住。

    她还是想和他划清界限。

    即便同生共死,即便他犯下罪孽。

    陆埕深呼吸,吐出胸腔里的闷痛,缓声道:“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什么条件?”萧婧华下意识反问。

    “暂时还没想好。”陆埕露出苍白的笑,“放心,不会让你为难。”

    不必如此警惕。

    正如萧婧华熟悉陆埕的一切,陆埕也同样熟悉萧婧华的神态动作。

    她眉间警觉,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

    警觉的对象,竟然是他。

    萧婧华歪头,目光犹豫不决。

    最终,出于对陆埕人品的信任,她还是点了头。

    抿了抿唇,迟疑稍许,萧婧华低声问:“他……你是怎么处理的?”

    陆埕福灵心至,立即领略到萧婧华口中的“他”是谁,长睫低垂,“去后,扔进河里。”

    虽隐去了一个字,但萧婧华听懂了。

    马车里药味浓郁,她待久了坐不住,恨不得将鼻子捂住。

    既然陆埕无事,那她此行的目的也达到了,颔首道:“我先走了,你好生养伤。”

    萧婧华起身开了车门。

    觅真立马扶着她下了马车。

    那道窈窕身影彻底消失不见,陆埕阖上车门,眉间痛意终于没忍住泄了出来。

    他解开衣衫,偏头去看手臂情况。

    裹着的纱布上已有血迹渗出,倘若萧婧华再待片刻,便能察觉出异常。

    好在这车里药味浓郁,完全盖住了血腥气。

    “叩叩——”

    陆埕齿关泄出一丝气音。

    “进。”

    孟年飞快把门关上,眼里浮现出血色,惊了一瞬,“这怎么弄的?”

    连忙接过陆埕的衣服,他皱眉心疼,“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裂开了?”

    陆埕摇摇头。

    孟年苦大仇深地解开他缠在手臂上的纱布,掀开一看,源源不断的血正汩汩往外冒。

    他骂了一句,“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要自残?”

    脑子进水了?

    陆埕抿起苍白唇瓣,沉默不语。

    孟年恨铁不成钢地给他止血上药,然后取出干净的纱布缠上。

    天知道他发现陆埕自残时是什么心情,简直恨不得揪着他衣领狠狠揍一顿。

    问也问了,骂也骂了,他始终一副闷嘴葫芦样,怪不得郡主受不了他。

    孟年心累叹气,骂道:“你怎么不干脆把这伤露出来给郡主看?让她看看,你现在都疯成什么样了!”

    说着说着,孟年眼睛一亮,“对啊,说不准郡主看见这伤心疼了,脑子一个不清醒就与你和好如初了!”

    “不准去她面前胡说。”

    澄净双眸微沉,陆埕盯着孟年,“要是让我知道你向她透露一言一语,这个月加下个月的月俸,你就别想要了。”

    孟年疑惑,“为什么?”

    陆埕抿唇。

    孟年不知他这般行径的原因,可萧婧华一定能猜出来。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这般没用,在杀人后,竟要靠自残来消弭内心的罪恶感。

    何况,苦肉计能成功的前提,是那名姑娘本身就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让萧婧华动恻隐之心的原因,或许是怜悯,或许是恩情,却唯独不是爱。

    这些理由或许能让她留下,或许能让她多看望他几次。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留下她的人,又不能留下她的心,只能充盈内心虚伪的满足感,待她走后又会陷入虚无之中。

    何必呢。

    他渴望萧婧华曾经的发自内心的心疼,而不是出于教养的礼貌关怀。

    陆埕摇摇头,下一瞬,唇间陡然发出一串痛苦呻吟,额上也沁出了汗。

    孟年收手,无辜地看着他,“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陆埕如何看不出他就是有意的?忍痛瞪他。

    孟年赔着笑,动作小心地系了个结。替陆埕把衣裳穿好,他拾起地上染了血的纱布,准备找个地方处理。

    关上车门的下一瞬,孟年朝里翻了个白眼。

    呸,我就看你这闷葫芦怎么能让郡主回心转意。

    ……

    挂念着江妍卿,回府的第二日,萧婧华便带人去探望她。

    江妍卿收到消息,早早地在庄子外候着。

    恭亲王府的马车一到,她便扬着笑上前。

    “江姐姐。”

    萧婧华眼眸亮着搭上江妍卿的手。

    江妍卿牵着她,笑容温婉,“走,我带你进去。”

    进了门,萧婧华端详着这座庄子,见环境清幽,下人也懂规矩,倒是满意了两分。

    被江妍卿牵引着落座,萧婧华四处张望,“初一呢?”江妍卿笑容无奈,“被下人领出去玩呢。”

    初一正是爱玩的年纪,萧婧华没放在心上,问出自己的疑惑。

    “江姐姐,你为何突然和初一搬了出来?”

    长睫翩跹,掩去眸中暗淡神光,江妍卿轻声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回来这些时日,爹娘大抵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事事顺着,哄着我,待初一更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我知他们是好意,可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索性带着初一搬出来。”

    “江姐姐,我们认识多久了?”

    萧婧华板着脸,沉声道:“你觉得这个理由,我会信?”

    江妍卿一怔。

    “我去过虞侯府,那守卫说是怕你在府上耽搁念卿的婚事,所以才另寻居所。若事实如你所说,他为何骗我?”

    江妍卿勉强道:“他只是一个守卫,能知道什么?”

    “若是如此,他直接告诉我他不知道不就行了,为何多此一举?除非……”萧婧华拖长尾音,目光如炬,“除非你们府里,都是这般认为的。”

    江妍卿沉默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声,无奈道:“是我哥哥嫂子,他们以我孀居在家,不便为念卿说亲为由,想为我说媒拉纤。”

    萧婧华皱着眉头问:“说的是何人?”

    江妍卿下垂的眉眼含着苦涩,“我嫂嫂娘家表哥前几月刚丧妻,襁褓幼子无人照料。而他的……”顿了瞬,她轻声开口,“他的长子,今岁十八,常年流连青楼,想为长子寻位贤母,好生管教。”

    长子十八,比她都大,那娘家表哥至少有四十了吧?!

    萧婧华怒了,“她把你当什么了?什么腌臜货也敢给你说媒?怎么不让自己亲妹子嫁过去?”

    “你兄长呢,就这么任由她作践你?”

    江妍卿握住她的手,笑容安慰,“嫂嫂毕竟与我哥哥成婚多年,又为他诞下二子二女,一边是妻子,一边是妹子,他也为难。”

    “我娘已经因为我的事和嫂嫂闹了一场,如此下去,家宅定会不宁,不如我和初一搬出来。”

    萧婧华余怒未消。

    “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好了,别生气,不值当。”江妍卿屈指勾她鼻尖,笑得轻松,“搬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自在多了。我娘又带着念卿时常来看望,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委屈吗?”

    萧婧华不解。

    若是她兄长成婚后要把她嫁给一个年纪大的鳏夫,她定会气得闹个人仰马翻,让人不得安宁。

    “不委屈。”江妍卿摇头保证,“放心好了,我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萧婧华只好暂时放下忧虑。

    “我开了家铺子,应当会在皇伯父万寿后开业,你到时可得来捧场。”

    江妍卿笑着应下,“一定。”

    说了会儿闲话,初一“哒哒”地跑进来了。

    他手里举着一只草编老虎,兴奋地对江妍卿喊:“娘你看,叔叔给我的老虎!”

    江妍卿笑着,“那你可有道谢?”

    初一点着脑袋,“说了说了,叔叔还夸我是好孩子。”

    江妍卿眼里笑意更甚,亲昵地摸他小耳朵。

    叔叔?

    看江妍卿并无介绍之意,萧婧华心忖,应当是庄子上的下人吧。

    她没多问,逗着初一玩,屋内充斥着孩童无忧无虑的笑声。

    在江妍卿此处住了两日,萧婧华才打道回府。

    刚喝了盏茶,夏菱匆匆而来。

    “郡主,宣远伯求见。”

    第62章

    宣远伯?

    萧婧华眸底似有暗潮涌动。

    她问:“可是因邵世子而来?”

    夏菱没去西山猎场,不太清楚邵世子之事,轻轻摇头,迟疑道:“奴婢不知,不过随行而来的伯夫人面色焦急,应当是有急事。”

    萧婧华点头,“走吧,去看看。”

    夏菱“诶”一声,跟在她身后。

    到了前院待客厅堂,萧婧华一眼便见到了掩面掉泪的宣远伯夫人,睫毛被泪水濡湿,不时透出的眸光里含着哀恸。

    宣远伯端正规矩地坐在她身侧,闻声训斥,“王爷府上,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待会儿若是被郡主撞见,岂不是丢了伯府脸面?!”

    宣远伯夫人捏着帕子捂唇,泪如雨下,“妾身想起远儿,这心里痛啊!”

    萧婧华瞧了片刻,倒是有些稀奇。

    儿子出事,身为母亲的宣远伯夫人哭得梨花带雨,哀恸悲戚,而宣远伯这个父亲,竟瞧不出半分悲痛,好似失踪的是个陌生人,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眼尾轻动,萧婧华迈步走入厅堂。

    宣远伯眼尖,见一道窈窕倩影出现,当即意识到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琅华郡主,连忙起身,敛衽行礼,“见过郡主。”

    宣远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勉强收住一脸哀容,期期艾艾站在夫婿身旁,“妾身戚氏,见过郡主。”

    视线落在她身上,萧婧华飞快挪开,眉头不觉蹙起。

    方才还不觉,此时看见了宣远伯夫人的正脸,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些闷,下意识抗拒。

    “起吧。”

    越过两人在上首落座,萧婧华道:“伯爷与夫人请坐。”

    夏菱站姿一旁添茶,刚喝了一口,便听宣远伯道:“我夫妇二人不亲自来,还望郡主恕罪。”

    “是妾身央着伯爷走这一趟。”

    宣远伯夫人打断自家夫君的话,不顾他的瞪视,含泪的眼望着萧婧华,哽咽道:“妾身想知道,郡主可有我儿嘉远的消息?”

    宣远伯攥住夫人的手腕,赔着笑对萧婧华道:“她关心则乱,郡主见谅。”

    说着长叹一声,“夫人只生养了嘉远一个孩子,听说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是心急如焚。若郡主有消息,还望能告知一二,让我们这做父母的也安心些。”

    萧婧华喝茶的动作顿住,茶盏后一双凤眸熠熠如星。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转,她怪道:“本郡主自掉下悬崖后便不省人事,多亏陆大人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至于邵世子,醒来后便不知他踪迹,怕是帮不了二位。”

    宣远伯一脸愁苦,“郡主与陆大人皆不知晓,也不知我儿究竟去了何处。”

    萧婧华意外,“伯爷去寻了陆大人?”

    “是啊。”宣远伯道:“我与夫人先去了陆府,再来拜会的郡主。”

    萧婧华颔首。

    “郡主就丝毫不愧疚吗?”

    突然一声质问差点把萧婧华问懵了,她看向说话之人,蹙眉不解,“什么?”

    宣远伯夫人脸上还在淌泪,一双眼似是淬了火,愤怒地迎上萧婧华的目光,恨声道:“远儿是为了救郡主才掉落悬崖,如今他生死不明,郡主竟然还能外出会友?晚间榻上,你能安心闭眼,睡得安稳吗?!”

    “放肆,竟然对郡主不敬!”夏菱呵斥。

    “你闭嘴!”

    宣远伯斥了夫人一声,急忙起身请罪,“还望郡主看在她一片慈母之心的份上,饶这蠢妇一次。”

    “我说错了吗?”宣远伯夫人哭声哀切,“若非郡主,我的远儿怎么会失踪?!”

    “郡主,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吗?!”

    “你给我闭嘴!”

    宣远伯偏头,恶狠狠地瞪她。

    宣远伯夫人被他眼里含着冷光的警告吓住了,一时之间意识回笼,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背霎时出一层冷汗,险些瘫软在椅上。

    “良心不安?”

    上首尊贵的郡主幽幽反问,宣远伯夫人怔忪抬首,正巧瞧见她唇畔尚未消散的冷笑。

    萧婧华道:“照夫人的意思,若是邵世子不甚殒命,本郡主还得给他陪葬不成?”

    宣远伯夫人吓得脸色苍白。

    宣远伯亦是面色大变,忙道:“是这蠢妇不会说话,郡主恕罪,恕罪。”

    萧婧华冷呵一声,目光落在宣远伯夫人身上,慢条斯理道:“予安,说起来,本郡主是怎么掉下悬崖的?”

    堂外忽然响起一道冷冽女声,宣远伯夫妻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立在门口,音色平稳,毫无波澜道:“就在属下即将救下郡主之际,邵世子中途杀出,险些将郡主拉下马,随后二人一道跌落悬崖。”

    “夫人听清楚了吗?”

    萧婧华语气温和,“若非邵世子,本郡主大概根本不会出事,我还未追究他之过,夫人倒是质问我来了。”

    宣远伯猛一闭眼,扯着面无人色的宣远伯夫人跪下,嗓音里泄出些微颤抖,“都是那孽子犯的错,还望郡主宽宏大量,饶过伯府。”

    “伯爷这话说的。”萧婧华淡淡撩起眼皮,“邵世子一人之过,与伯府何干?且他如今不知生死,本郡主岂能再追究?”

