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轻易辜负那段庄重而坚定的结婚誓言。
当年赵郢在露营地——韩谦求婚的地方戴上那枚戒指时,就没想过这辈子要和他分开。
但世事无常,天意不总遂人愿。
韩谦说的“见过赵郢父母”这件事,发生在赵郢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之前。赵郢即将晋升,工作忙碌到了作息颠倒、一日三餐缩成一日两餐或者一日一餐的程度。由于短时间内应酬太多,胃也受到严重损伤。
饶是如此,赵郢还是接到了赵父赵母的电话,说近期得来一趟南水,有很重要的话对他讲。
他爸妈并不清楚韩谦的存在,所以他提前和韩谦商量好,赵父赵母过来的那个周末尽量避开,不要在家。
韩谦答应了。
但赵父赵母没有在约定的那天抵达南水车站,而是早到了一天。
听到门铃声响的时候,韩谦还在阳台上接电话,是乔彬程的秘书打来的,同他沟通云升股权分配的事宜。
他以为是二十分钟前点的福莲楼奶茶到了,没断开电话界面,乔彬程的遗嘱复印件散落着躺在沙发边角,macbook也没来得及关。
打开门,门外背着蛇皮袋的赵父赵母与韩谦皆是一愣。
赵母后退一步,抬头确认门牌号,双手拘谨地交握着:“想问问……这里是天樾新府二期一栋三单元吗?”
“是的阿姨。”韩谦紧张得舌头打结,匆匆结束通话,“您没走错。”
两位中年人穿着朴素,说话带着点口音,不过看外表,他几乎可以断定他们就是赵郢的父母。
赵郢的长相很讨巧,五官都是挑着长的,眉眼与赵母如出一辙,唇形和脸型随了赵父,端正标志。
赵父板着脸上下打量韩谦,他对这个又高又壮的蓝眼睛外国混血的第一印象显然没那么好:“你是谁,怎么在我儿子家里?你和赵郢是什么关系?”
韩谦终于明白赵郢那股夹枪带棒的劲儿是从哪继承来的了,他在赵郢这里总是穿的很随意,一条洗了很多次有点褪色的深灰色长裤、一件白色工字背心,没了。
在赵父虎视眈眈的注视下,索性他没在关键时刻失了智,从鞋柜拿出两双拖鞋:“我叫韩谦,是赵郢的同事。前段时间我租房到期,赵哥好心收留我,让我在他这边过渡几个月。”
他把二人引进客厅:“叔叔阿姨你们随意坐,我去给你们倒水。”
赵郢爱喝红茶,冰箱顶上的柜子里存了许多。韩谦在厨房忙前忙后地烧水泡茶,已然把遗嘱复印件抛在脑后。
他娴熟地洗了一盘车厘子,为了掩饰慌乱满房间乱转,闲不住似的,还顺手把阳台晾的衣服收了。
韩谦是很熟悉这片区域的,或者说,他很熟悉赵郢。他的伴侣习惯把各种瓶瓶罐罐塞到冰箱顶,不易腐烂的水果搁置在阳台,收衣服先收内衣内裤,其次才是外套之类。玻璃茶几下藏着他的烟盒,这对于韩谦不算秘密,这些天赵郢很辛苦,他会特批一天两根以内的数量,让赵郢有发泄的余地。
这个家到处都布满他们生活的轨迹,每间屋子好似留有残影,因而赵郢在面对赵父赵母那句“你在跟一个男人乱搞”的责问时,少有地抬起头,说了是。
这时的韩谦已经在去往美国的飞机上,他交代得含糊,只说妈妈出了事。赵郢一个人站在茶几旁,脊背挺得笔直,耳朵里好像飘着机翼划破云端的声音。
“爸,妈,今时不同往日了,同性恋爱是被允许的,同性婚姻也——”
“混账!”赵父猝然开口,茶杯狠狠砸到赵郢脚边,水撒了一地,“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和你妈把你培养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让你跟一个不三不四的男的搅合在一起的吗?”
