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殿顶高耸没入黑云当中,细看,哪里是黑云,竟是无数扭曲的鬼面堆砌而成!



    它们蠕动着,无声尖叫着,黑洞洞的眼眶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却恶意满满,像是随时有什么要从里面钻出来,扑食底下的人。



    不,不是人



    阎罗殿里怎么会有人?



    陆悬麻木地收回视线,跟上一众鬼魂。



    每走一步,鲜血瀑布一样哗啦啦从脖子往下流,浑身粘腻,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然而,他却无动于衷。



    反正已经死了,死人在乎什么体面。



    “哎,你还有什么没了的心愿没有?”他前面,一个十三四岁、拖着断腿,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少年往前戳了戳。



    前面那鬼魂颤巍巍地回过头,露出一张枯槁、满是褶皱的脸,老人含糊地咕哝了句,“……心愿?”



    “对啊。”少年一手掐腰,一手揉肚子,“像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把那肉包子一口吞下去!妈的,搞得我现在肚子好饿……”



    “你呢?”少年瞅了眼前面的长队,有些不耐烦,又望向老者,“你应该没有吧,都活这么大把年纪了。”



    老人出神似地看着他,忽然眼里裹泪,“有啊,我想见我娘。他们……他们待我不好……”



    说完,老眼里的泪滚滚下落。



    “埃欸欸,你这是闹哪样,这么大年纪了怎还哭着要娘?”少年挠脖子,有些不知所措。



    待那老人哭声小了些,他才撇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你起码还有娘,还有家人,还活了这么久,我生下来就被丢到乱坟岗,长这么大还没吃过鸡腿,我都没哭,你有那么委屈吗?”



    又转过头,睨向陆悬。



    只一眼,眼眶差点瞪突出。



    “我说大兄台,你这……死法,被仇杀了啊?”



    陆悬面无表情。



    “看你样子生前应该是富贵人吧?”



    “你有未了的心愿吗?”



    “你应该有吧,毕竟死这么惨……”



    ……



    兴许是等喝孟婆汤等得太无聊,少年的话特别多,最后感慨,“不过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忘了。我只求下辈子啊,可千万别给我这样的天崩开局,要不然等我再死,一定要来告阎王的状!”



    陆悬瞳孔动了下。



    都忘了吗?



    把她忘了。



    他爱之若狂,为之疯魔的女人。



    怎么能在他最幸福的时候,以为她愿意放下一切,同他长相厮守,以为她怀有他孩子的时候,给他如此致命的一击。



    好狠的心!



    这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狠心的人。



    她竟然头也不回地走远,任他像摊烂肉一样倒在梅林里。



    雪落到他脸上,他至今记得那冰冷彻骨的感觉。



    忘了,他要忘了她!



    让他堕入畜牲道,或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永远都不要再回头!



    不要再受她蛊惑,不要再体会心神俱裂的痛。



    陆悬握紧手看向前方,漆墨般的眼比头顶那些鬼面的眼还要阴沉。



    踏上奈何桥,端起孟婆汤,毫不犹豫地送到唇边。



    “前世种种,皆是过眼云烟,饮下此汤,了却一切因果。”



    老妇人念经一样念出这句,见对方迟迟没有喝,皱眉催促,“快喝啊,后面的鬼还等着投胎呢。”



    唇角颤动,端碗的手亦在颤抖,陆悬闭眼,告诉自己喝下去,忘掉她!



    然而,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塞住,就是无法往下咽,浑身所有的器官都在剧烈排斥。



    到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舍不得!!



    眼泪滑下来,手里的碗摔落到地上。



    “大人!大人!!”



    笔耕跪在榻前,双目熬得血红。



    看床榻上的男人眼角滚出泪,激动大喊。



    章序连忙推开他,走上前查看。



    ……



    星河明淡,春来深浅。



    陆悬终于活过来。



    “大人试着发声看看。”章序嘴角噙着温和的笑,看向男人。



    陆悬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刺刺的,不成音调,他抿唇,眸色幽黯。



    章序默了瞬,笑着安抚,“没关系,伤口才刚长好,等时日一长,陆大人定还是可以说话的。”



    陆悬站起身,背手走到窗前,显然是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



    笔耕连忙朝章序使了个眼色,拉着人朝外去,“多谢章大人,我家大人近日心情不大好,您不要见怪。”



    那日在陆家,若非章序在马车上瞧见姜梨一个人离开,觉出不对劲,及时进去找他们,大人不可能活下去。



    他看章序眼下如同看再生父母,感激得不行。



    章序摆手,并不在意。



    默了瞬,扭头看向屋内,叹道:“只盼你家大人经此一遭,能走出迷障。”



    若不能,只怕往后还有吃不尽的苦头。



    那个小姑娘,扶着门框紧张地看着自己,生怕她祖母有事的女子,没想到,竟如此决绝心狠。



    他摇了摇头,背上药箱朝外走去。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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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爱之事,谁都插不了手,尤其是陆悬这种偏执、极其有主见的人,更是谁的话都不可能听进去。



    陆悬望着窗外潮湿的草地,玉兰花已经开了,被昨夜风雨扫落到地上,可怜巴巴地瘫在那儿,很快就会烂成泥。



    他自己差点也是。



    若非姜梨的力气不够大,若刀再往下一毫,若那日章序不在,他此刻亦深埋于土,任鼠蚁啃噬,直到最终沦为一副枯骨。



    想到梅林,脖颈处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发疼。



    金尊玉贵了二十多年,便是儿时处境艰难,也没有人敢打他伤他。



    如今胸腹、脖颈,伤痕遍布,每一处都是她给的。



    他扯唇,自嘲地笑。



    姜梨对他是真的……毫无情谊。



    他陆悬自始至终不过是她利用的对象,是她手里的刀、脚下的狗,是她完成复仇后要丢弃的负累!