    宣远伯如释重负,大喜道:“多谢郡主。”

    “本郡主乏了,便不招待二位了。来人,送客。”

    萧婧华起身向外走,路过跪在正中的宣远伯夫妻时,她往下瞥了一眼,正好捕捉到宣远伯夫人眸里尚未散去的愤慨与怨恨。

    她忽然庆幸。

    幸好邵嘉远死了,她不会再嫁他。

    裙摆飞扬,萧婧华轻快离开。

    出了恭亲王府,宣远伯冷漠睨了眼宣远伯夫人,兀自离去。

    本来嫡子失踪,他心里难过,谁知他这般无用。

    也罢,反正他儿子多,这个没用,还有下一个。

    眼睁睁看着宣远伯撇下自己离开,宣远伯夫人红着眼流泪。

    在侍女的搀扶下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无意间瞥到某处,她眼睛骤然发亮,喃喃自语,“还有希望,我还有希望……”……

    乌云蔽月,星光暗淡。

    凉风习习,昙华悠然舒展。

    长指拨弄着花瓣,揠苗助长,迫不及待想看这月下美人绽放的美景。

    屋内漆黑,唯有案上独灯一盏,燃着昏黄的光。

    空旷之中,有道男声冷如坚冰。

    “上次我就警告过你,别打她的主意。”

    男人强硬拨开尚未绽放的幽昙,懒洋洋回道:“这次是邵嘉远自己的打算,和我可没关系。”

    “那马是如何发狂的?”

    “哎呀呀,被发现了呢。”

    男人收回手,望着被蹂。躏得惨不忍睹的昙花,轻声一笑,“可我做都做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喉间发紧,空气快速流失,窒息感令他胸腔发痛,脸色发红。

    他抓住脖颈上的手,艰难道:“我、我错了……”

    那手微微松开,男人大口呼吸,空气一瞬间涌入,他偏头咳嗽几声。

    末了对眼前的人笑道:“你还真是她的……”

    黑暗中一道凌厉的目光射来,男人打了个颤,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我发誓,这样总行了吧?”

    他不怕死地凑上去,语气幽幽转了个弯,亲昵却恶意满满,“……哥哥?”

    风从窗外灌进来,吹得屋内灯烛狂舞不止。

    有乌云散开,露出一半弯月。银辉似光,照亮一双漂亮又晦暗的眼。

    “扣扣——”

    外头有人敲门。

    “主子,我儿……”

    男人不耐烦道:“知道了,会去找的。”

    那人说了番话。

    男人饶有兴致挑眉,眼里亮起恶劣的光。

    ……

    邵嘉远虽死,但有些问题仍未解决。

    比如,清晨因何发狂?

    比如,她看见的京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的太子哥哥和陆埕去了哪儿?

    邵嘉远费尽心机想娶她,是为了利用她和父王往上爬,那他背后,还有没有别的人?

    萧婧华想不通。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撩开帘帐对外头喊:“箬竹,表嫂送我的安神香呢?”

    箬竹匆匆进了里间,“那日郡主配在腰间,回来后便不见了。”

    应该是掉落悬崖后弄丢的。

    那安神香萧婧华用着还不错,她思忖着寻个日子去问问表嫂,表哥是找哪个太医配的。

    “好,你去歇着吧。”

    放下帘帐,萧婧华又挣扎了许久,总算是睡着了。

    因着崇宁帝寿辰将近,这段日子的京城格外热闹。

    铺子里的一切温婵姿都打理得分外妥帖,前两日送了几份胭脂口脂过来,萧婧华试着用了用,效果很是不错,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分给了箬竹几人。

    商量好了开业的日子,萧婧华亲自去请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准备在那日好好热闹热闹。

    观摩了几日温大掌柜的风采,崇宁帝寿辰转瞬即至。

    早在去年,萧婧华便命人准备了寿礼。

    和恭亲王一道进宫,她先去了长秋殿,把寿礼送给崇宁帝。

    “祝皇伯父天保九如,松鹤延年!”

    崇宁帝笑着,“好好好,借我们婧华吉言。”

    “皇伯父不打开看看吗?”

    崇宁帝上前,打开宫人抬着的箱子。

    第一眼见到的,是几只玉琢白鹤,立在松上引颈振翅。

    再往下,松山嶙峋,白鹤成群,或在低头觅食,或站在河畔啄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萧婧华接过宫人手里的火折子,点了支香插上。

    袅袅白烟似天上悬河,倒灌而下,从松山流淌,延至远方。

    香气缭绕,清新而不沉闷,白鹤身处白雾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萧婧华笑问:“皇伯父可喜欢?”

    “喜欢。”

    崇宁帝爱不释手地摸着顶端白鹤。

    恭亲王凑了过来,啧啧称奇,“这鹤一共多少只啊?”

    “长命百岁,自然有一百只了。”萧婧华邀功,“这可是我从去年就开始准备的寿礼。”

    立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萧长瑾忽然叹了一声,“与婧华相比,我这哥哥很是不孝啊。”

    “何止是你。”恭亲王瞬间酸了,“没见你对你爹这般用心。我不管,明年我生辰,就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

    崇宁帝大笑。

    萧长瑾笑容温和。

    萧婧华爽快答应,“好啊,一定给父王备一样的。”

    收了礼,崇宁帝和弟弟说着政事,眉梢还挂着笑意。萧长瑾敛了笑,侧耳聆听。

    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萧婧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自觉退下。

    离寿宴还早,她转了转,准备去找乐宁跟端和。

    刚走出一段,正撞上阿史那苍。

    见到他,萧婧华才猛然意识到,他好几日都没来缠她。

    视线一扫,这人今日穿得很是正式,一身胡服衬出肩宽腿长,出众身材,五官俊美,眉目深邃。

    北夷使臣跟在他身后,目光敛着,十足恭敬。

    目光相触,他对她扬起笑,行了北夷礼,“郡主。”

    萧婧华顿了瞬,福身道:“三王子。”

    阿史那苍笑容扩大,看了她一眼,步入长秋殿。

    萧婧华看着他的背影,眉头一点点拧起。

    不知为何,他方才那眼,给了她一种不好的预感。

    就好像……

    有什么关于她的大事将要发生。

    第63章

    “喂,你发什么愣呢。”

    乐宁不满抱怨。

    萧婧华转眸,“你方才说什么?”

    这么明目张胆地不给她面子!

    乐宁气呼呼地转过头去,不想和她说话。

    端和打着圆场,“皇姐方才是在问,哪支簪子更配她今日的衣裳。”

    她觑着萧婧华的面色,迟疑问:“琅华姐姐最近可是没睡好?”

    萧婧华往梳妆台上投去一眼。

    乐宁今日穿着黄丹色襦裙,撘杏仁黄披帛,灿灿如阳,很是明艳。

    她在两支簪子中犹豫,一支鎏金凤尾步摇,下坠流苏,款式虽简单,但做工极为精细,晃动间似有金沙流动。另一支镶金牡丹花簪,朵朵牡丹簇拥,富贵华丽。

    萧婧华道:“凤尾簪吧。穿得够花哨了,再配一支更花哨的簪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花蝴蝶呢。”

    “说谁花蝴蝶呢?!”

    乐宁面色忿忿,却仍把手里的凤尾簪递给了宫女。

    萧婧华“切”一声,转而回复端和,“最近是睡得不好,表嫂上次送了我安神香,用着倒是不错。”

    “月姐姐什么时候送了你安神香?”乐宁嘟囔。

    康郡王妃乃是安贵妃娘家表侄女,她幼时常随母亲进宫探望,与乐宁一贯相熟。

    “上次在西山猎场。”萧婧华言简意赅。

    乐宁“哦”了一声,随后占有欲十足道:“那我待会儿见了她,帮你问问还有没有那劳什子安神香,给你送一些。”

    真幼稚。

    萧婧华翻白眼。

    宫人为乐宁梳完妆,姐妹三人相携着前往今日举办寿宴的明和殿。

    还没到宫门口,便撞见了方才话题的主角。

    “月姐姐,明月姐姐!”

    乐宁摇摇对前头的人招手。

    那二人听见声音回首,见了凑在一处的姐妹三人,纷纷笑了。

    还未走近,便听男子揶揄笑音,“难得见你们三人走在一处。玉姿今日竟没惹婧华生气?”

    那男子身着碧青色锦袍,长眉偏淡,飞斜入鬓,眉下一双温润桃花眸,生得很是俊秀。

    乐宁对他怒目而视,“在表哥眼里,我莫非是河豚不成?动不动就生气!”

    康郡王举手投降,“表哥口不择言,是我的错。玉姿当然是漂亮的小公主。”

    他看向萧婧华与端和,笑道:“和婧华、庆媛一样,都是咱们萧家最漂亮的姑娘。”

    康郡王的母亲文若长公主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并无女儿,他自幼便对两位舅舅家的表妹很是稀罕。

    乐宁这才满意。

    她看向康郡王妃,“月姐姐,你上次送给琅华的安神香还有吗?”

    康郡王妃愣了一瞬,转而笑道:“有的。婧华可是又睡不安稳了?”

    康郡王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妻子,闻言疑惑,“安神香?”

    “你忘了,你亲自寻太医给我配的方子。”康郡王妃睨了丈夫一眼,“上次秋猎,我见婧华睡得不好,便做主送了她一枚。你该不会不愿意吧?”

    这么一说,康郡王想起来了。

    前段时日妻子不知何故夜夜惊醒,他特意去寻太医配的安神香。

    听着妻子的话,康郡王失笑,“怎么会?婧华尽管遣人去我府上拿就是,或是我回府后抄份方子给你送去。”

    “那便劳累表哥了。”萧婧华应道。

    “兄妹之间,哪用这么客气。”康郡王笑意温和,面色更是能滴出水的温柔。

    乐宁稀奇地瞧了眼康郡王妃的肚子,端和柔声轻问:“离明和殿还有些距离,表嫂身子不便,可需轿撵?”

    “不用。”康郡王妃摇头,“太医说,我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到生产时也能顺利些。”

    端和点头,唇畔笑意轻柔,“庆媛受教了。”

    “也是你心细善良。”康郡王夸赞。

    端和腼腆地笑。

    又来了。

    萧婧华与乐宁齐齐撇嘴。

    不想再看端和做戏,萧婧华道:“表哥表嫂,你们慢走,我先行一步。”

    乐宁急声,“我也是。”

    两个姐姐都走了,端和自然也没理由留下,忙追在她们后头。

    明和殿内已经来了不少人。

    一入殿,姐妹三人默契地分散开,各自去寻自己的小姐妹。

    见到许久不见的江念卿,萧婧华问:“就你一人?”

    “郡主。”江念卿笑着点头,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道:“姐姐让我给你带个口信,她等你铺子开业再回京。”

    萧婧华有些失落,但这是江妍卿的决定,她并不好干涉,只好道:“好。”

    虞侯夫人在远处招呼江念卿。

    萧婧华远远瞧见她对面的美妇人与她身侧的少年,对江念卿眨了眨眼。

    江念卿红了脸,低低道:“那是母亲中意的……”顿了顿,她害羞道:“郡主,我先过去了。”

    萧婧华:“好。”

    不见云慕筱和谢瑛人影,她回了席位。

    源源不断的姑娘来与她搭话,萧婧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

    好不容易在人流缝隙中瞥见云慕筱姐妹几人,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崇宁帝带着太子与恭亲王到了。

    众人齐叩首。

    崇宁帝在上首落座,温声道:“众卿平身。”

    吩咐了声开宴,宫人们当即捧着膳食鱼贯而入。

    大臣们纷纷向崇宁帝祝寿,这个说祝陛下福寿双全,那个又说祝陛下百寿康宁,还有的祝江山安稳,海清河晏,各种漂亮话数不胜数。崇宁帝嘴角噙着笑,安静听着。朝臣们敬酒,他来者不拒,痛快地一饮而尽。

    后妃们也不落后,笑靥如花,声如黄鹂。

    萧婧华光是看着,都替皇伯父嫌累得慌。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殿内,恭声道:“臣女有一曲,贺陛下万寿。”

    “她是谁?”萧婧华问。

    隔壁的乐宁摇头,“不认识,谁啊?”

    端和倒是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是光禄寺少卿之女,姓郑?”

    “她看上父皇了?”乐宁皱着脸,“她看着好像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端和轻摇头。

    崇宁帝垂首望着殿内的少女,轻轻颔首,“允。”

    郑姑娘粲然一笑。

    宫人送来瑶琴,她拂袖而坐,指尖在琴弦上舞动,琴音泠泠,似瑶池仙乐。神思一晃,如临王母寿宴,四方来仙,齐声贺寿,场面壮阔,不觉心神动荡。

    “错了。”

    萧婧华悠悠道:“她是看上太子哥哥了。”

    乐宁赞同点头,“那郑姑娘说是为父皇贺寿,却看了皇兄有十次了吧?”

    端和:“应当不止。”

    不仅她们看出来了,在场众人无人不知郑姑娘醉翁之意不在酒。

    越过人群,萧婧华看向席中的云慕筱。

    少女今日的衣裳比寻常要明媚几分,发饰也要复杂许多,只是那张清冷出尘,如月下美人般漂亮的脸依旧如平静湖面,无风无澜。

    萧婧华愁得在心里叹了声气。

    这么看来,筱筱当真对太子哥哥无意?

    正想着,敬国公夫人面容焦急地拉着云慕筱,口中说着什么。

    萧婧华努力辨认,是在让她……也上?

    上什么?

    云慕筱与敬国公夫人说了几句话,将她劝了回去,长睫上撩,飞快看了郑姑娘一眼,随后便低下头去。

    萧婧华品味着她这番动作。

    这么看,太子哥哥或许有戏?