“老赵……少说两句。”赵母拍着他的背顺气。
她安抚完丈夫,又走过去拉赵郢的胳膊,嗫嚅着说:“老大,不要同你爸置气,他前阵子跟你堂叔争地皮大动肝火,病了好些天,我俩这次来也是想让你拿个主意。”
赵郢深深吸了口气,他原本就瘦,一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现在瘦得更像块薄纸片。
“多少钱?”他问道。
赵母说:“不是钱的事……”她说着,赵父把头撇到一边,眉间竖着一道深刻的川字纹。
“是、是你爸把你堂叔打了,他们家威胁咱,说不给赔偿,就报警把你爸抓起来,在牢里呆几年!”
赵郢哑然失笑。
他左右肩膀仿佛各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硬生生将他的下半身往下拉、再往下拉,坠到海平面以下才好,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喘不过气了。
赵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专注地碎碎念着,赵郢通过她零碎的描述拼出了一个大概的真相。
总之就是,伤情鉴定达到轻微伤,堂叔一家伸手就要一百万的赔金,否则拒绝和解,甚至要闹到法庭。
这件事还没到难以转圜的地步,但赵母紧追不舍地问着他的存款,赵郢表情有些冷,蹲下来徒手捡着茶杯碎片:“我没有那么多,妈。”
“怎么会呢?”赵母扯着他的衣服,好像不相信一般,“几十万,几十万总有的吧?赔偿金可以再谈,但十几万……十几万他们家不会接受的呀!”
赵郢很轻地喊了一声“妈”,重复道:“真的没有了。”
“老大。”赵母脸色难看,“你的钱该不会……”
“不在韩谦那里。”
赵郢说:“这些年他没有花过我一分钱。”
韩谦搬过来后,进厨房的活两人对半开,有时候韩谦做饭次数更多,他在国外磨练出一手好厨艺,赵郢很喜欢他烧的菜。
结婚戒指也是韩谦买的,他偷偷量了尺寸,没叫上赵郢,一个人去的商场,据说一对戒指花了七千。
韩谦有和他讲过,大学毕业向关系很好的同学投了一笔钱,相当于合作创业,他既是股东也是技术顾问。最近工作室渐渐有了收益,已经有大公司中意他们的项目了。
赵郢觉得这比上班还累,费心解释道:“我名下的车是全款买的,这套房还在还贷,每年年末固定给你和爸转一笔钱,还要顾及生活开销。零零总总算下来,我手头真的不剩多少。”
“不是的。”赵母摇摇头。
她把几次将欲发作的丈夫瞪了回去,姿态依然放得很低。
她说,你可以找你那个同事借的,你们感情好,韩谦会答应你的。
赵郢刚想说韩谦哪来的钱,赵母不给他机会,抢先道:“妈不小心看到他落在沙发的纸,上面写着他会拿到一大笔钱。哦,你知不知道他是你们公司大老板的亲儿子?”
赵母说得很详尽,一边说还一边把照片划给他看。她能了解得这么全面,很有可能是问过了赵宝瑞。
整个客厅,赵郢的父亲懒散地瘫坐着,两只手捧着腹部,似乎因为妻子的发现感到高兴。赵母脑后的发髻随着她低头、抬头的动作上下耸动,她放软语气,神情昂扬地劝说着赵郢,不要好面子,如果韩谦肯借这笔钱,他们是可以考虑让韩谦和小妹结婚,成为家里的一份子的。
赵郢在想什么呢。
他想了好多好多。
韩谦是非常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建立在他是云升董事长乔彬程儿子的前提下,不用说一百万,哪怕是一千万他也是肯借的。
但赵郢压根不想这样,上刀山下火海的有他一个就行了,韩谦不欠任何人的,何必被牵扯进来呢。
他的前途,他的未来,他才二十三岁。
换一个人重新开始,不难。
赵母孜孜不倦地分析着韩谦与赵莱结婚的好处,好像在分配两头即将□□的牲畜,此时赵郢却想起在大学某个学期末做的一道判断题。
百分之五十的正确率,要的只是一个抉择。
“妈,我知道了。”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们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想,韩谦似乎很容易就喜欢上他了,一见钟情,认定即确定。
既然爱一个人这么简单,那他恨一个人又有多难?
总得有人做恶人,赵郢当刚刚好。