    心脏扯疼,他握拳抵住,死死咬牙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就这样吧,放她自由。



    忘了她,从此以后,再不去纠缠她。



    *



    笔耕最近很苦恼。



    自从大人醒过来,一次也没有提过姜梨的名字,也不准他们提,更没有说去找她,只醉心朝政,看上去是决心要彻底和那妖女断绝关系。



    本来这是天大的好事,他应该欢喜,只是……



    “你不觉得大人这样,更像是在……阿,苦苦压抑吗?”梅香望了望中悬的月亮,又看向书房里透出来的烛光,担忧道。



    笔耕抱着剑靠在树上,同样皱紧眉。



    大人这段时日以来把自己泡在朝务里,日日不到子时不歇息,又不到卯时就起来,简直是拿命在烧着玩儿。



    不仅如此,眸色也越来越沉寂,就像……就像被困囚牢的猛兽,分明有撕碎牢笼的气力,却硬生生强迫自己乖觉地待着,茹素吃草,压制血性。



    他担心若有一日大人控制不住怎么办?



    他怕大人重蹈覆辙。



    真的没有那么多的好运,次次都能从老天爷手里抢回命来。



    陆悬抿唇,手中毛笔不停勾画卷宗,神色淡漠,眼下隐隐透着青乌。



    桌案上一排摞的奏本,他先用墨笔票拟,待明日呈到皇上面前再行朱笔批示。



    又看完一本,他伸手去拿,发现桌角已经空了,侧头望望四周,该审阅的审阅了,该评议的评议了,什么都没得弄。



    站起身,身形晃了两晃,他扶着桌案定稳,才唤人送水进来。



    水温刚刚好,他闭上眼靠在浴桶边缘假寐。



    热气熏蒸,薄汗自额角滑落。



    忽然,一双微凉的手贴到他背上。



    他瞬间僵硬,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却仍旧紧紧闭着眼。



    “哥哥不乖,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甜软的声音顺着耳廓溜进心底,“都丑时了,还不歇息,累坏了身体,阿梨会心疼的……”



    骗子!



    不会,你永远都不会心疼我。



    陆悬浸在水里的手指掐入掌心,面上却无波无澜。



    那双手缓缓移到他颈项,有发丝垂落到肩膀上,他浑身肌肉绷紧。



    纤长指尖在长疤上轻轻碰了碰,怜惜道:“痛吗?”



    痛,好痛。



    陆悬眼眶发热,在心里应了句。



    “阿梨替哥哥吹一吹,哥哥就不疼了……”



    清浅魅人的音色轻易撩拨到他,他禁不住心潮涌动,微微抬头附和“她”。



    柔软的唇蹭到伤口,激起一阵酥麻,陆悬喉结颤动,连同呼吸一并乱了,双眼却仍旧死死闭着。



    “这么久没见,哥哥想我吗?”“她”的唇轻蹭他下巴,一点一点向上挪动。



    陆悬唇线抿得发白,一言不发。



    “都不睁开眼看看阿梨,看来哥哥一点都不想。”



    “她”动作顿住,似乎有些伤心。



    片刻后,诱哄道:“看看我,哥哥睁开眼,看看阿梨……”



    不,不能看。



    只要我睁开眼你就会走。



    陆悬眼皮急颤,掌心刺疼,些许血丝在水中弥漫开。



    “她”冷哼一声,真的生气了,“既如此,那我走就是。”



    说着那双手瞬间抽离他的身体。



    “不要走——”



    陆悬再也忍不住,猛地睁开眼,转过身伸手去捉。



    然而,雾气朦胧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随着手带出来的水花滴滴答答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心如擂鼓,面色却惨白。



    下一瞬双手覆面,整个人沉到水底,脊背深躬,蜷成一团。



    有什么自掌心溜出,滑入水中,转瞬消失不见。



    阿梨……



    他根本做不到忘记她!



    在他身体极度疲惫,心神虚弱的时候,“她”就会出现。



    每一次出现,到最后“她”都会让他睁开眼看“她”,让他亲眼看到幻象破灭,让他痛苦一次又一次。



    可他还是忍不住,还是疯狂地把自己弄到精疲力尽,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感受到她的触碰。



    但也许心底深处的“她”发觉了他的刻意,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害怕终有一日,无论他熬成什么样,哪怕熬到油尽灯枯,“她”都不会再出现。



    到时他该怎么办?



    他会违背自己的话,奔赴建阳,再度缠上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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