    她心里欢喜,面上便也带了三分,含笑的眼正巧与某人撞上。

    眼里的笑霎时散了一干二净。

    瞥了眼陆埕恢复了血色的脸,萧婧华淡淡收回视线。

    她命人送去不少珍贵补品,又让太医日日请脉,这要是伤都不能好,那她就该怀疑陆埕的身体究竟弱到什么程度了。

    这般想着,殿内的乐声停了。

    “臣女恭祝陛下福寿延年,万寿无疆。”

    郑姑娘敛衽,恭敬而立,安静地注视着萧长瑾的方向,眸里暗含期待。

    如玉长指捏着酒杯,萧长瑾看向某处,蓦地轻声一笑,仰头将杯中之酒饮下。

    崇宁帝仿佛没看见这些眉眼官司,夸赞道:“不错,郑卿养了个好女儿,赏。”

    郑姑娘等了几息,却再无他言。

    她按下心中失望,面上恭敬又欢喜道:“臣女谢陛下赏赐。”

    郑姑娘入席后,殿内安静了少顷,就在乐声即将响起的前一刻,有道男声含笑道:“小王有一事,愿陛下应允。”

    阿史那苍站起,学着盛朝人的模样作揖,高声道:“小王愿以三千良马、四个马场并十万两为聘,向陛下求娶琅华郡主。”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哗然。

    十万两白银是笔巨款,北夷的马更是难得的良驹,一匹可抵千金。有良马为辅,他们的骑兵是出了名的所向披靡,其勇猛令北夷称霸草原,外族不敢轻易来犯。

    一千良马,若是领军得当,便能敌万军,更别说是三千。再加上四个北夷马场,着实让人心动。

    刹那间,众臣看向崇宁帝与萧婧华的目光都带着火热。

    阿史那苍接着道:“若陛下将郡主下嫁,小王承诺,来日若称王,北夷将成为盛朝永远的友邦。”

    “永不来犯。”

    尾音落地,哗声更甚。

    好似悬在头顶的闸刀落下,萧婧华竟然有股终于来了的如释重负之感。

    余光里,父王面色骤变,双手握成了拳。

    太子哥哥沉着脸,紧紧盯着阿史那苍。

    视线一转,她看见担忧的云慕筱和谢瑛,愤怒的宁拓,意外的二皇兄、康表哥……就连两侧的乐宁端和,也是一脸惶然无措。

    阿史那苍背脊挺着,唇畔含笑。

    给出这样的条件,他身后的使臣竟也丝毫不为所动。

    也不知是这些日子将他们都说服了,还是他们本就是他的人,以他马首是瞻,不敢违抗。

    萧婧华缓缓看向上首的帝王。

    他独坐高台,面色平淡,眉间肃然,令人惶惶不可逼视。

    帝王启唇,“琅华是朕掌上明珠,她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三王子若想求娶,合该问她的意见。”

    梗在心头的那口气忽然就松了。

    与上次不同,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阿史那苍拿出了他的诚意。这诚意,足以令任何一个明君贤臣动心。

    萧婧华能感受到朝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灼热视线,更别说皇伯父。

    但他还是拒绝了。

    被亲人疼爱的感觉是那般心喜,导致她听见阿史那苍的询问时,都没那么生气了。

    “不知郡主,可愿下嫁?”

    有道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含着强烈的,令人不可忽视的祈求。

    陆埕面色隐忍,目光紧盯着她,似在恳求她不要答应。

    萧婧华轻轻牵起嘴角,刹那间似有光华照亮眉眼,明媚灼目,似朝霞绚烂。

    她笑着,“比武招亲如何?”

    第64章

    “比武招亲?”

    阿史那苍拧起眉头。

    “是啊,比武招亲。”萧婧华抬起下颌,笑容灿然,“不论是三王子还是盛朝子弟,打一场,谁赢了,本郡主便嫁谁。”

    阿史那苍狐疑,“这是盛朝的传统?”

    求亲前还要打一架,他怎么没听说过?

    “不。”萧婧华低眸,晃了晃酒杯,注视着杯中被灯火渲染得略有几分暗黄的酒水,淡笑道:“是本郡主的规矩。”

    她把酒喝下,掀起上睫,露出清透明澈的眸子。带着水光的两片唇瓣一开一合,扬声道:“本郡主要嫁,自然是要嫁最好的。

    “三王子没比过,我怎知你是最好的?”

    语调悠悠,似带着轻嘲。

    萧婧华眉尾一动,“还是说,你怕了?”

    阿史那苍气笑了,干脆利落应下,“那便依郡主所言。”

    北夷人,自小。便是在摔打中长大的。更别说他还在肮脏混乱的奴隶营里生活了多年。一个比武招亲而已,有何惧?

    “比武招亲……是否有些草率了?”

    人群中有大臣迟疑。

    未等崇宁帝反应,恭亲王率先看过去,目光凶恶地瞪他一眼,“郡主和三王子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那大臣讪笑,“三王子诚心求娶,郡主此举……难免有推诿之嫌。”

    恭亲王冷嗤,“本王这个当爹的都没意见,你还不满上了?”

    大臣急忙赔罪,“王爷恕罪,是臣失言,失言。郡主既想比武招亲,自然以她的意见为主。”

    恭亲王斜她一眼。

    “既然如此,便将比武招亲的日子定在十日后如何?”崇宁帝看向萧婧华。

    十日,足够做许多事情了。

    阿史那苍双眼微眯,绿眸闪着光。

    方要开口,萧婧华已颔首应下。

    “好,依皇伯父所言。”

    她既然答应了,阿史那苍就不便拒绝。

    不过,无论他们想做什么,琅华郡主,他娶定了。

    阿史那苍遥遥对萧婧华举杯,绿眸幽幽,似噙着笑。

    萧婧华垂眸,饮下杯中酒水。

    这二人既然都已同意,大臣们也不好开口让崇宁帝应下婚事。

    有的在心中暗忖,回去得管好家中后辈,别去趟这滩浑水。北夷三王子明显对琅华郡主势在必得,这顿打就别去挨了。

    大多数人认为,这场比武招亲,北夷三王子必赢。

    剩余的在斟酌,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若能娶得郡主……

    一场寿宴,人心浮动,各怀鬼胎。

    ……

    宴席将散,一名小内侍悄然走到萧婧华身边,低声道:“郡主,陛下让您去长秋殿等候。”

    萧婧华颔首,“知道了。”

    今夜醉酒的人不少,内侍们搀扶着大臣往外走。

    阿史那苍大步流星朝她的方向走来。

    乐宁端和还未回宫,见状纷纷捏住萧婧华的袖子,目光警惕。

    阿史那苍停步,绿眸柔光浮现,垂首低声,“小金花,我等着你。”

    等着什么,不言而喻。

    萧婧华别开眼。

    阿史那苍轻笑一声,大步离去。

    “不讲理!”

    乐宁瞪着他的背影。

    “你们回宫吧,我去趟长秋殿。”

    “是父皇……”

    话音未尽,端和便拉着乐宁道:“你去吧,我们先回了。”

    萧婧华:“好。”

    乐宁欲言又止地瞧她一眼,随端和离开。

    隔着人群,萧婧华朝云慕筱和谢瑛安抚点头,随后与走到她身旁的恭亲王一道在宫人的带领下去了长秋殿。

    崇宁帝与萧长瑾皆在殿内。

    待父女二人落座,崇宁帝开门见山问:“婧华,你可想嫁?”

    “皇兄,你这是何意?”忍了一路没开口的恭亲王急声道:“我可就婧华这么一个女儿,我绝不同意把她嫁去北夷!”

    “你急什么?”崇宁帝轻飘飘瞥了弟弟一眼,“朕在问婧华。”

    萧婧华给自己倒了杯茶,“皇伯父,要是想嫁,方才在宴上我就同意了。”

    崇宁帝笑了笑,将手里的册子推出去。

    萧婧华好奇翻看,恭亲王亦是偏头看去。

    萧长瑾低声解释,“这是京中各家未婚男子的名册,你看看,能看上哪个。”

    “这么快?”萧婧华意外。

    “你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怎么能不快?”

    萧长瑾笑容无奈。

    抬手拍了拍萧婧华的肩,他道:“这十日,孤再搜寻搜寻京城周边的青年才俊。若有看上的,孤想法子让他胜出。若是看不上,便挑一个看得过眼的,待北夷使臣离京,退婚便是。”

    “我看那阿史那苍生得壮硕,想必武艺不俗。世家子弟,打得过么?”

    恭亲王迟疑,“倒不如在军中选。”

    “也可,再挑几个暗卫去。”崇宁帝道。

    三人就这么决定了。

    萧婧华翻了两页,竟从中瞧见了宁拓的画像。

    再往后翻,又是许多眼熟的面孔。

    将册子阖上,她道:“反正都是做戏,是谁都一样,父王皇伯父,你们做主吧。”

    他们选出来的人,想必定是好的。

    恭亲王便拿起册子,一页一页地翻,与崇宁帝商讨。

    两个小辈坐在一旁,萧婧华看了萧长瑾一眼。

    “欲言又止的作甚?”

    萧长瑾问。

    萧婧华小声道:“太子哥哥,我有话与你说。”

    崇宁帝在翻看的间隙抬头,颔首淡声,“去吧。”

    “那父王,你和皇伯父先看着,我和太子哥哥去东宫,走时差人唤我一声就成。”

    恭亲王头也不抬,“行,去吧去吧。”

    萧婧华便拉着萧长瑾去了东宫。

    “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在长秋殿不能说?”萧长瑾纳闷。

    屏退宫人,萧婧华伏在萧长瑾耳边道:“我杀了邵嘉远。”

    “什么?”

    萧长瑾瞳孔骤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不对。”

    发觉这话有歧义,萧婧华补充道:“是陆埕杀的。”

    “你们俩联合作案?”

    萧长瑾越发震惊。

    这话说的。

    萧婧华反驳,“我那是为民除害。”

    从乖巧可爱的妹妹竟然敢杀人的冲击中冷静下来,萧长瑾问:“是在崖下的时候?”

    萧婧华点头,“他胸前的红痣与我梦中那人一模一样。哥哥……”顿了顿,她小声道:“我梦见,父王被人一箭射中胸膛,京城里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你说……”

    萧婧华嗓音更低,“会不会有人暗中策划着谋反?”

    萧长瑾面色沉了下来,“除了梦到这些,还有什么?”

    “没别的了。”萧婧华摇头。

    见萧长瑾神色严峻,她安慰道:“或许是我想多了也说不准。”

    萧长瑾摸她头,“你梦里的男人既然存在,那这梦,十有八。九是未来之事。上天让你掌握先机,便是想让我们扭转乾坤。”

    “别怕,有哥哥在。”

    萧婧华心中温软,笑着点头,“好。”

    “我派人去盯着宣远伯府。”

    “邵嘉远不是已经死了吗?”萧婧华不解。

    为何要多此一举?

    “你说,牵扯进这事里的,是邵嘉远,还是他背后的宣远伯府?”萧长瑾反问。

    萧婧华一点就通,“我知道了。”

    她嘟囔着,“早知道就不杀他了。”

    留下说不定还能利用他套出消息。

    “没事,杀就杀吧。”萧长瑾安慰。

    “对了哥哥,那群土匪有消息吗?”萧婧华问:“我直觉,我被绑架也是邵嘉远做的。”

    萧长瑾眸底有杀意浮现,又在萧婧华看过去时飞快沉没。

    他回道:“下面禀报,说是在营州疑似见到他们的踪迹,孤和皇叔派去的人还未传回消息。”

    营州?天寒地冻的,他们去那儿作甚?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萧婧华未能捕捉,懊恼捶头。

    一只手止住她的动作。

    萧长瑾温声道:“别把自己箍得这么紧,有孤在。”

    萧婧华扯出一抹笑。

    房门被敲响,外头传来钟文的声音,“殿下,王爷派人通传,让郡主回府。”

    萧长瑾揉了揉她脑袋,“去吧。”

    萧婧华点头。

    走到阖上的门前,她蓦地回首,“哥哥,我觉得,筱筱心里可能有你的位置,你加把劲。”

    颀长身影立在桌案前,烛火映照俊美轮廓,萧长瑾笑道:“孤知道。”

    语气笃定。

    ……

    到了宫门口,萧婧华一眼便见停在不远处的王府马车。

    几名小厮提灯站在车厢旁,似在等候她。

    萧婧华扬起笑,正要走过去。

    “郡主。”

    空旷夜里倏尔响起一声,夜风无声而至,将萧婧华吓得一激灵。

    她猛地偏头看去,目光触及那人脸庞时松了口气,转而骂道:“大晚上的,你做鬼呢?”

    陆埕无措地停在原地,“抱歉,我非有意……”

    “行了。”萧婧华打断他,“这么晚,你怎么还没回去?”

    陆埕深深吸气,“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

    这话还没问出来,陆埕已退后两步,“王爷在前方等你,快回吧。夜里风大,别着凉了。”

    萧婧华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见陆埕明显不想多说的模样,她也不屑追问,淡淡点头,转身往马车走去。

    恭亲王见她回了,吩咐马夫,“走吧,回府。”

    撩起车帘,萧婧华往后看了一眼。

    夜里黑,方才他们站的地方黑黝黝一片,也看不出那人走还是没走。

    她放下帘子,靠了回去。

    回到春栖院,梳洗过后,萧婧华躺在床上。

    此刻,藏在内心深处的烦闷才显露一二。

    无人知晓,被当众求亲的那刻,她心中茫然又害怕。

    谜团尚未解开,她绝不可能远嫁。

    北夷又那么远,倘若嫁了,她这辈子可能也见不了父王几面。

    父王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怎么能让他后半辈子都在担忧中度过?

    萧婧华拉上被子,把头蒙住。

    算了,别再胡思乱想。

    父王和皇伯父已经有了解决的法子。

    她嫁不了的。

    ……

    望着恭亲王府的马车驶离,陆埕才转身离开。

    确定她没有担心受怕,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了陆府,陆埕并未惊动众人,来到后院举起石锁。

    月光清幽,他汗如雨下,咬牙坚持。

    十日。

    只有十日。

    这次,不能输。

    第65章

    心情不畅,萧婧华约云慕筱和谢瑛去郊外跑马。

    凉风迎面灌来,仿佛能将心里所有烦闷彻底吹散。

    跑了几圈,萧婧华心满意足。

    谢瑛与她并驾齐驱,嗓音里带着狠劲,“婧华,你别担心。大不了那日,我穿男装替你打这一场。我倒要看看,那三王子有多大能耐,能接住我几枪。”

    萧婧华心中生暖,笑道:“那我就先谢过阿瑛了。倘若有需要,我一定叫你。”

    云慕筱策马而来,轻声询问:“王爷可是有所安排?”

    “他和皇伯父为我选了个‘如意郎君’。”

    萧婧华大方开口,“待他赢了阿史那苍,我若不喜,退婚便是。”

    “这样也行。”谢瑛忖度着,“先应付过去再说。”

    “不错。”

    远处红枫遍野,似红色汪洋,随风泛着波澜。

    萧婧华勒马,“走吧,我们回去。”

    刚过城门,有人拦住马车。

    “宁拓求见郡主。”

    正和云慕筱说话的萧婧华眉梢微动,略有疑虑,“宁小公爷?”

    “是,郡主要见吗?”予安在外头询问。

    “见见吧。”箬竹开了车门,少年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萧婧华问:“宁小公爷有何要事寻我?”

    宁拓抬眼,视线触及车内的云慕筱谢瑛二人,微一颔首,随后道:“我想和郡主单独谈谈。”

    萧婧华扬眉,思忖两息,“我去看看。”

    提着裙子,在予安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朱红色雀鸟绣鞋落地,她理了理裙子,“你想和我说什么?”

    宁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萧婧华随他走到人迹稀少的巷口。

    “郡主,我不会让你远嫁北夷。”

    少年清脆的嗓音落入耳中,掷地有声。

    萧婧华微怔。

    俊秀的脸庞上溢满认真,少年目光明亮到仿佛染着一团火,触之即被灼伤。“我会赢。”

    宁拓斩钉截铁。

    看着他这般认真坚定的模样,萧婧华心头微微一动。

    她勾唇,“好。”

    多谢。

    ……

    “表哥与你说了什么?”

    一回去,谢瑛便拉着萧婧华打听。

    “他说,比武招亲那日,他会来。”萧婧华回。

    “就这个?”

    谢瑛有些失望。

    她还以为,会像院里丫鬟们看的话本子那样,向心上人表露情意,非卿不娶,约定终身。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萧婧华似笑非笑,“你若想看,我可以演给你瞧瞧。”

    别以为她方才没看到她鬼鬼祟祟偷听的身影!

    她就是好奇嘛。

    谢瑛嘿嘿笑了两声,难得羞涩,“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萧婧华哼了声,转头与含笑看着二人的云慕筱说话。

    光阴如梭,十日转瞬即至。

    萧婧华坐在妆台前,托着腮在妆奁内挑挑拣拣。

    箬竹领着侍女问:“郡主今日穿哪套?”

    她转眸,眼珠在众位侍女手中捧着的衣裳上转了圈。

    好歹也是她的“好”日子,怎么也得穿得喜庆些。

    萧婧华挑了件水红色的罗裙,搭配莲红暗纹上襦,再罩一件红焦色披风,内里鲜嫩似芙蕖,外看鲜妍如海棠。

    箬兰站在身后替她绾发,萧婧华挑了几支珠花金步摇,等箬兰簪入如云鬓发,她将耳铛带上,瞧着镜子里的娇艳美人。

    满意点头,萧婧华起身,裙摆如花瓣收缩成苞,含蓄柔美。

    “走吧。”

    为了今日,恭亲王特地告了一日假。

    女儿迎面走来,他只瞧了一眼便开始抱怨,“又不是真的嫁人,穿这么红作甚?”

    此刻的他私心里不愿提起萧婧华成婚一事。

    汤正德安慰,“郡主穿得喜庆些,也是想得个好兆头,今日王爷必能心想事成。”

    恭亲王满意了,面色转为和缓。

    等萧婧华走近,他和颜悦色地说:“走吧。”

    早去早回,他实在不想看到那劳什子北夷三王子。

    碍眼得很。

    萧婧华朝父王笑了笑,温声颔首,“好。”

    王府门口早有马车候着,予安和觅真先行一步坐在车辕上。

    父女二人登上马车,缓缓往富朝楼而去。

    这楼建于前朝,原是前朝皇帝为了观景所用。盛朝建立后,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富商巨贾,亦或是平民百姓皆可登楼一览,后来因人数过多发生踩踏事件,无奈将此楼封闭。

    今日琅华郡主比武招亲,陛下特地为她开放此楼,并派下礼官主持这场招亲仪式。

    楼前已搭上擂台,城中百姓早在前几日便已听闻郡主招亲之事,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还未走近,萧婧华便听见了喧嚣声。

    “来了来了,王府的马车来了!”

    刻有恭亲王府徽纹的马车驶近,百姓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车门打开,纤细白皙,柔弱无骨的玉手搭在驾车的侍女手上,眼前一花,宛如骄阳坠落,烈烈似火,又如一团雍容华贵的牡丹折落,飘至众人眼前。

    萧婧华曳曳落地。

    人群嘈杂。

    “那便是郡主?”

    “生得可真美啊。”

    “若是不美,怎么能被北夷的三王子看上,当众提亲?”

    “也不知郡主今日会下嫁何人。”

    “应当是那三王子吧。”

    “这可说不准。咱们盛朝的优秀儿郎也不在少数,你怎么能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

    听着耳畔的窃窃私语,萧婧华与恭亲王一道步入富朝楼。

    前几月,她被山匪掳走时,便是不去听,也能知道百姓们口中的定不是什么好话。

    如今她比武招亲,又是另一幅模样。

    这些百姓,可真有意思。

    唇畔带着浅淡笑意,萧婧华彻底将那些闲言杂语甩在身后。

    富朝楼二楼摆了几桌席面,转为今日观礼贵客所设。

    朝中有大臣今日亦来观礼,恭亲王拍了拍萧婧华的手背,转头走向他们。

    “婧华,我们在这儿!”

    角落里,谢瑛对萧婧华招手。

    萧婧华扬起笑,带着箬竹几人走过去。

    “你们来这么早?”

    转头一看,意外又惊喜,“江姐姐,姿娘,你们也来了。”

    温婵姿挑眉,“你的大日子,我怎么也不能缺席啊。”

    萧婧华瞪她一眼,下一刻又笑出来。

    江妍卿温婉颔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回京看看。”

    兴奋地挽住江妍卿的手,萧婧华道:“江姐姐,这是敬国公府的两位姑娘,云慕筱和谢瑛,这位是温婵姿。”

    随后又对三人介绍,“这是虞侯府上的大姑娘,自小和我一同长大的姐姐。”

    江妍卿笑意温和,“我比几位年长几岁,若不介意,便与婧华一道唤我一声江姐姐吧。”

    “江姐姐。”

    三人齐声。

    入座后,萧婧华打量着谢瑛的穿着,没忍住笑了,“你还真打算上场啊。”

    谢瑛今日依旧梳着马尾,只是换了身男装,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轮廓瞧着硬是硬朗了几分,再加上喉间假喉结,瞧着倒是个美少年。

    她甩着头发,“那是当然。倘若有个意外,我也能当个备用人选不是?”

    云慕筱嗔她,“胡说什么呢?怎么会有意外?”

    谢瑛当即拍了下嘴,“我的错我的错。”

    萧婧华笑得双眼弯弯,江妍卿捂唇笑,温婵姿毫不掩饰,一双媚眼里盛满笑意。

    云慕筱正准备开口,蓦地感受到一道强烈的目光。

    眼珠一转,对面楼上在窗边负手而立的人对她温和一笑。

    她抿了唇,正纠结是否该回应,楼下震耳锣鼓声打断她的思绪。

    礼官站在台上朗声道:“今日琅华郡主比武招亲,凡是十八至二十五以内未婚男子,皆可上场比试。比武将采取一对一的形式,掉落擂台之人,将失去比试资格。另,不可动用兵器,不可伤人性命。”

    他平手,指尖对着台下炉内尚未点燃的香,“黄昏之时,此香燃尽。那时台上剩下的人,将得陛下圣旨赐婚。”

    “锵——”

    锣鼓再次被敲响,礼官道:“比试开始,诸位请。”

    话落,他提步走下擂台。

    场内安静了一瞬,人群中,不少人对视着,却迟迟未曾上前一步。

    百姓们嚷嚷着,“怎么没人上啊。”

    “北夷的三王子呢?”

    片刻后,有人飞身站上擂台。

    几乎在他动身的那一刻,又有人动了。

    二人相对而立,拱手作揖,“请。”

    竟两个都是盛朝人。

    谢瑛皱眉望着台下两人,“那三王子呢?他不是信誓旦旦要娶你,怎么不上?”

    “此时上场,于他不利。”云慕筱慢悠悠饮着茶。

    “不错。”江妍卿赞同,“那香要燃至黄昏,这么长的时间,他此时若是上场,岂非被人当成了靶子?”

    温婵姿瞧了眼那又粗又长的香,猜测道:“三王子,大抵午后才会现身吧。”

    她的话方落下,萧婧华已远远瞧见几道人影正在靠近。

    阿史那苍带着人,堂而皇之地在富朝楼隔壁酒馆歇下。

    一名北夷少年倒了碗酒,阿史那苍喝着,边看擂台上的比试,绿眸微眯,似映着山水的湖面,幽绿暗沉。

    萧婧华不想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悠闲样,缓缓转开眸子,“等着吧。”

    果真如温婵姿所言,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上午胜出的那人立在台上,志得意满道:“何人敢与我一战?”

    “啪”一声。

    阿史那苍摔了酒碗,放声大笑。

    “我来!”

    几个迈步登上擂台,他右手置于胸前,脑后辫子垂落,在肩上摇曳。

    “北夷,阿史那苍。”

    那人昂首时有矜傲显露,“盛朝兵部侍郎之子,何元。”

    阿史那苍抬眸。

    绿瞳里笑意消散,在转瞬间汇聚成凶光,似草原狼王,霸气睥睨。

    头顶有苍鹰清唳,叫声响彻天际,经久不散,似一曲不朽的赞歌,提前为它的王欢唱。

    何元有一瞬的心悸。

    下一瞬,对面的人猛然向他挥出一拳。

    何元举臂格挡,腿上忽然传来剧痛,下盘不稳,他险些趴在台上。

    震惊间,腰间被狠狠踹了一脚,他竟然硬生生被人踹下了台!

    “哐当——”

    锣鼓震声天。

    “北夷三王子胜。”

    十息不到。

    台上,萧婧华面色逐渐难看。

    下方,惊愕过后,人群爆发出嘈声。

    “这、这么快?”

    “上午何公子可是一连败了六人,却不能在这北夷三王子手上走过三招,他竟如此厉害?”

    “北夷勇士,名不虚传啊。”

    “我来!”

    一人喊了一声,跃上擂台。

    阿史那苍大笑,“来得好!”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擂台,最终却都落得个或拎,或踢的结果。台下一时间哀声一片。

    宽阔擂台上只余阿史那苍一人。

    他双手交握,动了动脖子。

    汗珠顺着麦色脖颈往下淌,他猛地攥住衣领,将衣服扯落,随手一扔,露出块垒分明,肌肉紧实的胸膛。

    呼吸间胸膛起伏,汗水顺着沟壑滑落,胸前横贯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丑,反而充斥着刚毅野性的美。

    他怒喊:“来战!”

    第66章

    鸦雀无声。

    谢瑛抿着唇,面色凝重,“这三王子,还真有点本事。”

    “婧华,我去了。”

    “等等。”

    萧婧华拉住谢瑛手腕,摇头道:“再等等。”

    “郡主,您就让谢姑娘去吧。”箬兰在后头焦急。

    再等下去,倘若当真无人敢应战,那三王子胜了怎么办!

    萧婧华不语。

    谢瑛拧着眉头,却还是坐了下去。

    她相信萧婧华,既然让她等,那便等等吧。

    擂台上,阿史那苍抱手,肌肉随着他的动作鼓动。他望向礼官,“既然无人敢应战,那这比试……”

    “谁说无人?”

    一道人影飞上擂台,朗声道:“我来。”

    富朝楼上,萧婧华与恭亲王齐齐松了口气。

    “那是何人?”

    温婵姿望着那面容气质皆不显,唯有眼中含着隐藏极深戾气的男人,平白觉得那非寻常人。

    萧婧华小声,“我皇伯父的暗卫。”

    几个姑娘不约而同转眸望向恭亲王,见他眉目焦灼散了不少,纷纷了然。

    “皇家暗卫,应当有些本事吧。”谢瑛嘟囔。

    涉及皇族,她没多谈,只盯着下方的比试。

    那暗卫与阿史那苍打得有来有回,明显武艺不俗。

    出乎意料的是,阿史那苍起初虽有些措手不及,但十几招过后,竟反而压制住那暗卫。

    一个飞踢,暗卫躲闪不及,急遽后退,竟直接掉下了擂台。

    萧婧华抿住了唇。

    紧接着,无数个暗卫依次跳上擂台。

    阿史那苍敏锐地察觉到他们非寻常人,开始保存体力。

    可惜暗卫们太过难缠,一个刚被打下擂台,另一个便迅速跳上去,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阿史那苍心中生出燥意,一拳轰出,直中暗卫右肩。

    “咔嚓——”一声,像极了昂贵琉璃花瓶裂开时发出的声响。

    暗卫忍着剧痛,面不改色握紧拳头,还给阿史那苍一拳。

    那一拳打在他腰腹,肌肉肉眼可见凹陷下去,阿史那苍连退数步,偏头吐出一口血沫子。

    拇指缓缓擦过下唇,留下一抹殷红。

    他畅快大笑,眸底似有雷暴凝聚。

    “痛快!再来!”

    话音甫落,他再度冲了出去。

    暗卫肩膀受伤,动作稍有凝滞,那一瞬的破绽被阿史那苍捕捉到,他五指成爪,抓向他脖颈。

    暗卫运气后退。

    蓦地,那高大的身影停下了,唇畔勾起一抹笑,喘着粗气道:“你输了。”

    暗卫一惊,当下四顾,这才发觉自己竟退到了擂台之下。

    双唇绷成一条直线,他转身没入人群。

    一连战了数十人,阿史那苍身形摇晃,有些站不稳。

    他甩了甩头,被汗水打湿的辫子在空中飞舞,汗珠顺着胸膛没入腰腹间。

    “还有人吗?尽管上。”

    语气猖狂,不可一世。

    谢瑛偏头小声骂了句脏话,一掀衣袍就要起身。

    就在这时,又有一人上了擂台。

    墨发玉冠,白衣翩翩,面容玲珑剔透得似枚白玉,眉色稍浅,唇瓣削薄,下颌轮廓流畅清晰,眉目淡然,不似武将,倒像是个文人。

    他拱手,宽袖轻扬,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像幅画。

    “在下仰玉成,请赐教。”

    听到这个名字,萧婧华稍有怔愣。

    “这人……有异?”云慕筱捕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萧婧华摇头。

    非但无异,这人的身家,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她偏头,略有惊讶,“你竟不识他?”

    云慕筱愣了,“我该认识?”

    谢瑛眸子转了两圈,脑中灵光闪过,猛地捶手心,激动又惊喜,“是见画将军!”

    “见画将军?”温婵姿与江妍卿异口同声,齐齐不解。

    “没错,就是见画将军仰玉成。他的父亲,乃是新昌大长公主养子,赫赫有名的威猛将军。”

    “威猛将军驻守南疆,骁勇善战,其子仰玉成子承父业,十七岁以一千水军大败一万南蛮军,一战成名。因其面若好女,好事者称他‘公子只因见画。’①谁知他听了也不恼,反而道,得汝之赞,是玉成之幸,从此得了个‘见画’将军的诨号。”

    谢瑛越说越兴奋,“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京城。”

    “没错。”萧婧华单手托腮,“他的父亲是姑祖母养子,按理,我该唤一声表哥。”

    云慕筱与谢瑛的祖父曾是驸马家臣,她们的父亲与威猛将军也是自幼相识的。

    因此萧婧华才会意外于云慕筱并不识仰玉成。

    不过转念一想,她并不在边关长大,仰家又早早去了南疆,不识也正常。

    “表哥此行是为上京述职,刚好被我父王撞上了,被他拉来帮忙。”

    下头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谢瑛对这种少年将军很是崇拜,兴奋得恨不得扒在栏杆上看。

    瞧着瞧着,她瞧出了不对。

    做贼似的坐了回去,谢瑛犹疑道:“婧华,见画将军的功绩,不是做的假吧?”

    萧婧华被这问题砸懵了,“为何这么问?”

    桌上几人齐刷刷看过来。

    谢瑛纠结片刻,委婉道:“他现在展露的实力,完全不像能以一敌百。”

    换而言之,名不副实。

    她怀疑他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萧婧华皱着眉头,“不会。父王与皇伯父都对他赞誉有加。仰玉成的品性应当是没问题的。”

    否则他们也不会让仰玉成做这个“如意郎君。”

    谢瑛怀着疑虑又趴回了栏杆。

    看了一会儿,她面色凝重地回来,“他身上有伤。”

    萧婧华怔住,“什么?”

    谢瑛肯定道:“瞧着应该刚受伤不久,大概就是今日的事。”

    萧婧华惊了。

    下头又是哐当一声,几个姑娘从震惊中回神,往下方投去目光。

    擂台之上,阿史那苍一身狼藉,袒露在外的肌肤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青紫。嘴皮破了,头发也乱了,他大喘着气,汗如雨下,已似强弩之末。

    仰玉成俊脸苍白,隐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有鲜红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往下淌。

    在那滴血珠即将坠落之际,他张手,将血珠收进掌心,紧紧握住。

    足尖抵在擂台边,另一脚,已然落地。

    他输了。

    阿史那苍缓了口气,声线紧绷,“你有伤在身,我赢得不光彩。”

    仰玉成勉强抬手,嗓音平淡似水,又如雨后甘露,清灵干净,“胜便是胜,并无光不光彩一说。”

    他转身,步伐缓慢离开。

    阿史那苍猛地松气,大马金刀地席地而坐。

    颤抖的手臂搭在膝盖上,他瞥着香炉内即将燃尽的香,高声喝道:“还有人吗?!”

    “他输了。”

    云慕筱轻声道。

    二楼叹声低低落地,忽然被一惊天怒喝打断,恭亲王大喊:“汤正德!以最快的速度去王府调人!无论什么身手,全部给我调来!那小子撑不了多久,要快!”

    事已至此,他再顾不得世人异样的眼光与非议。

    说他不择手段也好,巧立名目也罢,再不动手,女儿都要被那夷人抢走了!

    汤正德急急应了声,便匆匆下楼去。

    谢瑛一拍桌子,“我去!”

    萧婧华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翻身从栏杆上跳了下去。

    仰玉成上楼时,刚好瞧见少女在风中英气逼人的侧脸。

    他移开目光,走向恭亲王,弯下身子,“王爷,玉成无能,有负于您的托付。”

    恭亲王目光毒辣,一眼便看出他身上有伤,皱眉问道:“怎么弄的?”

    仰玉成:“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恭亲王暗叹一声,轻轻拍他肩,“你已经尽力了,本王派人送你回去养伤。”

    他另外唤了名小厮,“拿本王的帖子,去给仰将军请名太医。”

    仰玉成弯身致谢。

    转身下楼时,姑娘们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谢姑娘……能行么?”

    “江姐姐放心。”清冷似铃音的声音道:“阿瑛自幼随父亲习武,甚至得过大长公主指教,称赞她乃少有的武学奇才。”

    大长公主?姓谢?

    几乎在瞬间想到某家人,仰玉成深吸口气,下楼的动作稍显仓促,拖着受伤的身体匆匆离去。

    台上。

    阿史那苍喘气打量着谢瑛,嗤笑一声,将血腥气咽回去,“我不和女人打。”

    谢瑛怒,“你看不起女人?!不对!”

    她猛地反应过来,“你说谁是女人?”

    绿眸盯着谢瑛,阿史那苍笑,“谢姑娘,你以为,我认不出你?”

    萧婧华身边交好的姑娘,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今日是郡主比武招亲的日子,谢姑娘还是别添乱了。”

    百姓们辨认片刻。

    “这是个姑娘?”

    “姑娘家凑什么热闹,赶紧下去吧!”

    礼官朝谢瑛摇头,她握紧拳头,憋屈地下了台。

    回了二楼,谢瑛垂头丧气道:“婧华,我对不住你。”

    萧婧华握住她手,安慰道:“你尽力了,别放在心上。”

    她望着楼下。

    阿史那苍威慑过重,仰玉成败下后,竟无人敢上场。

    人群中,并无那道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身影。

    长睫在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

    男人,果真不可信。

    ……

    宁拓大步流星向外,宁国公夫人迎面走来,将他唤住。

    “拓儿,你等等。”

    宁拓驻足,急声道:“娘,郡主今日招亲,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着什么急啊,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宁国公夫人轻拍宁拓肩膀,笑道:“娘给你准备了补汤,你喝完再去。”

    “娘,我不喝……”

    话未尽,宁国公夫人便道:“这是娘亲自给你熬的,祝愿我儿旗开得胜,迎心上人过门。”

    宁拓愣住,“娘……”

    “你什么心思,娘还不知道?”宁国公夫人笑意温和,“好了,喝了就赶紧去吧。”

    宁拓感动,拿过侍女手中的汤碗,仰头一饮而尽,意气风发。

    “娘,等我给你带个儿媳妇回来。”

    放下碗,宁拓大步迈出。

    十息过后,少年步伐缓慢,背影摇晃几下,轰然倒地。

    宁国公夫人冷静吩咐,“来人,送小公爷回房。”

    两个小厮快步走来,埋首搀扶起宁拓,将他扶进屋,放在床上。

    轻柔抚摸着儿子侧脸,宁国公夫人细心替他盖好被子,带着侍女小厮出了门。

    “把门窗关死,落锁。”

    她下令。

    小厮将锁落下,恭敬侯在门外。

    “把小公爷看好了,倘若醒了,也绝不准他踏出这门半步。”

    小厮躬身应下,“喏。”

    宁国公夫人望着紧闭的门窗,面色淡然。

    儿啊,别怨娘。

    琅华郡主性子娇纵,难当大任。国公府是你爹临走前交到我手上的,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落败。

    且郡主失了清白,不是良配。

    邹家姑娘性子温婉,端庄贤淑,管家得当。

    她,才是最适合你的,国公府的女主人。

    出了院门,宁妙云迎上来搀扶住母亲,“哥哥睡了?”

    宁国公夫人颔首。

    走出几步,她淡淡道:“今日你约闺中密友外出,对府中之事一无所知,可明白?”

    宁妙云乖巧道:“女儿知晓。”

    母亲做了恶人,而她这个妹妹,自然要做中间人,缓和母子间的关系。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

    橘红色的晚霞为城池镀了层暖光。

    白烟袅袅,灰烬飘落,炉内香烟只余短短一截。

    阿史那苍忍着胸口窒息般的闷痛,“没人了?”

    他偏头对礼官道:“宣布吧,我赢了。”

    礼官望向富朝楼,不免踯躅。

    下一瞬,投珠碎玉般的嗓音泠泠落地。

    “还有我。”

    第67章

    对面。

    钟文拦住即将下场的下属,迟疑着问窗前的主子。

    “殿下,要不要将陆大人换下来?”

    男子负手而立,背影挺拔。

    长袖随风拂动,萧长瑾长眉微拧,凤眼盯着陆埕。

    他竟然来了。

    一个文人,能赢得过骁勇善战的草原勇士?

    即便他已是强弩末矢,可狼在濒死前,也能咬死人的。

    萧长瑾移开目光,看向对面楼上的姑娘们。

    视线在垂着眸,略显惊讶的云慕筱身上微顿,转向冷脸的萧婧华。

    萧长瑾踯躅片刻,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

    罢了,看在他替婧华解决心腹大患的份上。

    看在他确有悔过之心的份上。

    给他一次机会。

    摩挲着指腹,萧长瑾启唇,“让他去吧。派人守着擂台,陆埕若不行,立即派人上去,绝不能让阿史那苍胜出。”

    钟文恭声,“是。”

    ……

    阿史那苍撩起眼皮。

    男子一身素衣青衫,木簪束发,浑身上下无一饰品,干净简朴得似普通士子。

    五官出尘俊逸,凤眼沉静如海,表面风平浪静,眸底深处却似有暗潮轻涌。

    他静静地看着台上之人,长睫之下,是孤注一掷的执拗。

    阿史那苍嗤笑,“陆大人一介文人,也会武?”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陆埕置之不理,一步一步,坚定走上擂台。

    孟年匆匆追来,守在台下,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

    楼上陷入缄默。

    江妍卿望着那张清隽的脸,缓声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他……好似并不会武。”

    谢瑛觑了眼香炉,低声喃语,“香快燃尽了,他能行么?”

    显而易见的不信任。

    萧婧华垂眸不语。

    另一桌的恭亲王亦是意外于陆埕的出现,拧着眉,目光沉沉注视着他。

    视线睃巡着,云慕筱轻声安慰,“无碍,王爷的人应该很快就到,就算陆大人败了,还有别的人顶上。”

    温婵姿附和着,“不错。反正也只能坐着看,与其焦灼,不如放宽心,等着结果就是。”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之人心情皆有些沉重。

    恭亲王府离这儿不算近,王府的人不一定能赶来,眼见黄昏将至,香快灭了,倘若陆埕输了,那……

    萧婧华和亲,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无人发觉,拧眉不语的云慕筱忽而抬眸望向对面。

    都到这份上了,为何还不出手?

    他不可能没有准备。

    少女轻轻咬住下唇。

    那便,压下心头万般思绪,萧婧华浓密长睫微动,望着楼下那人。橘色光芒洒在她侧脸,衬着眸中微光浮动,似有涟漪轻荡。

    ……

    擂台上。

    见陆埕走来,阿史那苍撑着手臂,勉力站起。

    与那么多人过招,此刻的他着实算不上好。咽下口中腥气,他睨着陆埕,丝毫不露颓势。

    “陆大人输了,可别怪本王恃强凌弱。”

    面对别的挑战者,他都未露过怯,更别说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还是萧婧华曾经的心上人。

    他只会露出獠牙,找准时机,一击毙命。

    这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嘲讽并未让陆埕动怒。他的情绪依旧平静,淡得仿佛阿史那苍嘲笑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毫不相关的外人。

    他抬步向阿史那苍走近,“我不会输。”

    大言不惭。

    阿史那苍笑,眼中笑意在刹那间泯灭。绿瞳骤暗,风云汇聚,杀意滔天。

    他猛地朝陆埕出拳。

    陆埕动作虽慢,却擦着他的拳头躲开了去。

    阿史那苍眸光微凝,动作越发急促,出拳时劲风呼啸,疾风骤雨似的朝陆埕压下。

    陆埕这段时日虽积极强身健体,可终究没学过武,在阿史那苍的攻势下躲避得很是狼狈。

    脚下一时慌乱,他露了破绽。

    阿史那苍乘胜追击,五指成拳,狠狠砸在他腹部。

    陆埕身子猛颤,被这一拳打倒在地,偏头呕出一口血。

    他挣扎着,半晌起不了身。

    阿史那苍摇摇晃晃走到他身前蹲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一只苍白的手阻拦了他的动作。

    陆埕抬眸看他,脸色分明已经惨白,眸里的光却分毫不散。

    “我不会输给你。”

    阿史那苍讥笑,“陆大人,你们这些盛朝的读书人,好像有些过分自信了。就你,还想赢我?”

    陆埕定定看着他,只是道:“她心里没有你。”

    阿史那苍嘴角笑意散去,掌中发紧,眼睛眯起,“你说什么?”

    陆埕轻声,“我见过她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眼里心里全是他,会关心他可有吃饱穿暖,会迫不及待想见他,哪怕是一面,哪怕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也能让她心中开怀。”

    他声线发抖,眼里蕴着痛,“他病了,恨不得日日守着他喝药。他伤了,兴师动众地送来最好的药材。把他的母亲当做自己的生母孝顺,他的弟弟,亦视为自己手足。”“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给喜欢的人。”

    可这样好的她,却被眼瞎的他冷落了整整三年,伤透了心。

    阿史那苍额上青筋鼓起,他揪着陆埕的衣领将他拉近,怒极反笑,“你是在和我炫耀?”

    他如何能不知道,陆埕口中的“他”便是他本人?

    陆埕摇头,“我只是想告诉王子,她心里,没有你。”

    “今日的她,不会欣赏王子在擂台上的英姿,也不会在意王子为她打败了多少追求者,她只会想,你怎么还不输?”

    你怎么还不下去?

    陆埕扯出一抹笑,声若蚊蝇,却在阿史那苍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摆脱你。”

    绿眸在瞬间涌出红血丝,阿史那苍彻底被激怒,“你、找、死!”

    他举起拳,疯狂朝陆埕砸下。

    铁一样的拳头砸在脸上,将陆埕打得偏过头去,一口血喷射而出。来不及将血拭去,余光里阿史那苍红着眼攻来,他抬臂去挡。

    咔嚓——

    他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手臂弯曲成诡异的弧度,瘫软下来。

    盛怒中的阿史那苍失去了理智,杀红了眼,将陆埕提起,猛地屈膝撞上他腰腹。

    “噗——”

    猩红顺着嘴角滑落。

    脸侧又是一拳砸来,陆埕被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

    下一刻,他被一脚踹倒在地。

    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陆埕周身剧痛,血沿着下巴没入衣领。

    阿史那苍走至他身旁,眼泛凶光,“你输了。”

    上挑的眼里含着轻嘲,陆埕艰难道:“就算……就算你杀……杀了我,她仍不会……”

    “我阿娜教过我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觉得很适合你。”

    阿史那苍音色淡淡,下一瞬,猛地提腿向陆埕碾去。

    “哐当。”

    衣袖带翻了茶盏,摔成碎片。萧婧华霍地起身,紧紧抿唇。

    谢瑛着急,“他怎么不认输啊。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

    担心焦灼中,下方的阿史那苍揪住陆埕衣领,疯了一样挥出一拳又一拳,那发狠的劲,似乎不把陆埕打死不罢休。

    一群北夷人举臂欢呼,孟年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可光看他们兴奋的表情也能猜出一二。

    他死死揪着衣袖,紧张又担忧地望着台上的陆埕。

    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

    ……

    陆埕被重重扔在地上,口中发出微弱哼声。

    他双耳嗡鸣,目光发虚,神志已然有些不清了,只是下意识往后退去。

    毫无意义的躲避。

    扯了扯嘴角,阿史那苍止住发软的手,胸口伤势闷痛,他闷哼一声,匀了口气,“该结束了。”

    他动了动脚,想将陆埕踹下去。

    就在这时,原本躺在地上虚弱无力的陆埕骤然睁眼,浅黑瞳仁折射出寒芒。他翻身躲开阿史那苍的攻势,以极快的速度绕到他身后,狠狠一脚踢向他膝弯。

    阿史那苍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

    “哐——”

    礼官瞧着锣鼓,高声道:“礼部陆埕,胜!”

    阿史那苍陡然回头。

    夕阳倾泻,炉里的香燃尽,轻轻掉落。

    他咬牙,恨道:“你故意的。”

    故意激怒他,故意把他引到擂鼓边,甚至故意不还手,保存体力,只为了这最后一刻。

    陆埕动了动唇,他的面庞已惨不忍睹,青青紫紫的,不复往日的干净精致。每动一下,都牵扯出刻骨的痛。可他漂亮凤眸里却露了笑意。

    “是。”

    他故意的。

    他自诩光明磊落,清正自持,可原来,却也不过是个卑劣的小人。

    不曾与她商议,利用她用言语激怒阿史那苍,自作主张赢了这一场。

    可纵使卑劣又如何?

    只要能留下她。

    只要她不嫁。

    这个小人,他做便做了。

    尘埃落定,陆埕彻底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青衫染血,一滴滴,一块块遍布素衣,恰似湘妃泪洒斑竹,凄若无力。

    西边晚霞铺陈,光影落于他身,清隽眉眼染上红意,好似斑斑血迹。

    视线朦胧中,有个小姑娘转圈圈似的围着他,大眼睛里含着一汪清泉,鼓着腮帮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陆埕,你痛吗?”

    “陆埕,你会不会死啊?”

    “陆埕,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不理我呜呜……”

    “我以后再也不敢爬树了,陆埕,你理理我啊……”

    天地旋转,光阴骤变。

    昔日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张扬明媚的少女。

    她鬓发如云,珠翠熠然,一身红衣似火,仿佛比天际晚霞还要绚丽灿烂几分,衣带勾起微风,缓步朝他走来。

    陆埕瞳孔微微放大。

    他充满希冀,艰难伸手。

    “郡主……”

    少女脚步不停,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过。

    锦衣柔软,擦着他的指尖,留下一股微弱的风。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走得极快,步伐坚定,从未回头。

    阿史那苍张狂大笑,“你笑我,你又好得到哪去?”

    “我们都一样,一样的求而不得!”

    他笑着笑着,高大的身躯骤然后仰。

    “三王子!”

    北夷人蜂拥而上,着急忙慌接住自家主子。

    余晖从陆埕脸上爬过,似风雨飘摇中坚。挺自燃的残烛,被窗外涌进的冷风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他阖上双眼。

    第68章

    “殿下,陆大人胜了。”

    钟文颇有些不可置信。

    萧长瑾望向擂台上那人,目光复杂,藏着浅淡的艳羡。

    “走吧。”

    ……

    “大人!”

    孟年再也忍不住,飞扑到擂台边。

    抖着手试探陆埕鼻息,温热而微弱。

    还好,还好。

    还活着。

    他肩膀瘫软,面含庆幸。

    百姓们的窃语散在黄昏余晖中。

    “没想到,竟然是陆大人胜了。”

    “我以前听说,是郡主一厢情愿,陆大人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怎的今日拼了命不要,也要赢下这场比武招亲?”

    “嚯,他们这些贵人间的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知道?”

    北夷使臣匆匆带着阿史那苍离开,天色渐晚,又没了热闹,百姓们四散而去,口中却还对今日这场比武招亲津津乐道。

    恭亲王起身,缓缓步下富朝楼。

    礼官与他见了礼,寒暄几句,便要回宫禀报。

    恭亲王颔首。

    这时,汤正德带着一队王府侍卫赶来了。

    “王爷,这这、都比完了?”

    他望着擂台上的陆埕,惊疑不定,“赢的人……是陆大人?”恭亲王剜他一眼。

    都结束了,还来做什么?

    他没好气道:“你来的路上没撞见婧华?”

    汤正德愣愣摇头。

    恭亲王:“……”

    他梗着脖子又瞪他一眼,瞥着陆埕,语气不怎么好,“好歹也是本王未来的‘女婿’,还不快送陆大人回府,再请个太医去瞧瞧?”

    “女婿”二字语气极重,说得情不甘意不愿的。

    汤正德“诶”一声,忙带着人帮孟年抬起晕厥过去的陆埕。

    恭亲王又瞧了眼,随后扭头回府。

    ……

    “婧华怎么走得这样快。”

    谢瑛皱眉不解。

    甚至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与她们说。

    云慕筱摇摇头。

    她起身,对江妍卿颔首,“江姐姐,我与阿瑛先回府了。”

    江妍卿:“好。”

    温婵姿起身,与二人一道下楼。

    “姿娘,我们送你回去吧。”谢瑛热情道。

    唇瓣刚张开一条缝,余光瞥到一人,温婵姿指着某处,笑着摇头,“我坐了马车来的。”

    她挥挥手,潇洒转身,“走了。”

    目送她登上马车,云慕筱回首与谢瑛对视,“走吧,我们也回。”

    “云三姑娘留步。”腰佩长剑的年轻统领拦住她,恭敬道:“殿下有请。”

    云慕筱抬眸。

    檐下,男子锦衣玉冠,笑若清风,恰如朗月入怀。

    ……

    晚霞在裙摆跳跃,萧婧华越走越快。

    “郡主,您慢些!”

    箬竹几人在身后追赶,“当心摔着了!”

    予安和觅真分别跃上长街两旁的屋檐,时刻注意着萧婧华的动向。

    她走得极快,裙裾似红莲,随着步伐在足下绽放。

    长袖摆动,腕上两串珊瑚细镯不时闪现,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迈入恭亲王府大门,萧婧华忽略对她请安的守卫,闷头回了春栖院。

    进了屋,她顿住。

    箬竹箬兰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予安觅真一个回到树上,一个跃上屋檐。

    “郡主……?”箬兰喘着气,满怀疑惑。

    “没事。”

    萧婧华背对着她们摇头,语气听不出异样,“我困了,现在不用伺候,放你们一日假,下去歇着吧。”

    话音甫落,她飞快转身,将门阖上,顺手栓起。

    站在紧闭的门前,箬竹箬兰面面相觑。

    “现在怎么办?”

    箬竹拉着她离开,“回屋吧,郡主歇下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萧婧华方才的情绪有些不对,可究竟是何处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没走几步,恭亲王迎面走来,开口便问:“郡主呢?”

    箬竹箬兰行礼。

    “禀王爷的话,郡主乏累,睡下了。”

    恭亲王看了眼西边残阳,狐疑道:“这个点,不用饭就睡了?”

    箬兰点头。

    “算了。”恭亲王捏着眉心,“睡就睡吧,你们多看顾些,让厨房把饭温在灶上,等郡主醒来也好用。”

    箬竹应声,“奴婢知道。”

    ……

    隔着窗,外间谈话声清晰传入萧婧华耳中。听见恭亲王离开的脚步声,她蜷缩起身子,抱住双腿。

    金钗在她上床时被拔出,随意扔在榻下。墨发似缎带,柔软地散在肩头,遮挡住半边雪白面容,难辨神色。

    陆埕的脸不断在萧婧华脑中浮现。

    他从容不惧走上擂台。

    他被阿史那苍打得吐血。

    他倒地不起,满身是伤。

    双手逐渐收紧,指尖用力到泛白,裙子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她想不通。

    陆埕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宁可被打成那样,也要赢下这场比武招亲?

    若是那十年情谊,倒也说得通。

    可萧婧华忘不了陆埕最后看向她的目光。

    多么熟悉啊,昔日,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了他无数次。

    他想证明什么?

    证明他爱她?

    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她爱他的时候,恨不得把所有珍视的,全部捧到他面前。

    她期盼着得到他的回应,他的关怀,哪怕只有短短一句,也能让她心生欢喜。

    他呢?一次又一次冷漠疏离,毫不犹豫的转身,可曾把她放在眼里?

    如今她放弃了,不想再爱他,他又眼巴巴地凑上来,一副追悔不及,非她不娶的深情作态。

    有意思吗?

    非要在失去后才意识到爱她?

    她受的三年委屈,只是为了让他后悔吗?!!

    雪白脖颈青筋凸显,贝齿咬住下唇,萧婧华睁眼。

    细密发丝挡住视线,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云淡风轻,什么各自安好。

    骗人的,全是骗人的!她萧婧华生来尊贵,是皇室的天之骄女,无人敢让她受此等委屈。

    除了陆埕,只有陆埕。

    拨开那层平静冷漠的假象,藏在内心深处的,是无法消散,汇聚了足足一千多个日子的恨意。

    她恨陆埕冷漠。

    恨他失约。

    恨他让她等了无数次,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她恨如今的陆埕,更恨记忆里,那个温柔体贴,事事以她为先,让她永远无法释怀的陆埕。

    为什么要给她温暖,到最后,却又拒人千里?

    如果做不到矢志不移,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救她。

    蓄在眼里的水珠终于还是落了。

    陆埕。

    我恨你。

    ……

    阳光顺着窗棂照射进来,在空中投射出几条光柱。

    榻上的人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旋即睁眼。

    怔怔望着熟悉的床帐,宁拓脑袋放空了片刻。萧婧华的面容在眼前掠过,他猛地回神,翻身下床,迎着光,大步走向门口。

    门打不开。

    宁拓眉头皱起,大力拍打房门。

    “来人,这门怎么锁了?保福?辛志?你们跑哪儿去了?还不快给我开门!”

    匆忙的脚步声渐近,保福隔着紧闭大门,小声问道:“小公爷,您醒了?”

    宁拓听了他的声音,更是来气,“你跑哪儿躲懒去了?赶紧给我开门。今日郡主比武招亲,我答应了她会替她赢下这场比试。”

    一旁的辛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小公爷,郡主比武招亲……已经是昨日的事了。”

    “……您睡了整整一日。”

    “你说什么?”

    宁拓僵住。

    脑海里回忆着昨日发生的一切。

    娘给他送了碗参汤,祝他能迎娶心上人。

    然后呢?

    他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宁拓的脸色难看无比。

    那汤里,掺了药。

    “是老夫人让你们把我锁住的?”

    保福怯道:“是。”

    怒气翻涌,宁拓将门拍得“哐哐”直响,喝道:“给我把门打开!我娘呢,我要见她!”

    “小公爷,老夫人也是一片良苦用心。”辛志苦口婆心劝道:“郡主的亲事已成定局,您着急也没用,先冷静冷静。”

    “我冷静不了!”

    宁拓怒喝。

    明明出发前,娘那般慈祥地祝愿他得胜归来,可转头她就给他下了药。

    那是郡主啊,他爱慕的郡主。

    他怎么能看着她远嫁北夷?

    宁拓失控拍门,嗓音嘶吼,“我让你把门打开!”

    保福吓了一跳,无措地看着辛志。

    “开门,放他出来。”

    辛志犹疑间,背后有人沉声道。

    他转身,“老夫人。”

    宁国公夫人带着仆从走进院子,眉间冷漠,“没听小公爷吩咐?放他出来。”

    辛志:“喏。”

    他从袖中掏出钥匙,绕过几条手臂粗的铁链,开了锁。

    “啪嗒”一声后,门后之人等不及,直接破门而出。

    抬头望着对面的母亲,宁拓神色痛苦,“娘,我不喜欢邹姑娘,不会娶她。我心里的人是郡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宁国公夫人平声道:“琅华郡主,不是你的良人。”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我的良人?”

    “她进了土匪窝,失了清白,配不上你。”宁国公夫人道:“邹家姑娘冰清玉洁,管家有方,父亲仕途顺遂,可为良配。”

    宁国公夫人温声劝道:“拓儿,娶了邹家姑娘,对你来说百利无一害。”

    宁拓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娘,你在说什么?”

    “郡主被山匪劫走不是她的错,我也不在乎那所谓的清白。百姓们议论,那是他们无知愚蠢,可你怎么也这么迂腐?”

    宁国公夫人瞪大眼,“拓儿,你说娘迂腐?”

    她眼里涌出泪,“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你妹妹拉扯大,费尽心思为你们着想,可你竟然说娘迂腐?”

    “是。”宁拓握拳应声,“郡主高贵出尘,就算是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

    “娘。”他抬眸,“爹死后,您把那所谓的贞洁看得太重了。如果当初您听表舅的话改嫁……”

    “啪!”

    宁国公夫人狠狠扇了宁拓一巴掌,恨声道:“我既嫁给了你爹,就一辈子是他的人。逆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掌极重,宁拓白皙的侧脸顿时有巴掌印显现。

    他摸了摸,深深吸气,看着双目含泪的宁国公夫人,沉声道:“我去找郡主。”

    “你不准去!”宁国公夫人厉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什么陆侍郎,北夷的三王子,包括你,都被她迷得团团转。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你究竟看上她什么了?!”

    宁拓动了动唇,把气咽下,快步从她身旁掠走。

    “来人,去把小公爷给我绑回来!”宁国公夫人尖叫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伏在嬷嬷肩上,哭得伤心。

    “孽子,我为了他殚精竭虑半辈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

    宁拓甩开追来的辛志与保福,飞奔至宁国公府大门。

    无视守卫,他连马也忘了骑,往恭亲王府的方向奔去。

    昨夜郡主没见到他人,会不会很失望?

    他要见她,向她解释。

    他们一起商量,如何才能不让她嫁去北夷。

    跑出巷口,握着长枪的一队禁军护着马车从他眼前走过。

    百姓们围在四周,神色惊奇,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前路被人堵住,宁拓艰难穿梭在人群中。

    耳畔飘来谈话声,似乎是“郡主”“陆大人”“赐婚”一类的词。

    宁拓察觉到不对,拉住一名男子,“你们在说什么?”

    那人平白被人拦住,略带烦躁地扫了宁拓一眼。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郡主和陆大人的婚事。方才那队伍,便是去宣赐婚圣旨的。”

    宁拓怔住。

    “你说什么?”

    第69章

    送走传旨的公公,陆夫人亲手将圣旨送入祠堂供奉,随后进了陆埕的屋子。

    脚步轻缓进了里间,她摇了摇趴在床榻边打瞌睡的孟年,轻声道:“回屋去睡吧。”

    孟年脑袋一点一点,闻声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

    昨日送陆埕回来,他就一直守着,到现在还没歇息过。

    “那夫人,我先去眯一会儿。”

    陆夫人叫住他,“灶上温着粥,你多少吃点再去睡。”

    孟年打着哈欠,“好。”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陆夫人坐到床边,凝着陆埕横贯青紫的脸。

    指腹轻轻碰了碰,见昏睡的陆埕眉头不觉拧起,她没好气地戳了一下。

    架势看着足,其实没用多大力气。

    “你这不省心的。”

    陆夫人忽地红了眼,音色里添了哽意,瞪着陆埕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泪珠滴在陆埕露在外头的手背上,陆夫人掉了泪,自责道:“你从小。便懂事,高中过后,我再没管过你,原以为是个省心的,没成想比你弟弟还不如。”

    “怪我,倘若我当初多关注你几分,说不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捏着陆埕手腕,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陆夫人摸了摸他鬓发,悄悄转身出去。

    刚到门口,身后响起轻微的闷哼声,陆夫人急急折返,对上一双浅黑色瞳仁,惊喜道:“阿埕,你醒了。”

    陆埕哑声,“娘。”

    “诶。”

    陆夫人上前扶住他,“躺着别动,你伤重,当心磕着碰着。”

    “你饿不饿,娘让殷姑给你弄点吃的。”

    许久不见娘亲这般体贴,陆埕颇有些受宠若惊,“我不……”

    两个字吐出,胸前骤然一阵剧痛,疼得他直冒冷汗。不仅如此,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

    陆夫人掏出帕子给他擦汗,“都让你别动别动,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天杀的北夷三王子,硬生生把你骨头都给打断了好几根。”陆夫人红着眼道:“得亏你命大,只是去了半条命,不然你老娘我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还年轻,怎么就白发了?”陆埕忍着痛,语速极慢,艰难出声。

    陆夫人擦着眼角湿润,白他一眼。

    “礼部尚书来探望过了,让你先养伤,伤好后再去上值。你这情况至少也得将养两个月,不过有陛下、太子和王府送来的药材补品,应该能好得再快些。”

    陆埕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

    “她呢?”

    陆夫人顿了顿,只是道:“赐婚圣旨下了,婧华……”

    迎着陆埕微亮的眸光,她叹了声气,“没来。”

    陆埕眸光暗淡,垂下眼睫,盖住眼中失落。

    “阿埕,听娘一句劝,若是婧华愿嫁,你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和她过日子,你们之间的事,娘什么都不问,也不管。”陆夫人劝道:“若她不愿,也莫强求。”

    陆埕阖上眼,喃声,“娘,我困了。”

    这死样!

    陆夫人瞪他,没好气道:“行,困了你就睡。”

    懒得瞧他那张固执的脸。

    ……

    圣旨送到后,萧婧华望着上头名字,怔怔发呆,半晌回不过神。

    箬竹整理着书架,偶尔回头看她一眼,不免担忧。

    良久,萧婧华揉了揉太阳穴,心烦道:“收起来吧。”

    箬兰“诶”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起圣旨,妥帖收好。

    今日天不错,萧婧华闷在屋里难免烦躁,让箬兰陪着去园子里逛逛。

    这个时节百花凋残,枯叶飘零,除了红枫与几色菊花,不剩多少艳色。

    萧婧华本就心情不虞,瞧了这满园凄凉秋景,更是心生燥意。

    她拂袖转身,“回吧。”

    隔着枯枝残叶,有道绿色身影匆匆而来。

    夏菱快步行至萧婧华身前,“郡主,宁小公爷求见。”

    听见这个名字,萧婧华两道细眉拧起,明显不快,“他来做什么?”

    夏菱摇头,“小公爷没说,神色瞧着倒是有些焦急。”

    萧婧华不想见他。

    宁拓眼里那抹坚决确实令她动容,可这丝特殊的情绪,早在昨日便散了。

    她讨厌言而无信,让她等待的人。

    “去回了,本郡主不见。”

    她越过夏菱,径直往春栖院走。

    “诶。”

    回了春栖院,萧婧华让人在院里放把椅子,吃着点心喝着茶,看小丫鬟们踢毽子。

    欢声笑语传出院墙,夏菱仓促而归,无奈道:“郡主,宁小公爷不肯走。他说,他可以解释昨日失约一事。”

    脸上好不容易浮现的笑容顿时撂下。

    萧婧华不耐。

    这人烦不烦,既然已经失约,事情也已落下帷幕,他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解释了,时光就能回溯到昨日?

    萧婧华冷漠道:“他想当门神,就让他当去。”

    夏菱只好折返。

    “等等。”萧婧华叫住她,“算了,让他进来吧。”

    还是把话说清楚,免得下次再来纠缠。

    夏菱:“好。”

    她走后,萧婧华挥手让小丫鬟们退下,目光一扫,箬兰将碟子凑到她手边。

    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下,香甜味溢满整个口腔。

    萧婧华不紧不慢地吃完一整块桂花糕,又喝了盏茶,这才起身。

    她走得极慢,端详着府内风景,步调悠闲。

    几乎在她踏入厅堂的一刹那,里头的人便站了起来,紧张唤道:“郡主。”

    萧婧华冷淡颔首,“你想解释什么?”

    触及她眸中冷色,宁拓心口一缩。

    往常郡主看他时,虽也没带多少暖意,但目光从未这般冰冷过。

    他缓着闷痛,低声道:“昨日临走之前,我的母亲她……给我喝了碗参汤。里边……掺着迷药。”

    宁拓闭眼,“我晕了一整夜,将将才醒。”

    “郡主,我不是有意的。”少年着急解释,眉宇之间堆砌着焦灼。

    萧婧华蹙眉凝视他。

    她能感觉得出,宁拓并没说谎。可这个理由对她来说,并不比失约好多少。

    自从逃离匪窝,萧婧华便知道,这京里有的是人想看她笑话。

    那些人表面对她恭敬有加,温和有礼,背后里,还不知怎么嫌她厌她。

    只要不当着她的面表露嫌弃,她并无所谓。

    世上蠢人这么多,她要是个个都搭理,早晚把自己累死。

    宁国公夫人或许也是这样的人,也或许,只是属意那邹家姑娘做儿媳,对她并不满意。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这一刻,她都不关心了。

    宁国公夫人既然不愿自己儿子和她搭上关系,那她就如她所愿。只是终究有些失望。

    萧婧华平静道:“本郡主知道了。宁小公爷本就与我毫无干系,来与不来,皆无大碍。”

    “赐婚圣旨已下,来日本郡主成婚之时,看着相识一场的份上,会记得给小公爷送张请帖。”

    她说,他们毫无干系。

    宁拓似是承受不住,面色惨白着倒退。

    “你、你当真要嫁给陆埕?”

    长睫微掀,眼尾泄出几丝轻嘲,萧婧华反问:“不然呢?陛下亲笔赐婚,我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了,小公爷便回吧,本郡主就不送了。”

    萧婧华转身,“箬兰,送客。”

    箬兰做“请”的手势,“小公爷,请吧。”

    宁拓怔怔望着萧婧华离开的背影。

    秋日万物凋零,她一身梅红,是这暗淡天地间最亮丽的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①

    可从今往后,那朵桃花,再也不会降临到他的世界。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被他的母亲亲手掐灭。

    ……

    放下赐婚一事,萧婧华准备找个时间去寻陆埕,和他说清,等阿史那苍带着北夷使臣离京,他们便解除婚约。

    但她现在不愿见他,只好先将此事搁置。

    蒲草居原本该在崇宁帝万寿后两日开业,但因萧婧华的事,硬是给耽搁了。

    温婵姿这些日子又是招工又是租赁院子做胭脂,这般辛苦,萧婧华着实不忍。

    和云慕筱几人选了个黄道吉日,蒲草居便开业了。

    那日着实热闹,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夹杂着孩童欢快的笑声。京中著名戏班子在铺子外搭了台,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引得无数喝彩。

    萧婧华财大气粗,买了许多饴糖,凡是路过铺子的人皆有份。

    她到时,正瞧见一名身着素衣的姑娘满脸笑意地发糖。

    从记忆中调出她的名字,萧婧华迟疑唤道:“思思?”姑娘回头,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脸,唇畔仍有笑意停留。

    她卸去钗环,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发,脸上的妆容并不重,只描了眉,双颊抹了胭脂,带着淡淡粉色,白里透红,气色极好。

    与初见时的冷淡疏离到仿佛不入尘世不同,此刻的她气质很是宁和,似卸去了某种负担。

    思思把糖递给路人,含笑上前,“郡主。”

    萧婧华欣喜,“你赎身了?”

    “是。”思思点头,“不止是我,芳琇和丹晴也为自己赎了身。还要多谢郡主给了我们不同选择。”她开着玩笑,“往后,我们可都要靠郡主过活了。”

    “是靠我这个掌柜的才对。”

    温婵姿不知何时出来的,靠着门框,眸光淡淡看着萧婧华。

    萧婧华失笑,“不错,是要靠温掌柜。”

    温婵姿哼声。

    “走吧,先进去。”

    云慕筱已经到了,不止是她,敬国公府的姑娘们几乎都在。

    萧婧华又见到了那眼睛生得很是漂亮,名唤云慕亭的少女。

    她歪着头,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架子上的胭脂。

    因云慕筱事先打过招呼,姑娘们见了萧婧华,或是露出笑,或是轻轻颔首,并未大张旗鼓施礼。

    与身旁的云慕清低声说了几句,云慕筱走到萧婧华身旁,嗓音带笑,“今日的生意瞧着还不错。”

    女客在姑娘们的指引下试着自己喜欢的胭脂,井然有序,可见训练有加。

    萧婧华在她们中看见了丹晴。

    与思思不同,她的妆容极盛,额心一点桃花钿,朱唇红艳,大气明艳。丹晴热情介绍手中口脂,好几位女客围在她身边,觑着她的妆容,表情很是心动。

    “这才第一日,往后有的温掌柜操心呢。”萧婧华调侃。

    接待客人的温婵姿忙里偷闲听了一耳朵,回头冲她翻了个白眼。

    萧婧华笑了笑,继续往里走。没见着谢瑛,她问:“阿瑛呢?”

    “咦?”云慕筱举目四望,“方才还在,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该不会又是凑热闹去了吧。”萧婧华猜测。

    “算了。”云慕筱无奈摇头,“随她去吧。”

    丹晴介绍的是芳琇新做的口脂,萧婧华拉着云慕筱站在一旁,听她舌灿莲花。

    正听得起劲,袖子忽然被人扯动。

    她垂首。

    身着鹅黄襦裙,梳着双髻,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哪儿来的小女孩?”箬兰弯腰,柔声询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指了指外头,软声软气道:“姐姐,那边有人找你。”

    第70章

    云慕筱恰好听见动静偏头,不由疑惑。

    “何人寻你?为何自己不来,偏找个小姑娘带话。”

    萧婧华向外看去。

    长街熙熙攘攘,人影幢幢,台上旦角浓妆艳裹,咿咿呀呀唱出喜庆唱词,台下百姓眉飞色舞,笑纹深刻,喝彩似浪,一声比一声高。

    小姑娘笑容甜美,去拉萧婧华的手。

    “姐姐,和我走吧。”

    箬竹忙拦住小姑娘的手,把她柔软肉嘟嘟的小手放进手心,柔声问道:“小妹妹,是谁要见姐姐?”

    小姑娘脆生生地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他说,我要是带姐姐过去,就给我糖葫芦!”

    长得很好看的哥哥?

    箬竹箬兰面面相觑。

    谁啊?

    萧婧华蹙眉思索谁要见她。

    陆埕不太可能,阿史那苍也不可能,难不成是宁拓?

    怎么阴魂不散的。

    她耷拉着眉眼,尽量让语气柔软些,“小妹妹,姐姐我不想去。”

    “为什么呀?”小姑娘嘟起嘴,松开箬竹的手,两只小手拉住萧婧华的裙子左右摇晃,嗓音极软,“姐姐,你就去一趟嘛,好不好?去嘛去嘛。”

    萧婧华颇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你想吃糖葫芦,我给你买,想要多少买多少。”

    “可是我就想要那个哥哥手里的糖葫芦。”小姑娘噘嘴,“姐姐,你帮帮我嘛,你陪我去见哥哥,我把我的葫芦送给你。”

    她松开萧婧华,从腰上挂着的小布兜里取出一枚玉葫芦,双手举起,眼睛亮晶晶的,“看,是超级好看的葫芦呀!”

    那葫芦由翡翠制成,清透亮眼,成色极好。

    小姑娘不由分说地把葫芦塞进萧婧华手里,漂亮的眼睛里藏着狡黠,“收下我的礼物,我就当你答应啦!”

    她生得好看,又古灵精怪的,着实让人难以拒绝。

    云慕筱心中生软,见萧婧华犹疑,不由道:“不如我替你去一趟?”

    “算了。”萧婧华叹气,“见个人罢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去就是了。”

    小姑娘听了这话,顿时原地蹦了两下,欢呼出声,“耶!”

    萧婧华看她一眼,对箬竹箬兰道:“你们陪着筱筱,让予安觅真随我去。”

    “好。”

    小姑娘牵住萧婧华的手,迫不及待拉她出门。

    予安觅真紧随其后。

    绕过戏台子,小姑娘带萧婧华进了道巷子。

    予安觅真手不觉放在腰间剑柄上,浑身警戒。

    “来了吗来了吗?”

    里头响起一道清亮焦急的男声。

    这个声音……

    萧婧华意外,“阿旸?怎么是你?”

    身着红衣的少年从巷内走出,眉清目秀,俊朗非凡。

    他对着萧婧华笑,“婧华姐。”

    脑后马尾随着动作摇晃。

    予安和觅真对视一眼,收回动作。

    萧婧华没好气道:“你想见我,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陆旸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哥哥!我的糖葫芦!”

    小姑娘松开萧婧华的手,扑到陆旸面前抱住他双腿,眼神渴望。

    “在这儿呢。”

    陆旸扬了扬手中油纸,从里取出一根糖葫芦,柔声对小姑娘道:“慢点吃。”

    那糖葫芦与一般的不太一样,除了山楂,还有其他的果子,花花绿绿的,瞧着还挺好看,怪不得那小姑娘心心念念想要。

    小姑娘接过糖葫芦,迫不及待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随后弯着眼笑,“谢谢哥哥,我去找爹娘啦。”

    她转过身,蹦蹦跳跳着走了。

    萧婧华偏头低声对觅真道:“送她回去,要亲眼看着她回到爹娘身边。”

    觅真点头,足尖一跃,飞快追上那小东西。

    陆旸好奇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把油纸递给萧婧华,“姐,这个给你,拿回去分给各位姐姐。”

    萧婧华感受了下重量,还挺重的。

    交给身后的予安,她抱着手,“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怀疑地扫了陆旸一眼,萧婧华冷哼,“如果是关于你哥的,那就闭嘴,别说出来惹我心烦。”

    “没事说我哥作甚?”陆旸摆摆手,凑近萧婧华,小心询问:“姐,你那铺子里,是不是有敬国公府的姑娘?”

    听他不说陆埕,萧婧华面色好了不少,“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那三房的亭姑娘,是不是也在?”陆旸连声追问。

    瞧着他眉目扭捏,萧婧华心中一动,“你和云六姑娘……”

    少年俊秀白皙的侧脸泛了红,似清透玉石上落了桃花。他拧着眉,苦恼道:“我之前惹她生气,怕她不想见我,只好让姐帮我个忙。”

    陆旸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我亲手为她编的手钏,劳烦婧华姐帮我转交给她。”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上挂着一根红绳,编织细密,底下缀着一颗桃子形状的物什,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上色很是漂亮,均匀光滑,明显是用了心的。

    萧婧华拿在手里,“行。”

    陆旸笑容灿烂,“谢谢姐!”

    “瞧你那出息。”萧婧华哼一声,转身欲走。

    “姐。”陆旸还是没忍住问出来,“你和我哥的婚事……”

    “婚事?让他去做梦。”

    萧婧华撂下一句,毫不留情给他一个背影。

    陆旸挠头,同情他哥两息,旋即满怀期待地注视着蒲草居的方向。

    人潮汹涌,喧声震耳。

    萧婧华蹙眉避开行人,目光落在某处,骤然一顿。

    高马尾少女双手环胸,身姿挺立,脸上神情期待中怀着跃跃欲试。

    她对面的人神色淡然,仿佛对她的话丝毫提不起兴趣,目光随意落在捏面人的摊子上,虚虚发着愣。

    阿瑛怎么会和仰玉成站在一起?

    萧婧华疑惑。

    正想看清,人影一晃,已寻不见那二人的身影。

    她蹙了蹙眉,往前两步。

    阴影落下,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萧婧华抬头。

    墨发成辫,身着胡服的异族人操着一口不怎么熟练的官话,语速极慢,“郡主,我们王子有请。”

    ……

    院子里种着合欢树,落叶飘零,剩几片残叶孤零零挂在树梢。苍鹰独立枝头,黄色眼睛向下瞥了来人一眼,扑腾两下双翅,站在枝桠上闭目养神。

    翅膀触碰到枝头残叶,那叶子终于坠落,轻飘飘的在空中旋转,旋即平铺在地。

    凉风拂过,残叶飘至来人足下。

    少女裹了裹身上披风,踩过满地落叶,走过庭院。

    门口两名守卫为她开了门。

    屋内并未点香,窗棂大开着,有股说不出的冷意。

    她轻声开口,“三王子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来作甚?”

    纱帐曳地轻摇,影影绰绰间露出后头人影。

    那北夷人撩起帘子,随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上。

    萧婧华看着对面的人。

    男人半躺在躺椅上,腰间搭着羊毛毯,上身领口与衣袖处镶了圈兔毛,面色看不出如何,只是眉目恹恹,精神不太好,连那双绿眸都暗淡了不少。

    可当他抬眸时,又令萧婧华怀疑,方才那一瞬的脆弱只是她的错觉。

    分明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北夷三王子。

    阿史那苍问:“你当真要嫁?”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萧婧华不耐,“当然。”

    阿史那苍定定看了她许久,眼里的含义萧婧华看不懂,只是下意识警惕地往后退了步。

    脚底刚踩实,便听那人倏尔笑得笃定。

    “我不信。”“圣旨已下,难不成我还能抗旨不尊?”萧婧华反问。

    阿史那苍取下指上扳指,拿在手里把玩。

    红玉在麦色长指间穿梭,竟有种奇异美感。

    “盛朝皇帝是你亲伯父,一桩婚事而已,对他来说不过是提笔的事。再者,小金花,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那日擂台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阿史那苍望着手上扳指,唇畔扯出一抹笑,“暗卫、将军……我不信他舍得将你嫁给藉藉无名的暗卫。你们打的,也是将我打败后解除婚约的主意吧。”

    萧婧华面色淡淡。

    阿史那苍叹气,“我本想着,你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不舍也正常。他们不愿,那我便堂堂正正把你赢回来,可没想到,最后关头竟杀出一个陆埕。”

    “但这人,我倒是没那么担心了。”

    阿史那苍语气肯定,“你不会嫁。”

    萧婧华勾唇,笑意不达眼底,“你怎知我不会嫁?”

    “阿娜曾说我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小金花,我们是一样的人。”头靠在椅子上,阿史那苍凝着萧婧华,“虽不知你们因何决裂,但我能看出,你不会回头。”

    萧婧华寒着脸,“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不。”阿史那苍摇头,指了指双眼,“我有眼睛,看得出来。”

    “我会在京城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小金花,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考虑我。”

    他将扳指戴回手上,拄着头,偏头看她。

    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萧婧华掀眸,对上阿史那苍瑰丽璀璨,含着浓浓笑意的绿眸。

    ……

    陆旸焦急地拨开人群,四处睃巡。

    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他松了口气,大步迈前,转瞬走到萧婧华面前,急声道:“姐,你方才去哪儿了?”

    天知道他刚刚紧紧盯着蒲草居大门,转个眼就不见萧婧华身影是个什么心情。

    一瞬间,几乎把所有不好的事想了个遍。但瞧着跟在萧婧华身后的觅真,陆旸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有这能人在,哪能让婧华姐随随便便被人掳走啊。

    刚想着,予安回来了,瞧了眼萧婧华的脸色,不解地看向觅真。

    后者对她摇头。

    萧婧华启唇,“把那小姑娘送回去了?”

    予安:“嗯。”

    她确认一遍,“确定那是她的父母?”

    予安:“是。她的母亲与她很像。”

    那便好。

    萧婧华教训陆旸,“往后别再随便在大街上找小姑娘,万一人家父母以为自己孩子被拍花子骗走了怎么办?”

    陆旸委屈,“是她自己闻到糖葫芦的味找上来的。”

    “那也不行。”

    陆旸委委屈屈地,“哦。”

    萧婧华瞥他,“行了,等着吧,我去给你心上人送礼。”

    “对了,让你哥伤好后立刻滚来王府提亲。”

    陆旸大喜,“好。”

    听完之后,他的笑僵住,定格成一个扭曲又滑稽的表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